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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山茶客 -【重生之女將星】《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8:51 AM     標題: 千山茶客 -【重生之女將星】《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1-3-23 09:34 AM 編輯

【書名】:重生之女將星

【作者】:千山茶客

【內容簡介】:

  古語云:關西出將,關東出相。

  禾晏是天生的將星。

  她是兄長的替代品,征戰沙場多年,平西羌,定南蠻,卻在同族兄長病好之時功成身退,嫁人成親。

  成親之後,不得夫君寵愛,更身患奇疾,雙目失明,貌美小妾站在她面前溫柔而語:你那毒瞎雙眼的湯藥,可是你族中長輩親自吩咐送來。只有死人才不會洩露秘密,你活著——就是對他們天大的威脅!

  一代名將,巾幗英雄,死於後宅爭風吃醋的無知婦人手中,何其荒唐!

  再醒來,她竟成操練場上校尉的女兒,柔弱驕縱,青春爛漫。

  領我的功勛,要我的命,帶我的兵馬,欺我的情!重來一世,她定要將所失去的一件件奪回來。召天下,紅顏封侯,威震九州!

  一如軍營深似海,這不,一開始就遇到了她前世的死對頭,那個「兵鋒所指,威驚絕域」的少年將軍。

  很颯的女將軍x A爆了的狼系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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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8:57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一章 女將

  大魏慶元六十三年,春三月,雨濛濛,城裡的新綠籠在一層煙霧中,淅淅瀝瀝的潤濕一片土地。

  京城許氏的宅子,房頂瓦片被雨水洗的透亮,顯出一層勻淨的光彩。這是從雲洲運來的半月瓦,據說有月時,月光照上房頂,似螢火棲住,這瓦燒製工藝複雜,價錢也不簡單,滿滿一屋頂瓦片,便是平常人家數十載的辛勞。

  不過京城許氏,綢緞生意佈滿全國,一房瓦片至多九牛一毛。許大人乃當今太子太傅,育下二子,長子許之恆單特孑立,年紀輕輕已是翰林學士,京城人人稱讚。許之恆亦有妻室,十八歲時,娶了武將禾家二爺的嫡女禾晏。禾家大爺家的嫡長子禾如非乃當今陛下御封飛鴻將軍,一文一武聯姻,也算門當戶對。

  「夫人,您要什麼?」穿著薄衫的嬌花一般的丫鬟遞上一杯熱茶,脆生生的道。

  「我出去走走。」禾晏回答,將茶水一飲而盡。

  「可是外面在下雨……」

  「無事,我打著傘。」

  丫鬟望著面前的年輕女子,許家是書香門第,女子打扮皆是清雅風流,許大奶奶也是一樣,只是碧青的羽紗緞衫穿在她身上,總有種格格不入的小氣。其實許大奶奶長得很好看,五官分明而英氣,一雙眼睛如被洗淨了的湖水,澄澈而悠遠……可惜是個瞎子。

  許大奶奶也不是天生的瞎子,是在嫁入許家的三個月後,突患奇疾,高熱兩天兩夜,醒來就看不見了。許家遍請神醫,仍然束手無策,後來許大奶奶就不常出門了。一個瞎子出門,總歸是不方便的。

  禾晏走到了院子池塘的涼亭裡。

  她嫁進許家一年,三個月就瞎了眼,剩下的九個月,她學著不用眼睛生活,適應的很好。只是偶爾會懷念看得見的日子,比如現在,她能聽見雨水落盡池塘蕩起漣漪的聲音,感覺到池塘的紅鯉爭食,但什麼都看不見。

  看不見的春光才是好春光,如同看不見的人。

  大概瞎的太早了,以至於她連許之恆現在的樣貌也記不大清了。能記起的,是十四歲的時候看見的許之恆,一身青衣的少年笑容和煦的對她伸出手,現在的許之恆是不會對她伸出手的。雖然他也待她溫和有禮,可是隱隱隔著的一層什麼,禾晏能感覺出來。

  但她不會說。

  年少時候多年的行伍生活,她學會用男子的身份與男子打交道,卻不懂如何做一個女子。所以她只能看著許之恆同姨娘賀氏溫柔繾綣,既傷心又厭倦。索性後來看不見了,連帶著這些傷人心的畫面也一併省去,百得了許多清閒。

  她安靜的坐在涼亭裡,忽然又想起少年時的那些年,隨軍的日子。也是這樣的春日,雨水濛濛,她坐在軍士們中間,微笑著飲下一碗烈酒,感到渾身都熱起來。

  這熱意霎時間席捲了她的全身,禾晏扶住欄杆,喉間湧出陣陣甜意,「噗」的吐出一口鮮血來。

  有人的腳步聲慢慢逼近。

  禾晏問道:「小蝶?」

  沒有回答,腳步聲停住了,禾晏微微皺眉:「賀氏?」

  片刻後,女子的聲音響起,「夫人好耳力。」

  胸口翻騰起奇妙的感覺,多年的直覺令她下意識的做出防備的姿勢。賀氏一向溫婉小意,與她在府裡也沒說過幾句話,忽然的前來,這般隱含得意的語氣,禾晏感到不安。

  但她也很奇怪,她不是稱職的主母,在府裡更像是一個擺設。阻止不了賀氏邀寵,一個瞎子對賀氏也沒有威脅,賀氏沒必要,也沒理由對付她。

  「何事?」

  賀宛如撫了撫鬢邊的髮簪,那是許之恆昨日送她的,忽然又想起面前的人看不見,遂有幾分遺憾的收回手,道:「夫人,您懷孕了。」

  禾晏愣在原地。

  「前幾日替您看眼睛的大夫把過脈,您是懷孕了。」

  禾晏在不知所措中,生出一絲欣喜,她正要說話,聽見賀氏又嘆息了一聲:「可惜。」

  可惜?

  禾晏嘴角的笑容隱沒下來,她問:「可惜什麼?」

  「可惜這孩子留不得。」

  禾晏厲聲道:「賀氏,你大膽!」

  她柳眉倒豎,目光如刀,雖是瞎子,卻神色攝人,賀宛如一瞬間也汗毛直起。不過片刻,她穩了穩心神,只道:「這可不是我一人說的,禾將軍。」

  禾將軍三個字一出,禾晏頭皮一麻,她問:「你知道什麼?」

  「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我也都知道了。禾將軍,這麼大的秘密,你說,禾家和許家,怎麼敢容下你呢?」

  禾晏說不出話來。

  禾家在沒出飛鴻將軍這個武將時,和大魏所有的勳貴家族一樣,甚至瀕臨沒落。十九年前,禾家妯娌二人同時分娩,禾家大奶奶生下禾如非,禾家二奶奶生下禾晏。

  爵位是該落在禾如非身上的,可禾如非生來體弱,大夫斷言活不過三歲。禾如非死去,禾家的爵位被收回,整個家族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禾家人商量了一下,做出了一個膽大包天的決定,讓禾晏代替禾如非,禾如非則謊稱是禾晏,天生體弱被送到廟裡長養。

  禾晏就頂著禾如非的身份長大,她雖生在二房,卻長在大房。她自小就當自己是男孩子,喜歡練武,十四歲時,背著家人投了撫越軍的名,漸漸在戰役中聲名鵲起,甚至親得陛下嘉封,賜號飛鴻將軍,得到了機會進宮面聖。

  也就是這個時候,送到廟裡「養病」的禾如非歸來了。

  禾如非沒死,甚至平平安安活到了十八歲。看上去身姿敏捷,康健俊美。於是一切歸回原位。

  禾如非見了陛下,成了飛鴻將軍,禾晏還是禾晏。一切並沒有想像的那麼困難,為了預防今日出現的情況,禾家早就規定,禾晏過去面具示人,沒有人見過禾如非的長相。而禾晏,被禾家人安排著,嫁給了當今翰林學士,青年才俊許之恆。

  許之恆英俊溫柔,體貼有禮,婆母亦是寬厚,從不苛待,對女子來說,當是一樁再好不過的姻緣。禾晏也曾這麼以為,直到今日。溫情的假面被撕開,血淋淋的真相,比她在戰場上遇到過最難的戰役還要令人心涼。

  「當初那碗毒瞎你的湯藥,可是你族中長輩親自吩咐送來。只有死人才會守住秘密,你活著——就是對他們天大的威脅!」

  「你服藥的時候,大少爺他就在隔壁的房間看著呢。」

  「你死了,禾家和許家只會鬆一口氣,這只怪你自己。」

  禾晏揚聲大笑。

  怪她?

  怪她什麼?

  怪她不該為了家族利益頂替禾如非的身份?怪她不該痴迷武藝學成投軍?怪她不該在戰場上蹈鋒飲血,殺敵致果?還是怪她不該親得陛下御封飛鴻將軍,讓禾如非領了她的功勛?

  怪她,怪她是個女子。因為是個女子,便不可用自己的名字光明正大的建功立業。因為是個女子,便活該為禾家,為禾家的男子鋪路犧牲。說到底,她高估了禾家的人性,低估了禾家的自私。

  而許之恆……她應該早就瞎了眼,才會覺得他很好。

  「你笑什麼?」賀宛如皺眉問道。

  「我笑你,」禾晏朝著她的方向,一字一頓道:「我笑你可笑。我因秘密而死,你以為你知道了這個秘密,還活的了嗎?」

  賀宛如冷笑一聲:「死到臨頭還嘴硬,來人——」

  迅速出現的護衛將禾晏團團圍住。

  「殺了她!」

  柳枝,是可以成為兵器的。柔且韌,如同女子的手。分明是輕飄飄的枝丫,上面還帶著新生的嫩芽,就像是繡著花的寶劍,便能將對手的刀拂開。

  賀宛如也是聽過飛鴻將軍的名號的,她知那女子驍勇善戰,不似平凡姑娘,可只有親眼見到,才知道傳言不假。

  禾晏已經瞎了,可她還能以一當十,一腳踢開面前的護衛,彷彿要從這陰森的宅院中突破重圍,駕馬歸去,無人可攔。

  可是倏而,她就如中箭的大雁,從半空中跌落,吐出的血濺在草叢裡,如星星點點野花。

  那杯茶……小蝶遞給她的那杯茶。

  她失去了視力,現在連五感都失去了,成了一個真正的瞎子,困獸之鬥。

  他們為了殺掉她,還真是做了萬無一失的準備。

  「一群蠢貨,趁現在!」賀宛如急道。

  禾晏想抬頭,「啪」的一聲,膝蓋傳來劇痛,身後的人重重擊打在她的腿上,她雙腿一軟,險險要跪,可下一刻,背上又挨了一拳。

  拳頭七零八落的落下來,雨點般砸在她身上,五臟六腑都在疼。

  他們不會用刀劍傷她,不會在她身上留下證據的痕跡。

  有人扯著她的頭髮把她往池塘邊上拖,將她的腦袋粗暴的摁了下去,冰涼的水沒過眼睛、鼻子、嘴巴,沒過脖頸,禾晏再也說不出話來。身體沉沉的下墜,可她掙扎著向上看,水面離她越來越遠,天光處像是日光,一瞬間像是回到了故鄉,恍惚聽見行軍時候唱的歌謠,夥伴們用鄉音唸著的家書,伴隨著賀氏驚慌哭泣。

  「來人啊,夫人溺水了——」

  她,想回家。

  而她無家可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9:01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二章 姐弟

  春日的雨像是沒有盡頭,下個不停。

  屋子卻很溫暖,爐火燒的旺旺的,上面煮著的藥罐蓋子被水氣頂的往上冒,能清楚地聽見「咕嘟咕嘟」的響聲。

  女孩子坐在鏡子面前,銅鏡裡顯出一張稍顯蒼白的小臉,長顰減翠,瘦綠消紅,嘴唇像小小的菱角,抿著,清秀而疏離。一雙杏眼黑而水潤,像是下一刻要聚起水霧的山澗,雲煙淡淡散去,露出瑰麗的寶石。雪膚花貌,娟娟二八,是個漂亮的姑娘,但,也僅僅只是漂亮了。

  她當然很瞭解自己的美麗,是以不大的梳妝台前,已經滿滿擺上了胭脂水粉,香料頭膏。脂粉氣息縈繞在身邊,禾晏聳了聳鼻子,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銅鏡頓時被呼出的熱氣覆上一層白霜,連帶著那張臉也變得看不清楚,禾晏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又回到了當年第一次卸下男裝的時刻,也是這般坐在鏡前,看著鏡中女子模樣的自己,恍如隔世。

  她被賀氏帶著的人馬溺死在許家的池塘,可是醒來,她就變成了禾晏。不是當今飛鴻將軍禾如非的妹妹,許之恆的妻子禾晏。而是這個破敗小屋的主人,九品武散官城門校尉禾綏的大女兒,禾晏。

  都是禾晏,身份地位雲泥之別。

  「晏晏,醒了怎麼不說一聲?」伴隨著外面的聲音,門簾被掀起,人影帶著冷風捲了進來。

  那是個絡腮鬍的中年男子,國字臉,黑皮膚,身形高大,如一頭笨拙而強壯的熊,笑容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他見屋裡沒人,便大聲喊道:「青梅,青梅呢?」

  「青梅撿藥材去了。」禾晏輕聲道。

  男子撓了撓頭,道:「哦,那爹爹給你倒吧。」

  白瓷的藥碗還不及這男子的掌心大,他也知道這一點,故而倒的分外小心,滿屋子頓時盈滿藥草的清苦香氣。禾晏看著藥碗邊上的梅花,目光移到男子的臉上,這就是禾晏的父親,城門校尉禾綏。

  父親這兩個字,對禾晏來說是陌生的。

  她的生父應當是禾家二老爺禾元亮,但因為頂了禾如非的身份,只能叫禾元亮二叔。而她的養父禾元盛,實際上是她的大伯。

  養父和她的關係,不甚親厚,而在她最初提出學武時,更是一度降到冰點。只有她掙了功勛,拿到皇上嘉獎後才變得熱情起來。而過去的那些年,大房雖然沒有短她吃喝,到底也不甚瞭解她心裡究竟在想什麼。禾晏幼年時曾以為是因為不是親生父親的緣故,可生父禾元亮待她也是淡淡的。大約是當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既沒有養在身邊,情分也就淡了。

  是以,關於父親的模樣,在禾晏的腦海裡,還不如她的兄弟屬下來的清晰。

  面前的禾綏已經將藥倒進碗中,小心的撈走漂浮在水面上的一點殘渣,再輕輕吹了吹,送到禾晏面前,就要餵她。

  禾晏接過藥碗,道:「我自己來。」

  男子收回手,訕訕的道:「好。」

  湯藥發出裊裊熱氣,禾晏遲疑的看著面前的藥碗,她想到了死之前賀氏說的話。

  「那一碗毒瞎你的藥材,可是你族中長輩親自送來!」

  族中長輩,是禾元盛?還是禾元亮?或者是其他人?許之恆是知情的,其他人呢?

  她又想到她被溺死的那一天,小蝶遞上來的那杯熱茶。旁人送上來的東西,誰知道是不是居心叵測之物?

  禾綏見她遲遲不喝,以為她是嫌藥苦,笑著哄道:「晏晏不怕,不苦的,喝完藥就好了。」

  禾晏不再遲疑,不等禾綏繼續說話,將唇湊到碗邊,仰頭將一碗藥灌了進去。

  「等等……」禾綏來不及說話,禾晏已經將空碗擱置在桌上,他才吐出嘴裡剩下的字:「燙……」

  「不燙。」禾晏答。

  禾綏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囁嚅了幾下,輕聲囑咐道:「那你好好在屋裡休息,別到處亂跑,爹爹先去武場了。」將空了的碗一併拿走了。

  屋子裡又剩下禾晏一個人,她微微鬆了口氣,到底是不太習慣和人這般親密的交流,尤其是以女子的身份,還是這樣一個被嬌寵著捧在掌心長大的少女。

  婢子青梅還沒有回來,禾綏每月的差銀並不多,如今的城門校尉不過是個武散官,沒什麼實權,銀子少得可憐。這屋子裡的人靠禾綏一人的銀子養著,連婢子都只請得起一個,而其他的銀子,大概都變成了禾小姐堆滿桌子的胭脂水粉了。

  禾晏站起身,走到了門前。

  這具身體軟綿綿的,如凝脂白玉,香香嫩嫩,於她而言全然陌生,沒有力量便不能保護自己,若說有什麼特別好的,便是一雙眼睛乾淨明亮,能讓她重見許久不見的人間光明。

  「咚」的一聲,身後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禾晏轉頭,站在她面前的少年正將肩上捆著的柴木卸下。

  少年年紀不大,和禾晏如今年紀相仿,穿著一件青布的收腰襦衣,下著同色步褲,腿上綁著白布條,是為了方便幹活。他膚色微黑,眉眼和禾晏有五分相似,清秀分明,下巴卻略窄勁一些,顯得神色堅毅,看起來倔強又倨傲。

  這是禾大小姐的弟弟,禾綏的小兒子禾雲生。

  禾晏躺在床上這幾日,禾雲生來過幾次,都是過來送水端火爐,沒有和禾晏說過一句話。他們姐弟二人的關係似乎不太好,不過……禾晏看看禾雲生身上粗製濫造的不合身布衣,再看看自己身上青緞粉底的小襖裙,微微瞭然,卻又詫異。

  在那個禾家,女子皆是為男子鋪路,男子便是天便是地,彷彿是世上的中心。然而在這個家卻不同,看起來,這親生的小兒子倒像是撿的,禾家吃的穿的好的全都緊著禾大小姐一人,這又是為何?

  禾晏擋在禾雲生面前,沒有挪動一步,禾雲生將柴堆到屋簷下,開始劈柴。

  這家人是真的很窮,唯一的一個下人便是婢子,而親生的兒子卻做著小廝做的活。

  禾晏的面前就是柴堆,禾雲生劈了兩下,微微皺眉,「勞駕讓讓,你擋到我了。」

  連個「姐姐」都不叫。

  禾晏一動不動,既沒有讓開,也沒有如往常一般尖酸刻薄的嘲諷他兩句。禾雲生忍不住抬起頭,對上禾晏認真的目光。

  禾晏道:「你這樣劈柴,不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9:05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三章 劈給你看

  禾雲生皺起眉,問:「你說什麼?」

  禾晏一動不動,認真的重複道:「我說,你這樣劈柴,不行。」

  少年不耐煩了,「禾晏,你有病就回屋裡去,別在這找茬。」

  「你這樣劈,天黑也劈不完。」禾晏紋絲不動。

  禾雲生像是突然來了火氣,斧子脫手滑落,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發出一聲巨響。他上前一步,怒道:「如果不是你因為你生病花錢,爹也不會遣走小廝。你還知道要劈到天黑,你沒劈過柴就別指手畫腳,你這麼會劈你來劈啊!」

  禾晏心中微動,原來家裡是有小廝的,只是家貧為了看大夫遣走小廝,這少年便頂了小廝的活。看他的模樣,對這位姐姐也是積怨已久,劈裡啪啦一通冷嘲熱諷,真是一點情面都不留。

  窮也有窮的好處,譬如院子裡都沒人,這對姐弟的尷尬場面也不至於被人撞見。要是換做在從前的禾家和許家,怕是看熱鬧的丫鬟都能圍成支兵馬隊。

  禾雲生說完就等著禾晏跳腳罵人了,不過出乎他的意料,這一次,禾晏沒有罵人,而是彎下了腰,撿起了那把被他丟在地上的斧頭。

  她被這沉重的斧頭墜了一墜,纖細的皓腕像是經不起摧折似的,看的令人心驚。

  禾晏看著自己的手,也微微皺了皺眉,連把斧頭都舉不起,比起她以前來,實在差的太遠了。

  禾雲生愣了愣,狐疑道:「你幹什麼?」

  「我劈給你看。」禾晏回答。

  禾雲生一聽,更生氣了,怒道:「你別再這胡攪蠻纏,你……」

  他話還沒說完,「砰」的一聲,打斷了他的聲音。

  禾晏已經掄起斧頭乾脆俐落的將面前的柴木一劈為二。

  「你看。」她說:「很簡單,你不能握著斧頭的前端,得握著斧柄的末端,順著木頭的紋路劈,會省力的多。」

  禾雲生呆呆的看著她,片刻後,這少年臉色漲得通紅,語氣幾乎是出離的憤怒了,他指著禾晏道:「你你你,你果然別有居心!你的手……爹回來看到一定會罵我!禾晏,你真是心機深沉,刁滑奸詐!」

  「嗯?」禾晏不解,下一刻,一個驚慌的女聲響起:「姑娘,你流血了!」

  禾晏下意識的低頭看去,掌心不知什麼時候被磨破了皮,血跡映在掌心裡,鮮明的竟然還有幾分動人。

  她只是握著斧頭劈了一根柴而已,這就把手磨破了?這幅身體到底是有多嬌嫩?從小到大,禾大小姐究竟有沒有提過稍重一點的東西,她是用棉花和豆腐做的嗎?

  禾晏陷入了沉思,婢子青梅已經衝過來拉著她往屋裡走,急急地開口:「得先用膏藥擦一擦,不知道會不會留疤……」

  禾雲生恨恨的瞪了她一眼,扔下一句:「禾晏你就作吧,遲早把自己作死。」就轉身跑了。

  禾晏哭笑不得,上輩子她活到嫁人成親,一直到死,到現在,還是第一次有人說她「作」。

  這種感覺很新奇,在將士心中,「作」,大概是個很遙遠的字眼。

  青梅將禾晏的手托在自己膝頭,拿指尖細細抹了膏藥擦在禾晏掌心,罷了又落下眼淚,「這要是留疤了可怎麼辦,得想辦法弄點祛疤膏才行。」

  「沒事,」禾晏見不得姑娘流淚,尤其是個十五六歲,比她上輩子年紀還小的漂亮姑娘,便寬慰道:「留疤就留疤,好了就行。」

  青梅睜大眼睛,淚水都忘了擦乾,盯著禾晏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禾晏問。

  「沒、沒怎麼。」青梅擦了擦眼淚,站起身來,「姑娘不生氣就好。」

  這話裡的語氣……禾晏再看看梳妝台前擺著的脂粉首飾,心中大概明了幾分。原先的禾大小姐極為愛美講究,這一身細嫩皮膚想來是要嬌養的,要是平常磕破了個口子,就算是天大的事。

  上天是不是看她上輩子過的太過粗糙,不曾體會過當女兒的感受,這輩子才給她找了這麼個嬌花身體,風雨都受不得。

  青梅問:「姑娘,奴婢給您倒杯熱茶吧,剛剛外面在下雨,受了寒氣。」

  「等等。」禾晏叫住她,「我想起一件事,之前我醒來,有些事情記得不大清楚……」她看向青梅,「我是怎麼生病的?」

  原先這家裡是有小廝的,後來給禾晏看病小廝才被遣走,可見這病不是生來就有。可突發疾病的話,這幾日她也沒覺得有什麼不適。屋裡人人見了她都是一副細心呵護生怕出什麼意外的模樣,禾晏覺得怪怪的。

  青梅聞言,大驚失色,一把抓住禾晏的手,險些又要落下淚來:「姑娘,您已經為范公子傷心過一回,可不能再折騰一次了。您就算不為了你自己,還得為老爺和少爺想想!」

  范公子?男人?

  禾晏問:「哪個范公子?」

  「姑娘,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是了,范公子如此無情,並非良配,姑娘忘了他也是對的。奴婢不會再主動提及范公子了,只要姑娘好好的。」說完,青梅又擦起了眼睛。

  這個小婢子也實在太愛哭了,她營帳下那些剛進來的新兵第一次上戰場都沒這麼愛哭。還沒問幾句話,衣襟已經濕了大截,這樣下去,不出一炷香就能水漫金山。

  「好吧。」禾晏無奈的道,「那就不提,你先去換件衣服,你衣服濕了。」

  青梅瞪大眼睛看向禾晏,見禾晏神情平靜,並沒有要崩潰的樣子,猶豫了一會兒道:「那奴婢這就去換……姑娘等等奴婢,奴婢馬上就回來。」這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屋子裡又安靜下來。

  禾晏伸出手,對著自己攤開掌心。

  青梅擦的膏藥還站在手上,她看著這隻纖細幼嫩的手出神。女子力氣天生弱於男子,當年為了練習手勁,禾晏幼時起,每日天不亮從府裡後門溜出,爬到京城東皇山上幫寺廟裡的和尚挑水劈柴,一開始也是如這般磨破手皮,待漸漸生出繭子後便好了,再然後,兩隻水桶也能輕鬆扛起,還能在手腕上懸著石頭打拳。

  她不聰明,只能用笨辦法,日積月累,便也有了能和男子一較高下的資格。

  只是現在,一切又回到了原點。且不說拿走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光是這柔弱的身軀,也無法承負她今後要走的,佈滿荊棘的絕路。

  「那就練吧。」禾晏對自己道,「就像從前。」這也許是上天給她的考驗,作為她重生的代價,不過那又有什麼可怕的。

  不過是重頭再來而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9:08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四章 上山

  第二日雨便停了,是個大好的晴天。院子裡的青石被曬得暖暖的,泛著鬱鬱蔥蔥的綠。

  雞叫第三聲的時候,禾晏就醒了,青梅醒來的時候發現禾晏不在床上,嚇了一大跳,四處去尋,發現禾晏坐在院子裡的石墩上發呆才鬆了口氣。

  「姑娘怎麼起的這樣早?是不是被子薄了發冷?」青梅問。

  「無事,我睡不著。」禾晏答道。

  她沒有起懶的習慣,在兵營裡,每一刻都無法放鬆,即使是夜晚,也要提防著敵方的突襲,是以隨時保持警惕。再者少年時候起她要練武,倒是真的聞雞起舞。後來嫁到許家,仍舊改不掉舊習慣,反被人背後嘲諷,不過瞎了後,她便不再起那麼早了,白天和黑夜對她來說沒有分別。仍舊是雞鳴時醒,只是要等到院子裡的人全都窸窸窣窣起來後,才跟著起來。

  顯得自己不那麼格格不入。

  「父親呢?」她問。

  「老爺已經去校場了,少爺也剛剛起來,姑娘換件衣服來用飯吧。」青梅說著,便先小跑著去廚房了。

  屋子裡只有一個婢子,活卻不少,便總有人手不夠的時候。

  等禾晏到了堂廳,禾雲生已經在飯桌上坐下,開始吃飯了。

  少年今日仍舊如昨日一般,穿的衣服如販夫走卒,十分不講究。見到禾晏,只是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端起碗喝粥。

  飯菜是簡單的清粥小菜,禾家這般家境,也吃不起什麼精緻菜餚,縱然這樣,桌上也有一盤點心,看起來不甚精緻,香氣粗劣,一看就是禾綏特意為女兒準備的。

  禾晏也跟著端起碗來喝粥,她喝的很快,青梅與禾雲生也微感詫異。從前的禾晏挑三揀四,不肯好好吃飯,一碗粥到了最後,不情不願吃許久才能吃完。哪像今日這般乾脆,喝完了粥,她並沒有立即去拿碟子裡的點心——這是禾綏給她準備的,青梅不會吃,禾雲生更不會。

  禾雲生將碗擱在桌上,站起身來,禾晏抬頭問:「你去哪?」

  禾雲生蹙眉:「幹嘛?」正要不耐煩幾句,目光突然瞥見禾晏掌心裡的痕跡,語氣就頓住了。

  他還以為禾晏昨日會向回家的禾綏告狀,誰知道今日一早風平浪靜,看來禾晏沒去挑撥離間,禾綏還不知道禾晏受傷。

  少年的語氣緩和了一點:「上山砍柴。」

  在禾雲生的腦海裡,聽完這句話的禾晏,應當沒什麼興趣的離開,回到她的屋子裡擺弄她的那些胭脂水粉,再精心打扮出門逛逛踏青,誰知道禾晏卻目光一亮,興致勃勃的道:「真的?我也一道。」

  禾雲生還沒開口,青梅就先開口了:「姑娘,您去做什麼?山上下過雨,路不好走,到處都是泥,若是摔著了怎麼辦?」

  「就是。」屋裡難得還有個正常人,禾雲生馬上接道:「別自找麻煩。」

  兩人都以為禾晏是一時興起,禾晏卻轉頭對青梅道:「父親白天都在武場,夜裡才會回家。青梅你有那麼多活幹,也不能時時跟著我,禾雲生。」她叫禾雲生的名字,聽得禾雲生一個激靈,「你如果不帶我去,我就自己去。」

  「喂!」禾雲生氣急。

  「這屋子裡還有第三個可以管著我的人嗎?」她不緊不慢的問。

  禾雲生無話可說,別說是第三個人,這屋子裡根本就沒人能管的了禾晏的性子。就是因為禾綏的嬌寵,禾晏什麼人的話都不肯聽,哦,除了那個范公子。

  「你想去你就跟著去。」少年怒道:「不過你摔在半路,哭著想回家的話,我可不會把你送回來。」

  禾晏聳了聳肩。

  禾雲生怒氣衝衝的走了,他想不明白,生一場病,禾晏怎麼變得愈發討厭了。如果說過去的禾晏是矯揉造作的小姐脾氣,如今的禾晏,還多了一絲無賴,更加難對付。

  她果然是他禾雲生的冤家!

  ……

  龍環峰山路崎嶇,地勢險要,來這裡的多是砍柴採藥的窮苦人。

  路邊倒也生長了不知名的野花,點映在草叢之中,煞是好看。只是畢竟不是真正踏青賞花的地點,腳踩著的石頭貼在崖壁上,往下看去,叫人兩腿發抖。

  這條路禾雲生走過無數遍,知道上山沒那麼容易。他等著聽禾晏的抱怨和哭泣,可從頭到尾,也沒見禾晏吭一聲。

  禾雲生忍不住回過頭,驚訝的發現,禾晏並沒有落下他多少,幾乎是與他比肩而行了。

  這怎麼可能?

  這條路男子走尚且吃力,何況禾晏還是一個嬌滴滴的小姐,從前走路走遠了都要揉膝蓋的那種。她什麼時候體力這樣好了?

  「你看我做什麼?」禾晏奇怪的盯著他,「不繼續走嗎?」

  禾雲生二話不說回過頭,繼續往前走。

  一定是她裝的,她肯定馬上就撐不住了!

  禾晏看著自己的腿,嘆了口氣。

  這腿上的力氣,真的很小。她和禾雲生走這一段路,竟然久違的覺得乏累。看這樣子,還需有的磨合。

  「在這就行了。」禾雲生停下腳步,從腰間取下斧頭。

  這裡雜木很多,禾雲生選的都是細小伶仃的樹木,砍起來也方便一些。他對禾晏指了指旁邊的石頭,「你就在這坐一會兒吧,我得砍一個時辰。」

  「就這裡嗎?」禾晏點了點頭,將身上背著的布包取了下來。

  禾雲生眼睜睜的看著她從布包裡也掏出一把斧頭。

  「你……你你幹什麼?」禾雲生腦子一懵,話都說不利索了。

  他還以為禾晏背著的布包裡裝的是水壺,結果她裝了一把斧頭?她背了一把斧頭還走了這麼遠的路,並且沒有被他落下,禾雲生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接下來發生的事讓禾雲生更加確定自己是在做夢了。

  他看見自己嬌滴滴的姐姐,平時捧個茶杯都要嫌重的禾晏毫不猶豫的掄起面前的斧頭,一刀下去,砍下一叢樹枝,動作利索的像是做了千百回。

  她說:「我來幫你啊,很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9:11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五章 貧窮

  禾雲生總覺得自己這個夢做的太長了一點。

  他的姐姐今日一早跟著他上了山,砍了柴,最後掏出布包裡早晨沒有吃的點心分給他一個。禾雲生本想拒絕,可是甜膩膩的香氣充斥在鼻尖,禾晏已經低頭咬自己的那份,鬼使神差的,禾雲生就伸出手接了過來。

  他咬了一口,甜的滋味是陌生的。禾綏偏心的厲害,所有的好吃的都給禾晏,而禾晏並不是一個樂於分享的人。

  禾晏見他吃的很慢,將剩下的幾個全塞到他手上,道:「剩下的都給你,我吃飽了。」

  禾雲生不知所措。

  禾家只有他們姐弟二人。禾綏當年不過是個來京運送貨物的鏢師,路途中恰好遇見山匪搶劫,救下了京城秀才府上的小姐,遂結美滿姻緣。秀才家也只有這麼一位小姐,禾綏又無父無母,於是自願成為上門女婿。

  雖是上門女婿,一雙兒女卻還是跟了夫姓。

  後來秀才夫婦二人相繼病逝,禾夫人也成日鬱鬱,禾雲生三歲的時候禾夫人便撒手人寰。剩下他們三人相依為命。

  禾綏與夫人伉儷情深,禾晏生的很像禾夫人,大約因為這一點,禾綏格外疼愛禾晏。禾家雖然並不富裕,禾綏卻總是盡力滿足禾晏的需求。久而久之,禾晏也變成了一幅令人討厭的性子,至少禾雲生是對這個姐姐愛不起來的。

  可是自從她病了後,她的許多行為變得匪夷所思,禾雲生也不知道怎麼去面對她了。

  「你每日就上山砍柴?」禾晏問他:「下午做什麼?不去學堂麼?」

  禾雲生只比禾晏年幼一歲,今年十五,這個年紀的孩子,應當還在唸書。

  「回去後做大耐糕,下午在棚裡售賣,學堂就算了。」禾雲生隨口道:「家裡沒有銀子,我也不是那塊料,隨便識幾個字就得了。」

  說到這裡,雖然他極力掩飾,禾晏還是在這少年眼中看到了一絲遺憾和渴望。

  頓了頓,她問:「你以後想做什麼?」

  「你問這個幹什麼?」禾雲生狐疑,不過片刻後他還是回答了禾晏的問題,「我現在每日也去武場,日後只要過了校驗,就能去城守備軍裡,慢慢的也能做個校尉,就能拿差銀了。」

  「就這樣?做個武散官?」禾晏笑了,「我以為你會想做點別的。」

  「怎麼做別的?」禾雲生自嘲道:「難道要像飛鴻將軍一樣嗎?同樣是姓禾,他可比我們厲害多了。」

  冷不丁從禾雲生嘴裡聽到自己的名字,禾晏愣了一下。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你知道飛鴻將軍?」

  「自然知道!大魏誰不知道,當年飛鴻將軍平西羌,封雲將軍定南蠻,北禾南肖,方有我大魏盛世太平!少年俠骨,意氣風發!我若能成為他們這樣的人,就是死也值得了!」

  禾晏「噗嗤」一聲笑出來。

  禾雲生氣急敗壞:「你笑什麼?」

  「可光是砍柴和賣大耐糕,可成不了這樣的人。當年飛鴻將軍和封雲將軍,也不是在武場裡隨便學學就能成功的。」

  「我自然知道。」禾雲生漲紅了臉,「可是我……」

  哪個少年不渴望建功立業,禾雲生正是少年熱血的年紀,況且就如眼下這樣,實在是太耽誤他了。

  禾晏道:「明日起,我每日都跟你一起上山砍柴和賣大耐糕。」

  「什麼?」禾雲生從石頭上跳起來,「禾晏,你是不是瘋了?」

  今日之事可以說是她一時興起,日日都來……禾晏怕不是生了一場病腦子連腦子都壞掉了?

  不等禾雲生再說話,禾晏已經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吃好了就繼續幹活吧,春光不等人。」

  禾雲生:「.…..」

  ……

  春雨過後,接連十幾日都是好晴天。

  青梅最近有心事。從前總是指揮著她做這做那,讓她貼身伺候的大小姐如今再也不找她了。

  白日裡和禾雲生一起出門,到了晚上青梅要伺候禾晏梳洗時,禾晏也將她打發出去。唯一能用得上的,便是早上起來給禾晏梳頭。

  青梅憂心忡忡,這樣下去,是不是她也會像被禾綏遣走的那些小廝一樣被掃地出門,畢竟大小姐不需要她了呀!

  同樣心事重重的還有禾雲生。

  半月餘了,禾晏每日清晨都跟他一起上龍環峰砍柴。起的竟然比他還要早,禾晏上山也就罷了,還在手腳上各綁上一塊沙袋,禾雲生偷偷的掂量過,很重。禾晏就是這樣每天背著這麼個鬼東西跟他一塊兒上山砍柴。

  她沒有抱怨過一句,好像不知道累似的。不過禾雲生看見她的掌心,細嫩的皮膚被磨破了不知多少回,她索性在手上纏上布條。

  這樣做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半月下來,禾晏已經走得比他快了,砍柴也砍的比他多。禾雲生心裡想著,那沙袋是否真的這麼神奇,要不他也偷偷綁兩個?

  兩個人砍柴是比一個人砍柴快,多出來的時間,便可以多賣點大耐糕。禾晏畢竟是女子,做這種拋頭露臉的營生還是不大好,禾雲生也提醒過她,不過禾晏自己卻渾不在意。禾雲生感到很頭疼,如果禾綏知道禾晏這些天跟他在一起,不是上山砍柴就是出門賣糕,一定會拿鞭子抽他的。

  好在禾綏還不知道。

  禾綏不僅不知道,甚至每日樂呵呵的,一向總是爭執不休的兒女最近關係親密了許多,能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有時還會閒談幾句。禾綏很滿意,在校場上對新來的小軍都和藹了許多,家和萬事興嘛。

  此刻的禾晏,正坐在梳妝台前。

  青梅惴惴不安的看著她。

  禾晏自從病好後,不愛照鏡子,也不愛擺弄她的胭脂水粉。如今又擺弄起來,青梅有些緊張。最近府裡用度十分窘迫,禾晏這個時候要買新口脂,可拿不出銀錢。

  禾晏翻動著桌上的香粉頭膏,覺得有些頭疼。這些東西已經用過了,是賣不了錢的。她又翻了幾下,找到了幾隻髮簪和首飾。

  都是銀製的,成色一般,不如她從前在許家用的,不過現在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她把幾隻首飾全部找了出來,遞給青梅。

  「把這些拿到當鋪當了吧,死當,銀錢多一點。」

  青梅睜大眼睛:「可……可……」

  「我們現在很窮。」禾晏語重心長的跟她解釋,「這些不能吃。」

  她得把首飾當了,再去弄點銀子,最好能湊夠禾雲生上學堂的錢。

  她既然佔了禾大小姐的身子,至少也該為禾家做點事情。等把這些打點好以後,才能安心做自己的事。

  譬如,算一筆舊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9:15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六章 調戲

  出門的時候,禾雲生問:「你今天怎麼這麼晚?等下搶不到好位置了。」

  「有點事情。」禾晏道:「搶不到好位置也沒事,我們的糕更好吃。」

  禾雲生無言以對。

  他覺得與現在的禾晏說話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讓人有氣也難以發出。禾晏不發脾氣,心情亦是輕鬆,不知道該說她是樂觀還是缺心眼,至少禾雲生許久沒見著禾晏為什麼事苦惱了。

  棚子搭在城西商販一條街上,對面就是京城最大的酒樓醉玉樓,客來客往,人流如雲,這邊的小生意都很好做。只是棚子就那麼大,得提早過去佔個好位置。

  禾雲生將籠屜裡的大耐糕擺出來。

  大耐糕是一種糕點,用生的大李子去皮剜核,以白梅、甘草湯焯過,用蜜和松子肉、欖仁、核桃仁、瓜仁將李子中的空隙填滿。放進小甑蒸熟,酸酸甜甜很可口,也不貴。禾雲生過來賣大耐糕,一月也能賺錢補貼家用。

  日頭暖洋洋的曬的人很舒服,不時地有人過來買一兩個,等到日頭轉過醉玉樓東面的時候,大概就可以賣完。

  禾晏看著禾雲生幹活,不得不說,禾雲生很能幹,讓她想起了從前在兵營裡的那些孩子。入兵營的孩子大多都是窮苦人家,富貴人家的少爺,家人哪裡捨得放他們去打仗。那些窮孩子上戰場,也不過是為了一口吃的。所以在此之前,什麼活都幹,什麼也都能幹。

  她雖然不曾窮過,但也是那麼過來的。

  「哎,給我來個......這不是禾大小姐嗎?」一個聲音打斷了禾晏的思緒。

  她抬眼看去,面前的是個長臉男子,髮髻梳的鋥亮,生的獐頭鼠目,穿著一身白衣,卻是不倫不類。他抬手就要來搭禾晏的肩,禾晏側身躲開了。

  那人撲了個空,有些遺憾的縮回手,道:「好久不見啊禾大小姐,你這幾日都不怎麼出門了,原來是和禾少爺來賣糕……你怎麼能做這種事情呢,多辛苦啊。」

  語氣彷彿兩人很熟。

  禾晏不解,看向禾雲生,禾雲生滿面怒氣,斥道:「王久貴,你離我姐姐遠點!」

  「臭小子,你姐姐都不介意,你吵什麼。」叫王久貴的男子說完,又腆著臉笑眯眯的上前靠近,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遞給禾晏:「禾姑娘,在下可是心裡一直唸著你。這不,前些日子買的胭脂,正想送你,今日恰好遇見了,送給你,不知能不能賞臉和在下去泗水濱踏青?」

  一個小癩子模樣的人,偏偏要做翩翩公子的形象,禾晏只想笑。她前後兩輩子遇到過不少人,好的壞的都有,這般調戲自己的,沒有。

  「我要賣糕,可能無法與公子踏青了。」禾晏婉拒,「這塊胭脂,公子還是送給別的人吧。」

  王久貴愣住了。

  他和禾家住在一條街上,本來麼,禾晏有個校尉爹,旁人是不敢招惹的。可禾晏並不是安分守己的姑娘,又最喜歡貪小便宜。尋常給她個胭脂水粉,便能討她一聲「久貴哥哥」叫,今日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卻打了他的臉。

  王久貴有些掛不住面子,笑容不如方才真切,他說:「禾大小姐該不會還想著范公子吧,人家范公子都要娶妻了,你又何必……」

  「閉嘴!」話音未落,「咚」的一聲,王久貴只覺得臉上挨了一拳,被人揍的跌倒在地。

  禾雲生站在他面前,指著遠處怒道:「給我滾!」

  十四五歲的少年,已經像頭半大的小牛犢子,渾身都是力量。王久貴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哪裡是禾雲生的對手,只覺得頭疼臉也疼,渾身上下臊得慌。他連滾帶爬的站起來,再看禾晏,並沒有賠禮道歉的意思,甚至還有幾分興味,頓時,一股無名之火湧上心頭。

  「你們……」他抖著手指著禾晏。

  禾雲生擋在禾晏面前,冷笑一聲:「我們怎麼了?」

  王久貴不敢上前,心裡也有些犯嘀咕,這兩姐弟關係自來不好。平日裡禾晏沒跟他少抱怨,禾雲生也是從來不管禾晏的事,今日這兩人怎麼在一起,禾雲生還為禾晏出頭?

  「你給我等著!」他一跺腳,跑了。

  看熱鬧的人群散去,棚裡恢復了平靜。禾雲生陰沉著臉把大耐糕裝好,一言不發。

  禾晏瞅著他。

  「你看什麼?」禾雲生沒好氣的問。

  「你剛剛出手很不錯,」禾晏沉吟了一下,「就是下盤有些不穩,基本功不太紮實,還得在家多練練馬步。」

  「去去去。」禾雲生不欲多談,「你又不是武教官!」

  禾晏打量著禾雲生,禾雲生是個可造之才。可能是因為從小幹力氣活,根骨不錯,比起原來那個「禾家」後來的那些少爺們,禾雲生是個好苗子。

  他不該在這裡買大耐糕,應該去更好的學堂武館學一身本領。

  「那我換個說法,范公子是誰?」

  禾雲生「啪」的一下把帕子摔在桌上,瞪她,「你還敢說!」

  「范公子怎麼了?」禾晏瞥他一眼。

  禾雲生提起「范公子」,彷彿有天大的怒氣,「怎麼了?若不是他先來招惹你,你怎麼會被他騙!那種公子哥,本就到處拈花惹草,也只有你才會相信他。他要成親了,你居然還為他絕食,你在這邊為他要死要活,人家還不是迎娶新人過門!倒是你,成了京城的笑話,你居然還提起他,你是不是要氣死我!」

  三言兩語,禾晏大概就知道事情是怎麼樣的了。

  禾大小姐嬌生慣養,心比天高,怎能泥盆養牡丹,一心想高嫁,做高門貴婦。偶然踏青遇到了勳貴人家的公子哥,兩人暗生情愫。只是禾大小姐一顆芳心全盤託付,對方卻只是鬧著玩而已,勳貴人家的少爺,斷然不會娶一個武散官的女兒。

  范公子的家中早已為他覓得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就要完婚。禾大小姐怎能甘休,親自上門去要個說法,結果被無情掃地出門,一時無法接受,想要絕食自盡。就是在奄奄一息的時候,禾晏醒來了,代替了禾大小姐。

  難怪,自禾晏醒來後,禾家所有人都待她小心翼翼,怕是擔心她一個不小心又去尋了短見。

  禾雲生還在絮絮叨叨的說,罵禾晏頭腦不清醒,他卻不知道,他真正的姐姐,早已不在人世。禾晏心中扼腕,禾大小姐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為了一個騙子男人毀了自己的一生,生命十分寶貴,為了不值得的人,是一種浪費。何況她這樣去了,背叛她的人仍然活的瀟灑,真正愛她的人卻會痛不欲生。

  親者痛仇者快,何必?

  她和禾大小姐的經歷,倒是有一些相似。同樣遇人不淑,只是她和禾大小姐又有所不同,禾元盛、禾元亮、禾如非以及許之恆,賀宛如,她會一個一個親自上門,把他們欠她的拿回來。

  為此,她做了很多努力。

  每日早晨的綁著沙袋前行是為了找回力量,而每日下午在市井中販賣,則是可以從形形色色的人之中,打聽到禾家和許家的消息。

  譬如瞎了眼的許大奶奶前段日子不慎落水溺亡,許家大爺悲傷欲絕,臥病不起。禾家舉家悲慟,禾家大老爺一夜白頭。飛鴻將軍與妹妹兄妹情深,亦是親自操持堂妹喪事,喪事辦了三天三夜,全城皆知。

  這些似真似假的消息雪花一樣的飛進禾晏的耳朵,她只能付之一笑。

  真相被掩蓋了,而她必須揭開真相。在此之前,她得好好活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9:18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七章 挑釁

  夜裡,風從窗戶的縫隙鑽了進來,將燭火吹得微微晃動。人影在牆上被拉的東倒西歪,禾晏看著面前的碎銀子,問道:「就這點?」

  「奴婢已經求掌櫃的多給點了。」青梅為難道:「但掌櫃的說那些首飾最多也就能當這麼多。」

  禾晏點頭,「那你先下去吧。」

  青梅退了出去。

  禾晏將碎銀一顆顆撿起來放進掌心,總共也就兩顆,她覺得她的心好像也跟著一起碎了。

  在那個禾家的時候,銀錢不缺,便是真的缺了,隨便拿個首飾玉珮什麼的也能當點錢。後來在戰場上也沒有需要用銀子的地方,等回了京城,陛下的賞賜足足擺滿了禾家的幾個院子。

  她想到賜給飛鴻將軍的那些金銀珠寶,隨便拿一件過來,也能讓這個禾家解了燃眉之急。可她現在偏偏又不在那個禾家。

  禾晏重重的嘆了口氣,總算明白了什麼叫「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銀子是銀子,還有一件事,就是她也想去校場。每日上山砍柴固然能強身健體,但也僅僅只是增強體力,要想恢復到從前,去校場與人交手,射箭騎馬才是最快的辦法。不過這樣一來,不知道愛女心切的禾綏會不會同意。

  她吹滅了蠟燭上了塌,不管如何,一切等明日再說了。

  ……

  第二日,砍完柴下山,用過午飯,禾雲生要去賣糕了。

  禾晏看著他裝了滿滿一大籠屜,問:「做這麼多,能賣的完嗎?」

  「天氣熱了起來,來買的人多得很。」禾雲生道:「再過段日子,就該賣別的了。」

  禾雲生真是為這個家操碎了心,這些生意上的事倒是懂得很清楚,禾晏肅然起敬,拍了拍他的肩:「那走吧。」

  禾雲生身子一僵,禾晏這個動作,還真是……十分男子氣概了。

  等到了棚裡,因來的早,商販們不多,兩人便尋了一個靠近街邊的好位置。將大耐糕擺了出來。

  正是四月初,下午的時候太陽出來,便有些夏日的味道了。大耐糕酸酸甜甜,亦有李子的清香,這個時節買來做零嘴正好。不出禾雲生所料,生意很好。禾雲生撿糕,禾晏收銀子,兩人正忙得不可開交時,忽見一群人氣勢洶洶的衝著他們的位置而來,為首的正是昨日的王久貴。

  「啪」的一聲,王久貴兩隻手錘在桌上,周圍的人連忙退了開去,不願遭這池魚之殃。

  禾雲生倒是無所畏懼,怒道:「你幹什麼?」

  「幹什麼?」王久貴冷哼一聲,「昨日你打了我,你以為就這麼能算了?」

  禾雲生挽起袖子,面若寒冰:「你想打架?奉陪!」

  「好小子,你有種!」王久貴稍退一步,身後的小嘍囉們便將禾雲生團團圍住,「少年人我勸你不要太猖狂!」

  禾雲生不為所動,正在這時,禾晏道:「住手!」

  禾雲生和王久貴齊齊朝禾晏看來。

  王久貴見了禾晏,又笑起來,他道:「這小子不懂事,不過是你弟弟,禾大小姐的面子,在下還是要給的。要是禾大小姐願意陪在下同遊踏青,這件事也就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小孩子一般計較。」

  「我看你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禾雲生勃然大怒。

  「慢著。」禾晏一把攥住禾雲生的手,禾雲生想掙開,但任憑他怎麼努力,禾晏的手牢牢鉗住他,禾雲生不由得發怔,禾晏的力氣什麼時候這麼大了?

  「有什麼事別在這說,嚇到了周圍的人。」禾晏淡道:「我們去那邊說吧。」她指了指遠處,醉玉樓靠裡頭的一處小巷。

  「不行!」

  「好啊!」

  禾雲生同王久貴一起開口。

  禾雲生急道:「你一個姑娘家,怎麼能和他們……這些人不是好人!」

  王久貴卻笑了:「看來還是禾大小姐懂事,咱們還是走吧,我今日還帶了給禾大小姐的禮物……」

  禾雲生還要鬧,禾晏湊近他的耳朵輕聲道:「你以為我這些天跟你上山砍柴是白砍的,放心吧,不會有事的。就一盞茶的時間。」

  少女的聲音輕輕柔柔,帶了一絲莫名笑意,禾雲生不由得愣住,等他回過神來時,禾晏已經跟著王久貴一幫人走過去了。

  禾雲生想要追過去,可一想到方才禾晏對他說的話,又生生忍住停了下來。

  就相信她一次,一盞茶的時間,一盞茶的時間她還不回來,他就去找她。

  另一頭,禾晏和王久貴走到了小巷。

  小巷的上面,便是醉玉樓的酒肆。隱約能聽見裡面管絃琴聲,悠揚悅耳。禾晏對此嚮往已久,但一次也沒去過。她回京不久,禾如非就歸來了,她做女子打扮,進不得這等地方。

  「禾妹妹,」王久貴笑嘻嘻的湊上前,「你是想和我說什麼哪?」

  「我弟弟。」

  「你說禾少爺呀,」王久貴稍感意外,不過很快便笑容滿面,大度揮手,「我怎會和他一般見識,你知道的。」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鴨蛋青色的圓形粉盒,另一隻手去摸禾晏的臉,「我心裡有你,以後咱們就是一家……」

  王久貴的話沒說完,就被一聲慘叫替代。

  醉玉樓裡,琴弦因這慘叫而微微一抖,撥錯了一個音,彷彿美玉落下劃痕,突兀而遺憾。有人疑惑開口:「什麼聲音?」

  紗簾被扇柄掀起一角,茶盞玲瓏,竟不及捧茶的手指修長如玉。

  禾晏鬆開手,王久貴的胳膊軟綿綿的垂下來,他面帶驚恐,禾晏淡淡一笑,一揚手,那盒鴨蛋青的粉盒便朝王久貴兜頭砸下,砸了他一臉白沫。

  「謝謝你的禮物,不過,我不喜歡這種劣質的脂粉,記住,以後別送我這種東西。」

  「賤人!給我打!」王久貴哀嚎之下,還不忘一聲令下。

  妙齡華年的少女聞言,好似聽到了什麼笑話,眼睛彎了彎,笑聲脆如山泉。她是真的開心,春風吹起她的裙角,黑髮雪膚,杏眼明仁,像足了哪家踏青路上的嬌美小娘子。

  可她說的話卻令人膽寒。

  她揉了揉手腕,微笑道:「你最好別後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9:21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八章 樂通莊

  王久貴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他使勁掐了掐自己的大腿,頓時疼「哎喲」一聲叫出來。

  不像是在做夢。

  可若不是在做夢,如何解釋眼前發生的這一切。

  不過須臾,他的那些嘍囉們便紛紛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而始作俑者一腳踏在石階上,正在撣落衣裳上的塵土。感到王久貴的目光,她便望過來,眸光清亮,讓王久貴渾身發毛。

  他沒見過這樣子的禾晏。

  禾晏不是這個樣子的。禾晏漂亮刻薄、貪慕虛榮、愛佔小便宜。這樣的女子,朔京城中數不勝數,大多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好的便真能攀上一門富貴人家做個妾,不好的,便是嫁個普通人,一輩子哀哀怨怨的活。禾綏養她跟小姐一樣的養,禾晏這輩子也沒摸過什麼銳器,那一雙手不是撫琴就是作畫,至少不是用來打人的。

  可在剛剛,王久貴卻親自看到那雙手合攏成拳,一拳便將他身邊的壯漢打倒在地。他還記得禾晏剛剛握住他的胳膊,他的身子還沒來得及酥麻,就覺得胳膊一痛,嗷嗷大叫起來。這哪裡是手指,比斧頭還利。

  這女人太可怕了,她是吃了什麼藥,一夜之間力氣變得這麼大。能一個人幹翻他十幾個人?

  王久貴有點想哭。

  他還沒想好接下來應該怎麼求饒,就見那少女朝他走過來。

  「姑奶奶饒命!」理智這一刻煙消雲散,王久貴脫口而出,「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有大量,放過我吧!」

  「以後不要送我這種禮物了。」禾晏溫聲開口,「我不喜歡。」

  「好、好好好好。」王久貴一連說了好幾個「好」字,生怕禾晏不相信,還補充道:「您喜歡什麼告訴我,我買了送給您……可以嗎?」

  「那倒不必,無功不受祿。」禾晏笑起來,「都是街坊鄰居,以後不要再開這樣的玩笑了。」

  「是是是。」王久貴感激涕零。

  「不過,我還有件事想要問你。」她道。

  片刻後,禾晏丟下一地殘局,輕鬆的離開了,留下滿地的呻吟。她走的輕快,並不知道在她走後,醉玉樓上的某層,有人鬆開執扇的手,紗簾掩住了樓下的狼藉。

  「京城裡的女子何時變得這般勇猛凶悍了?」這是個輕快的聲音,含著滿滿的笑意與戲謔,「難道這就是舅舅你遲遲不願定親娶妻的原因?」

  他的話並沒有得到回答。

  這人便再接再厲,「舅舅,要不去打聽打聽方才是哪家姑娘?若是不錯,收下做個你帳下的女護衛如何?到了夜裡,還能紅袖添香……」

  「砰」的一聲,有人的指尖輕扣桌面,那半杯茶盞上蓋著的茶蓋「嗖」的一下,準確無誤的撲進了他嘴巴,堵得他啞口無言。

  「嗚嗚,嗚嗚——」那人不甘心的張牙舞爪。

  「你若再多一句廢話,我就把你從這裡扔下去。」慵懶而漠然的嗓音打斷了對方接下來的控訴。

  屋子裡安靜下來。

  琴弦撥動的《流光》緩緩流淌過雅室,遮住了窗外的春光。茶繼續飲,有人小小的嘟囔了一聲「小氣」,很快被琴聲淹沒了。

  ……

  禾雲生看見禾晏安然無恙的回來後鬆了口氣。

  「你沒事吧?王久貴他們人呢?」禾雲生沒看到王久貴的身影,問道。

  「我對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們就走了。並且說改日會來賠禮,以後也不會做這樣的事了。」禾晏道:「別管他們了,繼續賣糕吧。」

  禾雲生懷疑的看著她。

  王久貴要真有那麼講道理,也就不叫王久貴了。可禾晏一副不欲多說的樣子,看她也像是沒受什麼傷害的模樣,禾雲生到底是個少年家,很快也就將這事拋之腦後。

  到了夜裡,一同用過晚飯,禾雲生要去睡了,被禾晏一把拉住。

  「什麼事?」

  「你有沒有乾淨的衣服?」禾晏問。

  禾雲生一臉不理解。

  「我想看看你的衣服上有沒有需要縫補的地方。」禾晏道:「我晚上可以幫忙縫補。」

  禾雲生的表情都要裂了。

  從出生到現在,禾晏還是第一次提出要為他縫補衣服。一瞬間,少年的心中湧起一陣陌生的感動,不過……他遲疑的問:「你摸過針線嗎?」

  他好像記得禾晏不會做女紅,針線都是青梅做的。

  「這你就小看我了。那是當然。」當然不會。

  禾晏推了他一把:「你快去拿,能拿的都拿過來。」

  禾雲生果然乖乖的尋了一堆衣服過來,禾晏扛起衣服就往屋裡走,禾雲生還有點猶豫,「要不讓青梅做吧?」

  「青梅做的哪有我做的可心,你快睡吧,明日還要早起。」禾晏道。

  打發了少年,禾晏回到屋子,挑挑揀揀,才尋了一件栗色的圓領窄袖長衣。禾綏大概真的將銀子都給了女兒,禾雲生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都是些布衣馬褲,唯一這件長衣,大約還是別人穿剩下的,洗的顏色都陳舊。

  好在她和禾雲生個子差不多,穿在身上,也算勉強合身。再將頭髮挽成男子髮髻,隨手在門外掐了截樹枝插好,將自己膚色化黑些,眉畫粗些,禾晏看向鏡子,好一個青蔥少年郎。

  她上輩子扮作男子早已扮的爐火純青,至少那些年裡,沒有人發現什麼不對。這輩子做男子打扮,亦沒有覺得半分生澀。可惜了,本想做個翩翩公子,可這身衣服一穿,倒像是家道中落的少爺,勉強看的順眼。

  她在屋子裡踱了幾步,自覺萬無一失,才偷偷打開門,走到院子裡,身子矯捷的一躍,翻牆而過,來到了街上。

  這個時節的京城沒有宵禁,正是熱鬧繁華的時候。禾晏順著燈火通明處走去,沿岸船舫歌舞悅耳,兩邊小販高聲吆喝,春意盎然,一派盛世夜景。

  她許多年沒能這麼出過門了。從禾如非回到禾家開始,從她嫁入許家開始,從她雙目失明開始。

  這些熱鬧的,繁華的,美麗的東西似乎已經離她很遙遠了,可今夜,隨著湖邊吹來的夜風一同失而復得,她自由了。

  脫離了那個禾家,一切重頭開始,她在心中感激蒼天。

  京城離醉玉樓不遠處,明館外,嬌豔如花的姑娘們正在笑容滿面的招待客人。

  這並非秦樓楚館,而是京城裡最大最出名的賭坊,樂通莊。

  禾晏在樂通莊前停下腳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9:24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九章 骰子

  樂通莊的門口,一名頭戴花簪的女子攔住禾晏,嬌聲道:「公子,這裡是賭莊。」

  「我知道。」禾晏頷首,從袖中摸出一粒碎銀在她面前晃了晃,「我是來賭錢的。」

  女子愣了愣,還不等她說話,禾晏已經走了進去。

  站在賭場外的女子便是賭妓,樂通莊來往皆是富貴人家,銀子不值錢,因此也學會了看人下菜。有那看起來不甚富裕的,便勸說著將人退離。一來窮人家在裡面走動,不太好看,踩髒了繡花的地毯。二來窮困人家在乎銀子,輸不起,一旦輸了哭天抹地賴賬,擾了貴人興致得不償失。

  禾晏這一身洗得發舊的衣裳,斷然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少爺。可惜賭妓還沒來得及攔住她,她已經不請自入了。

  賭坊裡人聲鼎沸,各個紅光滿面,贏了的自然志得意滿,輸了的則滿臉不甘心,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吼道:「再來!」

  禾晏走著看著,心道,原來旁人說的賭坊青樓銷金窟果然不假。

  今日她將王久貴給教訓了後,問了王久貴一個問題,便是這京城裡,最大的賭坊是哪家。王久貴這種街頭混混,一定不會不知道,果然,王久貴就跟她講了樂通莊。

  禾晏沒去過賭莊,她在投撫越軍之前,因身份特殊,人越多的地方越是不能去,賭坊就更別說了。等投了撫越軍,打了勝仗回京,禾雲生又回來了,她成了禾家二房的嫡小姐,更不能去這種三教九流的地方。是以她連賭莊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這還是頭一回。

  樂通莊倒是什麼都有,牌九、彈棋、象棋、鬥草、鬥雞……她看的眼花繚亂,心中驚嘆的同時又有些可惜,這些她都不會。

  有人在猜骰子,將骰子放在碗裡猜點數,這是最簡單的,圍觀參與的人也是最多的。一場下來銀子嘩啦啦的流,晃花了禾晏的眼睛,禾晏嘴角終是綻開了一絲笑意。

  禾家實在是太窮了,可禾雲生還得入學堂武館。當的首飾換不得幾個錢,離束修還差得遠。便是做大耐糕去賣,也要攢很久,思來想去,禾晏只能想到去賭坊,錢生錢,雖然是取巧投機,不過眼下也顧不了這麼多。

  「哎兄弟,你擋在這裡做什麼,不賭別站這。」他周圍的人推搡了一下禾晏,眼中有一絲不屑。

  沒錢來什麼賭坊,拿錢買件好衣服不行麼?真是倒人胃口。

  禾晏道:「賭。」

  這周圍的人俱是穿金戴銀,非富則貴,陡然間見進來了一個衣衫清貧的少年,不由得紛紛看過來。禾晏從袖中將唯一的兩粒碎銀掏出來,放在了桌上。

  有人嘲笑道:「小子,你可想清楚了,這可不是鬧著玩。我看你身上也沒別的銀子了,要不別賭了,真輸了哭鼻子,旁人可不會把銀子還給你!」

  不是沒有這樣的事發生,賭博是會上癮的,越輸越賭,越賭越輸,有些人將地契妻兒輸了個乾淨,最後後悔耍賴不成,反被樂通莊的人轟了出去,在這裡時有發生。

  他們看禾晏的目光帶著憐憫,窮人在樂通莊裡,是沒有出路的。

  禾晏微微一笑:「沒事,賭著玩玩。」

  眾人「哄」的一聲大笑起來,這笑聲裡究竟是善意還是看熱鬧,已經無人得知了。

  骰子入碗,倒扣過來,莊家左右搖晃,骰子聲聲清脆,一聲一聲,伴隨著熱鬧的人聲仿若樂鳴,依稀似乎可以聽到有粗獷的漢子大聲談笑。

  禾晏想起了那些年在兵營中的日子。

  她入兵營,從小兵到副將,從副將到將軍,沒有禾家的關係,全然是靠自己血肉掙下來的。

  邊境苦寒之地,並無其他娛樂。那些兵營裡的漢子憋不住,便私下裡偷偷地賭錢。

  禾晏每次看到都會軍令處罰,架不住他們私下裡賭的歡騰,禾晏也無奈,最後只得規定,不得賭銀子,可以賭別的,一隻雞腿,一塊乾糧,或是一張毛皮。

  他們倒也不是真的想賭,只是實在無聊得慌。操練打仗之外,這大約是唯一的樂趣了,禾晏不忍剝奪。他們便讓禾晏一起,有時候禾晏興之所至,便也跟著來一兩局,每次都是大敗。

  她身上的那些小玩意兒幾乎都輸了出去,倒也不惱,只是覺得果真術業有專攻,賭博一事,也不是人人都會。

  清脆的骰子聲戛然而止,莊家落碗,看向她。

  「大。」禾晏道。

  「開——」

  碗被打開,桌上兩粒骰子靜靜躺著,眾人屏息凝氣,看了過去,兩粒骰子,一隻五,一隻六,的確是大。

  眾人些微意外,片刻,方才嘲笑禾晏的男子大笑道:「你倒是好運氣,拿著這些錢去裁件好衣服吧!」

  一些零零散散的銀子和銀票堆在了禾晏面前。

  禾晏把銀子重新推了出去。

  眾人看向她。

  「再來。」她微笑道。

  有人忍不住了,道:「嘿,這小子,有點囂張啊!」

  「兄弟,你還是見好就收吧,贏了就不錯啦。」這是充滿好意的勸解。

  「真以為自己會一直這麼好運?哈哈哈,小孩子就是天真!」

  嘲諷聲,規勸聲,看熱鬧的聲音充斥在耳,芸芸眾生,禾晏眼裡卻只有那兩粒骰子。

  禾雲生上學堂和武官需要束修,青梅一個婢子幹不完所有的活,禾家還是應該增加一點小廝。再過幾個月就要到夏日了,雨季將來臨,禾家門房上瓦片缺了一些,一定會漏水……裡裡外外,都需要用銀子。

  她想要打聽許之恆同禾如非的事,也少不了銀子。

  銀子這東西,不是需要很多,但絕對不能沒有。否則寸步難行的時候,便知生活艱難。

  「你想好了?」搖骰子的中年男子撫一撫鬍鬚,笑意慈祥溫和。

  禾晏也回他一個禮貌的笑。

  「再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9:27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章 瞎子的好處

  銀子大把大把的堆在桌上,有人將自己的玉珮疊了上去。一個初出茅廬卻好運連連的青澀小子,自然惹人注意。不多時,這裡便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大。」

  「開——」

  「公子請選。」

  「小。」

  「再來。」

  「開——」

  「再來。」

  「開——」

  「再來。」

  「開——」

  禾晏的面前,堆滿了銀票。方才嘲笑她的人此刻早已噤聲,傻子都能看出來,她並非第一次來玩的生手。若不是樂通莊聲名在外,旁人簡直要懷疑她是和莊家聯手做局來哄騙外人了。

  外面打更的聲音隱隱傳來,禾晏道:「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

  「公子,」長鬍子的老頭兒微微一笑,「再賭最後一局吧,換個賭法如何?」

  禾晏抬眼看他:「怎麼賭?」

  「不賭開大開小了,我瞧公子是個中高手,要不來猜骰子數字怎麼樣?」他將桌上所有的珠寶銀票都往桌中間一推,「若是公子勝了,這些都是公子的。」

  禾晏看向桌上的銀票。

  她已經贏了不少了,也知道這樣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從前在軍中的時候,曾聽帳下小將們說起賭場的黑幕,也知道一兩分。本該見好就收,不知怎的,腦中卻又浮現起禾雲生說起學堂嚮往的眼神,以及自己身上這件唯一的,洗得發舊的長衣來。

  「好啊。」她說。

  人群嘩然,氣氛陡然高漲。

  猜大小和猜數字,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猜大小靠的是運氣,結局無非就是兩種,大或者小。可數字卻要精確到每一個,錯了就是錯了,贏的機會實在太小。除非是真正會扔骰子的人,否則大抵不會這般做。況且莊家的手法也各有不同。

  禾晏也將面前的銀票全部推了出去。

  若是她這把輸了,今晚的所有便當是一場空。若是贏了,大約三五年內,禾家吃喝、禾雲生的束修是夠的了。

  眾人見此情景,紛紛加碼:「我也來!」

  「這是我的銀子,我押這位兄弟贏!」

  「怎麼可能,我還是押對家吧,哈哈哈!」

  籌碼越重的局,看的人也就越多,一夜暴富,一夜潦這種戲碼,比京城最好的戲班子還叫人欲罷不能。

  長鬍子老頭將碗緩緩端起,賭場裡安靜下來,似乎只能聽到骰子在銅碗裡碰撞的聲音。

  禾晏微微出神。

  她賭錢的技術,實在是很爛。至少在她回到京城之前,在她嫁入許家之前,一如既往地差。新婚不久後,也曾作為許大奶奶在各種宴會上和別家夫人打葉子牌,每次都輸的慘烈。那時候許之恆總是笑道:「你呀,怎麼這般傻?」

  那是他難得對她露出促狹的時刻,她以為她捕捉到了這個清俊男子的溫柔和親密,她很高興,也曾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學習技藝,在下次宴會上給許之恆長臉。

  可惜的是,沒等她認真學好葉子牌,她就瞎了。

  無論是家宴還是外宴,許家都不可能讓個瞎子代表大房的女主人。她不再出門,可府裡實在無聊的發悶,她又看不見,便只能學著聽聲音。

  她想要做個行動自如的瞎子,即使看不見亦不必別人幫忙,她一向好強,便重新練起。先聽聲音,學會聽聲辨形,再慢慢起來行動,等行動的差不多的時候,便可以拿府裡的樹枝做劍,偷偷比劃。

  她就是在那個時候,學會了聽骰子的聲音。

  骰子比葉子牌簡單多了,禾晏覺得。越是精巧的東西越考驗耳力,她就這樣聽,骰子落下每一面些微的差別,她晃動竹筒裡的骰子,倒在桌上,心裡默唸著數字,再拿手指試探的摩挲過。一開始總是出錯,有一次她默唸完畢後,摸到骰子後,終於露出笑容。

  她成功了。

  許家的下人偷偷議論她,說大奶奶瞎了後就瘋了,成日拿個竹筒在屋子裡搖晃。可他們漸漸地發現,禾晏即便不要人幫忙,也可以衣食住行。她能準確的憑藉聲音分辨每一個許家的下人,知道每一件器具擺放的位置。

  若不是知道她真的看不見,她簡直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

  許之恆誇她厲害,握著她的手稱讚她,禾晏很高興,高興之餘又有些淡淡的失落。她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些什麼,但總覺得,或許不該是這樣的。

  現在想來,她那個時候耳力已經練得出神入化,大概也聽出來了許之恆同她說話時候的冷淡和敷衍,只是情感令她下意識的迴避了這個念頭。

  禾晏垂眸,到底是……當局者迷。

  搖骰子的聲音戛然而止,「砰」的一聲,碗倒扣在桌上。

  一粒,兩粒,兩粒骰子都落定。

  眾人看向禾晏,禾晏閉著眼睛,彷彿回到了在許家的日子,她就坐在桌前,獨自搖晃著,獨自揭開,獨自拿手去摩挲過骰子的每一面。

  企圖在黑暗裡抓住那一點光明。

  「2,5。」她睜開眼,道。

  倒扣的碗筷被揭開,兩粒骰子赤裸裸的落在眾人眼前。

  先是安靜,半晌,有人輕輕的驚呼一聲,接著,驚呼聲此起彼伏。離禾晏最近的一個錦衣公子哥兒抓著禾晏的手臂,大呼道:「高人,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師父了!請受徒兒一拜!」

  禾晏無奈的將他抓著自己胳膊的手扳開。

  長鬍子的老頭兒笑容微僵,不過須臾,便撫鬚笑道:「公子好技藝,這些銀子,都是公子的了。」頓了頓,他又道:「敢問公子尊敬大名,可否賞臉與小老兒喝杯茶再走?」

  禾晏將那些銀票珠寶通通揣進自己懷中,婉言謝絕:「無名小子,不足掛齒。今日實在太晚,茶的話,改日再喝吧。」說完,便越過眾人,極快的走出樂通莊。

  賭坊裡的人繼續驚嘆著方才的賭局,繼續的繼續,長鬍子老頭兒笑容不變,轉身走到了樓上。有人在他面前低頭,他道:「跟著他!」

  另一頭,面色陰鶩的大漢按了按手指,沖身後的家丁一揮手,跟著走出了樂通莊。

  「贏了我的銀子就想跑?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蠢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9:30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一章 月下仙人

  夜色四合,小巷裡看不到人,只偶有野貓輕快跳過,一聲綿軟的叫聲灑滿京城的春夜裡。

  少年捂著懷中鼓鼓囊囊的東西,鬼魅一般的穿行在小巷中。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在樂通莊裡贏了這麼多銀子,難免會惹惱旁人。若是走大路被人跟蹤,暴露了禾家可就得不償失,她可不想給禾家添麻煩。

  不過……越怕什麼越來什麼,禾晏停下腳步。

  小巷的盡頭是臨路的街道,因著這邊不如樂通莊那頭熱鬧,多是小商舖酒館,此刻早已大門緊閉,一片漆黑,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星月落在地上,照亮一點點光。

  禾晏回過頭,蹲下身撿了幾個石子兒,沉吟片刻,猛地回頭擲了出去。

  石子又快又利,如脫了箭矢的箭頭,「噗噗噗」的幾聲,有人從隱沒的夜色裡跌落下來。

  「別跟著我了,」禾晏道:「你們追不上我。」

  「那加上我們呢?」又一道聲音響起,小巷的另一頭,走出來幾人,為首的彪形大漢打著赤膊,他的手掌看上去能一把將禾晏的脖子擰斷。

  「臭小子,看來你的仇家還挺多。」那大漢哈哈大笑,「沒有人教過你,第一次去賭坊,別太引人注目嗎?」

  禾晏攏了攏懷中的銀子,平靜的回答:「我既然是第一次進賭場,自然沒有人教過。」卻心道,這賭場裡的人果然如當年帳中兄弟所說,不是什麼善類。自己立的規矩都能打破。

  「死到臨頭還敢嘴硬,」大漢勃然大怒,「今日老子就教你做人,我要把你的胳膊擰下來,讓你跪著叫爺爺!」

  禾晏立在小巷中,前有赤膊大漢和他的家丁,後有不明來路的跟蹤人,前後夾擊,避無可避。

  可她連個武器都沒有。

  「那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她慢慢握緊雙拳。

  「囂張!」那大漢一招手,周圍家丁一哄而上,他自己也衝上過來,倒是沒甚麼章法,抬手朝禾晏的背部劈來。

  卻見月色下,那少年一個矮身,靈巧躲過,他只覺得眼前一花,便覺得背上挨了重重一拳,這下可是火上澆油,他狂怒的大吼一聲,再看那少年,已經躍上巷子裡的圍牆。

  「抓住他!」

  那頭的跟蹤禾晏的人似乎也明白過來,有人抓著禾晏的衣服將她扯下來。「撕拉——」一聲,長衫的下襬被人拽出一道口子。

  「哎呀。」她嘆息一聲,十分痛惜,「壞了。」

  「還有心情擔心你的衣服?」大漢氣的鼻子都歪了,更怒,「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他朝禾晏撲來,這人身形龐大如小山,行動之間彷彿能感到地面在抖,加之家丁眾多,過去要想教訓個毛頭小子輕而易舉。不過今日卻頭一次踢到了鐵板,這少年看上去年紀不大,不知怎的竟如一條泥鰍,滑不溜秋,無人能抓得到他。他在這群人中穿梭,出手倒也不多,不過次次都擊中要害,不多時,家丁兼護衛便被他揍的倒地不起。

  禾晏躲過大漢迎面來的一拳,翻了個身,一腳踢向對方的腹部,不巧,動作卻有一點歪。

  大漢霎時間慘叫起來。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她有點心虛。

  畢竟這具身子與她的身手還磨合的不甚默契,不能拳拳到位。大漢捂著下身倒地呻吟,那聲音在夜色裡,聽得叫人無端發毛,卻又心酸。

  禾晏彎下腰去撿地上灑落的銀子,她忙活了一晚上,還打了一場架,好不容易才掙得到的銀子,不能便宜了其他人。

  月光落在地上,地上滿地的碎銀珠寶,少年彎腰撿拾,倒像是哪卷精怪神話裡,誤入仙境的書生偶然見到遍地財寶,忍不住據為己有的畫面。

  禾晏想到此處,覺得好笑,便笑起來。

  她撿好銀子,看了一眼滿地東倒西歪哼哼唧唧的人,正要跑路,忽然聽得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這位小兄弟,你的銀子掉了。」

  禾晏回頭一看。

  但見那熄了燈的酒館門口,站著一人,是個年輕男子。穿著一件靛青色的廣袖寬袍,衣袍在風裡晃蕩,越發顯得身姿清瘦。青絲以藍玉冠束起,長眉細眼,極其溫潤脫俗,翩然若仙子。他噙著笑意,上前一步,手掌處有一枚碎銀,當是方才打鬥途中,禾晏掉下來落到那邊的。

  她早感覺到酒館處還有別的人,不過對方一開始就在這裡,沒出來,也沒有要參與這場打鬥,大約只是個路人,她便也沒管。不曾想此刻見到此人。

  禾晏見過的男子不少,上輩子她本就是以男兒身份在男子中交往。遇到的大多都是如今夜大漢那般的勇武男子,談不上英俊,更勿提貌美。許之恆倒是清俊風雅,是她見過稱得上「好看」的男子,但和眼前這男子的姿態相比,似乎又遜色了一籌。

  方才還在想,她去撿銀子時,像極了神話傳說中的話本。眼下看來就更像了,貧苦少年遇到了真正仙人,為仙人的容色所驚,接下來便是仙人給這少年指點靈台麼?

  走的近了,越發覺得這男子出塵的好似壁畫上的仙人一般,仙人見她不說話,便又提醒了一句:「小兄弟?」

  禾晏回過神來。

  她從對方手裡拿走這枚差點丟掉的碎銀,笑道:「多謝。」

  那男子又笑了,「不客氣。」

  禾晏轉身走了,沒有回頭。

  她走的很快,如野貓在圍牆上橫掠一般,幾下便不見蹤影,也追不上了。

  夜色裡,又有人走出來,走到方才的藍衣公子身邊,低聲道:「四公子,那少年……」

  「應是偶然路過,不必管他。」仙人微笑道,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笑意又擴大了一點,「挺機靈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9:33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二章 一夜暴富

  禾晏揣著銀子回到家中。

  青梅並沒有發現,禾晏摸索著將桌上那隻裝胭脂水粉的小匣子倒扣過來,裡面倒了個乾淨,又將今夜贏來的碎銀珠寶一股腦丟進去,才摸黑上了床。

  大概是贏了銀子心情很好,又解決了後顧之憂。這一夜,她竟然睡得分外香甜。夢裡是她和營帳裡的兄弟們博戲,軍中漢子們扯著嗓子喊:「開!開!」禾晏面露難色,有人大笑起來:「將軍,你怎麼又輸了?」

  「這一晚上將軍有贏過一次嗎?」副將裝模作樣的搖頭,「哎呀,將軍在這方面不行。」

  「滾犢子,什麼行不行的,沒聽過一句情場失意賭場得意?將軍這是在賭場失意,人情場縱橫無敵,你個老光棍懂個屁!」

  禾晏聞言,大笑起來。

  她笑著笑著,便覺有人在推自己,睜開眼,是青梅的臉:「姑娘是做了什麼好夢?笑的這樣高興?」

  日光已經探進窗檯,一室明亮。她伸出手背擋住晃眼的光,心中有些訝異,竟然晚起了。

  果然是春日正好眠。

  復又想到昨夜裡的那個夢,不覺唏噓。當年的漢子們說她賭技爛所以情場得意,倒是全然猜錯。不過從某種方面來說也沒錯,如今她能在樂通莊裡大殺四方,賭場得意情場自然失意,才會如此一敗塗地。

  門外傳來禾雲生不悅的聲音:「禾晏,都已經日上三竿了,你今日還去不去了?」

  從一開始的極力反對到現在習慣了與自己一道去砍柴,似乎也沒用多長時間,禾雲生也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和禾晏成了現在這種局面。

  「你等等我。」禾晏趕緊換了件乾淨衣服。

  青梅捧著淨水盆出去了,禾雲生抬腳走了進來,邊走邊道:「你今日怎麼磨磨蹭蹭的……禾晏?!」

  「什麼事?」禾晏正在綁沙袋,一抬眼便對上禾雲生憤怒的表情。她不解道:「怎麼了?」

  禾雲生一指椅子上:「怎麼了?你看看怎麼了?!」

  少年語氣出離憤怒,如果現在他頭上有把火,此刻這把火應該能把整座房子都點燃了。禾晏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椅子上搭著的,正是昨夜禾晏「借用」禾雲生的那件栗色長衣。她回到屋後,便隨意一脫,扔在椅子上,早上醒來到現在,還沒記起此事。

  不等禾晏作何反應,禾雲生上前一步,將那長衣抖開。長衣本被禾晏揉皺成一團,污跡斑斑,眼下被這麼一抖,便零零散散的露出那一道口子,像是被誰從衣衫中部劃了一道,十分淒慘。

  「這就是你替我補的衣服?」禾雲生怒火中燒,虧他昨夜還感動一回,以為這個姐姐是真心愛護他這兒弟弟,眼下看來……她真是上天派來懲罰自己的!

  「這是個誤會,我可以解釋。」禾晏試圖讓這孩子冷靜下來。

  「解釋,怎麼解釋?你知不知道……」禾雲生本來是很憤怒的指責語氣,說到這裡,聲音忽然哽咽,眼眶也紅了,他道:「這是我唯一一件長衣……你把它剪碎了,我怎麼辦?」

  禾晏頭大如斗。

  她是真的、真的、真的很怕看到人的眼淚。尤其是這樣子像小牛犢般氣勢洶洶的少年,忽然委屈巴巴的眼淚。

  禾雲生也是很委屈。

  少年人都愛面子,家貧無事,只要他孝順知禮,頂天立地,就是好兒郎……話雖這麼講,可虛榮心人皆有之。這件栗色長衣是他一位師兄送給他的,他縫縫補補穿了許多年,只因他自己的衣服,全都是便於幹活的短衣步褲,這間長衣不論如何,總像個「少爺」。

  禾晏的衣裳雖然比不過大戶人家的小姐,可每年時興的款式,都會買一兩件,禾綏寵著她,禾雲生也不能說什麼。女兒家愛美,男兒家怎麼能注重這些身外之物呢?

  可是此刻,禾雲生突然委屈了起來。

  禾晏結結巴巴的道:「這、這件衣裳壞了,我們再買一件,找京城最出名的裁縫,給你做件全新的,繡花紋的那種?料子也要好的,別、別哭嘛,我也不是故意的……好不好?雲、雲生?」

  禾晏從未這般好言好語的哄過他,不知為何,禾雲生的氣忽然間消散了大半,只是到底還有些怨忿,道:「我們又沒有銀子!」

  「誰說的?」禾晏將妝匣打開給他看,「我們有的是銀子。」

  禾雲生原本只是隨意一瞥,定睛之下卻愣住了,道:「你哪裡來的銀子?」

  「嗯?」

  下一刻,禾雲生突然衝上前,驚道:「你的臉……」

  臉?禾晏一驚,心想難道臉還會變?不會啊,她昨夜回家前在門口水缸裡洗了兩把臉,應該把脂粉都洗乾淨了?

  她剛衝到鏡子前,便聽禾雲生急怒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你被誰打了?」

  但見鏡中姑娘眉目清雅秀致,一雙剪水雙瞳盈盈秋波,並無變化,不過……禾晏的目光下移,姑娘的唇邊多了一道淺淺的淤青,在白嫩的皮膚上格外顯眼。

  方才青梅叫她起床,她以手遮面擋太陽,青梅並沒有看到。此刻卻叫禾雲生看到了。

  禾大小姐皮膚細嫩,實在經不起任何摧折。她昨夜是好像挨了誰一拳,但不痛不癢,便也沒放在心上,不想今日就給臉做了個標記。

  禾雲生還在追問:「你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些銀子……這件衣服……」他忽然悚然,目光悲切:「你……」

  看這少年越想越不像話,禾晏輕輕敲一下他的頭,「你想到哪裡去了,昨夜我穿了你的衣服去了賭場,賭了兩局,贏了銀子,有人找麻煩,我教訓了他們一頓,不小心掛了彩而已。沒事,明日它就消了。」

  她說的輕描淡寫,卻不知這一番話給眼前的少年內心怎樣的震動。

  「你……我……」

  禾晏去賭場?禾晏去賭場還贏錢?禾晏贏錢後被人找麻煩還教訓了對方一頓?

  無論哪一件,都是禾雲生無法接受的。他甚至懷疑自己的姐姐是不是被人掉了包,怎麼做的這些事都如此匪夷所思。

  「是啊,」禾晏心平氣和的解釋,「因為我們實在太窮了,所以我想去賭場撞撞運氣,誰知道運氣實在很好,大概是老天保佑。那些找麻煩的人我本來很害怕,不過最近跟你去上山砍柴,力氣大了不少,僥倖贏了他們。」見禾雲生還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禾晏繼續道,「你若是不信,自己去樂通莊打聽,昨夜是不是有個穿栗色長衣的少年贏了不少錢,我可沒騙你。」

  禾雲生腦中一團漿糊,見禾晏信心十足的模樣,真像是所言不假。

  「可……可……」

  「哎,對了,」禾晏笑了笑,「既然現在我們有錢了,從今日起,我們就不去賣大耐糕了。」

  「那做什麼?」禾雲生喃喃問道。

  「自然是去校場,你想不想去學堂啊,雲生?」她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9:37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三章 折辱

  一直到出門,禾雲生的腦海裡,都回想著禾晏方才的那句話。

  「你想不想去學堂啊,雲生?」

  想,自然是想。學堂有文書先生,武館先生,他能和同齡的少年們一道學習,待時令一至,科考也罷,武舉也罷,都能憑藉自己謀一份前程。而不是如眼下這般,自己胡亂練一氣,實在是很糟糕。

  從前是他們家沒有銀子,可如今他們有銀子了,禾雲生的心底,被壓抑的渴望又漸漸生出來

  他偷偷看一眼走在身側的少女,禾晏……自從禾晏病好後,好像家中的一切都好了起來,不再是沉沉如一潭死水,這潭水不知什麼時候被風掠過,蕩起漣漪,於是陳舊之氣一掃而光,花紅柳綠。

  是春天哪。

  禾晏注意到他的目光,忽的撫上自己臉龐上的面紗,再次警告道:「說好了等下見到父親不許露餡,知道嗎?」

  「......好。」禾雲生艱難回答。

  校場在城門東頭的一大片空地處,禾晏一次也沒去過。她行軍回京以後,禾如非代替了她,之後所有一切「飛鴻將軍」的活動,她都沒能參與。只是曾作為許大奶奶踏青之時,偶然路過一次,那時候她是很嚮往的。

  京城的校場,還是很大的。旗杆台上旗幟飛揚,有時候將官會在此閱兵,那就非常闊達了。不過近年太平盛世,校場便幾乎成了富家子弟們在此玩樂騎射的地方。四處都設有箭靶和跑道,兵器架上的兵器琳瑯滿目。

  禾晏一走到此地,便有些移不開眼。

  她曾有一把劍,名曰青琅,無堅不摧,削鐵如泥。伴隨她征戰沙場多年,出嫁許家時,她沒有帶上她,即便她很想。

  禾元盛對她說:「許家是書香門第,你若帶劍前去,只怕你夫君婆母不喜。」

  她的親生父親禾元亮也關心的指點她:「這樣不吉利。」

  所以她便把青琅留在家中,囑咐家人好好保管。可是成親剛回門的時候,青琅便掛在了禾如非腰間。

  她質問禾如非,禾如非還沒說話,禾元盛便道:「如非現在是飛鴻將軍了,若是佩劍不在,別人會懷疑的嘛!」

  「對嘛對嘛,反正你以後也用不上了。」禾元亮幫腔。

  她一腔回門的欣喜如被冷水澆灌,從頭涼到底,也就是那時,她突然意識到成親意味著什麼,將飛鴻將軍這個名號交出去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從今以後,她是許家的大奶奶,禾家的二房嫡女,在家相夫教子,和夫君舉案齊眉,那些佩劍、駿馬、戰友以及自由,用血拼來的功勛和戰績,都將拱手讓給另一個人。

  並且無人知曉。

  先是她的青琅,其次是她的戰馬,再其次她的部下,她的一切。過去數十年的辛勞,為他人作嫁衣裳。

  她一無所有。

  禾雲生問:「喂,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禾晏一怔,回過神來,笑道:「無事。」她左右看了看,「怎麼沒看到父親?」

  「他們好像在那邊,」禾雲生指了指另一邊的跑道,「大概在馴馬。」

  校場時常買回有新的馬匹,有些性子桀驁不服管束,需要馴養一段時間。如今的城門校尉品級極低,不巡城的時候,從某種方面來說,幾乎成了勳貴子弟來校場騎射的陪練。

  「我們過去吧。」禾雲生道。

  禾晏點頭,忽又停下腳步,從兵器架最上端撿了根鐵頭棍握在手中。

  禾雲生:「你拿這個做什麼?」

  「感受一下。」禾晏道:「走吧。」

  禾雲生無言以對,兩人朝馬廄旁邊的跑道走去,還未走近,便聽得一陣喧嘩。兩人抬眼看去,兩匹馬從面前疾馳而過,一馬上坐著一名錦衣公子哥,另一馬上坐著的人如黑熊般壯實黝黑,不是禾綏又是誰。

  禾綏這是在和誰賽馬?

  「公子好厲害!」旁邊還有觀看的小廝,一臉興奮,「三場了,每次都贏!」

  唔,已經三場了麼?禾晏抬眼看去,這一看不打緊,乍看之下便皺起眉。

  禾綏身下的那匹馬,大概還沒來得及經過馴養,一看便野性難馴,腳步十分急促,禾綏騎這馬本就勉強,那錦衣公子還特意用自己的馬去撞禾綏的馬,禾晏甚至看到,他的馬鞭抽到了禾綏的馬屁股上。

  野馬活蹦亂跳,幾乎要把禾綏甩下來,禾雲生叫了一聲:「爹!」心狠狠揪了起來。

  錦衣公子卻哈哈大笑。

  這一場總算結束了,禾綏的馬停了下來,停下來時亦是勉強,在原地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

  錦衣公子早已被人攙扶著下馬,邊得意開口,「禾校尉身手還欠了些啊,一匹馬都馴服不了。不過這局比剛才那局有長進,至少沒摔下來被馬踢兩腳。」

  摔下來?踢兩腳?

  禾晏抬眼看向禾綏,但見這大漢臉上,鼻青臉腫,衣裳上還留著一個馬蹄印子,顯然摔得不輕。這傢伙……她不由得有些生氣。

  錦衣公子笑嘻嘻的拋出一錠銀子,「不錯,不錯,本公子很高興,這是賞你的。」

  銀子掉在了地上,禾綏不顧眾人目光,彎腰去撿,隨即笑呵呵的道謝:「多謝趙公子。」

  從未見過父親如此卑微的一面,禾雲生大怒,氣的高喊,「道什麼謝,沒看見他在耍你嗎?」

  「雲生?」禾綏這才看到禾晏二人,他問:「晏晏,你們怎麼來了?」

  「這小子是誰?」趙公子問。

  「這是犬子雲生。」禾綏賠笑道。

  「哦——」趙公子道,「你兒子看起來好像對我很不服氣啊。」

  「哪裡的事?小孩子不懂事。」禾綏按住禾雲生的腦袋,「快跟趙公子說對不起。」

  「我不——」禾雲生掙扎著。這個趙公子分明就是在折辱禾綏,拿禾綏當下人耍著玩,可是憑什麼,禾綏品級再小好歹也是個官兒,又不是趙家奴僕,憑什麼該受如此侮辱?

  禾雲生梗著頭,抵死不認。

  趙公子瞅著瞅著,像是來了興趣,「這樣吧,我本來打算讓你爹再跟我來一場的,不過我現在改主意了,你跟我來一場,本少爺再賞你一錠銀子。」他伸手,家丁便遞上一錠銀子。

  「不可!」禾綏先是一驚,隨即彎腰討好的笑道:「雲生沒摸過馬,還是我陪公子練馬吧。」

  禾綏平日裡雖然偏疼禾晏,但並不代表不愛這個兒子。這趙公子不是什麼好人,不過富家子弟的這些折辱,他平日裡也受的多了,不在乎這一時半會兒。禾雲生如今的年紀,應該去尋個學堂。還有禾晏,得為她籌點嫁妝,總不能日後嫁了人去夫家受人白眼。可他又沒有別的本事,除了出賣力氣,便只能討這些公子哥高興,賺錢銀子了。

  不想,今日卻被一雙兒女看到了自己卑微狼狽的模樣,禾綏的心裡又羞慚,又難過。

  雲生正是少年血氣,受不住這些侮辱,但不知人心險惡。以他的身板今日要真和趙公子賽馬,不少半條命才怪。要知道這匹馬是今日新來的無主烈馬,一次也沒有馴過,別說賽馬,能騎上這匹馬都不容易。

  他不能讓兒子出事。

  「我來就好了。」禾綏笑著道。

  「那可不行。」趙公子搖頭,「我就要他。」

  禾綏的笑容僵住了。

  僵持中,突然有人開口說話,清脆的聲音打斷了沉默。

  「要不,我來跟你比一場吧。」

  眾人側頭一看,那一直沒說話的人突然開口,大家才發現這兒還站著一個少女。她穿著淺朱白團花荷邊短袖外衣,內著長袍,緋色下裙,裊裊婷婷,面覆白紗,只露出一雙秀美的雙眸在外,笑眼彎彎的樣子。

  「你又是誰?」趙公子問。

  「我啊,」少女淺淺頷首,「只是一個馴馬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9:40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四章 馭馬

  「我啊,只是一個馴馬的。」

  少女雙手負在身後,還握著一根鐵頭棍,調皮的悠悠晃動,語氣輕鬆。

  「晏晏?」禾綏怔了一怔,隨即小聲斥責道:「你在胡說些什麼?」

  禾晏卻看也不看禾綏,只是盯著趙公子,道:「公子願不願意?」

  趙公子是個憐香惜玉之人,這少女雖然以紗覆面,可一雙眼睛卻也能窺出容色不差,況且伸手不打笑臉人,她聲音清脆,想來也是個美人,嬌滴滴的美人提出要求,他也就順上一順。

  「姑娘不知,這馬性烈,若是因此負傷,在下就要懊惱萬分了。」他還好心好意的提醒,自覺自己風度翩翩。

  可他話音剛落,便聽見少女笑了一笑,下一刻,只覺眼前一花,那團朱色衣裙彷彿翻飛蓉花,帶起一陣香風。再抬眼看去,禾晏端端正正坐在馬背上,手握韁繩。

  那馬匹原本是被禾綏拉著的,禾綏也沒料到禾晏會突然翻身上馬,手一鬆,繩子落下,烈馬受驚,頓時長嘶一聲,原地抬腿躍起。

  「晏晏——」禾綏驚叫一聲,禾雲生也嚇了一跳。

  禾晏不慌不忙,索性丟開韁繩,只抓住烈馬脖子上的鬃毛,她抓的牢而緊,任馬掙扎亦不掉落,順勢伏低身子,耳朵貼在馬耳邊,嘴裡咕嚕嚕發出一串奇怪的聲音。

  奇怪的是,漸漸地,烈馬不再掙扎,躍起的前蹄也收回原地,慢慢安靜下來。

  眾人驚訝極了。

  「晏晏,快下來——」禾綏一顆心總算落了地,急切的朝禾晏伸出手,「別摔著了。」

  禾雲生也終於回過神來,少年咬著嘴唇,臉色有些發白,聲音也有些顫抖,「你……快下來!不要命了是不是?」

  「哈哈哈哈,」一直發呆的趙公子卻突然大笑起來,「沒想到姑娘真是個中好手。既然如此,」他也翻身上馬,「陪姑娘一場又如何?」

  端的是很有風姿。

  禾晏微微一笑,「那公子就小心了,我說過,我是個馴馬的。」說完這句話,她便伸手,一拍馬屁股,馬兒揚塵而去!

  「竟然不用馬鞭麼?」趙公子喃喃道,隨即一抽鞭子,「走!」

  兩匹馬在跑道上濺出滾滾煙塵,留下一眾目瞪口呆的人。

  禾綏緩緩轉頭,看向禾雲生,禾雲生連忙辯解,「別問我,我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學會騎馬的!」

  禾綏如在夢中。

  他自己的女兒,自己最清楚。琴棋書畫勉強會些,穿衣打扮個中翹楚,但說起騎馬舞劍之類,別說熟練,只要一聽名字,不翻個白眼就不錯了。禾晏喜歡那些風流清雅的公子哥,喜歡品茶論詩月下賞花,這些大老粗的東西,她敬而遠之,生怕弄破了她嬌嫩的皮膚。

  可她翻身上馬的姿態如此熟練,像是早已做過千百回,習以為常,甚至比他這個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那匹烈馬也是,在她手下乖順如小貓,她竟然不用馬鞭?她怎麼做到的?

  禾綏朝跑道上的身影看去。

  禾綏無法馴服的烈馬在禾晏身下矯捷如風,她姿態優美,因為穿著不大方便的長裙,便將長裙撥開,露出裡面的步褲,不過非但不粗野,反有種難以言喻的落拓。

  趙公子趕不上她。

  趙公子有些惱火。

  他來校場是為了出風頭,不是為了丟臉的。方才禾綏逗得他很開心,可這個丫頭是怎麼回事?他總不能輸給一個女人,而且這女人騎的馬還是一匹未被馴過的烈馬,難道他要被人看笑話不成?

  絕對不可能!

  陡然間,趙公子的心中生出一股好勝之心,他更加用力的抽打身下的駿馬,駿馬吃痛,急奔向前,眼看就要超過禾晏。

  是了,就是這樣,望著越來越近的禾晏身影,趙公子不免得意,他七歲就學騎馬,這麼多年,怎麼還會比不過一個女人?

  他的馬終於超過了禾晏。

  趙公子大笑出聲:「姑娘,你可得加把勁!」

  「公子好神勇,」禾晏的聲音帶著一點驚訝,「我也是第一次被人追上呢。」

  說話間,她手指撫向腰間那把晃動的鐵頭棍,趙公子的馬在前,她的馬在後,便是這麼不偏不倚的,鐵頭棍的一端就捅到了馬屁股。

  誰也沒有察覺到這些微的不對,除了趙公子身下的那匹馬。

  馬匹受驚,陡然間一個趔趄,趙公子猝不及防,手上一鬆,馬鞭便滾落下來。下一刻,身下的馬便不聽指揮,狂奔向前,趙公子不知所措,勒緊韁繩,全然無用。

  「停、停下來!」他慘叫道,在馬背上被顛的頭暈眼花。

  身後傳來女子急切的聲音,「趙公子?趙公子您還好嗎?」

  「救……救救我!」趙公子嚇得聲音都變成了哭腔,「叫它停下來啊!」

  遠處,禾雲生蹙眉道:「出什麼事了?我怎麼聽到那個姓趙的在喊救命?」

  禾綏一驚,但見跑道盡頭,往他們回頭奔來的兩匹馬中,趙公子的馬在前,但他的手中並無馬鞭,反而緊緊抱著韁繩哭天抹地。身後的禾晏焦急呼喚,在馬背上卻穩如泰山?

  「趙公子的馬好像受驚了。」禾綏連忙去馬廄裡牽馬,「我去幫忙!」

  「公子……公子唷,」小廝臉都青了,「您可不能有事!」

  趙公子在馬背上鬼哭狼嚎,聲音淒厲,禾晏騰出一隻手掏了掏耳朵,好吵。

  這麼狂妄的小子,不把他嚇死,她就不叫禾晏。當年軍中新兵,不乏自以為高人一等天資卓絕的,最後還不是乖乖的認清現實。這世上,到底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做人,還是低調一點好。

  待欣賞夠了,遠遠地看見禾綏開始牽馬過來了,禾晏才又一拍馬屁股,馬匹停下腳步,她飛身下馬,身姿如電,一手橫鐵頭棍於趙公子的馬脖頸之前,馬匹陡然受阻,腳步一頓,原地站起。禾晏拉住韁繩,喝道:「籲——」

  馬匹安靜下來。

  風動,捲起面上的白紗,驚鴻一瞥,露出女子的臉,只一瞬,很快被濛濛白色覆蓋。

  「好了。」她朝躲在馬背上流淚的男子道:「你可以下來了,趙公子。」

  「嗚嗚——嗚嗚——」

  趙公子嚶嚶哭泣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9:44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五章 五陵貴公子

  嚶嚶哭泣的趙公子一邊拿手背去抹眼淚,一邊小聲罵罵咧咧,下馬的時候腿腳發軟,還差點摔了一跤。

  小廝連忙過去攙扶住他,道:「公子,公子你沒事吧?」

  趙公子一腳踢過去,「你看我像是沒事嗎!」

  「方才真是嚇死我了。」禾晏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執意與公子賽馬,公子也不會被驚嚇。」她滿懷歉意,十分誠懇的道歉,「還望公子不要計較。」

  計較?他能計較什麼?對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能怎麼計較?趙公子勉強笑了笑,到底心中憋著一口氣,再看那還在低頭啃草皮的罪魁禍首坐騎,怒不可遏,一揮手:「這吃裡扒外的畜生,差點害本少爺受傷,拖出去砍了!我要把他大卸八塊,做成馬肉乾!」

  禾雲生眉頭微皺,禾晏的笑容也冷淡下來。

  馬匹,對於一位將領來說,不僅僅是坐騎,還是同生共死的戰友。它們不會說話,但會載著士兵衝鋒陷陣。不會交流,卻會在主人死後悲慼的嘶鳴,甚至絕食而去。

  它們忠於自己的主人,正如主人疼愛它們。

  富庶之地的公子哥兒不曾領略沙場的殘酷,因此也無法明白人與戰馬之間同袍之誼。人尚且分貴賤,一個畜生,更不值得他為此猶豫,殺就殺了,還管其他做什麼。

  「……這是一匹好馬,」說話的是禾綏,他勸慰道:「公子還是三思而行。」

  「這是本少爺的馬。」趙公子正愁氣沒處發,禾綏就這麼撞上來,他獰笑一聲,「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從腰中摸出一把匕首拔出,寒光閃閃,道:「我不僅要殺,還在在這裡殺!」

  匕首刀柄鑲嵌著一隻鴿子蛋大的紅寶石,刀鞘亦是金子打造,華麗無比。而今這刀尖對準了正在啃草皮的駿馬,馬兒還不知道主人已經對自己起了殺心,甩著尾巴,一派悠然。

  趙公子眼中殺機畢現,自覺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既然這馬讓他受了驚,還落了面子,就在此地宰了它,一來為自己出氣,二來也顯得自己勇武,挽回一些顏面。

  他沖小廝吼道:「給我抓住它!」

  禾晏手心微動,不自覺的攀上腰間的鐵頭棍。

  她不能……不能看見這馬因她而死。如若動手,也沒有理由。

  馬被幾個小廝按住了,為首的小廝轉頭喊道:「公子,公子,我們按住它了!公子現在就動手吧!」

  趙公子手持匕首,走上前來,對準馬脖子,刀含著冷光就要落下——

  「砰——」

  清脆的一聲,彷彿金石相撞,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禾晏悄悄縮回伸出的手。但見趙公子手中的匕首已經落下,趙公子正握著手腕,「唉喲唉喲」的叫起來。

  「誰?是誰?」他一邊疼的跳腳,一邊不忘罵人,「誰他娘的彈我!」

  「是我。」

  有人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這個聲音……禾晏心頭微動,轉身看去。

  但見身後不知何時又來了兩人,俱是騎在馬上。左邊的那個少年穿著甘草黃的圓領斜襟長袍,這般挑人的色彩竟被他穿的極其靈動,唇紅齒白,笑容奕奕,瞳仁亦是清亮,罕見的帶著孩子氣的童真,是個神采飛揚的小郎君。

  而右邊的那個年輕男子……禾晏眼前一亮。

  適逢春日,柳色如新,冰雪消融,一城春色裡,有人分花拂柳,踏花行來。

  那黃衣少年已然生的十分俊秀,這青年眉眼竟比他還要秀麗幾分。面如美玉,目若朗星,一雙眼睛形狀溫柔,卻在眼尾微微上揚,如秋水照影,本是撩人心動好顏色,卻因目光顯得冷若冰霜。

  他不如少年跳脫,頭戴銀冠,青絲順垂。穿了百草霜色的騎裝,衣襟處以金線繡著精緻朱雀,氣勢斐然。皂青長靿靴,腰間一把晶瑩佩劍。白馬金羈,英英玉立。此刻骨節分明的右手正把玩著一隻暗青香袋,裡頭叮咚作響。

  好一個豐姿俊秀,芳蘭竟體的五陵貴公子!

  禾晏心中正低低讚歎,忽然間覺得不對勁,電光石火間,猛地低頭,白紗微微晃動,遮住了她失措的目光。

  只聽得那頭趙公子諂媚而畏懼的聲音響起:「原來是肖都督……失禮了。」

  禾晏的腦海中,忽然浮現起很多年前,亦是這樣一個春日,鶯啼燕舞,楊柳鞦韆院,她懵懂的抬頭,白袍錦靴的英俊少年自樹梢垂眸,縱然神情滿是不耐煩,仍擋不住滿身英姿。

  春光懶睏,風日流麗,他如畫中璧人,黯淡了一城春色。

  肖玨,肖懷瑾,她前生的對頭,昔日的同窗,也是聲名赫赫的右軍都督,封雲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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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玨:音同絕,兩塊玉合成的玉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9:52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六章 贈馬

  風吹起面上的白紗,禾晏將頭趴的很低。她聽見身邊禾雲生倒抽冷氣的聲音,似乎小聲嘀咕了一句,「肖都督!」

  大概是見到了心中的英雄,才會發出這般充滿嚮往的讚歎。

  「肖都督……您怎麼來了?」趙公子在禾綏幾人前趾高氣昂,在肖玨面前卻如搖尾乞憐的家犬,看得人一陣惡寒。

  「你買這匹馬,花了多少銀子?」青年坐在馬上,平靜的問道。

  「哎?」趙公子有些茫然,不過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道:「三十兩銀子。」

  肖玨扯了下嘴角,下一刻,手上那隻暗青的香袋裡,便飛出兩錠銀子,落在草中。眾人這才看清楚,方才打掉趙公子手腕的,也正是一粒銀裸子。

  「你的馬,我買了。」他道。

  趙公子抖著唇說不出話來。

  他想挽回顏面殺了這匹壞事的畜生,可偏偏肖懷瑾發了話。那可是肖家的二公子!惹不起惹不起,趙公子只得生生嚥下心口那團惡氣,笑道:「肖都督說的哪裡話,想要這匹馬,送您就是了。」

  「不必,」他說,「無功不受祿。」

  禾晏心中鬆了口氣。肖玨與她同為將領,自然看不得有人當街殺馬。這匹馬遇到肖玨,倒是躲過一劫。

  正想到此處,忽然見身邊禾雲生上前一步,一臉孺慕的看著肖玨,開口道:「多謝封雲將軍,救馬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了不起!」

  禾晏無言以對。

  禾雲生就算是想和心上的英雄搭訕,也不該這麼說。虧他說的出來這般令人尷尬的話語,早說了要多唸書,否則就是這個下場。沒得肖玨此刻正在怎麼嗤笑他。

  不過今日肖玨並未出言諷刺,只是轉而看向禾雲生,一雙清透長眸燦如星辰,淡道:「你喜歡這匹馬?」

  禾雲生瞅了一瞅,老老實實答:「喜歡。」

  「送你了。」他道。

  「多謝……哎?」禾雲生震驚不已,正想說話,但見肖玨已經和那黃衣少年催馬向前,不欲在此停留,只得追了幾步便停下腳步,失落的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

  禾晏走到他身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回神了?」

  禾雲生收回目光,轉身「咦」了一聲,「姓趙的呢?」

  「早走了。」禾綏翻了個白眼,似乎也極看不上禾雲生這般傻樣,「在你看肖二公子的時候。」

  趙公子縱然再不甘願,也不敢找肖玨的麻煩,只能拿著銀子氣咻咻的走人。

  禾雲生走到那匹被主人扔下的駿馬面前,摸了摸馬頭,彷彿撫摸情人留下的信物,道:「這是封雲將軍送給我的……」

  「那你不如把它牽回去供起來?立個牌位?」禾晏問。

  禾雲生怒視著她,「你懂什麼?剛才如果不是肖都督路過,這匹馬就被那個姓趙的殺了!肖都督果真是少年俠骨,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停停停,」禾晏打斷他的話,「說點別的。」她心道禾雲生果真是小孩子不識人間險惡,那肖懷瑾可不是個路見不平的俠客,這個人,無情得很呢。

  「晏晏,你怎麼戴面紗出來?」一直沒怎麼開口的禾綏終於尋著說話的機會,「還有,你怎麼會騎馬的?剛剛真是嚇死爹爹了,日後可不能這般莽撞。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日後我怎麼跟你娘交代?」

  禾綏對禾晏說的話可比對禾雲生說的話多多了。

  「我這是最近的妝容,京城裡近來時興覆紗出門,顯得神秘好看。」禾晏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父親覺得這樣不好看嗎?」

  禾綏:「好好好!好看極了!」

  禾雲生翻了個白眼,這麼拙劣的藉口禾綏居然也相信。

  禾綏自然相信,他對這些女孩子的玩意兒不瞭解,只知道禾晏一向愛穿衣打扮,追隨時興愛好也是自然,更何況他絕不會想到他驕縱柔弱的女兒會去賭館跟人打架,絕對是別人看錯了!

  「至於騎馬嘛,我是和朋友一起學會的,也只會那麼幾招,日後再練練便好了。」禾晏含糊道。

  ……

  另一頭,肖玨和黃衣少年正駕馬往校場外走去。

  「方才可真有意思。」黃衣少年笑嘻嘻道,「舅舅,你看見了沒有,那個騎馬的姑娘偷偷動了手腳,姓趙的才栽了跟頭,好玩,好玩!」

  肖玨神情漠然。

  他的確是看到了,誰叫他們剛好從跑到外圍走過。那女子動作敏捷,甚至方才姓趙的要殺馬時,相信就算他不開口,對方也會出手,她的手都摸到腰間的鐵頭棍了。

  「可惜她一直低著頭,沒看清她長什麼樣子。」黃衣少年摸了摸下巴,「要不咱們現在回頭去,問清楚她姓甚名誰,或許能看看她的長相?」

  「你自己去吧。」肖玨不為所動。

  「那可不行,她是看了你一眼才低下頭的,定是為舅舅容色所震,才害了羞。我倒是覺得最近京城有趣的姑娘變多了不少,前幾天才看見醉玉樓下以一敵十的姑娘,今日就看見了校場騎馬的姑娘。世上這麼多好姑娘,怎麼就沒一個屬於我呢?」黃衣少年說到此處,頓時捶胸頓足,長吁短嘆起來。

  肖玨平靜的看著他,「程鯉素,你如果再不閉嘴,我就把你送回程家。」

  「不要!」叫程鯉素的少年立刻坐直身子,「你可是我親生的舅舅,可不能見死不救,我如今就靠著你了!」

  兩人正說著,忽見前面兵器架不遠,站著幾人,為首的是個藍衣公子,身形清瘦,仿若謫仙。他含笑看向幾人,也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不過以此處看來,方才校場發生的一切,當是看到了。

  「這不是石晉伯府上四公子?」程鯉素低聲道:「他怎麼在這裡?」

  肖玨沒有回答,馬兒停下腳步,程鯉素便又露出他慣來熱情的笑容,「這不是子蘭兄嗎?子蘭兄怎麼到校場來了?」

  這便是當今石晉伯的四兒子楚昭。

  「隨意走走,恰好走到此處,沒想到會在此遇到肖都督和程公子。」楚昭微微一笑,「也是出來踏青的嗎?」

  「那是自然,這幾日春光太好,不出來遊玩豈不是辜負盛景?」程鯉素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又嘀咕道:「不過要是和美麗的姑娘出來就更好了。」

  楚昭只當沒聽到,笑意不變。

  從頭到尾,肖玨都沒有和楚昭說一句話,只是駕馬錯身而過的時候,對他微微頷首。

  待他們走過,小廝不忿:「這個封雲將軍,實在太無禮了!」

  楚昭不以為意,只是笑著搖頭:「誰叫他是肖懷瑾呢。」說罷,又看了一眼空蕩的跑道,似乎想到了什麼極為有趣的事情,輕笑出聲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00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七章 同窗

  空著手去的校場,回來的時候,手裡牽著一匹馬。

  有種空手套白狼的感覺,禾雲生想到此處,趕緊心中呸呸呸了幾聲,這怎麼能叫空手套白狼呢?這叫英雄所贈!

  只是那封雲將軍竟然比傳言中生的還要俊美優雅,他什麼時候才能變成肖二公子這樣的人?

  禾綏看了看禾雲生,少年一臉遐想,不知道心飛到何處,難得見到如此神采奕奕。再看禾晏,雖然蒙著臉,卻像是心事重重。

  這一兒一女都是怎麼了!回來路上話也不說,各自想各自的事,禾雲生就算了,還能說是肖懷瑾送了他一匹馬,怎麼禾晏也跟著沉默了?那肖懷瑾年少有為,又是大魏數一數二的英姿麗色,自家女兒該不會是看上人家了?這可如何是好?才走了一個范公子,又來一個肖都督?京城有無數個范公子,可大魏卻只有一個肖懷瑾!

  思及此,禾綏也頭疼起來。

  三人心事重重的回到家,隔壁賣豆腐的李嬸都好奇的看著他們,還拉著禾綏走到一邊,關心問道:「禾大哥,是不是家中出了什麼事,看晏晏和雲生好像有心事哩。」

  禾綏一言難盡。

  待到了屋中,青梅早已做好了晚飯,大家各自喝粥,喝著喝粥,禾綏總算想起來問一句:「晏晏,你們今日到校場來,可是有什麼事?」

  禾雲生也就罷了,禾晏可是從來不來校場的。

  禾晏這才收回思緒,對禾綏道:「是這樣的,本來今日是想和父親說,雲生現在的年紀,也該進學堂了。平日裡隨手學些拳腳功夫,到底不如師父指教得好。如今還算不晚,春日正是學堂進學的時候,父親覺得怎麼樣?」

  禾綏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欣慰女兒開始操心弟弟的事,還是犯愁禾晏說的問題令他答不上來。

  「晏晏,我之前也想過此事,不過眼下……還差點銀子,」他尷尬的撓了撓後腦勺,「可能還得再等一等,等發了月祿,我再籌集一點就好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今日這般容忍趙公子的侮辱了。

  禾雲生埋著頭吃飯,耳朵卻豎的老高,他知道父親賺錢不易,總覺得自己提出來就是不孝似的。這般難以啟齒的話最後卻由禾晏說了出來,他鬆了口氣。

  「銀子的事不必擔心。」禾晏起身走到裡屋,片刻後端出一個妝匣,她打開妝匣,裡面的珠寶銀兩頓時晃花了禾綏和青梅的眼。

  禾綏手裡的筷子「啪嗒」一聲落下來,「晏晏……這是哪裡來的銀子?」

  「雲生去樂通莊贏來的。」禾晏對答如流。

  禾雲生一口粥「噗」的噴出來。

  「禾晏!」

  禾晏對他眨了眨眼,說謊神情亦不變:「雲生運氣真的很好,第一次去樂通莊就贏了大把銀子。我數了數,這些銀子除了做束修外,夠我們用好幾年呢。」

  禾雲生動了動嘴唇,沒說話。

  他能說什麼?說賭錢的人是禾晏?別說禾綏不相信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況且禾晏當日還穿的他的衣服,旁人也只記得是個少年,真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況且……他想到今日禾晏為他挺身而出和姓趙的賽馬時候的場景,不覺生出一股惺惺相惜的豪情。

  就當是講義氣吧,這個黑鍋,他背定了!

  禾雲生道:「對,就是我賭錢贏回來的。爹,咱們拿這個銀子去學堂吧!」

  禾綏定定的看著他:「這是你去賭場贏的?」

  「不錯。」

  「第一次去賭場就大獲全勝?」

  「確實。」

  「確實……確實!」禾綏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桌上撿了個木板就朝禾雲生拍來,「你個不孝子!你居然敢去樂通莊!」

  「你爹我辛辛苦苦供你吃穿,你居然敢給我去樂通莊!你還要臉不要?你對得起你死去的娘麼?」

  禾雲生被砸的抱頭鼠竄:「爹,我還不是因為咱家太窮了!你不多嘴告訴我娘,我娘怎麼會知道!」

  「還狡辯!你這是從哪學來的浪蕩習慣,給我去賭場!禾雲生,我看你是要翻天!」

  禾晏默默地縮到屋中一角,好險好險,好險這個鍋讓禾雲生給背了。若是知道是她幹的,禾綏抽她,她不小心還手,把禾綏打傷了怎麼辦?那可真是「不孝女」了。

  一陣雞飛狗跳,此事終於落下帷幕。

  禾雲生到底是挨了一通揍,將這事給搪塞過去了。接下來,便是考量究竟給禾雲生選擇京城裡哪一家的學館。最好是選能兼顧武技,不能太差也不能太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太好的學館都是富家子弟,難免讓禾雲生也沾染些不良習氣。

  禾雲生坐在禾晏的屋子裡,拿桌上的小梳子敲燈台,道:「選來選去也沒選好,真叫人頭疼。」

  「本就不是一夜間就能決定的事。」禾晏瞥他一眼,「來日方長。」

  禾雲生撇了撇嘴,「如今你見多識廣,你不知道京城哪家學館最好嗎?」

  「我又不去學館,我知道什麼。」禾晏道,「賭館我倒是知道。」

  禾雲生道:「那還真是小看你了!」

  禾晏對他一笑:「多謝誇獎。」

  想到今夜白白挨的那場揍,禾雲生又是一陣憋屈,扔下一句「我去餵馬」便離開了。

  禾雲生離開後,青梅將梳洗的水盆端走,禾晏吹熄蠟燭,脫了鞋上床。

  窗戶沒關,這樣的春夜,倒也不覺得冷,月光從窗外漫進來,溢了滿桌流光。她看著看著,便想到白日裡遇到的肖玨來。

  她那時慌亂之下,只怕肖玨認出自己,便低下頭。可後來才回過神,她如今已經不再是那個「禾晏」,便是面對面,肖玨也認不出自己。何況當年,她還總是戴著面具。

  上一次見到肖玨時,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候他還不如眼下這般冷冽淡漠,拒人於千里之外,是個傲氣卻散漫的慘綠少年。

  京城最好的學館,叫賢昌館。如今大魏兩大名將,封雲將軍和飛鴻將軍,皆是出自於此。

  算起來,她和肖玨,也只有一年的同窗之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05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八章 初見

  世人皆說飛鴻將軍和封雲將軍水火不容,明爭暗鬥。但其實禾晏總覺得,並沒有那麼誇張。

  至多不過都是少年投軍,戰功赫赫,又都年紀輕輕得封御賜,大家都愛把他們拿在一塊兒比較罷了。其他不過是道聽途說,添油加醋,傳來傳去就成了陌生的本子,教人啼笑皆非。

  至少在十四歲的禾晏心中,她對肖家這位小少爺,決計沒有半點敵意。

  那時候她扮作男子已經多年,做「禾如非」做的得心應手。只有一樣稍有困難,便是到了這個年紀,男孩子早該去學館跟隨先生習策了。

  男子和女子不同,女子是可以請先生來府中教導,男子卻沒有這種說法。禾家一直請先生在府中教導,但隨著年歲漸長,傳出去也不好聽。禾家到底還是要面子的。

  於是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最終還是在禾晏十四歲的時候,將她送進了賢昌館。

  賢昌館是京城最有名的學館,學館的創始人曾是當今陛下當年為太子時候的太傅。學館習六藝,先生各個都是朝中翹楚,來這裡習策的,便是勳貴中的勳貴。

  禾家雖有爵位,但比起賢昌館裡的這些人家,還是稍遜一籌。誰知禾元亮不知走了什麼好運道,一日在酒樓喝酒的時候,遇到有人起爭執,順手說道了幾句,被幫的人卻是賢昌館的一位師保,提起近來恰好春日新招學子進學,還記得禾家大房好像有位嫡子,不如送進賢昌館一道習策。

  禾元亮猶豫許久,將此事與禾元盛商量。禾元盛一向追名逐利,覺得此事可行。將禾晏送進賢昌館,指不定會認識許多其他勳貴子弟,同他們交好對禾家只有好處,不會有壞處。若有一日真正的禾如非歸來,「賢昌館學子」這個名頭,對禾如非來說也是錦上添花。

  禾晏得知了此事,非常高興。

  她做男子打扮,可在禾家,卻是照著女子的規矩行事。不可蹴鞠、不可拋頭露面,連練武也要背著家人偷偷地學。可若說做女子,那也是不稱職的,禾家的女兒們學琴棋書畫,可她這個「禾如非」卻不能跟著一起。

  倒像是什麼都不能做似的。

  可去賢昌館不同,聽聞那裡有許多能人異士,往來皆是有才之人。同齡少年亦是很多,若是前去,不僅能習得一身技藝,還能廣交好友。

  這是女子享受不到的好處,她忽然有些慶幸自己頂替了禾如非的身份了。

  禾元盛的妻子,她名義上的母親,實際的大伯母將那隻令工匠精心打造的面具交到她手裡,憂心忡忡道:「你此去萬事小心,千萬不可讓人發現你的身份。」

  禾晏點頭。

  她其實並不喜歡戴這隻面具,面具雖然輕薄,但密不透風,只露出下巴和眼睛。這麼多年,她面具不離身,便是睡覺的時候也戴著。工匠極有技巧,有一面是扣進髮髻中的,裝了機關,即便打鬥也掉不下來,只有她自己才能打開。

  禾大夫人又嚴肅的警告:「記住,你若是漏了陷,整個禾家都有滅頂之災!」

  知道,此話已經說了千萬遍,欺君之罪,株連九族嘛。

  「我記住了。」禾晏恭恭敬敬的答。

  禾大夫人十分不安的將她送上馬車。

  在外人看來,這一幕便是母子情深。在禾晏心中,卻是大大的鬆了口氣,胸腔中溢滿了得到自由的快樂。她總算掙脫了一舉一動都受人管束的日子,自由就在眼前了。

  馬車在賢昌館門口停下來,小廝將她送下馬車,便只能在門口等待她下學。

  她來的太早,先生還沒至學館,隱隱約約似乎能聽到學子們唸書談笑的聲音。禾晏一腳踏進門,滿是憧憬。

  春日的太陽,清晨便出來了。學館進去,先是一處廣大場院,再是花園,最裡面才是學館。場院處有馬廄,像是小一點的校場。花園倒是修繕的十分清雅,有池塘楊柳。

  還有一架鞦韆。

  風吹動鞦韆微微晃動,禾晏伸手很想坐上去,卻又不敢。男子盪鞦韆,說出去只怕會招人笑話。便只得不捨的摸了摸,才繼續往前走。

  柳樹全都發了芽,一叢叢翠色倒進湖中,越發顯得山光水色,日光曬得人犯睏。她揉了揉眼睛,便見到眼前有一株枇杷樹。

  禾家不缺吃枇杷的銀子,這些年,禾晏也吃過枇杷。可是結滿果子的枇杷樹卻是頭一次見。黃澄澄的果子像是包含著蜜糖,飽滿芳香,日光照耀下十分誘人。

  不過是十四歲的少女,玩心不淺,見此情景,便想起昔日院子裡丫鬟們夏天拿竹竿打李子的畫面來。只是禾家大少爺自然不能親自打李子,但現在在學館裡,摘一顆枇杷應該沒什麼事吧?男孩子摘枇杷,不算丟臉。

  禾晏想到此處,便挽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

  可她出行匆匆,身上除了交給先生的束修和書本紙筆,並無其他東西,這四處也沒有長竿。好在枇杷樹說高也不太高,跳一跳,應該也能搆得著的。

  禾晏便盯緊了面前最近的一顆果子,那果子壓在樹枝梢頭,沉甸甸,金燦燦,彷彿誘人去採摘。

  她奮力一躍,撲了個空。

  差一點。

  禾晏沒有氣餒,再接再厲,又奮力一躍。

  還是撲了個空。

  她自來是個不服輸的性格,於是再來。

  還是撲了個空。

  屢敗屢戰,屢戰屢敗,也不知失敗了多少次,就在禾晏累得氣喘吁吁的時候,忽然間,她聽到自頭上傳來一聲嗤笑。

  禾晏懵懂的抬頭。

  這枇杷樹枝繁葉茂,她又只盯著這隻果子,竟沒發現,樹上竟還坐著個人。

  這人不知在此地坐了多久,大概她的舉動全都被盡收眼底了。她抬眼望去,日光灑下來,將這人的面容一寸寸映亮。

  這是個白袍錦靴的美少年,神情慵懶,可見傲氣,雙手枕於腦後,一派清風倚玉樹的明麗風流。他不耐煩的垂眸看來,眸色令人心動。

  禾晏看得呆住。

  她沒見過這樣好看的少年,好像把整個春色都照在了身上。一時間生出自慚形穢之感,好在面具遮住了她羞紅的臉,但到底年少,遮不住目光裡的驚豔之色。

  那俊美少年瞥了她一眼後,便隨手扯了一個果子下來。

  這……是要送給她?

  禾晏生出一陣羞怯。

  少年忽而翻身,翩然落地,白袍晃花了禾晏的眼睛。她看著少年拿著果子走近,一時踟躕不定,不曉得該說什麼。

  是說謝謝你?還是說你長得真好看?

  她緊張的簡直想要伸手去絞自己的衣服下襬。

  那少年已經走到她身前,忽然勾唇一笑。

  這一笑,如同千樹花開,燦若春曉。禾晏激動地道:「謝……」

  第二個「謝」字還沒說完,對方就與她擦肩而過。

  禾晏:「?」

  她回頭看去,見那白袍少年上下拋著那隻黃澄澄的大枇杷往前走去,姿態悠閒,彷彿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禾晏站在原地,平復了好一會兒心情,才跟著那少年的方向往學館裡走去。

  然而她才走到學館門外,就聽到裡面有人說話,熱熱鬧鬧,一個歡快的聲音問道:「聽說今日新來的禾家大少爺也來咱們學館進學,懷瑾兄可有看到他?」

  她往前一步,偷偷從窗縫裡往裡瞧,便聽見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禾家大少爺沒看到,只看到了一個又笨又矮的人。」

  又……又笨又矮?

  禾晏此生還沒被人這般說過。笨就算了,矮……矮?

  她哪裡矮了?她這個個子,在同齡的少女中,已然算很優秀的了!

  禾晏想看看究竟是哪個不長眼的才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一抬眸,就看見那被眾少年圍在中間的明麗少年,眸光若無所無的朝窗縫看來。

  似乎知道她在偷窺一般。

  學館裡傳來陣陣笑聲。

  人間草木,無邊光景,春色葳蕤,林花似錦。

  這,就是她與肖玨的初次相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08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九章 負心人

  第二日下起了雨。

  禾晏讓禾雲生拿了些錢去請工匠來修繕破敗的屋頂,春日近尾聲,夏日快要來臨。雨水只會越來越多,禾家的房子,也就只有她這間屋子的頂是完整的。禾綏與禾雲生的屋子裡都擺了銅盆,用來接滴滴答答的水珠。一進屋,倒像是賣盆的。

  屋頂很快被修好了,用的是牢實的青頭瓦。禾晏琢磨著再將屋裡的被衾枕頭給換一換,破的都能扯出棉花了。

  禾雲生踏進她的屋,道:「禾晏,你來看看!」

  禾晏莫名其妙,見禾雲生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對她道:「昨日我將京城裡還可以的學館都寫下來,今日要不一起去看看?」

  「現在?」禾晏問,「你是要我和你一起去?」

  禾雲生臉上顯出一點被戳穿的惱羞成怒,背過身去,「我只是跟你說一聲!」

  「哦,好,我陪你吧。」禾晏答。

  這少年性子別彆扭扭,不過還算可愛,沒什麼壞心腸。等禾晏走到院子裡,看見昨日肖玨送給禾雲生的那匹馬正縮在角落,禾雲生還給它搭了一間簡易的馬棚。

  禾家家貧,養不起馬,院子裡只養過雞鴨,這會兒多了一匹龐然大物,實在說不出的奇怪。那匹馬正在低頭吃草,草料被擦拭的乾乾淨淨,碼的整整齊齊,一看就是禾雲生幹的。

  見禾晏打量那匹馬,禾雲生便驕傲的道:「香香很漂亮!」

  禾晏險些疑心自己聽錯了,問他:「你叫它什麼?」

  「香香啊!」禾雲生答得理所當然,「我昨日看過了,她是一匹雌馬,既然跟了我,我得另外給她取個名字,香香這個名字,女孩子一定會喜歡。」

  禾晏:「……你高興就好。」

  早說了要禾雲生多唸書,禾雲生就是不聽。肖玨那麼挑剔的一個人,要是知道自己隨手送出去的馬被禾雲生取了這麼一個名字,一定會成為他贈馬生涯中的絕世恥辱。

  禾雲生不覺有他,縱然竭力掩飾,還是止不住的高興,禾晏也懶得管他。

  禾家之前沒有馬,當然更不會有馬車。是以禾晏和禾雲生都是撐傘走在街上。禾綏一大早就去了校場。今日早晨起來禾晏看過,前夜裡嘴角的淤青已經散去,幾乎看不出來,便也未曾戴面紗,直接出門。

  直接出門的好處也不是沒有,如今她身份不同,沒什麼顧忌,便也可細細觀察京城的風情。禾雲生的紙上共寫了四家學館,皆是精挑細選之後留下的,禾晏也看了看,發現都是多武學一些。

  這也好,看禾雲生的樣子,似乎也不打算從文職——當然,能給馬取出「香香」這個名字,他確實也不是那塊料。

  兩人走走停停,且買且吃,不過一天時間,便將四處學館都看完。禾雲生與禾晏商量了一下,決定找了間離家最近的學館。這學館武學先生較多,功課也安排的很合適。禾雲生平日裡下學後,還能去校場練練兵器。學費也不算貴,一年一兩銀子,禾晏贏的那些錢,足夠他上好幾年學的。

  禾雲生雖然不說,但顯然內心極為高興。回去的路上,甚至有些雀躍了。禾晏路過一家裁縫鋪,想到那一日在樂通莊將禾雲生的衣裳撕碎了,便道:「之前便說好了給你做身衣服,既然路過,擇日不如撞日,就在這裡做吧。」

  禾雲生的衣裳大多都是撿禾綏剩下的,縫縫補補又三年,新衣服極少。更沒去過這種好點的裁縫店,聞言有些躊躇,道:「還是算了,我隨便穿就行。」

  「你去學館,穿得不好會被人笑話的。」禾晏拉著他走進去,裁縫是位老者,笑容和藹,只問:「是這位姑娘做衣裳,還是這位公子做衣裳啊。」

  「給他做。」禾晏一指禾雲生:「春冬兩季的,各做兩身,最好是長衣,帶領的那種。好看些,適合他這樣的少年郎。顏色麼不要太深也不要太淺,花紋可以簡單一點。」

  老裁縫笑眯眯的道:「好。」

  「你不做嗎?」禾雲生一驚,站起來道:「我穿不了那麼多,太多了。」

  禾晏一把把他按回椅子上,「你姐姐我的衣裳多的穿不完,你怎麼能和我比?你長得這麼俊俏,不穿好看些,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這張臉?」

  禾雲生臉漲得通紅:「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老裁縫聞言,笑意越發親切:「小公子,令姐真是疼愛你。」

  疼愛嗎?禾雲生有些發呆,他沒想到有一日會和禾晏這般插科打諢,如其他普通姐弟一般。可……她確實幫了他不少,她捨不得花銀子給自己做衣裳,卻給他做了這麼多,要知道,禾晏可是最愛打扮的一個人。

  禾晏並不曉得此刻禾雲生內心的五味雜陳,她只是單純的穿不慣禾大姑娘的衣裳而已。禾大姑娘的衣裳嫵媚嬌豔,款式繁複拖沓,走兩步她都要踩到裙角摔倒,一不小心機會勾到衣裳的紗邊,禾晏穿的很絕望。

  便是她在許家做大奶奶的時候,衣裳也是儘量清雅簡單,因此,禾大姑娘的衣裳,萬萬不適合她。更別提穿著這些衣裳練武。她想著若是去請裁縫做兩身男子穿的勁裝才好,只是萬萬不可當著禾雲生的面,否則又要解釋個沒完。就趁哪一日禾雲生不在自己偷偷做了吧。

  裁縫正在給禾雲生量體,禾晏隨意走走看看布料,打算能不能先替禾雲生挑一兩匹料子,正在這時,忽然有人喚她的名字。

  「禾晏?」

  禾晏轉頭一看。

  叫她的是個年輕公子,穿著極為華麗富貴,容貌也算清秀,只是眼底略有青黑,目光虛浮,顯得人有些不甚精神。他身後還跟著幾個小廝,見禾晏轉頭看來,眼前一亮,忽然上前就要來抓禾晏的手。

  禾晏一側身,躲過了他的爪子。

  禾大姑娘看起來在京城中,頗有名氣啊。禾晏心中腹誹,怎麼走到哪都有熟人,先是王久貴,現在又來這麼個人。

  那年輕公子見禾晏避開了他的手,先是一頓,隨即面上立刻顯出傷心之色,捧心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什麼意思?

  禾晏還在疑惑,那小牛犢一般的少年已經旋風一樣的衝出來,擋在禾晏身前。

  「范成,你還敢來!」

  范?

  禾晏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那位傳說中的「范公子」,禾大姑娘的負心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12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二十章 不見

  禾雲生擋在禾晏跟前。

  范成有些詫異。

  禾晏和禾雲生這對姐弟,向來感情不好,他是知道的。同禾晏認識這麼久,幾乎從沒見過她與禾雲生同時出現的場合。就算偶有一次撞見,也是在吵架。

  可眼下看禾雲生這模樣,卻不像是在吵架,反而像是在護著禾晏。這其中,是否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的事?

  他又轉眼看向禾晏,少女盯著他,眼眸清亮,儘是坦蕩,並無多少情意,瞧著也不像是對他餘情未了。

  范成又上前一步,有些關切又焦急的問:「我聽說你前些日子重病了一場,不知身子好了沒有……要不要我讓人買些補品送到你家?你喜歡什麼?我看你好像瘦了些,我實在不放心。」

  這男子,容貌還行,穿著富貴,如此殷切,若真是禾大姑娘在此,怕早已被他感動的一塌糊塗。

  禾晏還沒來得及說話,禾雲生只怕她被范成三言兩語打動,飛快道:「別聽他胡說八道!你別忘了究竟是誰害得你大病一場,在范家門口他們說的那些話!這人就是個騙子!」

  這事禾晏之前就已經聽禾雲生說過了。禾大姑娘得知心上人娶妻,前去要個說法,結果被范家下人掃地出門,連范成的面都沒見到,才會萬念俱灰,一病不起。

  范成聞言,心中暗恨禾雲生多事,面上卻越是哀戚,「阿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樁親事是我父母為我定下的,我沒有選擇的權力。只是我對你的心意你當知曉,何必聽外人挑撥?」

  「你說誰是外人?」禾雲生大怒,「我可是她親弟弟!你跟她有什麼關係?別想著佔便宜!」

  禾晏拍了拍禾雲生的肩,示意禾雲生冷靜下來。她轉而看向范成,行禮道:「多謝范公子關心,民女身子已然無恙,前些日子也只是偶感風寒,舍弟年幼,胡亂說道而已。」

  范成沒料到她會這麼說,怔然之間一時沒有開口。

  「過去種種已經化為雲煙,范公子如今已娶妻成家,民女實在不宜同公子走得太近,惹得夫人傷心。日後大家便橋歸橋,路過路,不要再見面了吧。」

  禾晏自覺這一番話說的很體貼,並未傷及這位范公子的顏面。再看禾雲生,對她的這番話似乎也很滿意,如打了勝仗的鬥雞,格外得意的看向范成。

  范成細細打量禾晏。

  說起來,他和禾晏遇見,純屬偶然。只是踏青時候她崴了腳,范成便憐香惜玉的請人載了她一程。

  平心而論,禾晏生的挺漂亮,但也不到絕色的地步。他們這種人家的公子哥兒,什麼女人沒有見過。禾晏也不過是看中他的家世背景,想要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送到嘴上的肥肉,不吃白不吃,一個姿色不錯的女人,身家乾淨,范成想著,納她進來做個妾也不錯。

  誰知道禾晏心高氣傲,卻是奔著他范成的正妻之位而去。

  他怎麼可能娶一個城門校尉的女兒?禾晏這是痴心妄想,不過為了騙她倒手,范成也是哄著,送些不值錢的脂粉首飾,便能令她心花怒放。

  誰知道有一日禾晏得知了他即將娶妻之事,居然去他范府大鬧一場,他娶的正妻是承務郎的嫡長女,若是被承務郎知道了,沒準會取消這門親事。於是范成就叫自家下人轟走禾晏。

  聽聞禾晏當時十分傷心,幾乎要自盡於門前,范成才懶得管。再然後他成親,娶嬌妻入懷,一切順利。

  新婚燕爾後,范成的老毛病就犯了。可他新娶的這位夫人性格潑辣凶悍,將他管的很緊,他上不了青樓,也逛不了窯子,連小妾都給遣散了幾個,這個時候,范成就懷念起嬌滴滴的禾晏來。

  禾晏的性子和他的彪悍夫人不同,嬌的能滴出水,雖然偶爾也耍些小性子,瞧著也可愛。范成令人去打聽禾晏的消息,便曉得禾晏從他范府離開後,大病一場,再然後醒來便不常一人出門了,和他弟弟偶爾去醉玉樓對面賣大耐糕。

  沒想到今日在這裡撞見。

  禾晏似乎和從前不一樣了。

  她看著自己的神情沒有從前那種討好與婉媚,坦蕩的教人詫異。仍是一樣的眉眼,卻又多了幾分勃勃生機,似乎還有一點從前沒有的英氣。也就是這點英氣,令她漂亮的容顏變得格外不同,甚至於唇角那抹禮貌的笑意,也教人有些移不開眼。

  倒有幾分脫胎換骨的意思。

  「你果然還在生我的氣。」范成黯然道。

  他篤定禾晏還對他有意,從前那般喜歡自己,如何一朝之間放下?只要向從前一樣賠禮道歉,送她些禮物,她會原諒自己的。這樣的女人麼,說幾句甜言蜜語,指天發誓,就對自己死心塌地了。

  禾晏不知道范成心裡在想什麼,她已經說得夠明白了,范成怎麼好似聽不懂?她便回頭問那老裁縫:「已經量好尺寸了麼?」

  老裁縫點頭稱是。

  「這是定金,」禾晏將銀子放到案頭,「什麼時候能做好?」

  「二十日後可取春衫夏衣,冬衣時間要長一點,須得一月餘。」

  「好的,」禾晏笑道,「我們二十日後來取,煩請做的漂亮一些,」她指了指禾雲生,「小孩子愛美。」

  「誰愛美了?」禾雲生惱羞成怒。

  老裁縫笑而不語,點頭應下。

  禾晏和禾雲生走出裁縫鋪,只對范成輕輕點了點頭,就沒再說話了。

  范成還想說什麼,那少女已經乾脆俐落的走掉,倒是禾雲生轉過頭,偷偷對他揮了揮拳頭,目光儘是警告。

  「呵。」范成冷笑一聲。

  「公子,禾大小姐此番對您……」小廝忿忿不平。

  「無礙。」范成一揮手,「女人麼,使小性子而已。」

  今日的禾晏,實在和過去很不一樣,那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著實讓人心癢癢。范成忽然想到,他在禾晏身上花費了那麼多時間,可事實上,並沒有佔到什麼便宜。

  怎麼能讓到嘴的鴨子飛了?既然今日在這裡遇到,那就不妨再續前緣,共成美事?

  范成露出一個成竹在胸的笑容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16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二十一章 徵兵文書

  回去的路上,禾雲生一直在觀察禾晏的臉色。

  「你不會再和姓范的來往吧?」他再三確定。

  「我跟你保證,我永遠不跟他來往。」禾晏道:「可以了嗎?」

  禾雲生見她態度堅定,這才稍稍放心。

  禾雲生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絮叨了一路,比嬤嬤還像嬤嬤。

  「我不是不相信你,實在是姓范的太狡猾了,慣會說謊。」禾雲生猶自說個不停,「那樣的男人有什麼好,你原先看上他就是瞎了眼。要我說,封雲將軍才是真正值得人仰慕的人……」

  禾晏正聽禾雲生說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聞言頓住,打斷他的滔滔不絕,「這和肖玨有什麼關係?」

  「難道肖二公子長得不好看嗎?」禾雲生問。

  風儀秀整,世無其雙,實在挑不出不好的地方。

  「唔……好看。」

  「那他家境如何?」

  肖家武將世家,肖將軍肖仲武曾陪先帝打下萬里江山,是先帝愛將,將軍夫人乃太后娘家侄女,肖大公子肖璟年紀輕輕已是奉議大夫,肖二公子肖玨更是官位見長,如今已是右軍都督,聲名赫赫的封雲將軍。

  「富埒陶白。」

  「本人文韜武略是什麼樣?」

  「……萬裡挑一,超逸絕倫。」

  「那不就得了,」禾雲生得出一個結論,「這樣長得好看,朱門繡戶,矯矯不群的男子,難道不值得人仰慕嗎?我若是個女子,我這輩子只仰慕他一個!」

  禾晏:「……你可閉嘴吧。」

  肖玨縱然有千好萬好,可那氣死人不償命的冷淡脾氣,實在讓人不敢恭維。更何況仰慕他的女子多了去,只怕大魏還沒有不仰慕他的女子,他多看誰一眼了嗎?沒有。這個人內心極為傲氣,眼光和他的長相一樣高,只怕沒有能入他眼的。看得上自己?才怪。

  也不知他日後選擇的姑娘,是怎樣瑰姿豔逸,鶯慚燕妒的絕代佳人。

  禾晏竟很嚮往起來。

  正在這時,禾雲生突然停下腳步,道:「前面是在做什麼?」

  不遠處路邊的石壁上,貼著一張告示樣的東西,許多人圍在前面。禾晏與禾雲生走了幾步靠近,待看清楚上面寫的是什麼,才瞭然道:「原來是徵兵文書。」

  「不是許久未徵兵了?怎會突然徵兵?」禾雲生狐疑。

  禾晏卻瞭然,她同肖玨花了幾年時間,將西羌和南蠻之亂給安定下來,卻忽略了鄰國烏托。烏託人趁這幾年發展壯大,早已藏不住勃勃野心,她嫁入許家後,一直注意著西北要塞,此番徵兵,大約就是要去涼州駐守,磨煉新兵。

  禾雲生看著看著,忽然將那一牆的徵兵告示,撕下一張揣進懷裡。

  禾晏奇道:「你做什麼?」

  「……不幹什麼,就是想留作個紀念。」禾雲生訥訥道:「可惜我如今還不能上陣殺敵,若我再大一點,武功再高一點,我也想投軍去。」

  禾晏聞言笑了,「投軍可不是件簡單事情,要飽受風沙之苦,還要不斷看著身邊人犧牲。在戰場上更要做好隨時倒下的準備,你連魚都不敢殺……如何殺人?」

  禾雲生被堵得啞口無言,半晌道:「說得像你去過似的。」

  禾晏同他往家走,只是低頭笑笑。

  她當然去過,說起來,當時的她也正是禾雲生一般大的年紀。

  撫越軍那時候正在招兵,去往漠縣。她又同禾元盛大吵一架,便在夜裡偷偷捲了些銀子和衣裳,帶著隨身面具去投了軍。

  用的是禾如非的名字。

  誰都沒有料到禾如非會去投軍,禾家人也沒料到。一直到禾晏打了第一場勝仗,升了官職,得了賞賜,這件事才傳到了禾家人耳中。

  而投軍的日子,禾晏過的也不如旁人想的那般順利。十幾歲大的孩子,還是個姑娘,要提防著不能被拆穿身份,還要和比自己力氣大的男子們較量比試。在戰場上更是不能哭不能吭。經常被將領罵,有時候被搶了軍功也不能說什麼,還得笑著跟上司倒茶。

  禾晏覺得,在投軍之前,她還算一個寡言的、木訥的、有什麼心事都藏在心底的姑娘,在投軍之後,她才真正學會了長大。

  生死之外,都是小事,能活著就已經很好了。飛鴻將軍代替了那個禾家小姐,從此後她步步堅持,苦楚無可對人言。

  有時候想想,飛鴻將軍這個名字,與她的人生牽連的如此緊密。以至於看到那張被禾雲生揣進懷裡的徵兵告示時,她也不如表面上一般平靜。

  禾晏的突然沉默被禾雲生看在眼裡,還以為她是突然回過味來,在想范成的事。待回到家,又細細叮囑了禾晏一番,才回了自己屋子。

  青梅早已退了出去,禾雲生撕掉的告示還放在桌上,油燈下,紙張薄薄,重重的落在禾晏心頭。

  忙碌了禾家的事情這麼久,如今銀子有了,禾雲生也找到了學館,她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如何接近禾如非,這是一個問題。如今的她,無權無勢,升斗小民,說的話不會有人聽。

  她上輩子做禾如非時,做許大奶奶時,只知舞刀弄棍,陰謀陽謀一概不知。如今便是重新得了一世,亦是做不來那些骯髒陰險之事。

  她有什麼?她只有這條命,她會什麼?她只會上陣殺敵。

  可她現在能做什麼?

  禾晏的目光落在徵兵告示上,短短的幾行字,教她心潮澎湃,彷彿又回到了十五歲那年,她揣著銀子和包袱,趁著夜色,跑到了徵兵帳營中,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從此,就開始了她的戎馬生涯。

  一切都要重來呢。

  這是最壞的途徑,也是最好的辦法。

  她要以禾晏這個名字,從頭來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21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二十二章 私情

  接下來一連十幾日,都是風平浪靜。

  家裡的屋頂修好了,被衾也換了。禾晏又去給禾雲生尋了個小廝,平時幫忙禾雲生拿東西跑腿,青梅在家也能有個說話的伴。

  禾雲生已經將束修交給先生,每日開始上學,屋子裡便留下禾晏一人。禾綏不在,只有青梅陪著,禾晏便能光明正大的在院子裡練劍……咳,練撿來的樹枝。

  她的身手技巧鐫刻在腦子裡,可這具身子,實在很柔弱。只要稍稍磕著絆著,淤青痕跡就十分明顯。而且力氣也不太大,雖然在禾晏的刻意練習下已經好了很多,可比起從前,還是差的太遠。

  這樣子的身子上戰場,可不太行啊。禾晏心中嘆了口氣,將樹枝放下。

  「姑娘,姑娘,」青梅小跑著進來,「外面又有人送東西來了。」

  禾晏皺眉:「怎麼又來了?」

  「奴婢也不知道,他們把東西放下就走了。」青梅為難極了,「姑娘,現在怎麼辦?少爺下學回來看到,定然又會生氣。」

  來送東西的不是別人,正是范家的下人。自從那天在裁縫鋪裡看到禾晏的第二日起,范成便隔三差五的差人送東西過來。不是胭脂水粉就是綢緞首飾,要麼就是補品湯藥。

  禾晏每次都讓范家下人給退回去,禾雲生撞見幾次大發雷霆,在她屋子裡再三絮叨,禾晏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正因如此,禾晏這段日子都沒出門,萬一再碰上了范成,又來糾纏一番,禾雲生只怕能去把范家的房頂掀了。

  今日他們做的更過分了,竟然把東西放下就走,這是什麼意思?篤定了她定然會收下嗎?

  禾晏道:「把東西丟出去。」

  「可是,」青梅為難道,「都是些貴重的綢緞首飾,扔出去……不太好吧。」

  禾晏頓感頭疼。

  蒼天在上,她上輩子活的像個男子,不曾遇到這樣死纏爛打的追求者。縱然後來恢復女兒身回到禾家,同許之恆訂了親,可許之恆從不踰矩,對她甚至有淡淡疏離,更別提這樣火熱的討好,姑娘家如何應付這樣的場面,她也不知道。

  這麼貴重的東西,給扔了,萬一范家不認賬怎麼辦?

  禾晏嘆了口氣,道:「那我親自送還給他們。」

  青梅瞪大眼睛:「姑娘要去范家門口麼?」

  「不然還有其他的好辦法?」禾晏道:「你也收拾收拾,一起去?」

  「奴婢也要一起去?」青梅瑟縮了一下。

  「當然。」禾晏奇怪的看著她,「我記不住到范家的路了。」

  她不是真正的禾大姑娘,連范家門朝哪個方向都不知道,自然要找人帶路。不過看青梅心有餘悸的模樣,顯然上次去范家去,場面不大好看。

  青梅確實擔憂。她還記得上回去范家時,禾晏紅著眼睛,差點一頭撞死在范家門前,當時范家的那位嬤嬤卻吊著眼看她們,說什麼:「人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別總想著攀高枝,別總盯著不可能的東西,省的跌了跤,惹人笑話。」

  話裡話外的諷刺實在刺耳,最後禾晏一口氣沒喘過來,氣的生生暈倒過去。禾綏請大夫回來看,大夫說這是急怒攻心,都是心病。當時所有人都以為禾晏經此打擊,必然一蹶不振,也不知日後如何生活下去。沒想到一覺醒來,自家姑娘卻像是換了個人似的,絲毫不提范成這個人。

  縱然如今提了,范成上來糾纏,也是一副要斷的清清楚楚的模樣。

  青梅有點欣慰,又有點擔心,禾晏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道:「放心,不會有人欺負你的。」

  青梅莫名就安心下來。

  兩人便一起出了門,范家住的地方離禾家很遠,走了許久才走到。青梅指著一幢宅子朱紅色的大門道:「這就是范家了。」

  禾晏想了想,「我不便過去,你提著這些東西,交給那個守門的,就說是范公子交代送過來的,一定要交到范公子手上。」

  青梅點頭:「奴婢知道了。」

  禾晏便躲在臨街的柱子後,看著青梅走到守門的護衛身邊,同那護衛說了幾句話,把裝著禮品的籃子交給護衛,才回到她身邊,笑盈盈道:「奴婢都說了!」

  「幹得好,」禾晏道,「回去吧。」

  ……

  范家主屋裡,因著剛新婚不久,屋子裡的佈置還是紅豔豔的喜慶。范大奶奶唐鶯是承務郎的嫡長女,自小嬌身慣養長大,性情驕縱跋扈,因著唐大人的關係,范家人都要寵著讓著她。如今她才嫁入范家幾個月,便已經成了范家大房管事的,裡裡外外都是她的人。

  小廝在門外敲了敲門。

  「進來。」唐鶯坐在軟榻上,正在欣賞剛做好的繡面。

  小廝進來後,先是跪下給唐鶯磕了個頭,才道:「大奶奶,方才門外來了個丫鬟,送了個籃子進來,說要交給大少爺。」

  唐鶯聞言,動作一頓,看向小廝:「丫鬟?什麼籃子,拿過來我看看。」

  小廝將那籃子提上前。

  唐鶯抓起來翻弄幾下,見儘是女子用的綢緞布料,胭脂水粉,頓時怒不可遏,「這是什麼?」

  小廝訥訥不敢說話。

  旁邊的貼身侍女道:「這都是女子用的東西,大奶奶,少爺平日裡不用這些,定然是……」

  「定然是他想獻慇勤,別人給他退回來的!」唐鶯猛地站起身,將桌子上的瓷杯亂拂一起,瓷器「劈裡啪啦」碎了一地,不如她神情猙獰,「范成這個混蛋!」

  「大奶奶,現在當務之急不是追究少爺,千萬莫打草驚蛇……」貼身侍女提醒道。

  唐鶯稍稍冷靜些,才道:「說的不錯,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若是良家子,如何能與范成勾搭在一起。我看那個賤人不過是欲擒故縱,可惡!」

  她吩咐那個低頭不言的小廝,「這幾日,你且跟著范成,看他到底去了什麼地方,見了什麼人,我倒要看看,是什麼狐媚子迷了他的心。帶我找到那個賤人……我定要這對狗男女付出代價!」

  小廝點頭稱是,退了出去。

  丫鬟循循善誘:「大奶奶,你這幾日,可千萬莫要表現出來,省的被少爺發現端倪,將那女人藏了起來。」

  「我知道。」唐鶯暗暗握緊雙拳,「從前他那些相好侍妾,我不過是遣散而已,可如今我看他模樣,如此有恃無恐,是不把我這個正妻放在眼中。」

  「如此,就別怪我下手無情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25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二十三章 桃花債

  京城說小不小,要查個人,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不過如今的范成,侍妾通房皆被遣散,又不敢去逛花樓,成日流連的也就那麼幾個地方。於是很快,同禾晏之前的那點暗情,就被捅到了唐鶯面前。

  「豈有此理!」唐鶯將手中的茶重重擱在桌上,「我和他議親的時候,他就和那個女人有了私情,這根本就是不把我放在眼裡!我早就跟哥哥父親說過,這個人不可靠,如今一語成讖,倒教我無地自容。」

  「夫人寬心,」丫鬟道:「少爺現在還不敢將那女子帶回府上,可見還是有所顧忌。約莫是這女子迷惑人心,才使得少爺犯錯。如今夫人和少爺剛是新婚,切莫再因為這些事情生出波瀾,引來旁人指責夫人善妒。」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唐鶯怒氣衝衝道。

  「不如從這女子處下手,不過是個城門校尉的女兒,還不是任由夫人拿捏……」

  「你說得對,」半晌,唐鶯冷靜下來,「不過是個下賤女子,還妄想嫁入范家,做正妻之位,我就親自來會會她!」

  范府裡發生的這些波折,禾晏一概不知,她正在想如何去徵兵處填寫文書,好教自己也進入兵營,跟著一道去往涼州。

  禾雲生與禾綏肯定無法理解,該如何對他們尋找個好藉口。若說是自己想要建功立業,他們一定以為自己瘋了。若說是報仇……算了,還是不行。

  禾晏翻了個身,要不修書一封,就跟當年一樣,趁月黑風高無人時,直接離家出走?要知道再過兩天徵兵就要截止了,文書要是不填上去,就沒有機會了。

  正想著,青梅端著糕餅進來,見禾晏在塌上翻來覆去,大吃一驚,「姑娘已經在床上翻了一晌午了,是不是吃壞了東西?奴婢找人來給姑娘看看?」

  「沒事。」禾晏擺了擺手,「我就是悶得慌。」

  別說,禾雲生在家裡的時候覺得他吵,他去學館後,便又覺得悶。縱然一個人在府裡練武,也提不上興趣。禾晏覺得人還真是奇怪,她在許家做孤家寡人做了整整一年,成日孤孤單單,可在禾家不過月餘,就習慣了有禾雲生在旁邊碎碎念叨的生活。

  大約是禾雲生實在太能說了。

  禾晏翻了個身起來,道:「我出去一會兒。」

  「姑娘去哪?奴婢陪您一道。」青梅忙道。

  「沒事,我去給雲生取衣服。」禾晏答。這也過了二十日了,禾雲生的春衫夏賞當做好了,禾雲生下學都很晚了,還是她去幫忙拿一下。

  她臨走之前,看了一眼桌上的徵兵告示,想了想,又把那張告示揣進懷裡,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樣做。

  很久很久以後,當禾晏再回憶起今日時,只覺得命運玄妙,從她拿起那張告示的時候,宿命的巨掌翻雲覆雨,將她再次橫掃入局,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已至下午,天氣盛好,禾晏循著記憶找到了那間裁縫鋪,裁縫鋪的老裁縫見到她就笑:「姑娘總算是來了,衣裳已經做好,那位小公子不在麼?」

  「上學去了,」禾晏笑了笑,將剩下的銀子遞過去,「老師傅好手藝。」

  春衫和夏裳都是漂亮的青衣,樣式大方簡單,料子也透氣輕薄,穿起來一定很飄逸,禾晏以為,禾雲生肯定會喜歡。她將兩件衣裳疊好裝進包袱,才跨出裁縫鋪,就有個陌生婢子迎上前來。

  「姑娘可是禾晏禾大小姐?」

  難道又遇著個熟人?禾晏心中嘆息,這會兒可沒有禾雲生在身邊,無人跟她解釋這是誰。

  「正是。」禾晏儘量讓自己瞧上去自然些。

  那婢子聞言一笑,「我家夫人就在前面,恰好遇見你,想請你一敘。」

  「你家夫人?」禾晏思忖片刻,她並非真正的禾大小姐,若是老熟人,遇到怕是會露了餡,便謝絕道:「今日我有些不便,不如改日可好?」

  婢子一臉為難,「這……奴婢做不了主,請小姐隨奴婢見一見夫人,不會耽誤小姐許多時間,而且夫人說了,有重要的事與小姐相商。」

  禾晏此生,最怕姑娘家因自己犯難,這婢子面露難色,禾晏便覺得自己好似給她帶來了麻煩,心就軟了半截。再一聽到有重要的事相商,心中頓時犯了嘀咕,如果真是重要的事,因為自己而耽誤了可怎麼辦?

  因此糾結片刻,她便道:「那好吧,我就去見一面。不過我還有要事在身,不可久留。」

  「您就放心吧。」

  婢子便在前帶路,禾晏瞧著走在前面的侍女。這女子雖然自稱奴婢,看著是下人,可衣裳料子極為講究,首飾也不凡,至少普通人家的侍女是決計沒有這等排面的。要麼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婢子,要麼就是富貴人家夫人的大丫鬟,禾晏覺得這應該是兩者皆有。

  胡思亂想著,等禾晏發覺過來時,已經走到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小巷。

  「你們家夫人在這裡?」她問。

  「我們夫人在這裡有一處宅院,平日裡很少住。」丫鬟笑道,「偶爾在這附近酒樓用宴乏了,就在這裡歇一歇。」

  哦,果然是大戶人家,歇腳的地方都是自家產業。禾晏在心中咋舌,禾雲生聽到了,大概又要羨慕嫉妒恨好久。

  「就是這裡。」丫鬟果然在一處宅院前停下腳步。

  這宅院並不算大,看起來也有些陳舊,四處都沒什麼人,門口連個守門的都沒有。禾晏隨這丫鬟進去,先是過了花園,待進了堂廳,那丫鬟忽然一改方才溫柔和婉的語氣,冷冰冰的對另一頭道:「夫人,奴婢把人帶來了。」

  禾晏抬起頭,對上的就是一張怒目切齒的嬌顏。

  「你就是禾晏?」

  這看上去,可不像是喝茶小敘的老友見面。

  「我是,夫人是……」

  「我乃當今承務郎唐家嫡長女,范成的妻子。」這位夫人冷笑一聲,惡狠狠的答道。

  禾晏瞬間恍然大悟,再看周圍氣勢洶洶的丫鬟婆子,心中暗暗嘆息一聲。

  這位夫人,似乎誤會了什麼。

  她這是造了什麼孽,才會托生到這麼一把爛桃花的姑娘身上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27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二十四章 救人

  「夫人似乎誤會了什麼。」沉吟了一會兒,禾晏才開口。

  她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唐鶯頓時激動起來,指著她的鼻子罵道:「誤會?你與范成在我入門之前便有了首尾,待我同他成親之後還不清不楚,做別人的外室就很高興麼?我看你是死性不改,還想著做我范家的主母吧!」

  禾晏頭疼。

  這位夫人實在好不講道理,看著也是花容月貌,窈窕動人,怎麼說話這般難聽。她正色道:「夫人不妨仔細打聽,我同范公子之前的確認識,不過自從夫人入門後,我便再也沒找過范公子。」

  「你胡說,你若是沒找過他,他如何會送東西給你?」

  「我也為此很是頭疼,若是夫人能勸解范公子不要這麼做,民女真是感激不盡。」

  她說完這句話,就見唐鶯身子踉蹌幾步,跌坐在椅子上,兩行清淚順著臉龐滑落下來,「混賬……真是混賬!」

  禾晏有些同情的看著她,傻子都能看得出范成並非良配。就算不找禾晏,日後還會找別的女人。禾晏是看不上這位范公子,可世上願意為了攀高枝而委身的其他人,並不在少數。這位承務郎的嫡長女,配范成綽綽有餘,如此容色家境,便同范成綁餘生在一處,豈不可惜?

  唐鶯身邊的丫鬟和嬤嬤連忙湊近,低聲安慰唐鶯。好一會兒,唐鶯才擦乾眼淚。

  「你這小賤人,慣會說謊,我怎能一時聽信你的胡言亂語。」她道。

  「夫人到底想要如何?」禾晏看了看天,「天色不早,我該回去了。」

  「回去?」說話的是安慰唐鶯的婆子,「你都做下這等不要臉的事情了,還想回去。在我們夫人沒好想如何處置你之前,你都得留在這!」

  禾晏:「……你們敢私自囚禁我?」

  那婆子鄙夷的看了一眼禾晏,「小門小戶出來的,就是不懂事,這怎麼能算的上囚禁?你既然是我們少爺看中的人,也就是半個范家人。大奶奶作為主母,教訓一個下人難道不應該嗎?就算告到官府裡去,我們也有理!」

  禾晏都被氣笑了,哪有這樣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見禾晏笑,原本有些踟躕的唐鶯怒意頓生,只道:「把她綁起來丟到裡屋去,餓她一晚,明日且看她還是這般囂張!」

  到底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小姐,又剛剛嫁入夫家,還沒來得及學那些雷霆萬鈞,心狠手辣的手段,想要出氣,也就是把人綁住餓一餓,嚇一嚇而已。禾晏輕輕鬆了口氣,只要不動刀子就好,她倒是不怕,只是頂著禾大姑娘的身份,怕給禾家惹麻煩而已。

  那幾個婆子衝上來,將禾晏捆小雞似的捆成一團。禾晏至始自終動也不動,乖乖的任由他們綁縛,唐鶯看著,心中又是一陣發悶。

  等他們捆好後,便將禾晏丟進裡屋的床上,丫鬟問道:「大奶奶,要不要留個人在這裡守著……」

  「留什麼?」唐鶯怒道,「就讓她一個人在這,待天黑了,看她怕不怕。若是被路過的賊子劫了,」她露出一個惡毒的笑容,「我看范成還要不要她!」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走遠了,院子裡再沒了動靜。

  禾晏雙手雙腳被綁著平躺在塌上,安靜的看著床帳子。

  別說,這床還挺軟,帳子瞧著用的也是講究的軟羅紗,這麼看來,范大奶奶對她這個犯人還挺好的。又忽然覺得感嘆,同人不同命,范夫人隨便落腳的一個宅子,都比禾家精心打造的屋子還要華美。

  並且這宅子成日還空著,豈不是很浪費?

  她胡思亂想著,確認外頭再也沒有動靜,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才動了動手腳。

  手被捆的有些不舒服,不過捆人這個手法,還是胡亂的捆粽子一般的。她嘗試著伸手去摸結扣,要知道當年入兵營,有整整十日的時間,都在學如何解扣,結扣。這等沒有章法的扣子,是最簡單的。

  禾晏摸了摸結扣的形狀,確定能解,便伸手要解,誰知剛要動作,就聽見外頭有人的腳步聲。腳步聲極輕,她耳力超群,聽出應當是個男人,便停下手中的動作,側頭看向門外。

  難道真叫唐鶯說中了,還真有採花賊?

  腳步聲一步步逼近,禾晏也有些緊張起來,在袖中摸了許久,摸到了一根被削的尖尖的竹枝。

  去兵器坊裡打造一把暗器實在太貴了,現在的她節衣縮食,連暗器都自己撿竹子來削,禾晏想著想著,又為自己感到心酸。

  那腳步聲已到跟前,門被推開,一個護衛打扮的人走了進來。

  他沒料到禾晏是睜著眼的,嘴巴被一團破布堵住,正安靜的看著他,倒被嚇了一跳,隨即快步走來,在禾晏耳邊低聲道:「禾大小姐不必害怕,少爺讓我來救你。」

  原來不是來採花,是來救命的。

  那護衛將禾晏嘴巴裡的破布除去,便將禾晏扛在肩上,道:「奴才先將您送出去。」

  禾晏非常不習慣這個姿勢,讓她覺得自己好似成了別人的俘虜,就快被敵軍拖出去砍頭了。

  不過別人一片好心麼,也不好說什麼。

  護衛將禾晏帶上一輛馬車,馬車很快從范家宅子離開。禾晏一聲不吭,倒教護衛有些發毛。

  他還以為進來的時候會聽到禾晏大哭大叫,畢竟禾大小姐就是個膽小柔弱的女人,誰知道進來的時候禾晏什麼事都沒有。就算嘴巴被堵住了,可她臉上的神情,有好奇,有提防,唯獨沒有害怕。

  護衛沒見過這樣的女人,莫名覺得心裡有些發顫。好在馬車跑得很快,大約一炷香功夫,就到了。

  護衛將禾晏扶下馬車。

  天色已經全黑了。

  夜裡的春來江沒有了白日的熱鬧,變得靜謐而安靜。這樣的夜,本該許多畫舫在此遊玩,笙歌燕舞,飲酒尋歡。只因今日下起茫茫細雨,風寒冷冽,就只有零零散散幾隻船舫飄在江中,一點漁火幽微,顯得格外寂寥。

  禾晏抬起頭,綿綿密密的雨絲落在臉上,涼而癢。她看著遠處,道:「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護衛不敢看她的臉,抱拳道:「少爺在前面的船上等您,奴才這就送您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31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二十五章 糾纏

  小舟在江面上晃蕩,今夜無月,只有一點散星,江面映著江邊的燈火,影影綽綽能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影子。

  護衛劃著小舟,朝江中心的那隻裝飾精美的船舫靠去。

  禾晏垂著頭,一聲不吭。護衛忍不住回頭去看禾晏,見女孩子坐在船尾,坐的筆直,雙手被繩索背在背後,亦是不動。似乎覺察到他的目光,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護衛一個哆嗦,手中的船槳差點掉進江水之中。

  那一眼,實在很冷。他難以形容那種感覺,像是個死人在木然的看他,江面濤聲如夢,更顯得她鬼氣森森。

  實在太奇怪了。護衛心中惴惴,她不怎麼說話,也不問什麼,安靜的出奇。尋常女子,這時候總該詢問一兩句吧?可禾晏沒有,她像是一尊安靜的人偶,安靜的不像是個活人。

  水,在夜色下泛著粼粼波光,像是漩渦,將她的思緒帶到那一日,她被賀宛如的人按著頭,溺死在池塘裡。

  從前的她是會泅水的,還算善泳,可時至今日,到了此刻,全身繃緊的神經告訴她,她怕水。

  她怕從這艘小船上掉進去,怕被吸入無窮的漩渦,怕再也掙不出水面,眼見著天光離自己越來越遠卻無能為力,怕這輩子又如上輩子一般戛然而止。

  她為自己此刻的懦弱和恐懼感到厭惡,又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得端坐在船中,沉默的任由這護衛將自己帶上那尊華麗的船舫。

  船舫應當是富貴人家自己的船舫,比樓船小一些,又比漁家小舟大許多。護衛將禾晏送上船,掀開船篷的簾,將禾晏帶進去,便自己劃著小舟走遠了,似乎得了人的吩咐,不敢近前。

  禾晏注視著眼前的人。

  范成今日亦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的極為花哨富貴,而船艙內,也擺著熏香和彩色的燈籠,燈火濛濛,軟塌綿綿,一進去便覺出旖旎生香。

  禾晏從腦中的漩渦中掙扎出來,看向范成,道:「范公子。」

  范成走過來,將她按在椅子上坐下,道:「阿禾,你受委屈了。」

  禾晏不做聲。

  「我沒想到那個女人會如此惡毒,竟然將你綁走,還關在屋子裡。若非我令人暗中保護你的安危,得知此事立刻叫人將你救出來,後果不堪設想。阿禾,如今你總該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了吧?」范成痛惜道。

  禾晏瞧著自己腳上的繩索,搖頭道:「我不明白。」

  自始至終,范成的護衛將她從宅子裡接出來也好,上馬車也好,還是送到這艘船上也好,他都沒替禾晏解開繩索。

  粗糲的繩索綁著,早已磨破了她的手腕,但並不覺得疼,只是無言。

  「我怕你對我有誤會,不肯上船,才沒有替你解開繩子。」范成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忙解釋道。話雖如此,卻也並沒有其他動作。

  「這是船上,」禾晏笑起來,「我又不會跑,你可以把我解開。」

  她一笑,如朝霞映雪,說不出的明媚生輝。范成看的有些發怔,心想我的乖乖,禾晏也不知如何長得,如今出落得越發動人,倒是比從前多了幾分不曾有的颯爽英姿。

  這麼一想,他心越發癢癢,就要伸手去摸禾晏的臉,禾晏一側頭,他便落了個空。笑容微頓,乾脆蹲下身來,注視著禾晏道:「不是我不放開你,只是阿禾,你要知道你現在的處境。」

  「我夫人生來善妒,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即使今日你回了禾家,明日她還是會想辦法找你。我岳父乃承務郎,你爹只是個校尉,想找麻煩,多得是機會。這且不提,最重要的是你。」

  「你一個女兒家,又無人保護,一旦被她抓住,她定會想辦法百般折磨與你,我……於心不忍哪。」

  范成深情的看著她,「我怎麼能眼睜睜的看著你受苦呢?」

  「哦?」禾晏反綁著的雙手正悄悄解開繩扣,她不動聲色反問道,「那你打算如何?」

  見她口風有所鬆動,范成頓時喜出望外,想也不想的開口:「我想將你藏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平日裡仍舊有丫鬟奴僕伺候你,這樣我夫人就找不到你。等時日長了,我再休了那個女人,便將你帶回范家,介時,你就是范家的主母,無人再敢欺負你。」

  「正妻?」禾晏問。

  「不錯,」范成摸著胸口,「阿禾,我對你發誓,我的心中只有你一個。若不是這門親事早就定了下來,我根本不會娶她!你放心,我此生只愛你一人,我范成的妻子只會是你,只是你要等一等……」

  禾晏聞言,輕笑出聲。

  范成一愣。

  「你這是,想要我當你的外室啊。」她淡淡道。

  若是真的禾大小姐在這裡,大概早就被這一番誓言感動的潸然淚下。可她不是禾大小姐,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男人想要騙一名女子,真是什麼鬼話都說的出來。范成怎麼會娶她當正妻?不過是想先騙了再說。

  不知她當年一心繫在許之恆身上,賀宛如看她,是不是就如她現在看禾大小姐,同樣的可笑和可悲。

  「阿禾,你……」范成皺起眉。

  「范公子,我已經說的很明白了。你既然已經娶妻,我也放下過去,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各走各道。我無意你正妻之位,還望你也不要糾纏。」

  話到此處,手上結扣一鬆,打開了。

  范成並未看到掉在地上的繩子,先是意外的看著她,片刻後,突然冷笑起來,「禾晏,你還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好聲好氣的哄著你,你還來了勁了!糾纏?天下女人多得是,我何須糾纏你這樣的?不過本公子在你身上花費的時間心思,可不能白費了!」

  「范公子該不會要我折成銀子給你吧?」禾晏好笑。

  「本公子不缺錢,你就拿自己來償還吧。」他露出一個下流的笑容,「你要是將我伺候好了,說不定我還會賞你點銀子。」

  禾晏還未開口,突然聽得一個暴跳如雷的聲音響起,「你放的這是什麼狗屁!」

  禾晏詫然望去,見簾子一掀,一個濕淋淋的人大踏步走了進來,正是禾雲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35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二十六章 命中意外

  「雲生?」禾晏險些以為自己眼花,她再看了看,的確是禾雲生。

  禾雲生已經走到她面前,護在她身前,一掌把范成推出老遠。

  「你、你怎麼上來的?」范成好容易站定後,指著他叫道,目光儘是不可思議。

  「當然是游上來的!」禾雲生道。

  他這剛從水中撈起來,渾身上下都濕淋淋的淌水,蹲下身就去給禾晏解禾晏腳上的繩索。

  「你如何知道我在這裡?」

  「我就怕姓范的糾纏你,早早的讓雙慶回去守著,誰知道正好看見你被人叫走。」雙慶就是禾晏為禾雲生買的小廝,平日裡陪著他去學館。

  「雙慶跟到這裡,便回頭告訴我,我一路跑過來,游過來,幸好趕上了。」他將禾晏腳上的繩子解開,正想去解禾晏手上的繩子,沒想到禾晏手上的繩子卻是鬆的。他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隨即站起身,怒視著范成道:「要不是我趕的及時,這畜生想對你做什麼?」

  「做什麼?」范成終於回過神來,他看向禾雲生,有恃無恐的笑道:「你以為你來了,又能改變什麼?」

  這船上除了他們三人,一個人也沒有,大概怕擾了范成的「興致」,連剛才送禾晏來的護衛都不知所蹤,估摸著劃著小舟躲的遠遠的,只等事成之後得范成吩咐。

  「你姐姐,遲早都是我的人。」范成不屑道:「我看你們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別給臉不要臉,當初是誰想方設法的爬我的床,現在裝什麼貞潔烈婦!」

  「你!」禾雲生聞言,頓時勃然變色,直撲過去,一拳揍過去,「你個混賬!」

  范成被他撲的差點跌倒,船舫被他這麼一動作劇烈搖晃起來,倒教禾雲生一個踉蹌。

  禾晏皺了皺眉,正想上去幫忙,卻見范成袖中有什麼東西一閃,依稀是道銀光,她頭皮一緊,厲聲道:「雲生躲開!」

  禾雲生並不知道發生何事,下意識的翻了個身,「咚」的一聲,范成掏出的刀扎到了他的衣服。

  禾雲生也驚出一聲冷汗,道:「你敢殺人!」

  「有何不敢?」范成面色猙獰,「一個校尉的兒子,死了就死了!等你死了,我就把你姐姐奴役起來,日日供我消遣,玩膩了就賣到樓裡去。」他大笑起來。

  禾晏眼中浮起一絲厲色。

  她不動范成,不過是怕給禾家招來麻煩,可眼下看來,不管她動不動,范成都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了。

  禾雲生也怒火衝天,乾脆回頭一頭撞在范成的肚子上,范成冷不防被撞倒,這船舫又搖搖晃晃,一下子跌倒在地。他張口就要喊人,禾晏喝道:「別讓他出聲!」旋即飛身上前,將桌上的帕子塞進范成嘴裡。

  范成被堵了嘴,這一愣神的功夫,禾雲生已經騎到了他背上,一拳拳揍他,他本就是少年,力氣正大,范成雖然嘴巴叫囂厲害,但哪裡又真的是他的對手,漸漸地便不再掙扎。

  「雲生,夠了。」禾晏喝住他,「再打下去他就沒命了。」

  「他死了才好!」禾雲生咬牙切齒道,「死了就不會惦記你了!」

  「那禾家就麻煩了。」禾晏拉開他的手,「先把他弄起來。」

  禾雲生從范成背上爬起來,范成面朝地一動不動,他伸腳踹了踹,「起來,別裝死!」

  范成依舊沒動靜。

  「打你兩下就死了,你還真會訛人。」禾雲生一邊嘲諷著,一邊想將范成給踹起來,可才動了下,突然間,便見自己腳邊,范成趴著的地方,漸漸氤氳出一團紅色。

  他道:「他、他……」

  禾晏正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他們方才這船搖搖晃晃,不知道范成的護衛看見沒有。眼下看來沒什麼不對,可能以為這是范成的「興致」。這會兒聽得禾雲生倏然變色的聲音,有些奇怪的一看,一看之下便定住了。

  片刻後,她蹲下身,鎮定的將范成翻了個面。

  「啊——」禾雲生短促的叫了一聲,迅速捂嘴將剩下的聲音咽進了喉嚨,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

  范成被翻得仰躺在地,身子軟綿綿的像是沒了骨頭,腰腹處的衣衫已經被血染紅了大塊,一點刀柄落在外面,刀尖已經盡數沒在骨肉之中。

  剛剛同禾雲生打鬥時,范成從袖中摸出一把短刀,後來船舫搖晃間刀掉在地上,又被禾雲生撞的跌倒,不偏不倚,稀里糊塗,刀就刺進了他自己的腹中。

  本來也不至於這般深,偏禾雲生還將他壓在地上用拳頭揍,於是便刺的整把刀都進了肚子,一命嗚呼。

  禾雲生嚇得兩腿發軟,跌坐在地,驚恐的道:「他……他不會是?」

  禾晏伸出兩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吐出兩個字,「死了。」

  禾雲生茫茫然的看著她,似乎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片刻後,他嗚咽一聲,六神無主的道:「他,他怎麼就死了?我們怎麼辦啊?」

  船還在江中,搖搖晃晃的飄著,四周除了船舫之中的燈火,似乎再無別的光輝。一片死寂中,禾雲生的哽咽格外清晰,他說:「我們怎麼辦啊?怎麼辦?」

  到底是十幾歲的少年,從未殺過人,見過血,連殺魚都要繞道行走。嘴巴上說的凶巴巴,卻沒想到真的會要人性命。禾雲生已經慌了神,嘴裡重複的念叨著毫無意義的「怎麼辦」。

  禾晏蹙眉看著范成的屍體。

  她殺過的人太多了,不過都是戰場上的敵人,這樣的,沒殺過,雖然有些意外,卻也並不慌亂。再看禾雲生,他神情恍惚,似哭似笑,搖著范成的屍體,似乎是想把他給搖醒,已然失去了神智。

  「啪」的一聲。

  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痛,猶如當頭棒喝,禾雲生從方才的混沌中清醒過來,看向面前的禾晏。

  他突然發現,和他相比,禾晏冷靜的過分,她目光尖銳如劍,將他的心紮了個透涼,她的手也很穩,不像他的,還在抖。

  她的聲音也是冷的,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嚴厲,她說:「禾雲生,你清醒一點,他已經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37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二十七章 引開

  他已經死了。

  禾雲生呆呆的看著眼前。

  范成的傷口還在流血,那一刀不偏不倚,正刺中了他的腹中。禾雲生覺得嗓子發乾,片刻後,他終於開口,聲音仍是顫抖著,帶著一股視死如歸的決心。

  他說:「我去衙門投案,人是我殺的。」

  他站起身,渾渾噩噩的要往前走,才走了兩步,被人一把拉住,差點跌了一跤。

  禾晏問:「你去投什麼案?」

  「他死了,我償命。」禾雲生哽咽道,「天經地義。」

  「為這種人償命可不值。」禾晏看了一眼地上的范成,「我本來想,今日就算過了,范成也不會善罷甘休。禾家遲早會麻煩上頭,不過眼下倒是少了個麻煩,他死了,至少禾家日後清淨了不少。」

  「你可還記得他當時說的話?」

  禾雲生記得,當時范成想要殺他,說「等你死了,我就把你姐姐奴役起來,日日供我消遣,等玩膩了就賣到樓裡去」。這般狂妄自大的話,他說的理所當然。

  「你要知道,范成今日在這條船上殺了你我二人,不必償命,憑什麼你失手殺了他,就要搭上自己的一生?我們的命就如同草芥,他的命就格外金貴,憑什麼?」

  禾雲生年紀尚輕,一腔熱血,為範成這樣的人償命,太不值得了。

  「我也不願,」禾雲生聞言,一腔悲憤籠上心頭,只道:「但我們現在難道還有別的路可走?」

  禾雲生想得簡單,他殺了范成,范家上門,自己一命賠一命,此事全了。禾晏卻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前生出自高門大戶,自然知道如范成這樣的人家,就算禾雲生投案以命抵命,范家也不會善罷甘休,禾綏和她,包括青梅和雙慶,一個都不會放過。

  「你過來。」禾晏拍了拍他的肩。

  禾雲生疑惑的看著她。

  「你方才說自己是泅水過來的,可是善泳?能憋氣麼?」禾晏問。

  禾雲生點頭,「可以。」

  「你換上我的衣服,等會兒聽我口信,就從船上跳下去,游到下游,再換上乾淨衣服偷偷回家,一定要快,知道嗎?」

  禾雲生懵懂點頭,又搖頭,看向禾晏,「那你呢?」

  禾晏從地上撿起包袱,那包袱裡,還有她今日從裁縫鋪裡為禾雲生拿的新衣裳,她道:「我換件衣服,把他們引開。」

  「他們」指的是范成的護衛。

  禾雲生大驚,脫口而出,「不行!」

  「你怎麼引開?你是個女子,他們抓到你會殺了你的,他們會折磨你,你手無縛雞之力,落在他們手上會生不如死……」

  他還在絮絮叨叨的說,被禾晏一把按住肩膀。

  「不會,我能甩開他們。」她道。

  幽暗的燈火下,少女目光清亮堅定,這個時候了,她甚至還在笑。那笑容很輕鬆,莫名的撫慰了禾雲生慌亂的心情,可又讓他想哭。

  「我不能讓你去。」禾雲生喃喃道。

  「聽著,雲生,你穿著我的衣服跳船,我把他們引開,這兩日我們都不要見面,我要避風頭便不能回禾家。再過五日,你去城西有一家叫柳泉居的酒館,酒館門口有一排柳樹,你找到左起第三棵柳樹,往下挖三寸,我會在那裡留下給你的信。咱們到時候再會合,知道嗎?」

  禾雲生搖頭:「我不能讓你去……」

  「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是個男人,日後還要挑起禾家的重擔,你要冷靜下來,照我說的做,我不會有事,你知道的,我每次都沒事。」她說。

  禾雲生說不出話來。

  她的確每次都沒事,不管是王久貴也好,賭場賭錢也好,還是在校場是賽馬也好,每次她都能出人意料,可這次不一樣,這次是背上了人命。

  「父親那邊,你替我解釋。」禾晏道,「再過一會兒,范成的護衛會過來,我們沒有太多時間。現在快點換衣服。」她道,「你背過身,我先把外衣脫給你。」

  船舫靜靜的飄在江中,禾雲生同禾晏再相對而立時,兩人已經換了裝束。禾晏穿著簇新的男裝,頭髮紮成男子髮髻,英氣逼人,果真成了翩翩少年郎。而禾雲生穿著禾晏的長裙,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擺,面色尷尬。

  禾晏「噗嗤」一聲笑出來。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笑。」禾雲生心事重重,竟沒心思同禾晏鬥嘴。

  「還沒到笑不出來的時候,」禾晏從地上撿起一塊面巾,將自己的臉蒙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然而眼裡也是帶著笑意的,「你得習慣這種。」

  習慣這種?這種什麼?殺人亡命天涯?禾雲生只覺得疲憊,與之而來的,還有深刻的擔憂和恐懼。

  「我數一二三,你就往下跳知道嗎?」禾晏道,「別擔心我,我們會再見面的。」

  禾雲生就要往船頭走去。

  走了兩步,他又回過頭,看著禾晏的眼睛,道:「你會沒事的,對嗎?」

  禾晏揉了揉他的頭,少年的頭髮還帶著方才從水裡帶上來的水珠,冰涼涼,毛茸茸的。

  她綻開一個笑容,溫柔的回答,「當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41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二十八章 夜雨

  雨絲似乎也是黑色的。

  水天相接,沉沉天色裡,漁火明明暗暗,彷彿來自彼岸的幽魂。最後一絲琴弦聲散去,夜晚變得格外靜謐。

  也就在此時,一聲女子的尖叫劃破長夜。

  「殺、殺人啦——」

  聚集在畫舫遠處的幾片小舟裡,護衛們正坐在一起,等待著范成的信號,乍然間聽聞淒厲慘嚎,不約而同怔了怔。

  「怎麼回事?都這麼久了,怎麼還在鬧?」為首的侍衛問道。

  「公子沒發手信,還是再等等吧。」有人道。

  做范成的侍衛這麼多年,最重要的就是揣測主子的心思。這樣的事情習以為常,范成做范家少爺這麼多年,除了自己貼上來的女子,糟蹋的良家子也不在少數。如今夜這樣的情況,早已發生過不止一次。將那些貧苦的女子拐到船舫或外宅,任范成欺辱。事成之後給點銀子打發,那些女子家境貧寒,無處喊冤,便也只能算了。

  禾晏也將成為這其中的一個。

  本來禾大小姐對范成一往情深,倒也不必這麼麻煩,誰知道經過范家門口那麼一鬧,真動了氣性,要同范成一刀兩斷。范成卻被勾起了心思,軟的不行就來硬的。

  他們這些護衛要做的,也只是將禾晏帶到范成面前,以及事後善後。

  「我覺得不對。」為首的護衛站起身子,站在船頭眺望,只見范成所在的畫舫在江水中劇烈搖晃,那搖晃的幅度,看上去像是有人在裡面打鬥。

  「不對,有問題!」他喝道,「都起來!趕緊過去,船上有異!」

  其餘幾人皆是一驚,迅速劃著小舟朝那船舫靠近,才靠近還有些距離,忽然見自船舫裡奔出一名女子,那女子跌跌撞撞,動作驚惶,看穿著正是禾晏,彷彿在躲避什麼人,驚叫著一頭栽倒在江水之中。

  滔滔江水將她迅速淹沒,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像是石頭,只在水面激起一簇水花,再也沒了動靜。

  「公子!」護衛忍不住喚道。

  沒有人去關心禾晏的生死,小舟快要靠近船舫之時,為首的侍衛藉著輕功,掠過舟頭,攀上船舫。他幾步進入船舫之中,但見船舫之中,有人背對著他,是個男子,臉上覆著汗巾,只露出眼睛,昏暗的燈火下亦是面目模糊。而他腳下,范成仰躺著,倒在血泊中。

  蒙面人的手中握著一把匕首。

  護衛駭然至極,沒料到船舫之中何時多了這麼一個人。再看范成,只怕凶多吉少。一時又驚又怒,想也不想的就朝蒙面人撲過去:「爾敢!」

  那蒙面人冷笑一聲,同護衛纏鬥在一起。

  打鬥聲在船中響起,船舫越發搖晃的劇烈,其餘幾名護衛也追上船,那蒙面人見對方人多勢眾,便不再戀戰,一刀劈開護衛當頭長劍,想也不想的跳江。

  「抓住他!」護衛首領大喝,「他殺了公子!」

  眾人紛紛跟上,卻發現蒙面人十分狡猾,護衛們都上了這艘船舫,本以為他是跳江,卻是上了他們方才來的那隻小舟。

  這是江中心,雖有人會泅水,可是夜色太黑,難免遇到危險。可小舟輕薄,順著水流劃得很快,船舫稍重,便是幾人一起划槳,亦落於蒙面人半步。

  一前一後,細雨綿綿裡,誰也沒有看見江中這一場逃殺。

  待快到岸邊之時,蒙面人將手中木槳一丟,腳尖一點,躍上江岸,就此消失在岸邊,護衛首領道:「留兩個人去找城守備,其餘人跟我追!」

  雖是夜,卻也不到深夜,春來江兩岸還有做生意的小販,但見一蒙面人忽的從碼頭處奔來,來的急促,衝撞小攤無數,隨之跟在後面的是一叢侍衛,殺氣騰騰,令人膽寒。

  「出什麼事了?怎麼這麼急唷。」被撞翻攤位的小販不敢多言,彎腰去撿地上散落一地的瓜果。

  「好似出了命案,看這後面追的人,當不是普通人家。」

  「天可憐見的,最近怎麼這麼不太平。」

  ……

  江邊的水帶著腥氣,水中陡然伸出一隻手,先是抓住岸邊的石頭,接著,整個人從水中拔起,帶起一身的水腥氣。

  禾雲生全身都在發抖,他不敢太早動作,省的被人發現,在水底潛了許久,才悄悄的往下游游去。此刻面色發白,嘴唇烏紫,不知是江水太冷泡的久了,還是根本在害怕。

  他手裡還緊緊攥著一個籃子,裡頭是禾晏在裁縫鋪裡給他拿的衣裳。那是在船舫上放點心的籃子,禾晏將衣裳給他放進去蓋好,衣裳乾乾淨淨,沒有被水浸濕。他把身上女子的衣裳脫下來,團成一團扔進籃子裡,又在籃子上綁了幾塊稍重的石頭,將籃子丟進江水中。

  江水瞬間吞沒了籃子。

  他把那身簇新的春衫換上,衣裳做的很合身,款式也很漂亮,還有同色的襆頭,恰好可以將濕漉漉的頭髮藏起來。他穿著穿著,喉頭便哽咽起來。

  然而沒有多餘的時間讓他在這裡恐懼,禾晏的話還在耳邊。

  「你要換上乾淨衣服偷偷回家,一定要快。」

  一定要快。

  他腳步踉蹌,抄了一條小路,往回家的方向疾步走去。

  城裡似乎有城守備軍在四處抓人,禾雲生走著走著,聽到街邊有人談論。

  「聽說江上船舫有人殺人了,死得好慘。」

  「誰啊?」

  「不知道,是大戶人家的少爺。沒看見城守備到處找人嗎?」

  「這麼多人,凶手肯定插翅難逃,說不定都已經抓到了。哎呀,這雨下的沒完沒了,衣服都濕了。」

  談論聲漸漸遠去,直到再也聽不見。

  快一點,再快一點。

  青衫襆頭的少年從街邊疾走而過,他春衫尚薄,這樣的雨天大約覺得冷,有些瑟瑟的緊了緊衣襟,快步回家去。

  雨下的越來越大,街邊沒帶傘的行人匆匆避雨。小販躲到屋簷下,大聲吆喝著行人路過瞧上一眼,今夜和昨夜,似乎沒有任何區別。

  「姐姐……」有人小聲自語,如春夜的風,落在細雨裡,了無痕跡。

  少年埋著頭往前走,不回頭,眼淚撲簌簌的落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46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二十九章 投軍

  「人朝這個方向去了,追!」護衛首領對趕過來的守備軍指到。

  守備軍人馬充足,朝著他指的方向追去。范成的其他護衛看向首領,有人顫聲問道:「公子死了,我們該怎麼辦?」

  身為范成的護衛,卻沒有保護好范成,范家一定會追究他們的責任,輕則重罰,重則……被遷怒以至於丟命。

  「到底是誰殺了公子?」也有人問。

  「我和那個人交過手,身手極好,」首領捏緊拳,「我不是他的對手。」

  「是衝著公子來的?天啊,究竟是誰?」

  誰知道呢?范成做下那麼多惡事,那人既然要他的命,顯然是仇恨已久。曾被范成糟蹋的姑娘也有父母兄弟,許是為他們的親人復仇,或是其他。人已經死了,抓到了凶手,一切都真相大白。

  「禾大小姐……」有人終於記起了禾晏。

  「已經沒命了吧。」

  那麼深的江水,那麼冷,一個女子沒什麼力氣,掉下去凶多吉少。可那又怎麼樣,沒人在乎,禾晏活著,或許還會被范家人遷怒,死了更好,一了百了,至少禾家的事就到此為止。

  「死了就死了。」首領木然道,「死了更好。」

  一句話,就注定了禾晏的結局。

  ……

  馬蹄聲在街道深處響亮不絕,城中人心惶惶。

  有穿青衣的少年神態自若,從叫花子群居的破廟走過,順手將濕漉漉的舊衣扔進荒廢已久的枯井。

  衣裳已經在逃跑途中換過了,春衫是穿在裡面的,只要將外面的舊衣扔掉即可。頭巾倒是不必戴,省的引人注目。她在牆面摸了一把,手上便沾了一層灰,將沾滿黑灰的手往臉上拍拍,塗塗抹抹,方才過分白淨的臉立刻變的黑了些,像是……家境普通常在外勞作的少年郎。

  但還是個清秀的少年郎。

  少年郎不慌不忙的往前走,身後城守備軍四處抓人,禾晏的心裡並不如表面輕鬆。

  范成的護衛同她交過手,只要認真辨認,就會認出她的身形。外貌可以偽裝,身量卻不能騙人。京城的城守備軍並非吃白飯的廢物,要躲也並不好躲。縱然是跑到破廟裡,只要對叫花子稍作盤問便知道自己是個生面孔。還有出城,城門想必此刻已經被封,未來一個月進城出城都會嚴加盤查。這樣一戶一戶搜下來,遲早會被發現。

  令人頭疼。

  范家比她想像的還要家大業大,竟叫了這麼多人來追她一個人。好不容易撿回來的一條命,禾晏可不願意白白交代在了這裡。

  守備軍從每個方向過來,禾晏岌岌可危。

  陡然間,她想起了什麼,伸手從袖中掏出一物。

  紙張已經被揉的皺巴巴的,加之被雨淋濕,幾乎已經看不出來上面寫的字跡。這是那一日禾雲生從牆上撕下來的徵兵告示。

  徵兵……

  徵兵處就在城西頭的馬場外空地,那裡搭起了帳篷,許多人在此填好文書,接受簡單的檢查,等時日一到便一起出發。這次去涼州招兵招的匆忙,想必並不會很嚴格,連年齡都並非只是壯年,願意去的人除非是家境貧寒至極,否則太平盛世,誰願意去白白受苦。

  可這徵兵文書,來的恰恰好。

  如今她成了通緝犯,待在京城反而不好,若是被查出來,連累了禾家更糟糕。況且一味待在京城,似乎也沒什麼好處。禾家離她太遙遠,許家更是她接觸不到的高門,她還沒辦法和他們站在同一高度,去索要自己的東西。

  倒不如去兵營。從徵兵的隊伍一道出城,在那裡,才是她該待的地方。

  天無絕人之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她本來還想著,要如何才能尋個合理的理由,同禾家父子解釋她離開的事,如今倒是不必想其他理由,因為只有這條路可走。徵兵明日就截止了,截止的前一晚,她剛好趕上。

  禾晏笑了笑,心情竟異常輕鬆起來,她不再猶豫,朝著城西馬場的方向,大踏步走去。

  城西馬場原本是一處養馬場,不過自從徵兵帳篷搭在這裡以來,馬匹都被疏散了。前面長帳坐著個紅臉大漢,腰間一把長刀,因著下雨,頭上戴著氈笠,眼似銅鈴,不怒自威。正有一搭沒一搭的打瞌睡。

  徵兵已近尾聲,明日一過,新招的新兵便要跟著一起去往涼州,這個時間,願意去的早已來投名,當是沒有新人了。

  禾晏走上前時,那大漢眼皮子都沒抬一下,禾晏只得道:「這位大哥,徵兵是結束了?」

  那大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慢吞吞的道:「沒有。」

  「那就好。」禾晏喜上眉梢,「我來投軍。」

  「你?」紅臉大漢露出一個挑剔的表情,道:「兄弟,你今年幾歲了?」

  「十六。」

  「十六,」漢子沉吟道:「你這身板,看上去可不像是十六。平日裡在家沒幹過什麼重活吧,投軍可不是開玩笑,你要是鬧著玩,趁早回去,別耽誤我時間。」

  「這位大哥,我是真的想投軍。」禾晏想了想從前兵營裡出來的兄弟,學著他們神情悲慟,「家裡沒人了,活不下去,不投軍就只有賣身為僕。倒不如上戰場,要麼死在沙場,要麼領了功勛,還能換種活法。再說了,大哥,」她湊近一點,低聲道:「如今乍然徵兵,怕是人手不夠,少一人不如多一人,也能湊個整數唄。」

  那大漢被她一番話說的心動,想著也是,只想趕快將人湊夠交差,便道:「行吧行吧,你要去送死,我也不攔著你,醜話說在前頭,軍營可不是享樂的地方,你若是混不下去,想當逃兵,那就是軍法處置。」

  「我不會當逃兵。」禾晏信誓旦旦。

  紅臉漢子嗤笑一聲,這樣的少年他見的多了,來的時候都是信心滿滿,真要打仗了,嚇得尿褲子的也是他們。

  「那你來填這份文書。」他把文書遞到禾晏跟前。

  城西馬場外圍,城守備軍走到此處便調轉馬頭,前面是涼州徵兵的帳篷,不必繼續往前。

  禾晏唰唰的寫下兩個字。

  這一次,用的是她自己的名字。

  禾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49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三十章 進入兵營

  徵兵文書填起來很快,禾晏的字寫的不錯,那紅臉大漢看了,道:「你識字?」

  「學過一點。」禾晏謙虛回答。

  投軍的多是賣力氣的壯年男子,少有識字的人,紅臉漢子待她的表情便柔和了些,道:「你先去後面帳子擇閱,通過了領份文書,畫個押,就給你上軍籍冊。」

  禾晏道過謝,便去了後面帳子。

  這帳子要靠近馬場裡面一些,帳子也大,禾晏掀開簾子進去,裡面站著一人,坐著一人,一個胖乎乎的赤膊男人坐在馬紮上穿鞋,一邊笑眯眯的問站著的人,道:「怎麼樣,我身體還壯實吧?」

  禾晏只當沒看見,目不斜視的走進去,那胖子看到她,反倒訝異道:「這等孱弱之人也能來投軍?」

  負責擇閱的大夫催促他:「你趕緊穿鞋出去,我要檢查下一個人。」

  那胖子便走了,邊走還邊回頭看禾晏,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

  「你過來,」大夫道,「把衣服都脫了,站在這裡。」

  禾晏:「……」

  投軍入兵營,都要擇閱身體,看身體是否殘缺,或是有傳染疾病,禾晏上輩子投撫越軍時,差點就露餡,這輩子早已有了準備,便從袖中摸出一粒銀子,握著大夫的手,將銀子塞到大夫手裡。

  擇閱大夫一怔,蹙眉看向她:「這……」

  「大夫,不瞞您說,我身有隱疾,」禾晏低下頭,難以啟齒的模樣,「正是因此,不得人待見,常受人欺凌,我在家中實在待不下去才出來投軍。眼下實在不願意自己的缺陷被人瞧見,還望大夫行個方便,日後就算我死在戰場上,也會記得您的好,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

  擇閱大夫本以為他要說什麼疾病之類,卻沒想到是隱疾,這還是他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呆了半晌,再看向禾晏時,便帶了幾分同情之色。看著年紀輕輕也眉清目秀,竟然是個廢人?可惜了,難怪會來投軍,怕是做其他的,這輩子也做不成什麼。

  捏了捏手中的銀子,沉甸甸的,再看禾晏神氣十足,不像是有病的模樣,擇閱大夫便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強人所難,你走吧,平日裡和人住一起的時候注意些,別被人看到。你要是自己被人發現,可就怪不得我了。」

  「多謝大夫。」禾晏感激涕零的衝他抱拳。

  如此順利的通過,禾晏心裡也鬆了口氣。等她出了帳子,發現外面馬場草地邊的石頭上,方才那胖子正坐著往嘴裡塞燒餅,看見她,便同她招了招手,似是打招呼。

  禾晏想了想,走了過去。

  「小兄弟,剛就在裡面看見你了。」胖子三兩口吃完手上的燒餅,嘴角還沾著芝麻,他問:「你這是來投軍啊?」

  禾晏點頭,看見他手裡剩下的的燒餅,倒是覺出幾分餓來,從下午到現在,她還沒吃過東西,又這麼一番追逃,早已飢腸轆轆。

  「你是不是餓了?」胖子見她直勾勾的盯著自己手裡,伸手過去,「喏,拿去吃!我剛吃了五個,吃飽了!」

  實在是很餓,禾晏便也不再推辭,接過來道了一聲些,便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你這麼瘦弱,也來投軍,家裡人放心的下嘛?」胖子嘀咕道,「你還沒我十歲的弟弟看起來勇武。」

  禾晏嚥了一口燒餅,忙中偷閒的回答,「唔,我只是看著瘦弱,力氣很大。我今年十六了。」

  「怎麼會來投軍?」胖子問,「看你的樣子不像粗人。」

  「家道中落,走投無路。」禾晏只說了八個字。

  胖子便一副瞭然的神情,同情的開口,「世事無常,小兄弟,你也不要太過在意,日後你就跟著我,當我的小弟,我會保護你的。」

  「謝謝大哥。」禾晏回答的從善如流。

  這聲「大哥」取悅了胖子,他笑道:「我姓洪,叫洪山,你日後可以叫我山哥。小兄弟貴姓?」

  「我姓禾,禾晏。柴禾的禾。」

  「禾?這個姓倒是少見,日後我就叫你阿禾。」

  「嗯!」禾晏點頭,說話的功夫,已經將這隻燒餅吃完了,她抹了抹嘴巴,尋了個從前的馬棚,靠著欄杆坐下來。洪山見狀,奇道:「小兄弟,你不回家?」

  「不回去了。」禾晏雙手支在腦後,「我就住在這裡。」

  洪山眼中的同情之色更濃,挨著坐過來,道:「我也沒地方去,那咱就在這將就一晚,明日過了跟著一道啟程吧。」

  「再好不過。」

  遠處營帳外亮著火把,在雨絲下搖搖欲墜,像是下一刻就要熄滅,兩人沉默的坐在黑暗裡,各自想著心事。

  不知道禾雲生那邊怎樣了,有沒有安全到家。禾晏心裡想著,不知不覺睡著了。

  ……

  京城每日要發生無數的事,窮人的事無人關注,若是同高門大戶扯上關係,便人盡皆知。

  昨日夜裡春來江上發生了一起命案,京城范家少爺被人在船中殺害,凶手逃跑不知所蹤,到現在都還沒抓到人,當時船上還有城門校尉的女兒,亦被凶手所害,溺死在江水中,死不見屍。

  城裡有這麼個凶殘的殺人者,一時間人心惶惶。不過也有百姓拍手稱快,范家少爺從來仗著家勢欺騙糟蹋平民少女,少女們吃了虧也不敢聲張,如今有人替天行道,或許是蒼天開眼。

  禾家一片慘淡。

  禾綏一夜間像是老了十歲,呆呆的坐在堂廳裡,彷彿一尊泥塑。青梅和雙慶躲在院子裡,雙慶神情苦澀,青梅抹著眼淚低聲道:「怎麼會突然沒了……」

  簡陋的馬棚裡,禾雲生挨著香香坐著。

  草料還是昨日的草料,他沒了心思去添,馬兒有些煩躁的走來走去,禾雲生不為所動。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到現在,禾晏還沒被抓住。他想起那艘船上,夜雨掩蓋了血腥氣,他惶惑而無助,身著長裙的少女瞳色清亮,摸了摸他的頭,對他說「你知道,我每次都沒事」。

  這次也會沒事的,一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52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三十一章 肖家公子

  春已近尾聲,連雨都開始有了夏日的暑氣。

  徵兵最後一日結束,跑馬場填寫文書的長帳已經收起,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小帳。同家人道別別的新徵兵丁已經集合,只待今夜一過,第二日一早便啟程趕往涼州。

  帳篷十分窄小,幾個人擠進去,勉強還行。禾晏和洪山挨著坐著,洪山領了個稍大的帳篷,因他二人都沒甚麼多的行李,坐起來就還算寬敞。從昨夜到今夜,禾晏已經在這裡待了整整一天。

  這裡會給饅頭吃,一頓發兩個,等到了涼州安頓下來,會發的更多些。其餘都沒什麼,只是上茅房比較不便,禾晏只得等到夜深人靜無人去的時候才能偷偷去一趟。

  她剛從茅房出來,走到自己的帳篷前,將帳篷一掀,裡頭多了兩個人。洪山正在同他們說話,聽到動靜,這兩個人便回頭看來。

  大概是一對兄弟,模樣生的有些相似,黑黑瘦瘦,有種蠻實的俊氣,年紀並不大,大的那個大概十六七歲,小的那個和禾雲生看起來差不多大。年長的應當是哥哥,沉默寡言,小點的大概是弟弟,看見禾晏便露出一個笑容,自來熟的問道:「這位哥哥是……」

  「這是你阿禾哥哥,」洪山自顧自的就幫禾晏認了個弟弟,又對禾晏道:「這是今日新來的兩位兄弟,外頭沒帳子了,就在這裡和咱們擠一擠。」他指了指那個寡言的少年,「這是石頭。」又指了指那個笑起來有些憨厚天真的少年,「這是小麥。」

  石頭,小麥,這大概是一雙家境貧寒的兄弟倆,否則好一點的人家,也該給取個好名字。

  禾晏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多了兩個人,帳篷頓時顯得有些擁擠。

  「你們是京城人麼?」禾晏邊問,便覺得有些渴,擰開腰間的水壺喝了一口。

  石頭不愛說話,倒是他弟弟小麥很活潑,他道:「我們就住在象淮山上,平時打獵生活,上次下山的時候看到在徵兵,哥哥同我商量了一下,就來投軍了。」

  原是山上的獵戶人家。

  「你爹娘也許你們來投軍?」洪山問。一般來講,便是家中貧寒來投軍的,也不會讓兩個兒子一起來投,總要給家中留條退路。

  「爹娘早就不在啦,我和哥哥一起長大的。」

  洪山嘆了口氣,「那你們更應當好好惜命,沒事跑來投什麼軍,投軍可不是好玩的。你們該不會是……」他朝禾晏的方向努了努嘴,「也和他一樣想建功立業吧?」

  「大丈夫當建功立業,」小麥一派天真,又道,「再說了,這次帶兵去涼州,做指揮使的是右軍都督肖都督,我和哥哥早就對他仰慕已久,能跟著他做事,是我們的榮幸!」

  禾晏正一邊喝水一邊聽他們說話,聞言「噗」的一口水噴出來,險些被自己嗆住。

  帳篷裡的幾人都看向她。

  「你說,去涼州做指揮使的是誰?」她問。

  小麥以為她是不認識「肖都督」,特意解釋一番,「就是如今的封雲將軍,肖家的二公子肖懷瑾啊。」

  禾晏心頭震動。

  肖玨怎麼可能去涼州做指揮使?他的官位完全不必如此,況且他自己有兵馬,何必帶一支新兵去涼州。除非他是被貶職。

  肖玨被貶職了?

  ……

  京城肖家。

  肖家的宅子,是肖老將軍在世的時候,特意按照妻子的喜好修繕的。肖家後來幾代,不曾動過院中佈局,因此雖是武將世家,院子修繕的卻如蘇州小院一般清雅別緻。

  穿過花牆便是正房,正房旁邊有一株石榴樹,還沒到結果子的時候,從窗戶看進去,可見黃松木架上擺滿了書籍。有人坐在桌前看書。

  青年生的白皙秀麗,只神情淡漠,帶著幾分懶倦,因在自家府上,穿著隨意,雲紋錦衣青玉帶,越發顯得英姿楚楚。牆上掛著一把佩劍,顏色如霜雪,晶瑩透亮,雖未出鞘,可見凜凜。

  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來人是一男一女,男子生的和肖玨有七分相似,只是不如肖玨冰冷,多了幾分柔和清朗之氣,一派風華月貌,此人便是肖玨一母同胞的大哥肖璟。跟在肖璟身邊的,是他的妻子白容微,雖不至絕色傾城,也是位皓齒內鮮,秀麗端莊的美嬌娘。

  這夫妻二人站在一起,形如一對璧人,賞心悅目。

  「懷瑾,」開口的是白容微,她將肖璟手上的包裹放到桌上,道:「這是你此去涼州備好的鞋子和衣裳,晚些試試看。」

  自從肖將軍夫婦去世後,肖家便只有肖璟和肖玨兩兄弟,長嫂如母,從前將軍夫人給肖玨縫補衣裳,如今便成了白容微。

  「多謝大嫂。」肖玨頷首。

  白容微笑道:「你們兄弟說話,我去看看湯羹好沒有。」說罷便退了出去。

  白容微離開後,肖璟定定的看了肖玨片刻,終是嘆了口氣,道:「懷瑾,你實在沒必要去涼州。」

  「徐介甫近來在朝中頻繁針對你,是在找肖家的麻煩。」肖玨神情無波,只道,「皇上聽信徐敬甫的話,我在京城反倒惹人生事。去涼州暫避鋒芒也好,況且,父親當年之死疑點重重,此次有了線索,也許會有新發現。」

  說到肖將軍的死,屋子裡的氣氛頓時沉悶了下來。

  沉默半晌,肖璟才伸手拍了拍肖玨的肩,「你想的總是比我多,我卻不能為你做什麼。」

  「大哥在朝中面對的情況複雜的多,我不在的時候,肖家就靠大哥了。」肖玨笑了一下,看向肖璟道,「大哥保重。」

  「你也保重。」肖璟感慨良多,許是為了輕鬆下這苦澀的氣氛,故意打趣道:「我也不是不讓你去涼州,只是你如今已及冠,也該到了定親的時候。你嫂嫂幫你相看的那些姑娘,你可有中意的?」

  肖玨聞言,笑容收起,神情越發平淡,淡到有些漠然。

  「不必,我不打算娶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56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三十二章 涼州路上

  京城這幾日一派平靜,朝中卻有暗流湧動。春終於走到了盡頭,立夏後,綿綿雨水似乎無窮無盡,整座城都籠在煙雨中。

  右軍都督肖懷瑾自請為指揮使,帶領新兵去往涼州衛。肖懷瑾一走,朝中局勢又有變化,太子一黨揚眉吐氣,喜氣兩個字,只差沒直接寫在臉上了。

  朝中之事,普通百姓尚且接觸不到,依舊是柴米油鹽的繼續生活。前些日子京城范家少爺命案,到如今也沒找到凶手。范家四處尋凶不成,便將一腔怒火發洩在范夫人身上。誰知范夫人娘家承務郎府上也並非等閒之輩,左等右等,范成頭七一過,便逼著范老爺寫了放妻書,將女兒重新接回府上。唐鶯如今芳華正茂,剛過門便死了丈夫,唐家豈能讓她年紀輕輕便守寡,自然要為她以後打算。她和范成又無兒女,范家也無可奈何。

  相比之下,同范成一道遇害,淹死在春來江到現在都死不見屍的禾晏,彷彿成了這場事故中無足輕重的一個配角,連被人談論的資格都沒有。除了禾家人以外,沒有人提起她,就如同禾晏從來不曾存在過這世上一般。

  雨下大了,禾雲生戴著斗笠出了門。禾晏出事後,他便暫且停下去學館,禾晏交代他說五日後去柳泉居取信,今日已經是第十日了,禾雲生才瞅得空隙出門。他怕范家人守在外面觀察他動靜,禾晏好不容易為他們禾家爭取來的機會,不能毀在他手中。

  這些日子,他已經在家中四處查探過,監視禾家的范家人已經全部撤走,才敢安心出門。他換了件舊衣,不惹人注意,低著頭戴著斗笠從後門出去,冒雨走進了雨幕中。

  這十日,禾雲生過的生不如死,每天夜裡都無法入睡。他想聽到禾晏的消息,又怕聽到禾晏的消息。好險已經過了十日,官府還沒抓到禾晏,這或許從另一方面來說,禾晏安全了。

  可他又忍不住想,禾晏如今還在京城中,她能去哪兒?除了禾家她沒有認識的朋友,她勢必在外流離。也不知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沒有受欺負?想到這裡,禾雲生的腳步不覺更快了些。

  柳泉居之所以叫柳泉居,便是因為酒館後門有一處泉眼,泉水邊上便是一排柳樹。這個雨天酒館沒什麼人,禾雲生進去的時候,都沒人注意。

  他還記得禾晏當時說過的話。

  「你去城西有一家叫柳泉居的酒館,酒館門口有一排柳樹,你找到左起第三棵柳樹,往下挖三寸,我會在那裡留下給你的信。」

  禾雲生蹲下身去。

  左起第三棵,往下挖三村。

  翻出來的泥土還帶著些雨水的濕潤,他挖著挖著,手指觸到一個有些堅硬的東西。禾雲生心中一動,手上動作更快,片刻後,挖出一個油紙包來。他沒有立刻打開來看,只將油紙包裝進懷裡,飛快的將刨出來的泥土給填回去,這才轉身離開酒館。

  待離開後,便又小跑著回家。一直到了家中,禾綏不在,禾雲生回到自己屋子,將門鎖上,才將紙包掏出來。

  他一直放在懷中,是以紙包也沒有打濕,被保護的乾乾淨淨,禾雲生抖著手將紙包拆開,看見裡面的東西。

  有一件衣服,還有一封信。

  禾雲生先打開信,信大概是匆匆忙忙寫的,隨手撿的紙,皺皺巴巴,筆跡潦草,應當為旁人包點心的花紙,上面還有油漬,沒有花紋的一面用草木灰筆寫著幾行龍飛鳳舞的大字。

  「我已投軍,去往涼州,山長水闊,恕不一一。春寒過後,繼以炎暑,務望尚自珍為盼。他日重逢,千萬珍重。」

  禾雲生先是呆呆的看著那幾行字,彷彿不認識一般,片刻後,他終於明白過來。咬著牙去拿那件衣服。

  衣服是在老裁縫處做的夏衫,當日禾晏同他分別之時,為了喬裝,他們二人一人穿了一件,這一件被禾晏疊的整整齊齊,送了回來。

  料子很涼,摸上去,似乎又看到了那一日女孩子臉上涼颯的笑意,和她安撫的話語。

  「別擔心,我們會再見面的。」

  屋子裡一片寂靜。

  片刻後,有人哽咽出聲。

  「騙子……」

  ……

  被稱作騙子的禾晏,此刻並不知曉自己在背後被人罵了。

  說起來,從京城出發到涼州,如今已經在路上。此次招兵不到兩萬,沿途還有新人加入,眼下夏日已至,趕路變得艱難,早起出發還好,到了晌午,簡直是汗流浹背。

  洪山坐在草地上,一邊啃乾糧,一邊隨手撿了片樹葉子搧風,熱的齜牙咧嘴:「奶奶的,這天太熱了,什麼時候才能走到頭。」

  「從這裡到涼州,還要兩月餘,」禾晏往嘴裡灌水,「慢慢來。」

  「我想念京城的綠豆湯了,」小麥砸吧砸吧嘴,「做好了盛在碗裡,放在井裡浸幾個鐘頭,端出來撒點糖,又甜又涼,真解渴!」

  他描述的太過詳盡,以至於聽的人都吞了吞口水。

  「別說了,來當兵,別說什麼綠豆湯,不餓著就算好的。」洪山嘆了口氣,「想吃,可能要等咱們得了封賞升了官兒,就能吃了,就像肖都督那樣。」

  說到肖玨,禾晏心中失笑。

  她投軍跟著大夥兒一塊兒去涼州,日夜兼程的趕路,晚上就宿在野地的帳篷裡,就這樣,也連肖玨一面都沒看到。他同手下是騎馬走在最前面的,夜裡想必住的帳篷也和小兵的不同。加之從前在賢昌館的時候,禾晏就知道肖玨此人最為講究,肖家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二公子,吃穿用度,公主也不見得那麼精細。

  想來即便如今是在趕路,他的日子,過的也比他們滋潤多了。

  同樣都是少年封將,還真是同人不同命,重來一回,她居然成了他手下的兵。禾晏嘆了口氣,這要說出來誰信。她還想掙個軍功速速升職,可肖玨這人十分挑剔,在他手下當兵,要混出頭可沒那麼簡單。

  還能跑怎麼的?軍籍都已經上冊,只能且走且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0:59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三十三章 抵達涼州

  從京城到涼州兩月餘的路程,並不好走,逢山開路遇水填橋,等真到了涼州時,大家已經精疲力竭,人人都清瘦許多。禾晏自己坐在湖邊舀水喝的時候,從湖水中瞅自己,原本禾大小姐皮膚白皙,經過兩個月的暴曬趕路,連灰粉都不必往臉上擦了,和小麥一個色。

  如果這時候真正的禾大小姐歸來了,一定恨不得掐死自己,她莫名冒出這麼個念頭,覺得好笑,就笑起來。

  「阿禾哥什麼事笑的這樣高興?」小麥問。

  洪山瞅了一眼湖邊的禾晏,瞭然道:「再走半天,天黑之前我們就能到涼州,苦日子就快到頭,能不高興麼?」

  「也是。」小麥深以為然,對石頭道:「大哥,你高興吧?」

  寡言的石頭也點了點頭。

  這兩個月的行路的確不是人幹的事,縱然來投軍的多是貧苦人家吃得苦,可這也比他們想像中的難多了。一些身體不好的,在趕路途中就已經喪生。他們還沒來得及抵達涼州,也再也回不去京城。

  這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傍晚的時候,大部隊終於到達涼州。涼州位於西北,本以為荒涼貧瘠,誰知道到了之後竟發現還算繁華,雖比不得京城,但也是熱鬧豐富。禾晏隨著大家往前走,一邊心想著肖玨果真會挑地方,涼州可比當初她投軍的漠縣好多了。當初她去漠縣的時候,漠縣什麼都沒有,百姓連飯都吃不起,他們那些兵過的日子才是真的艱難。

  到了涼州先得去涼州衛,涼州衛就駐紮在白月山腳下,白月山下有大片空地,足以做演武場,平日裡小兵們就在此演習練兵。夜裡可住帳篷,不過如今都住在涼州衛的衛所裡。

  這麼多人,衛所的房間沒有這麼多,便只能十幾人擠在一間小屋裡,睡的是大通鋪。禾晏自然還是同洪山石頭兄弟一起,他們幾人都沒什麼包袱行囊,找了個通鋪的位置便鬆懈下來。

  「我瞧了瞧這附近有條河,」小麥興沖沖的回來道,「好多人都在河裡洗澡,咱們也去吧。」

  「好啊,我早就熱的流了一身汗!」洪山三兩下除去外衣,就要往外跑。

  小麥看向禾晏:「阿禾哥不去?」

  「他不去,他怕水,咱仨就行了!」洪山推搡著小麥和石頭出去了。

  禾晏早在第一次洪山邀她一起下河洗澡的時候就解釋過,說她小時候曾溺水,從此後只要下水就會頭腦眩暈,呼吸急促。洪山也不疑有他,老實說禾晏也沒說謊,她如今是真的怕水。

  只是……禾晏在大通鋪上躺了下來,「咯吱」一聲,她忍不住蹙了蹙眉,一時間竟不知是因為她太瘦骨頭烙的慌還是這床板硬的令人髮指。片刻後只得在心中感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她在兵營裡住了三年,才當了一年許大奶奶,便習慣了柔軟的床鋪被縟,覺得這床板讓人生氣。

  還是肖玨好,想來他的床應當是軟的。禾晏覺得頗不公平。

  她在房間裡休息了一會兒,直到洪山他們回來,便跟著一起到衛所去吃飯。

  今日是第一日,這兩個月日日都在路上啃乾糧就清水,來到涼州第一頓,總算吃上了熱飯。即便是簡單的清粥包子,也是熱氣騰騰,只見新兵們都坐在地上大快朵頤,不知道的,還以為吃的是什麼珍饈美味。

  「這包子肉餡只有丁點大。」洪山一邊抱怨,一邊舔了舔手指,「太不過癮了。」

  「有得熱飯吃不錯了。」禾晏開口,「比乾糧強。」

  「沒關係,我剛才打聽過,這裡的白月山上有很多野獸兔子,」小麥笑眯眯道:「我和哥哥到時候可以去打獵,獵到兔子野豬什麼的,淘洗乾淨串在樹枝上,或者拿片葉子裹了,隨便撒點鹽,拿去烤了,吱吱冒油,可好吃了!」

  小麥是個吃貨,三句不離吃的,洪山被他說得越發的餓,一口將眼前的粥喝了個底朝天,重重往桌上一擱,「奶奶的,說的我現在就迫不及待想上山了。」

  「軍令有不得私自上山這條。」禾晏潑他們涼水。

  「總有上山的時候。」洪山不以為然。

  待吃飽喝足,大家簡單的收拾了一下,練兵的指揮已經提前告知他們,明日早上卯時在演武場集合,今日就早些歇下。

  禾晏隨著洪山回到衛所的房間,房間裡已經來了不少人,一些人已經睡了,一些人還在閒談,止不住的興奮。

  禾晏睡在通鋪的最裡面,一面挨著小麥,一面靠著牆。聽得洪山在那頭樂呵呵的開口,「比起前段時間趕路,這才是神仙日子嘛。」

  有吃有喝有澡洗有床睡,不必在外暴曬淋雨,也不必夜裡被蚊蟲煩的睡也睡不著,看上去的確比從前好的太多了。

  小麥小聲道:「在這裡練兵的話,我覺得比在山裡打獵輕鬆。而且還有這麼多人,可以一起玩。」

  禾晏:「……」

  傻孩子,怎麼會有人得出練兵比在京城打獵輕鬆的話。這些人都是第一次投軍,只當日後都如今夜一般輕鬆。可這就像是死刑犯行刑之前要吃頓上路飯一般,吃完這頓好的,也就是最後一頓了。

  今夜將成為他們在涼州待的最輕鬆的一夜,明天開始,才是真正的酷刑。

  禾晏閉上眼,就讓這些傻孩子先做一會兒美夢吧!

  果然,第二天一早,天還不亮,衛所外頭的空地上便傳來嘹喨的角聲。

  「唔,這麼早,不能再睡一會兒嗎?」小麥翻了個身,揉了揉眼睛。發現禾晏已經穿戴完畢,站在床前了。

  「阿禾哥,你怎麼這麼早?」他迷迷瞪瞪的問。

  「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此謂慢軍,軍棍處置。」她笑眯眯開口,神情不見惺忪,彷彿一點都不睏倦。

  「不想挨板子,就快點起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1:03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三十四章 下馬威

  夏日,卯時天光已亮。這比之前趕路起的還要早,昨夜第一次到達涼州,大夥兒興奮激動,難免歇的晚了些,等到了演武場,人人皆是睡眼惺忪,有人鞋子都穿反了。

  石頭還好,小麥和洪山二人邊走邊繫腰帶。二人見禾晏神采奕奕,十分精神,皆是困惑問道:「阿禾,你這不睏嗎?」

  「我昨夜歇的早,睡飽了。」禾晏答。

  小麥讚道:「你好厲害!」

  說話的功夫,已經走到了演武場。因著今日是第一日,還是按照之前趕路的隊伍來排。但見高台上站著一名身著赤色勁裝的壯漢,生的濃眉大眼,魁梧黧黑,身姿高大如樹,手持一桿長槍,十分威風。

  「那是誰?」禾晏問。

  「負責監督操練我們的教頭,沈教頭。」小麥是個包打聽,早早的就打聽好了。

  禾晏點頭,心中卻想,她原本還以為會是肖玨親自來練兵,沒想到今日還是連他人也沒見著。說起來,雖然他們同是少年投軍封將,但每個將官都有自己的練兵方式,禾晏還想見識下肖玨的手段,權當偷師,眼下看來,暫時是沒這個可能。

  「我是你們的總教頭沈瀚,」沈教頭聲如洪鐘,白月山下演武場四面環山,聽他說話聲音往耳朵中鑽,震得人頭皮發麻,「從今以後,由我來帶你們。」他一抖軍籍冊,「現在點兵!」

  點兵要快,今日是第一次,等再過些日子,分成伍、佰、旅、師,便能由任出的伍長、佰長、旅長、千夫長來點兵,省去許多時間。

  這一幫人都是從京城招來的散兵,過去從未收過訓練,聽得人點兵便是個把時辰,只能乾立在演武場。只覺得渾身上下皆是不舒服,不時地動動身子。小麥偷偷跟自己大哥嘀咕,「大哥,阿禾哥動也不動,好像塊石頭啊。」

  石頭看向禾晏。

  比起他來,禾晏似乎才更應該叫這個名字。她站的筆直,身姿筆挺如松,雙臂好好地放在身側,目光明亮的瞧著高台之上,似乎不會疲倦也不會無聊,竟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就算再過兩個小時,她還是能堅持這麼站著。

  石頭想到了和小麥在山裡打獵的時候,山裡有野獸,野獸逮捕野兔時,也是這樣藏在草叢中靜靜的潛伏,一動不動,一眼看過去,活像塊沒有生命的石頭。他同小麥打了這麼多年獵,他還好,小麥是決計忍不住下來的。為何禾晏可以?聽洪山說禾晏是家道中落走投無路才投的軍,看他的模樣似乎從前家境也不錯,這樣的人,為何會像野獸擁有長久的耐心和毅力。

  畢竟禾晏並不需要捕獵。

  他的沉思並沒有得到答案,點兵點完了。

  沈教頭合上軍籍冊,道:「從今日起,百人為一隊,一隊一教頭。在這裡練兵佈陣,演武衝鋒!今日要教你們的,是軍令!」說到此處,沈瀚臉上露出一個微笑,不知為何,這笑容落在眾人眼中,只覺得心中一寒。

  果然,只聽沈瀚喝道:「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此謂慢軍,犯者笞之!今日你們遲到一刻,本該軍法處置,蓋因初犯,網開一面。」

  眾人被他一番話說得心頭上上下下,這會兒剛落下來,就聽見那鐵面教頭毫無感情的聲音響起。

  「人人負沙袋繞軍營跑圈,十圈!一圈也不能少,各隊教頭守著你們,誰敢怠懶,軍法處置!」

  在場眾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

  白月山下演武場便是軍營,一圈少說一里多,十圈便是十里多。還要背著沙袋,早起來的時候時間還早不覺得熱,這會兒一番點兵下來,日頭正高,熱辣辣的懸在人頭頂,光是站著已經流汗不止。

  要頂著日頭跑圈哪,周圍頓時一片哀鴻遍野。

  小麥道:「阿禾哥,沈教頭說的話跟你說的一模一樣哎,你怎麼知道他會這麼說?」

  怎麼知道?自然是因為當年她入兵營的時候,也是同樣的狀況。就如殺威棍一般,先給新兵一個下馬威,讓他們知道投軍不是來享福的。就算不是這個,沈瀚也會尋個別的什麼理由罰他們。

  「多背背軍令,」禾晏拍了拍少年的肩,「對你有好處。」

  小麥似懂非懂的點頭。

  果然按照沈瀚所說,這麼多兵,分成百人一隊。眾人去領沙包,禾晏起先還以為沙包就如她當時同禾雲生上山砍柴的那般,手掌大小,綁在腿上就行。可到了這頭,眼皮子跳了跳。

  那沙包如一個包袱大小,並非是綁在腿上的,而是背在身上的。提起來沉甸甸,絕非她沙袋可以比較。

  「奶奶的,背著這玩意兒跑十圈,太過分了吧!」洪山嚷嚷道。

  小麥偷偷去看禾晏的臉色,禾晏至始自終都表現的很平靜的臉,在拎起那袋沙包的時候,也終於有了裂縫。小麥暗暗鬆了口氣,看來阿禾哥也是個普通人,並非無所不能。

  禾晏無言以對。

  當年她訓新兵時,為了增強這些新兵的體力,必要的負重跑是應該的,但都是循序漸進,大多時候便是用她之前在禾家做的沙袋。一點點增加重量。

  她從前不知道肖玨的練兵方法,現在總算是知道了,一上來就來的這麼兇猛,肖玨長了一張漂亮的臉蛋,沒想到心這麼狠,她還是低估了肖玨的無情。

  是個狠人。

  「阿禾,你……」洪山正想說要不要我來幫你拎到背上,就看到禾晏一把扛起沙包,乾脆俐落的綁在身上。

  她身材瘦小的過分,在滿是男子的兵營裡,就如一個還沒長成的少年,沙包又大又沉,壓在她的背上,好像把這少年壓得更矮了一些。看起來顫巍巍,十分可憐。

  石頭這麼寡言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只對她道:「你還行嗎?」

  「還行。」禾晏對他露出一個笑容。

  幾人見她笑嘻嘻的樣子,稍微放下心來,想著到底是年輕氣壯的兒郎,雖是看著瘦弱了些,力氣還是有的。

  禾晏在心裡把肖玨罵了一萬遍。

  這樣的承重,過去自然沒有問題。可禾大小姐身材嬌弱,即使她再怎麼努力,一朝一夕也不能把禾大小姐變成大力士。

  所以,真的很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1:06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三十五章 資質太差

  百人為一隊,依次出發。

  浩浩蕩蕩的隊伍在山腳下繞著兵營跑,當是一件很壯觀的事。雖然大夥兒嘴上抱怨吆喝著,倒也沒有耽誤事。負責禾晏他們這一隊的教頭姓梁,叫梁平,同沈總教頭如出一轍的凶狠無情。只見他道:「速速列隊,出發!」

  一聲令下,大家便跟著隊伍一道開始負重長跑。

  禾晏背上背著這麼個大沙袋,只覺得像是給扛了塊石頭,把她身子往下壓得都不太穩。她成為禾大小姐以來,日日陪著禾雲生上山砍柴,但也只能讓大小姐羸弱的身體變得康健,或者是比起同齡的姑娘們更結實一些。可肖玨這樣鐵血的練兵方法,實在是有些吃不消。

  過去的禾晏是可以,現在的禾晏,很難。

  周圍不斷有人超過禾晏,來投軍的大多是身材健碩,高大威武之人,便是不那麼高大的,也多是貧苦人家出身,過慣了重活。雖然背著沙袋跑圈很累,但也還好。如禾晏這般孱弱的實在很少,鮮有的幾個都死在了到涼州的路上,可以說,白月山下,涼州衛所,就身體資質而言,禾晏是最柔弱的一個。

  石頭和小麥兩兄弟跑的很快,他們在山上打獵,經常要追趕獵物,打中的獵物便繫在身上,帶著獵物到處跑習以為常,因此還算輕鬆。洪山大概是年紀稍大些,跑了一圈就有些氣喘吁吁,抹了把額上的汗,道:「哎,真不是人幹事兒。」

  他沒聽到禾晏的回答,回頭一看,禾晏已經落他十多步了,他便稍微放慢腳步,等著禾晏上前後問:「阿禾,你還能挺住不?我看你有點難受。」

  禾晏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順著額發滾落到下巴,又沒入衣衫中去。背個沙袋,活像京城碼頭上那些被父母賣給幫主做苦力的孩子,看的叫人不忍。

  「我沒事,山哥你不用管我,你先跑,我跑不快,就讓我在後面慢慢跑。」禾晏笑道,「你早點跑完可以去棚裡休息,別等我了。」

  「你要不跟教頭說一聲,」洪山遲疑的開口,見周圍的人沒人注意他倆,湊近低聲道:「要麼偷偷少跑幾圈,反正沒人看到。」

  「我心裡有數。」禾晏失笑,「山哥你先走吧,咱們等下會和。」

  洪山再三確認禾晏不需要幫忙,才背著沙袋跑了。禾晏撓了撓頭,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同教頭說自己不行?怎麼可能,進了軍營,不行也得行。偷偷少跑兩圈?怎麼可能,現在看著是周圍沒有看見的人,可這些教頭精得很,路邊還有隱藏的監員,真要偷偷少跑幾圈,那是犯了軍紀,要拖出去挨棍的。這玩意兒她做將軍的時候自己知道,做小兵的時候,沒得自個兒往裡鑽的道理。

  只是……她抹了把滾到眼皮上的汗水,看向懸在腦袋上那輪金色的太陽。

  真是好熱啊!

  ……

  衛所裡,有人走了出來。

  程鯉素拿摺扇扇了搧風,看向遠處被雲霧遮蓋的山峰,歡歡喜喜的開口:「這裡的風景也太好了,比京城美一萬倍!舅舅真是好眼光!」

  肖玨跟在他身後,一身繡雲紋烏金長袍,腰間斜佩一把長劍,目似星辰,唇若點朱,資質風流,儀容秀麗,彷彿偶然路過的貴族子弟,便將這苦寒之地也增加了一份亮色。

  「他們在跑步,嘖嘖嘖,」程鯉素搖了搖頭,「若是要我去做這件事,我定然撐不到一刻鐘。」

  「那你就回去。」回答他的是冷冰冰的嘲諷。

  「啊你說什麼,風好大,我聽不見……舅舅,你看誰來了?」程鯉素生硬的岔開話頭。

  來人是沈瀚沈教頭,他在二人面前停步,對肖玨行了個禮,道:「都督。」

  「新兵如何?」肖玨問。

  「看樣子還不錯,偶有幾個不行的,可能練著練著就好了。」沈瀚回答。

  「那個人是怎麼回事?」程鯉素指了指遠處,「好像都要跑跪下了。」

  但見長道之上,有個身材矮小的少年郎正在跑步,說是跑,實在是跑的太慢了。他和前面的隊伍已經拉開了大部分距離,事實上,他孱弱的看上去背上的沙袋都比他本人重。

  「那是梁平手下的兵,跑第四圈了。」

  「第四圈?」肖玨挑眉。

  其餘人都已經開始跑第七圈了,這人才剛開始跑第四圈,落下這麼多,他淡道:「資質太差。」

  程鯉素和沈瀚對視一眼,都沒說話,被肖玨蓋章「資質太差」,那就是真的很差,上不了戰場那種。

  「資質太差也沒什麼,」程鯉素想到了什麼,眉開眼笑,「做個伙頭兵也不錯,萬一他手藝好呢。」

  被寄語希望「手藝好」的禾晏本人,此刻已經跑得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話了。身上的沙袋實在很沉,可又不得不繼續。因她清楚地明白,如今的體力訓練只是開始,過段時間後,還會逐漸增加技能訓練,譬如弓弩刀箭一類。

  可如果連體力訓練都無法承受的話,是沒有資格繼續技能訓練的,會直接被扔去做伙頭兵。

  她可不想做伙頭兵。

  涼棚附近,洪山跑完最後一圈,終於找到正在棚裡歇息的小麥和石頭,過去挨著他們坐下。

  小麥四下裡看了看,問:「阿禾哥呢?還沒出來嗎?」

  「不知道,沒看見他,」洪山也有些擔憂,「這小子不會跑不動不出來了吧?」

  「你沒告訴阿禾哥偷偷少跑兩圈嗎?」小麥低聲道,「反正又沒有人看見。」

  「我早就跟他說了!這小子是頭倔驢,不聽我的,我有什麼辦法?」洪山兩手一攤。

  兩人正說著,石頭突然開口,「來了。」

  幾人順著他的目光一看,見林間長道盡頭,慢慢跑來一名少年。他身上背著的沙袋相比他的身材大的過分,頭髮已經濕成一綹一綹的,汗珠順著額上慢慢滴落到下巴,沒入腳下的泥土裡。他跑過涼棚附近,並沒有朝這邊看一眼,而是繼續往前,開始新的一圈。

  「他還要跑啊……」小麥喃喃道。

  禾晏沒有停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1:09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三十六章 冤家路窄

  第六圈,第七圈……

  等禾晏跑完最後一圈的時候,整個人都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小麥小跑過去,把手中的水壺遞給他,「阿禾哥,你快喝點。」

  禾晏仰頭把水灌了下去。

  喝水的功夫,梁教頭從旁走過,上下看了她兩眼,搖了搖頭走了。那眼神,明明白白寫著禾晏只能做個伙頭兵。

  「你怎麼跑完了?」洪山道:「真是死腦筋,我看旁邊也有人少跑的,人家比你聰明!」

  禾晏已經累得不想說話,只道:「我可不想做伙頭兵。」

  「做伙頭兵怎麼了,你可別小看伙頭兵,人家說不準活的比咱們都長。」洪山不以為然。

  「我也覺得,」小麥一臉憧憬,「如果做伙頭兵的話,就能給大夥兒做飯,多做好吃的!」

  禾晏:「……你想做飯該去做廚子,不是來投軍。」

  小麥委委屈屈的看向石頭,「大哥要我來的。」

  這都是什麼人啊,禾晏在心中仰天長嘆。

  她實在累得要命,兩條腿都有些發軟。洪山和小麥一人一邊扶著她往前走,一邊感嘆,「這才第一天,你能堅持的了多久?」

  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禾晏心道。

  這一日,就在疲累中度過了。沈總教頭冷面無情,晌午那幾個少跑圈偷懶的小兵都被抓了出來,當著所有人的面挨了軍棍,叫的比雞都慘,這就算殺雞儆猴,至少在下午做訓練的時候,沒人敢再偷懶躲清閒。

  果如禾晏所想,前半月都是做體力訓練,無非就是負重跑步,在日頭下站著,列隊一類的事。半月後才開始做技能訓練,等技能訓練到一定時間,便要開始分營。

  禾晏上輩子的時候,是在前鋒營,如今她仍然想進前鋒營。但問題在於,如果以肖玨的這種訓練方式,不到前鋒營她就會被出局。畢竟如今體力是她的弱點。

  她一邊喝著碗裡的粥一邊想。

  粥是稠米粥,裡頭放了各種野菜野果、豆子之類。早上半斗米,晚飯三分之一斗小米,間或有些麵疙瘩。好的話也會有湯餅,肉之類的。

  不過才剛開始,只有粥。

  本是寡淡滋味,但因為今天實在太累,早已覺得飢腸轆轆。吃飯的地方幾乎沒有人說話,都在埋頭苦吃。

  「要有酒就好了。」洪山砸了咂嘴,「我現在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麼不到走投無路別來投軍,這哪是人幹的事?」

  「我想打獵了,」小麥苦兮兮的衝著石頭撇嘴,「大哥,我想吃烤兔子。」

  石頭:「……等幾天。」

  禾晏看的好笑,等幾天,就算再等一個月,也沒有打獵的機會。進了軍營想跑,那就是逃兵,逃兵是要被斬殺的。

  吃過晚飯,大家紛紛去洗澡。洪山遲疑了一下,問:「阿禾,你真不去?」

  這曬了一天,流了一身汗,全身上下都是汗味,黏黏糊糊的,河裡早就跟下餃子一樣的擠滿了人。洪山道:「你別怕,我拉著你,保管掉不下去。」

  禾晏面露難色,「算了山哥,等夜深了,我到河邊打幾桶水,在淺灘上沖沖就行。」

  「那好吧。」洪山也不勉強,「你自己先休息。」

  洪山幾人走掉,禾晏這才鬆了口氣。

  入軍營大約就是這點實在不方便,做小兵的在衛所沒有單獨的房間,在野外也沒有單獨的帳子,沐浴便成了大問題。她曾經也因此過了一段束手束腳的生活,每晚睡覺都隨時堤防著不要露餡,可後來漸漸升了官,做了副將,做了主將,有了自己單獨的帳子房間,這些便不成問題。

  沒想到重來一次,又要走自己的老路。

  禾晏在床上躺著先休息了一會兒,等到去河邊洗澡的人陸陸續續都回來了,大家都歇下了,旁邊開始響起洪山的鼾聲,禾晏才醒來。她看了眼窗外的月亮,估摸著時間已經到了子時,這才從床上爬起,越過小麥,捲起乾淨的衣裳,偷偷溜出門。

  涼州衛所外,野地空曠,一輪明月皎皎。許是邊關,月色同京城的又是不同。禾晏躡手躡腳的跑到了河邊。

  繞著衛所的這條河就在白月山下,名字亦是很有意思,叫五鹿河。傳言有一日住在河邊的漁夫深夜乘舟歸來,見河面有一淡妝素服仙子騎五色鹿至此,遂得此名字。

  河邊有不少巨石,禾晏尋了塊石頭,將乾淨衣裳放在石頭後,省的被水打濕,這才脫下外裳,往裡走去。

  她同洪山說的沒有錯,經過在許家被溺死在池塘一事之後,她並不敢多靠近水,若非情非得已,她也不願意來河邊。因此便是下水,也只敢在淺水處。

  河水冰涼,炎炎夏季正是舒服,河風亦是清爽,禾晏抹了把臉,只覺得晌午背著沙袋跋涉的疲倦被一掃而光,身體的每個地方都感到舒服和熨帖。這裡明月冷如霜雪,照在無邊曠野,闊達河流,自有壯觀與雅麗。

  「白月山,五鹿河……」禾晏小聲嘀咕,名字風雅至極,也確實如此。她看著那輪銀白的月亮,心想著,就差一個淡妝素服的美人仙子了,如果說此刻有漁人路過此地,說不準她就是那個傳言中的「美人仙子」。

  想著想著,似覺好笑,便兀自笑出聲來。

  「誰?」寂靜裡響起一個聲音,陌生又熟悉。

  禾晏差點一口河水吞進肚裡。

  不是吧?都這個時間了,還有人來?

  那人的腳步聲先是頓了頓,隨即便朝著禾晏的方向前來。禾晏先是一懵,隨即趕緊藏到面前一塊巨石後,因她本就處在淺水,與河邊距離不大,因此,也就將來人看的一清二楚。

  是個年輕男子,穿著藍暗花紗綴繡仙鶴深衣,衣裳上的仙鶴刺繡彷彿要乘風歸去,他亦生的很出色,雋爽有風姿,眉眼俊美如畫。腰間配著的那把長劍在月色下,彷彿冰雪,將他神情襯的更冰冷了些。

  這個秀麗姿容的青年,正是右軍都督肖玨。

  禾晏看清楚了那人長相,心中哀嚎一聲。

  真是冤家路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1:12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三十七章 噁心他

  「喂,你、你不要再往前了。」禾晏生怕這人走到眼前,連忙從石頭後伸出個腦袋,「我光著身子!你幹嘛?」

  對方的腳步果然頓住了。

  禾晏的心裡輕輕鬆了口氣,以她過去對肖玨的瞭解,肖玨這人挑剔的要命,光著身子在他面前屬於失儀,他不會願意髒了自己的眼睛。

  「你是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肖玨盯著她,冷冷的開口問。

  「我是衛所的新兵,來這裡洗澡。」禾晏答道。

  肖玨聞言,眼中掠過一絲嘲諷,擺明了不信,反問:「這個時間來洗澡?」

  「晚上的時候人太多,我在房裡睡著了。」禾晏看著他,「我又不是這裡的大人,有自己的房間,可以在房間裡沐浴。要是有,誰願意大晚上的跑河裡洗澡,我還嫌冷呢!」

  這個「大人」,禾晏指的就是肖玨本人,希望肖玨能聽懂她的諷刺。

  可惜的是,肖玨並未因為她的話顯出慚愧的神色,只是平靜的看著她。

  禾晏把身子往河裡沉了沉,問:「你又是誰?」

  唔,就裝作一個不諳世事的新兵吧,這樣顯得更有說服力。

  肖玨沒回答她的話,反而道:「嫌冷,就別來投軍。」

  是在反駁她剛才的說法?禾晏看了看巨石後面自己的衣服,如果肖玨一直不走的話,她就得一直在水裡泡著,但泡久了必然引來肖玨懷疑。

  「我來投軍是有目的的。」禾晏說。

  肖玨看向她,挑眉問道:「什麼目的?」

  「當然是建功立業,陞官發財,做像封雲將軍那樣少年得志的人。然後回家蓋房子娶媳婦,娶最貌美賢良的小姐,生最可愛的娃,兒孫滿堂,紅紅火火,日子多好呀。」禾晏露出一個嚮往的神情。

  此話一出,肖玨眼裡驟寒,冷聲斥道:「惡俗!」

  禾晏在心裡樂不可支,她就特意把封雲將軍這個名號同普天之下尋常男子的願望丟在一起,故意噁心他,肖玨內心這麼高傲的人,一定覺得自己被羞辱了。

  「有什麼不對?」禾晏一臉認真,「投軍當如此,做最幸福的大丈夫。」

  似是聽不下去她這般狂言浪語,肖玨瞥了她一眼,拂袖而去,看樣子不欲與她多說。

  禾晏在他身後道:「喂,這位兄台,麻煩幫我把石頭後面的衣服丟過來,順個手,幫幫忙呀!」

  肖玨自然不會為她取衣服的,禾晏等他走遠了,徹底看不到了,才飛快的洗了洗,跑到石頭後換好了衣服。

  月色沉默,彷彿沒有看到發生的一切,禾晏抱著髒衣服往回走,卻想著方才看到肖玨的場景。

  這個時間點,肖玨應當也不是來做什麼,可能就是隨意出來走走,畢竟夜色這麼好。

  說起來,禾晏同肖玨,也有多年未見了。上次在馬場遇到他,因怕被他發現端倪,匆忙低頭,便也沒看清楚肖玨如今的不同。方才看他倒是難得的看了個分明,似乎比起記憶中的,又有不同。

  她知道肖玨當年便是生的英姿麗色無雙,多少小姑娘巴巴的往前湊,只為他一個眼神停留。可人竟然會是越長越好看的,此人不知道是吃什麼長大的,如今看來,如今風姿比起當年只多不減。如果說當年的肖玨還帶一點少年特有的風流佻達,如今的那點風流全然不見,如上好的美玉,似匣中寶劍,隱有光華流轉。

  就是性子,比從前冷漠多了。

  禾晏慢慢的走著。

  當年她同禾家人大吵一架,之後投軍,並不知曉賢昌館裡發生了什麼,那時候肖玨還是肖家的小少爺,一切如常。等她投軍後,過了幾年,才從周圍人的談論中知道了肖家二公子的境況。

  肖玨的父親肖仲武乃大魏勇將,最擅長以少勝多,如魏國鐵板一塊,卻在攻打南蠻之時,鳴水一戰中身中敵軍埋伏,死在對方首領手中。肖將軍死後,肖玨接過兵馬,繼續帶兵攻打南蠻。

  禾晏投軍的時候十五歲,肖玨投軍的時候,只比她年長一歲。她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也知道,當時肖玨作為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接過父親手中的兵馬這件事,勢必不簡單。且不說皇室如何,光是肖家的政敵也不會放過這個落井下石的機會。

  如果肖玨敗了,整個肖家也就敗了,作為武將世家的肖家,單憑一個文官奉議大夫的肖大公子,是決計撐不下去的。

  所幸的是上天眷顧,肖玨不僅贏了,還贏得漂亮,將南蠻打的落花流水,帶著對方將領的人頭回了京城。至此,便奠定了他「少年殺將,玉面都督」的名頭。

  戰爭是最快磨礪一個人心性的辦法,所有的棱角、鋒芒在生死面前都要收起。或許肖玨從前還保留著京城勳貴子弟的矯矯輕狂,如今的他,這些全然都看不到了。

  一個更出色,更冷漠,更深不可測,更難以對付的肖玨。

  禾晏走到了房門前,屋子裡眾人睡的很香,誰也沒有發現她。她將衣裳放到床腳,躺平上去,閉上雙眼,內心一片寧靜。

  好在,這些年,也不只是肖玨一個人在成長,她也同肖玨一樣。

  並不差多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1:16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三十八章 爭食

  第二日,依舊雷打不動的卯時起,負重長跑。

  新兵們苦不堪言,因著在昨日之上,如今還得查些別的。新兵們全都一統穿著赤色勁裝,早晨起來點兵時,不可儀容不整。包括夜裡睡亂的床鋪,第二日早上出發前還得鋪疊整齊,若是有凌亂不堪的,多加一圈。

  一圈一圈加上去,誰受得了。一片哭爹喊娘中,新兵的儀容軍紀便迅速整頓好了。也不過半月餘,一支新兵,雖說還不會刀箭佈陣,光是儀隊軍容,已經像模像樣。

  禾晏看著也在心頭感嘆,別說肖玨雖然心黑了些,手段倒還挺厲害。和肖都督相比,禾晏只覺得自己從前練兵的法子簡直太仁慈了。

  所謂慈不帶兵義不守財,看來她還得多和肖玨學習學習。

  新兵們一圈一圈的跑,教頭們趁著空隙在一起說話。

  總教頭沈瀚看向梁平,問:「怎麼不見你們隊裡那個……哎,就那個最弱的那個小子?」

  這些日子下來,眾人都曉得這次來涼州衛裡的新兵,有個最弱的小子,是梁教頭手下的一個新兵。身材瘦小,體力奇差,每每早上跟著晨跑之時,要落於人後一大半位置。一天兩天還好,三天以上,幾乎所有人都曉得有這麼個人。

  可以說,是弱的出了名。

  「你說禾晏?」梁平朝遠處的山道努了努嘴,道:「在前頭,喏,跟著中間人跑的那個就是。」

  沈瀚看過去,但見長道上,少年背著沙袋正往前奔跑。雖然大夥兒都統一的赤色勁裝,不過因為這少年異常瘦弱矮小,還是能一眼看出來。

  沈瀚有些意外,「竟然沒被落下?」

  「哪能呢。」梁平的臉上顯出一點複雜的情緒,「這小子心志硬的很。」

  說起來,梁平一開始也不看好禾晏。說實話,他做教頭這麼多年,見過的新兵不少,能不能做一員猛兵,光是看一看就能判斷。禾晏的身體資質,實在太差。可能從小就是養尊處優長大的,一看就沒甚麼力氣。第一日晨跑就跑的稀里嘩啦,當時梁平就在心裡下了決斷:只能做個伙頭兵。

  沒想到,這小子身體差,性子卻很強。即便每日都在拖尾巴,還是跟著隊伍一起跑。梁平也注意到,從第一日到現在,他從來沒有試圖偷過懶,就這麼認認真真的跑。

  若是家道中落的富家公子來做小兵,能有此意志並且堅持,已經很了不起。更何況,禾晏並不是在做無用功。

  她好像掌握了某種訣竅,又或者是漸漸的開始適應了這種負重長跑,從一開始落於眾人多圈,到漸漸的落得少了些,再到現在能勉強跟得上隊伍。梁平甚至有種錯覺,若是再這麼下去,再跑些日子,說不準他還能做跑在最前面那個。

  他正想著,聽見身邊沈瀚的聲音傳來。

  「心志硬又有什麼用,資質就是資質,就算勉強能跟得上跑步,日後技能訓練對他來說還是太過吃力……也不知他能不能過技能訓練。」

  在技能訓練之前,最後一次晨跑,是要評價各隊新兵中新兵們的體質和潛力。有落下的太多的,是連技能訓練的可能都沒有,人力有限,不可能分出那麼多兵力投入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戰爭是殘酷的,在殘酷的戰爭之前,只能先選擇一些能夠擔得起這些殘酷的人。

  「我覺得他可以。」梁平道。

  沈瀚看向他,身邊的幾個其他教頭也看向他,有人道:「梁教頭,你確定,可別看走眼了。你要知道,這麼多年了,這種羸弱的人……都活不到戰場上。」

  話雖如此……梁平笑道:「你們也知,精神經百煉,鋒銳堅不挫。這種事,誰能說得准?」

  他看向禾晏。那少年額上滿是汗珠,夏日炎炎,同他一同奔跑的同伴咬牙切齒,多是不耐厭煩之色,唯有他,笑意盈盈,並不見半分怨言。

  這份心志,實在是很難得。

  ……

  禾晏並不知道自己小小的成為了諸位教頭談論的中心,她跑完最後一圈,將沙袋放好。迎面被洪山錘了一拳肩膀。

  「嘿,好小子,真有你的。」洪山摸著下巴打量他,「現在都能跟上我們了,這下你高興了,不必去做伙頭兵?」

  禾晏大笑,「那可真是太好不過。」

  見她比起前幾天來跑完一副虛脫的模樣,現在已經好了許多,洪山也替她高興。這時候小麥遠遠地對他們揮手,「阿禾哥,山哥,你們快點,今日有肉饃!」

  來這裡這麼久,總算來了頓肉。禾晏聞言,頓覺口舌生津,洪山也舔了舔嘴唇,道:「總算是吃了頓好的,走,咱們快去!」

  鐵鍋裡有稀粥,每人一碗,旁邊的大木桶裡便是熱氣騰騰的肉饃,老遠就聞到了香味。負責分發的兵頭站在木桶前,每人可領一隻。

  禾晏也領到一隻。

  她捧著粥碗,這四處都沒有位置,便想著找個陰涼的地方坐下來喝粥吃東西。遠遠地看見小麥這小機靈鬼在樹下對她招手,看來是尋了個好位置納涼。

  禾晏便打算走。

  她才走到一半,忽然間,有人從她身邊經過,重重的碰了她的肩膀,將她碰的一個蹌踉,手中的半碗粥便灑了出來。

  她的肉饃也沒拿穩,一下子滾落,禾晏正要伸手去接,橫空伸出一隻手,將肉饃給搶了去。

  她站定,面前站著一個留小鬍子的高大男人,左額至臉頰有一道陳年刀疤,一看便生的孔武有力,匪氣縱橫。他拿到了肉饃,彷彿理所當然似的,看也不看禾晏,繼續往前走。

  一隻腳橫在男子跟前。

  男子頓了頓,看向眼前人。

  少年收回腳,臉上還掛著客氣的微笑,彷彿不懂剛才發生了什麼。她道:「這位兄台,你好像拿錯了東西。」

  「你手裡的那隻饃,是我的。」

  刀疤臉古怪的看了他一眼,片刻後,突然笑出聲來,彷彿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他開口,聲音嘶啞難聽,「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說,」少年神情平靜,「你手裡的那隻饃,是我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1:19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三十九章 弱肉強食

  「我說,你手裡的那隻饃,是我的。」她道。

  話音未落,那人便笑起來,笑的陰森森的,他道:「小子,別找事。」

  「我只是想拿回我的東西。」

  對方看向她,少年生的十分孱弱,軍裡統一的赤色勁裝穿在他身上,都顯得寬大略長,他的身量也比尋常男孩子矮小,站在這裡,像個沒長成的孩子。

  一個孩子衝他叫囂,就像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崽對著狼狂吠,除了可笑,沒有別的。

  「你的東西?」刀疤臉不屑的抓起那隻肉饃,還沒等禾晏反應,就飛快的扔進嘴裡。本就不怎麼大的肉饃,被他三兩口吞吃進肚,彷彿野獸抓到獵物迫不及待的進食。吃完了,他挑釁的看向禾晏,怪笑道:「你的?誰能作證?你奈我何?」

  吃的東西已經進了肚子,禾晏也不能去把他的肚子剖開把裡面的肉饃抓出來。對方說完這句話後,十分愉悅的看禾晏無可奈何的模樣,端著他手裡的粥碗不緊不慢的往前走去。

  「我奈你何?」禾晏自言自語道,須臾,她露出一點笑容,轉過身,三兩步走向方才的刀疤臉,對付正俯首去喝碗裡的粥,禾晏一腳踢過去,正對他的膝蓋彎,那人雙腿一軟,險些跪下,踉蹌幾步站定身子。可手上的粥卻盡數潑灑在地,一點也沒留下。他見此情景,怒不可遏的轉過頭,看到是禾晏,切齒道:「你!」

  「我?」禾晏笑道,「我做的,誰能作證?你奈我何?」

  少年的眼中儘是狡黠,還帶著一絲隱晦的挑釁,令人肝火大動。刀疤臉揚起拳頭就要上前。

  「喂,你想幹嘛?」

  這在這時,斜刺裡衝出一個聲音,是洪山走了過來,還有石頭。小麥在那頭看到禾晏同這刀疤臉交談久久不動,猜到可能是出事,便將自家大哥和洪山支過來。

  洪山和石頭可不如禾晏看起來好欺負,二人都看上去身強體壯,那刀疤臉倒也沒有衝動,只冷哼了一聲,瞪了一眼禾晏,道:「你給我等著!」轉身走了。

  語氣無比刻毒,滿滿威脅之意。

  「你怎麼了?」洪山問,「發生什麼事了?」

  「他搶我肉饃,我倒他菜粥,很公平。」禾晏儘量說得簡單。洪山一聽就明白了,看了看禾晏,「哎」了一聲,嘆道:「你和他置什麼氣,你剛才該忍一忍。」

  「我為何要忍?」禾晏問。

  她過去從軍時,也時常遇到這種事。兵營裡常有以大欺小,持強凌弱之事發生。她當年入兵營時,被搶食物是家常便飯。若不是同帳的兄弟看她可憐,將自己的食物勻給她一份,說不定早就被餓死了。

  兵營裡的教頭能阻止明面上的衝突,這種暗中的搶奪卻不可能阻止。況且她那時候太弱了,弱到連教頭都懶得理她,更不會為她伸張正義。直到後來她變強,沒人敢搶她的食物。再後來,她自己做了主將,更是下令自己手下的新兵,決不可出現這種奪人食物,欺凌弱小之事,一旦發現,軍令處罰。

  誰知道她重生一回,竟又遇到這種一模一樣的事情發生。可這一次,她不再是那個初入軍營,戰戰兢兢,受了委屈不敢說的可憐新兵。就算剛才洪山和石頭不出現,她想教訓這個刀疤臉,也綽綽有餘。

  「那人叫王霸,」洪山道,「原本是個山匪,不知道最後怎麼來投了軍。梁教頭手下他最凶,我也是聽人說的,這種人殺人如麻,今日你惹了他,他懷恨在心,日後必然給你下絆子。我和石頭兄弟不可能日日跟在你身邊,萬一被他鑽了空子……你的日子會很難。」

  「總不能他搶了我的東西,我就這麼認了。山哥,你要相信,他搶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日日來搶一回,我還活不活了?」禾晏道,「世上沒有這麼不公平的事。」

  「世上之事本就不是公平的。」說話的是一向寡言的石頭,他看著禾晏,輕輕搖了搖頭,似乎也不贊同她剛才的做法,「你太衝動了。」

  「沒有公平就自己去爭取,如果因為太弱而爭取不到公平就努力變強。」禾晏微微一笑,「在這裡拳頭才是道理的話,那就讓他來找我,我保證……讓他知道什麼叫公平。」

  少年話說的輕鬆,神情亦是平靜,清亮的瞳仁裡,似乎還有淺淡笑意。風吹過,吹得他髮帶都有些飄逸,不像是個小兵,像是京城裡走馬遊街的小公子。本該說句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調笑,可對上那雙眼眸,竟然說不出來。

  果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麼?

  他自信的,不像是莽撞。

  石頭和洪山沒再說什麼了。二人陪著禾晏到了樹下,小麥知道禾晏的肉饃被搶了,很是可惜了一陣,最後笨拙的寬慰道:「沒事的,阿禾哥,再過些日子我們能上山了,我做幾個彈弓打鳥,或者弄幾個陷阱逮兔子,咱們到時候吃野味,比那肉饃裡的肉星好吃多了!」

  禾晏失笑,欣然應下,待喝完碗裡的粥,雙手枕於腦後,靠在樹幹上假寐。

  太陽懶懶的照下來,樹下難得有片刻的清涼。她閉上眼睛,心裡百轉千回。

  一隻肉饃雖然有點可惜,卻也不至於一直放在心上斤斤計較。真正行軍打仗的時候,有時候軍餉跟不上,被迫守城,別說肉饃,更別提菜粥,有時候還要啃樹皮草根,最過分的時候,她還吃過觀音土,吃的肚子脹脹的難受,拚死也要把城守下來。

  相比較當時而言,這已經很幸福了。

  只是……風吹過她的面頰,禾晏勾起嘴角,如果她猜得沒錯,至多五日,五日過後,應當就要開始技能訓練。一些人會被分去做伙頭兵,以她現在的體力,大概能有資格參與技能訓練,但是,如何能在最短的時間裡表現自己的價值,證明自己能去前鋒營呢?

  這是個問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1:21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四十章 過關

  禾晏猜得不錯,三日後,背著沙袋長跑之時,梁教頭在前面喝道:「明日起,繞軍營跑改成五圈。其餘時間做兵器操練!所以今日,都給我好好跑!跑不好的,中午沒飯吃!」

  大夥兒一聽,頓時興高采烈。比起炎炎夏日背著袋沙子不歇的跑,兵器操練聽起來要輕鬆許多,也更像是新兵該做的事。能結束這個煉獄,進入新的階段,或許正是說明,他們已經漸漸成為一名像樣的大魏兵士。

  禾晏卻明白梁教頭話裡的言外之意,今日也就是最後一次「檢驗」,若是跑的不好的,明顯體力跟不上的,就再也沒有資格做後面的兵器操練了。

  禾晏彎腰去背沙袋,這時候,有人從她身後經過,突然重重的撞了一下她的身體,她站直身子看去,竟是前幾日搶她肉饃的刀疤臉王霸。王霸看著他,露出一個陰陰的笑容,「小子,今天一過,你就去做伙頭兵了,你的好日子也都到頭了。」

  禾晏聳了聳肩:「不明白。」

  「你那兩個兄弟不會一直跟著你,一個伙頭兵……」他壓低聲音,眼中閃過一絲暴虐,「我弄死也不會有人管!」

  「那你就來試試。」禾晏將沙袋往背上一甩,對他露出一個笑容,道:「順便告訴你,我不會做伙頭兵,絕對。」說完,也不管王霸是什麼表情,轉身上了長道。

  小麥惴惴的跟在他身邊,問道:「阿禾哥,剛才他沒為難你吧?」

  「哪能?」禾晏笑盈盈回答,「我們就是閒聊了幾句。」

  「這樣。」小麥又笑起來,「阿禾哥,你好厲害,你現在跟著我們跑都不喘了,還跑的這麼快!」

  小麥和石頭自小在山裡長大,獵戶整日都要出門打獵,一出門就是一整天,體力好,跑的本來就快。而禾晏剛開始的孱弱勉強眾人都看在眼裡,如今,她一天比一天精神,一天比一天輕鬆,讓人懷疑她私下裡是不是吃了什麼靈丹妙藥。

  「是麼?」禾晏一本正經的點頭,「我果然很有潛力。」

  另一頭,圍在樹林長道邊觀察情況的教頭們聚在一起。

  大半個月的每日長跑,除了訓練新兵的體力,也是為了判斷新兵的資質。每日他們都會記錄在冊,今日也是最後一次記錄。今日過後,長跑不會再成為判斷資質的手段,而會變成一項普通的訓練。因為能進行兵器操練,代表著此人已經具備成為大魏新兵的資格,不會因為身體原因還沒有開始就死在戰爭之前。

  軍營裡也分強弱,強弱對比更為鮮明。資質好的一開始就會顯得亮眼,資質差的一開始也會非常礙眼。這是個很不公平的事,畢竟天生誰也沒辦法改變。

  不過這其中,出了一個意外。

  「老梁,」有人拍了拍梁教頭的肩,「你們隊裡那個叫禾晏的小子,可真是個人才哪。」

  禾晏就是那個意外。

  她的資質很差,一開始就得到了教頭們統一的評價。就算去做伙頭兵大家都怕她被火熏出毛病,可一日比一日輕盈,如今卻已經能穩穩地跟上隊伍,甚至於處在隊伍靠前的位置了。

  這是個奇蹟。

  「繩鋸木斷,水滴石穿。」梁教頭很得意,「我早就說過了,我梁平不會看走眼的。這小子這份心志難得,做什麼都不會差。」

  「你可別說大話了,」給他潑冷水的叫杜茂,亦是教頭之一,他不以為然的開口,「你也知資質就是資質,他之所以能跟得上隊伍,憑的是什麼,憑的是努力!」

  這倒是事實,眾人看向跟在隊伍中飛奔的少年,他年紀正好,形容樂觀,看著倒是很討喜。他奔跑的時候也很規矩,很少和周圍的人說話,跑步也跑的認真,總之,看起來像是非常認真的在做這件事。

  「他十分努力才能做到的這件事,旁人不需要努力,也許用一分就能做到。」杜茂道:「如今只是背著沙袋長跑而已,日後的兵器操練、佈陣演習只會越來越複雜,他也要投入比旁人多的努力才行。這樣,他永遠不會拔尖,只能做一個普通的士兵。」

  「我勸你,還是多投入精力在你隊裡資質好的新兵,別過分注意那小子,」杜茂搖頭,「沒什麼意義。」

  「我說不過你,我懶得跟你說。」梁平被他一番話說的不怎麼高興,拿著長槍走了。

  可是邊走,他內心也打起了嘀咕,他們這些做教頭的帶了不少兵,最後能在戰場上活下來的,或是建功立業的,往往是那些一開始就表現驚豔,有過人之處的人。

  那少年只有努力……可努力,真的就有用嗎?

  ……

  禾晏一口氣跑完今天的份,領了飯食,吃完了,等到下午的時候,梁教頭忽然前來,點了十來個兵,跟著他走掉了。

  「哎,那些好像就是去做伙頭兵的。」小麥道,「可是伙頭兵用的了那麼多人麼?」

  禾晏笑著搖頭,「只是一個稱呼,並不是都是做飯的,也有做其他的,總之不必直接前線同人打仗。」

  「那挺好的,」洪山伸了個懶腰,「不必以命搏命,活著不好嗎?」

  「不過阿禾哥這回可高興了,」小麥促狹道,「可算不用去當伙頭兵!」

  禾晏不願意當伙頭兵,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她也沒有反駁,只是笑道:「可喜可賀。」

  「是不是馬上就能給你表現的機會了?」洪山斜晲著她,揶揄的開口,「接下來的兵器操練,你能大展身手了吧。」

  「唔,也不是。」禾晏想了想,才回答。

  刀箭馬術她都可以,長槍步圍也不難,跑了這麼久,爬山衝鋒不在話下,唯一的難處,大概就是弓弩了。

  弓弩需要極大的手勁,非身強體壯者難以拉開,以現在禾大小姐的體質,可能有點勉強。

  不過,肖玨練兵,應該也不會上來就來弓弩吧?她想。

  她想錯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1:25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四十一章 我拉不開

  第二日起來,果真如梁教頭所說,他們跑圈的路程少了一半,完成的也很早,甚至還不到吃飯的時候。

  接著,所有的新兵都被拉到了演武場。

  涼州衛所旁邊的演武場極大,大概是因為山腳下有大片空曠原野,足以容納所有人。禾晏打量著,心道這的確是個練兵的好場所。此刻正值烈日當空的正午時分,一絲風也無,高台上的旗幟緊貼旗杆,像被曬得蔫頭巴腦的新兵們。

  「從今日起,你們就要開始兵器操練。」沈總教頭將他那桿長槍往地上重重一頓,眾人皆是一震,打起精神看他。

  「看到那片空地了沒有?」沈瀚長槍指向北面。

  但見兵器架附近的空地旁,一排排架著十來支弓弩,氣勢洶洶的盯著他們,弓弩正前方百步外齊唰唰的立著箭靶,整整齊齊。

  「今日起,你們就開始學練弓弩!」沈總教頭一聲令下,接下來的日子又給安排的滿滿當當。

  眾人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哇!射箭我最喜歡了!」最高興的大概是小麥,「哥,這回輪到咱們威風一回了!」

  禾晏問石頭,「你們打獵的弓沒有這麼重吧?」

  石頭看了那弓弩一會兒,搖頭道:「沒有,比這個輕,也不是牛角做的,是我自己削的竹子。」

  「大同小異,」小麥一臉樂呵,突然想到了什麼,問禾晏,「阿禾哥,我們能不能借這個弓上山獵兔子去?」

  禾晏:「……好好訓練,別做夢。」

  仍舊是分成一隊一隊,各隊由教頭領著去練弓弩。教頭先演示一遍,拉弓放箭,箭羽「嗖」的一下飛進箭靶正中,牢固的很。

  新兵們湧出一陣歡呼,教頭面有得色。

  禾晏也忍不住在心中讚了一聲,梁平並不是個假把式,是真有本事的。這樣的人在戰場中,也是一把好手。

  兵營裡的小兵們都很興奮,躍躍欲試,紛紛上來試弓。有些天生巨力的,將弓拉的很滿,雖然射的不準,但卻射的遠。有些從前就已經摸過弓箭,便要姿態嫻熟一些。更多的新兵們空有力氣沒有準頭,射的七歪八扭,箭頭還沒到箭靶前就半空折落,掉了一地。

  到底是拉弓射箭了一回。

  洪山也上去試了,他生的壯實,拉弓拉的不錯,就是準頭不行,堪堪到了箭靶邊緣便掉了下去。他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麼,還覺得很滿意似的,點頭道:「不錯,不錯。」

  石頭和小麥兄弟也緊隨其後。石頭手勁要穩一些,力氣也更大,那一支羽箭,從他手裡「嗖」的一聲飛了出去,沒入箭靶,雖然不是正中,卻也算是中間了。

  梁教頭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問:「你叫什麼名字?以前可摸過弓箭?」

  「我叫鐘石頭,以前是獵戶。」石頭沉聲道。

  「難怪。」梁平滿意的點頭。隊裡出了個好苗子,他自然高興。

  小麥湊上去:「我叫鐘小麥,我是他弟弟,我也是獵戶!」

  「哦?」梁教頭有些期待了,道:「你來試試?」

  小麥也學著石頭的模樣拉起弓,不過這一回,他並沒有自家大哥讓人刮目相看的本事,那隻羽箭射的偏偏的,連箭靶都沒挨上。

  梁平:「……」

  小麥摸著鼻子悻悻的退了回來。

  禾晏有些好笑,正當她想著自己也要不要試一試的時候,有人比她先快一步,走了出來。

  「謔,」洪山在禾晏身邊低聲道,「是他。」

  竟是王霸,平日裡跑步也沒注意著,王霸居然與他們同是梁教頭手下的兵。他走上前,把袖子挽到肘間,「呸呸」朝掌心吐了兩口唾沫,拿起那把弓。

  禾晏瞧著,他手臂崩的很緊,隱約可以看見壯實的蜜色肌膚,他是個力氣很大的人。而王霸也並沒有如其他新兵一般急於將箭射出去,他沉住一口氣,對準了靶心。

  這個樣子……禾晏在心裡盤算著,他應當不是第一次拉弓,同石頭一樣,是常常摸弓箭的好手。

  終於,繃緊的弦發出一聲錚鳴,那把羽箭直衝靶心而去,眾人只看到眼前白光一閃,接著,前方立著的草靶被那支箭矢帶起的力氣一撲,「砰」的一下倒地。

  箭矢盡數沒於靶心,只露出一點箭羽在外頭,將草靶不僅射了個對穿,還將靶子給帶倒了。

  禾晏也不得不在心中感嘆,這是頗驚豔的一箭,王霸力氣大而穩,準頭又好,沉得住氣,很難得。梁教頭看向王霸的目光已有了異樣。這批新兵裡,一個鐘石頭,一個王霸,就弓弩這一行,實在很不錯。

  王霸收了弓,倒沒有立刻走開,而是兩步走到禾晏跟前。這個面色陰鶩的刀疤漢子雙手抱胸,看向禾晏,帶著一種看好戲的幸災樂禍,道:「換你上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周圍好些人的目光都朝禾晏看來。迎著王霸挑釁的目光,禾晏走上前。

  弓是上好的牛角弓,摸起來十分光滑,大概從前已經被用過無數次,可見痕跡。禾晏一點一點的撫摸過,過去軍中的時光,倏而又出現在眼前。上一次使用弓弩,她還是「飛鴻將軍」。

  一晃多年,就這麼過去了。

  梁平看向禾晏,神情有些古怪。

  他知道,弓弩和別的東西不一樣,是需要極大的手勁。以禾晏的體格和之前的表現來看,他不會發揮得很好。但是……這又是一個很努力的新兵,人對可能產生的未知情況都是存在期待的,梁平自己也很矛盾。

  「你在這摸來摸去的幹嘛,別耽誤別人時間,」王霸冷笑一聲,「還不快給我們看看你精湛的射藝?」

  禾晏將那把弓拿起來,手指搭在箭矢上。

  片刻後,她將弓箭放下來。

  「阿禾哥這是什麼意思?」小麥不解的問道。還沒有開始拉弓,怎麼就放下了,是哪裡有不對嗎?

  「怎麼不動了?」王霸不滿,「動啊!」

  「不必了,」禾晏一臉坦蕩,「這弓,我拉不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1:28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四十二章 全軍最弱

  「這弓,我拉不開。」

  周圍新兵一臉呆滯的看著禾晏,梁教頭也不可置信的抬頭,險些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

  什麼叫「這弓,我拉不開」?還說的這般理直氣壯,理所當然?他帶過這麼多兵,這是他帶過的最差的一個!

  真是氣死他了!

  「你在說什麼胡話?」王霸也沒料到禾晏這般坦誠,他還以為那一日禾晏做囂張姿態,手上自然有些絕活,這結果,簡直讓人無法接受。

  「我如今手上力氣還不夠,拉不開這弓,何必耽誤時間,把弓弩讓給需要練習的兄弟才是。再過幾日,我手勁力氣夠了,就能拉開弓了。」

  「禾晏,衛所不是給你玩的地方。」梁教頭也沉下臉,他還以為這少年努力又肯吃苦,心志堅定,必然能成事,沒想到他把自己的無能說的這樣理所當然。

  「我沒當做玩的地方。」少年眼神清澈,想了想,做出了退讓,「那再過一日,明日我就能拉開這把弓,如何?」

  梁教頭氣的鼻子都歪了,「禾晏!」

  他居然還給他討價還價!把衛所當菜市了這是?先前負重行跑禾晏令他很是滿意,一日比一日進步,可弓弩又不是簡單的事,手上的力氣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練成的,他哪裡來的自信明日就拉得開了?

  梁教頭這時候開始後悔當初沒有聽杜茂的,就不該在禾晏身上投注過多關注,早早的把他弄去做伙頭兵,省的在這氣著自己。他這把年紀,氣出個好歹可怎麼辦?

  實在不想看到禾晏那張無辜的臉,梁教頭對禾晏擺了擺手,「你別拉了,過去,背沙袋行跑,五圈!」

  禾晏慢吞吞的「哦」了一聲,乖乖的走到一邊去,扛起沙袋就上了長道。

  他倒是聽話,可這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令梁教頭更加憋氣了。他撇過頭,決定不再看那個令他生氣的少年。

  禾晏慢慢的跑著,身邊不覺多出一個人,竟是王霸。

  「小子,你這麼弱,還敢來軍營?」王霸笑的猖狂,「你連弓都拉不開,還敢大言不慚?」

  「這位兄台,」禾晏一邊跑一邊道:「你成日都盯著我,是否真的很怕我?」

  「怕你?」王霸一愣。

  「你若不是怕我,大可不必整日跟著我,生怕我奪了你風頭。」

  「誰怕你了?」王霸簡直想破口大罵,這什麼人啊,刀槍不入油鹽不進,自己自有一套自己說法。

  「你要知道,軍中是禁止私下鬥毆的,」禾晏對他做了一個「噓」的動作,「被抓到會軍棍處置,山裡裡到處都有監員,就算你想找我麻煩,現在也不是好時候。」

  這倒是真的。

  王霸盯著她,皮笑肉不笑道:「我要找你麻煩,何必私下裡,你連弓都拉不開……演武場上,我就能讓你跪下求饒。」

  「哦。」禾晏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好的,那咱們演武場上見,不見不散。」說完,她像是急著趕路似的,背著沙袋加快腳步,將王霸遠遠地拋在身後,跑了。

  王霸瞧著她輕快的背影,只覺得扎眼至極,罵了一句粗話,轉身走開了。

  ……

  這一日的弓弩訓練,在日落西山之後,終於結束了。

  新兵們飛撲過去找飯吃,急於填飽肚子,教頭們則是聚在一處,一邊吃單獨做的晚飯,一邊談論今日各自隊裡的軼事。若是有資質不錯的新兵,更要好好炫耀一番。

  梁平本想誇誇王霸和石頭兩人,但一想到禾晏又覺心塞,只怕被人提起,乾脆沉默著低頭吃飯。沒想到越怕什麼越來什麼,杜茂關心的問:「老梁,你們隊裡那個禾晏,今日怎麼樣了?」

  梁平無話可說。

  他旁邊一個教頭笑道:「他呀!哈哈,今日還沒拉弓就放棄了,說了一句『這弓,我拉不開』,」他學著禾晏平靜的語氣,只是配著他的表情,像是諷刺似的,「當時就把老梁氣的唷,臉色都青了。」

  「連弓都沒拉開?」杜茂也很詫異,「這也太離譜了。」

  「那小子看著就不像是能在兵營裡待的下去的人。你不知道,當時他還說給他一日時間,明日就能拉開了。我說老梁是從哪裡撿的這麼個寶貝,我真懷疑他,」說話的教頭用手點了點腦袋,「這裡有問題。」

  正說著,有人進來,教頭們回頭一看,肖玨和程鯉素走了進來,眾人立馬放下手中碗筷,站起來行禮道:「都督,程公子。」

  「老遠就聽到你們在裡頭說話說得熱鬧,在笑什麼哪?」程鯉素笑嘻嘻的問。

  這少年郎慣來一副開心模樣,這幾日在涼州衛便是吃吃喝喝,自得其樂。雖然不知京城裡錦衣玉食的小公子不好好待在家裡享福,來涼州衛做什麼,不過既是肖玨帶過來的人,都要給幾分薄面,不敢怠慢。

  又是開頭那個擠兌梁平的教頭搶先開口,「在說今日新兵們訓練的情況。老梁手下有個新兵,連弓都拉不開,還說明日就能拉開了。程公子,你說可笑不可笑?」

  「咦,連弓也拉不開,那豈不是比我還不如?」程鯉素大驚。他已經是世家公子裡文武最弱的一位,可弓弩還是能拉的,沒想到在這裡竟然能逮著個比他還弱的人,登時來了興趣。他轉而看向肖玨:「舅舅,你聽到沒有,至少在涼州衛,我還不算最糟糕。」

  肖玨瞥了他一眼,似是不太想理會他。程鯉素碰了個冷臉,倒也不惱,只是興致勃勃的轉向幾位教頭,問:「那位壯士姓甚名誰,同我如此志趣相投,我必然要好好會一會他,結拜為兄弟。」

  梁平:「……」

  「哎,老梁,那個新兵叫什麼來著?」說話的教頭使勁兒回憶,「禾……禾什麼來著?」

  他是做錯了什麼,老天為何要如此待他?丟人都丟到都督面前了,梁平有點想哭,眾目睽睽之下,他只得硬著頭皮接道:「禾晏。」

  一直神情冷淡的青年聽到此話,猝然抬眸。

  禾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1:31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四十三章 夜訓

  禾晏正與石頭小麥坐在一起。

  洪山憂愁的臉都快滴出水來了,看著禾晏道:「阿禾,你如今連弓都拉不開,日後怎麼辦?要不我們去同梁教頭說說,你還是去做伙頭兵算了。雖說聽著不怎麼光彩,可命大,是不是小麥?」他用手肘碰了下小麥,示意小麥也來說兩句。

  小麥磕磕巴巴的附和,「沒錯阿禾哥,你就算當了伙頭兵,我們也會常常來看你的。」

  禾晏笑了笑,沒說話。

  洪山看在眼裡真心著急,這些日子同禾晏相處下來,他同這少年脾性異常投緣。比起自家嬌身慣養有時候令人頭疼的弟弟,禾晏實在是懂事多了。他理想中的兄弟就當如此,不知不覺中,也就將禾晏當親弟弟看待。

  只是禾晏連弓都拉不開,日後上了戰場,那就是去送命的份,他怎麼能眼睜睜的看著兄弟往火坑裡跳?

  「山哥,不用替我擔心,明日我就能拉的開弓了。」她安撫道。

  「你當你是言靈師,說說就成真了啊。」洪山氣急敗壞,「這孩子怎麼就不開竅呢?」

  倒是一直沒說話的石頭,沉默了一會兒,問:「你可有什麼訣竅?」

  「訣竅沒有,」禾晏想了想,「我這個人,資質一向不太好。做不到的事情很多,沒辦法,就只能多試幾次。後來我就發現了,只要多試幾次,就能成。」說完這話,禾晏自己也嘆了口氣。

  世人皆傳封雲將軍乃天生將星,天縱奇才,其實哪有這麼神奇,甚至於因她是女子,天生體力就要弱於男子,換句話說,資質不好。她花了許多年,將禾晏變成了戰場上勇武無敵的將軍,可重生一回,竟然又給了她這麼一副柔弱的軀體。

  難道這就是「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勞筋骨,餓體膚」?她也不指望能有多出色,投生的時候投成王霸那樣的壯漢也成啊。

  做起事來會比現在輕鬆許多吧!

  一直到夜裡上了塌,禾晏都想著這事。

  白日裡新兵們累了一天,夜裡自然睡得香甜,鼾聲此起彼伏,禾晏估摸著時間,夜深人靜,便又從塌上爬了起來。

  小麥翻了個身,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禾晏停了會兒,將他沒有醒,這才輕手輕腳的出了門。

  出了房間,直奔演武場而去。夜裡的演武場空空蕩蕩,山裡夏日多夜風,夜風將旗幟吹得獵獵作響,月光下,林間綠濤起伏,綿延出一片月色。

  邊境多是苦寒之地,涼州衛已經算是很好的了。這樣的風景,她過去帶兵駐守的時候沒看過,多是荒涼景色。一時間腳步竟也慢了下來,彷彿不忍踏碎了靜謐夜晚。

  白日裡的弓弩有些已經收進去了,只留下一兩支不太好動的放在原地。草靶子們東倒西歪,還沒來得及扶起,明日早晨行跑結束後,自有新兵將這裡收拾好。禾晏走到那一排草靶子邊,尋了許久,黑暗裡摸索到一根落在旁邊的箭矢。她拿著箭矢走回到了那支弓弩前。

  旁人輕而易舉能做成的事情,她要花費更多的時間才能完成。可偏偏又無法不去做,倘若不做,一輩子便也只能如此了。

  她試著拉了拉弓,弓很沉,只能剛剛拉開一小點兒,用眼睛去看的話,實在很不明顯。

  禾晏放下弓,揉了揉手腕。

  過了一會兒,她又重新嘗試著拉弓,還是如方才一般,只有一小點兒。

  她這般嘗試了五六次,終於有所好轉,這一次拉的弓,比方才拉的更好一些,至少能看得出來是拉動了。

  禾晏鬆了口氣。

  白日裡同梁教頭說的話,事實上她自己也沒什麼把握,實在是因為禾大小姐過去的十幾年連塊重東西都不曾提過,她剛到禾家的時候,只劈了一塊柴就把手磨破了。拉弓對於禾大小姐來說,實在是有些吃力。可當時情勢所逼,也就只能這麼說。如果明日拉不開弓,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大不了對著教頭耍賴,再多來幾次機會。

  世上之事,努過力的總比沒努過力的有結果。她沒什麼天分,唯一有的也就是這份努力。可這世上也有終其一生努力也無法可得的東西,就是人心。

  她為禾家犧牲奉獻,為許之恆獻出她全部的愛戀,已經這般努力,也是無果。

  禾晏的眼睛垂下來,手指搭弓射箭,這一箭像是要將她的苦楚全部發洩出來,在黑夜裡發出颯颯風聲,朝著暗處的草靶而去。

  箭矢並沒有落到草靶上,到了一半就無力的掉了下去,她的力氣還是太小,能勉強拉開弓了,也能將箭射出去,但也僅僅只是如此。

  並不是每一次痛苦都能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洩。

  禾晏笑了笑,起身去撿箭矢,她才走到箭矢旁邊,忽然察覺到什麼,抬起頭來,距離她十來步遠的地方,有一雙錦靴,靴子上繡著金色的暗紋,在夜色裡閃出瑰麗的色彩。

  這裡有人?她剛才一心練箭,竟未察覺。禾晏直起身,往前走了幾步,於是那站在夜色裡的人得以全部展現出來。

  竟然是肖玨。

  演武場這般大,僅有月光照亮,他站在草靶後面,又穿著黑色深衣,便隱沒在夜色裡,被禾晏當做了旁邊的靶子。

  豐姿俊秀的青年淡淡看著她,並未有要解釋的意思。禾晏無端的覺出幾分狼狽。她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決定先發制人,道:「你、你在這裡做什麼?」

  「看你練箭。」

  明明是冷淡的語調,禾晏卻分明聽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

  「我練箭怎麼了?你看完了,覺得怎麼樣?」禾晏問。

  秀麗的青年斂下眉眼,長長的睫毛在月色下,仿若蝴蝶翅膀,溫柔的輕顫,然而語氣卻是冷的,帶著一點嘲意。

  「我很意外,竟有人這般努力,還如此不堪一擊。」

  禾晏愣住。

  一時間,時空交疊,風聲慢慢遠去,夜晚星子鋪盡長空,眼前的青年身姿漸漸模糊,變成一個少年的背影。

  是誰的聲音落在耳邊,帶著似曾相識的嘲意。

  「沒想到竟然有人這般努力,還是個弱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1:37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四十四章 當時明月

  在未去賢昌館進學之前,禾晏一直覺得,自己很不錯。

  在進去賢昌館後,禾晏的每一日,都在懷疑自己的道路上又進了一步。

  賢昌館進學的,全都是勳貴家的子弟。不僅有錢有權,還家族底蘊豐厚,這樣的人家,暴發戶或者靠承爵來度日的人家,是不可能相比的。若非當初禾元亮同師保有了私交,也不能走了後門將禾晏給塞下來。

  一方面,禾晏對自己能進賢昌館十分高興,一方面,她又對自己在賢昌館的每一日充滿痛苦。

  原因無他,實在是因為比起這裡的孩子們,她的成績實在是有點慘不忍睹。

  禾家在外頭教養她用男子的禮儀和行事,但關於內裡的東西,她又並沒有學到多少。剛到賢昌館,一問三不知,經常鬧笑話,先生都無可奈何。

  若說文科方面還好些,她多看幾次,多背幾遍,講學的時候認真聽,也能勉勉強強混個中等。但到了武科,實在是一敗塗地。

  禾晏小時候起,就偷偷溜去後山幫和尚挑水練手勁,她自認如今也是像模像樣,結果第一次在賢昌館裡做武科校驗,就成了賢昌館的奇景。

  「弓、刀、石」沒有一樣合格,馳馬從馬上摔下來,發箭箭箭不中,連先生都搖頭嘆息,周圍的少年們指著她大笑不止,有人道:「禾如非,你不會是個女子吧?你怎麼什麼都不會?你平常在家是在學繡花嗎?」

  禾晏慌慌張張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心裡想,不行,再這樣下去會被發現身份的,在發現身份之前會被禾大夫人接回去,就又得在家裡憋著。還是勤學苦練,這樣才能安全的在賢昌館一直待下去。

  於是禾晏開始了「勤學苦練」之路。

  鑿壁偷光沒有,囊螢映雪也沒有,聞雞起舞是有的,懸樑刺股也是有的。禾晏經常一邊在心裡罵一邊練,練字、練騎馬、練射箭、也練刀。

  她費盡心機,也只能在尾巴邊緣掙扎,於是那些不必努力,也能輕鬆拔得頭籌的天之驕子,就顯得格外刺眼。

  肖玨就是其中一個,還是最討厭的一個。

  這個少年生的如擲果潘郎,如琢如磨,家境這般優越,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這也便罷了,他每日踩著點進學,還經常遲到,有時候早早的就離開,平日裡也沒見他多用心,每每文科武科,都是第一,雷打不動。

  禾晏很困惑,上天已經給了他美貌和尊貴的地位,為何還要多此一舉給他智慧呢?就不能分一點給自己嗎?

  上天沒有回答禾晏,她只能含淚將勤補拙。

  漸漸地,禾晏的「刀、馬、弓」開始有了成效,雖然比不上那些自小在家中父兄陪伴下接觸的少年,也不至於次次都倒數第一,有時候爭取爭取,還能爭取個倒數第三。

  禾晏自覺滿意,努力,還是有收穫的。

  賢昌館到了後面,武科裡會在兵器裡分一分,禾晏在刀劍中選了劍,不是為了別的,只是覺得劍比刀輕巧一些,揮動起來不至於那麼吃力。

  然而她的劍術也是一塌糊塗。

  禾家沒有單獨為她請過武先生在府裡教過,禾晏一點根基都不會,連馬步都扎的歪歪斜斜。賢昌館的劍術先生對她也並沒有報以太大的希望,只要看著像副樣子就行,能不能禦敵,且再說吧。哪家公子出門不帶幾個侍從,真要有危險,侍從上就是了。

  禾晏卻覺得這樣不行。

  她既然選了,就當將劍練好。學子們一月只有兩日可回家,其餘時間都住在賢昌館內。她在夜裡偷偷摸黑溜出來,跑到學館院子裡練劍。

  學館修築清雅,月色好的時候,風吹動竹林沙沙作響,一片翠色蜿蜒,有月有竹柏,池塘裡紅鯉擺尾,彷彿天上人間,畫中仙境。高人在此練劍,只等天下異動,逢亂必出。

  禾晏練的挺高興,如果忽略她蹩腳的劍術以外。

  不小心把衣服削掉了一角,不小心被劍鞘打到了頭,不小心絆了一跤,不小心……

  她聽到一聲輕笑。

  夜色裡,這輕笑來的莫名,禾晏緊張的爬起來,莫不是見鬼了?

  她見小院的石凳上,不知何時坐了一人,白袍錦靴,眉目明麗,正是那名被老天爺眷顧的天之驕子,肖玨。

  肖玨低頭看她,她把手背在後面,把污跡在衣服上使勁擦了擦,一臉鎮定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看你練劍。」少年懶洋洋答道。

  「有、有什麼好看的?」她鼓起勇氣回答。她一向不愛同賢昌館裡的少年們說話,他們不喜歡她,還總是欺負她。

  肖玨看了她一會兒,突然站起身,她猝不及防間,少年已經到了眼前。她是女孩子,生的總不如男孩子高,便只能堪堪達到少年胸前。她抬起頭,能看到對方清晰的下頷線,和那雙漂亮的,如秋水一般溫柔微涼的眸子。

  「我只是意外……」少年輕輕勾了勾唇角,他本就生的英姿秀麗,一笑,將滿院清涼夜色都比了下去,比月光動人,然而吐出的話語卻帶著嘲意,「竟有人這般努力,還是個弱雞。」

  禾晏:「……」

  她搡了肖玨一把,撿起劍跑了,心中憤憤,老天爺是公平的,給了這少年美貌才華和家世,偏偏沒給他一副好心腸。

  這人忒討厭!

  這之後,禾晏仍舊每晚偷溜到院子裡去練劍,她想的簡單,勤能補拙,努力總比不努力好。

  不過令她氣憤的是,自那天起,肖玨竟也每夜跟著出來。她練劍,他就坐在石凳上就著燭火看書飲茶,她摔得鼻青臉腫,衣裳削壞了好幾件,他明月清風,姿態優雅,好整以暇的看她出醜。

  她依舊努力的維持倒數第一到倒數第三的衝刺,他不費吹灰之力,樣樣頂尖。

  努力的依舊努力,輕鬆的依舊輕鬆,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少年已長成青年,少女已換了臉龐。白雲蒼狗,滄海桑田,不變的,唯有賢昌館裡的夜色,和後院竹梢的三更彎月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1:44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四十五章 他變了

  夜色如畫卷中的濃墨,星如點綴,洋洋灑灑其中,將風聲也帶出了幾分詩意。

  眉眼秀麗英挺的男子,仰頭認真看他的青澀少年,單看畫面,是幅美景。

  禾晏沉默。

  肖玨開口了,聲音淡淡,「你叫禾晏?」

  禾晏大驚,脫口而出,「我已經這麼出名了?」

  在兵營裡,她自認還沒有優秀到驚動都督的地步,怎麼連肖玨現在都知道她了?

  肖玨冷笑一聲,「負重行跑次次倒數,拉弓弓弩不開,」他居高臨下的俯視著禾晏的髮頂,輕描淡寫道:「還這麼矮,兵營裡,我想不出別的人。」

  禾晏:「……」

  還這麼……矮……

  一瞬間,她似乎又回到當年賢昌館同肖玨初見時,肖玨對她的四字評價,又笨又矮。

  沒想到換了個身體,肖玨看見她,居然還是這個評價?他還真是一如既往,如此傲氣,如此不近人情,這樣看他,便少了幾分長成青年帶來的冷漠,一如印象裡優秀到近乎刻薄的少年。

  禾晏自然也很委屈,說實話,她這個個子,在女子中,委實不能稱作是「矮」。只是在到處都是彪形壯漢的軍營裡,便顯得弱如小雞。可這也怪不得她,當年她做禾晏時,是要比現在更高一點點,況且後來禾如非代替了她,旁人也不會覺得飛鴻將軍是個矮子。可如今,她總不能往鞋裡塞墊子,顯得自己高。

  她正想著,冷不防肖玨又近一步,於是同她之間的距離,就近的有些過分了。

  禾晏懵在原地。

  他的眼睛形狀極漂亮,清眸溫柔,垂著眼睛看她時,教人生出一種錯覺,彷彿在看情人。他皮膚亦是很白,比禾大小姐看起來都要晶瑩,越發襯得眉目如畫,青絲束起,垂在肩頭,看起來也是涼涼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月麟香氣,教人很想摸一摸。

  禾晏心想,那騎著鹿來的仙子,只怕看見此人,也要羞得掉頭而去。難怪京城裡那麼多女子的春閨夢裡人都是這位貴人,對著這張臉,一輩子都看不膩。

  「你在想什麼?」他不鹹不淡的問。

  「在想吃什麼可以長得像你一樣好看。」禾晏答道。

  他的動作一僵,不再欺身逼近了,像是驗證了什麼結果一般,移開目光,道:「無聊!」

  他居然沒有罵人?禾晏詫異,她還以為肖玨要搬出軍令來凶她一句,不過轉念一想又明了,肖玨到現在還沒表明身份,按照常理,她不該「知道」他是誰,所以便只能如一個無意間撞到她在此練箭的陌生人而已。

  「這有什麼無聊的,」禾晏吹了下額髮,吊兒郎當的開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肖玨身子頓住,定定的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彷彿在看一個死人,禾晏毫無畏懼的回視回去,大約也沒見過她這麼不知死活的人,肖玨也怔了一下,隨即他似是冷笑一聲,轉身大步而去,只剩下禾晏一個人留在演武場。

  禾晏發現了一件事情。

  肖玨的脾性比以前更冷了,可也比以前更好了。從前這樣氣他,他能諷刺十句八句不帶重複的回敬,如今卻只是瞥了她一眼,不欲與她多說。當年她不敢招惹肖玨,但如今這位高貴的肖家二公子,已經不屑於像小時候那樣同別人針鋒相對,那豈不是意味著她可以隨便把肖玨氣死,報一報當年他給她的心裡傷害之仇?

  老天爺還是公平的,她想,這不,就來了一齣「風水輪流轉,今日到我家」。

  甚好。

  ……

  禾晏在肖玨走後,又拉了半個時辰的弓弩,手酸到無法容忍之時,才回去睡覺。第二日一早,醒的便稍稍晚了些,小麥推他:「阿禾哥,起床了。」

  禾晏才睜開眼。

  要說人與人的身子,果真是不同的。她原先少年時候,無論深夜偷偷練劍到多晚,第二日還能精神奕奕的去聽先生講學。如今不過是熬了一宿,也不至於很晚,便覺得渾身不得勁。

  難道自己上輩子果真就是個吃苦的命,禾晏這樣反省自己。

  反省歸反省,該做的事還是要做。今日亦是先身負沙袋行跑,跑完之後,眾人自覺同隊伍裡的新兵一同到演武場的背面,昨日射箭的地方準備。

  弓弩早就被放了上來,白日裡沒有了夜裡的清涼,日光亮的有些晃人眼睛。梁教頭就站在弓弩旁邊,新兵們一個個依次去試弓。比起昨日來,新兵們沒有那麼激動興奮了,手法也穩了許多,射到亂七八糟的地方的少了一些,至少都是衝著箭靶子去的沒錯。

  洪山也去射了,他射的比昨日好一些。石頭依然贏得了梁教頭的讚賞,小麥雖然手勁小,倒也不至於很差,而且因為又石頭這個哥哥在一旁指點,也算進步明顯。

  禾晏又看到了王霸。

  王霸不緊不慢的走上前,拉弓之前,還特意給了禾晏一個輕蔑的眼神。禾晏回以他一個笑容,這笑容像是激怒了他,他馬上沉下臉,想也不想的拉弓射箭。

  「嗖」的一聲,羽箭破空,直直穿過草靶,幾乎和昨日一模一樣的畫面,那草靶子被帶的往前一栽,倒掉了。

  周圍的新兵們立刻鼓掌叫好。人在這裡,總是崇拜強者的。

  王霸放下弓,走到禾晏跟前,氣勢凌人的道:「該你了。」他故意提高了聲音,好叫周圍人都能聽到:「昨日你拉不開弓,當著大夥兒的面說,今日就拉得開。這位禾晏兄弟,今日就讓我們看看,你是如何拉開弓的,怎麼樣?」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朝禾晏看來。

  昨日拉弓一事,禾晏這個名字幾乎已經傳得整個兵營都知道了。誰都知道梁教頭手下有一新兵,連弓都拉不開,還敢大言不慚的放狠話。此刻見到真人,都紛紛打量禾晏,等著看熱鬧。

  「阿禾哥……」小麥有些膽怯的扯了下她的衣角。

  禾晏朝他笑了笑,慢慢走出來。她迎著王霸不懷好意的笑容,神情坦蕩,語氣謙虛,「難為兄台將我的話記得這麼清楚。」

  「你那麼想看,就讓你看看吧。」她輕飄飄的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1:48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四十六章 我必勝你

  眾人都盯著禾晏的動作。

  少年走到了弓弩旁邊,與他瘦小的身子相比,這把弓弩同她一點都不相襯。她將弓弩拿起,從箭筒裡抽出一支羽箭,手指搭了上去。

  王霸不屑的看著她,道:「你使點勁兒,別跟昨天一樣,擺了半天架子,最後來一句你拉不開。」

  禾晏彷彿沒聽到他的話,倒是洪山有點緊張,為禾晏暗暗捏一把汗。軍中這些新兵,本就慕強,禾晏又不是女子,大家也不會產生什麼憐香惜玉的想法。只會覺得他弱小,弱者本就不值得人同情,若是再加上一個愛說大話,就更讓人看不起了。禾晏昨日放話,今日要是做不到的話,不僅教頭會暗中鄙視,日後在兵營裡,旁人也會恥與為伍,不會對他友好的。

  昨日拉都沒拉就放棄了,今日難道就能拉得動了?

  少年目光凝視著箭靶,從這個方向看去,手極穩,沉下去的眼神像狩獵的野獸,安靜的等到躍起的那一刻。

  弓被拉動了。

  一點一點的,並不輕鬆,但是緩慢的,沒有任何顫抖,慢慢的被拉動了。和昨日並不一樣,能看得出弓慢慢的張開。

  「動了……」小麥激動地扯了一下石頭的衣角,「大哥,阿禾哥拉動弓了!」

  他就知道,禾晏說到一定能做到,這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了!

  人群中響起竊竊私語的聲音,王霸也沒料到是這麼個情況,先是愣住,隨即立刻有種被打臉的氣憤,他咬著牙站在原地,想看看禾晏究竟能表現出個什麼樣的精湛射藝。一邊原本不抱什麼希望的梁教頭也被禾晏的動作吸引了目光。

  這小子,可以呀。昨日說今日能拉動弓,今日果然就拉動了,一日之內他是怎麼做到的?該不會昨日他就是在扮豬吃老虎,根本會卻說自己不會,就是為了眼下這般出風頭吧?

  眾人議論間,弓已經張開了接近一半,禾晏停住動作,沒有再繼續往下拉了。

  這已經是她的極限。

  她鬆開手,箭矢穩穩地朝箭靶迅疾而去!

  眾人目不轉睛的盯著那隻箭矢的尾羽。

  羽箭向著箭靶的方向,並未到達箭靶,只在中間就無力的掉了下去。看熱鬧的人群發出一陣遺憾的嘆息,彷彿這支箭本該毫無疑問射到箭靶的中心似的。

  禾晏收回手。

  小麥第一個跳出來,他跑到禾晏身邊,雙眼發亮道:「阿禾哥,你真的拉動弓了!」

  「了不起!」洪山也走過來拍了拍禾晏的肩膀,「果然有你的!」

  石頭雖然沒說話,卻也笑了笑,表現出很高興。梁教頭也給了禾晏一個肯定的眼神。

  周圍看熱鬧的新兵們見狀,議論聲漸漸傳出來。

  「真的被他拉動了,看來也不是在說大話。」

  「是運氣吧,剛好運氣好拉動了而已。」

  「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而且人家說到做到了嘛,不錯了。」

  王霸有些茫然。

  他是來看禾晏出醜的,怎麼到頭來,好像還成就了禾晏出風頭一樣。要知道,他看著那支掉在中間的箭,禾晏根本就沒射中靶子,他連靶子的邊都沒挨上。這要換了旁人,都算很差的成績,怎麼在他這,就差沒為他鼓掌歡呼,熱烈慶祝了?

  他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王霸不服氣道:「不就是拉動弓了嗎?你問問這兵營裡拉動弓的,有多少?只怕除了你都是。哪裡了不起了?」

  「我?」禾晏指了指自己,笑起來,「可我就是那個拉不動的例外,我一天前還拉不動,一天後就拉動了,這就叫了不起。」

  她眉眼彎彎,笑的開心,這笑容落在王霸眼中,直把他氣的心中翻江倒海。他道:「我不服!」

  「你不服什麼?」禾晏問。

  王霸此人,應當是欺軟怕硬,崇拜強者,鄙視弱者。如禾晏這般「體弱」的,天生就不對他的眼。再加之從前同禾晏有過節,不給禾晏找點岔子,他就不痛快。

  「你這樣的人,怎麼能做新兵,和我們同為訓練。」王霸轉向梁教頭,「梁教頭,我不服氣!」

  梁教頭不動聲色的看著他們,並未有要插言的意思。他是教頭,並非是他們的上司。這批新兵在這裡訓練好後,也許會駐守涼州衛,也許會跟著肖玨去往別的地方,總歸不是他的人。他的職責,只是教給他們基本的技能,挑一些好苗子,到了最後行陣列兵,都是將軍們的事。

  要為一個看起來不是特別優秀的禾晏,失去一個弓弩一項很有天分的王霸麼?

  「你不必為難梁教頭。」禾晏看一眼梁平,就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這裡的教頭狡猾的很,這種時候肯定有權衡。她看向王霸,「你說說你想怎麼樣。」

  王霸獰笑一聲,「你去做伙頭兵。」

  「不行。」禾晏想也沒想的拒絕,「憑什麼?」

  「憑什麼?」王霸道,「就憑你昨日拉不開弓,今日拉開弓卻射的這麼差,你的朋友居然還為你叫好。難道日後到了戰場,大魏的將士都如你一樣,弓弩用的亂七八糟,一個敵人都打不死,還要有人來為他們叫好麼?這叫什麼兵!」

  哇,禾晏忍不住在心裡為王霸鼓掌了。還說是大老粗山匪不通文墨,如今看來,鬼精鬼精的,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她剛進兵營的時候,可沒這麼能說會道,不愧是山裡當家的,要不會唬人,怎麼做老大呢?

  好在她這麼多年跟著兵營裡混,也不是沒見過這陣仗。

  「不錯,你說的很對。」少年拂開落額前的一綹碎髮,頓了頓,才開口,「不過,你也看見了,昨日我拉不開弓,今日我就能拉開了。昨日你射中了這支箭靶子,今日你還是射中了。」

  眾人看著她,不明白她這話是何意。

  「我一日比一日強,你卻只是一日復一日。這樣的話,十日後,我也能射的中那支草靶子,你呢,還是只射的中這支草靶子。」

  「十日後,我必勝你。」她一字一頓的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1:51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四十七章 十日之約

  「十日後,我必勝你。」

  少年擲地有聲,笑容奕奕,日光照在她的瞳影裡,彷彿亮晶晶的寶石。

  一瞬間,王霸竟然有些懷疑自己。

  下一刻,他被自己片刻的懷疑驚住了,暗中唾罵了自己一番,竟然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嚇到。他活了大半輩子,難道還比不過一個弱雞似的小子。黃口小兒,口無遮攔,自以為是,不知死活!

  他冷哼道:「禾晏,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說的是什麼話?」

  「要我再重複一遍嗎?」少年笑眯眯道,「既然你耳朵不好,我就再說一遍,十日後,我必勝你。」

  「你!」王霸握緊拳頭。

  「阿禾是不是瘋了……」洪山喃喃道。王霸的弓弩射藝,眾人都是有目共睹,禾晏雖然是比昨日進步了一點點吧,但是……能一箭中靶,那不是十日就能練出來的啊!

  少年人心氣大,氣頭上來撂狠話都能理解,但說的太過了日後下不來台怎麼辦?

  「十日後你若是勝不過我,你怎麼辦?」王霸咬著後槽牙說道。他決定不和這個少年磨嘴皮子了,禾晏臉皮忒厚,你諷刺他,他權當沒這麼回事。

  「我若勝不過你,我去做伙頭兵。」禾晏回答得爽快,「但若你勝不過我…...」

  「我去做伙頭兵!」王霸大聲道。

  「我可沒這麼說,」禾晏搖頭,「就算我要你做伙頭兵,梁教頭也不會同意的。」她意有所指的看向梁平。

  正心裡盤算著的梁平:「……」

  邪了門了,這小子怎麼會知道他在想什麼?王霸這樣好的資質,拿去做伙頭兵,總教頭會殺了他的!」

  「那你說!」王霸不耐煩道。

  禾晏的腦海裡,突然浮現起少時在賢昌館時,少年們最愛約定博戲。肖玨作為賢昌館第一,年少時沒少被人糾纏著挑戰過,那時候他是怎麼說的?她記得那少年坐在學館裡的假山後正在假寐,被人吵醒,煩不勝煩的坐起身,對著前來挑戰弓馬的同窗懶洋洋道:「行,我若輸了,隨你處置。你若輸了,」他勾了勾唇,「就得叫我一聲爹。」

  禾晏想著,就覺得眼下這場面和當初,實在有些相似了。

  但她也不能讓王霸叫她爹。

  「這樣吧,我聽聞你是山裡坐頭把交椅的當家,是他們的老大,我若勝過你,便是我的能力在你之上,你日後需叫我老大。如何?」她道。

  這個要求,真是聞所未聞。

  大家看看個頭還不及王霸胸高,手臂細的跟柴火似的禾晏,再看看人高馬大,拳頭比禾晏臉還大的王霸,沉默了。

  「你的野心還真不小。」王霸死死盯著禾晏,皮笑肉不笑道。

  「老實說,我當初投軍之前,也想過落草為寇來著。」禾晏一臉感懷。

  她當年從禾家出走,夜裡揣著包袱行李,在城門口幾番躊躇,兩條路猶豫不決。一條路是直接南下落草為寇,一條路是向西投奔撫越軍。落草為寇好在自在,無人管束,不好在萬一收成不好,無人經過,吃了上頓沒下頓,要挨餓,還有官府出來剿匪,時常東躲西藏,不太體面。

  投軍雖是辛苦一點,但畢竟是吃皇糧,說出去有面子。

  不過這兩樣都不收女子,害的她還得喬裝打扮,多虧她從小扮少爺得心應手,才能後來步步高陞。

  現在想來,真是唏噓感嘆。

  見禾晏還一副懷念過去的模樣,王霸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這小子如今看來也就十五六歲,幹嘛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懷念過去,他有過去可懷念嗎?

  「行。」他努力維持著不讓暴怒的自己削掉這少年的腦袋,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想當老大,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好!」禾晏朝周圍的新兵拱了拱手,「煩請諸位做個賭約的見證,既然如此,我們十日後還是此地見分曉!祝我自己好運!」她打了個響指,一派自在,不知道是心大還是有絕技在手不愁,那模樣,活像是篤定自己會贏。

  王霸怒氣衝衝的走了。

  小麥和洪山衝上來,圍在禾晏身邊,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偶有幾個注視著禾晏的,都帶著幾分既佩服又同情的複雜神色。

  大概都認定了禾晏必然要去做伙頭兵。

  梁平看了一眼禾晏,搖了搖頭,負手離開了,邊走邊感嘆,少年人哪,就是容易衝動,做事不考慮後果,不過……為何他想著想著,還有點小小激動呢?

  ……

  禾晏同王霸的這個賭約,不出半日,整個涼州衛都知道了。

  兵營裡暗中有人開始做賭局,人都沒什麼錢,窮得慌,便拿伙房裡分的乾餅做賭。賭王霸輸的,一賠十,賭禾晏輸的,一賠二。

  這幾日吃乾餅的人都少了許多。成日都是訓練,能找個樂子實在很不容易。

  屋中,程鯉素走了進來。他換了件嶄新的黃色衣袍,袍角繡了一尾紅色錦鯉,活靈活現,可憐可愛。他一進來就沖坐在桌前的青年嚷道:「舅舅,你知道現在兵營裡都在說十日後的弓弩之約麼?」

  肖玨的目光都沒從書頁上移開,道:「知道。」

  全兵營都知道了,一個想做山匪老大的弱雞小子,一個想趕對方當伙頭兵的射箭好手,真是一對奇葩。

  「現在連賭局都有了,我也打算去下注,你去不去?」程鯉素擠到肖玨身前,興高采烈的問他。

  「程鯉素,」肖玨放下手中的書,平靜的看向他,「你在兵營裡開賭?」

  分明是平淡的語氣,程鯉素卻打了個寒噤。他連忙雙手向上,「不是不是,不是我。是別人開的,又不賭錢,至多幾個乾餅,打發時間,尋個樂子嘛!舅舅,我還是個孩子,打桃射柳很正常!」

  肖玨哼道:「玩物喪志。」

  「我本來就沒有志,怎麼喪?」程鯉素理直氣壯地回答。

  這話肖玨也沒法接。

  「舅舅,你不去的話,我就自己去下注了,我不吃乾餅,我就拿我的肉乾跟他們賭吧,也不算銀子。」他樂顛顛的說完,就要出門。

  「你賭的誰?」他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了肖玨的聲音傳來。

  肖玨一向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程鯉素訝異了一刻,還是乖乖回答,「當然是王霸啦!那位禾晏兄弟不是和我一樣一無所成嗎?」

  肖玨扯了下嘴角,「我勸你還是換個籌碼。」

  「哎?」

  「不要小瞧會努力的笨蛋,」青年垂眸,似是回憶起了另一個身影,秋水一般的長眸泛起動人漣漪,「我見過的上一個這樣的笨蛋,現在,他成了三品武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1:55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四十八章 苦練

  禾晏同王霸打賭的第一日起,兵營裡私下裡也跟著賭了起來。

  一些當時沒在場看見禾晏拉弓的人,還特意在晚上歇寢之前來看一下禾晏長什麼模樣。禾晏記得上一次自己這般引人矚目的時候,還是做飛鴻將軍打了勝仗朝廷嘉獎之時。

  如今雖然情況不同,好歹也是出了名。

  「那些人太過分了!」小麥從外面回來,不滿道:「我聽說賭阿禾哥勝的人一隻手都數的過來,這是篤定了阿禾哥贏不了啊!」

  「這只是正常人正常的選擇。」洪山扶額。

  托禾晏的福,這些日子以來新兵們每次除了演練吃苦什麼都不能做,這事一出,多了好多樂子,處處都洋溢著歡聲笑語,彷彿來到了京城的坊市。

  「我和大哥也去湊熱鬧了,好給阿禾哥壯點氣勢,我們可是賭阿禾哥贏。」小麥看向禾晏,討好道:「阿禾哥,我們是不是很講義氣?」

  禾晏還沒來得及說話,洪山先問了,他問:「你們賭了多少乾餅?」

  「我和大哥一人一塊。」

  「一塊——」洪山故意拉長了聲音,「那你們投了王霸多少塊?」

  「十塊呀。」小麥想也沒想的回答,等他回過神,迎上禾晏的目光,才一下漲紅了臉,結結巴巴道:「不、不是,我們想著多贏幾塊餅,回頭大家一起分,阿禾哥要是輸了,總不能人財兩空……填飽肚子也好。」他越說聲音越小,最後不敢說話了,可憐巴巴的看著禾晏。

  禾晏很驚奇,「你們哪裡來的十塊乾餅?」

  每日省一塊也省不了這麼多啊?

  「賒的……」

  居然還能賒賬,禾晏心裡大為驚奇,想著這居然還是個大賭局,不是隨隨便便的小打小鬧。

  她語重心長的對小麥道:「小麥,你還是趕緊把王霸那賭撤了,十塊乾餅,你打算十日餓肚子,捱的過去麼?」

  洪山頭痛:「阿禾,你講點道理,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

  禾晏:「……我要怎麼說你們才肯相信我沒有賭氣?」

  怎麼都不肯相信。其他三人把這句話就差寫在臉上了。

  禾晏無可奈何,只好站起身道:「那我先出去練習了。」出了屋子。

  「哎。」小麥惆悵的嘆了口氣。

  「哎。」洪山憂鬱的嘆了口氣。

  石頭默默地看著他倆,沒有出聲,也跟著嘆了口氣。

  屋子裡一片愁雲慘淡。

  ……

  和王霸的這個打賭,只是禾晏成名的一個開始。

  這些日子,走到哪裡都能聽到禾晏的名字。

  「你聽說了嗎?梁教頭手下那個叫禾晏的新兵瘋了!」

  「我知道,和王霸打賭十日後比射弓弩的那個,他打賭不就已經瘋了嗎?」

  「他現在更瘋,白日裡不去好好練習弓弩,竟然去擲石鎖!連箭都不射了?」

  「那他可能確實一定是瘋了。」

  禾晏正在空地上擲石鎖,白日裡大家訓練弓弩的時候,很多人圍觀看她,她索性不去練弓弩了。問教頭借了個大石鎖,有事沒事就擲著玩兒。

  她得增加力氣。

  要將弓弩的威力發揮到最好,當然需要足夠的力氣將弓拉滿。而她如今最缺的也就是力氣,石鎖是最能練習力量的工具,從前在兵營時,她手下有位力士,原是街頭賣雜耍的藝人,從小就學練石鎖,能將石鎖玩出花兒來。石鎖能在全身上下飛舞,什麼接荷葉、扇梁子、砍觔斗、雪花蓋頂、關公脫袍什麼的,應有盡有。

  這位力士也是射箭的一把好手,不僅準頭好,而且旁人拉弓,都拉不到像他那般滿,他能將弓弩的力量完全發揮出來。禾晏曾和他雙人對拋練臂力,兩人互扔,騰挪躲閃間,臂力、腕力、手力、腰力也就練出來了。

  如今沒有人和她對扔,不過她也只想先練練臂力,將弓拉的滿滿的。

  練石鎖增長力氣,比拉弓來的快多了。白日裡禾晏擲石鎖,到了夜裡,她還是趁大家都睡著了後,偷偷溜到演武場。幸而每日演武場總有那麼一兩支弓留在那裡,能讓她暗中練習。更幸運的是,自從上一次見到肖玨後,她晚上再來,沒有繼續遇到肖玨了。

  雖然她也不怕遇到肖玨,但被肖玨看到自己夜晚偷偷練習時,總有一種隱晦的狼狽。令她彷彿回到了少年時候,看到笨拙的自己每晚要拚命努力,才有可能衝刺到「倒數第三」,不堪回首。

  這大概就是被天之驕子鄙視的屈辱感吧!

  她本來已經擺脫掉這屈辱感了,誰知道老天爺重走一遭,陰差陽錯,竟又讓她再來感受一回這種屈辱。

  何德何能讓老天如此看重?

  她每日練習,最不理解的,也就是身邊這幾位兄弟了。

  「阿禾,」洪山欲言又止,「你把弓拉得再好,準頭不好,也沒辦法勝過王霸的。」

  「是啊,我每日都在幫你留意王霸,他次次都能射中箭靶中心,幾乎沒有失手的時候。」小麥跟著道。

  「王霸本就是射藝好手,」禾晏道,「應當是擅長用弓箭傷人,看起來,比石頭還要嫻熟。」

  石頭點頭,這點他承認。

  「那阿禾哥你為什麼每日都不去練練箭呢?」小麥更不解了,「你好歹也射箭幾次,練習幾次準頭,要是羽箭飛到樹林裡去了怎麼辦?」

  「不用。」禾晏道。

  小麥瞪大眼睛看著他,「難道……」

  難道禾晏有什麼秘密法寶?

  禾晏笑了,她哪裡有什麼秘密法寶,她只是把別人睡覺的時間拿去練箭了。她每日就著月色拉弓射箭,弓拉的越來越滿,卓有成效,而射箭的準頭嘛,也並未退步,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

  「我這個人,資質不好。」她認真思索了一會兒,認真道,「但是我,運氣很好。你們要相信,就算我不練箭,只要能把弓拉開,拉滿,到時候,這個箭啊,它也會像長了眼睛一樣,自己飛到箭靶子上。」

  大家看著笑意盈盈的禾晏,腦中不約而合閃過一個念頭。

  禾晏是真的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1:58 A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四十九章 十日到

  十日時光,一蹴而過。

  整個涼州衛都在期待這個熱熱鬧鬧的賭局,大部分人都賭王霸會勝,小部分人站在禾晏那邊,偶爾路過的時候,還能聽到支持禾晏的人同另一方的人據理力爭:「禾晏怎麼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真乃大丈夫也!」

  不小心聽到的禾晏:「……」

  不過無論嘴上怎麼說,賭注是最能看出人心所向,押禾晏勝的乾餅總共只有三塊,小麥、石頭、洪山一人一塊。

  除此之外,令禾晏意外的,還有一位不知名的人,竟押了禾晏十塊牛肉乾。

  「是誰這般大手筆?」小麥冥思苦想,「竟然押了阿禾哥這麼多寶,他一定很富裕。」

  「不僅富裕,也很有眼光。」禾晏想,兵營裡總算出了個聰明人。

  洪山看了禾晏一眼,「可惜腦子壞掉了。」

  「山哥你也不能這麼說,這人一定是很欣賞阿禾哥,才暗中給阿禾哥支持。我要是有這麼多肉乾,我也給阿禾哥下注。」

  「行,小賭怡情大賭傷身,別這麼認真。」禾晏灌了口水壺裡的水,站起身,「等下就去演武場了,先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石頭問她:「你真的能行?」目光裡滿是懷疑。

  「我說過了,我每次運氣都不錯。」禾晏笑笑。

  等到了演武場,發現梁教頭身邊,早已圍了不少人。看見禾晏來了,不知道是誰高喊了一聲:「禾晏來了!」頓時,黑壓壓的一大片人衝過來。

  「在哪呢?在哪呢?」

  「他居然真的沒有逃跑,真的來了!」

  「快,乾餅你們都準備好了嗎?」

  禾晏:「……」

  這種眾星拱月般的待遇,真教人有些不太習慣。梁教頭冷眼看著,本來在兵營裡做這些私賭一事是嚴令禁止的,但因他們用的是乾餅,又是這麼個情況,總教頭並沒有要阻止的意思,梁平也就沒有多加置喙。況且他自己也熱血上湧,想跟著看看這是個什麼結果。

  畢竟人嘛,骨子裡多多少少有些好賭性。

  禾晏才走過去,看到一個穿甘草黃衣裳的少年也站在梁平身邊,這少年唇紅齒白,神采奕奕,生的十分面熟。禾晏一時覺得在哪見過,便看向他。

  那少年見她看過來,展露一個大大的笑容,走過來熱情道:「原來你就是那個禾晏!」

  這也是來特意看她的?不過觀這少年衣著打扮,並不像是兵營裡的新兵,更不像是教頭,同京城裡勳貴人家子弟一般無二。

  「我早就聽說了你的事,我很欣賞你!我想和你拜把子,日後我們就是兄弟了,如何?」他道。

  禾晏莫名其妙,這人上來就拜把子,她還不知道這人叫什麼,姓什麼。

  這時候,梁教頭上前,對黃衣少年笑道:「程公子,都督讓您離弩箭遠一點。」

  肖玨?禾晏忽然想起自己是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少年了。她同禾雲生在校場裡,暗中出手教訓趙公子,使得趙公子遷怒於自己的愛馬,想要當街殺馬,被肖玨攔住,當時和肖玨同行的,便是這位生的粉雕玉琢的小少爺。

  咦,他竟然跟著肖玨到了涼州衛?

  「舅舅就是太多心了,有什麼關係,箭又不會射到我身上。」少年嘟囔了幾句,還是乖乖退遠了一點。

  舅舅?禾晏更驚訝了,這少年是肖玨的外甥?可是肖家只有兩位公子,並未有其他女兒,這又是什麼七拐八帶的親戚關係?

  不等禾晏想清楚,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你來了!」

  正是王霸。

  他今日也是做了十足的準備,赤色勁裝的外衫已然脫了,只穿了紅色褂子,打著赤膊,額上還綁了一條紅色長帶,活像是要去打擂台。

  他聲音也十分洪亮,聽聞昨夜帳中兄弟將食物都給了他,是要他今日發揮十足精力。

  他走到弓弩旁邊,與禾晏站在一起,挑釁的看向禾晏,「十日已到,現在就是你履行約定的時候。」

  「我記得,你不必說的那麼大聲。」禾晏掏了掏耳朵,「你先吧。」

  王霸哼笑一聲,湊近禾晏,低聲開口,「你現在求饒還來得及?」

  「這正是我想對你說的話。」禾晏不疾不徐的回答。

  「我看你是在找死!」王霸冷笑一聲,跨一大步上前,道:「禾晏不敢先來,那我先!」

  周圍頓起議論之聲,禾晏聳了聳肩,站到一邊。洪山小聲問他:「阿禾,你緊張不?」

  「我不緊張。」禾晏有些無奈,拍了拍一臉緊張的洪山,「所以你更沒必要緊張了。」

  「我怕他發揮得太好……」

  事實上,王霸每一天都發揮的很好,根本沒有「太好」一說。只見他上前一步,將弓弩搭好,手指扣著箭矢。因著同禾晏的這場賭約,王霸每日練弓練的更加勤快,禾晏都能感覺到他的力氣比起十日前又有長進,而射箭也比從前更沉著一些。

  箭矢對準著草靶子的方向,這時候太陽被雲覆蓋,灑下一片短暫的清涼,王霸深吸一口氣,猛地鬆開手指。

  眾人去看,箭矢穩穩地射中靶心,將靶子帶倒。

  很穩,和這些天王霸每日的練箭一樣的成果,能保持這樣的箭術,已經實屬不易。

  梁平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無論今日的結果是什麼,王霸都是一個極好的苗子。這樣的人就算在其他教頭手下,也要被重視的。

  王霸拍了拍手,將弓弩放了回去,走到禾晏身邊,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問道:「怎麼樣,現在該你了?」

  禾晏笑而不語,轉身上前。

  「來了來了!」程鯉素激動地伸長脖子,低聲自語,「禾晏兄弟,我可是在你身上投了十塊肉乾,雖然不算什麼,但這是本少爺一片心意,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啊!」

  禾晏並不知道自己還背負著程鯉素的十塊肉乾之期。從她走到弓弩邊開始,周圍的議論聲都停止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這小子,究竟是口出狂言呢?還是身負絕技?

  不過世上之事,能充的上奇蹟的實在太少。除了一小部分是指望有奇蹟發生,大部分的人,都不過是來看笑話而已。

  禾晏拿起弓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2:01 P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五十章 平局

  弓箭還是十日前的那個弓箭,射箭的還是十日前的那個人,不過,氣氛卻不一樣了。

  少年收起面上的笑容,手指搭在箭矢上,目光直直的看向草靶子的中心。方才的雲朵散開,烈日照在她臉上,夏日裡炎熱的出奇,一滴汗水順著他的額慢慢滾落下來。

  汗珠晶瑩,將將要滾進她的眼睛,教人無端心裡發緊,更想要伸手將那滴汗珠拂去,而少年卻一動不動,彷彿一塊石頭,沒有任何知覺,亦沒有察覺到那滴汗水。目光沒有絲毫動搖。

  弓被慢慢的拉開,一部分,一半,直到拉的滿滿的,眾人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在將要疑心這弓下一刻就要被拉斷之時,少年停下手中的動作,猝不及防的,鬆開搭著箭矢的手。

  箭矢如劃破夜空的流星,只覺出一陣風,便氣勢洶洶的衝向箭靶,「啪」的一聲,箭靶子應聲而倒!而且這一次,箭靶被帶的更遠,教人根本無法看清上面的箭矢了。

  她和王霸一樣,將箭靶射倒了。

  有人驚呼出聲。

  十一日前,禾晏站在這裡,連弓也拉不開,十日前,禾晏拉開弓,但也只是拉開一小部分,如今她在這裡,弓拉的圓滿,將箭靶子射倒在地。她的力氣在這十日裡,得到了長足的進步。

  可禾晏又不是神童,力氣這種東西,豈會見風就長?

  「阿禾哥厲害!」小麥叫起來,又笑又跳,「阿禾哥贏了!」

  「什麼贏了?」有押了王霸勝的新兵心疼自己的乾餅,不服氣道:「他只是射中了箭靶,不代表就射中了箭靶中心,射不中,還是不勝!」

  他這麼一說倒教眾人想了起來,這又不是看禾晏表演拉弓能拉多滿來著。大約是她從前過分瘦弱連拉都拉不開,此刻驚訝於禾晏臂力的增長,剛剛竟將準頭也忘了瞧。

  「我去看!」有人自告奮勇的往箭靶子處跑去。

  王霸看向禾晏,少年就站在烈日之下,唇邊笑容滿滿……又是這幅笑容,從一開始遇到他時他就如此,他好像一點兒也不擔心,永遠都是這麼成竹在胸,教人厭惡的自信。

  可是……王霸看向自己的手,為何連他自己也有些動搖了?

  他是沒爹沒娘的孤兒,小時候被狼叼走,有人將他從狼窩裡救出來的時候,他還趴在母狼身上吃奶。後來便跟著人回到山賊窩,他做山賊多年,死在他弓箭下的飛禽走獸不計其數。他能射的中,因為他七歲起就摸弓,到現在,也有二十多年。

  這小娃娃,如今也就十五六歲的模樣,便是生下來打小摸弓,也不過十幾年,哪裡及得上他?更何況十日前的禾晏,拉不開弓並不像是裝的樣子,因此,也不可能是從小玩弓弩的熟手。

  想到這裡,王霸定了定神,安撫下自己微微有些躁動的心,禾晏必定勝不過他,無需懷疑。

  這時候,那位主動去尋箭靶的人已經跑到箭靶處,他先是低頭去看箭靶,半晌並沒有回答。緊接著,他突然蹲下身,將箭靶一下子扛起來,往回跑去。

  箭靶也就是從稻草扎的草人,扛起來輕輕鬆鬆,他快步跑到跟前,將帶著箭矢的箭靶摜在地上,高聲道:「大家自己看吧!」

  王霸的心裡,猛地「咯噔」一下。

  眾人朝草人看去,但見草人的中心,被一支羽箭貫穿到底,穩穩地,不偏不倚的,正中紅心。

  和王霸一模一樣。

  王霸的額上流下汗水。周圍人震驚的議論似乎也漸漸遠去了,他看見梁平驚訝的盯著禾晏,梁平身邊那個錦衣的小公子亦是滿面歡喜。禾晏站在他的朋友身邊,倒是沒有多驚喜的模樣,只是淡淡笑著,彷彿早已料到一切。

  「你……」

  禾晏笑道:「承讓。」

  「你沒有勝我。」王霸死死盯著他,「你與我是同樣的結果,怎麼能算勝我,至多……至多算平局。」

  他倆都是將草靶射倒,也都是射中草靶正中,這要分出個勝負,確實很難。但對於王霸而言,能有這樣的結果是意料之中。可禾晏卻不一樣,他起初看起來像個廢物,如今能做到如此,令人側目。

  禾晏聽完王霸的話,並沒有氣急敗壞,她甚至沒有和王霸爭辯,而是點頭道:「我也是如此認為。」

  王霸心中,竟然鬆了口氣。承認平局,那也很好,至少…..至少自己沒有輸。那些新兵們也抹了把額上的汗,誰能想到最後禾晏能射中靶子呢?若不是平局,他們的乾餅就白輸了,平局好,平局正好,誰也不輸不贏,權當看了場別開生面的熱鬧。

  下一刻,眾人心中的慶幸就被禾晏的一句話打破了。

  她說:「不過我當日在這裡與你定下賭約,今日我必勝你。如今勝負未分,自然要比到我勝你為止。」

  「禾晏!」王霸咬牙。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就篤定了自己會贏嗎?方才不過是運氣好,看這小子說的是什麼話?他想幹什麼?

  梁平也意外的盯著禾晏。

  「於弓弩一項,你可以隨便提出比試,我奉陪到底,直到勝你為止,如何?」她笑眯眯的問。

  「你未免太高看自己。」王霸冷冷的盯著她。

  「我沒有高看自己,我只是相信自己的運氣。」她不甚在意的吹了吹額前碎髮,「你要知道,運氣一項眷顧有準備之人。」而她,無時無刻不在準備。

  「這是你說的,弓弩一項,隨便比試?」王霸緩緩反問。

  「千真萬確。」

  「行。」刀疤大漢點頭,忽的從台上扛起巨大的弓弩背在身上,往前走了兩步,背對著她道,「射一個死的草靶子有何意義?戰場上,敵人不會站在原地給你射。真要射箭,就射活物,飛禽走獸剛好練個響兒。」

  竟是要以活物為獵物。

  眾人呆了一呆,射活物,比射靶子難多了。古有百步穿楊,可百步穿楊,卻也不如活物靈動。

  「阿禾,你可不能著了他的道,別答應他!」洪山急的直給禾晏使眼色。

  禾晏看向王霸,目光裡閃過一絲欣賞之色,她點頭,聲音爽快。

  「可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2:07 P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五十一章 再次平局

  他說可以。

  一直沒出聲的梁平,此刻看禾晏的目光已是大不相同。有過前幾次的經驗,他知道這少年不會是空口說大話,既然答應,至少應當不差。

  他能射的中活物?

  「想射野物,要進林子裡。」王霸道。林子在白月山上,他看向梁平,梁平收回思緒,搖頭道:「不行。」

  王霸和禾晏都是新兵,從沒來過白月山,對白月山的路也不熟悉。新兵進山還要等一段時間,現在不可。他道:「以飛鳥為靶吧。」

  飛鳥……新兵們又是驚了一驚,如果說野獸比草靶子更難,飛鳥肯定比野獸更難。人在地上,鳥在天上,天然距離不同。且從地面往上空射箭,需要更厲害的眼力和臂力。

  王霸放聲大笑,「行!」

  禾晏也微笑道:「沒問題。」

  他們二人都這樣輕描淡寫的答應了,卻讓方才已經平靜下來的新兵們又激動起來。看樣子王霸是經常上山射鳥打狼的,禾晏呢?

  小麥悄悄扯了扯石頭的衣角,「大哥,你說阿禾哥能贏嗎?」

  「我不知道。」石頭回答。

  小麥驚訝的看了自家大哥一眼,石頭竟然沒有一口否定。是否說明禾晏真的有可能射中呢?

  「你們去拿弓。」梁平說道,他又招呼另一名新兵不知道做什麼。那新兵聽梁教頭吩咐了幾句,轉頭去演武場的架子上找了面銅鑼,他拿著銅鑼和跑到不遠處的林間。

  片刻後,「咚」的一聲,他在裡頭狠狠一敲銅鑼,只聽得一陣「撲棱撲棱」的聲音,驚起無數野鳥。

  白月山叢林密佈,多得是野鳥。上次禾晏就看到過白腹藍燕和青珍珠雀。野鳥迅速飛上天空,霎時間,王霸立刻搭弓射箭,他動作嫻熟,對於山林裡的飛禽,有種志在必得的輕鬆。

  箭矢朝天上飛去,只見鳥群中正展翅的鳥兒像是被什麼擊中,沉沉往下墜。演武場裡,響起人的驚呼:「射中了!射中了!」新兵撿起地上的箭矢,箭矢上帶著一支吱吱紅。

  這就是王霸的獵物。

  王霸得意的看向禾晏。

  禾晏笑了一笑,不甚在意的拉弓對準天空,她動作比王霸更快,快的讓人懷疑她究竟有沒有對準她的獵物,然而箭矢已經飛了出去。日頭極大,模糊了人的視線,教人一瞬間竟辨別不出箭矢的方向。

  石頭一眨不眨的看著天空,半晌後道:「中了。」

  「真的?」洪山一臉狐疑,「我怎麼看不清?」

  演武場上的一角,又有人的聲音響起,「我撿到禾晏的箭了!在這裡!」他拿著箭跑到梁平面前,「給!」

  箭矢上,掛著一隻柳串兒。

  梁平和王霸同時看向禾晏。

  前者是陡然發現面前這人是個寶藏的驚喜,後者則是滿面不可置信。

  他是如何做到的?

  王霸握緊手中的弓,道:「再來!」他沖那個敲鑼的新兵吼道:「繼續!」

  新兵連敲好幾下鑼,從樹林裡,立刻飛出大片鳥群。王霸將幾隻箭同時搭在手上,數箭齊發!

  幾隻箭一同衝上天空,倒也看不清有沒有射中,只是片刻後演武場就有人興奮地叫:「中了中了!箭矢在我這裡!」

  數箭齊發都能百發百中,這人已經是百裡挑一,不,可以說是千裡挑一了。那禾晏呢?

  大家再看向禾晏,禾晏微微一笑,亦是學著王霸的樣子,將幾支箭一同搭在弓上。

  弓被拉的滿滿的,少年的臉上掛著輕鬆的笑意,彷彿去泗水濱踏青的少年人家,隨意玩玩的射藝。

  她拉動了弓。

  箭矢亦是衝進鳥群中,鳥兒慌亂的躲避,有人在演武場大叫,「中了中了!我撿到箭了!」

  將箭矢拿到教頭面前,亦是矢無虛發。

  「你!」王霸一咬牙,轉身將箭筒背了過來,「我就不相信你次次好運!」他搭弓射箭不停,竟是要將箭筒裡的箭全部射光。

  每一個箭筒裡都有二十支箭,箭羽顏色也不同,便於新兵們練習時候區分。王霸拿的是紅色箭羽,禾晏挑了挑,挑了青色的箭羽。她也有樣學樣,跟著王霸射箭不停。

  一時間,他們二人誰也沒有說話,只能聽見樹林裡不斷錚鳴的鑼音,和天上飛起的驚雀。

  「太好看了!太有意思了!」程鯉素看的雙眼放光,抓著梁平的胳膊讚道,「這比京城獵場裡有意思多了!梁教頭,你手下的兵怎麼這麼有意思?你是如何找到這樣的人才的?」

  梁平賠笑,心裡也十分茫然,他也不知道啊!一個王霸已經是意外之喜,呵,現在再來一個禾晏,梁平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二十支箭,頃刻間便已經用完。

  演武場上的新兵們亦是熱心,紛紛將掉落的箭矢收集起來,拿到梁教頭跟前。二十支紅箭,箭箭中的,二十支青箭,箭無虛發。

  涼州衛的新兵裡,竟然出了這麼兩個百不失一,射石飲羽的神弓手。梁平想,他大約要陞官了,便是不陞官,月例應當也會漲一漲。

  「我沒想到阿禾哥會這麼厲害……」小麥已經看呆了,喃喃自語道。

  「我也沒想到,」洪山還沒回過神,「早知道我就押阿禾勝了……」

  對哦,賭局還沒有結束。洪山的這句話像是提醒了眾人,有個新兵突然嚷道:「這……這算平局吧!禾晏和王霸不都是一樣結果?那這局怎麼算啊?」

  是啊,這怎麼算?

  王霸低著頭,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片刻後,他抬起頭,臉色陰晴不定,「你沒有贏。」

  「對,」禾晏沒有否認,她甚至還真心實意的誇了一下對方,「是你的箭術太好,我託大了。」

  「那就算平局,今日你還是沒有勝我。」王霸道。事已至此,他也有些著慌,其實禾晏能在飛禽一樣同他並駕齊驅,就說明,其餘的弓弩之術,他與自己是不相上下的。

  他找不到其他辦法來勝過禾晏。

  「十日前我說過,十日後,我必勝你。如今勝負未分,怎能和局?」禾晏拿手扇了搧風,「你既想不出比試的辦法,那我來提一個,如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2:10 P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五十二章 新局

  她要來提弓弩的比試?

  梁教頭探究地看著她。程鯉素低聲道:「梁教頭,這弓弩一項,還有什麼可比的嗎?」

  梁教頭搖頭,「這……我也不知。」弓弩一項,其實可比的不少,但大同小異。方才禾晏已經射過飛鳥,其餘的想來也不難。可她這話的意思,是定要勝過王霸無疑。但還有什麼事王霸不能做,而她獨獨能做到的?

  王霸先是愕然,隨即不以為然的一哂,「你儘管提!」

  大不了再多一句平局而已,他想。

  禾晏微微一笑,她走到程鯉素身邊,忽然伸手,扯下了程鯉素的束起長髮的髮帶。

  程鯉素呆了呆,等他反應過來時,長髮已經披散下來,他道:「你幹嘛?」

  「對不住這位兄弟,」禾晏笑道,「你既然要與我拜把子,想來不會吝嗇一根髮帶,借你的一用。」

  「可以是可以……」程鯉素胡亂用手攏著頭髮,小聲嘀咕,「這也太突然了,再說,你怎麼不用自己的髮帶?」明明禾晏自己也有好嘛。

  「我觀小兄弟的髮帶比我的精緻多了,許是沾染好運氣,借你點喜氣。」禾晏面不改色的胡謅。

  好聽的話誰不愛聽,程鯉素當即眉開眼笑,道:「好說好說!你且用便是!」

  眾人都不明白他拿程鯉素的髮帶做什麼,只見禾晏緩緩將髮帶繞於雙手間,覆住自己的眼睛。

  「他這是……」眾人漸漸明白他要做什麼。

  那隻黃色的髮帶將她的眼睛蒙的嚴嚴實實,她把手伸到腦袋後,輕輕打了個結,才道:「好了。」

  說起來,禾晏不用自己和旁人的髮帶,實在是因為大熱天的,他們又是跑又是練弓,早已沾染了不少汗水。兵營裡的人不講究,髮帶多少帶著污跡。可這位肖玨的外甥可不一樣,看他穿的衣裳嶄新還帶著香風,髮帶也是整潔如新,和他那個有潔癖的舅舅如出一轍,想來用起來要乾淨的多。

  說不定比禾晏自己的衣裳還乾淨,這會兒綁好髮帶便想著果不其然,居然還帶著一點淡淡的松香。

  真是講究的小少爺,禾晏心中感嘆,不愧是舅甥。

  「禾晏,你這是要作何?」王霸皺眉問,他心中有個猜想,可卻不敢承認。

  「我們,來比蒙眼射箭吧。」她道。

  演武場漸漸安靜下來,夏日適逢有風吹過,將她腦後的髮帶的長端吹得飄揚,便顯得赤衣勁裝的少年也生出幾分飄逸之色。她唇角亦是含著笑容,手持長弓,向著王霸的方向,「這一局,我必勝你。」

  四個字,被她說的雲淡風輕,斬釘截鐵,彷彿已經預料到了結局。

  王霸臉色青青白白,變了幾變,不等他開口,有人先他一步說話,語氣裡滿是懷疑,「蒙眼射箭,射什麼?草靶子?」

  禾晏搖了搖頭,微微抬頭,她矇住雙眼,理應看不到天空,可抬頭的樣子,彷彿可以窺見空中山雀飛過的痕跡,她說:「同剛才一樣,就獵山雀。」

  人群嘩然。

  她竟自負到如此,可這真是自負?

  禾晏又轉身面對王霸的方向,她含笑問道:「行嗎?」

  行嗎?兩個字,像是當初梁教頭問她,她爽快回答「可以」。如今,「可以」兩個字已經到達舌尖,王霸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他做山匪也好,上山打獵殺人也好,都是為了目的。蒙眼射箭,他又不是瞎子,做這種事毫無意義,又不是富家子弟,玩的新奇。如果說他對自己弓弩技藝十分自信,那禾晏提出來的這個比試方法,就是他最不自信的一項。

  他根本不行。

  王霸看向禾晏,禾晏並沒有催促他趕緊給他結果。但周圍的新兵們亦是用各色目光打量他,教王霸自己騎虎難下。難道今日他就要在這裡,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黃毛小子掃了顏面,說出去還說他堂堂山匪當家的,連個小孩兒的話都不敢接。

  「行!」他咬牙道。心中卻生出一絲僥倖,或許禾晏也是詐他的,這小子素來狡猾又邪門,說不準他自己也不行。卻故意要做出極有把握的模樣,就是想誆自己先他一步放棄認輸。

  呔,他才不上當!

  「這一局,你先!」王霸衝他道。

  少年又笑了,她姿態輕靈,點了點頭,吐出兩個字,「可以。」

  ……

  演武場旗幟台旁邊,有一處樓閣,樓閣挨著涼州衛所,地勢高,能將演武場的畫面盡收眼底。

  有二人站於樓閣欄前,遠遠地看著被新兵簇擁在中心的少年。

  一人穿赤色勁裝,腰間一根黑布腰帶,正是沈瀚。他身邊的青年如冰如雪,神情淡漠,正是肖玨。

  「沒想到這一次這批兵裡,竟然出了這麼兩個好苗子。」沈瀚感嘆道:「那王霸且不必說,雖是山匪出身,桀驁難馴,不過弓弩確實十分精妙,且力大無窮。不過最讓人意外的還是那個叫禾晏的少年,他如今才十五六歲,就已經如此拔群,性情又溫順討人喜愛,等再成長幾年,定能成為這一批新兵裡的佼佼者。」

  他想到之前自己同梁平說話,那時候梁平很看好禾晏,沈瀚卻並不放在心上,實在是他看禾晏的資質過分普通,不值得留意,沒想到差點錯過一個好苗子。

  他見肖玨並沒有接話,便小心翼翼的試探道:「都督以為如何?」

  「性情溫順?」青年緩緩重複,片刻後,他才哂道:「你恐怕看走眼了。桀驁不馴的,不是王霸,是禾晏。」

  禾晏?沈瀚有些懷疑,那少年他見過幾次,時時都是帶著笑容,王霸幾次三番挑釁他,也沒見他惱過。老實說,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血氣方剛,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禾晏如此,已經很有涵養,十分溫柔了。

  都督竟然說禾晏桀驁難馴?沈瀚第一次有些懷疑這位上司的眼光。

  「那……」沈瀚換了個話頭,「都督以為,禾晏能否勝這一局?」

  青年勾了勾唇角,聲音淡淡。

  「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2:14 P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五十三章 叫聲老大來聽聽

  演武場上,禾晏已經緩緩搭弓。

  蒙上眼,就什麼都看不見了。見不見獵物,便只能「聽」獵物。

  而沒有什麼,比一個瞎子更能聽得清世間萬物。

  她做瞎子那段時間,也曾頹唐過,一個瞎子,在這世上行走諸多不便,連照顧自己都做不到,又豈能做人中出色的那一個。她向來努力,資質平平便以勤勉來補,可這天降橫災,瞬間就將她的所有努力都收回,連「平平」的資質都成了妄想,化為灰燼。

  她記得不甘心絕望之時,有人對她說過,「你若真心要強,瞎了又何妨,就算瞎了,也能做瞎子裡最不同的那一個。」

  這實在不算一句很好的安慰,可竟神奇的被她記在心裡。她摸索著練習不必用眼睛也能做事時,便時常惦著這一句「做瞎子裡最不同的那一個」。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不同的那個,但應當算得上是和尋常瞎子不同。她可以照顧自己,甚至照顧別人,背著下人比劃練劍,擲骰子,也會頑皮,暗中藏起小孩用的彈弓,偷偷打鳥。

  一個瞎子,比起別的瞎子,活的倒也不算太差。

  既然能做瞎子時候都能做到的事,更勿用提現在。她不過是,暫且又回到了過去那段時光而已。

  林中的鑼聲驚起飛鳥無數,長空裡映出鳥雀身影,少年覆眼微笑,搭弓射箭,箭矢循著鳥雀蹤跡直飛上雲端!

  一隻山雀啁啾叫著,被箭矢射中,急速墜落,青色的羽箭映著少年眼間的黃色布條,有種明麗的斑斕。

  禾晏伸手,解下蒙著眼睛的髮帶,她甚至沒有看地上的箭矢,好似早已料到會射中獵物一般,將布條遞給王霸,笑道:「該你了。」

  四周寂靜無聲,王霸沒有伸手接她遞來的髮帶。

  禾晏一動不動,半晌,王霸頹然垂下頭去,他沒有看禾晏,只是低聲道:「不用,我不會,你厲害,我不如你。」

  這話裡,半是氣憤,半是誠服。氣憤的是自己竟然輸給了禾晏,顏面盡失,誠服的是禾晏那一手蒙眼射箭,他的確不會,日後就算開始學練,也不見得就比禾晏練得好。

  人總要承認自己不足的地方。

  新兵們總算回過神,卻並沒有簇擁歡呼,起先是一個聲音哀嚎道:「我的乾餅,我的乾餅輸了!好慘!」

  另一個聲音道:「我更慘,我賒了十個,全沒了!」

  緊接著,哀嚎聲此起彼伏,偌大的涼州衛,竟好像沒有從這場賭局裡投禾晏贏得乾餅的。縱然有小麥他們三個乾餅的支持,可輸贏相抵,也是一場空。

  卻在此時,一個欣喜的聲音響了起來,「啊!我贏了!我投了十塊肉乾,哈哈,我就說我程鯉素一向看人很有眼光!」

  禾晏正準備走,聞言愣住了,回頭看向程鯉素,沒想到那個投了十塊肉乾的竟然是程鯉素。不過轉念一想,若不是程鯉素,涼州衛還有誰這麼大手筆?肖玨嗎?肖玨會參與這種賭局才怪。

  程鯉素一溜煙跑到禾晏身邊,看著禾晏雙眼亮晶晶道:「那個,禾晏兄弟,托你的福,我總算是贏了一回。你不知道,我在京城裡做什麼都不行,文不行,武不行,連去賭場都只會輸錢,從沒贏過一次。今日還是我第一次贏,禾晏兄弟,我必然要與你結拜為兄弟,今日就是我們的結拜日,我要請你喝酒!」

  「咳咳,」梁平手握拳抵著唇間,道:「營中不得飲酒。」

  「那就請你喝茶!」程鯉素握住禾晏的手,看禾晏的目光彷彿在看自己失散多年的親人,透著真切的親近。

  「那倒不必了。」禾晏將手抽出來,把髮帶塞到他手裡,「差點忘了這個,多謝程公子的髮帶。」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程鯉素笑嘻嘻的道,他繼而想起什麼,突然轉頭,對著王霸開口,「喂,那誰,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麼?」禾晏不解。

  「你忘了你們的賭約了?」程鯉素急急道,「你與他做賭,你輸了你就去做伙頭兵,他輸了他得叫你老大。如今他輸了,他得履行賭約啊!」

  王霸全身都僵硬了。

  周圍人都起鬨笑起來,梁平背過身,這之後的事,便不是他該參與的了。小麥和洪山倚在一起看熱鬧,禾晏挑眉,看向王霸。

  王霸一步步走到禾晏面前,他比禾晏高得多,禾晏在他面前,實在瘦小的過分。他臉漲得通紅,連臉上那道陳年的舊傷疤,此刻也鮮紅的彷彿要滴出血來。

  禾晏注意到他緊握的雙拳,心中無聲的嘆了口氣,大約做當家的總要將面子看的更重一些?要他叫自己一聲老大,或許比殺了這漢子還叫他難堪。禾晏正要開口說算了,王霸已然低聲開口:「……老大。」

  禾晏:「……」

  她抬眼看向王霸,王霸卻以為她是要發難,惱羞成怒道:「我已經叫了!你沒聽到是你自己的事,我不會再叫一遍的!」

  「我聽到了。」禾晏笑起來,「我只是意外你居然真的會叫。」

  「大丈夫一言九鼎,駟馬難追,我豈是言而無信之徒!」王霸冷哼一聲,「這次算你走運,日後……日後別來招惹我!」說完這句話,他似是覺得十分沒臉,不願在這待下去,轉身急急離開了。

  禾晏思忖一刻,暗道,這王霸,確實有幾分血性,也算能屈能伸了。

  「禾晏兄弟,你看你,真是了不起!」程鯉素又貼上來,「為了慶祝,走,我請你喝茶去!」

  禾晏還沒來得及拒絕,就被這快樂的少年給拉走了。

  ……

  「程公子帶著禾晏走了。」樓閣上,沈瀚問,「都督,要不要去把他追回來?」

  「不必。」肖玨道,看了一場比試,他似是厭倦,轉身往外走。沈瀚連忙跟上去,想到什麼,又看了一眼肖玨,心中無聲的盤算。

  都督說桀驁不馴的是禾晏,他起先還不相信,如今看來,還真是。別看禾晏瘦瘦小小的,如今就能讓一個山匪當家的喚他老大了,可不是難對付?要這麼下去,他就能跟都督拜把子了。

  不過,沈瀚瞅一眼肖玨冷淡的臉,都督當也看不上這小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12:18 PM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五十四章 九旗營

  禾晏沒能跟肖玨拜上把子,倒是被肖玨的外甥纏著拜把子。

  程鯉素拉著禾晏到了衛所裡他自己住的房間,房間自然和新兵們住的通鋪不同,是單獨的屋子。雖然不是裝飾華貴,但比起新兵們住的地方,實在是好上太多。

  屋裡竟然還點了香,裝香的是個精緻的仙娥擺件。見禾晏盯著看,程鯉素便解釋道:「這是我從京城裡帶過來的好東西,舅舅不許我在這裡點,我偷偷的點,你別告訴他。」

  活像背著長輩偷偷幹壞事的小孩。

  禾晏心道,別說是肖玨,就算是她她也不讓點。都夏天了,天氣這麼熱,點什麼香,沒得熏得慌。

  見他不說話,程鯉素再次誤會了他的意思,試探的問,「你是不是很喜歡這個?喜歡的話,我送你啊!」他把香爐塞到禾晏手裡,「沒關係,我倆的關係當得起!」

  禾晏給他放回去,「……謝謝啊,我沒地方擺。」

  也是,程鯉素想了下,頗為遺憾的點頭,「回頭我去跟舅舅說,讓他給你換間屋子,同我一樣的。」

  禾晏:「……」

  肖玨能答應才怪!程鯉素要真做成了這件事,要她叫程鯉素大哥都可以!

  「對了,你還不知道我舅舅是誰吧?我舅舅就是當今的右軍都督,封雲將軍肖二公子,你的上司。」程鯉素一口氣說完,便去看禾晏的臉色,見禾晏神色如常,他「咦」了一聲,「你怎麼一點都不驚訝?」

  她應該表現的驚訝嗎?禾晏道:「我觀公子氣度斐然,不似尋常人,估摸著公子的舅舅也當如此。果然,有其舅必有其甥。」

  這話取悅了程鯉素,他露出一個羞赧的笑容,撓了撓頭,不好意思道:「那也不是,我比起舅舅來差得遠了。我舅舅就住我隔壁,不過他現在出去了。不然我就帶你去見見他。」

  禾晏心道,那還是不必了。

  「來來來,我茶倒好了。」程鯉素忙得團團轉,將一杯茶塞到禾晏手裡,「喝完這杯茶,我們就是拜把子兄弟了!」

  禾晏看了看手裡的茶,遲疑了一下,把茶放回了桌上。

  程鯉素愣了一下,「怎麼了?」

  「程公子,我想我們不該以兄弟稱呼。錯輩分了。」禾晏道。

  她和肖玨是一個輩分的,程鯉素卻叫肖玨舅舅,如果她和程鯉素拜了把子,日後豈不是也要叫肖玨舅舅?

  她能讓肖玨佔了這個便宜?想得美!

  「怎麼就錯輩分了?」程鯉素不解,「我今年十五,我聽梁教頭說,你今年十六,咱們相差不大啊。」

  「你叫肖……都督舅舅,他年紀也不大吧。」禾晏道。肖玨和只比前生的自己長一歲,如今也就剛剛及冠,她問,「他是你親舅舅?」

  「嗯,我們是有親戚關係的。」程鯉素非常認真的解釋了一下。

  原來程鯉素的母親右司直郎夫人程夫人,同肖玨是堂姐弟。只是程夫人同肖玨年紀差距太大,當年肖玨出生時,程夫人已經出嫁了,姐弟二人往來極少。倒是程鯉素長大後,十分喜愛黏著這位同自己年紀相仿的小舅舅。

  禾晏想著,好像是記得從前在賢昌館時,有位白白胖胖的小公子常來找肖玨,不過忘記他是不是叫肖玨「舅舅」了。

  「我舅舅樣樣都優秀,文韜武略都是萬裡挑一,跟著他臉上有光,旁人也不敢再罵我『廢物公子』。」程鯉素說起外號時,不以為恥,「如今我又同你交好,你也如我舅舅一般優秀,我可真是太厲害了!」

  禾晏:「……」不知這厲害從何談起。

  說起禾晏,程鯉素又想到了什麼,問她,「對了,你這麼優秀,禾大哥,你家裡是做什麼的?」

  拜把子茶都沒喝,他居然自己就喊上了「禾大哥」,禾晏也不知道是該先回答他的問題還是先糾正他的說法,她道:「我家就是尋常人家。」

  她不欲多說的模樣落在程鯉素眼中,便多了幾分深意,程鯉素肅然道:「我懂,你們這種高人,都不願洩露行蹤。」

  禾晏心道,這孩子怕不是腦子有問題?

  「你這麼能幹,來涼州衛幹嘛啊?」程鯉素問,「你的這身本事,何必來投軍呢?」

  禾晏便把對他舅舅的話再對外甥說了一遍:「男子漢當建功立業,得封賞蓋房子,娶媳婦生孩子,不枉此生才是。」

  外甥不如舅舅衝動,唇紅齒白的少年看了她一會兒,點頭讚道:「你這個想法,很不錯,很……踏實。只是,禾大哥,你要投軍建功立業,是否太慢了些?這幾年無仗可打,都說亂世出英雄,咱們太平盛世,你這身武藝無處施展,浪費了。」

  禾晏:「……」這孩子還想得挺周到。

  「不如我為你指一條明路。」程鯉素湊近她,低聲道:「你知道我舅舅手下的南府兵吧?」

  禾晏點頭:「聽過。」南府兵是肖老將軍一手建立起來的,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南府兵裡,有一支衝鋒鐵騎隊,九旗營。」

  九旗營禾晏也知道,這是肖玨接過南府兵後,為自己培養的一支親信,多是突襲衝鋒,手段奇詭。

  「舅舅這次來涼州衛,除了其他事外,還要在這批新兵裡挑些人,帶回去加入九旗營。」

  禾晏一驚,「九旗營不是不再收人?」

  「那是對外稱的,世上最難得的是什麼,是人才。九旗營裡的,各個都是人才,上次有位營裡的大哥負了傷,斷了一隻手,沒法打仗了,如今在朝裡做官。所以說,建功立業,陞官發財,你得先找對地方,你如此身手,又是自己人,應當去九旗營才是。」少年慢條斯理的道來。

  禾晏漸漸收起笑容,片刻後,她蹙眉,冷聲道:「剛才的話,你有沒有對別人說過?」

  她的目光冷厲,程鯉素嚇了一跳,囁嚅道:「沒有……」

  「那你記住,此話不可對二人講。」

  程鯉素下意識的點頭:「……好。」

  禾晏滿意了,突然又彎了彎眉眼,唇角翹起,「不過你剛才說的很對。」

  「欸?」程鯉素懵了。

  最快的速度陞官,這是其次。她在戰場上廝殺拼功勛,實在太慢,便是真的陞官,也未必會接觸到禾家。同肖玨在一起卻不一樣,封雲將軍和飛鴻將軍,本就是死對頭,光憑這一點,便能做無數文章。

  更何況,在肖玨身邊,要打聽朝事,簡單得多。她前生沒想過和肖玨有什麼糾葛,如今卻要絞盡腦汁做肖玨的心腹,這實在不可思議,卻又天緣湊巧。

  禾晏將茶杯裡的茶一飲而盡,站起身道:「我要進九旗營。」

  第一卷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1:03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五十五章 江蛟

  涼州衛所的夏日,綿長而難熬,日日都是苦訓,枯燥又乏味。但日子竟也這般一日日過了,小暑過後便是大暑,等大暑過後再不久,就立秋了。

  炎日訓練,將涼州衛的新兵們迅速練出極好的耐力與決心。每月除了弓弩和清晨的負重行跑以外,還要練鞭刀、步圍、陣法、長槍、刀術、騎射。騎射練的少些,因涼州衛兵馬有限。

  「阿禾哥,你的餅。」小麥把乾糧遞給禾晏。

  圓餅用炭火烤過,酥脆鹹香。一口咬下,連餅渣都帶著熱氣,禾晏嚼兩口餅,再灌一大口水,便覺得空空的腹部頓時得到熨帖,說不出來的舒服。

  洪山盯著禾晏,奇道:「阿禾,我覺得不對啊,你說你每日吃的和我們一樣,有時候還開小灶,你咋還是這麼瘦,這麼……小呢?」他把「矮」字生生的憋了回去。

  禾晏:「……」

  這能怪她嗎?

  她的拜把子兄弟,那位「廢物公子」程鯉素倒是隔三差五過來,偷偷塞給禾晏一些吃的,有時候是一把松子,有時候是幾塊肉乾,有一次甚至送了禾晏一碗羹湯,說是從他舅舅那裡順來的。

  每每給他的時候,程鯉素還特別緊張,「快快快,就在這吃,不能被我舅舅看見。」活像偷偷探監,禾晏有時候真不想吃,何必呢?但轉念一想,沒得跟吃得過不去,況且程鯉素送來的這些食物,還真挺美味的。

  就連這樣的開小灶,也沒能讓禾晏看起來結實一些。倒是每日忙著訓練,流汗不止,幾個月下來,瘦了一圈,看起來更加小可憐了。

  不過這位小可憐前些日子在涼州衛弓弩一項上驚豔一手,讓山匪出身的刀疤壯漢叫了一聲老大,讓無數新兵們痛失乾餅的事還歷歷在目。禾晏現在也算是個有名氣的人。

  在那之後,暫且沒有人來找禾晏比試,禾晏也樂得輕鬆。她如今還在考量如何才能讓肖玨注意到自己,從而曲線救國,進入九旗營。

  今日練的是長槍。演武場上的長槍多是以稠木做成,槍桿硬韌,槍鋒短利。

  教頭在台上甩花槍,底下的新兵們跟著有樣學樣,練了一段時間,也小有成效。禾晏對長槍不太擅長,她本人習慣用劍。如今她變成了禾大小姐,個頭小小,用起槍來更不方便,總覺得束手束腳放不開。

  梁教頭耍完一套槍法後,便讓新兵們自己跟著練,他走下台來巡視,走到禾晏身邊時,便忍不住多看了禾晏兩眼。

  畢竟上一次禾晏的弓弩之術,實在令人想忘記也難。這位新兵,當是被重視的。不過這些天來,梁教頭也注意到,禾晏的鞭刀、步圍、長槍、刀術都還不錯,但遠遠沒達到驚豔的地步,唯一讓人驚訝的是騎射,但因為這些日子也沒有比試,也只能看得到一點。

  她每日認真訓練,包括弓弩和負重行跑,不曾懈怠過。可梁教頭還是有一種感覺,這個少年似乎有所保留,每日表現出來的,也僅僅只是一部分而已。

  他又走到杜茂杜教頭的位置。杜教頭也正在巡視,周圍幾個教頭正圍著他,指著一個新兵在說些什麼。

  梁平走過去,就聽見他們在議論。

  「不愧家中是開武館的,你看那長槍耍的,厲害!」

  「我說,他其實比老杜你還要嫻熟,這套槍法我都沒看到過!」

  「這小子年紀也不大,估計也就十七八,打小練的吧這是。」

  梁平問:「你們在說誰?」

  「那個,杜教頭手下的兵,站前排最左的那個,大高個兒,看到沒?」

  梁平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見一個勁裝的年輕人正在練槍。這年輕人生的濃眉大眼,五官端正,眉目間自有堅毅之氣,也隱隱透著一股倨傲之色。他步伐穩當,手上長槍耍的人眼花繚亂,並且當不是花架子,梁平能感覺得出來他舞槍的每一步,都自有煞氣。

  「好!」梁平忍不住讚道。

  「確實不錯,」杜茂也與有榮焉,「我之前試過他幾次,是有真本事的。他叫江蛟,爹是京城武館的館主。」

  「那他還來投軍?」梁平詫異。武館的少東家,雖然稱不上是大富大貴,但在尋常人家,也能吃喝不愁過日子了。

  「有大志向,男兒壯志你懂不懂?」杜茂道,「我就欣賞這樣的男兒!」

  有人插嘴道:「不知道這個江蛟和老梁手下的禾晏,比起來誰更厲害?」

  這話一出,周圍靜了一靜,杜茂若有所思的看向梁平,梁平下意識的回道:「禾晏在弓弩一項上頗有天分,但我看槍術平平,不是江蛟的對手。」

  開玩笑,禾晏那麼一個小小個子,生的又瘦弱,這江蛟卻十分高大健壯,比槍術和比箭術又有不同。比弓箭,獵物是草人,是飛禽,是走獸。槍術卻是兩人互相較量,一不小心是會掛綵流血的。這江蛟家裡是開武館的,自小習武,禾晏豈是江蛟的對手。若是被江蛟揍出個三長兩短,他去哪再找一個這樣的神弓手?

  「老梁,話也不能這麼說。」杜茂聽完他的話,並未放棄,轉而勾住梁平的肩,「當初你手下的那個禾晏,一開始行跑老是落在後面,最後可以跑的輕鬆。一開始連弓都拉不開,最後可以蒙眼射藝。你現在說他不行,說不定十日後他又行了。你身為教頭,可不能過於保護新兵,畢竟他們日後,都要上戰場的。」

  周圍的人紛紛附和:「對,對,老杜說得對!老梁你可不能護犢子。」

  對個屁!梁平心中憤憤的想,一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不安好心。

  「梁教頭,我也想同禾晏比一場。」

  梁平回頭,那位叫江蛟的年輕人不知何時已經放下長槍,走到他身後,大約是聽到了教頭們的談論,突兀的來了這麼一句。

  梁平沒有回答,正在思索如何拒絕。

  「可以嗎?」江蛟彷彿不知他的為難,又問了一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1:07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五十六章 比槍

  「可以嗎?」

  我覺得不行,梁平心裡想著這句話,正要說出口,有人道:「嗨,問梁教頭做什麼,直接去問禾晏嘛!那小子自己心裡有譜,願意就比,不願意就算了,這不挺簡單一事?」

  「說得有理。」杜茂點頭,對江蛟道:「你直接去問禾晏吧。不過,」頓了頓,他囑咐,「比試可以,點到即止,不可傷人。」

  他話都說到這份上,梁平也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江蛟往禾晏那頭走去。

  江蛟到了梁教頭新兵隊前,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耍槍的禾晏。並非是她太過亮眼,只因為她的身材在這群壯漢中,瘦小的過分引人注目。江蛟沒有立刻上前,而是先靜靜的看了一會兒禾晏,禾晏沒有打什麼複雜的槍法,只是簡單地收進,刺出,不過即便是這樣最普通的槍法,她練的也是認認真真,沒有一點偷懶。

  看了好一會兒,有人注意到他,就問:「兄弟,你站在這裡看我們作甚?」

  「我來找人。」江蛟說罷,便大踏步走到禾晏跟前。

  禾晏正在往前刺槍,冷不防槍頭被人一握,刺的那人倒退兩步,她抬起頭,奇道:「你抓我槍鋒做什麼?」

  江蛟被刺的往後倒退兩步,心中也浮起一絲驚異,這禾晏看上去舞槍舞的軟綿綿的,沒什麼力氣,可真正握槍頭時,才知道這一槍有多厲害。若非他們家是開武館的,他從小學長槍,換了個普通人,非要被刺的跌倒在地不可。

  思及此,心中便收起幾分輕視之意,認真的看向禾晏,「我聽禾兄無雙拔萃,願在長槍一項,同禾兄切磋一回。如何?」

  禾晏眨了眨眼睛,明白過來,這又是一個來踢館的?

  洪山站在禾晏後面,聞言一拍腦袋,「壞了,人怕出名豬怕壯,上次阿禾勝了王霸,我就知道要壞事,看吧,這是第二個。」

  「以後還有啊?」小麥悄悄問。

  「多的很,總會有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的。」洪山搖頭,「人啊,就喜歡爭強好勝。爭來爭去,有什麼意思呢?」

  有什麼意思?禾晏覺得可有意思了。她一直在想,要進九旗營,就得先讓肖玨發現自己是一個拔群出類、楚楚不凡的好漢英雄。但肖玨又沒有每天都來演武場看新兵練兵,自己也沒表現的場所,除非有人如王霸那樣,一直來挑戰她,成就她的聲名,傳來傳去,自然會傳到肖玨的耳中。

  但不知為何,自從上次王霸和自己比試弓弩以後,便再也沒有人來挑戰她了。禾晏猜測可能是輸掉的乾餅讓新兵們元氣大傷,暫時都不想看到自己。她也不能主動去找人,見個人就讓別人跟自己比試。

  眼下卻又來了一個,這不是瞌睡來了送枕頭是什麼?來的實在很妙。

  「好啊。」禾晏將長槍立於自己身側,「你想怎麼比?」

  她回答的太過乾脆,讓江蛟也怔了一刻,遲疑了一下,他道:「你與我二人比劃就行,點到即止。」

  「行。」禾晏道:「你去拿你的槍,就在演武場的台上比吧。」

  「你……」江蛟猶豫著問道:「不用等十日?」

  禾晏一愣,有些好笑,「不是次次都要十日。」

  他們以為她這十日內要做法嗎?前些日子實在是因為臂力不夠,如今每日除了訓練以外,她也沒忘了練石鎖,雖然及不上力士,普通的弓弩一類是足夠的了。

  聞訊趕來的幾位教頭擠在一起,有人碰了碰梁平的胳膊,道:「老梁,我早說了,指不定你的這個新兵根本就沒把這點比試放在心上,就你在這瞎操心!」

  梁平:「……」

  他原以為禾晏不會答應,想著若是由禾晏親自拒絕,江蛟應當不會再說什麼。沒想到禾晏自己也一口應承下來,這小子,是從來都不知道拒絕兩個字怎麼寫麼?還是他已經自信到無論是誰來挑戰都來者不拒?

  「我有點期待。」杜茂扯下腰間的牛皮水袋喝了一口水,目光盯著正往高台上走的禾晏,「要不,我們來賭一局吧?」

  「不賭。」梁平一口拒絕。上次新兵營裡輸了乾餅的人,後來餓了整整一月的肚子,瞧著就教人覺得可怕。現在新兵不賭,怎麼教頭還堵上了?

  「他個膽小鬼,他不來我來!」另一位教頭道:「我來賭月底發的黃酒,我賭江蛟勝!」

  ……

  程鯉素得了禾晏要同江蛟比試長槍的消息,第一個反應就是去隔壁屋子裡找肖玨。

  他興沖沖而去,肖玨正對自己的貼身暗衛說話,見此情景皺眉,「程鯉素,你跑來跑去像什麼樣子?」

  「舅舅,我來叫你去看場好戲!」

  肖玨示意暗衛離開,暗衛離開後,他問:「什麼事?」

  「我結拜大哥,禾大哥啊,今日要和人比試長槍!」程鯉素拽住肖玨的袖子,「現在就要開始了,就在演武場,我們去看看,怎麼樣?」

  「禾晏?」肖玨挑眉。

  他記得禾晏,短短幾月,此人的名字已經傳遍了涼州衛。先是行跑,又是從拉不開弓到箭無虛發,再到成了程鯉素的結拜大哥。程鯉素隔三差五偷偷去給禾晏送吃的,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是小孩子的遊戲。

  不過此人心志堅定,雖然資質平平,每夜新兵們入寢之後,還要跑到演武場繼續訓練,直到月上三更,才會回房休息。

  「對啊,你也知道我大哥!」程鯉素扯著肖玨的袖子將他往外帶,「聽說今日是那小子主動找上我大哥的,我大哥定能教他什麼叫真正的槍法!」

  肖玨瞥他一眼,「袖子。」

  程鯉素立馬放開手,轉而改為抱住他的手臂,央求道:「舅舅,你就去陪我看一眼嘛。我大哥真的很厲害,不比你九旗營的那些力士差!」

  肖玨嗤笑一聲,似是他說的話不置可否,不過腳步未停,終是隨他往外走去。

  程鯉素鬆了口氣,心中暗暗地想,大哥,小弟我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1:11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五十七章 諸器之王

  演武場上的高台,平日裡都是總教頭說話的地方,開闊的四方場地,卻是比武的好場所。

  新兵們圍在高台下,看著台上兩人。

  江蛟已經拿到了他的長槍,他身材高大健壯,生的十分英武,大約是從小習武的原因,瞧著便與其他新兵不同,相貌也生的好,若同此人在一起,應當教人十分安心。

  和他相對而立的,則是禾晏。比起他來,禾晏更像是還未發育成的少年,個頭矮小,身材瘦弱,五官倒是生的清秀。這麼長久的訓練,成日曬得不行,這少年雖然被曬得黑了些,比起周圍的新兵,卻已經很白了。他這麼站在這裡,不像是新兵,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少爺,斯斯文文,俊秀可愛。

  江蛟豎起長槍,「你先。」

  還挺體貼,禾晏笑盈盈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她橫長槍於身前,眸光微動,身子已經衝上前來。

  江蛟臉色一變,迎了上去。

  兩道身影,霎時間混成一團,只聽得「砰砰砰砰」的聲音不絕,剎那間,似已交手過十幾招,兩人齊齊後退幾步,瞧著對方。

  禾晏瞧著對方,笑容不變,江蛟瞧禾晏,難掩驚異。

  甫一交手,他便知道,禾晏絕不可能是初練長槍。她同自己交手的這十幾招,招招凶險,他無法攻,亦無可退。

  旗鼓相當!

  他以為他自己已經很高估了禾晏,沒想到如此看來,還是低估了。

  底下的新兵們沒看明白,只覺得看禾晏和江蛟還沒過幾招怎麼就停下來了,看的不過癮,有些不滿,紛紛議論道:「剛才怎麼回事?誰佔上風?」

  「我就喝了口水,錯過了什麼?你們看見了嗎?」

  「沒有,我什麼都沒看見。」

  演武場台下,幾位教頭一臉凝重,半晌無言。

  杜茂看向梁平,梁平連忙擺手,「我不知道,別問我!他平時練槍的時候沒露過這手,我不知道!」

  新兵們看不明白,教頭們卻看得清清楚楚,禾晏同江蛟交手,禾晏沒輸,甚至於許是江蛟輕敵,還被禾晏壓了一頭。江蛟的槍術複雜多變,靈活如蛇,禾晏的槍術看似質樸,卻蘊含力量,可以輕易挑開江蛟的槍鋒。

  「梁平,你可真收了個好兵啊。」有教頭酸溜溜的道。

  梁平心裡半是得意半是惶恐,這禾晏,未免藏得也太深了。若非江蛟主動要同禾晏比槍,他也只會覺得禾晏在弓弩一項上頗有天分,槍術上,也僅僅是不錯而已。

  台上,江蛟盯著禾晏道:「再來!」

  禾晏頷首。

  這回是江蛟先提著槍先出手,禾晏迎了上去。兩桿長槍膠在一起,紅纓隨風飄動。江蛟的槍如蛇,每次出擊又險又急,直奔向禾晏面門,可禾晏只是微微側頭,那隻槍鋒便擦著她的面頰而過,掃了個空。

  江蛟開始認真了,他槍法來勢洶洶如暴雨驟臨,一槍接著一槍,試圖找到禾晏的破綻,然而神奇的是,少年身姿靈巧,每一次險險避開,手中的長槍彷彿成了堅不可摧的盾牌,將江蛟的長槍擋住,再也無法更近一分。

  「快啊,再快一點!只差一點就能打倒他了!」台下的新兵們看的著急。

  「禾晏怎麼只守不攻,她不會槍術嗎?」

  時間流逝,江蛟的槍術已經無法支持這樣密集的攻擊,他盯著禾晏,不曉得那個看似瘦弱的少年體內怎會擁有這般的力氣和耐力,他一點都不見疲倦,唯有專注。專注的叫人害怕。

  一個恍惚間,江蛟手中的長槍挽了個空,他心中一震,只見對面的少年露出一個笑容來。江蛟來不及反應,禾晏手中的長槍,一直只守不攻的長槍突然刺進面前,他急急運槍去擋,被刺的偏了一偏。

  禾晏開始攻了。

  「槍乃諸器之王,以諸器遇槍立敗也。」少年的聲音清脆,不大不小,山林空蕩,說話的時候正有回音,恰好能傳遍整個演武場。

  她一矮身,避過江蛟的槍鋒,自下而上,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刺向江蛟的面門。

  「降槍式所以破棍,左右插花式所以破牌鏜。」騰挪,運轉槍頭,再次直撲上前。

  「對打法破劍,破叉,破鏟,破雙刀,破短刀。」手臂似有無窮力氣,被擋亦上前,刺向江蛟左右,江蛟來不及應對,已有招架不住狼狽之色。

  「勾撲法破鞭,破鐧。」她再上前,槍鋒如疾風驟雨,比起剛才江蛟對她的攻勢,有過之而無不及,且更加精準,直抓住江蛟的每一處弱點,打蛇打七寸,寸寸致命。

  「虛串破大刀,破戟。」江蛟已經被逼至演武場高台邊緣,他心神恍惚,只覺得面前少年猶如沙場駕馬馳來,處處都是煞氣無可抵擋,他勢如破竹,銳不可當。他被逼得節節敗退,潰不成軍。

  長槍直撲向面門,江蛟慌忙後腿,陡然間,腳步一滑,他往下跌去,耳邊響起台下新兵們的驚呼,江蛟這才明白過來,他竟已無路可退。

  猛然間,一隻手拉住他。

  長槍點在他前額,沒有再上前。那少年看著瘦弱,力氣卻極大,將他一把拉回演武場台上,收回長槍利於身側。

  風吹過,吹得方才的暑氣一掃而光,只得滿面清涼。旗幟隨風微動,林間鳥獸蟲鳴。

  少年站得筆直,聲音仍然清脆,不見急攻之下的倦意與喘息,不疾不徐,擲地有聲,「人惟不見真槍,故迷心於諸器,一得真槍,視諸器直如兒戲也。」

  江蛟怔怔的看著他,半晌,他輕輕的開口:「你讀過《手臂錄》?」

  《手臂錄》記載了各家槍法及刀法。江蛟讀過,是因為他們家是開武館的,他爺爺、他爹、他兄長、他都要讀。他從前讀過,但卻覺得書上所言,太過誇張,不可有人真正做到如此。如今他卻在這裡,在這少年身上,曉得原是自己學藝不精。

  少年歪頭看他,臉上掛著笑意,道:「是讀過一點,略懂,略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1:15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五十八章 擂主禾晏

  台下的新兵們仰頭去看禾晏。

  方才之前那十幾招,時間太短,他們難以看出誰佔上風,然而這會兒已經不必旁人過多解釋。禾晏將江蛟逼到演武台邊緣,差點跌下去,江蛟輸了。

  這少年,竟又勝了一回。

  「阿禾哥好厲害啊,」小麥喃喃道,「越來越厲害了。」

  洪山撓了撓頭,「這小子,從前可沒告訴我們他會這麼一手。」

  「他不是第一次練槍。」石頭沉默半晌,開口道,「所以那個人打不過他。」

  「可是不對啊,」洪山奇怪,「阿禾是家道中落的少爺,他們大戶人家,難道尋常在家都練弓弩槍術的?」

  台下新兵們的竊竊私語,禾晏不是沒聽到。這是個絕佳的機會,她將長槍往地上一頓,自己上前了兩步,道:「諸位兄弟,今日我又勝了。」

  她說這話,毫不掩飾自己面上的自得之色,甚至有幾分誇張,便顯得有些刺眼。

  「這小子想幹嘛?」杜茂問。

  沒人知道禾晏想幹嘛。

  禾晏笑眯眯道:「我想日後,可能也少不了想要來挑戰我的,不必擔心我不應戰,我呀,來者不拒。不過一日只比一場。」

  梁教頭嘴角抽了抽,「這傢伙,是當自己在擺擂台嗎?」

  擂主禾晏絲毫不顧及旁人的眼光,自顧自道:「鞭刀、步圍、長槍、刀術、騎射,所有兵營裡有的,都可以向我挑戰,放心,贏了不會收你們的乾餅,願者自來。」

  縱然知道這少年身負絕技,可這姿態,著實囂張了些。

  「太狂妄了,哪有這樣的人!」

  「一點都不謙虛,不過才弓弩和長槍兩項僥倖勝了人而已,便不知天高地厚。」

  「難道偌大涼州衛,竟找不出比他厲害的人麼?數萬兒郎,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禾晏輕輕笑著,心道,也不是沒有能打的,只是最能打的那位少爺,根本不屑於和她對戰。

  她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今日諸位教頭兄弟都在此,我禾晏說到做到!我贏了權當切磋,我輸了,兄弟們可任提要求。不過,」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那應當是不可能的。」

  她不說還好,一說,新兵裡登時又是一片激憤之言。

  「他這是把我們看扁了!」

  「當我們涼州衛無人,都說十個指頭有長短,這小子是當自己樣樣所長,他當自己是封雲將軍嗎?」

  「算了算了,再過幾日且看他,有他打臉的時候!」

  禾晏在台上做足了囂張的姿態,才不緊不慢的往台下走,走之前似是想起了什麼,對站在一邊神色不定的江蛟道:「其實你長槍用的很好。」

  江蛟一愣,看著她,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不過你遇到了我,我最好。」她哈哈大笑著走下台去,不再去看江蛟的臉色了。

  另一頭,杜茂臉沉如水。禾晏同江蛟比試,本來也沒什麼,可禾晏剛才殺江蛟威風殺的太慘了,江蛟說不準會一蹶不振,這可不是他願意看到的。他拍了拍梁平的肩,自己先去江蛟身邊,打算好好勸解這位初試牛刀便被斬於馬下的新兵,免得失去一位好苗子。

  ……

  演武場旁邊的樓閣上。

  「舅舅,我禾大哥又贏了!」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的程鯉素跳起來,指著禾晏的方向,活像是剛剛贏了槍術的人是他,嘴裡不停的稱讚,「他真的很厲害,沒人能打得過他!」

  肖玨瞥他一眼,懶得搭理他,轉身往外走。

  程鯉素想起了什麼,連忙跑到肖玨身邊左竄右跳,「舅舅,你看看他!弓弩第一,槍術第一,今後鞭刀什麼的,全都是第一,他就是涼州衛第一……除了你之外的第一,對不對?」

  「等他拿到第一再說。」肖玨不冷不熱的回答了他的熱情。

  「他現在已經拿到兩個第一了!其他的第一也是遲早的事。而且兩個第一也已經很了不起了,不是嗎?舅舅,你看看他,這麼優秀的人才,人間能見到幾個?難道不值得入你的九旗營嗎?舅舅,你看看他嘛!」

  肖玨頓住腳步,目光落在他身上。

  程鯉素心中一喜,以為自己說動了肖玨。下一刻,肖玨盯著他的眼睛,慢慢開口:「你近來頻繁提起禾晏,說過兩次九旗營,你從前從不關注九旗營的事,」他淡道,「程鯉素,你是不是想促成禾晏進九旗營一事?」

  程鯉素心裡「咯噔」一下,暗道壞了。這位舅舅最是聰明,一點兒端倪就懷疑到自己身上,他道:「不、不是的,我就是……想讓舅舅你多注意一下我大哥。」

  肖玨:「你是覺得我傻,還是你聰明?」

  程鯉素與他對視片刻,垂頭喪氣的耷拉下腦袋,「是我傻……」

  「你如何知道九旗營的事?」肖玨問他。

  秀美如玉的青年的目光平靜,並未有要發怒的徵兆,程鯉素卻覺得渾身發寒,他老老實實的回答,「我之前住你隔壁,聽到沈總教頭和你說話,知道九旗營打算在涼州衛所的新兵裡招人,所以……」

  肖玨輕笑一聲,嘲道:「所以你就拿這個消息,迫不及待去討好了你的『大哥』?」

  「不是不是,我也是真心為了舅舅你著想。」程鯉素急忙否認,「我每日無事,到處走動,看了看涼州衛的新兵裡,也就禾大哥比較能搆得上九旗營的門檻,其他人連我禾大哥都打不過,怎麼進你的精騎隊?我也是一片丹心!」

  沉默片刻,肖玨問:「他怎麼說?」

  「啊?」程鯉素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肖玨的「他」指的是禾晏,便道:「我與禾大哥說完此事後,禾大哥好像很高興。而且,他說他要進九旗營。」

  「他說『要』?」肖玨緩緩反問。

  程鯉素縮了縮脖子,莫名感到冷風陣陣,點頭道:「是『要』……有什麼不對嗎?」

  肖玨輕笑一聲,秋水一般的清眸浮起莫名情緒,片刻後,他斂下神色,淡淡開口,「這個人,膽子不小,野心也不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1:19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五十九章 比刀

  這一日,禾晏又大大的出了一回風頭。

  回去的路上,禾晏還遇到了藏在人群中的王霸。他當是也來看禾晏與江蛟比槍的,看完了就想走,不巧被禾晏看到,禾晏老遠的與他打招呼:「王兄!」

  眾目睽睽下,王霸臉一黑,硬著頭皮叫了一聲老大,聲如蚊蚋。禾晏笑眯眯的看著他,他一扭頭走了,活像有人在後面攆他。

  「阿禾哥,真有你的。」小麥羨慕道。

  「以後這樣的事會越來越多,你得習慣。」禾晏踮起腳來揉了揉小麥的腦袋,洪山見狀,噗嗤一聲,「還當人家老大呢,你可先長點個子吧。」

  禾晏聳了聳肩,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長個的事,強求不得。

  大約是今日心情好,夜裡禾晏照常深夜偷練完畢回去睡覺時,還破天荒的做了個夢。

  夢裡她站在演武場高台上,旁人紛紛都叫她老大,程鯉素跑過來,笑嘻嘻對她道:「禾大哥,你進九旗營了!」

  「果真?」她亦是很高興,只聽得一個聲音傳來,「禾如非?」

  她轉身一看,竟是肖玨,他冷冷盯著她,語含譏諷,「你究竟是禾晏,還是禾如非?」

  禾如非,她聽到這個名字,猝然從夢中醒來,坐起身子一摸頭,已是滿頭大汗。

  外頭天光大亮,洪山正將窗戶推開,見她擦汗,隨口道:「這幾日熱的要命,估摸著快下雨了,下幾場雨,天氣就轉涼。娘的,我可不想再在涼州衛過夏天了,我都熱瘦了一層皮。」

  禾晏笑了笑,仍有些心神不定。小麥見狀,奇道:「阿禾哥臉色不好,是不是受了暑氣?喝點葉子茶?」

  「不必,就是熱的。」禾晏下床穿鞋,「出去跑跑出身汗就好了。」

  清晨的負重行跑過後,仍是到演武場練武,今日是練刀術。練著練著,便見有一行人走了過來,在禾晏的面前停下腳步。

  禾晏放下手中的刀。

  「你昨日說的話,可算數?」為首的人沉聲問道。

  這是個龍眉豹頸,銅筋鐵骨的光頭漢子。脖子上戴著一串佛珠,佛珠溫潤閃著黝黑的光,每一粒都有指頭大。他雙手握著一把金背大刀,年紀比禾晏年長許多,當是過了不惑之年,或許已到了天命。而人卻絲毫不見鬆弛疲懶,如繃緊的一頭熊。

  「我叫黃雄,」光頭大漢悶聲悶氣道:「我要與你切磋刀法。」

  周圍正豎著耳朵偷聽他們說話的新兵們頓時激動起來。

  「啊,有人了,有人了,這麼快就有人了,我就說嘛,咱們涼州衛數萬好漢,哪能挑不出一個教這小子做人的!」

  「對對對,滅滅他的威風,為我們的乾餅報仇!」

  「我覺得這回禾晏當威風不起來了,你看黃雄手上那把刀,不是凡品!怕是從前便是遊俠。」

  禾晏也注意到黃雄手中的刀,刀身呈赤色,刀背極厚,刀刃鋒利,刀尖部平,略帶彎曲。這種刀十分沉重,普通人揮動起來會覺吃力,不過配黃雄這樣的好漢,卻是恰到好處的威武。

  「你有一把好刀。」禾晏讚道。

  黃雄聞言,目光微微柔和了些,他道:「它是我三十年的老朋友。」

  禾晏心中咋舌,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青琅劍。她如今重為新兵,出來的時候又匆忙,不像黃雄還將自己的刀帶到涼州。沒有稱手的武器,其實十分不習慣。

  這時候,卻是很羨慕黃雄。

  黃雄見禾晏遲遲不應,皺眉道:「你昨日不是說,來者不拒?眼下是不想應戰?」

  禾晏詫然一刻,笑道:「哪裡,我說到做到,現在就可。」

  迎著眾人的目光,她泰然自若的走上了演武場的高台。

  台下,梁平神情麻木的看著禾晏的動作。

  杜茂靠著樹,幸災樂禍的開口,「你手下的這個禾晏,還真是會挑事啊。」

  梁平恨不得上去抽他兩嘴巴,若不是昨日杜茂多事,提出讓江蛟與禾晏賽一場,禾晏根本就不會去演武台,也根本不會說出擺下擂台這種渾話,哪裡還有今日的事?

  如今連沈總教頭都默認的事,梁平也不能阻止。只能在心裡默念,希望今日的禾晏也有好運保佑,平安無事的度過才好。

  ……

  程鯉素待在肖玨的房間,百無聊賴的在小几上鬼畫桃符。他舅舅正在看京城送來的文冊,也不知道是什麼,看了一早上未停。

  程鯉素覺出幾分無聊來。他正想著要不要出去看看演武場那頭,給自己找點樂子。外頭有人敲門,肖玨道:「進。」

  進來的是沈瀚。

  沈瀚走到肖玨身邊,低聲同肖玨說了幾句話。程鯉素將椅子往那頭挪了挪,努力伸長耳朵,聽到了幾個字。

  「禾晏……黃雄……比刀……演武場。」

  程鯉素向來不好使的腦瓜第一次發揮了可喜的才智,心中過了一過,便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有人要與禾晏比刀,現在就在演武場。他心裡陡然激動起來,不愧是他大哥,昨日放話,今日就有人來踢館。他現在就想去看!

  程鯉素偷偷地放下手中的紙筆,趁肖玨背對著自己,對沈瀚使了個眼色,躡手躡腳的就要偷偷溜出房去。

  才走到門口,肖玨淡聲道:「程鯉素。」

  程鯉素:「……」

  他垮著臉應了一聲,心裡也道奇了怪了,他舅舅也沒比旁人多長眼睛,怎麼每次他要做個什麼事都能被抓住?

  坦白從寬,程鯉素小跑到肖玨跟前,扭扭捏捏道:「舅舅,我就去看一眼,我大哥跟人比刀,我怎麼能不去看呢?做人要講義氣。我看完就回來練字,保證不耽誤!」

  肖玨抬眸看了他一眼,「我有說過不讓你去?」

  「哎?」程鯉素頓時眉開眼笑,「讓去呀,你不早說!那我去了!」他一轉身就要跑,肖玨道:「慢著。」

  程鯉素狐疑的看著他。

  後者站起身來,隨沈瀚一起往外走,「我也去。」

  程鯉素瞠目結舌。

  「你大哥不是要進九旗營?」青年唇角微勾,「我也想看看,他打算如何進九旗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1:23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六十章 鴛鴦刀

  演武場高台邊的兵器架前,禾晏正認真思索著。

  刀她過去用的並不多,實在是有些不方便。兵器架上的刀大多都是柳葉刀和大環刀,對她來說,不太順手。她想了又想,伸手拿起最下層的一把小刀來。

  盯著她動作的新兵見狀,皆是愣了一愣。

  有不懂的只問:「這把刀怎麼這麼小?還不及人手臂長。」

  江蛟見識廣,見狀就道:「這是鴛鴦刀,不是一把,是一雙。」

  鴛鴦刀確實不大,只與人的前臂同長,兩把刀封在同一刀鞘,可藏於袖中或靴中。刀刃寬厚,僅在刀尖前數寸開刃,方便反手刀與格擋。

  禾晏將刀從刀鞘中慢慢抽出,一把略長,一把略短,大約平時裡用鴛鴦刀的人極少,刀竟然還算新。

  不錯,她心中讚道,在手中把玩一圈,覺得還好。

  王霸也湊到台下來了,一眼就看到禾晏手中的鴛鴦刀,怔然一刻,道:「他居然用鴛鴦刀?」

  同樣疑惑的還有台上的黃雄,他見禾晏挑了又挑,挑了這把刀後,看向禾晏的目光已是不同,問:「雙刀?」

  禾晏點頭:「雙刀。」

  「沒想到你年紀輕輕,竟連雙刀也會?」黃雄道:「果然無所不通!」

  禾晏謙遜回答,「都是生活所迫。」

  底下的人聽著不是個滋味,杜茂伸手碰了碰梁平,「這個禾晏家裡究竟是做什麼的?生活所迫他能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他是不是從小被枴子拐走街頭賣藝去了?」

  「你問我我問誰去?」梁平沒好氣的道,連鴛鴦刀都會使,正經人家哪個人會用鴛鴦刀,鴛鴦刀,多是綠林之輩用的!

  這到底是個什麼人!

  不再多言,黃雄慢慢抽出鞘中長刀,沖禾晏略一點頭,「請禾弟賜教。」

  禾晏心道,怎麼就「弟」了,縱然前生她長到十九歲,也該叫黃雄一聲「叔」。如今程鯉素管自己叫大哥,若是隨程鯉素,就該叫肖玨一聲舅舅,如今叫肖玨舅舅,卻叫黃雄大哥?

  黃雄的年紀都能做肖玨爹還大一輪了!

  她這麼想著,台下小麥驚呼一聲「阿禾哥小心」,但見黃雄已經持刀衝了過來。

  金背大刀被這大漢舞的虎虎生風,他斜橫刀尖於左,略移右腳,一個轉身上前,朝著禾晏便砍來。

  禾晏被唬了一跳,蹲身壓低避開,反手以刀背撥開對方刀尖,鳶刀一前,鴦刀在後,亦朝黃雄逼近。

  黃雄人蠻力大,只重重一揮,將禾晏的刀揮開,禾晏已經對準他將刀擲出,黃雄偏頭避開,禾晏便翻身仰頭接回方才拋出去的飛刀在手。二人退後幾步僵持,彼此都目光死盯著對方。

  黃雄不是江蛟,江蛟到底還年輕,黃雄的刀跟了他三十年,人和刀早已形成了絕佳的默契。交手的時候禾晏已經領教過,這漢子身手,在她之上。

  必須速戰速決,否則便要自打臉了,禾晏心裡盤算著。

  黃雄心中亦是翻江倒海,這麼多年,同他交手的人成千上百,有好也有壞。但這少年才多大,方才那一手丟刀接刀,使的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他如何做的?他三歲就開始用刀?

  禾晏心想,黃雄身材魁梧,刀法凶悍卻笨拙,輸在不夠靈活。這樣看來,自己選鴛鴦刀卻是恰到好處,如此,便可從「快」上破。

  她目光微動,喝道:「繼續!」便迎上前去。

  黃雄右手持刀,斜進左步,單刀平直朝禾晏刺來。

  禾晏鴛刀刺進,同他拼到一起,她雖看著瘦小,力氣卻也不弱,兩把刀膠在一起,但禾晏還有一把刀。她另一把刀挽了個花,曲肘墊起刀背往頭上過,朝黃雄揮刺。

  黃雄躲避不及,衣裳被切掉一角。演武場台下,霎時間發出一陣驚叫。

  就從這一刻起,眾人發現,禾晏的動作開始變快了。

  她的步法靈活至極,一把刀去纏著黃雄的金背大刀,另一把刀便如蛇伺機而動。黃雄雖未曾被她刺中,卻也再也討不了便宜。單刀凶悍,雙刀靈巧,以柔克剛,以弱勝強。

  「你剛剛讓我賜教,我想起來,我們雙刀有首歌訣,」她居然還有空說話,「我唸給你聽。」

  黃雄一愣,她一把尖刀見縫插針的又甩過來。

  「朔風六月生雙臂,猶意左右用如一。」她左右各持長刀,姿態颯颯。

  「眼前兩臂相繚繞,後於漁陽得孤劍。」長刀交舞,讓人難以看清少年的神態,只聽得到他含笑的聲音。

  「隻手獨運捷如電,唯過拍位已入門。」步步緊逼,卻又分毫不亂。

  「乃知昔刀全未可,左右並用故瑣瑣。」刀朝黃雄脖頸前掃去,被黃雄險險避開。

  「今以劍法用右刀,得過拍位乃用左。」一左一右,她用的嫻熟自在。只覺得刀即是她手,手如刀鋒。

  演武場上,她且念且舞。與不疾不徐聲音相對應的,卻是疾如閃電的動作。

  刀刀碰撞,發出的錚鳴之聲,只叫人的心都跟著揪成一團。

  程鯉素幾人走過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舅舅,你看,我就說了,我大哥必勝!」他興奮的叫道。

  這一叫,便將周圍的人的目光也引過來,有人認出肖玨的,當即便激動地叫出聲:「是都督,肖都督,封雲將軍來演武場了!」

  封雲將軍?

  這麼一說,新兵們的目光霎時間被肖玨吸引了過去。嘈噪聲傳到了演武場上,禾晏耳朵一動,肖玨?

  她側頭看去,果然見演武台下不遠處,站在沈瀚和程鯉素旁邊的,正是肖玨。

  青年穿著藍暗花紗綴仙鶴深衣,風儀秀整,眉目如畫,和這滿演武場的新兵們看起來都不是一副畫卷的。這廂粗糙深陋,他那廂明月清風。隔得太遠,禾晏看不清他的神情,想來也是一副淡漠的高嶺之花模樣。

  沒想到肖玨竟親自來看她比試,這是否說明,她昨日的那一場就地擺擂台的好戲,總算是傳到了該傳到的人耳中。肖玨注意到自己是這樣一個超群絕倫的人才了?

  「大哥小心!」她思索間,耳邊炸響程鯉素的驚呼,抬頭,金背大刀已到了面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1:28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六十一章 兵不厭詐

  刀鋒帶起的鋒芒近在眼前,似乎還有隱約的血氣。這一幕落在台下眾人的眼中,皆是湧起陣陣驚呼。

  梁平忍不住脫口而出:「小心!」

  刀術與長槍又有不同。長槍比弓弩比試危險,刀術又比長槍比試危險。一不小心便會流血,況且黃雄力氣太大了,一旦收不住刀,便會出事。

  這小子,平日裡大大咧咧就算了,這種時候怎麼能分心?梁平心中焦急,比刀的時候分神,可是大忌!

  黃雄就是看準了這一刻的可趁之機,當即斜劈過來,但見禾晏避無可避,就要被刀指著脖子,少年突然抬起頭來,摸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糟糕,黃雄心中暗道不好,就要收手,下一刻,禾晏的左手刀已經架到了他的長刀之上,右手刀不知何時已經繞到他身後。黃雄慌亂之下,屈身避開,卻見少年笑容更大,收手間,左右刀皆已在手。鴛鴦雙刀併做一刀,直劈黃雄頭上,黃雄想伸手去擋,已經晚了一步。

  刀鋒,在他額前停下,卻因為帶起的厲芒,將他額上破出條細小傷口,流下一絲血線。

  全場鴉雀無聲。

  半晌,禾晏收刀別於身側,掏出一方揉的皺巴巴的帕子遞給他,「承讓。」

  黃雄看著禾晏的帕子,沒有去接,而是問道:「你剛剛,沒有分神,是在使詐?」

  「兵不厭詐。」禾晏笑眯眯道,「你說呢?」

  她做事做了這麼多年,當然知道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比試的時候更要專注。方才別說是肖玨來了,就算是皇帝來了,她也不會有半分動搖。不過黃雄此人刀法精妙絕倫,她自己又不擅用刀,若不用點手段,怎能贏的這般輕鬆?不過是故意做個岔子,引黃雄上鉤,卻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麼說起來,她還是挺聰明的。肖玨大約也不會想到,當年他所評價的「笨」的人,如今已經學會善用智謀,千伶百俐。想到此處,禾晏便得意的往台下看去,想看看肖玨是否正用崇拜的眼神看著自己。誰知這一看,哪裡還有肖玨的影子,連帶著沈瀚也不見了,只有一個程鯉素激動的對她揮手,揮舞著他的髮帶。

  他就這樣走了?禾晏呆了一呆。

  那他究竟是看沒看到自己的風姿啊?

  她還沒想通這一點,便有一大堆人「呼啦」一圈圍上來。她今日又這般出了一回風頭,涼州衛的一半新兵已經徹底為她折服。弓弩、槍術、刀法都如此精妙,已然當得起鶴立雞群。不過也有一半人更看不慣她狂妄的樣子,只道:「只用陰謀詭計,不是正道,有本事堂堂正正跟人打一場啊,正是因為知道不如對手,才要使詐。」

  「那只能說明人家聰明!」有人反唇相譏。

  王霸混在新兵裡往外走,心裡滋味複雜難明。一方面,他希望禾晏一直勝一直勝,這樣說明禾晏是個真正的強者。輸在一個強者手中,情有可原,畢竟整個涼州衛,都沒有能打得過他的。

  但是另一方面,王霸又很不甘心,憑什麼輸給禾晏的人這麼多,別人都不用喊,就他一個人須得喊禾晏「老大」。

  憑什麼嘛!

  不過轉念一想黃雄都四十多的人了,輸在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手中,好像比自己更慘一點,想到此處,王霸心中這才舒坦了些,暫時吐出一口濁氣。

  ……

  涼州衛所白月山下的樹林裡,兩人正慢慢走著。

  林間草木茂密,遮蔽日光,便顯清涼和暢。亦有鳥雀啁啾,單是風景,白月山獨好。

  「你剛才看過演武台比試,」肖玨開口道,「覺得如何?」

  沈瀚仔細思索了一下,想了又想,才開口道:「梁平這回收了個好兵,禾晏是個好苗子。單是弓弩、長槍、刀術每一項做到如此,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樣樣如此,實屬不易,涼州衛所的這批新兵裡,找不出第二個。」

  「刀法如何?」肖玨又問。

  「看樣子,禾晏的刀法不如黃雄嫻熟精妙,勝在步法靈巧,心思活絡,不死腦筋,懂得用計。」沈瀚答道。

  禾晏的短處十分明顯,倘若這場比試再拖個一盞茶功夫,禾晏必然落於下風。他大概自己也知道這點,所以便假裝分神,引得黃雄衝動出手,反而將黃雄打敗。

  「你覺得,他入九旗營怎麼樣?」肖玨漫不經心的道。

  「這少年年紀輕輕便多謀善慮、不逞匹夫之勇,又弓馬嫻熟,武藝超群,聽說還識字。若是要從這批新兵裡找,他當是不二人選。」沈瀚說的小心翼翼。

  「你也這麼以為?」肖玨轉過身,語氣不置可否。

  沈瀚觀青年臉色,肖家這位年輕的都督,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此刻神情平靜,看不出來什麼,但沈瀚感覺到,他似乎不太贊同自己的看法。

  「都督……可是覺得他有什麼不妥?」

  「這個人,有問題。」肖玨道。

  沈瀚愣住。

  「他今日場上比刀,刀法不算嫻熟,但他所用步法,是衝鋒營步兵訓過的步法。」

  衝鋒營步兵上戰場時,隨時衝在最前方,因著可能會送死,步法都是極為靈活。禾晏同黃雄比刀時,刀術不如黃雄,但黃雄的每一刀,他都躲開了。那種下意識的後退閃躲,他一眼就看出來是出自衝鋒營。禾晏大概自己也察覺出來,怕被人發現,所以刻意改過。不過,下意識的舉動,有時候總不會次次都記得。

  「這……這……」沈瀚道,「這怎麼可能?他才十六,難道之前就已經上過戰場?」

  「正因為不可能,所以他才有問題。」肖玨道。

  如今局勢緊張,沈瀚也必須慎重,他猶豫了一下,問肖玨道:「都督,那現在應當如何?」

  「我要試一試這個人。」肖玨回答。

  「都督打算如何試?」

  「他不是在演武台擺下擂台,一日一場,場場必勝。明日你挑三個教頭,同他比騎射。」

  沈瀚一怔,躊躇了一下,「這不好吧?若是他勝了……」若是禾晏勝了,新兵們怎麼看他們的教頭,連個兵都比不過。

  肖玨停下腳步,淡道:「如果他勝,他就一定有問題。」

  「世上不會有這種天才,就算有,也不會出現在涼州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1:32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六十二章 組隊踢館

  這一日,禾晏被前來與她交好的新兵們圍觀到半夜,不知答應了多少人教他們刀術,直到半夜才得了空上塌。因今日太晚,也就不打算夜裡去演武場訓練。

  小麥對著她躺著,一隻手枕在腦後,雙眼亮晶晶的對她道:「阿禾哥今天真威風!」

  「你說,」禾晏沉吟了一會兒,道:「今日我同黃大叔比刀的時候,肖都督究竟有沒有看完?」

  她還想著白日裡肖玨的事,她如此精妙的刀法,肖玨居然不看完就走了?豈不白花她一番心思,或許這是肖玨覺得她刀術極為普通,不值得留意?

  「呃?」小麥沒想到禾晏會問這事,努力回憶了一番,才道:「都督來了一會兒,又走了,不過你比刀的最後關頭太緊張了,我們都顧著看你,沒看都督是什麼時候走的,應當……是看完了吧?」

  禾晏愁的翻了個身。

  「阿禾哥,你很想都督看到麼?」小麥問。

  「自然想,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我好歹也先得賣出去,他看都不看,怎知我是涼州衛第一?」

  那廂洪山慢悠悠的聲音傳來,「如今你涼州衛第一的美名已經遠颺,放心吧,過段日子還會有人找你比這比那的,這種機會數不勝數,總會有讓肖都督看到的時候。」

  那就好了,禾晏心想著,閉上眼睛。

  ……

  洪山料的不錯,第二日一早,負重行跑剛完,還沒來得及去演武場練弓弩,梁平就走到禾晏面前:「你過來。」

  禾晏不明所以,跟了過去,到了演武場後面的長道上,見又有二人牽了三匹馬前來。這二人禾晏也記得臉,都是涼州衛所的教頭,一人叫杜茂,常來找梁平說話。另一人是個身材矮小的老頭子,頭髮已花白,叫馬大梅。

  「梁教頭,這是......」禾晏不解,該不會是看她十分優秀,便也要她做個教頭吧?新兵怎麼能做教頭呢?陞遷也不是這樣陞遷的,況且她也不想在涼州衛做個教頭啊!

  好在梁平的一句話讓她放下心來。

  梁平道:「你前日裡不是在演武台上說,涼州衛裡任何挑戰你都可接,一日一場,場場必勝?」

  禾晏雖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還是點頭應道:「不錯。」

  「那今日我們三人與你比騎射。」杜茂上前一步,將手中的馬韁繩交到禾晏手中,「現在就比!」

  「啊?」禾晏有些意外,「你們同我比嗎?」

  她擺個擂台,是要在新兵裡揚名,沒想過教頭。這些教頭是怎麼回事?都不是年紀輕輕的小夥子,怎也熱血上頭要與她爭個高低?莫不是有什麼陰謀?

  她提防的目光落在幾人眼中,那個頭髮花白的瘦小老頭兒——馬大梅便笑道:「怎麼了?少年郎,你是不敢與我們這些教頭比嗎?還以為你是個好膽的,這點便怕了?」

  馬大梅笑起來臉上到處都是褶子,卻也不難看,反而如自家長輩一般和藹。只是禾晏卻也曉得這人倒沒有面上這般和善,聽聽說的這話,字字句句都是激將。只是話都說到這份上,她要真不去,落下個膽小怕事的名聲,肖玨這種眼裡容不得沙子的人,怕不會放她去九旗營了。

  思及此,她便爽朗一笑,「怎麼會?我只是怕在各位教頭面前丟人現眼,有些躊躇罷了。既然各位教頭願意賜教,小子怎敢不識抬舉。比就比,一場就一場。」

  梁平三人對視一眼,點頭道:「好!」

  禾晏如今成了涼州衛的名人,但凡有個風吹草動,當即便搞得人盡皆知。三位教頭要同禾晏比試騎射這事一出,所有新兵們立刻都瘋了,想要去看,卻被自家教頭攔住,只許在演武場訓練。

  這自然是沈瀚的安排,雖然肖玨只說要試一試禾晏,卻也不能拿整個涼州衛教頭們的名聲去試。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倘若禾晏勝了,那日後這些新兵到底是服禾晏還是服自家教頭?不好說。

  所以還是藏起來比的好。

  新兵們沒辦法去圍觀這場熱鬧,不是新兵的程鯉素也不行。他被鎖在涼州衛所的房間裡,外頭還有侍衛把守,出也出不去。

  他還不知道禾晏要比賽騎射的事,突然間就被關了起來,還以為涼州衛出了什麼事,一邊捶門一邊道:「發生何事了?是不是有兵馬暴動?怎麼不讓我出去,舅舅,你幹嘛關我呀?」

  外頭傳來侍衛毫無感情的聲音,「小公子,都督說了,你得抄完三遍《昭明文選》才能出門。」

  「我看你們是想要我死!你們怎麼不乾脆殺了我?」程鯉素氣鼓鼓的在桌前坐下,三遍,他抄一個月都抄不完!

  外頭,沈瀚和肖玨正往外走。

  沈瀚看了一眼身後,道:「程公子對禾晏,倒是十分喜歡。如果禾晏真有問題,他接近程公子,會不會也是另有目的?」

  「極有可能。」肖玨道,「九旗營的事,就是程鯉素告訴他的。」

  沈瀚默然一刻,才道,「如果真是如此,那就真的糟糕了。」

  涼州衛的新兵裡,竟然有別有用心之人混進來,禾晏是一個,絕不會是唯一一個。如果還有其他人,便很被動。更可怕的是,他們對此一無所知,若不是這次肖玨剛好在,看出來禾晏身法不同,整個涼州衛,都成了別人的掌中之物。

  兩人說話間,已經走到了演武場馬道邊。但見禾晏四人一人牽著一馬,站在馬道盡頭。先是梁平,接著是杜茂,然後是馬大梅,最後是禾晏,齊齊上馬。

  禾晏是站在最旁側的,她的馬也是最小的,大約是為了照顧她的身材,她翻身上馬,動作嫻熟,手握韁繩,背帶箭筒長弓,威風颯颯的模樣,倒不像是平日看見的那個孱弱少年了。

  他連騎裝也沒有,日光照在他的赤色勁裝上,將他清秀的眉眼鍍上一層特別的英氣,而禾晏唇角含笑,金刀鐵馬的樣子,竟有些少年將軍當初的驚豔風姿。

  沈瀚偷偷看一眼身側的肖玨,後者神情懶倦淡漠,不知道在想什麼,但沈瀚知道,剛剛有一剎那的禾晏,和他其實有一點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1:37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六十三章 都別射箭了

  「梁教頭,你還沒有告訴我,騎射如何比?」禾晏看向身畔的梁平,「是比誰的獵物多,還是比誰先到達馬場盡頭?」

  梁平還沒有說話,馬大梅先開口了,他笑道:「少年郎,以一炷香為時,至此跑一圈,此為原點,亦是盡頭。前方馬道彎處有草靶,我們四人羽箭不同,至彎處射箭,誰射完箭最先回到此地,誰就算贏。」

  禾晏聽完,點頭道:「可以。」

  梁平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這少年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可以」。無論是對王霸、江蛟還是黃雄,現在對著他們這些教頭,也還是「可以」。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說「不可以」。

  「那便開始吧。」杜茂一拉韁繩,身後有人吹了一聲角號,四馬便如離弦之箭,眨眼間便竄出十幾米外,只留下滾滾煙塵。

  禾晏騎的這匹馬,比當初她在京城校場,禾綏牽來的那匹馬乖巧多了,應當是專人特意馴過。她只要稍作指揮,馬便能明白指令。她也注意到,其餘三人裡,梁平和杜茂馬術雖不錯,卻及不上那個貌不驚人的馬大梅。馬大梅馭馬之術,與自己不相上下,或許技高一籌,只是沒表現出來。

  她觀察這三人,其餘幾人也在觀察她。杜茂一眼看過去,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禾晏竟然不用馬鞭?

  她將馬鞭斜斜繞在自己胳膊上,指揮馬疾跑,卻是用手輕輕拍著馬身。這又不是京城公子遊山玩水,他這是何意?最令人詫然的是,他如此隨性,居然沒被他們幾個教頭落下,同自己並駕齊驅,甚至還有心思衝他笑了一笑。

  杜茂立刻別過頭去。

  駿馬奔馳,似流星閃電,轉眼已至彎處。禾晏反手摸向背後的箭筒,抽出幾支羽箭,便要朝兩邊的草靶上搭弓射箭。

  這箭靶設置的不如演武場那頭的大,只有巴掌大小,看的並不明顯,若是用弓弩,也不易射中,還需看人的眼力和動作。禾晏正要射箭之時,梁平和杜茂對視一眼,一前一後,突然發力,兩匹馬朝禾晏身邊擠,將禾晏的馬擠得往旁一偏,於是手中的箭便沒能射出來。

  馬受驚,禾晏被顛了幾顛,忙拉韁繩穩住身子。她朝梁平和杜茂看去,這二人若無其事的搭弓射箭,杜茂甚至還對她道:「禾晏,你要小心點,別摔下去了!」

  彷彿剛才碰她的不是他們。

  禾晏一挑眉,真是,比試場上,她可從來不懂得原諒二字。擾了她射箭,豈能就這麼算了?

  梁平和杜茂的箭已射出,卻見橫空一支青箭從斜刺裡竄出,「咚」的一聲,將他倆的箭從中截斷,換了個方向,落到了地上。

  二人同時看向禾晏,禾晏聳了聳肩,道:「教頭,你們怎麼看起來有點學藝不精啊。」

  梁平:「……」

  這少年也太睚眥必報了,嘴上還不饒人,真是狂妄的不得了。

  禾晏這廂便要重新搭弓,可還沒將箭抽出來,身子便又是重重一顛,那老頭兒馬大梅已經從後尾追上,笑眯眯的對禾晏道:「少年郎,不著急,慢慢來。」

  禾晏拉不了弓,只要她一動,這三人便會跟著從後面,從前面,從左右過來,若無其事的「碰」她一下,馬匹頻頻受驚,她無法對準靶心。

  這麼幾次下來,禾晏算也看出來了,三個教頭分別就是故意與她作對。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大約也是比試的一環。想讓她無法射箭,縱然先回到馬道終點,也不算勝。

  寡不敵眾,況且這又比的是射箭,總不能同這幾個教頭打一架,但就要這麼算了,那也不是她禾晏能做出來的事。

  禾晏目光微動,喃喃道:「想算計我?沒門!」

  她忽然一揚胳膊,手臂上纏著的馬鞭應聲而展,落在風中,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這是……」杜茂皺眉。從頭到尾,禾晏可沒有用過馬鞭,不用馬鞭也能遊刃有餘的馭馬,確實罕見。但現在禾晏這麼做,她是支撐不住,又要開始用馬鞭了?

  他正想著,忽然間禾晏抬頭對自己一笑,杜茂心中頓生不詳預感,下一刻,只見馬鞭朝自己飛來,杜茂一驚,下意識去躲,心中又驚又怒,禾晏竟敢傷人!

  他這一側身,便將身後的箭筒露出人前。

  馬鞭沒有落到杜茂身上,而是捲了個花兒,捲上了箭筒裡的那一把羽箭,禾晏一伸一撥,馬鞭在半空中鬆開,於是那滿滿一把羽箭,都飄落在了風裡。

  一邊目睹了整個過程的梁平目瞪口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禾晏的鞭子已經對準了他,他嚇了一跳,慌忙策馬避開,可這回輪到禾晏出手,哪裡有他跑得了的,一拉一勾,他箭筒裡的箭也盡數被扔到地上。

  「禾晏!」杜茂氣的臉色鐵青。

  「我看諸位教頭是不想讓我射箭,」禾晏彷彿沒有看到他難看的臉色,笑盈盈道,「但我也不想輸啊,沒辦法,大家都別射箭了,誰跑得快就算誰贏吧?」

  「哈哈哈哈!」身後傳來馬大梅的笑聲,他倒是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和氣憤,反而興致盎然,「你這小傢伙挺聰明,不知道我的這把箭,你收不收的了?」

  禾晏微微一笑,「哪能呢?我可不打算收您的箭。」

  馬大梅馬術超群,她難以碰到,不太好捲走他的箭,不過無所謂,只要過了這個彎道,無靶可射,他便只能同自己比誰先到達終點。

  她和馬大梅齊頭並進,她射箭,馬大梅便射箭來擋,馬大梅射箭,禾晏便射箭來阻,他們二人已將梁平和杜茂甩在後面,誰也比不過誰,便在膠著間,將最後一個彎道過了。

  大家都沒射中箭靶,得了,眼下便只能爭誰先達到終點。

  馬大梅看了禾晏一眼,笑道:「少年郎,你真不錯。」他一揮馬鞭,陡然間,馬匹往前一竄,方才,他竟還沒有用全部功夫。

  禾晏瞧著他的背影,讚道,「還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夾馬肚,亦追隨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1:41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六十四章 都承讓

  駿馬矯捷,四蹄生風,迅如閃電,直往終點疾馳。

  禾晏和馬大梅難分伯仲,照這樣下去,實在很難說清誰會先到達終點。

  梁平和杜茂已然放棄了,他們自知馬術不如前面二人,也跟不過去,索性在後面慢慢溜躂,反正沈總教頭的要求他們都做到了。

  沈總教頭昨夜將他們叫出來,要他們今日和禾晏比騎射。一開始梁平和杜茂齊齊拒絕,他們又不是新兵,和禾晏較什麼高低。誰知總教頭非要他們這麼做不可,還要他們在騎射途中,儘可能的給禾晏製造麻煩,不要讓禾晏贏。

  梁平心裡挺不是滋味,又要和禾晏比,又不能讓禾晏贏,這不是存心不公平嗎?他們教頭和新兵比,本來就是欺負人,還三人聯手對付禾晏,簡直就是欺負人裡的極品。

  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不說三人,反正現在他和杜茂是沒欺負到禾晏,反而被禾晏欺負了。這得虧新兵們沒看到,要是看到了,老臉往哪擱?

  不過他們三人中,馬大梅才是馬術高手,不知禾晏比起他來如何?

  遠遠地,能看見終點旗杆上的紅色綢布了。

  禾晏一拉韁繩,馬匹上前,超了馬大梅半步。

  她一心想要衝過終點,卻在這時,馬大梅喝了一聲「小傢伙」,禾晏下意識的朝他看去。但見那小老頭半個身子直立,兩腳踩在馬背上,穩穩當當,她心頭讚一聲好,緊接著,那老頭對她露出一個笑容,身子一翻,朝禾晏這頭掠來。

  禾晏心中一驚,策馬要避開,那老頭兒卻如帶翼的蝠蠅,半個身子已經掛到了禾晏的馬上。他還癟嘴指責禾晏策馬避開的動作,「少年郎,年紀輕輕怎的這般沒好心,想摔死我啊。」

  禾晏想把他擠下去,這人卻已經鳩佔鵲巢,將韁繩牢牢把握在手中,他朝禾晏一掌擊來,竟是要把禾晏打下去。

  這人……還真是對她自信滿滿,也不怕她就此摔下去出個什麼三長兩短?禾晏心中腹誹著,又與他交手了兩招,彼此都沒討到便宜。

  馬大梅心中亦是驚訝,涼州衛的幾十個教頭,每一個都各有所長。有的擅弓弩,有的擅步圍,他最擅長的,便是騎射。昨日沈瀚讓他今日同禾晏比試,起初他還覺得沈瀚是瘋了,如今看來,這個叫禾晏的少年,已經大大的超過了他的預料。

  他騎術精湛,心思又靈巧果斷,知道三人聯手下難以射中草靶,便乾脆將其他人的箭全都打掉。此刻與自己交手的這兩招絲毫不亂,彷彿常常同人於危急中交手,十分淡定。

  禾晏倒也沒有表現出來的那般淡定。涼州衛的教頭又不是只知道吃飯不做事的,這老頭兒實在難纏,眼看離終點太近,她的目的不是和對方交手,是要先衝過終點,在這耗下去,縱然這匹馬跑到終點,可她和老頭都在馬上,算誰贏?

  真是奸詐。

  她一抬頭,亦是笑容滿面,不見一點不悅,「我雖年幼,也知敬重長輩,您這麼一大把年紀還與我共乘一騎,要是摔著,我可真是萬死難辭其咎。我還是換匹馬吧。」說話間,她探出身子,只兩手抓住馬鞍上的鐵環,側身貼馬放手。

  這一手實在漂亮,馬大梅不由得眼前一亮。只見禾晏一手抓住鐵環,另一隻手裡的馬鞭捲住不遠處馬大梅的那匹空馬。兩匹馬湊近時,禾晏便鬆開手,半個身子躍上另一匹馬,抓住韁繩,重新翻身坐上去。

  「好!好!好!」馬大梅一連說了三個「好」,看向禾晏的目光毫不掩飾欣賞,只是他笑道:「不過你以為這樣就贏了,還是太嫩啦。」

  話音未落,禾晏身下的那匹馬便劇烈掙扎起來,不肯往前走,反是在原地發了癲狂一般。

  「這是我自己的馬,認主,少年郎你馬術不錯,可是認主的馬,可是馭不了喲。」

  他哈哈大笑著,彷彿禾晏此舉,正中他下懷,只等著看禾晏熱鬧。

  少年微微一笑,聲音絲毫不見緊張,泰然回答,「我還是試一試吧,萬一我又能馭了呢?」

  說罷,她便俯身,嘴唇湊近馬耳,也不知嘀咕些什麼,身下的馬竟就在她這麼一番折騰下,漸漸安靜下來。

  馬大梅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見過的馬千千萬,也會與馬有簡單的交流,但沒見過和馬說幾句話,就讓認主的馬乖乖聽話的。古有神話傳說,有人通曉百獸之語,禾晏……也是嗎?

  他活了這麼大把年紀,可從來不相信什麼神鬼傳說。

  少年一扯韁繩,馬兒疾馳而去,馬大梅趕緊跟上,可就在他愣神的功夫,已然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少年的言猶在耳,帶著幾分得色,「教頭,您勝我的機會,可就到此為止了!」

  ……

  馬道盡頭,叢林裡的涼亭裡,沈瀚和肖玨坐著。

  茶杯裡的茶,沈瀚一點都沒動,肖玨倒是飲了半盞。禾晏方才同馬大梅的一番交手,已然盡收眼底。

  沈瀚閉了閉眼,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肖玨說的沒錯,涼州衛裡,不可能出現這樣一個天才。每一項都是第一,將自己所有的教頭都比了過去。這並非是一件好事,蹊蹺得有些過分,好像……好像是特意為涼州衛準備的一般。

  紅綢在風裡飄揚,少年帶著駿馬如一道風,掠過終點的長線。他勒馬喊停,揚起的煙塵滾滾,跟在後面的是馬大梅,神情嚴峻,不見輕鬆。

  兩人一前一後的停了下來。

  禾晏先下馬,她下了馬後,馬大梅也跟著下馬。她朝馬大梅走去,在馬大梅跟前停下腳步。

  「方才我不是故意要捉弄教頭的,實在是情勢所逼,教頭應當不會與我計較的吧?」少年神情惴惴。

  馬大梅怔然片刻,笑了,「少年郎說的哪裡話,比試自然要各盡手段。」

  少年的臉上便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她擦了擦額上的汗,想了想,才道:「那麼這一次,也承讓了。」

  也承讓了,也就是說,她又勝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1:44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六十五章 懷疑

  後面的梁平和杜茂,總算是趕了回來。他們二人到了終點下馬,看到的就是一副禾晏高高興興喝水解渴,馬大梅站在一邊若有所思的模樣。

  這樣子,看上去可不像是馬大梅勝了。

  二人心裡不約而同的想,不是吧?馬大梅都沒能比得過禾晏?

  梁平走到馬大梅身邊,馬大梅不等他開口,就主動道:「我輸了。」

  還真輸了?

  梁平詫然,「怎麼會?你怎麼會輸給他?」

  馬大梅是他們教頭裡騎射最好的一個,要是馬大梅都比不過禾晏,豈不是說整個涼州衛在騎術上都沒有比禾晏強的。那禾晏還跟著來學什麼騎射,他自己就能給自己當教頭。

  「是不是那小子使詐了?」杜茂低聲問,「你著了他的道?」禾晏剛剛用馬鞭把他的箭全部捲跑,杜茂真是想想都生氣。瞧瞧,真是新兵能做出來的事麼?

  馬大梅瞪他一眼,「是我技不如人,行了吧?」他走到禾晏身邊,問禾晏,「小娃娃,我有件事想問你。」

  「教頭是想問我最後跟您的馬說了什麼,才讓它不發瘋,還乖乖聽我的話嗎?」禾晏擰緊水袋,「如果教頭想問這件事就算了,祖傳手藝,不能往外說的。」她朝馬大梅眨了眨眼,轉而對梁平道:「梁教頭,要是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我還得去演武場訓練。」

  梁平揮了揮手,罷了,眼不見為淨。

  杜茂看著她背影,有些匪夷所思,「她跑了這一遭,還挺精神,居然還有力氣去演武場訓練,這是個什麼人啊?」

  「和你我不一樣的人。」梁平沒好氣的回答。

  ……

  「讓都督看笑話了。」沈瀚有些尷尬。他的教頭,全部敗於禾晏手下,這還是使了手段的情況下,三個人聯手都比不過,未免有些說不過去。

  「無事,你做的很好。」肖玨垂眸飲茶,「本就不是讓你們去比騎射,只是試人,現在人已經試出來了。」

  「都督還是覺得他有問題?」沈瀚問。

  「有。」

  「因為禾晏過於拔群?」如果是因為這個,這只能算作懷疑,沒有證據。

  「他剛才最後馭馬的動作,出自蠻族。」肖玨放下手中的茶盞。

  「蠻族?」沈瀚一下子站起身來。

  蠻族有西羌、南蠻以及如今的烏托國人。當年西羌之亂被飛鴻將軍平定,南蠻入侵是肖玨親自將他們驅逐。如今烏託人蠢蠢欲動,蠻族同大魏,向來都是勢同水火,便是如今的西羌和南蠻,也都是關係微妙,不敢不提防。

  「莫非她是蠻人?」

  「倒也未必。」肖玨搖頭,「軍籍冊帶來了麼?」

  沈瀚將軍籍冊呈上,「禾晏的在這裡。」

  「既然此人有異,不可打草驚蛇,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小心行事。」

  「都督是想……」

  「放長線釣大魚,總要抓住背後的人。」他不緊不慢的回答。

  沈瀚走後,肖玨翻著手中的軍籍冊,在禾晏那一頁上停留許久。片刻後,他道:「飛奴。」

  有人悄無聲息的自身後出現,彷彿一道影子,低聲道:「少爺。」

  「你讓人去查一下,京城城門校尉禾家,是否有個叫禾晏的兒子。」

  飛奴領命,正要離開,又被肖玨喚住。

  「再查一查,禾家和徐敬甫暗中有無往來。」

  ……

  禾晏回到演武場時,便有一大群早已望眼欲穿的人圍了上來。

  「怎麼樣,怎麼樣,結果怎麼樣?」

  「怎麼不見教頭他們?是你勝了還是教頭勝了?」

  禾晏笑了笑,只說了兩個字:「秘密。」

  這個回答顯然不能滿足大家的好奇心,奈何禾晏的嘴巴嚴得很,愣是撬不開。眾人悻悻離去,自己猜測議論。

  「應當是勝了吧?看禾晏不像是輸了的樣子。」這是相信她的。

  「既然勝了,為什麼不大大方方的說出來?不說出來肯定是輸了,怕丟臉唄!」

  這是不相信她的。

  「你們爭來爭去也爭不出結果,禾晏不說,你們去問教頭就知道了嘛!」這是冷靜思考的。

  於是等教頭來了後,大夥兒便一窩蜂的衝向幾個教頭,幾個教頭先是一頭霧水,聽到是問他們比試的結果時,便不約而同的看向禾晏。心道這小子還算厚道,還知道給教頭留點顏面,沒把底揭穿。教頭們揮了揮手:「都別問了,散了散了!」

  到底還是沒說。

  禾晏晚上上塌的時候,小麥還心心念念這個結果,問禾晏道:「阿禾哥,所以最後結果到底怎麼樣了啊?」

  「結果怎麼樣不重要。」禾晏拍了拍小麥的頭,「重點是我現在要就寢了。」

  她翻了個身,面對著牆,將後腦勺對準小麥。小麥問不出來結果,只得作罷。

  禾晏睡不著,心裡老想著白日裡馬道發生的事。無論如何,三個教頭突然來找她比試騎射,這實在太奇怪了。他們三人聯手對付自己,若是普通新兵,定然是招架不住的。可他們好像並沒有考慮到自己是否會經得住這樣的比試,不像是一場踢館,反倒像是……考驗,或者是證實什麼。

  她最後將馬大梅的馬制服,用的是當年從軍時,從一個蠻族俘虜那裡學來的馴馬之術。那俘虜是對方專門馴馬的,馴馬術出神入化,讓他們當時吃了不少苦頭。禾晏抓了他後,這人貪生怕死,便將自己族中珍貴的馭馬術寫下來交給禾晏手中。

  不過那種馭馬術太過複雜,禾晏也只學了個皮毛。縱然如此,喝止普通的馬匹是足夠的了。今日若非如此,她定然贏不了馬大梅。

  只是,如果真是測驗,能指揮得動涼州衛所教頭的,也無非是總教頭或者是肖玨。如果是肖玨,目的又是什麼?難道他現在就要挑去九旗營的人,所以匆忙令教頭來考驗她究竟有沒有資格和手段?

  是這樣嗎?禾晏隱隱覺得自己可能是想岔了,但又確實找不到其他思路。想了一會兒,便乾脆不想了。既來之則安之,總歸,她這局沒輸就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1:48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六十六章 上山去

  禾晏本以為,倘若是肖玨叫的馬大梅他們同自己比騎射,那麼比試過後,當也看出來自己身手不凡,總該做些表示。可一連十幾日過去了,日子還是尋常的過。除了偶爾來要與自己比試的新兵們,什麼都沒發生。連每日的軍糧都不曾多給一盅。

  或許……只是個偶然?禾晏想,可能就是幾個教頭在涼州衛待的無聊,想試試自己的身手吧。

  她便把這件事暫且的拋之腦後。

  下過幾場雨後,暑氣似乎減了幾分,偶爾早晨起來行跑時,不見日頭,還有清涼的風,再過不了多久,涼州衛的夏日就該過了。

  也正是因為天氣逐漸有了涼爽的勢頭,前些日子起,新兵們可以進山了。

  白月山極大,翻過山頭,至少得一天一夜。因此新兵們被嚴令禁止不得翻山,至多只能到山頂。每日五人為一伍,上山巡邏去。

  洪山很不理解,「五人巡什麼邏,要真有個什麼凶險,五個人夠嗎?」

  禾晏心道,當然不夠,因為本就不是讓你們去巡邏的。

  涼州衛駐守的這批新兵,算起來,也整整在此訓練了一整個夏日,再過不了多久,想來就該「爭旗」了。

  爭旗便是在整座山的山頂上,插上十幾面旗幟,在新兵裡挑出資質較好,成果優異的分成隊伍,自行上山爭奪。爭奪中隊伍間許有打鬥,到最後下山時,哪支隊伍手中的旗子最多,便為勝。而這最後的勝者,便會成為最看好的新兵,極有可能最後進入前鋒營。

  禾晏的目標如今已經不是今日前鋒營,而是九旗營。

  眼下每日讓新兵們去山上轉轉,其實也就是讓他們提前熟悉白月山的地形,記住位置,在爭旗的時候,不至於不熟悉路。只是新兵們不知道,而禾晏作為在軍中待過的人,是知道的。

  她上回在漠縣爭旗時,漠縣連著沙漠,沙漠裡風一吹,地標便全不見了,沙丘也有所變化。他們爭旗那一次,情況十分凶險,若不是隊伍中有一位大哥找到了一條小河,說不準誰都走不出那片沙漠。

  「爭旗」不僅考驗的新兵個人的身手,還要看隊伍間的團結協作。單單某一項所長是不行的。對每個人的考驗都很高。而所謂爭旗說的雖然是一段日子以後,但其實從某種方面來說,競爭,從現在就已經開始。聰明的人在巡邏時便能記住路,而那些沒有意識的新兵只當是隨便轉轉,不會放在心上,對日後「爭旗」,一點幫助都沒有。

  「管他呢,阿禾哥,今日輪到你上山,你能不能拿弓箭獵幾隻兔子,咱們偷偷回來烤了吃啊,我都半個月沒嘗到肉味了。」小麥舔了舔嘴唇。

  「我不拿弓弩,」禾晏笑了笑,「弓弩太重了,我拿把刀。」最重要的是,弓弩不適合近戰,若是真遇上什麼問題,作用不大。而且一個隊伍裡,總會有人帶弓弩的,到時候借借就行了。

  見小麥一臉遺憾的樣子,她又寬慰道:「沒事,再過些日子,咱們就能一起上山,介時獵兔子想獵多少就獵多少。」

  小麥將信將疑。

  禾晏也不能告訴他,爭旗的時候大家都在山上,教頭也不在,說不準還要在山上過夜,自然是想怎麼吃就怎麼吃。

  她將衣裳上的腰帶扎的緊緊的,聽到洪山道:「那你早點下山,今晚咱們一起過節。」

  「什麼節?」禾晏茫然。

  小麥道:「七夕節呀!」

  禾晏:「……」

  差點忘了,今日是七月初七,女兒節。不過他們一群男人過什麼七夕節,禾晏好笑道:「這好像該和喜歡的姑娘一起過吧?你們有喜歡的姑娘嗎?」

  洪山馬上道:「你可別看不起人,喜歡你山哥的姑娘多的很,山哥要想過七夕,姑娘肯定樂意。」

  「我……我沒有,」小麥也連忙開口,「但是我哥哥有!我哥哥喜歡城東頭孫大爺開的麵館裡的小蘭姐姐!」

  石頭:「……」

  禾晏看向石頭,石頭的耳朵紅到了耳根。小麥又問:「阿禾哥,你有沒有喜歡的姑娘?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禾晏隨口胡謅:「長得好看,腦子聰明,身手絕佳,銀錢豐厚,對了,性子還要溫柔體貼,活潑有趣。最好會點琴棋書畫一技之長,會做飯就再好不過了。」

  等禾晏走後,小麥還咀嚼著禾晏這句話,喃喃道:「阿禾哥對心上人的要求,真是好高啊……」

  「你聽他胡說,」洪山點著他的頭,「他這是要尚公主,小麥,你可別學他!」

  小麥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

  ……

  禾晏先到演武場兵器架上拿了把鴛鴦刀。自從她用鴛鴦刀打敗了黃雄的金背大刀,有段日子每天都有人拿這把鴛鴦刀練。不過他們練鴛鴦刀不如禾晏靈活,練個幾次便覺得不適合自己,遂作罷。因此到最後,演武場的鴛鴦刀,幾乎還是禾晏一人在用。

  今日上山,她拿這把刀輕便好使,若等下想在山上生個火臨時烤兩條魚什麼的,這刀還便於殺魚。

  她拿好刀,走到馬道那頭,其餘四人都已經準備好了。

  這四人禾晏都不認識,不是梁教頭手下,看見禾晏,有個人笑著對禾晏指了指身後,「你快去挑匹馬,咱們就這走了。」

  禾晏點頭,她去馬廄裡挑了匹馬,五人一道往白月山上行去。

  山裡叢林密佈,遮陰蔽日,行走起來比山腳下清涼舒適的多。兩邊時有野兔蹦跳而過,有人問:「要不咱們獵幾隻兔子吧?」

  「好啊好啊,」那個同禾晏打招呼的新兵一口應承下來,「你們誰帶了弓弩?」

  眾人面面相覷。

  大約是弓弩實在太重,又要在山上待半日有餘,誰也不想帶,於是誰都沒帶。

  「得,都沒帶,」一個吊梢眼的新兵聳了聳肩,語氣不怎麼好,目光卻是看著禾晏,「那就只能乾看著了。」

  誰都知道禾晏箭術超群,大約以為禾晏會帶。

  禾晏淡然的對視回去,神情泰然。

  讓飛鴻將軍給你獵兔子,帶腦子了嗎?臉還真大。她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1:53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六十七章 不聽人言

  兔子是不能獵的,狐狸也是不能獵的,飛禽,仍然是不能獵的。

  什麼都不能獵,也就只能老老實實的「巡山」。

  白月山山路崎嶇,風景卻極好。山澗升起濛濛白霧,一眼望過去,翠色環繞。泉光雲氣,繚繞衣裾,群峰盤結,巍然上挺,彷彿仙境。

  吊梢眼很聰明,隨身帶了幾張黃紙,走到一處便用炭石在黃紙上草草畫上幾步,這是在記路。每隔一段路眾人都要在樹上做個記號,免得走失了,不知道下山如何回去。

  因著大家都沒有帶弓弩,一路倒是走的很安靜,清晨出發趕路,過了晌午時分,總算是爬到了頂。

  大家都把馬拴在樹上,旁邊有條小溪,就在溪邊休息一會兒。等吃過乾糧養足體力,便可以下山了,太陽落山前就能回到衛所。

  那個沖禾晏打招呼的新兵體力不是太好,等爬到頂的時候直接累癱在地。迫不及待的從懷裡掏出乾糧填肚子,一邊嘟囔道:「可算到頂了,再走我可走不動了。」

  禾晏在溪邊洗了把手,在他旁邊的石頭下坐下,也掏出乾糧。

  乾糧是早晨發的乾餅,又乾又硬,那個新兵便湊過來,從兜裡掏出一小把松子,遞給禾晏道:「給。」

  禾晏詫異,「這是哪裡來的?」

  「來涼州衛前我娘給我裝的,捨不得一口氣吃完,存著呢。」他有些不捨,還故作大方,「你嘗嘗!」

  禾晏從他掌心撿了一粒剝開,丟進嘴裡,道:「很香。」

  「是吧是吧?」這孩子有些開心,「我叫沈虹,我知道你,禾晏嘛,之前在演武場可厲害那個,大家都打不過你。」

  「僥倖,運氣好而已。」禾晏笑道。

  沈虹看了看遠處,頗有些遺憾,「可惜的是我沒帶弓弩,我之前不知道是你和我們一道去的。我要是知道,鐵定帶一把,你箭術這麼好,用弓弩打幾隻兔子,咱們就能吃烤兔子啦。」

  他和小麥怕不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禾晏想著,隨口問,「你帶的什麼兵器?」

  沈虹不好意思的抓抓後腦勺,「我嗎?我箭術不好,帶弓弩沒用。刀術也一般,槍術也……我估摸著我也派不上什麼用場,我就拿了一把……」他從身後摸出一截長棍,「一把這個。」

  禾晏無言以對。

  他居然帶了一根棍子,還不是鐵頭棍,是跟竹子削的長棍。演武場的兵器架上有這種兵器嗎?禾晏很懷疑,沈虹拿根棍子,確實派不上什麼用場,哦,除非這裡有棵棗樹,他能用這根長棍打棗。

  似是看出了禾晏的無言,沈虹連忙補救,「反正也不會和人動手嘛。」

  禾晏點頭:「你說得對。」

  她和沈虹在這邊,吊梢眼同其他兩人在離他們稍遠的另一邊坐著。吃完了東西,禾晏便靠著樹休息一會兒,沈虹小心翼翼的問她,「那個,禾晏,我能不能借用下你的刀?」

  「怎麼了?」

  「你看到那個沒有,」沈虹指了指溪邊的綠油油的一片,葉長而細,看不出是什麼草。他道:「我們家是開藥鋪的,這個叫書帶草,形似『薤』卻非『薤』,可以醒目安神。我想摘一點回去,咱們成日在這裡,或許用的上。不過書帶草堅韌異常,並不好採,他們幾個人帶的不是長刀就是槍,不如你的小刀好用。」

  這是把她的刀當鐮刀用了啊。

  禾晏:「……行吧。」她抽出腰間的鴛鴦刀遞給沈虹,道:「小心點。」

  沈虹放下手裡的棍子,高高興興的接過刀,對禾晏道:「謝謝你啊,我多割點,完了送你一把。」

  禾晏本想說不用了,轉念一想或許洪山用的上,洪山說近來熱躁老是睡不好,況且也是沈虹一片心意,就將不必兩個字嚥回肚中。

  她便倚在樹下,看沈虹忙的不可開交。

  看著看著,忽然聽見身後有動靜。再看,便是那個吊梢眼和其他兩人,正在解樹上的馬繩,禾晏愣了愣,問:「這就要走了嗎?不多休息一會兒?」

  算起來,他們在這待了還不到半個時辰。眼下還早,下山時間綽綽有餘。

  吊梢眼似乎不太喜歡禾晏,同她說話也是不耐煩,「不下山,我們先去前面走走。」

  禾晏看了一眼前面,現在已經是山頂,要去前面,便是翻山頭。她蹙眉,「教頭說不能過山頭。」

  「就是多走兩步,不翻,」吊梢眼道:「又沒讓你們跟著一起,你們就在這待著,我們等下就回來。」

  「我覺得,」禾晏站起身,「還是聽教頭的話比較好,或許有什麼危險也說不定。」

  「鄭玄,你到底走不走了?」另一人已經將馬繩解開,翻身上馬,催促道。

  吊梢眼——也就是鄭玄看著禾晏道:「你怕危險就不去,再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說,誰會知道?別瞎擔心了,陪那傻子割草玩兒吧!我們先走一步。」說罷便也不顧禾晏,自顧自的翻身上馬,同另兩人往叢林深處走去。

  禾晏本想追過去,又不能放沈虹一人在此,思忖間,那三人已經走遠。她嘆了口氣,復又在樹下坐下來,罷了,他們一路上山也並未發現什麼不對,山裡沒什麼人,也沒什麼大的猛獸,至多幾隻狸獾野貓,看見人便遠遠地躲開。

  一盞茶的功夫,沈虹便從溪邊過來,他雙手各提著一捆草。那草果真形如書帶,長長軟軟,湊近去聞還有股清香。沈虹找了根最長的將兩大摞書帶草捆好,遞給禾晏一捆,「就這個,回去放在日頭下曬乾,找個布袋裝好,放在枕頭下,保管睡的香。」

  禾晏道:「多謝。」

  「沒關係」沈虹一揮手,這才發現其他幾個人不見了,他奇道:「他們人呢?」

  「往前散步去了。」禾晏聳了聳肩,「就在這等他們回來吧。」

  沈虹不解,正要開口問詢,陡然間,便聽得叢林深處傳來一聲慘叫,正是方才同他們一起的新兵之一。

  禾晏一怔,眉心蹙起,下一刻,便解繩上馬,直奔聲音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1:56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六十八章 吃虧眼前

  聲音的來源並不遠,禾晏馳馬急奔,身後的沈虹也跟了過來,一邊跑一邊道:「哎,等等我呀!」

  山頂再往前走,翻過山頭,因著背陰,山林越發茂密濕潤,日光幾乎漏不下一絲在人前,只覺得形如黑夜,陰冷森然。禾晏在雜木叢前停下腳步。

  只見鄭玄三人就在前方,馬匹在原地焦躁的原地踏步,不敢上前一步,鄭玄臉色發白,其他兩人,更是幾欲流淚。

  在三人周圍,有四頭狼伏低身子,正衝他們低低的嗥叫。適逢禾晏二人過來,這幾頭狼便朝禾晏看來,目露凶光。

  這個時節,這個時間,怎麼會有狼?禾晏有些奇怪。

  再看鄭玄幾人,皆是形容狼狽,禾晏還注意到,鄭玄腰間的刀不見了。群狼會攻擊落單的人,卻不會無緣無故的攻擊他們三個。禾晏問:「你們做了什麼?」

  鄭玄白著臉沒有說話,他身後的那個新兵帶著哭腔開口,「我們,我們走到前面,看見有一處地洞,裡面有叫聲,我們湊進去看,裡面有一窩狼崽……」

  「你們動了狼崽?」禾晏厲聲問道。

  她如此疾言厲色,把那新兵嚇了一跳,連忙回答,「沒、沒有,我們只想抱回去養,沒走多久,就、就看到這幾隻狼。」

  禾晏簡直想將這幾個人腦子撬開,看看裡頭究竟裝的是什麼。看見狼窩就說明母狼就在附近,不趕緊離開還抱走了狼的幼崽,當真以為成狼不會循著氣味過來?

  「狼崽呢?」禾晏問。

  「……我們嚇壞了,忙把狼崽丟還給了他們,只是……」

  「只是什麼?」禾晏心中,陡然生起不好的預感。

  「只是有一隻摔在石尖上,好像是死了。」那人道。

  「你!」禾晏怒極。這群狼不會離開了。

  「你吼什麼!」鄭玄動氣,「不就是幾隻狼嗎?殺了就是!人還會被幾隻畜生逼死不成?」

  禾晏冷笑,「是嗎?那你的刀呢?」

  鄭玄的臉色更難看了,他摔死狼崽後,也曾拔刀和這群狼對峙,可群狼狡猾,他本來刀術不錯,緊張之下卻被狼鑽了空子,差點受傷,情急之下連刀都丟了。若非如此,現在也不會面臨如此絕境。

  「少說廢話,現在要麼一起死,要麼想辦法。」他從牙縫中逼出幾個字。

  正說著,沈虹駕馬也趕到了,他見此情景,嚇了一大跳,聲音立刻就顫抖了,「好、好多狼!怎麼會有這麼多狼?」

  狼群已經伏低身子,露出尖牙,這是要攻擊的標誌了。

  若是有火摺子還好,狼怕火,可他們出來是白日,都未曾帶,眼下是不行。剛想到這裡,四頭狼便一同朝圍著的三人撲過來。

  那三人慌得慘叫一聲,有一人馬腿是被咬中,差點顛下來。沈虹都快哭了,「救命啊!」

  現在叫救命有什麼用,這裡又沒有別人,禾晏心一橫,駕馬衝進去。她這一衝,便將方才狼的包圍圈打散。幾頭狼見她,便朝她衝來。

  禾晏催促道:「你們的槍呢?拿出來用啊!」

  「哦、哦。」那兩個新兵如夢初醒,這才想起自己的長槍,便抽出來胡亂揮舞了幾下,拿也拿不穩。禾晏頓時心涼成一片。

  指望這幾個人是不可能的了。禾晏想要摸刀,才記起自己的刀方才被沈虹借走,身上只有一隻竹子削的長棍,她喝道:「沈虹,把我的刀丟過來!」

  沈虹應了一聲,顫巍巍的拔刀扔過來,可他大約太緊張了,連刀都沒收好,長刀在空中便掉了,只剩下一把短刀插在刀鞘裡,被丟在半空中,被禾晏一把收起來。

  那幾隻狼又圍著他們伺機而動,禾晏道:「等下我讓你們跑,你們就回頭跑,什麼都別管,往山下跑,一直跑到營裡去,讓教頭們上來,知道嗎?」

  沈虹問:「那你呢?」

  「我有辦法甩開它們!」

  「禾晏,我們怎麼跑啊,」鄭玄身邊的新兵抽泣著道:「我們被圍著,它們會咬馬腿的,咬斷了馬腿,我們都走不掉……」

  「也不是全無辦法。」禾晏說完這句話,手中的短刀猛地飛出,鴦刀本就細小,她動作迅猛,眨眼間眾人只見銀光閃過,猛地一聲慘嚎聲,血腥氣便頓流了出來。

  那頭最大的狼倒在地上,喉間不斷冒出血泡,一柄刀完全沒入進去,只剩下刀柄在外面。狼掙扎幾下,便不再出氣了。

  「跑!」禾晏大喝一聲。

  鄭玄幾人併沈虹大氣也不敢出,當即喝了一聲「駕」,用盡全身力氣駕馬衝出密林,他們以為剩下幾匹狼會追過來,頭也不敢回,眨眼間便沒了身影。

  剩下的幾隻狼沒有追過去,先是慌亂一刻,再看向禾晏時,目光窮凶極惡。

  禾晏殺掉了頭狼。

  狼是群居動物,這幾頭狼裡,最大的這頭的便是它們的頭領。他們聽頭狼指揮,禾晏殺了它們,它們群龍無首,不如方才結群聰明。但同樣的,作為殺掉頭狼的代價,她將面臨這幾頭狼的復仇。

  一頭狼露出森森白牙朝她撲過來,鋒利的爪牙能將人的腦袋撕裂。禾晏橫棍於身前狠狠一掃,將那頭狼掃的往前一滾,撲了個空。

  「嗤」的一聲,極輕微的聲音,禾晏耳力驚人,一聽便心中一沉。

  這支竹子削的棍子,有了裂縫,可能支持不了幾次,便要斷了。

  「真倒霉!」她低聲咒罵了一句,三頭狼而已,便是她一個人也能對付,可如今她渾身上下除了這根快斷開的棍子,什麼兵器都沒有了。這還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不對,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人總不能被畜生逼死,她想到方才鄭玄的話,低笑一聲。

  戰場上,除了主動出擊,其實她還有一項擅長的,就是逃跑。

  「逃!」

  少女的聲音響徹山林,驚起飛鳥無數,那隻長棍似有無窮大力,直直劈向前方,硬生生闢出一條敞道。

  她駕馬手持長棍而去,似要消失在曠遠的山林中。

  身後群狼追逐,魚游沸鼎,間不容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1:59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六十九章 陷阱

  風聲呼呼刮過耳邊,不知跑了多久,馬停了下來。

  沈虹抱著馬肚子,他們敞開了跑,山路顛簸,一路不敢停,直到此刻,才覺出腹中翻江倒海,幾欲嘔吐。

  已經跑到了半山腰,回頭看,並沒有狼追上來的影子。

  一名新兵道:「得、得救了。」

  沈虹呆呆的看著自己腰間,他來的時候抓了一隻竹棍,如今竹棍給了禾晏,他想起來禾晏,登時又是臉色一白,顫巍巍的問道:「……那禾晏呢?」

  只有一根竹棍,唯一的鴛鴦刀被沈虹弄丟了一隻,另一隻插在頭狼的喉間,禾晏什麼兵器都沒有。那三頭狼來勢洶洶,他一個人,怎麼躲?

  「我們,要不要回去看看?」他鼓足勇氣道。

  「你在說什麼鬼話,」鄭玄冷冷的看著他,「那些狼都在,我們好不容易才跑出來,回去送死嗎?」

  「可是禾晏在後面,他一個人,不行的。」沈虹想到禾晏,眼圈一紅,他覺得禾晏是個好人,他們剛剛還在一起吃松子。

  「他不是讓我們下山找教頭嗎?」鄭玄身邊的新兵道:「我們下山告訴教頭,讓教頭來救人吧?」

  「不行。」

  沈虹不可置信的看向鄭玄,鄭玄面色不變,「如果告訴教頭,教頭就知道我們越過山頭的事了。」

  「他剛剛救了我們,如果不是禾晏,我們早就死了!」沈虹高聲道。

  「你也知道我們三個人都差點死了,他一個人對付狼群,必死無疑!」鄭玄的聲音比沈虹的聲音更高,「越過山頭就是違反軍令,輕則杖責,重則人頭落地。難道要為一個已經死了的禾晏讓其他人送死!沈虹,你想這樣嗎?」

  沈虹被吼的呆了一呆。他生性膽小怕事,若非家逢變故,本該一輩子做藥鋪的少東家,一輩子平平淡淡,無病無災。如今乍然遇事,本就心慌意亂,一聽許會人頭落地,便是不寒而慄。

  他家中還有母親要侍奉,他若是死了,家中無男丁,一家老小如何生活?

  「我……我……」沈虹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下山之後,當無事發生過,等太陽落山後,告訴教頭,禾晏一人不聽人勸阻,翻越山頭,遍尋不著。」鄭玄毫無感情道。

  這不僅是堵住禾晏的最後一條生路,還要給禾晏套一個違反軍令的罪名。沈虹搖頭,其餘兩人卻已經擔心自己受罰,一口應承。鄭玄盯著沈虹,道:「你要想去告狀盡可去,你一人之言,看教頭是信你,還是信我們。」

  說罷,他也不再管沈虹是何神色,駕馬朝前疾馳而去。沈虹無可奈何,山色漸晚,也只得跟上而去。

  ……

  天色漸晚,叢林裡幾乎沒有亮光了。

  馬匹在白月山上迷失了方向,禾晏握著竹棍,往後看去,心中鬆了口氣,總算是甩掉了那幾頭狼。

  倒是第一次看見這麼窮追不捨的野狼,禾晏撇了撇嘴,想到了當年在漠縣遇到的狼。漠縣當時還鬧饑荒,方圓百里的狼都被抓來吃了,哪裡像白月山裡的這樣囂張。思及此,便又覺得那個叫鄭玄得吊梢眼實在是沒長腦子,怎麼會想去逮狼崽養,狼根本就是無法被馴養的動物,能被馴養的,是會沖人搖尾巴的家犬,而狼只會咬斷人的喉嚨。

  馬匹在原地轉了個圈,不再往前走了。

  這裡四處都是樹林,看上去一模一樣,她方才躲避狼群追趕,也沒能在樹上做記號,只怕早已翻越了山頭,不知道此地在何處。若是沈虹他們沒能及時告訴梁平,等天黑了,這林子就更不能出去,沒有火摺子,怕遇上野獸,只能在山上過一晚了。

  她心裡想著,嘆了口氣,翻身下馬,打算去尋一尋周圍有沒有什麼可以擋風的山洞避一避,剛從馬上下來站直身子,猛然間,忽然覺得一絲不對勁。

  倒也說不出來為什麼,非要說的話,大概是多年征戰沙場,對危險的直覺。她下意識的偏頭,便覺得一道黑影從頭頂掠過,什麼東西擦破了她的脖子,帶出了一絲血氣。

  馬兒受驚,揚起前蹄,禾晏沒拉緊韁繩,馬便頭也不回的往前衝,眨眼間消失在叢林深處。她回過頭,便見到剛剛撲過來的黑影,伏在草叢間,露出兩隻碧色的眼睛。

  竟是方才的狼。

  禾晏看了看這頭狼,又看了看它撲來的方向,心中恍然大悟。方才的幾頭狼裡,竟還有頭聰明的,知道追不上騎馬的禾晏,便抄了近路。白月山不是禾晏的地盤,卻是這裡山獸的地盤,想來它已經再次潛伏了許久,就等著禾晏放鬆警惕的時候,撲上來咬斷她的喉嚨。

  事實上,這頭狼也差一點就成功了。

  禾晏摸了摸自己脖頸間,火辣辣的感覺,沾了一手的血。那頭狼見一擊不成,露出尖牙,從禾晏的身後撲過來。

  禾晏在地上滾了一圈,避開了它的爪子,心中有些焦急,現在馬不見了,只能和這頭狼搏鬥,可她只有這根棍子。

  沈虹上山的時候,哪怕是拿一串飛鏢也好啊,她心中想著,橫棍向前,朝狼頭撲將過去。

  竹棍劈在狼頭上,「砰」的一聲,從中間應聲而斷,狼被打的腦袋一歪,只流了點血,看向禾晏,狂怒的嗥叫了兩聲,重新撲了過來。

  「這什麼破棍子!」禾晏罵了一句,閃身躲開,那狼卻極狡猾,並不正面攻擊,反而從身後撲來,意圖咬她的脖子,禾晏躲了幾次,沒躲住被它叼了一口,曲肘捅向狼腹,狼被打的哀叫一聲,拚命將她撲在身下。

  一人一狼扭打在一起,林間草木落葉被擠得窸窣作響,禾晏用力扳著狼頭,不讓狼嘴咬到自己,心中想著難道自己要用嘴去咬這隻狼?她剛想到這裡,突然覺得腳下一空,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只覺得身子一墜,聽得「普通」一聲,下一刻,她和這頭狼一起跌倒在地。

  天空變成了圓圓的一個,樹枝顯得更高了。腳下是坑坑窪窪的泥土,還有一隻剛剛站起來的狼。

  她和這頭狼,一起掉進了陷阱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2:02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章 殺狼

  場地更小了,這像是一個更小的演武台,不同的是她的對手變成了一頭嗜血的野獸,而此刻禾晏手裡,沒有任何兵器,連那根斷成兩截的竹棍都沒有了。

  狼的眼中迸出興奮的光,這是聰明殘忍的動物,這種情況下,人類必死無疑。

  禾晏唇邊浮起一絲苦笑,老天爺還真是格外厚待她,給她安排的怎就是這種特別難的橋段,她又不是神奇力士,哪能次次都化險為夷。

  這大概是獵戶佈置的陷阱,用來抓兔子或狐狸,可能時間隔得太久了,都被枯枝落葉覆蓋的全然沒了任何痕跡,誰知道她和狼在這裡廝打的時候會掉下去,如今無路可退。

  狼慢慢的站起來,禾晏也想站起來,才一動便知不好,她剛掉下來的時候,腿摔著了,這會兒左腿一動便鑽心的疼。

  她只好扶著石壁站起來。

  狼伏低身子,喉嚨發出低低的嗥叫,禾晏垂頭看著它,後背靠著石壁,並無動作。它繞了幾步,猛地朝禾晏撲來。

  血盆大口張在眼前,似乎還可以聞到令人作嘔的腥氣,禾晏眼前,浮現起過去在路邊看到被狼吃剩的枯骨,身子殘缺,面目全非,只剩一灘腐肉。

  千鈞一髮的時候,她猛地伸出左臂,狼奔著她脖頸而來,被她一掌揮開,這一掌用了些力氣,但畢竟拼不過野獸,只是護著了脖子,下一刻,胳膊便被狼咬住了。

  不必看也知道咬的不輕,她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往前一動,像是要將手臂往狼嘴裡塞得更深一點,狼嘴未鬆,禾晏的右手猛地往前一劈——

  一聲慘叫從狼的嘴裡爆發出來,那頭狡猾執著的狼在陷阱坑裡拚命翻騰,它的一雙眼睛都被尖利的石子劃傷,血濺的到處都是。

  禾晏鬆開手,她的掌心裡,躺著一塊並不大的石頭,石頭的一端尖尖,還沾著血。

  她刺瞎了狼的一雙眼睛。

  從落到陷阱的那一剎那,她就在四處尋常可以用來防身的東西,可惜這陷阱坑裡,只有散落的石子,索性被她找到了能用的那一個。

  狼失去了一雙眼睛,什麼都看不到,又因為劇痛而顧不得其他,只在坑裡掙扎發狂。禾晏咬了咬牙,扶著石壁過去,用盡全身力氣將狼的腦袋壓住,她再次握起那枚石子,狠狠地割破狼的喉嚨。

  血,慢慢的氤氳出來,先是暖熱的,漸漸的,一點點的變冷了。

  她慢慢的跌坐下來,渾身再也沒有一點力氣。左臂被狼咬了一口,血同衣袖黏在一起,左腿也抬不起來,脖子還擦破了皮。不必想,此刻也是滿身狼狽,但她只是看著這隻死掉的狼,心中湧起一陣悲涼。

  她和這頭狼何其相似,瞎了一雙眼睛後便也只能任人擺佈。如今乍然看到這狼淒慘死去,雖是自己所為,卻又想到過去種種,只覺得渾身疲憊至極,再也無力做其他事。

  太陽落山了,日光隱去最後一點芒色,山林成為黑夜,她安靜坐著,垂頭不語,一瞬間,彷彿沒有呼吸,就這樣靜靜死去了。

  ……

  涼州衛所裡,無人知道山上發生的驚心動魄一幕。

  鄭玄到了衛所,便與其他兩人一道去找教頭。他們故意在山腳處捱了好一會兒才回來,此刻,太陽已經落山,只剩天邊殘餘的一點如血晚霞,燦爛的鋪開在水邊。

  沈虹沒有和他們一道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

  他回去的時候,其餘人都已經吃過晚飯回來了,見沈虹在一邊呆呆坐著,有人笑著問:「喂,今日上山感覺如何?」

  「他怎麼看起來木呆呆的,該不會是累傻了吧?」

  「有可能,哈哈哈,這點就不行了,也太弱了。」

  眾人調侃幾句,都以為沈虹是累了,也沒放在心上,便去做自己的事。過了一會兒,王霸走了進來,他同沈虹是一個房間,王霸進來後,房裡的新兵們便都和他打招呼,雖然王霸弓弩輸給了禾晏,不過在這裡,大家還是以他為尊。

  王霸也看到了沈虹坐在床上發呆,隨口問了一句:「他怎麼了?」

  「不知道,今日輪到他上山,下山回來就這樣了。」有人答。

  王霸看了沈虹一眼,覺得他有些奇怪,雖然平日裡沒少欺負這個老實人,不過再如何欺負,也沒見沈虹這般失魂落魄。他走到沈虹面前,搡了沈虹一把,「怎麼了?你是在山上遇到野獸嚇破膽了嗎?」

  他不說還好,一說「野獸」二字,沈虹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嘴巴囁嚅著不知道在說什麼。王霸湊近一聽,只聽他說的是「對不起」。

  「對不起?你對不起誰了?」王霸皺眉問。

  沈虹還是自顧自的說話,王霸不耐煩了,提小雞似的一把將他提起,問:「臭小子,把你今天上山遇到的一切原原本本的說出來,不說出來,」他威脅似的晃了晃拳頭,「我就要你好看!」

  沈虹被他這麼一提,像是才從自己的思緒裡驚醒過來,王霸凶神惡煞的看著他,他本就心虛愧疚,這麼一激,立刻脫口而出:「禾晏……禾晏還在山上!」

  禾晏?王霸一聽禾晏心中就一跳,這個人跟他真是冤孽,不過還是好奇的問:「什麼山上?你們今日一道上的山?怎麼你下來了他還在山上?什麼意思?」

  「有狼……好多狼!禾晏為了救我們,自己把狼引開了,」沈虹哭出聲來,不管不顧的一口氣說出來,「鄭玄不讓我們告訴教頭,還要說是禾晏翻山走遠的,不,不是,明明是他們翻山頭,禾晏救了他們,他們卻想要他死,還要污衊禾晏!禾晏一個人在山上,連兵器都沒有,他會死的,都是我們害死了他!」

  他說的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可王霸是什麼人,眨眼間便明白了沈虹話裡的意思。他先是愣了片刻,陡然間怒意盎然,一拳擂在桌上,嚇了沈虹一跳。

  「他救了你們,你們把他一個人丟在山上了?」

  沈虹哭道,「我也不想的……我沒辦法……」

  王霸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孬種!」轉身出了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2:06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一章 金風玉露

  王霸找到梁教頭的時候,梁教頭正在和沈瀚說話,身邊站著的,正是鄭玄幾人。沈瀚臉色極為難看,只隱隱約約聽得幾個字:「不守軍令……翻山……」

  鄭玄還在說,冷不防一人衝了過來,還未等他反應,便覺得自己臉上重重挨了一拳,將他揍翻在地。

  「王霸,你瘋了?」梁平怔了片刻才回過神,喝止了王霸接下來的動作。

  「梁教頭,這小子是不是告訴你禾晏不聽軍令,自己翻山頭,現在還沒回來?」王霸喘著氣道。

  沈瀚和梁平對視一眼,王霸冷笑一聲,盯著地上爬起來的鄭玄道:「這龜孫子不要臉!鄭玄,你敢說是誰救了你?你他娘的自己翻山頭,被狼圍了,要不是禾晏你能跑得了?你倒好,不僅自己跑了,還要潑一盆髒水在人身上!你還是個男人嗎?」

  鄭玄面色發白,被揍的唇邊流血,他站起身來,抹了把唇邊的血跡,道:「教頭,你們不要聽他胡說八道,是禾晏自己翻了山頭,不信……不信你問他們?」他指向另兩個一道同他上山的新兵。

  那兩個新兵忙不迭的點頭,「是啊,是……禾晏自己要越山的,我們都勸過他,他不聽……」

  王霸氣不打一處來,衝上去又要揍人:「你們說的是人話嗎?」

  那個沈虹膽子小的可憐,稍微嚇一嚇,什麼都和盤托出,哪裡有膽子說謊。況且禾晏這個人……王霸雖然不是很喜歡,卻也知道,禾晏不會主動干找死的事。比起鄭玄這幅做派,禾晏看起來順眼多了。

  梁教頭把王霸攔下來,怒道:「都給我住手,看看你們像什麼樣子!要是都督來了,一個個都給我受罰去!」

  「怎麼回事?」說曹操曹操到,才說完這句話,肖玨的聲音就從身後響起。他自衛所的後院走過來,看了一眼眾人,走過來,對沈瀚道:「說。」

  沈瀚頭皮發麻,老老實實答道:「今日他們幾人一道上山,禾晏還沒回來。鄭玄說,是禾晏不聽軍令,私自翻越山頭,最後找不到人,只能趕在日落前自行下山。」

  「我聽的可不是這樣,」王霸冷笑道:「是這幾個白眼狼先翻的山頭,招惹了野狼,禾晏為了救他們引開狼群,這幾個人卻自己跑了,不管兄弟死活,還要給人扣屎盆子。這種人在我們山匪裡,叫沒有道義!」

  「都督,您不要聽信他的話,」鄭玄急忙跪倒在地,「我們幾人都勸過禾晏,可他不聽,執意離去。當時天色漸晚,我們只得先回來求救。」

  他說話的時候情真意切,一派真心,肖玨瞥他一眼,看不出來在想什麼。

  眼下太陽已經完全落下,最後一絲紅霞被山頭吞沒,山林寂靜,在這樣下去,禾晏活下來的機會只會越來越渺茫。王霸咬了咬牙,「既然諸位教頭不願意為他冒這個險,那我自己去救人!」他說罷就要往外走,「老子在山裡佔山為王了這麼多年,不怕幾頭畜生!不過話說回來,這年頭,人還比不上畜生!」

  他才走了一步,「砰」的一聲,一把劍擦著他的頭皮而過,直直的沒入面前的木樁上,嚇得王霸一個激靈。

  他轉過身,就見他們的右軍都督肖玨神情不悅,對梁教頭警告道:「梁平,管好你的兵。」

  梁平:「……」

  他硬著頭皮應了聲好,心裡放聲大哭了無數萬次,還以為這回能在肖都督面前搏個好,不曾想現在卻被點名批評。一時間覺得心灰意冷,恨不得從沒出現在此地過。

  沈瀚遲疑了一下,道:「都督,我們現在帶人進山……」

  「不必。」肖玨打斷他的話。

  王霸不可置信的盯著他,鄭玄眼中閃過一絲喜意。

  「山上地勢複雜,恐怕有詐,你們不行,我去。」他道,說完,便喚了聲,自遠而近奔過來一匹烏色駿馬,這馬生的極其威風,四蹄雪白,雙耳綠色,毛色炳異。行動將猶如乘雲而奔,在肖玨身前停下,親暱的用頭去蹭肖玨的手。

  這是肖玨的愛騎綠耳。

  肖玨翻身上馬。

  沈瀚還想說什麼,肖玨已經駕馬離去。

  梁平呆呆的問:「總教頭,都督說的有詐......山上還有別人嗎?」

  沈瀚沒有說話,他當然知道,如今他們懷疑禾晏有問題。這次禾晏消失在山上,焉知是不是故意的,「有詐」指的是禾晏,而不是對手。

  但願是他們想多了。

  ……

  山上到了夜裡,果真是越來越冷了。

  陷阱很深,她一個人難以爬上去,此刻身上受了傷,更不好動彈。血腥氣會吸引附近的野獸,若她真的在地上走,拖著血跡,怕是走不了幾步就能被野獸吞進肚子。

  這裡也挺好的。

  禾晏抬頭看向天空。夜空被陷阱給分割了,只剩下圓圓的一個。從這裡往上看,能看見閃耀的星河,夜涼如水,無數璀璨繁星在長空下,湊成了良夜的影子。

  她挪了個位置,頭仰著便恰好能看得見星空,又覺出些冷來,可這陷坑裡,除了她以外,只有一頭狼屍。禾晏想了想,將身子往狼肚子下縮了縮,雖是冷的,到底有一身毛皮,可暫禦風寒。

  禾晏伸手去解開腰間的水壺,水壺裡只有一口水了,她將水喝光,隨手將壺扔到一邊,又冷又餓又渴,倒是許多年沒有這般的體會了。

  忽然間又想起早上出門前洪山對她說的話「早點回來,晚上一起過節啊」。

  這是一個晴朗的秋日夜晚,月色如練,螢流飛舞,星繁河白,烏鵲橋頭。禾晏仰頭看著遠處的星宿,喃喃出聲:「家家乞巧望秋月,穿盡紅絲幾萬條。」

  她嘆息了一聲,有些無奈的笑道:「今天是七夕啊……」

  寂寂夜色無言,遠處的鵲橋正渡牛郎織女,涼風微起,吹散所有歡情與離恨。

  有人的聲音響起,帶著似笑非笑的嘲意。

  「怎麼?你還想和心上人去河邊放花船?」

  禾晏訝然抬頭,但見圓圓的長空裡,陡然出現了一個修長的身影。他站在陷阱邊上,月色搖曳,流光皎潔,玩味的看著她。

  正是肖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2:11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二章 同乘

  陷坑裡,少年靠著石壁,滿身的血腥氣,半個身子縮在野狼屍體底下,傷痕纍纍,實在是狼狽,偏偏還有心情風花雪月。

  他看著自己的一雙眼睛清亮,滿滿都是驚訝,倒不見一絲一毫的歡欣。

  禾晏脫口而出:「肖……都督,你怎麼來了?」

  這個時間,她以為不會有人來了。其實後來仔細想想,鄭玄找人來救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沈虹膽子那麼小,大概稍加威脅,便不敢再說什麼。旁人指望不上,便也只能靠自己。禾晏本想在這裡待到天亮,等身上血跡乾了,養足些力氣,再想法子爬上陷坑,沒料到真會有人來救她,更沒想到這個人是肖玨。

  肖玨沒有回答她的話,只問:「你自己能不能上來?」

  禾晏:「不能。」

  這陷坑做的粗糙,偏偏太深了,她腿上沒力,爬不動。

  肖玨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禾晏一頭霧水,什麼意思?他就這樣走了?

  不過片刻,他又回來了,手上拿著一根長長的東西,禾晏定睛一看,這不是被她敲斷的竹棍嘛。雖然斷成兩截,不過恰好從上面伸下來,可以叫禾晏握住。

  肖玨在陷坑旁半跪,將竹棍伸下來,道:「抓住。」

  禾晏無言片刻,也只得認命的握住,心裡卻想著,也是,難道還要指望肖玨飛身下來把自己抱出去嗎?這事想想她自己都覺得惡寒。

  這人看著秀如美玉,力氣卻極大,禾晏抓著竹棍,他單手往上收,竟也拖得動。快到出口的時候,他朝禾晏伸出一隻手,示意禾晏抓住自己。

  那隻手骨節分明,修長漂亮,禾晏正要伸出手去,伸到一半,便僵在空中。她的手方才和野狼搏鬥,沾了一手的血,不知道是狼血還是人血,滿手都是黏膩。這隻血跡斑斑的手,和肖玨瑩白如玉的手放在一起,實在很難看。

  肖玨此人,最是愛潔,禾晏有些踟躕。那人卻似乎等的不耐煩,不等她想好該如何做才好,便往前一探,握著她的手腕,將她一把拽了上來。

  外頭不再有陷坑裡令人窒息的血腥氣,長空陡然變大了許多。星星鋪滿頭頂,彷彿要沉沉下墜,無數璀璨的匯成一起,似要將天地都照亮。

  她又轉頭去看肖玨。

  青年站起身,丟掉竹棍,視線凝著她,片刻後開口道:「你殺了一頭狼?」

  這是什麼問題,禾晏不明白,她還是笑了笑,「是,差點死掉了,沒帶兵器,用石頭砸死的,還被咬了兩口。」

  血跡從少年的衣袖處滲了出來,將原本就是赤色的勁裝染成深色,而她神情如常,還滿不在乎的問道:「都督怎麼會親自來?其他人呢?」

  「太晚了,我一個人上來的。」他叩指,禾晏這才看到,不遠處還有一匹馬,那匹馬也沒栓馬繩,看見肖玨動作,便自己乖乖跑到肖玨身邊。禾晏藉著月色瞧見它耳朵泛綠,心頭一動,世人都知封雲將軍有一愛騎,日行千里,追風逐電,名喚綠耳。沒想到今日在這裡見到了。

  「那我們現在……回去嗎?」禾晏遲疑的問。

  肖玨匪夷所思的看著她:「你想在這裡過夜?」

  「不,不是。」禾晏解釋道:「我的意思是,這裡沒有其他人,只有一匹馬……」難道肖玨要讓她走路一路跟著?太慘了吧?慘絕人寰!

  他拍了拍綠耳的頭,駿馬溫順的垂下腦袋,肖玨看了她一眼,「上去。」

  「咦……我嗎?」禾晏大驚。

  這匹絕世名馬,肖玨居然捨得讓她騎?她沒有聽錯吧?

  肖玨扯了一下嘴角:「你想走回去的話,也不是不行。」

  「不不不,我可以!」禾晏回答,「我是太高興了!」

  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她居然能騎到傳說中的綠耳,禾晏只想放聲大笑。她一瘸一拐的走到綠耳身邊,這馬極高大威武,本來翻身上馬的動作,應當很瀟灑的,可惜她如今全身都是傷,想要瀟灑都瀟灑不起來。只能一手抓住馬鞍,努力往上蹭。

  禾晏的腿摔傷了,手臂方才又被狼咬了一口,一用力,剛剛乾涸的血立馬又滲出來,眨眼間便將半個袖子都潤濕。而她面色如常,臉色都已經發白了,還掛著笑意,大滴大滴的汗水滾在額邊,頭髮都濕漉漉的。

  這人壓根兒就不知道自己多狼狽。肖玨微微揚眉。

  禾晏還在手腳並用的往上爬,猛然間,有人的聲音自頭上傳來,他道:「你不疼嗎?」

  禾晏一愣,下一刻,有人攬住她的腰,將她往上一帶,她還沒來得及驚呼出口,人已經坐在了馬背上,她身後抵著另一個人,若有若無的月麟香傳來,將她的思緒擾的紛亂。

  「坐好。」肖玨道。

  禾晏難以言喻這一刻的感受。

  她確實沒想到,肖玨竟然會將她抱到馬背上……應該是抱吧?她剛也沒感受清楚,實在是太快了。可眼下他確實是坐在自己身後,禾晏身材嬌小,頭剛好靠著他的胸前,倒像是……倒像是偎在他懷中。

  她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悚然,下意識的感覺竟不是羞赧,而是心驚。肖玨可不是一個風花雪月的人,何況她現在還是男子身份。今日種種,莫不是自己在做夢?

  肖玨催馬要走,禾晏道:「等、等等!」

  他問:「又怎麼了?」

  「你看那頭狼,」禾晏指了指陷坑裡的狼屍,「我好不容易才把它殺掉,就這麼扔在這裡,太可惜了。」

  那人冷淡回答:「你想如何?」

  「把它一起帶上?」禾晏試探的問。

  半晌,青年嗤笑一聲:「可以。」

  「果真?」禾晏驚喜的回頭,「都督,你可真是個大好人!」她根本沒報多大期望的。

  他彎了彎唇角,眼神漠然:「它上來,你下去。」

  禾晏:「……」

  她道:「當我沒說。」

  馬走了兩步,她又回頭,差點一頭撞進了肖玨懷裡,「要不我還是下去把狼皮剝了再走吧,馬上要秋日了,天氣冷,做個狼皮靴子多好?」

  回答她的是無情的兩個字。

  「閉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2:14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三章 看一下你的佩劍

  馬在深山裡小跑。跑的不是很快,因是夜路,看也看不大清楚。禾晏有些可惜,好不容易騎上了綠耳,竟然沒感受到傳說中的「渡山登水,如履平地」。

  實在是太虧了。

  星光同月色從林間的枝葉間漏下來,禾晏騎在馬上,終於有心思看看周圍的風景。這一看不要緊,便看到不遠處,橫臥著一頭狼,當是死了。

  她詫然片刻,再往前走幾步,又是一具狼屍。

  大約看到了三具這樣的狼屍,禾晏察覺到這不是偶然,她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問:「肖……都督,這些都是你幹的?」

  「既然路上遇到就順手除去,否則一路尾隨,很麻煩。」他回答。

  禾晏在心中感嘆,瞧瞧,不愧是少年殺將,一言不合就大開殺戒,難怪這一路上都沒遇到什麼野狼,原是膽子大的被肖玨都給殺光了吧。她又看向那幾具狼屍,皆是一劍封喉,傷口極小,十分精準。

  她目光稍稍下移,落到了肖玨腰上那把劍上。旁人都知道封雲將軍有名馬,有寶劍。馬喚綠耳,劍名飲秋。她那把青琅刀鋒泛青光,削鐵如泥。傳言飲秋通體晶瑩,如霜如雪。如今飲秋佩在肖玨腰上,劍未出鞘,看不出來什麼。

  這些狼應當都是死在飲秋劍下,自古寶劍贈英雄,禾晏覺得自己勉強也算個英雄,看見寶劍,總忍不住想摸一摸。

  她便悄悄伸手,往後面胡亂一摸。

  觸手之物溫軟柔韌,也能感到手下的身體一僵,禾晏立馬撒手,叫道:「我不是故意摸你腰的,我只是想摸一下你的劍!」

  半晌,身後傳來人強忍怒意的聲音,「你可以不說話。」

  「不說話我會無聊死。」禾晏道:「都督,其實你不必如此嚴肅。」她道:「你看你殺了這麼多狼,卻不把他們帶走,這些狼最後就便宜了山裡的狐狸。不說吃肉,這狼皮可是頂好的。我殺的那頭毛皮不完整了,只能做靴子。但你殺的這幾頭沒弄壞毛皮,足夠做大氅了。不過狼皮大氅不大適合你,想來你的衣裳料子也更金貴,何不便宜了我呢?冬天有件狼皮大氅,我能在雪地裡打滾。」

  肖玨似乎被她的胡言亂語給繞的頭暈,居然還接她的話,雖然語氣不怎麼好,他勾唇諷刺道:「你如此喜歡狼皮,難怪在陷坑,連死狼都不放手。」

  「那倒不是,我只是太冷了嘛。」禾晏搖頭,「都督愛潔,不喜髒污,容不得畜生的血氣沾染衣裳。我們不一樣,別說是死狼了,我連死人堆都睡過。」

  身後沉默片刻,肖玨問:「什麼時候?」

  「小時候的事啦,我都記不太清了。」禾晏看著天上的星星,「那時候為了保命,沒辦法呀。死人堆就死人堆吧,畢竟我是那個死人堆裡唯一活下來的。」

  她以為肖玨會追問是怎麼回事,正準備胡編一通,沒想到肖玨並沒有追問,教她準備好的說辭落了個空。

  禾晏的思緒回到了從前。

  那是她剛到漠縣不久,撫越軍的一隊新兵在沙漠邊緣遇到了西羌人。

  他們都是新兵,並不懂如何作戰,不過是憑著一股血氣。可這血氣很快便被西羌人的凶殘衝散了。最後那一支新兵小隊全軍覆沒。

  禾晏當時亦是受了很重的傷,不過也沒死,她藏在大夥兒的屍體之下,還剩著一口氣。西羌人將屍體全部點燃,然後揚長而去。那時候禾晏覺得,她大概是真的在劫難逃,會死在這片沙漠裡了。

  誰知道老天不讓她死,中道突然下起雨來,雨水澆滅了屍體上的火苗。禾晏沒有力氣動彈,也不敢動彈,連哭都不敢發出聲音。

  昨日裡還同自己打鬧的少年,如今便成了不會動彈的屍體,早上還罵自己的大哥,早已身首異處。她躺在斷肢殘骸中,第一次領略到了戰爭的殘酷,她在死人堆裡,聞著血腥氣,睜著眼睛流了一夜的眼淚。

  天明的時候,有個行人路過,他將所有的屍體就地掩埋,替他們收屍,也發現了奄奄一息的禾晏,救了她一命。

  後來禾晏無數次的想,她過去在京城雖做男兒身,到底是不夠堅強,心裡,大抵是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可那一夜過後,她做事便時常不再為自己留退路了,她不是姑娘,沒有人能在戰場上為她擦乾眼淚,唯一要做的是,在每一場生死拚殺後,活下來。

  任何時候,活下來是第一位的。為了活下來,和狼屍挨在一起又如何?必要的時候,倘若真的出不去,她生吃狼肉也可以。

  但肖玨大約不能理解。

  禾晏心中,輕輕嘆息一聲。這時候,便真的覺出些冷意來。

  青年黑裳黑甲,披風遮蔽涼意,禾晏有些怕弄髒他的衣服,不敢過分後仰,卻又忍不住抬頭去看他,從這個角度,恰好能看得見他漂亮的下頷線條。

  肖玨是真的長得很好看,前世今生,禾晏都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他生的既俊美又英氣,風姿美儀,雖是淡漠,卻又總帶了幾分勾人心癢的散漫。

  他生的最好看的是一雙眼睛,如秋水清潤且薄涼,好似萬事萬物都不曾映在眼中,便會叫人忍不住思量,若有一日這雙眼睛認真的看著一人時,該是怎樣的溫柔。

  她又想起在陷坑裡,肖玨對她伸出的那隻手,莫名便想到「指如春筍之尖且長,眼如秋波之清且碧也」,覺得,實在是太適合這人了。

  難怪他有美號叫「玉面都督」,想想還真是不甘心,都是少年將軍,憑什麼他叫「玉面都督」,她就只能叫「面具將軍」?禾晏心想,若是當時自己也摘了面具,說不準還能得到一個「軍中潘安」什麼的稱號。

  她兀自想著,卻不知自己一會兒欣賞讚歎的盯著肖玨的臉,一會兒沮喪失落的唉聲嘆氣,彷彿一個瘋子,看在肖玨眼中,實在很莫名。

  而且相當愚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2:19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四章 上藥

  翻過山頭之後,路要好走了一些。

  肖玨駕馬小跑起來,不知不覺中,禾晏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拍他的肩,叫她的名字:「禾晏!」

  她睜開眼,看見梁教頭站在眼前,她還靠著肖玨打瞌睡,肖玨衣袖內側隱隱有一道濡濕的痕跡,不知是不是她的口水。

  禾晏擦了擦嘴巴,歉意開口:「對不……」

  話還沒說完,這人就已經乾脆俐落的下馬,差點害的她一頭仰倒過去。肖玨對梁平道:「交給你了。」看也沒看禾晏一眼,自顧自走了。

  禾晏:「……」

  看看,連句道謝的機會都不給她。禾晏聳了聳肩,梁平將她從馬上扶下來,綠耳倒也乖覺,禾晏走了後,小蹄子一登,顛顛的找主人去了。

  禾晏渾身上下都是血,縱然梁平有一肚子疑問,此刻也問不出口,只道:「你還能動嗎?」

  「梁教頭也太小看我了,」她笑道:「沒有任何問題。」

  「哎,」梁平嘆了口氣,「算了,我先把你送回去,先包紮下傷口,什麼事過後再說。」

  禾晏立馬答應。

  房間裡,小麥石頭他們都等著,禾晏一進去,「呼啦」一聲,一群人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問道。

  「怎麼樣?還好嗎?沒事吧?」

  「怎麼流了這麼多血?出人命了?」

  禾晏甚至還看到了王霸,坐在牆角的箱子上,看見她,似乎想上前,最後還是忍耐住了,哼道:「原來沒死啊。」

  「謝謝小弟,」禾晏已經從梁平嘴裡知道,是王霸去找的沈瀚,衝他眨了眨眼,欣慰開口,「小弟這麼掛念我,老大心裡很感動。」

  「你!」王霸像炸了毛的貓,叢箱子上蹦起來,瞪了她一眼,怒氣衝衝的走了,臨走時還差點把門給摔壞了。

  禾晏被扶到自己的床上坐下,石頭給禾晏遞了一碗水,禾晏一口氣喝完,覺得嗓子總算舒服了一點。

  小麥道:「阿禾哥,你手上一直在流血,趕緊換件衣服吧?」

  禾晏輕咳一聲:「其實也沒那麼嚴重。」

  「這還不嚴重?」洪山皺眉,「要不是肖都督上山找到你,你這樣,明天早上還有命在?」

  「你不該逞英雄,」江蛟也來了,「為那種人,不值。」

  「不錯。」黃雄捏著他脖子上的佛珠,「就該讓他們自己去餵狼。」

  禾晏:「……」她望著滿滿當當一屋子的人,頭一次發現她的人緣居然這麼好?不過這麼多人,實在是吵得腦仁疼。

  嘰嘰喳喳中,又有人推門進來,聲若黃鸝,「你們都出去吧,我來送藥。」

  屋子裡一瞬間寂靜下來。

  禾晏好奇的看過去,見人群自動的分出一條道,走進來一名年輕女子。這女子身著宮緞素雪絹裙,長髮以雪白絲帶束髻,頭上一支蓮花玉簪,簡單又標緻。玉面淡拂,月眉星眼,十分窈窕動人。

  涼州衛所裡連蚊子都是公的,何時見過這般淡雅脫俗的美人,一時間這些漢子們噤若寒蟬,生怕驚擾了這位楚楚動人的仙子。

  禾晏一頭霧水,只問:「你是……」

  「我是涼州衛的醫女,」這姑娘輕聲道:「沈暮雪。」

  禾晏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聽過。沈暮雪已經將手裡的藥碗輕輕放到床頭,轉身對其他人道:「可否請各位先出去一下。」

  洪山立馬紅了臉,道:「好、好的。」吆喝著把其他人給攆出去了,臨走時,還給了禾晏一個羨慕的眼神。

  禾晏:「……」

  禾晏問:「這是給我的藥嗎?」

  沈暮雪點頭,禾晏將碗端起來一飲而盡。沈暮雪愣了下,道:「其實你不必喝的這麼急……」

  「啊?」禾晏撓了撓頭,「反正都要喝。」

  似是被她逗笑了,沈暮雪笑了笑,道:「那小哥先脫掉衣服吧,我來為你上藥。」

  旁邊放著打好的熱水,禾晏遲疑了一下,道:「那個,沈姑娘,你把藥放在這裡就好,我自己來上吧。」

  「你?」沈暮雪搖頭,「還是我來吧。」

  「你年紀輕輕的,還是個姑娘家,」禾晏語重心長的勸她,「我到底是個男子,你看去了,多不好。」

  「醫者面前無男女。」沈暮雪答。

  禾晏想了想,「你無所謂,我有所謂啊。」

  沈暮雪抬起頭來,禾晏無所畏懼的對視回去,道:「我是有未婚妻的,沈姑娘,我的身子只能給我未婚妻一人看,我這麼冰清玉潔的身子,被你染指了,你要負責的。知道嗎?」她裹緊自己的衣服,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

  沈暮雪大約也沒見過如此不要臉面的人,一時間手上的動作也停住了,看著她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你把藥留在這就行了。」禾晏道:「我自己上藥,我要為我心上人守身如玉,你莫要害我。」她一臉認真。

  沈暮雪無言片刻,終於被禾晏的恬不知恥打敗了,她道:「藥和熱水都在這裡,我出去,你上好了叫我。」

  禾晏欣然點頭:「多謝姑娘體諒。」

  沈暮雪退了出去,禾晏鬆了口氣,忙將自己身上滿身是血的衣服脫下,拿帕子沾了熱水胡亂擦拭了下身子,換了件乾淨衣裳。她把袖子挽起來,被狼咬中的手肘處,血肉模糊,看著實在慘不忍睹,禾晏深吸一口氣,換了張帕子,就要清洗傷口的血跡。

  這時候門又被推開了,禾晏正忙著擦拭,頭也不抬的道:「不是說了不用進來,我自己上藥的嗎?」

  一個冷淡的聲音響起,「你對未婚妻的貞潔,還真是感天動地。」

  禾晏抬起頭,肖玨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抱胸好整以暇的看著她。

  禾晏心道好險,幸而她剛剛動作快,衣服都換了,遂擠出一個笑容,「都督怎麼來了?不會來找我秋後算賬吧?我早說了,之前在山上,我不是故意摸你腰的。」

  肖玨的神情一僵,眼神幾欲冒火,只一揚手,一個圓圓的東西丟到了禾晏懷裡。

  禾晏拿起來一看,是個精緻的瓷瓶,看起來像是鴛鴦壺,她拔掉塞子,湊近聞了聞,又苦又澀。

  「這是……藥?」她遲疑的問。

  那人沒好氣道:「先治你自己的傷吧。」

  這話這場景,莫名耳熟,禾晏心中微怔,再看向他,他當是剛換了件衣裳,整潔如新,站在此地,蔚然深秀,月光從外頭流瀉下來,映出他的頎長身影,一瞬間,似乎又回到了當年。

  亦是如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3:07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五章 當年

  禾晏年少的時候,不如現在機靈,倘若叫她以現在的眼光去看過去的自己,便覺得實在木訥的過分。

  她那時文武都不太好,同現在的程鯉素差不多,也算個「廢物公子」,不過不像程鯉素有個厲害舅舅罩著,禾家的家世在賢昌館裡也算不得什麼,因此,便不如程鯉素討喜了。

  何況她少年時還成天戴著一副面具,總顯出和眾人格格不入的模樣。又因為心中有鬼,從來不敢和少年們多來往省的露了馬腳,一來二去,便被賢昌館的其他學子們排斥了。

  少年們的排斥,來的直接,一開始只是不同她玩耍,蹴鞠的時候不叫她。到後來,變本加厲,原因麼,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竟是因為她太努力了。

  禾晏小時候一根筋,逮著個「笨鳥先飛」的道理,就果真從笨鳥做起。文武科越是不好,就越是要學,學的比誰都認真。賢昌館的先生們縱然覺得這孩子確實不是塊讀書練武的料,卻也經常為禾晏執著的求學精神而感動。於是時常在課上誇獎禾晏。

  「勤學如春起之苗,不見其增,日有所長。你們都看看禾晏,好好跟人家學學!」

  都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郎,素來愛爭強鬥勝,跟旁人學也就罷了,跟禾晏學什麼?學他每日勤學苦練,還總是倒數第一?怕不是腦子壞掉了?

  但幾位先生,卻好像不約而同的特別喜歡禾晏。

  少年們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嫉妒和不屑混在一起,便越發看戴面具的小子不順眼,隔三差五給禾晏找點麻煩。

  今日比刀時故意劃破禾晏的衣裳啊,明日練馬給她的馬餵噴嚏草啊,有時候故意給她靴子戳個洞,不小心摔倒在地,便教石子劃破腳心。禾晏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少年們就躲在一起指著她取笑為樂。

  少年時候的禾晏腦子笨,嘴巴也笨,做不出來同先生告狀的事,先生們也不曉得學生們私下裡的這些小動作。禾晏很是過了一段艱難日子。

  有一日,是個冬天,天氣很冷,少年們在學館裡練劍的時候,不知道誰在地上潑了一盆水,水在地上極快結冰,他們在外面催促禾晏:「禾如非,快些,快些,先生叫你!」

  禾晏匆匆忙忙跑出來,腳下一滑,摔了個大馬趴。

  那一跤摔得很重,她只覺得頭冒金星,半天沒起來。那幾個少年躲在角落哈哈大笑,只道:「他果然上當!」

  禾晏在原地坐了好一會兒才站起來,抿了抿唇,沒說話,賢昌館學子每月回一次家,她這個月帶的衣服,已經沒有一件乾淨的了。隔三差五的捉弄,神仙也沒這麼多衣服,這個天氣,日頭許久不見,難以曬乾。

  禾晏穿著半濕的衣服過了一整天,夜裡,她從床上爬起來,沒有去練劍,跑到了學館授學的堂廳裡。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況她好歹也是禾家的大少爺吧,多少有點氣性。不過她也還是會審時度勢,那幾個少年人高馬大,身手比她好得多,打是打不過的。難道就這麼算了?絕無可能。

  怎麼才能出這口惡氣?

  十四歲的禾晏想了許久,最後想出了一個辦法。

  夜裡下起了雪,她穿著還沒乾的衣裳,冒著風雪去後院水井裡打了桶水,提著這桶水跑到了堂廳。

  白日那群少年每個人坐的位置她都記得,從他們的桌子下方找到他們的字帖,這個月先生的功課是抄五遍《性理字訓》,明日就是月底交功課的時候。

  禾晏把那一桶水全潑上去。

  水瞬間浸濕字跡,氤氳成模糊的一大塊,禾晏出了口氣,心中頓生快意,快意過後,又浮起一絲緊張。

  她匆忙把字帖塞回原來的位置,提著空著的桶匆匆忙忙跑出去,不過是第一次做這種事,難免忐忑,夜裡摸黑不敢亮燈,走到門口,沒瞧著腳下的門檻,「啪」的一聲,摔了個結實。

  她疼的倒吸一口冷氣,一天之內摔兩次,而且這一次更慘,她的手肘碰到門檻上的木刺,劃拉出一道口子,血流了出來。禾晏費力的坐起來,舉著那隻胳膊,心裡想,這難道就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她也只行了一次好嗎,老天待她也太嚴苛了吧!

  無論如何,還要趕緊把桶還回去,桶,對了,她的桶呢?她才想起來,方才跌的那麼狠,那桶落在地上,早該發出巨大聲響,將大家都驚醒了,怎麼到現在還是靜悄悄的?

  禾晏懵然抬頭,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這才看到門外不知何時站了一人。他就懶洋洋的靠在木門上,背對著禾晏,手上還提著一隻鐵桶。

  居然是肖玨。

  一瞬間,禾晏緊張的話都不敢說了。

  他看見了?他沒有看見吧?不可能,他肯定是看見了,他手裡還拿著這隻桶。但若是他沒看見,自己應該如何解釋?大半夜的在這裡澆花?

  禾晏胡思亂想著,少年見她木呆呆的站在原地,挑眉道:「你不疼嗎?」

  禾晏:「啊?」

  他的目光落在禾晏手肘上,因著要打水,她便將袖子挽起來,白嫩的手肘間,一道血跡如難看的刺繡,在微弱的燈籠光下格外顯眼。

  禾晏下意識的想把手往背後藏。

  少年不耐煩的看了她一眼,冷淡道:「跟我來。」

  禾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聽他的話,大概被嚇糊塗了,就懵懵懂懂的跟了上去。

  肖玨先是把鐵桶放回水井邊,回頭一看她還舉著胳膊發呆,嗤笑一聲,神情意味深長:「膽子這麼小還學人做壞事。」

  禾晏捏緊拳頭不說話,她緊張的很。平日裡肖玨這人只同他那幾個要好的少年走在一塊兒,同學館裡其他的少年不甚親近,禾晏也不知道這人是怎麼想的。他若是去告發自己……

  一隻冰涼的壺丟到自己懷裡。

  禾晏低頭一看,這似乎是一隻鴛鴦壺,壺身精緻,雕刻著繁複花紋。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小如蚊蚋:「這是什麼?」

  「不會用啊?」少年轉過頭來,神情懶散,「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3:11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六章 七夕

  禾晏舉著那隻鴛鴦壺發呆。

  一道聲音將她的思緒拉回面前,「不會用?」

  她抬頭,身著暗藍袍子的青年已經在她床前的凳子上坐下,從她手裡拿回來那隻壺。

  鴛鴦壺中暗藏玄機,一壺裡可盛兩種酒,是下毒害人之必備工具。他扯了塊白布,先倒一點,再倒一點,先流出來的是藥汁,後流出來的是藥粉。壺把手旁還嵌了一塊小小的勺子,肖玨取下勺子,慢慢抹勻。

  他垂眸做這些事的時候,長睫垂下來,側臉輪廓英俊逼人,又帶了幾分少年時候的清秀,教人看的怔忪,竟不知此刻是在涼州衛的此地,還是千里之外的賢昌館。

  禾晏發呆的時候,他已經將白布上的藥膏抹好,丟給禾晏,語氣極度冷漠:「自己上。」

  「哦,」禾晏早已料到,小聲嘀咕道:「也沒指望你幫我。」

  他聽到了,似笑非笑的盯著禾晏:「不敢耽誤你守身如玉。」

  「你知道就好。」禾晏笑眯眯道:「不過還是謝謝你,都督,這麼貴重的藥。」

  「衛所裡藥物短缺,除非你想死。」他道。

  禾晏鄭重其事的看著他:「那也算救了我一命,沒想到都督是這樣憐香惜玉的人。」

  肖玨哂道,「不知所云。」站起身離開了。

  禾晏見他這回是真走了,才靠著床頭,輕輕嘆了口氣。肖玨的藥很管用,清清涼涼,敷上去痛意都緩解了許多。

  禾晏瞧著那隻壺,思緒漸遠。

  十四歲的那個風雪夜,肖玨還不如現在這般冷漠,至少他當時在禾晏說出「不會用」時,不僅幫忙打開了鴛鴦壺,還親自為她上藥。

  很奇怪,當時的畫面已經很模糊了,可今日肖玨這麼一來,那些被忘記的細枝末節又徐徐展開於禾晏眼前,彷彿剛剛才發生過,清晰的不可思議。

  她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向來懶散又淡漠的少年卻罕見的耐心為她上藥。他眉眼如畫,側臉就在禾晏跟前,幾乎可以感受到他溫熱的氣息,褪去了以往的尖銳,帶著柔軟的溫暖,將她冷的瑟瑟的心全然覆蓋。

  面具蓋住了她的臉,對方看不見她的神情,亦感受不到當時她的悸動。

  很難有人對他這樣的人不動心,尤其是這樣冷漠的人溫柔的待人時,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小鹿亂撞。禾晏當時年紀小,更沒有任何抵抗力,剎那間潰不成軍。

  上完藥後他就走,禾晏小聲喚他:「你的藥。」

  「送你了。」少年漫不經心的回答,「你這麼蠢,以後受傷的機會想來不少,自己留著吧。」

  一語成讖,她後來,受傷的機會果然數不勝數。鴛鴦壺裡的藥膏早就被用盡,那隻壺後來也被她在一場戰爭中給弄丟了,想來頗為遺憾。

  到了第二日,少年們去學館進學,發現自己桌裡的字帖被水弄濕,花的認不出字跡,頓時一片混亂。

  「誰幹的?出來我保管不打死他!」他們氣勢洶洶的吼道。

  「這還不簡單?看誰的字帖是乾淨的,在裡頭找找,總能找到和咱們有仇的那個。」有人獻上妙計。

  禾晏心頭一緊,懊惱無比,難怪說自己笨,連這種事都沒想到。她的字帖可是整潔乾淨,稍一排查,可不就是自己麼?

  算了,做都做了,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她心一橫,只當認命,就眼睜睜的看著那幾個少年還是叫學館裡的學生將字帖拿出來檢查。

  也就快走到自己面前了。

  禾晏鼓足勇氣,正要站出來吼一句「就是本人幹的」,陡然間,有人進來,將書本往桌上重重一擱。

  這動靜太大,眾人都往那頭看去,就見白袍的俊美少年倚著牆,雙手抱胸,神情懶淡,漫不經心道:「是我幹的。」

  一片嘩然。

  「懷、懷瑾兄,果真是你幹的嗎?」有人小心翼翼的問。

  肖懷瑾可不是禾如非,京城中誰人敢惹,別說是肖家壓死人,就連先生都要護著,皇上親自誇獎過的人。

  「是我。」他答得理直氣壯。

  「可是為什麼啊?」那人哭喪著臉問。

  「不為什麼,」少年瞥他一眼,不鹹不淡的回答,「手滑。」

  「噗」,禾晏沒忍住笑出來,察覺到眾人的目光,又趕緊若無其事的轉過身去。

  後來呢?

  後來此事便不了了之,因是肖懷瑾,其他人也不敢說什麼,只能自認倒霉。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沈暮雪走了進來,她將空了的藥碗和水盆端走,囑咐禾晏別壓著傷口,這才出去了。

  從房間狹窄的窗口,能看見四角的天空,一輪明月掛在天空,星光璀璨。

  她低聲喃喃:「今天是七夕啊……」

  她從未過過的節日,從前是做男子裝扮,這種節日本就與她無關。後來嫁給許之恆,最開始的時候,也是期待過的。再如何扮男子,紅妝時候,只想如普通姑娘一般,同心上人去河邊放花船,拜仙禾,還要蒸巧果子,逛廟會。聽說山上還有螢火蟲。

  她鼓足勇氣,第一次同許之恆請求,許之恆笑著答應,「好啊。」

  可還沒到七夕,她就瞎了眼睛。於是這件事似乎就被淡忘了,許之恆沒有再主動提起,禾晏也就不提,想著許是他為自己生病的事焦頭爛額,沒了這份心思。直到第二日賀宛如從她門口經過,笑盈盈的讓人將許之恆頭天送她的花燈收好。

  她原是才知道,七夕那一日,許之恆不在府上,不是因為公事,而是陪賀宛如去逛廟會了。

  人生種種,白雲朝露。她不知道自己做男子做得如何,卻曉得,做女子,實在是做的很糟糕。

  正想著,洪山從外面進來,一眼就看見她手裡的鴛鴦壺,隨口玩笑道:「喲,咱都督還送了你七夕禮物啊!啥好酒快讓哥哥品一品!」

  禾晏愣了片刻,突然笑起來。

  前世今生,現在想想,其實這個七夕,過的也不算太糟糕。她同無數大魏女子的夢裡人共乘一騎,摸了他的腰,騎了他的馬,走過山路,看過星空,最後還白得了一壺靈藥。

  也算不枉此生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3:26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七章 治罪

  涼州衛所的演武場旁,鄭玄和兩個新兵站著,見肖玨過來,沈瀚忙上前,道:「都督。」

  「聽說人找到了?」沈瀚問。

  「梁平看著。」

  沈瀚稍微鬆了口氣,如今禾晏正被懷疑著,突然失蹤的話,未必不是故意為之。有疑點的人,總是放在眼皮底下更安全。

  不過既然人找到了,就該考慮另一件事情。

  「鄭玄所言是禾晏自行越山,沈虹所言禾晏是為了救鄭玄越山,都督看……」沈瀚問。

  肖玨:「鄭玄在說謊。」

  沈瀚一愣。

  「越山路上有馬蹄印,我也找到狼崽被摔死的痕跡。」肖玨道:「禾晏的確是在救人。」

  沈瀚的臉色沉了下來,「如此說來,鄭玄幾人實在不道義。」如此新兵,縱然再如何出色,日後一旦上了戰場,誰知道會不會臨時倒戈。士兵可以死在敵人刀下,卻不能是在同袍的暗箭之中。

  「不過,」沈瀚想到另一件事,「倘若禾晏所言是真,是否可以洗清她身上的嫌疑?」如果禾晏是為了戰友可以不顧自己性命安危的人,或許應該對她有所改觀。

  「不行。」回答他的是肖玨冷淡的聲音,「他在山上的陷坑裡,徒手殺了一頭狼。此子不可小覷,」他揚眉:「恐有秘密在身。」

  沈瀚不敢多說什麼了,如今涼州衛雖隔朔京千里,可如今情況複雜,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沈瀚看向鄭玄幾人,他們坐的遠遠地,此刻面色不安的頻頻朝這頭望來,雖然鄭玄極力保持鎮定,卻不知自己的謊言已經被揭穿了。

  「都督打算如何處理這幾人?」沈瀚詢問。

  「出越行伍,攙前越後,好舌利齒,妄為是非,」肖玨神情不變,聲音平靜,「謗軍之罪,斬。」

  沈瀚心中一凜,俯首道:「是!」

  ……

  禾晏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日上三竿,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她坐起來,望著從窗戶透出來的日光發呆。

  有人推門走了進來,禾晏抬眼一看,正是昨日那位醫女仙子沈暮雪,禾晏奇道:「沈姑娘?」

  「這是今日的湯藥,你先服下,」沈暮雪把藥碗放在禾晏屋子裡的小桌上,「昨日都督已經給了你外傷藥,你每隔三個時辰換一次即可。」

  禾晏端起桌上的藥碗,一飲而盡,順口問:「沈姑娘,其他人怎麼都不見了?他們也不叫我?」

  「我同梁教頭說過,你的身子還需要休息,今日不便去演武場練習。」沈暮雪回答。

  禾晏應了一聲,又看向沈暮雪,這姑娘也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生的膚如凝脂,極其貌美,重要的是自內而外一股恬淡悠然的氣質,教人心中極舒服。大約是被禾晏看的有些不自在,沈暮雪輕蹙眉頭:「小哥可有什麼不妥?」

  「沒什麼,」禾晏道:「我只是覺得沈姑娘面善,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

  沈暮雪愕然一刻,隨即搖頭笑了,「我同小哥從前未曾見過,大概是記錯了。」

  「好吧。」禾晏撓了撓頭。沈暮雪見禾晏喝完藥,便又將藥碗拿走,退出房門外。

  陡然間安靜下來,禾晏也不知能做什麼,好在這樣的發呆沒過多久,又有人在門外敲門。

  「誰啊?」禾晏問。

  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響了起來,「是我。」

  禾晏一怔,門口露出個腦袋,竟然是沈虹。

  他不知道是從哪裡跑過來的,整個人臉色十分蒼白,嘴唇都成了青紫色,不如初見時候的活潑。他一瘸一拐的走進來,有些不敢看禾晏的臉,走到禾晏床邊便訥訥道:「對不起。」

  禾晏已經從洪山那頭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便道:「沒事,你不是告訴他們真相了嗎?」

  「可我……差一點就……」沈虹滿面愧疚。

  禾晏倒也能理解,如沈虹這樣的,從前沒經歷過什麼事,膽子小,想來被鄭玄那麼一威脅,就慌了手腳。她道:「我現在不是沒事麼?」

  沈虹默默的點了點頭。

  「你剛進來的時候走路有些奇怪,」禾晏問:「是怎麼了?」

  「我……我犯了軍令,被杖責四十軍棍,」沈虹道:「日後便去做伙頭兵了,不可上前線。」

  禾晏默然,四十軍棍,難怪沈虹臉色這麼差,沒死都算好的。

  「其他人呢?」

  「鄭玄和另外兩個人……被斬了……當著所有新兵的面……」沈虹臉色發白的道。

  禾晏心中並不意外,當年她做飛鴻將軍時,就聽過封雲將軍的惡名,軍中紀律極為嚴苛。曾有大官家的兒子來投南府兵,本是為了走過場揚名,卻因犯了軍紀被肖玨下令斬首,當時那大官不依不饒,告到陛下跟前,最後也不了了之。

  旁人許會說肖玨殘酷,但若非如此,他便也無法管制南府兵,更勿用提走到今日這一步。

  「其實做伙頭兵也挺好的,」禾晏拍了拍他的肩,「你性子溫柔善良,上前線不敢殺人的。」

  沈虹勉強笑了一笑,他從兜裡掏出一大把東西塞到禾晏手中,禾晏低頭一看,是一把松子。

  「你是好人,」沈虹結結巴巴的道:「我之前太懦弱,對不起你,差點害你失去性命。這把松子送給你,你……你慢慢吃。」

  他站起身來,又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去,剛出門,洪山他們一行人便進來,撞了個正著。沈虹紅了臉,走得更匆忙了。待他走後,洪山問:「那小子還來幹嘛?」

  「應該是負荊請罪吧,」小麥道:「咦,阿禾哥,你哪來的松子?」

  禾晏把松子往桌上一放,「要吃自己吃。你們怎麼早就回來了?」

  「總教頭今日說事,」石頭開口了,「近幾日不必負重行跑。」

  「什麼事?」禾晏奇怪。

  「咱們在涼州衛已經待了整整一個夏日,」洪山抓起幾粒松子,邊剝邊道,「總教頭說,要挑選資質好的新兵去前鋒營。」

  禾晏挑眉,按照時間來說,的確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

  「說再過十幾日,咱們就要去山上爭什麼,爭第一?」

  「爭旗。」石頭接上他的話。

  「哦對,對,爭旗。誰爭得最多,誰就是第一,就可能被點中去前鋒營。」洪山嚼著松子道。

  「阿禾哥肯定沒問題,」小麥托腮,「阿禾哥這麼厲害,一定能進。」

  禾晏笑著搖頭,僅僅只是前鋒營的話,自然沒什麼,不過要想進肖玨的九旗營,只怕還要下點功夫。

  這還真是擺擂台啊,能者居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3:34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八章 中元節

  一連四五日,禾晏都沒去演武場練習。

  她自己其實並未將腿上的傷放在心上,但那位涼州衛的醫女沈暮雪姑娘每日雷打不動的來給她送藥,還再三囑咐她不可劇烈活動。洪山也在一邊起鬨:「你就聽人醫女的吧,你要是再給折騰壞了,等到了爭旗的日子拿不著第一,進不了前鋒營,到時候可別哭。」

  禾晏想著想著,遂作罷,也不急於一日兩日。

  不過這些日子,只要下了演武場,她的屋子基本都是滿滿當當,來看她的人絡繹不絕。常有人來探病,今日江蛟送幾個酸的發澀的李子過來,明日黃雄拿一串烤糊了的烤鵪子過來,最讓人無言的是王霸,他自己拉不下臉來,就讓他同屋的新兵送來半個啃過的乾饃,一看就是從旁人手中掠奪來的戰利品。他還真是把軍營當成自家山頭。

  梁教頭來了兩次,兩次都看見被簇擁在人群中滿面春風的禾晏,瞧一瞧她桌上推擠如山的吃的,酸溜溜的扔下一句:「喲,小日子過得不錯嘛」又走了,禾晏也很無奈。

  就這麼吵吵鬧鬧,等禾晏手肘上的傷結痂結的七七八八,腿也可以在地上蹦蹦跳跳的時候,已經過了七八日,離爭旗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這一日,太陽未落山時,洪山他們便回來了。禾晏詫異,問道:「還不到下演武場的時候,你們怎麼就散了?」

  「今日是七月十四,中元節,」小麥搶先回答,「總教頭讓我們早些下武場,吃過飯去河邊放水燈祭拜祖先。」

  「這涼州衛還不錯,竟還給時間讓人祭拜祖先親人的。」洪山感嘆。

  禾晏一笑,心道這本就是軍營之中的傳統。她當年在撫越軍時,每年中元節,駐守地的地方官府還會教人設立道場,專門祭拜在戰爭中陣亡的軍士。如今涼州衛背山靠江,是很方便放水燈。

  「我和大哥要去替爹娘放水燈,」小麥說起死去的爹娘,倒是不見傷感,只有一點淡淡的悵惘,大概爹娘走的太早,記憶已經很淡了,他問洪山:「山哥要去祭拜嗎?」

  「去,我娘走得早,我去給我娘放一盞。」

  幾人不約而同的看向禾晏:「阿禾哥去不去啊?」

  這裡頭,禾晏的身份大概是最神秘的,她不愛同小麥他們說起家中的事,洪山也只知道禾晏是家道中落走投無路才來投軍的,但看她之前在演武場上飛揚自信的模樣,又覺得禾晏並非是普通人家出來的孩子。

  「我?我也去。」禾晏垂眸,聲音低下去,「我也有要祭拜的人。」

  小麥他們察覺出氣氛的不對,不敢追問,當即將話頭岔開,說起輕鬆些的事情了。

  等用過晚飯,太陽徹底落山,月光從遮蔽的烏雲中漫出來時,涼州衛的新兵們幾乎都出來了。

  水燈是要自己折的,紙都在堆在演武場的幾個大籮筐裡。禾晏也去拿了一張,她不太擅長做這些手工的事,還是小麥看見,三五下替她折成一朵蓮燈的形狀,又將短白蠟燭滴在蓮燈中心,遞給禾晏:「做好了!」

  「多謝。」禾晏讚道,「你手真巧。」

  小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以前中元節的時候,和大哥折了好多花燈拿去賣,折習慣了。如果紙再大些,我能折個更漂亮更大的!」

  石頭敲了下他的頭,不贊同的道:「這可不是你顯擺的時候。」

  小麥吐了吐舌頭,拿著手裡的水燈往五鹿河邊跑:「我先去放燈啦,阿禾哥你們快點!」

  立秋過後,涼州的天氣到了夜裡,越發涼爽,早上的時候下過一場雨,涼氣都未散,山上的密林生出清涼霜露,月明星稀,將江水照的瑩白。

  江邊早已擠滿了來祭拜祖先的人,燭火晃動,如萬點銀花照遍大江,映出跳動的火苗。火紅蓮花載著祭拜之人的思念飄向遠方,在水天相接的地方變成一個璀璨的光點,漸漸地消失了。

  「在這裡就行了,阿禾哥……」小麥轉過身,一愣,「阿禾哥呢?」

  洪山和石頭面面相覷,「不知道啊,剛剛還在這兒。」

  江邊最靠裡的一處地方,禾晏坐在石頭上,這裡不是最開闊的地方,因此沒幾個人在這裡放燈。禾晏默默看著手裡的蓮燈,心中酸澀難以言喻。

  忽然間就想起賀宛如將她溺死在水中的前一刻,對她道:「您是懷孕了。」

  那一刻,她其實是欣喜多過茫然的。

  只是這欣喜還沒持續到片刻,便同她、她未出世的孩子,一同沉沒在許家的池塘裡了。

  禾晏一直覺得,她上輩子,從沒對不起誰,對禾家,對禾如非,對許之恆,能做到的她都做到了,可唯一愧疚的,無非是她腹中的骨肉。她給予了他生命,還未帶他來到世上,便又因為自己的原因,扼殺了這個可能。或許是她做武將時,死在她手下的人太多,造就無數殺孽,上天才會如此懲罰她。可懲罰自己是應當,何必懲罰在無辜稚兒身上?她甚至不知道生在她腹中的,是位小姑娘,還是小男孩,便就此夭折。

  禾晏掏出火摺子,火摺子的火星濺了一點在蠟燭上,瞬間便將燭火點燃。水燈在她手中緩緩綻開,火光映在她的眼中,成就成一團小小的火苗,似乎有眼淚要掉下來,飛快地被模糊了。

  「對不起,」她低聲的,難過的道:「你我母子,今生沒有緣分,若有來世,你定要投生到一個好人家,一生喜樂無憂,千萬莫要再遇到我。」

  「我也……」她把水燈放進江水中,「會替你報仇的。」

  江水潺潺,溫柔的裹著那盞小小水燈往前去了,禾晏盯著它,一直飄搖到同無數光點匯在一處,再也分不出誰是誰,才收回目光,揉了揉眼睛。

  「禾大哥,沒想到你在這裡!」一個興奮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好巧,你也來放水燈啊!」

  禾晏轉過身,就見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懷中抱著一把燈,高高興興的朝她走來,正是程鯉素。

  他衣裳整潔簇新,走到禾晏身邊時,小心翼翼的提起袍角,生怕被江水濺到,將懷中抱著的一大把水燈分給禾晏一把。

  禾晏問:「……你這是要放的水燈?」

  「是啊!」

  「怎麼這麼多?」禾晏無言以對。

  「我本來沒這麼多可以放的,我們程家的祖先我也不認識。不過我想我舅舅今日不會來,我就代替他也放一下吧,這是我舅祖母的,這是我舅祖父的,這是我……」

  他一一數來,倒是不見半分憂傷之色,興高采烈的讓人誤以為他放的是元宵花燈,而不是中元水燈。

  「等等,」禾晏打斷了他的話,「你幹嘛代替你舅舅放?他自己不能來嗎?」

  「這麼多人,他才不會來。」程鯉素嘆了口氣,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樣,搖頭道:「我來就我來吧,誰叫他是我舅舅呢。」

  禾晏看的有些好笑,方才因往事出現的痛苦倒是被沖淡不少。程鯉素這孩子雖然腦子好像比尋常人少兩根筋,對於放水燈此事,倒還是十分認真的。他一盞一盞的點燃手中水燈,鄭重其事的將它們放入江水之中,還萬分緊張的祈禱不要被風吹滅,也不要被浪打翻,所幸的是都很順利,水燈漸漸地飄向了遠方。

  程鯉素放完最後一盞燈,鬆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方粗布墊在石頭上,這才坐了上去。

  「涼州衛晚上還挺涼快的,」他嘟囔道,「前些日子可熱到我了,我長這麼大,還從未過過這樣的炎暑。」

  禾晏心中失笑,程鯉素過去在朔京,程家夏日必然有消暑的冰塊,日日待在府中,太陽也曬不著,當然不如涼州衛難熬。她道:「既然如此,你何必跟你舅舅一道來涼州吃苦?」

  「沒辦法,」程鯉素兩手一攤,「我若不跟我舅舅出來,就要定親了。」

  禾晏一愣:「什麼?」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是逃婚出來的。」程鯉素撇嘴,「我還小,哪能定親呢?況且我又不喜歡她,我就跑了。」

  禾晏:「……」這孩子還真是直來直往,不過更令禾晏意外的是,肖玨居然會答應帶上程鯉素,他就不怕程家人對他生出不滿,畢竟私自拐走人家的小少爺,還幫著小少爺逃婚,縱然是親戚,只怕心中也會生出嫌隙。

  「你和肖都督的感情,倒很好。」禾晏斟酌著詞句道。

  「還可以吧,」程鯉素得意極了:「都是我主動纏著他的。」

  禾晏感到匪夷所思,「你舅舅性子這麼糟糕,你居然還能主動湊過去?」了不起了不起,誰說程鯉素是「廢物公子」的,這等忍辱負重,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我舅舅很厲害的,小時候若不是他,說不準還沒現在的我。」

  許是今夜月色很好,程鯉素說起往事來,竟也興致勃勃。

  程鯉素的母親程夫人,其實同肖玨的母親年紀差不了幾歲。因此肖玨出生時,程夫人早已出嫁了,而程鯉素同肖玨雖然差著輩分,其實年紀差亦不是很大。

  程家和肖家走動的雖不算頻繁,但也絕對不冷淡,不過小時候的程鯉素,其實沒怎麼見過肖玨,大多時候,他見到大舅舅肖璟的時間比較多。肖仲武有兩個兒子,肖大公子肖璟幼時身體羸弱,不宜練武,等後來養好身子後,已經過了習武的最佳年紀。而肖夫人也並不希望肖璟從戎,肖璟便走了文官的路子。

  等肖玨生下來後,肖仲武便格外關注這一個兒子。

  肖玨並沒有辜負肖仲武的期望,幼年時便已經展露過人天資。肖仲武將肖玨帶到山裡,由四位高士親自教導。至於是在什麼山,何人高士,程鯉素也不甚清楚。總歸一年到頭可能只見得的到一次,有時候一次都見不到。

  肖玨十四歲後,下山回到朔京,進入賢昌館,同朔京的勳貴子弟一同習文武科。那一年程鯉素九歲,同好友在中秋節出去遊玩的時候被枴子擄走。他這個年紀,按理說枴子都嫌太大了,可他生的實在秀氣精緻,跟個年畫上的銀娃娃似的,枴子就拐了他出城去,程鯉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躲在馬車中瑟瑟發抖。

  他醒了就哭,含淚吃點東西又睡,睡睡醒醒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外傳來廝殺的聲音,程鯉素被顛簸的鼻青臉腫,呼天搶地的時候,車停了下來。

  他忙不迭的掀開馬車簾子爬了出去,就看見倒了一地的死人,皆是一劍封喉。擄走他的枴子並不止一人,統共幾十人,被擄走的小孩子都被捆著塞在馬車中,此刻有的跌落出來,有的還在馬車裡,一群人嚎哭不止。一片混亂中,程鯉素顫巍巍的往外爬,便碰到一絲雪白的袍角。

  他抬起頭往上看,見一銀冠白袍的俊美少年立於身前,手持長劍,劍如霜雪,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血。血色豔麗,竟不及這少年唇色嫣紅,他神情平靜,視線落在他身上。

  這當是很凶的一幅畫,可程鯉素莫名竟覺出幾分安心,他抖抖索索的去抱少年的腿,學著自己母親同人講話時的腔調狗腿的諂媚,「敢、敢問大俠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我乃右司直郎府上小少爺,你救了我,我們府上必然重重有賞。」

  那少年嘴角抽了抽,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一雙清眸毫無漣漪,冷淡道:「我是你舅舅。」

  「我那時才知道,他就是我那個老是見不到的小舅舅。」程鯉素托腮看著月亮,「我當時就想,這個小舅舅,真是好厲害啊。」

  肖玨救了他,也救了那些被枴子拐走的幼兒。程鯉素覺得有這麼一個舅舅,與有榮焉,便想要黏著他。可肖玨並不太喜歡這個小外甥,把他送回程家後,便再也沒有來看過他一次。程鯉素給他下帖子請他來府上做客,肖玨一次也沒來過。況且肖玨也很忙,程鯉素見到肖玨的時候,其實寥寥無幾。

  禾晏想到程鯉素描述的那個畫面,莫名想笑。想來肖玨有這麼一個外甥,也實在無奈。

  「那你們後來,是如何親近起來的?」禾晏問。

  如果只是一場救命之恩,如程鯉素所說,並未對他們的關係造成多大改善,那必然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這對舅甥如今才能一起來到涼州衛。

  「其實我們程家,包括我娘,還有認識肖家的親朋好友,都不太喜歡舅舅。」程鯉素道:「他們更喜歡大舅舅。」

  肖家兩位公子都生的大魏萬裡挑一,肖大公子肖璟亦是生了一副好容貌,公子如玉,謙虛清朗,單從性情方面來說,同肖璟相處定然更舒適,可也不至於不喜歡肖玨。

  「為什麼?」禾晏就問,「肖都督不是救了你的性命,就算對救命恩人,你娘也斷然不會不喜歡他吧。」

  「話是如此,但舅舅和我們親戚見面的時間,實在是太少了,大家對他也不瞭解。」

  肖玨十四歲之前,都極少在朔京,十四歲之後,又進了賢昌館,別說是親戚朋友,就連肖夫人都同這個兒子不怎麼親近。程鯉素就知道有好幾次,肖夫人同自己母親說話,言談間都是犯愁,不知如何與這個小兒子相處。

  既不如何瞭解,自然看人便帶了諸多偏見。肖玨本就懶淡不愛與人交往,和他溫朗如玉的哥哥一比,對比更加鮮明。不過正如禾晏所說,這還算不上不喜歡,真正的不喜歡,當是從肖仲武死在鳴水一戰之後。

  肖仲武的死來的突然,對肖家來說是莫大的打擊。肖夫人從未經歷過風雨摧折,一生以夫為天,肖仲武死後,肖夫人趁人不備,自己懸樑自盡,跟隨夫君而去,只留下了兩個兒子。

  肖家的兩位公子肖璟和肖玨,肖璟悲慟欲絕,而肖玨,一滴眼淚都沒流。將軍夫婦下葬過後,肖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金鑾殿陳情,要將南府兵的兵權握在掌心。

  肖夫人的頭七都沒過,他就帶著南府兵去平南蠻之亂。當日肖仲武就是死在南蠻之戰中,有人說他是為父報仇,也有人說他是急功近利。無論是對於父親的身隕,還是母親的殉情,肖玨都沒有表現出過分的難過。於是冷漠無情,心硬如鐵這個標誌,就此印在他身上。

  京城中少了金尊玉貴的肖二公子,旁人只能從戰場上傳回來的隻言片語得知肖玨的近況。傳言他少年殺將,死在他劍下的人不計其數,更為人嚴苛,絲毫不近人情。

  「你有沒有聽過趙諾?」程鯉素問。

  禾晏隱隱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卻不知到底在哪裡聽過,就搖頭道:「不知。」

  「趙諾乃當今戶部尚書的嫡長子,曾任荊州節度使。」程鯉素說到此處,神情黯然下去,「事實上,程家、以及肖家親朋對舅舅的誤解一事,便是因此人而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3:42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七十九章 少年

  當年肖玨帶著南府兵去往荊州,世人雖知肖二公子文武雙絕,可到底年少,當不起重任。趙諾乃荊州節度使,好色貪財,不學無術。肖玨初至荊州,便不將肖玨放在眼裡。時常輕慢玩笑,十分無禮。這也罷了,荊州一戰中,肖玨帶兵上戰場,趙諾在後方貪生怕死,錯誤指揮,延誤戰機,使得眾多兵士無辜陣亡。肖玨見他如此張狂,便令人將他捆綁起來拿下。

  趙諾父親乃兵部尚書,他自己又在荊州待了多年,自然有無數人說情,來人不乏高官貴族,威逼利誘,不過是欺肖玨年少,在此舉目無親。

  「他可是荊州節度使,他爹乃戶部尚書,朝中多少人與趙家交好,你得罪了他,日後寸步難行!」

  肖玨不為所動,只輕蔑一笑道:「不過尚書便如此猖狂,就算他官拜宰相,本帥也照斬不誤。」

  三日後,肖玨帶兵包圍了趙諾的府邸,將趙諾推到陣亡士兵的碑堂下斬首。

  「趙家其實與肖家,與程家還是沾點親帶點故,」程鯉素回憶道:「那個趙諾,按理說,和我們當是有些親戚關係的。我娘當時還親自寫信去求舅舅網開一面,做事留一線。」

  「不過舅舅沒聽就是了。」他笑了笑,有點無奈,又有點驕傲的樣子。

  「肖都督如此行事,不怕有人在陛下面前挑撥嗎?」禾晏想了想,「陛下也會心生不滿的吧。」

  「不愧是我大哥,問的問題同我一樣。」程鯉素開懷道:「我也覺得我舅舅此舉太輕率了些。」

  後來很久以後,那少年已經收起風流佻達,變得內斂而沉穩,變成高高在上的右軍都督,程鯉素問:「舅舅,你就不怕陛下因此對你生出隔閡?」

  青年正在看書,聞言只是哂然一笑,淡道:「他不敢。」

  皇帝不敢,而不是,臣子不怕。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縱然朝堂之上權臣說盡他的壞話,戶部尚書上金鑾殿一封一封摺子請求治罪,最後也不了了之。實在是因為,肖玨帶著南府兵,勢如破竹,將南蠻打的節節敗退。

  正值用人之際,一個已經死了的節度使,一個萬裡挑一的將才,宣文帝又不是瞎子,自然知道該如何選擇。

  只是,文宣帝不敢治肖玨的罪,不代表朔京城裡不傳出流言蜚語。戶部尚書趙通和肖玨的樑子就此結下,與趙通交好的人家自然見不得肖玨好。而本來和肖家關係不錯的人家,也不約而同的疏遠了肖玨。

  一來是他性情冷漠嚴苛,對著自家親戚都能下令斬首,不留情面。二來是他為人張狂,連陛下都不放在眼中,日後難免得罪旁人,指不定哪一日就連累了周圍親朋。

  程家和肖家因著是比較近的親戚關係,倒也不至於就此斷了往來,只是,比起肖玨來,他們更喜歡和肖璟交往。

  「我娘讓我莫要和小舅舅走得太近,」程鯉素道:「說他不念親情。」

  禾晏想了想:「肖都督不是那樣的人吧。」

  「我知道啊。」程鯉素笑道,「我一直都知道。」

  肖家兩位公子,大公子清風朗月,謙遜溫和,相處起來令人如沐春風。更友善熱心,光風霽月的不行,人人都愛。二公子容貌才氣出色絕倫,不過大概是為了公平一點,性子便不怎麼討喜了。

  何況經過怒斬趙諾一事後,肖玨「玉面都督,少年殺將」的名聲傳出去,旁人便更不敢仰視。這其中固然有趙通的推波助瀾,但肖玨本身,也留下了不少讓人傳言的話柄,譬如說當年父母下葬時一滴眼淚都沒流,忙著上金鑾殿陳情爭兵權,連頭七都沒過就走了,扔下肖大公子一人收拾這堆爛攤子。

  每次親戚們逢年過節聚在一起,他也不愛和人說話,只匆匆見個面就走。

  程鯉素還記得,那是一個夏日,大舅母白容微在府中招待程家來的親戚,做夏宴,肖家如今人丁稀少,難得有這般熱鬧的時候。

  程鯉素也跟著一起去了,那時候肖玨已經被封封雲將軍,得了賞賜,剛過十八歲生辰不久,回到朔京。

  女眷們都在堂屋裡一起吃點心喝茶,男子們則同肖璟在一處談論時政。程鯉素四處瞧了瞧,沒看到肖玨的身影。

  他小時候格外頑皮,神憎鬼厭,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們都不愛同他玩。程鯉素便自己找樂子,他跑到肖家的後院裡,看見祠堂門口有隻花臉橘貓,他追著貓跑,一路跑到祠堂裡頭的屏風後。

  正值夏日,天氣說變就變,到了傍晚,已經有烏雲壓上城頭,雷聲陣陣,陡然間大雨傾盆而至。

  他懷裡抱著隻橘色花貓,想要出去,忽然間,聽見人的腳步聲,有人進來了。

  程鯉素偷偷從屏風後探出一個頭,就看見他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舅舅走了進來。

  年輕男人穿著鴉青雲緞圓領袍,頭戴金冠,姿容秀儀,如琳瑯珠玉。他少年時愛穿白袍,風流明麗,如今大了卻只愛穿深色衣裳,越發顯得人冷淡捉摸不透。

  肖玨走進祠堂,從旁撿起三炷香點燃,慢慢的上香。

  程鯉素瞪大眼睛。

  大概是外面人對肖玨的傳言什麼都有,程鯉素就聽過,肖玨從不去給父母上香,本就是個無情之人。可如今看來,傳言並不盡然。

  他動作很慢,然而很仔細,先是細細的撣去香爐旁的灰塵,用布帛擦拭乾淨,再點燃香,插進香爐,青煙從香爐裡裊裊升起,在半空中便散開。而他並沒有離開,也沒有說話,就這麼垂眸站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夏日天悶熱潮濕,水氣從外頭蒸進來,黏黏膩膩,雷聲更大了,青年斂眸,神情平靜,外面暴雨唰唰的沖洗屋簷,屋子裡卻安靜的不可思議。程鯉素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卻莫名覺得氣氛奇怪,他大氣也不敢出,抱著那隻花貓,坐在屏風後,同他這位冷淡的小舅舅,一直坐了半個時辰有餘。

  過了很久,雨停了,肖玨離開了祠堂。

  從他進祠堂開始,到他離開,統共只上了三炷香,什麼話都沒說,什麼事都沒做,就只是靜靜的待著。但就是這三炷香,讓程鯉素察覺到這位舅舅凜冽的外表下,截然不同的柔和。

  他並不是旁人口中的無情之人。

  世上有許多人,真心總是藏在冷淡外表之下,但並非沒有,只是不善表達,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罷了。

  旁人總說程鯉素如今還跟個孩童一般,天真不知事,但孩童眼中,其實最能分辨善惡,他並不覺得這個小舅舅如自己母親所言那般刻薄,他喜歡這個舅舅,更甚於肖大公子。

  「我舅舅很厲害,」程鯉素認真看著她的眼睛開口,「如果你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你也會喜歡他的。」

  禾晏失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我知道啊,我也早就知道了。」

  ……

  千里之外的朔京,今日的春來江,亦是星火萬點。

  水燈映的水上水下都燈火一片,分不清人間天上,今日亦是下起濛濛細雨,是以水燈上頭,還做了個小小的紙罩,省的被雨水澆滅。

  肖府的祠堂裡,有人正在上香。

  自從肖仲武夫婦去世後,將軍府裡的下人少了許多,本就只有兩位公子,肖玨還長年累月不在府上,說到底便也只有肖璟夫婦,用不著這麼多伺候的人。平日裡是清淨,只是偶爾瞧著,到底是有幾分冷清。

  肖璟身著玉色長袍,他本就如青竹一般挺拔溫潤,同他身邊的白容微站在一處,誰也要讚一聲神仙眷侶。熏香裊裊,外頭秋雨綿綿,涼風起,他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脫下,罩在白容微身上,溫聲道:「天氣冷,小心著涼。」

  「我不冷。」白容微衝他笑了一笑,擔憂道:「不知涼州那邊的天氣如何。」

  「今夜是中元節,」肖璟看著院子裡的細雨,道:「若是懷瑾在府上,便好了。」

  「他不會來祠堂的,」白容微搖頭,「他不進祠堂。」

  「他會進的。」肖璟回答的很肯定。

  白容微訝然的看向他,「可是我從未見過他……」

  「今日下雨了,有雷聲,」肖璟笑了笑,「他會進的。」

  「如璧,我不明白。」白容微不解。

  「懷瑾很小的時候,就被父親帶去山中,被高士教導。」肖璟拉著她的手,輕聲道:「一年到頭,我們也難得見他幾次。他性子又傲,母親不喜他舞刀弄棍,其實懷瑾和母親的關係,一直都不算好。」

  肖夫人乃太后侄女,當年是太后賜婚了這一樁姻緣,肖仲武生的英俊威武,肖夫人也很喜歡他。可是成親後,兩人之間的矛盾也漸漸顯露出來。肖夫人是長養在屋中的嬌花,受不得半點委屈,肖仲武到底是武將,不如世家公子細心周到,雖從未納過妻妾,但有時少不得讓肖夫人心中不滿。

  他們二人爭吵最厲害的那幾年,也當是因為肖玨的事。

  肖夫人是不希望兩個兒子從武的,戰場上刀箭無眼,她自己又不喜殺生血腥,信佛柔善。當初肖璟因為身體原因,錯過了習武的最佳時機,是不得已為之。而肖玨,自小就被肖仲武當做未來的接班人。

  肖夫人不願兒子走上肖仲武的老路,但從來對肖夫人百依百順的肖仲武,第一次沒有聽妻子的勸阻。

  兒子同母親分隔的時間太久了,縱然有血緣親情,到底生疏了一些。況且肖玨小時候便不如肖璟乖巧溫順,偶爾還會展露出桀驁的一面,面對這個冷淡傲氣的兒子,肖夫人也有些不知如何與他相處。

  肖夫人同肖玨示好,肖玨的表現也是淡淡的。肖夫人喜歡品茶論詩,肖玨卻喜練劍騎馬,雖然肖玨詩文也很好,不過最後陪著肖夫人的,卻是肖璟。

  「我娘私下裡告訴我,她其實有些怕懷瑾。」肖璟說到此處,似乎有些好笑,「她後來索性便不刻意去找懷瑾說話,兩人相處,總是十分客氣。」

  「懷瑾其實很可憐。」肖璟的笑容難過起來。

  「我爹性情冷硬,待懷瑾並無半分寬容,我後來才知道,他在山上受了不少苦。他不說,我們都以為他過的很不錯,換了是我,我大概撐不了多久就逃走了。」他自嘲的笑起來。

  白容微安撫的拍了拍他的手,「胡說,你也能做得很好。」

  肖璟想起肖玨剛從山上下來那年,他問這個弟弟,「山上如何?」

  少年伸了個懶腰,輕描淡寫的一笑,「還不錯。」

  「還不錯」三個字,藏盡了他吃過的苦頭,留給外頭的,只是一個意氣風發的肖二公子。

  「旁人說嚴父慈母,我爹待他嚴厲,我娘卻又沒常在他身邊,後來總算回來了,卻又因懼怕他而過分客氣。我娘以為他喜歡吃甜食,便常給他做桂花糖,懷瑾每次都吃個乾淨,連我都被騙了。後來他身邊的親隨說,懷瑾原來是從不吃糖的。」

  「因為這是娘能表達的愛他的方式,所以他便吃了,縱然不喜歡,縱然也沒人問過他,他究竟喜歡吃什麼。」

  白容微嘆息一聲,沒有說話。

  「我雖是他的大哥,卻好像從未幫到他什麼。旁人總說他無情無義,不如我如何,卻不知,我今日之所以可以做光風霽月的肖大公子,正是因為他替我承擔了許多。這個道理我懂,他也懂。」他苦笑起來,「我如今,倒是非常後悔當年父親沒能讓我從武,若是我沒有做文官,許今日扛起肖家重擔的,就是我了。懷瑾也不必為外人誤解。」

  「我們都知懷瑾一片苦心。」白容微輕聲道:「爹娘也會知道的。」

  肖璟看向祠堂上的牌位,他道:「幼時懷瑾和母親不甚親近,三天兩頭往外跑,其實他是把母親放在心上的。」

  「我娘生性膽小,容易受驚,最怕打雷。每次打雷的時候,懷瑾若是在府上,便會找個理由去娘房間裡坐坐。娘每次看見懷瑾,想著和懷瑾如何相處,便將打雷一事忘了。等雨停了,懷瑾再離開。」

  「我起初不明白,有一次打雷下雨,我同他都在外面,他卻突然說有要事在身必須回府。待回了府,卻又說想吃桂花糖,母親忙著為他下廚,我突然明白過來,懷瑾這傢伙,不過是怕母親因雷聲受驚,故意尋個藉口回來罷了。」

  白容微聽到此處,也跟著笑起來,搖頭道:「懷瑾真是……」

  「可惜母親到死,都不知道懷瑾對她的心意。」肖璟澀然道,「若是知道,或許今日也不會是這個結果。」

  白容微用力握住他的手:「母親在天之靈會明白的。」

  「母親生前他陪著母親,死後亦是。只要他在府上,但凡打雷下雨,他都會來祠堂陪著母親。」肖璟微微一笑,「這是秘密,我沒有告訴別人,我想懷瑾他,也不願別人知道。」

  肖玨太驕傲了,他做這些事如綿綿春雨,潤物細無聲,倒也不苛求是個什麼結果。可到頭來,認真一想,便覺得他是被虧欠得最多的人。

  「所以你才說,若是今日他在朔京,他也會來祠堂陪著母親的。」白容微恍然。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肖璟笑道。

  香爐裡的煙浮到半空,慢慢的散開了,了無痕跡。過去的人已成為過去,那些未出口的關懷和陪伴,從此再也沒有瞭解釋的機會。

  「如璧,你要知道,」白容微拉過肖璟的手,溫柔道,「懷瑾做這些事,就是為了保住肖家。如今懷瑾遠在涼州,徐相一黨仍視肖家如眼中釘,你更要打起精神,不可讓懷瑾的努力白費。」

  肖璟微微一怔,隨即笑了,他道:「我自然知道。」

  「我知道你心疼懷瑾,」白容微放柔了聲音,「但我也心疼你。懷瑾承擔的多,你又何嘗不是?徐相明裡暗裡打壓肖家,遍尋你的錯處,你在朝中步步謹慎,又豈能輕鬆?」

  「你不用擔心,」肖璟笑道:「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白容微怔然片刻,也跟著笑起來,「你說得對。」

  雨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朔京的院子淋濕了一片土地,千里之外的涼州,亦有人倚窗出神。他青絲垂在肩頭,如綢緞光滑冰涼,神情亦是淡淡,遠處傳來蕭聲,不知是誰在吹故鄉的小調。他聽著聽著,便輕輕的笑了。

  這笑容帶著些自嘲,又有些寂寥,片刻後,他將窗掩上,隔絕了窗外的一片夜色。

  屋裡的燈火緩慢跳動,映出他如星的瞳仁,桌上擺著的一長條木盤,裡頭零零散散堆著些米粒,米粒不同地,便插著用紅色角布做成的小旗。

  沈瀚、梁平等一眾教頭都在屋裡,圍在桌前,盯著肖玨的動作。

  「都督,這些就是插旗的地方?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青年身姿如玉,手持棋子,點著最上頭的一面紅旗,「七日後,白月山上爭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3:48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八十章 爭旗

  七日時間,足夠禾晏的腿上的傷痊癒,雖然手上的傷還沒好全,只要不拉弓弩練槍什麼的,倒也不妨礙平日裡做事。

  也就在這七日的等待裡,爭旗的那一日,終是來了。

  梁平在爭旗的頭一晚來看過禾晏,問禾晏身子如何,禾晏只怕不讓自己參與爭旗,忙不迭的道:「很好,極好,非常好。梁教頭要不要與我過兩招?」

  梁平想到之前同禾晏比騎射一事,臉上掛不住,當即輕咳一聲:「不必了,你沒事就行,明日跟著一道上山吧。」

  待他走後,禾晏差點沒歡呼出聲。

  洪山笑道:「這下你可算得償所願了。」

  「不知道爭旗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小麥看著禾晏懇求,「阿禾哥下山後,可要一字一句的跟我們講講。」

  「你哥不也上山去嗎?幹嘛只問阿禾?」洪山道。

  「我哥才不會說。」小麥撇了撇嘴。

  涼州衛數萬新兵,當然不能人人上山爭旗,況且是為前鋒營選人,只挑平日演武場表現特別優異的。小麥和洪山都只能算資質平平,並不在爭旗一列。他們這間屋子裡的人,就只有石頭與禾晏被選中上山。

  「你手上的傷還沒全好。」洪山替禾晏擔心,「到時候千萬別硬拚,打不過就跑,知道嗎?全涼州衛都知道你厲害,也不在乎爭那一次輸贏。」

  「這樣阿禾哥也太吃虧了吧,」小麥心中不平,「若不是阿禾哥受傷,第一定然是阿禾哥。」

  「沒事。」禾晏寬慰道:「我就算受了傷,第一也定然是我。」

  屋中的其他人聽罷,皆大笑起來。

  「又來了!我們禾大擂主又要在山上擺擂台了,有沒有人要賭乾餅的?」

  「賭個屁,上次輸的還沒還上呢!」

  一片吵吵嚷嚷中,倒是讓禾晏的心稍微放鬆了一點。事實上,她也許久沒有「爭旗」了,而上一次爭旗的回憶並不是太好,她也不是表現最亮眼的一個,這一次是個什麼結果,誰也不知道。

  只是比起爭旗的結果來,最重要的還是在爭旗過程中的表現。要進九旗營,並不只看這一次的結果,想來白月山頭,所有的教頭都藏在暗處,將他們每個人的表現盡收眼底。表現出來最厲害的那人,也許就有機會進入九旗營。

  所以說,與其說這是一場競爭,不如說是一場戲演,而觀眾從頭到尾只有一個人,就是那位肖二公子。她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將每一步走的漂亮而周到,才能贏得肖玨的青睞。

  她應該能行。

  ……

  衛所外,沈瀚對肖玨拱手:「都督,都準備好了。」

  綠耳在旁邊踢踏兩下,肖玨撫了撫它的頭,道:「出發吧。」

  沈瀚點頭,忽然又記起什麼:「程公子那邊……」

  「我已派人在暗處保護他,不必擔心。」他看向白月山的方向,「時辰差不多了,讓他們即刻啟程。」

  沈瀚應道:「是。」

  ……

  禾晏來到演武場那裡,沒看見梁平,倒是看見了杜茂,杜茂手裡拿著一本冊子,點了禾晏和石頭的名字,二人上前,發現江蛟、黃雄和王霸也站在一邊。

  「爭旗五人為一組,你們同組。」杜茂道:「一炷香後,你們從此地步行出發,往白月山上去,不可越山,山裡各處插有紅色彩旗。日落之前,你們須回此地。」頓了頓,他又道:「此次爭旗共有三十組新兵上山,以回到此地後手中紅旗為數,奪旗最多組為勝。」

  「兵器架上有兵器,趕緊挑一把趁手的,弓弩不可用。白月山上爭旗,不可傷及同袍,點到即止。切勿傷及性命,千萬顧忌同袍之誼。」

  幾人一同點頭。

  江蛟選了他擅長的長槍,黃雄則是帶著他的金背大刀,王霸雖擅弓弩,此戰卻不可用弓弩,便選了一把鳳頭斧,瞧著也瀟灑,石頭拿了一把鐵頭棍,眾人看向禾晏,都以為禾晏要拿那把鴛鴦刀,誰知她卻拿了架上一把九節鞭。

  「你……」石頭有些遲疑。他們都曉得禾晏刀術好,弓弩好,槍術好,卻不知她用鞭如何。鞭子到底不如刀劍看著威風。

  「等到了山上你就知道了。」禾晏一笑,「我們走吧。」

  幾人便各自帶著兵器,朝白月山急奔而去。

  杜茂在他們身後朗聲笑道:「我就在此等候你們的好消息了,去吧,兒郎們!」

  林中鳥被驚得四處亂飛,人沒入樹林中,眨眼就不見了。馬大梅和梁平從遠處走來,各自牽著馬,對梁平道:「時候差不多了,我們也出發吧。」

  ……

  三十組人,一百多新兵在白月山裡,如魚入大海,什麼都看不見。剛踏進林子,王霸突然出聲道:「等等!」

  幾人停住,看向他:「什麼?」

  「在我們之前已經有人先進山了,萬一此刻他們埋伏在林中,我們踩中陷阱怎麼辦?」

  「放心吧,」禾晏笑道:「爭旗才剛開始,大家都忙著去奪旗了,我們眼下手中一面旗幟也無,埋伏我們有什麼用。我猜此刻大家都在往……山南白石旁邊走。」

  「為何是山南白石?」江蛟問。

  「石頭,給他們看看地圖。」禾晏看向石頭。

  石頭從懷中掏出一捲紙徐徐展開,但見紙上囫圇畫著幾個紅點,都只有大致的方位。每一組爭旗人會有一張地圖,地圖上有旗幟的位置,但只有大致方位,地圖畫的也很潦草,甚至於連標誌的樹木河流都沒有,只有東南西北四個方向。

  「你們看,一共二十面旗幟。」禾晏指著最下面的紅點,「距離山腳最近的這面,應當是山腰部分,新兵們進山,自然會先蒐羅距離最近的旗幟,想要收入囊中。山南白石旁有一條小溪,周圍開闊,並無樹木遮蓋,這一面旗,應當是最好找的。所以想必比我們先進山的兄弟們,大多都去找這面旗了。」

  「你怎麼知道是山南白石?」黃雄狐疑,「這上面只有一個點。」

  「我也只是猜測,不過不用擔心,之前巡山的時候,我記過路,所以就算有所偏差,找一找也就找到了。」

  「你之前巡山那次不是被狼追了嗎?」王霸忍不住道:「你還記得路?」

  「嗯,被狼追的時候順便也看了下路,而且回來的時候又記了一遍,很熟。」禾晏笑眯眯看著他,「你要相信你的老大,絕對沒問題。」

  王霸聞言,忍怒轉過頭,不看禾晏了。

  禾晏失笑,戰場上記住地勢各條道路都是必要的,她曾在前鋒營待過,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在一開始摸清敵情和週遭環境,以便判斷佈置。

  「那咱們現在還等什麼?直接去山南白石邊搶旗唄!」黃雄將大刀扛在背上,「怎麼走啊?」

  禾晏:「……」這是個不識路的。

  「我們不往這個方向走。」禾晏道。

  「為什麼?」黃雄蹙眉。

  「此刻那裡肯定有很多人都在搶同一面旗,要想搶到,對手實在太多,很不划算。」禾晏搖頭,「就別去湊那個熱鬧了。我們往這個方向走。」她指著地圖上和方才相反的方向,那裡也有個紅點。

  「此處有密林,路很陡,容易迷路。我想了想,除非是路記得很清楚的人,否則很難找到這面旗。所以它應當不容易被人拿走,我們直接過去,先拿下這面旗。」

  「一共只有二十面旗,我想我們只要拿到一半以上,就能得勝。所以一開始,我們就找這些隱蔽的,但沒什麼人注意的旗幟,省些力氣。畢竟爭旗這回事,要用的不一定是手上力氣,而是這裡。」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這是變著法兒的誇自己聰明嗎?幾人都有些無語。黃雄問:「你真記得路?」

  「千真萬確。」禾晏眨了眨眼,道:「我過路不忘哦。」

  少年穿著赤色勁裝,雖是瘦小羸弱,一雙眼睛卻格外狡黠靈動,從林間縫隙透過的日光照在他身上,顯得他整個人都在發光。

  「行行行,那走吧。」王霸最先開口,「趕緊走,再晚點都被別人搶光了,爭個鳥啊!」

  石頭和禾晏是一夥的,自然不會說什麼,江蛟年輕,況且之前比槍一事對禾晏心生佩服,也沒什麼異議。幾人都同意,年紀最大的黃雄也沒說什麼了,最重要的是,他根本就是個路盲,若沒有人帶路,簡直能在裡頭轉上三天三夜。

  於是這五人,竟不約而同的以禾晏為首了。

  他們五人一同往山上走去,因著沒有騎馬,山路崎嶇,一開始眾人還擔心禾晏會跟不上,但見她後來身姿輕盈,一路神情輕鬆,不見勉強,才漸漸放下心來,知道禾晏的體力,登至山頂應當是沒什麼問題。

  而禾晏果然也如她所說,彷彿將白月山的路走了無數回似的,各種小道牢記於心。她避開每一條可能和別的組相撞的大道,專走小道,路是難走了些,距離卻近許多,況且每一條看似無路的灌木叢,被她扒開一通走,竟又走出一條道。

  「你們哪,凡事要多想幾步,」禾晏嘆道,「路一定要是直的嗎?曲的不可以嗎?人就一定要走在地上嗎?學壁虎往牆上爬不可以嗎?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用點心,很多事根本沒那麼複雜。」

  眾人:「……」

  黃雄悶聲道:「我今年四十六。」

  禾晏邊走邊應:「嗯。」

  「你今年才十六。」

  言外之意,一個十六的臭小子憑什麼教訓長輩?長輩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

  禾晏道:「可你還是不識路。」

  這話黃雄沒法接,這是個什麼人啊,完全刀槍不入油鹽不進嘛。

  他們說著說著,翻過一個土丘,便看到藏在灌木叢中的一桿小旗,孤零零的立在地上。

  「找到了!」江蛟眼睛一亮,三兩步上前將旗幟握在掌心,「真的有!」

  「還真被找到了。」王霸嘟囔了一句,見那少年靠在樹上,悠然道:「我早說了,我過路不忘。」

  藏在灌木叢遠處的監員見狀,往外走了兩步,低聲議論:「怎麼回事?怎麼這麼快就被找到了?」

  按理說這一處的旗幟藏得深,路又不好走,眼下的話,大多人應該去爭山南白石那一面旗幟才對。不過以這個時辰,他們這組人是一開始就直奔這裡而來,而且路上還沒遇到阻礙,他們……是提前知道了放旗的地方嗎?

  「別管了,趕緊回信。」監員迅速在紙條上寫了幾字,封入鴿子腿上的銅管中。

  ……

  衛所房間裡,棋盤上黑白子錯落,有人在對弈。

  一隻鴿子飛到青年肩頭,咕咕叫了兩聲,後者將銅管從它腿上取下,抽出紙條看完。

  沈瀚疑惑的看去。

  肖玨將紙條遞給他,沈瀚接過來一看,片刻後震驚道:「竟然這麼快就找到了?」

  「意料之中。」肖玨勾唇笑了笑,眸色越發清透,他道:「以此刻的時間算,他一早就直奔此地而去。」

  白月山上二十處旗幟,最近的一面在山南白石旁,雖然一早就有人已經發現,但因為來搶奪此旗的人實在太多,到現在都沒分出勝負。反而讓禾晏手中的這支成了第一面被找到的旗,因為根本沒人來搶。

  「他記得路?」沈瀚狐疑。即便有開始的巡山,但一個人不可能將路記得如此熟,而且一開始新兵並不知巡山的意義在此,所以不會刻意記路。能記個大致的一半,已經了不起。

  「未必,也許,」肖玨道:「他只是提早知道今日的爭旗。」

  提早知道,在巡山的時候就會刻意記下,或者再往深裡想,白月山的具體地圖,禾晏一開始就拿到了。所以看到旗幟,便會知道具體位置。

  沈瀚蹙起眉頭,「如此說來,他確有疑點。接下來怎麼辦?」

  「繼續,」青年淡淡一笑,不緊不慢的執棋落子,「還未結束,勝負未知,下到最後才知結局,不急。」

  ……

  禾晏找到這一面旗幟以後,便帶著其餘四人繼續往山上走。她的路倒是別人的路似乎更近一些,偶有避不過去的要同其他組的新兵撞上的,還不等對方發現,禾晏就讓眾人趴在草叢裡或是灌木叢後,不與他們正面相逢。

  王霸有些不滿,他做山匪匪首做慣了,何時這般畏首畏尾過,只道:「咱們又不怕他們,躲什麼躲?我看都別躲了,直接上去搶吧!」

  「眼下還早。」禾晏同他耐心解釋,「遇上的其他新兵未必有旗幟,我們手上卻有。一旦發生衝突,贏了未必有戰利品,輸了卻連手中的旗幟都丟了,豈不是很不划算?」

  見王霸還是滿心不情願,她又展開手中的地圖給王霸看:「我看過了,如剛才那樣,藏在密林深處的旗幟總共有三面。我們已經拿到了一面,還剩其他兩面。從這條路走過去,應當可以順利找到,最後一面靠近山頂。」

  「我們先拿到這三面,等拿到這三面後,也就走到山頂了。」她道:「等到了山頂,再從長計議之後的事。」

  這話勉強說服了王霸,他道:「這是你說的,還有兩面,若是沒有,」他揮了揮拳頭,「要你好看!」

  禾晏絲毫無懼,笑眯眯的將他的拳頭拿開:「小弟不可以對老大這樣無禮。」她看了看遠處:「走吧。」

  日頭大了些。

  密林深處雖然不及山下炎熱,因山路崎嶇,眾人也都出了一身大汗。山上鳥獸蟲蟻眾多,路上還遇到幾條蛇。令人意外的是,禾晏對付這些意外情況遊刃有餘,比起王霸來,她才像是一山之主,若非都知道禾晏是從朔京來的新兵,只怕旁人都要誤會她是白月山上土生土長的獵戶。

  她也沒有說謊,帶的路雖然坎坷了些,但竟果然叫她暢通無阻的找到了另外兩面旗幟。最後一面旗幟被江蛟收入囊中,黃雄看了看前面,有些不確定的道:「前面就是山頂了。」

  禾晏點頭:「不錯。」她往山下看了看,「我們抄的近路,一路上看,也沒遇到其他比我們腳程快的別組。想來到山頂的,我們應當是第一個了。」

  別的新兵忙著爭奪旗幟,他們這一路上避開了其他人,只去找旗,十分便利的同時,也省了不少時間。

  王霸在樹下坐下來,擰開腰間水壺仰頭喝了一大口水,道:「一路上除了打死兩條蛇,什麼都沒幹,白拿兩把斧子。我說我們這是來找東西,不是來搶東西的吧?」

  就這麼避開旁人找東西,偷偷摸摸,挺憋屈的。黃雄和江蛟雖然沒說,看神情也是很贊同王霸說的話。

  石頭開口道:「得勝就行,不必拘泥於方式。」

  「還是石頭兄聰明,」禾晏笑道:「想要比試的話,何不直接去演武場挑戰。爭旗考驗的可不是個人身手。」

  她拍了拍手,看著眾人又笑了,「不過,我可從沒說過我們要一直藏在這裡。」禾晏道:「都準備一下吧。」

  「準備什麼?」江蛟不解。

  禾晏微微一笑:「打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3:57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八十一章 打劫

  「打劫?」江蛟結巴了一下,「什、什麼打劫?」

  「我們已經先到此地,天時地利人和,這都不打劫豈不是辜負了天意?」她叫王霸:「王兄,這回可幹你的老本行了,還記不記得規矩?」

  王霸有些惱怒,又有些自得,只道:「我當然知道!」

  「那就先去踩盤子吧。」

  「踩盤子是什麼意思?」江蛟一頭霧水。

  「這個我知道,」黃雄替他解釋:「綠林黑話,事先探風勘察旁周。」

  王霸哼了一聲,對禾晏道:「你還知道行話啊。」

  「我就知道這一句。」禾晏道:「諸位沒有異議的話,就由我來安排一下如何?」

  眾人都瞧著她。

  「此處地勢高,我們來的早,想來等別的組來此地時,定然已經乏累,精神鬆懈。我們只需埋伏在這裡,搶走他們的旗幟就行。我們一共五人,需一人上樹勘察情況,其餘人埋伏周圍。這個人就是我,」禾晏指了指自己,「我在樹上。」

  「待人前來時,王兄在前,將他們的人引入咱們圈中。江蛟兄弟和石頭,你們一人持長棍,一人持長槍,分佈左右。黃叔在陣後壓陣,如此可將他們圍在中間。此時我再從樹上下來,我的九節鞭可趁機將他們的旗幟捲走。」

  眾人恍然大悟,難怪禾晏要選九節鞭。真打起來一片混亂,未必有的機會近身,可鞭子只要隔著遠遠地一捲,便能將旗幟給捲過來。

  「為什麼我要當誘餌?」王霸不滿:「我能壓陣。」

  「因為你最厲害,」禾晏面不改色的瞎謅,「若是換我們其他人拿著旗幟去引人過來,旁人定會懷疑,你就不一樣了,你在新兵中本就厲害,搶到旗幟合情合理,由你拿著,最好不過。」

  江蛟有點想笑,最後忍住了。石頭和黃雄默默地低下頭去,唯有王霸一人深以為然,對禾晏安排的那點不滿,頓時也就煙消雲散。

  「但這樣安排果真能行?」江蛟有些懷疑,「若是他們身手在我們之上怎麼辦?」

  「放心,我們已先到此地,比他們歇息時間長,精力足。況且這樣左右包抄,攻守兼備,他們只會自亂陣腳。再者我們的目的也並非同他們打架,而是爭旗。」

  「兵書云: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佚,後處戰地而趨戰者勞,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

  這裡頭五人,唯有江蛟和禾晏是唸過書的。其他幾人還沒反應,江蛟卻是看向禾晏,神情複雜的問道:「你讀過兵書?」

  「略懂。」禾晏答道。

  黃雄看了看江蛟,又看了看禾晏,嘆了口氣,「我記得你曾說自己讀過什麼《手臂錄》,眼下又說讀過兵書,你如此能耐,總有一日能馳名萬里,同我們不在一處。」

  「不敢當。」禾晏笑道。

  「反正富貴了別忘了我們就成。」王霸小聲道了一句,大概覺得丟臉,又補充道:「不過看你也不太像能富貴的樣子。」

  禾晏聳了聳肩,道:「那現在大家就先各自找個位置藏起來吧,我先上樹,你們吃點東西休息一下,江兄把旗子拿一面給王兄,等會兒聽我哨音。我以鷓鴣哨聲為信,哨聲一至,王兄便拿旗幟去引人過來。」

  眾人沒有異議,都四處散開,各自找了地方藏好。禾晏則找了一棵高大的樟樹,仰頭爬了上去。

  她這爬樹的動作倒是靈活,王霸見狀,小聲嘀咕了一句:「跟四腳蛇似的。」

  禾晏一口氣爬到樹頂,找了最枝繁葉茂的一處坐了下來,此刻風來,吹得人滿面清涼,倒是說不出的舒適。這位置又高,能將附近一覽無餘,見暫時還沒別的新兵上來,她便從懷中掏出一小塊乾餅,啃了兩口,又喝了點水。

  等把這一小塊餅吃完,又靠著樹枝躺了幾分鐘,便見附近往下一點的小路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有一組新兵上來了。

  禾晏登時坐直身子,藏在樹葉中也沒動彈,嘴裡輕輕地發出鷓鴣哨聲,連吹三下。她的哨聲同鷓鴣聲一般無二,若非提前打過招呼,江蛟一行人也分辨不出來。

  藏在暗處的黃雄對王霸使了個眼色,王霸將水壺掛好,手裡拿著那面旗幟站起身來,往外走。

  也不知是不是他慣來做這種打劫的營生做習慣了,裝模作樣起來,竟也叫人看不出一點端倪。王霸每走兩步還要左右看看,彷彿一個剛到此處正在探路的人。

  他這走著走著,便同那上山來的這組新兵撞了個正著。

  「你……」那新兵還沒來的及說話,王霸便捂著腰往回跑。他不捂還好,一捂,便教人看到他腰間那面紅色的旗幟。

  新兵一愣,緊接著激動起來,對身後人道:「他落單了,他有紅旗,弟兄們,搶啊!」

  那一群人聞言,立刻窮追不捨,王霸似是一人落單,並不戀戰,只邊跑邊罵:「呸,別跟著你爺爺!再跟小心剁了你!」

  這群人視王霸手中的紅旗為囊中物,便大笑追來,道:「那你來剁啊!這位兄弟,繳旗不殺!」

  「我繳你奶奶!再追我就不客氣了!」王霸警告道。

  「到底是誰對誰不客氣啊?」那群人一面笑著,一面追來,待跑到一處密林時,王霸突然停下來。

  「怎麼,是跑不動了?」為首的新兵笑了,學著匪首的模樣,「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從此地過,留下買路財!」

  王霸本來還想逞逞威風,聞言直接被氣笑了,他抽出腰間兩把巨斧,轉身喝道:「野雞悶頭鑽,哪能上天王山。搶到你爺爺我頭上,我看你是豬油蒙了心,招子不昏!」

  他這一連串山匪中語,誰也聽不明白。對方也不欲與他在此多纏,舉劍刺來,直向著他腰間的旗幟。

  正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響動,左右兩側的草叢中,突然現出兩名年輕男子,一人持長槍,一人持鐵棍,正是江蛟和石頭。又聽得一聲巨響,手持金背大刀的光頭壯漢已然躍至身前。

  方才還是五對一,王霸被追的屁滾尿流,如今情勢急轉而下,活像甕中捉鱉。四面八方皆是伏兵,不過是四個人,卻弄出了十面埋伏的盛況。

  那幾人愣了片刻,笑意漸消,道:「是埋伏!他們使詐!」

  這一路上來,要麼是真刀真槍直接開搶的,要麼是埋伏在暗處直接衝出來一場惡戰的。如這般跟唱大戲一樣,還有個餌在前邊做戲,實在是頭一回。為首的新兵一咬牙:「怕什麼?人數相當,怕了他們不成,跟他們拼了!」

  一扭頭,幾人便一起衝入了混戰之中。

  說實話,這幾人雖然各有所長,倒也不至於說是萬裡挑一的地步,畢竟今日上山的所有新兵,都是涼州衛出類拔萃的人才。可怪就怪在,江蛟幾人,一交手便佔了上風。

  一來是他們上來的時間長,早就在此休息吃過東西,養精蓄銳了許久,而另一支新兵剛剛經過跋涉,都沒來得及坐下喝口水就陷入混戰,自然處於被動。二來麼,就是他們這佈置的位置,很有些門道。

  江蛟和石頭分在左右兩側,使得從頭到尾這幾人都被圍在中間。黃雄的大刀虎虎生威,倒和王霸的巨斧配合的天衣無縫,兩長兩短,攻守兼備,竟然讓這支新兵找不出對方的一點錯處,反而被頻頻壓於下風。

  江蛟一槍挑開對方的劍,將對方的兵器都給打落,有一個新兵就道:「不行,搶不到旗,咱們還是快撤吧!」

  「怎麼撤?」為首的新兵沒好氣的道:「你給我找個空隙出來試試!」

  他好幾次都想突圍了,愣是找不到一個缺口。倒是如此消耗下去,他們自己人先撐不住了。

  「不對啊,」一名新兵避開黃雄的大刀,轉頭問:「他們怎麼只有四個人,還有一個人呢?」

  對啊,打了半天,不過是五對四,還少一人,但因他們被壓制的太狠,竟也沒注意到,這會兒經人提醒,立刻明白過來。新兵頭領就道:「有詐!注意保護旗幟!」

  話音剛落,就聽得王霸大吼一聲:「禾晏,你看戲呢!還不出來!」

  但見那枝繁葉茂的樟樹裡響起一個少年輕快的聲音:「來了!」

  密林裡陡然現出一個赤色身影,少年言笑晏晏,如燕子掠過,姿態輕盈,看在對方眼中卻如臨大敵,最邊上的一個男子還沒來得及將包袱藏起來,猛然間一條長影朝自己面門撲來,他下了一跳,下意識的鬆開手,長影如蛇,蜿蜒靈活,捲著包袱遠去,少年收回九節鞭,坐於樹上,笑盈盈的將手一抖,包袱皮飄落,她手裡拿著一支旗幟,笑道:「多謝!」一扭頭便消失在叢林裡,留下一聲:「東西到手,撤嘍!」

  剩下的江蛟幾人如收到命令一般,方才還激戰正酣,如今全然不戀戰,收起長槍就跑,這幾人本就被爬山累得半死,一番激戰後又精疲力竭,哪裡趕得上,不過追了幾百步便不得力,眼睜睜的看著那群人跑遠了,再也沒了身影。

  「這是什麼土匪……」有人累癱在地,咬牙切齒的大罵:「真是無法無天!」

  「沒辦法,賊不走空嘛。」另一頭,禾晏正讓江蛟把手中的紅旗收起來,打了個響指道:「走。」

  「去哪兒?」王霸問。

  「打劫下一家。」

  ……

  鴿子在窗戶上來回踱著步,有人掌心裡灑了些米粒,鴿子便落到他掌心,乖乖任由人從腿上取下銅管來。

  肖玨看完紙條,遞給沈瀚,搖頭一笑。

  紙條上字倒是很簡單,就只說了一件事,禾晏在山上四處設下埋伏,幹起打劫的營生,搶了好幾支新兵隊伍的旗幟。

  爭旗爭旗,重在一個「爭」字,但爭得這樣偷偷摸摸,又光明正大的,實在是絕無僅有。他們從頭開始就只想著旗子,全然不想和別的新兵發生爭執,便是後來設下埋伏,也是以旗幟為重。沒有旗幟的,搶都不搶,任由旁人走過。有旗幟的,就趁火打劫,劫完就跑。

  到頭來,損耗最小,得旗最多。

  「他還挺會討巧的。」半晌,沈瀚才憋出這句話。

  「不僅會討巧,也會用兵。」肖玨道。

  「用兵?」

  「以近侍遠,以逸待勞,以飽待飢。」他彎了彎嘴角,慢悠悠道:「涼州衛的新兵,都被他耍成了傻子。」

  沈瀚無言,這少年,真教人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突然又想起一事:「說起來這五人,竟都以他為首,且沒有異議。」

  其實爭旗一事,除了同別的新兵爭,每一支隊伍裡亦有爭執。每個人的習慣和戰法不同,未必就會和諧,有的小隊甚至會爭奪指揮權,以至於到最後一無所獲。懂得配合和懂得安排,也能看出新兵的能力。從這一點上說,禾晏已然具備了調兵遣將的能力。

  這五人裡,除了石頭外,其他人都和禾晏曾有過矛盾爭執,眼下卻沒有一個人因此同禾晏糾扯。

  這也是這少年的過人之處。

  「這幾人都不錯,」沈瀚想了想:「江蛟他們同其他新兵交手,都略勝一籌。到現在為止,尚無敗績。都督看,這幾人可否夠格進前鋒營?」

  肖玨輕笑一聲,不置可否,「不是他們能力強,是因為禾晏佈陣。一個布了陣的小隊,一群散兵,本就不可同日而語。」

  「都督是說……」沈瀚似有所悟。

  「左右張開如鶴翼,大將壓陣中後,你沒看出來麼,」肖玨道:「他用五個人,布了鶴翼陣。」

  大約是這消息來得太過悚然,沈瀚一時沒有出聲。一個新兵若是會佈陣,那幾乎就可以說明,這個人有問題了。沈瀚遲疑了一下:「或許……是巧合?」

  「是不是巧合,接下來就知道了。」肖玨道:「飛奴。」

  黑衣侍衛悄無聲息的出現他身後:「公子。」

  「傳信給白月山上其他校尉,」他捧起桌上茶盞,淺淺啜飲一口,「下山路上,佈陣。」

  「都督!」沈瀚急了:「這樣會讓其他新兵下不了山的!」

  「放心,」年輕男子放下手中的茶盞,轉而撿起棋盒裡的黑子落下,剎那間峰迴路轉,他道:「會有人破陣的。」

  ……

  白月山上,挨著石崖下,幾個人藏在草叢裡,正在數東西。

  「一、二、三……六!我們一共拿了六面旗!」江蛟有些高興。

  「還不到一半兒,」王霸給他潑冷水,「高興個什麼勁兒。」

  「六面已經很不錯了,」黃雄開口,「況且有三面還是搶來的。」

  這六面旗,三面是禾晏他們抄小路自己尋到的,三面是在山頂附近埋伏已經有旗的新兵,搶到手中的。

  「還是不夠,再去搶點。」王霸把斧子別好,「一半以上就算贏了。」

  禾晏搖頭:「現在搶不到了。」

  石頭皺眉問:「為何?」

  「眼下其他新兵陸陸續續都上山了,之前被搶的那些新兵,定然到處跟人說被我們搶旗的事。想來我們此刻在這些人嘴裡,已經臭名昭著。那些有旗的新兵只會對我們多加提防,況且我們不停的搶了三處,眼下體力已經不如方才。」

  「誰說的?」王霸示意旁人看他有力的胳膊,「我渾身上下都是力氣,完全不累!我還能再搶幾家!」

  禾晏道:「哦?那若是幾家聯手呢?」

  王霸愣了一下。

  禾晏攤手道:「我們手裡,眼下有六面旗,相當於活靶子。我想山頂上的那些新兵,聰明的大概早已想到聯手,聯手搶到我們手中的旗幟瓜分。雙拳難敵四手,咱們五個人,對上十個人,二十個人,三十個人……或者一百個人,你覺得,還有爭搶的必要嗎?」

  眾人啞口無言。

  「那你說,怎麼辦吧。」半晌,王霸才不耐煩的開口。

  「世上之事,再如何討巧,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我們剛剛已經為他們展示了如何趁火打劫。想來接下來的那些新兵,也會如法炮製。我們不必與那些新兵一一比較,只要與剩下的新兵裡,最強的那一支比就可以了。」

  江蛟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等他們鷸蚌相爭,咱們漁翁得利?」

  讓剩下的新兵們在山上,任誰東風壓倒西風,西風壓倒東風都無妨,總有一支隊伍勝出,他們要做的,就是打劫這支勝出的隊伍,搶走他們的旗幟,這樣一來,應當能有一半兒旗了。

  「所以……」黃雄探詢的看向禾晏。

  「下山去。」

  「現在下山?」江蛟有些躊躇。

  「眼下下山,時間還早,又能搶佔先機。藏在下山的必經之路上,無論搶沒搶到旗幟的新兵,總要從我們眼前路過。探聽得最厲害的那支隊伍,就是我們的羊牯。」

  「你說的倒簡單,」王霸忍不住爭辯道,「對方可不是羊牯,既然能得這麼多旗幟,定然也是狠角色。咱們未必能勝。」

  「你說的很有道理。」禾晏點頭,「所以山下那一場,必然不會輕鬆。但也沒關係,我們必定能贏。」

  「為何?」

  少年笑的意氣揚揚:「因為有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4:05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八十二章 雷候

  一行人往山下走去。

  這少年好似從來不知何為謙虛,雖自信卻也不驕狂,時刻都顯得成竹在胸。不過卻也有讓眾人信服的能力,至少到現在為止,他還算說到做到。

  六面旗幟都被江蛟好好地收在懷中,待走了些時辰,已然離山頂很遠,大概快到山腰時,禾晏停下腳步,只道:「現在這裡休息下吧。」

  眾人便都原地坐下,禾晏卻又爬上樹,四處看了一看。王霸問:「你幹嘛?」

  「踩下盤子。」禾晏答道。

  「打劫都這麼熟了,還踩什麼盤子。」王霸哼笑一聲,「你故意裝的吧。」

  禾晏在周圍觀察了一圈,這才下樹,跟著在石頭上坐下來,道:「這應當是最後一站,我們既然用的是巧計,就得一擊成功,否則六面旗幟,未必能得第一。」

  「他們真的會從這裡過?」江蛟轉身看了一眼身後,密林深深,一個人影也看不見,「山路這麼多,山上這麼大,倘若他們走其他山路怎麼辦?」

  「白月山也就大路和小路可走,」禾晏笑了一笑,「身懷旗幟的人,總是要小心謹慎一些。若走大路,難免招眼,生怕別的新兵前來搶奪。是以他們一定不會走大路,而小路中,這一條是到達衛所最近的路,也是最好找的路。要知道,不是人人都能過路不忘,所以,他們很大可能會走這條路過。」

  黃雄還挺愛聽禾晏講話,就問:「這是不是你說的那個,那個兵法?」

  「這個叫論勢,」禾晏隨手撿了根樹枝,在地上畫畫給他們看:「旨非擇地以待敵,而在以簡馭繁,以不變應變,以小變應大變,以不動應動,以小動應大動。」

  王霸問:「那咱們什麼都不動?不是你說的嗎?咱們的手法不早就暴露了,別人不定會上當。」

  「你想對方既然奪了不少旗幟,必然連勝多場,士氣大漲,真要對上我們,未必會輸。」話雖如此,禾晏臉上倒也沒有半分焦慮,「所以我們先下山養精蓄銳啊。順便找個好地方埋伏,不過我想,到最後,可能還是要兩方最厲害的人奪旗。」

  「不過這也是自然的,奪旗到最後,最優秀的人之間,總要分出個勝負。」

  這話大家沒法接,唯有王霸斜晲她一眼,涼涼道:「你怎麼就是最優秀的人了?」

  「我自封的。」禾晏答得誠懇。

  王霸:「……」

  「總之,大家都先在此吃喝休息,完了還是照我們方才安排的埋伏。我已在此地看過,前方路地勢險要,道路狹窄,易守難攻,對我們有利無害。能借勢,待我搶了旗後,便不要戀戰,隨我速速離開。以下山為界,離開白月山,旗幟就誰也搶不走了。」

  「明白!」黃雄一口氣灌了大半壺水下肚,「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旗幟給我。」禾晏道。

  江蛟把旗幟交給她,禾晏揣在身上,只道:「想來最後出現的那支新兵隊伍,旗幟也會在頭領手中。介時我必然要與他惡戰,你們只管纏住其他人,別讓其他人靠近就行。」

  「你一個人真能行?」王霸問:「這有六面旗,要不分散一點,也不至於都被人搶走。」

  「你也太小看你老大了。」禾晏輕輕一躍,落於枝頭,笑了起來:「至少在涼州衛,我的東西,誰也搶不走。」

  ……

  王小晗正帶著他們的一支隊伍往山下走。

  他的衣服已經破的連上半身都遮不全了,好在褲頭還是完好的。手中的刀已經被砍了個缺口,臉上也挨了一拳,眼圈黑黢黢的。他身後的同伴也沒有比他好到哪裡去,個個都是鼻青臉腫,衣衫襤褸。不知道的見了,大概以為他們是城外來的難民。

  王小晗感到很絕望。

  涼州衛所的新兵爭旗,一開始他們都是志得意滿,熱血沸騰。誰知道真正上了山,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要在崎嶇的山路裡找到被藏得亂七八糟的旗幟,要提防山裡出現的蛇蟲野獸,還有獵人放的陷阱捕獸夾。要同別的新兵爭奪,倘若遇上手段溫和的還好,若是遇上手段凶殘一點的,便直接被打的皮開肉綻。

  雖然上山前教頭說好不會傷及性命,但爭奪打鬥,也不可能完好無損,他們確實沒有危及性命,不過這被打的,王小晗委屈的想,他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打的這麼慘!

  而且旗幟都被搶跑了,罷了,搶了就搶了,王小晗也看出來了,他們這支隊伍是比不上別人的。能安全下山就好,前鋒營誰愛進誰進吧,去他娘的前鋒營,去他娘的爭旗!

  他正想著,一腳踏入枯枝叢中,有個什麼東西打在他額頭上,倒也不疼,嚇了他一大跳,他抬眼一看,便見著眼前的橡樹上,正坐著個赤衣少年,手裡抓著一把橡子,正作勢瞄準他的額頭。見王小晗看過來,那少年便一笑,與他打招呼,「嘿!」

  少年眉眼清秀,神情靈動,本該是一副好畫面,王小晗卻覺得如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心都涼透了。他顫抖著聲音,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悲慘的呼號:「……是禾晏,快跑啊——」

  同伴們聞言,撒腿就跑,王小晗也轉身想跑,可他才一動,便覺得自己膝蓋上飛來個什麼東西,緊接著,雙腿一麻,再也動彈不得。再看他的幾個同伴,皆是如此。

  禾晏從樹上飛身掠下,手裡還捧著那把橡子,方才就是用橡子打中了他們的穴道。這還都多虧王小晗一行人本就受了傷,且下山路陡,走到此處已是精疲力竭,才會這般輕易就被禾晏制住。

  禾晏走到王小晗面前,王小晗不等她開口,自己大叫道:「我們沒有旗,一面都沒有了!」

  王霸幾人此刻也從暗中走出來,將他們幾人搜了一搜,對禾晏搖頭道:「沒有。」

  「既然沒有旗,你看見我跑什麼?」禾晏好奇的問。

  「……我怕你打我。」王小晗艱難的道。

  「誰告訴你我們打人?」禾晏更奇怪了,又看著他的眼睛,「這位兄弟,你們受的傷好像不輕啊,山上的爭旗已經這麼激烈了嗎?」

  他們從頭到尾都避開了特別激烈的爭執,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情形,此刻看王小晗一行人的淒慘模樣,皆是慶幸沒有正面同新兵們交手。

  誰也不樂意被打成一眼黑。

  「我們、我們聽說你們搶了很多旗幟,」王小晗吞吞吐吐的道:「且手段陰詭,為人凶殘……」

  王霸不樂意了:「這誰他姥姥的胡說八道呢?我們要凶殘能在這?誰到處敗壞我們名聲?」

  王小晗沒敢說外頭人說的比這過分多了,直把禾晏他們說成是烏合之眾,狗黨狐群。

  「你剛剛從山上下來是嗎?」禾晏問。

  王小晗點頭。

  「一面旗幟都沒有,怎麼就下山了?」

  王小晗破罐子破摔道:「反正也搶不到,還不如早點回去洗澡歇息了。」

  「我且問你,」禾晏笑眯眯的看著他,「除我們以外,如今山上手中旗幟最多的是誰?」

  「是……雷候。」

  「雷候?」黃雄蹙眉,「有聽過這個名字嗎?」

  江蛟搖頭:「沒有。」

  石頭和王霸也表示沒聽過。涼州衛數萬新兵,出色的人到底是會被談論起的。這個雷候既然搶了許多人的旗,當是十分優秀,不過在此之前,眾人都不曾聽過此人名字。

  「他很厲害?」禾晏問王小晗。

  「很厲害,他手裡有十幾面旗了。我想除你們手中的,都在他那了。」王小晗道。

  十幾面,禾晏挑眉,看來這個雷候並不是運氣使然。她問:「他是如何搶旗的,設下陷阱麼?」

  「不,不是,」王小晗回答:「他就是看見誰有旗,直接同對方打,把對方打敗了,就把旗搶走了。他的同伴都與我們差不多,但這個人實在太厲害了,一個人便能抵擋其他數人。」

  禾晏一怔,如此說來,這個人不是一般的厲害了。她問:「你的傷就是被他打的?」

  王小晗屈辱的點了點頭。

  禾晏嘖嘖搖頭。

  王小晗問:「怎麼了?」

  「他打你,你怎麼不知道打他?」

  「我打不過!」王小晗氣道,「我要是有你這樣的身手,我早就同他打了!」

  「那也不是,身手不行,就動動腦子。」禾晏拍了拍他的肩,替他們解開穴道,「你送了我們這麼多消息,無以為報,放心吧,他打你這仇,我替你報了。兄弟們,」她轉身招呼江蛟他們:「別愣著,收拾收拾幹活了。」

  「你真要和他打?」王小晗小心翼翼的問,大約是同禾晏說幾句話的功夫,覺得禾晏倒也沒有傳說中的那麼凶殘。王小晗放心了些,好心的勸解道:「你們手中既然已經有了旗幟,還是先下山吧。雷候真的很能打,你若是打不過,就真的一面旗幟都沒有了。現在下山,還能得個第二。」

  「第二?」禾晏搖了搖頭,「第二可就未必進前鋒營了。你放心,」禾晏道:「管他什麼猴,到了我的地盤,就只能乖乖當蟲。」

  她笑的張狂,一時間,王小晗也無話可說了。

  ……

  王小晗幾個人在被禾晏問了幾句話後,自行下山了。大約怕禾晏和雷候打起來將他們一併連累,跑的極快,幾下就沒了蹤影。

  江蛟轉頭看向禾晏:「聽他所說,那個雷候身手很厲害。」

  「放心,」禾晏道:「我更厲害。」

  她如此自信,倒教眾人也不知道能說什麼了。禾晏估摸著時間,應當再過不了多久雷候他們就會下山,便催促著大家趕緊藏起來,莫要耽誤時日。

  才藏好,大概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有人的腳步聲逼近了。

  這行人一共五人,其餘四人在後,一人在前,在前的應當是這五人的首領,年紀大約二十來歲,是個年輕男子,生的高大瘦削,相貌堂堂,目光如炬。他走到密林前,突然停下腳步,一手制住身後同伴的動作,道了一聲:「且慢!」

  「雷大哥?」同伴問道。

  「前面密林,隱隱有殺氣起,恐怕有伏兵在此埋伏。」

  「埋伏?」同伴覺得很新奇,「怎會有人敢埋伏我們?」

  他們一行人,憑藉著雷候一人,將山上旁的新兵手中旗幟全都搶到了手裡。旁人別說是埋伏,看見了都得繞道走,他們下山的時候十分張揚,幾乎毫無遮掩,因為根本無人能打得過雷候。

  「我們手中只有十四面旗幟。」雷候道:「剩下六面沒有著落。」

  「剩下的不是在禾晏手中麼?」

  「不錯。」雷候看著前面的密林,「所以在此地設伏的,多半就是禾晏。」

  幾人面面相覷,半晌,有人問:「那我們該怎麼辦?」

  禾晏此人,涼州衛沒有人不知道,也算是個萬裡挑一的人才,雖然雷候也很厲害,可這兩人交上手的話,結果是什麼,還真不好說。

  「來得好,」雷候突然笑了,道:「他在此地,恰好就將他的旗幟全都奪過來,一面也不留給旁人。」

  這話說的自信滿滿,令人熱血沸騰,同伴們紛紛道了一聲好,雷候又道:「你們去對付其他人,禾晏交給我。」

  他不知道,很巧,禾晏也是這般想的。

  雷候自己往前走了幾步,此路狹窄,兩邊都是茂密叢林,他沒有再上前,只是大聲衝著前方道:「在下雷候,出來吧,禾晏,我知道你在這裡。」

  樹上陡然響起少年的輕笑,雷候抬頭往上看,少年半個身子靠著樹枝,一手撐著腦袋,似在小憩,她目光遺憾,道:「兄台眼神實在太好,藏都藏不住。」

  「你藏得很好。」雷候也笑了,「只是你的同伴們,殺氣太盛了。」

  禾晏無奈的想,那能怎麼辦呢?一個山匪,一個綠林好漢,一個武館少主,還有一個朔京土生土長的獵戶,都是血雨腥風裡過來的,難道還能平心靜氣跟廟裡的和尚一樣不成?

  「叫你的人出來吧,」雷候道:「我們來堂堂正正的爭旗。」

  他把「堂堂正正」四個字咬得很重。

  大概是在山頂的時候已經聽說了禾晏他們的「豐功偉績」,熱愛渾水摸魚,才要強調不可用陰謀詭計。

  「他們喜歡捉迷藏,」禾晏只笑道:「讓你的人自己去找吧。」

  雷候的笑容轉冷,看著禾晏片刻,突然間,一道冷光直逼禾晏而去,禾晏側身避開,與那冷光擦肩而過,但見那道冷光又飛回了雷候手中,竟是一柄長劍。

  這人,原是用劍的。

  「兄台實在太心急了,」禾晏微微一笑,揚手抽出腰間的九節鞭,鞭子在空中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少年自枝頭躍下,「如此,我來跟你打!」

  她朝雷候衝去。

  雷候迎了上來,身後雷候的同伴們亦是想要幫忙,可才一動身,便見從四方八方,草叢裡,石頭後,樹幹旁邊,狐狸洞裡鑽出幾人,大概是禾晏的同伴。他們出現的猝不及防,掌握先機,雷候的人猝不及防之下,只得吃下這麼一個悶虧。

  皆是被揍了幾下。

  他們上山到現在,一路所向披靡,何時被人揍過,一時間震驚多過憤怒。

  王霸揮舞著他的斧子衝進人群:「你爺爺我早就想出來大幹一場了,來,戰個痛快!」

  禾晏笑道:「悠著點啊王兄,要是結束的太快,就沒得打了。」

  「你還有心思說笑?」雷候感到匪夷所思,大概又對禾晏這般交手時候不專注感到氣憤,下手絲毫不見手軟,劍鋒直朝禾晏前胸刺去。

  禾晏微微蹙眉,看著雷候的神情也漸漸冷淡。

  新兵上山爭旗,目的只是爭旗,而不是打鬥。是以教頭也會百般提醒,不可傷及性命。可剛才同雷候一交手,她就知道,此人實在是沒有顧忌。

  難怪王小晗被打得那麼慘,這麼早就心灰意冷。想來山上同雷候交過手的,王小晗還不是最慘的那個。譬如方才要是換了個人,只怕已經被刺傷了。

  他可真是一點都不手軟。

  見到禾晏神情變化,雷候眼中閃過一絲輕蔑,他道:「你如果此刻認輸,我便不打了。」

  「怎會?」少年笑眯眯道:「我還想要你懷裡剩下的旗呢。」

  雷候臉色一變,所有的旗幟的確都在他懷裡。一來是因為本來這些旗幟都是他搶來的,放在他這裡,同伴也沒有異議。二來是,放在他這裡,旁人都不敢搶。

  沒想到被禾晏一眼看穿了。

  他冷笑一聲,眼疾手快,劍尖指向禾晏,就要挑開禾晏的前衣襟,去奪禾晏的旗幟。禾晏一揚手,九節鞭的尾巴「啪」的一聲甩開雷候的劍尖。禾晏腳尖輕點,退後幾步。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還好還好,沒有被挑開。心中掠過一絲不悅,這要是放在朔京,雷候這個舉動,足夠讓姑娘將他送進官衙大門了。當街非禮良家女子,是流氓所為。

  「雷兄這樣,實在太無禮了。」她挑眉道:「我有點生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4:12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八十三章 陣法

  「我有點生氣。」

  這句話一出來,王霸幾人都不約而同朝禾晏看去。

  石頭和禾晏待的時間最長,知道禾晏一直都是個好脾氣的人。縱然之前王霸來搶她肉饃,她也只是自己護食,倒沒有這般認真的說過生氣一事。

  眼下這隻不知道哪裡來的猴,竟然將禾晏弄得生氣了。

  雷候笑了一聲,「禾兄,刀劍無眼,莫要遷怒。」

  「那得要你傷的了我才行。」禾晏一笑,身子向後一翻,已經到了雷候身後,九節鞭如長蛇,輕巧掄過,雷候躲開,那鞭子卻如同長了眼,沒被他甩開,反而擦過他的臉頰,霎時間,雷候的臉上便多了一條紅印。

  因是鞭尾劃過,沒有流血,即便如此,雷候的臉色也很難看了。

  「雷兄,刀劍無眼,」禾晏衝他勾了勾手指,「莫要遷怒。」

  雷候一言不發,手持長劍撲來。他動作嫻熟,殺氣暴漲,同演武場訓練切磋的新兵全然不同。劍尖所指之處,不是禾晏的喉嚨就是禾晏的心房,十分毒辣。

  相比之下,少年的動作,就要溫柔的多了。他本就生的瘦小纖弱,然而騰挪間卻絲毫不見疲乏,彷彿有無窮精力。且掃且纏,將雷候的劍尖制得無法上前一寸。

  禾晏並不想要傷雷候性命,奈何雷候卻不是這般想的她。她心中思量幾番,看來除非是把雷候徹底打倒,否則但凡雷候剩一口氣,都能不死心追著她搶走旗幟。

  不過,同雷候交手這番,也讓禾晏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異樣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總歸,讓她覺得好似有什麼東西被忽略了,渾身都不自在。

  正想著,一刀劍光從斜刺裡傳來,禾晏一驚,後仰撤去,手上的袖子霎時間被劃了個口子,風漏了進來。

  雷候盯著她,目光炯炯道:「這個時候,好像不應該分心吧!」

  「我只是在想,怎麼才能讓你安靜下來,」禾晏道:「雷兄,沒有人告訴你,你有點煩嗎?」

  這麼明目張膽挑釁的話語,配著她笑盈盈的神情,實在是能將普通人都氣炸。雷候當即臉色一沉,舉劍刺來。禾晏微微一笑,長鞭拋出,鞭花繞在身側,如長蛇在四周翻飛,竟讓劍尖不得進一寸。

  她還在笑,邊笑邊道:「其實你們不知道,我鞭子用的也不錯。」

  剎那間,鞭花縱橫交錯,橫掃前滾,時快時慢,教人眼花繚亂。

  少年的聲音帶著爽朗笑意,彷彿並非劍拔弩張的爭旗,而是演武場上同伴隨心的較量,她就在這翩飛的鞭花步法中開口。

  「這個叫裡外拐肘。」

  「這個叫左右騙馬。」

  「這個,白蛇吐信。」

  「掃地龍!」

  她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王霸他們早已停下手中的動作,朝她看來,似被她的氣勢所驚。

  原先在演武場上,已然覺得她十分厲害,然而眼下看來,卻知她之前是收著的。

  雷候咬牙,面色越發難看。

  他並未將禾晏放在眼中,一個新兵再如何厲害,不會面面俱到。禾晏的刀弓槍法出色,不代表他就能打敗自己。然而眼下這少年用鞭招式信手拈來,彷彿早已用了千百回。這也罷了,一樣兵器用得好,也不能說他就能在對戰中得勝。

  可禾晏,實在是太過狡猾,她不過與自己交了幾次手,似乎就能觀察出他身上的薄弱點,專朝弱點進攻。這麼短的時間,而他卻無法找到禾晏的弱點,無從下手,雷候感到心驚。

  少年的笑意越發擴大,一鞭套一鞭,一鞭連一鞭。雷候覺得眼前的長鞭像是呼呼而轉的車輪,又像是堅硬凶狠的鋼棍,如蟲如龍,變化無窮,他不由得有些眼花。

  就在這眼花之間,但見那長鞭又朝自己面門而來,雷候下意識的拿劍去擋,下一刻,鞭子調皮的打了個彎兒,直探向他前胸。

  雷候心中暗道不好,可是已經晚了,鞭子像長了眼睛,直接捲入他懷裡的整整十幾把旗幟,收了回去。

  雷候想要用劍阻住長鞭,可長鞭可收可放,哪裡會被他的劍所纏,滑不溜秋,落到禾晏手中。

  「這個叫金絲纏葫蘆。」禾晏掂了掂手中的旗幟,笑道:「多謝雷兄,還替我捆好了。」

  雷候自負,自覺白月山上今日爭旗的新兵,沒有一個能打得過他。因此連旗幟都放的極為囂張,直接用繩子捆好,一起放進懷中。可此刻卻被禾晏盡數拿走,心中不由得有一絲後悔,若是保險些,分開放的話,倒也不至於一下子什麼都沒了。

  眼下見全都被禾晏收走,雷候再也繃不住陰沉臉色,二話不說,就朝禾晏撲來。

  禾晏退開幾步,笑盈盈道:「到了我手裡,就是我的東西,我的東西,誰也不能搶。」

  「若我偏要搶呢?」雷候殺氣騰騰,劍如流星。

  「其實我不喜歡打架,」禾晏嘆息一聲,「你偏要搶,那我就只好揍你了。」

  兩道身影霎時間碰撞在一起。

  王霸他們與雷候的同伴,早已打累了。況且旗幟不在手中,打起來也沒什麼意思。早已都坐在樹下,作壁上觀。心頭亦是清楚得很,這是禾晏同雷候的較量,誰贏誰就能帶走旗幟。

  「你能看出來他倆誰厲害點不?」雷候的同伴問。

  江蛟搖頭:「看不出。」

  「這還用問,肯定是禾晏!」王霸回答的理所當然。

  「哦?兄弟何出此言?」

  「不知道,感覺吧。」

  「……」

  「……吃松子嗎?」黃雄還遞一顆松子給對方。

  「多謝多謝,唔,真香!」

  一小把松子還沒吃完,聽得「咚」的一聲。

  眾人一同往前看去,兩道身影已經分開了。雷候面色不動,少年笑盈盈的手握長鞭。

  地上躺著一隻劍。

  「你輸了。」禾晏道。

  雷候臉色難看,沒說話,片刻後,他沉沉道:「你使詐。」

  「兵不厭詐。」禾晏撿起地上的長劍還給他,認真道:「你的腿被我打傷了,在此原地休息半個時辰再動吧,否則你的腿會留下遺症,日後練功再也進不得分毫。」

  雷候把臉撇開,接過劍,不想看她。

  「沒事的,」禾晏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兒。只是一場爭旗而已,你已經很出色了,可惜遇到了我。」

  她指了指自己:「我最厲害。」

  這話王霸他們聽禾晏說過無數次,一開始都不屑,到如今,已然聽得麻木了。況且,她說的也沒錯。

  禾晏招呼江蛟:「走吧。」又對雷候的同伴們道:「你們就在此歇息歇息,順便保護好雷兄。」

  那人不解的看著她。

  「你們在山上揍了那麼多新兵,一會兒新兵下山,瞧見雷兄此刻不好動彈,難免不會聯手揍回來。」

  「所以我說,」她義正言辭道:「勿以惡小而為之。」

  ……

  雷候一行人被甩在了身後,江蛟他們隨著禾晏一道下山去了。

  「他方才說你使詐,」黃雄忍不住問:「你如何使詐?」

  「其實也不是使詐,不過是故意賣他幾個破綻。」禾晏聳了聳肩,「他想要我的命,而我只想要他不能走,追不上我。他誤解了我的意思,所以……」

  「那個猴也不是很厲害,」王霸不置可否,「說的那麼厲害,這麼快就敗了,好弱!」

  「這你就錯了,」禾晏搖頭失笑,「他是真的很厲害。涼州衛的新兵裡,若沒有我,他當是第一人。」

  禾晏與此人交過手,她不知這人從前是做什麼的,看他年紀不過二十來歲,但想來練武,至少也是十年以上。且功力深厚,手法嫻熟,若說有什麼不好,便是殺氣太重。雖然沒傷及性命,但是以他的打法,很可能重傷同伴。

  正因為他身手太好,所以他奪旗的辦法才如此簡單粗暴。只是奪旗這回事,從來都不是擺一個擂台,誰能打到最後誰就是贏家。雖然雷候很厲害,但在山頂上一直和別的新兵交手,馬不停蹄的上山下山,終究還是消耗了他不少體力,動起手來,時間短還好,時間長了,破綻就顯得很明顯。

  而禾晏今日上山下山,都是五個人一起行動,王霸他們也在認認真真的出力,禾晏除了安排佈置以外,真正交手卻沒幾次。是以她自己精力充沛,也有十分的力氣去看雷候此人的弱點。

  「他果真不會跟來了嗎?」江蛟還有些懷疑,頻頻往後望去,「我看我們還是走快些,免得他等下跟上來。」

  「放心,」禾晏道:「除非他日後不想要繼續練武了,否則不會跟來的。但你說的也有道理,我們最好早點下山。」

  ……

  衛所的屋子裡,一盤棋還沒有下完。

  沈瀚心裡裝著事,根本沒什麼心思下棋。對面的青年卻好似一點也不著急,亦不關心爭旗的結果,閒散的飲茶對弈,平靜的令人髮指。

  黑衣侍衛從門外進來,走到肖玨身側,輕聲道:「禾晏撞到雷候,同雷候交手,雷候不敵,此刻二十面旗幟,全部歸於禾晏手中。」

  他沒有避開沈瀚,因此這話也被沈瀚聽到,登時倒吸一口涼氣。

  那雷候,從上山開始爭第一面旗時就被他們留意到了。這個年輕人之前不顯山不露水,若不是這次爭旗,還不知道涼州衛裡有這麼個能打的。此人還是杜茂杜教頭家中親戚舉薦的人,原先看無甚特別,眼下卻知道還是有真本事。

  這人上山開始爭旗,與人交手,尚無敗績。又同禾晏那種藏在暗處的埋伏性情不同,只懂得直來直去,不懂得掩飾。不過好在身手極佳,打敗了無數人,一口氣拿走了十四面旗幟,比禾晏還多一倍。

  原先對於雷候與禾晏的碰面,沈瀚還是十分期待的。很想看這兩人真的交手,誰會勝出。沈瀚以為禾晏慣來習慣討巧,這樣直接上手的,恐怕不敵雷候。畢竟雷候身手的確厲害。

  不曾想,雷候還是敗在禾晏手中。

  「禾晏一行人已經往山下走,」飛奴繼續道:「再走半個時辰,可進入陣法。」

  沈瀚看向肖玨。

  一開始他以為,對一個新兵,大抵不必用陣法。現在沈瀚的心中卻只有一個念頭,這少年無所不會,無所不能,只怕這陣法,也困不住他。

  肖玨一臉平靜,垂下眼睛,將沈瀚的白子撿走。

  沈瀚低聲問道:「都督……他會贏吧?」

  肖玨勾了勾唇角:「或許。」

  ……

  太陽有漸漸西沉的勢頭了。

  日光從白日裡燦爛的金,變成了暖烘烘的紅,從枝葉的縫隙中透出來,彷彿大塊紅霞,柔和明麗,像姑娘穿著的紅紗。

  叢林深處傳來野鳥的啼叫,大約是因為二十面旗幟已然在手,勝券在握,一行人心情都很好。彷彿不是來上山爭旗,而是出來踏青遊玩,此刻正準備歸家。

  王霸道:「不知道這回回去,除了可能進前鋒營外,會不會賞點什麼?」

  「應當有。」禾晏隨口問:「你想要什麼?」

  「酒!當然是好酒!到這裡來都沒怎麼喝酒,饞死我了。」王霸抱怨道:「若是能有酒喝,我當比現在更有力氣!」

  「那是酒,又不是藥膳。」禾晏有些好笑。

  「能送點好兵器吧。」江蛟道:「我投軍時,不曾帶家中兵器。演武場的長槍,用著不太順手。如果能賞一把好長槍,就好了。」

  黃雄摸了摸脖子上的佛珠,只道:「我只想吃頓熱騰騰的牛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這才是過日子!」

  石頭沉思了許久,才道:「帶小麥上山一趟,他一直想獵兔子。」

  四個人裡,三個人的願望都跟吃喝有關,禾晏也不知道該不該稱讚一聲他們無欲無求。江蛟問:「你呢?你想要點什麼賞賜?」

  「我?沒什麼想的。」禾晏道:「能進前鋒營的話我就很開心了。」

  「你還真是心心念念建功立業。」王霸酸溜溜的道。

  「那是自然,我這麼厲害,不建功立業豈不可惜?我還盼著能得到都督賞識,做個他身前的護衛什麼的。」禾晏想,若是如此,日日與肖玨相對,總能打聽到禾家的消息。

  「你就想吧,」王霸翻了個白眼,「你要是成了我叫你一聲爹。」

  禾晏:「……」

  正說著,黃雄停了下來,道:「咱們是不是一直在此地打轉,我怎麼覺得我們好像來過這裡?」

  「拉倒吧,」王霸張口道:「你識路麼?」

  「我也覺得我們好像剛剛來過這裡。」江蛟也道。

  禾晏沒說話,石頭從懷裡掏出一根草繩,走到面前的一棵樹前,伸手繫了上去,道:「山路複雜,樹木長得相似看錯也尋常,再走走看。」

  幾人便又往下走去,待走了一盞茶功夫,看見眼前出現一棵樹,樹上正繫著方才石頭繫上去的草繩。

  這回,眾人都安靜了。

  片刻,王霸才開口,聲音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道:「咱們是不是碰到鬼打牆了?」

  他還越說越來勁了,絮絮叨叨的道:「我聽我們山頭一個師爺就說過,他從前夜裡走山路,走到一處地方,怎麼走都在原地兜圈,實在沒法子,就只能原地坐下,和衣而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呵,你們猜怎麼了?」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不過沒人接他的話,王霸便悻悻的講:「他醒來一看,發現自己在一塊墳地裡!」

  禾晏扶額:「王兄,現在好像不是說鬼故事的時候。」

  「怕什麼?」黃雄甕聲甕氣的道:「我有佛珠,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倒是你,」他轉而看向禾晏,「你是不是把路記錯了?」

  「不會。」禾晏道。

  「那怎麼會突然迷路?」江蛟也感到不解。白月山雖然大,但也不至於迷路,上來的時候都好好地,下山的時候怎麼會走不出來。

  「我們確實在往山下走沒錯,」禾晏道:「但也確實在此地打轉。」她心中掠過一個念頭,走到那棵綁著草繩的樹前,四處眺望了一下。

  這是一處野地,樹不及山頂那般茂密,地上雜草叢生,有幾塊散落的石頭掉的到處都是。

  石頭?

  禾晏心中一動,再往前走幾步,見一石堆。她彎腰細細去看,幾塊巨石胡亂堆在一起,沒有形狀,看起來像是山上獵戶用來休憩時隨意搬弄來的。

  「你盯著這堆石頭看什麼?」王霸問:「上面有字?」

  禾晏直起身子,道:「上面沒字,不過,這就是我們走不出去的原因。」

  「什麼?」江蛟幾人也圍過來,皆是看著那塊石頭,怎麼也看不出花樣。石頭便皺眉問:「這是何意?」

  「奇門遁甲,生、傷、休、杜、景、死、驚、開八門。有人在這裡佈陣,」禾晏道:「我們進了陣法,所以在原地打轉。」

  她這話分開大家都聽得懂,連起來就叫人不懂了。眾人看著她,連問都不知道從何問起。

  禾晏也很奇怪,四處沒有看到王小晗的影子,說明王小晗他們已經下山去了。他們不可能會破陣,說明之前還沒有,那怎麼現在就有了?

  誰在這裡專門為她布的陣?沈瀚?還是肖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4:18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八十四章 破陣

  半晌,王霸終於忍不住開口:「你說的什麼陣……是什麼東西?」

  「行軍列陣,將領當學會用兵佈陣,兵陣本就是跟著奇門遁甲而化改。」禾晏道:「只是說來話長,不過眼下這個陣……」

  「怎麼?」石頭問。

  「並非兵陣,只是普通的八卦陣而已。」禾晏答道。

  她確實不明白,這裡怎麼會突然多了道陣法。上山的時候可沒有這東西,王小晗他們也沒遇上,看來是獨獨為他們,或者說是為她準備的,可到底是為什麼?

  「那你……能走得出去嗎?」江蛟盯著她的臉色,問道。

  「當然。」

  這下,黃雄也詫異了,「你連這個都會?」

  禾晏微微一笑:「略懂而已。」

  她的「略懂」,一般都是「很懂」。眾人都無話可說。禾晏知道,山上定然隨處都有監員藏在暗處觀察他們的情況,此刻她的言行想必也被暗處的眼睛盯著的。絕不可透出自己「不行」。

  或許肖玨特意為自己佈陣就是為了考驗她的水平?畢竟從沒見過「爭旗」到最後,還要破陣的。看來想要進九旗營果真不是件簡單的事,倘若九旗營裡的人人都會破陣,那九旗營還真是不簡單。肖玨有這麼一支鐵騎,難怪戰無不勝。

  她這麼想著,便道:「你們跟著我,我如何走,你們就如何走,千萬別踏錯一步。」

  禾晏難得這般嚴肅,江蛟他們登時也不敢大意,便跟著禾晏的腳步,慢慢往山下走。

  黃雄邊走邊道:「禾老弟,你這手又是跟誰學的?」

  禾晏笑道:「師從高人。」

  「我想也是,」黃雄點了點頭:「你的師父,一定是個絕世高手,要不你怎麼什麼都會?」

  禾晏低頭笑了笑,沒有回答。事實上,飛鴻將軍在戰場上驍勇善戰,並不是什麼稀罕事。世上從來不缺不畏死的英雄,她雖然身手不錯,卻也到不了天下第一的地步,更勿用提以一人之力戰群雄。飛鴻將軍最擅長的,應當是排兵佈陣。

  她的師父,的確是個絕世高手,但她作為一個女子,體力方面,體格方面,到底天生及不上男子。人要懂得揚長避短,若學會排兵佈陣,調兵遣將,比她一人去戰場上廝殺能耐的多。她的師父最擅長奇門遁甲,她便學來同兵法相結合,終於成就一代名將飛鴻。

  將領當學會練兵佈陣,但九旗營的人為何也要學這個?禾晏百思不得其解,找不到頭緒,便也只能先作罷,往山下走去。其實她也可以直接在此破陣,將陣法毀去,但禾晏並不敢確定這陣法究竟是不是為她準備,萬一是為別人準備的,她這般自作多情的毀去了,後來的人怎麼辦?

  所以她便帶著江蛟他們循著生門出去了。

  這陣法於她不過易如反掌,駕輕就熟,落在暗中觀察的監員眼裡,可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馬大梅和梁平此刻正藏在暗處,見禾晏一行人遠去,二人張了張嘴,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驚異。

  「他……他就這麼走了?」梁平結巴了一下。

  「視若無物……」馬大梅道。

  禾晏甚至都沒有停下來思考,也沒有想想如何破陣。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怎麼走出去。他們新兵裡竟然出了這麼一個人物,到現在為止,似乎沒有什麼可攔住他的。

  這本來該是件好事,英雄少年,超群絕倫,換了誰帳下有這麼一位好漢,都要覺得是幾輩子攢來的運氣。只是,如今情勢複雜,上回看沈總教頭的意思,卻不知是福是禍了。

  叢林茂密,半個太陽已經沉下山頭,禾晏一行人也走出了陣法。她停下來,回頭看去,那些用石頭和枯枝搭成的陣法已經模糊的看不大清楚了。

  「咱們這是走出來?」王霸問。

  「不錯。」

  王霸高興起來:「他姥姥的,這回可沒什麼攔我們的了吧?我估摸著再走小半個時辰,應該就下山了。」

  江蛟也有些高興,「總算快結束了。」他看禾晏仍然張望身後,就問:「有什麼不對?」

  「沒有。」禾晏搖了搖頭,她還是覺得這個陣法來的莫名其妙,之前雷候同她交手時,也有些許異樣的地方。這些不適像是細小石子掉進了靴子,烙人的慌,讓她心裡難以生出喜悅,只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有些不安。

  「天快黑了,咱們還是早些下山吧。」黃雄道。

  禾晏收回思緒,只道:「走吧。」

  ……

  太陽沒過白月山,墜入五鹿河,半個身子沉入江河中,水面被夕陽浸的如血色燦爛,泛著粼粼波光,彷彿女子的妝匣被打開,珠玉灑了整整一面。

  屋子裡一壺茶,已然涼透。

  正是傍晚,風細簾青,秋色遠近。對弈的二人,一人神情難掩焦灼,一人平靜無波。

  有人自門外走進,道:「第一支隊伍下山了。」

  沈瀚朝飛奴看去,等著飛奴說出人的名字。

  「是禾晏。」

  三個字,沈瀚身子微微後仰,整個人鬆弛下來。

  這個結果,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一早就猜到是這個結果,但又有些懷疑,如今總算證實了,一時間有些茫然。

  黑子落定,面前的青年抬起頭來,淡道:「你輸了。」

  沈瀚:「……都督棋藝高超,我自愧不如。」這半日,他就沒贏過一次。

  倒也不知道肖玨如何有心情這般下棋的。

  「都督,他們下山了,是否要現在論功行賞……」

  「不必,」肖玨勾了勾唇,「杜茂看著辦,五日後是中秋,中秋夜行賞。」

  「前鋒營的事,是不是就讓禾晏進了?」沈瀚遲疑的問。禾晏已然奪得第一,自然該進前鋒營。可他身份令人懷疑,眼下敵友未清,這樣貿然答應,是不是有些不好?

  「不,」青年站起身,看向窗外的桂樹,桂樹開了花,香氣撲鼻,同他在一處,襯的君子如玉,良夜風情,他道:「讓雷候進前鋒營。」

  ……

  過陣之後,從山上下來,到達衛所,也不過半個時辰。

  演武場外晃著幾盞火把,一切平靜如往昔,沒有守在門口的教頭,不見心裡想的那般熱烈慶祝的畫面,幾人面面相覷。

  「我還以為有慶功宴,」王霸有點不滿:「怎麼什麼都沒有?」

  正說著,演武場裡有人看到他們,往這頭走過來,等走到跟前才看清楚,這人是杜茂。

  杜茂不如早上送他們時那般激動了,神情很平靜,看見他們就問:「旗呢?」

  禾晏從懷中掏出那一大把旗幟,她的懷裡都被這東西弄得鼓鼓囊囊的,陡然遞給旁人,輕鬆了不少。

  杜茂數了數,「二十面?」

  「不錯。」江蛟還有些激動,忍不住開口道:「我們應當是第一吧?」

  「是第一。」杜茂點了點頭,將旗幟收好,對幾人道:「先回去洗個澡歇息,明日上午可多休息一個時辰來演武場,今日辛苦了。」

  仍舊是沒有要論功行賞的意思,王霸問:「就這樣?」

  杜茂看向他:「那還要怎樣?」

  這話王霸沒法接,莫名有些委屈起來。杜茂道:「我先回去跟總教頭覆命,別在這待著了,一身汗,洗洗吃點東西吧。」說罷,便也不顧他們幾人,轉身走了。

  委實無情。

  看著杜茂的背影,幾人只覺得夜風都涼了幾分。王霸見杜茂走遠了,才敢指著他的背影問:「不是,他這是何意?就把我們撂這不管了?總得給個交代吧!合著咱們辛苦了整整一日,就是白忙活!」

  黃雄和江蛟也有些失望,倒是石頭說話了,他道:「許是不在今日論功,畢竟還有新兵沒下山。」

  「不錯。」禾晏也是這樣認為,「不知最後一支新兵下山是什麼時候,況且教頭商量綵頭,也要商量一陣子,不是立刻就能想得出來的。」

  王霸看她一眼,酸溜溜道:「你當然不在乎,你的綵頭——進前鋒營肯定十拿九穩,自然能這麼說。」

  「等我進了前鋒營,就去給你弄兩罈好酒。」禾晏拍著他的肩膀,鄭重其事的道。

  王霸把她的手甩開,哼哼了兩聲:「管你怎麼說,爺爺我要回去了!」

  他們幾人本就不住一個屋,在演武場就此分道揚鑣。禾晏與石頭回到屋裡時,原本安靜的屋子霎時間熱鬧起來。

  小麥第一個衝上來,撲到石頭面前:「哥!怎麼樣怎麼樣?得了幾面旗?排的了第幾?」

  石頭罕見的露出一絲笑意,道:「全部。」

  屋子裡怔然了一刻,陡然間歡呼起來。禾晏差點被抬起來丟到天上,聽得洪山誇張的大喊:「全部?你們也太拚命了!阿禾,你可以呀,這次又是第一,我看再過不了多久,你就不住這屋裡了。聽說前鋒營裡的兵吃的睡得都比我們這好,哎,妒忌死我了!」

  「石頭,禾大哥,你快跟我們講講,你們是怎麼奪旗的?」

  「就是,山上那麼多新兵,有沒有打一架?打的痛快不痛快?」

  「都拿了二十面旗,那能不打架麼?我看你們好像沒怎麼掛綵啊,其他人都這麼不能打的嗎?」

  吵吵嚷嚷的不行,禾晏只得道:「諸位兄弟,容我們先吃點東西,喝點水,慢慢跟你們說,莫急莫急。」

  這一說,竟也就說到了夜深。

  外頭又聽得那些新兵陸陸續續的下山了,一個都沒少。禾晏心中才鬆了口氣,待到深夜無人時,得了空偷偷跑到河邊無人的地方沐浴。

  漫長的夏季終是過去了,河水漸漸也開始透出涼意,身子沒進去,禾晏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她心中有些擔憂,如今夏秋日還好,到了冬日,她不好和新兵們一道去淨房沖涼,這河水不知道會冰涼成什麼模樣。涼倒是其次,只是待到那時,又該用個什麼藉口,來解釋不用熱水偏要去河裡洗涼水澡這件事呢?

  旁人會覺得她腦子有病吧!

  所以說,還是得盡快進九旗營才行。肖玨既不缺銀子,又是少爺出身,想來不會虧待他的心腹,總歸比現在方便一點兒。

  身子漸漸適應了涼意,禾晏往身上撲了點水,拿小麥給她的胰子抹了抹。

  新兵都已經全部下山了,不曾聽到有人落下的消息,這也就說明,下山路上的那個陣法,應當是在禾晏他們走後就被撤掉了。陣法果真是為自己準備的,禾晏心想,肖玨還真的是想她進九旗營,刻意考驗她的資質。既如此,她通過後,想來肖玨對她應當算滿意,進九旗營的事十拿九穩。日後還需多表現表現,這樣肖玨對她越是滿意,就越能成為他心腹,最好是左右手,離不開的那種。

  就是今日那個雷候,同他交手,禾晏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此刻亦是如此。便只能搖著腦袋,想著乾脆再過幾日找個什麼理由再和此人切磋,或許能搞清楚癥結所在。

  但此人下手毫不留情,還得防著才是。

  禾晏將沫子沖乾淨,拿布擦拭乾淨身體,才穿上衣服往屋回走。自從上次在五鹿河邊撞到肖玨以後,禾晏每次沐浴,都要走得很遠很遠,免得再撞上他。想來想去,她這個新兵,過的也真是很謹慎了。

  ……

  第二日,所有前一日上山的新兵們都在帳中休息一個時辰。程鯉素來找禾晏了。

  程小少爺給禾晏帶來了兩個圓溜溜的石榴,盤腿坐在她的塌上道:「我昨日到了晚上才知道你們去爭旗了,我舅舅將我在屋裡鎖了一天,我抄了一天書。我要是知道,我就來看你們了。」

  他湊近禾晏,「我聽說大哥你得了二十面旗幟,這回就是涼州新兵裡的第一。」

  禾晏笑眯眯的扳開程鯉素帶來的石榴,石榴又大又圓,裡頭已經熟透了,扳開來,粒粒如紅晶,看著就叫人口舌生津。禾晏撿了幾粒吃,一邊回答:「不過是運氣好,僥倖而已。」

  「大哥你什麼都好,就是太謙虛了!」程鯉素正色道:「這怎麼能叫運氣好呢?你本就厲害!」

  「那我這樣厲害,」禾晏有心想從他嘴裡套個話,就看著他笑問:「你說能進九旗營嗎?」

  「那是……」當然兩個字,被程鯉素硬生生嚥下肚子。

  本來麼,這是順其自然的事,再正常不過了,可程鯉素還記得前不久,肖玨從他嘴裡套出話時,對禾晏的態度,可不像是欣賞。

  「我覺得,大哥你已經向所有人都證明了一件事,你是涼州衛第一,毋庸置疑。」程鯉素小心的斟酌著語句,「但凡普通人,都會選你進九旗營的。」

  他話已經暗示的很明白了,「但凡普通人」,但肖玨可不是個普通人,所以結果是什麼,誰也說不好。

  禾晏並未察覺程鯉素話中的陷阱,大約也是對自己太自信了。畢竟這回爭旗,她已將所有旗幟收入囊中,這已經足夠說明她有多厲害了。況且在整個爭旗中,禾晏仔細回想一番,亦覺得自己表現十分出色。既會用人,也會設伏,既會取巧,同雷候對戰的時候也沒輸。就連肖玨最後附加的那個陣法都給輕描淡寫的破了,禾晏覺得,就算在肖玨現在的九旗營裡,自己也排的上數一數二。

  如此良才,肖玨怎麼會放過。

  她心裡極美,是以也就沒看出來,她越是表現的高興,程鯉素就顯得越是心虛。

  「不過,你可知道論功行賞是在什麼時候?」禾晏問,「昨日沒有,今日沒有的話,應該也就在近幾日。你同你舅舅形影不離,總該知道一二。」

  程鯉素鬆了口氣,這個問題他能答得上,就道:「不是快中秋了麼,八月十五那一日夜裡,軍營裡論功行賞。」

  禾晏微微怔住:「中秋?」

  「是啊,」程鯉素嘆了口氣,「時日過的真快,我感覺自己來涼州也沒多久呢,就到中秋了。」

  禾晏看著他,這個向來神采奕奕的小少年臉上難得顯出幾分憂色,禾晏問:「你是想回家了?」

  那憂色迅速變淡,淡的讓人懷疑它剛才究竟是否出現過,程鯉素一甩袖子,聲音憤憤:「怎麼可能?是涼州的風景不好,還是舅舅長得難看?我為何要想家?我在這裡簡直太快活了!我才不要回去定親!」

  禾晏:「……」

  孩子在這個年紀,大約總是嚮往自由些。

  程鯉素轉向她,問:「大哥,你呢?你想回去了?」

  少年垂下眸,側身而過的陰影教人難以看清楚他的神情,她的聲音也是含笑的,帶著一絲微不可見的惘然,道:「還好,我不太想家。」

  ……

  接下來幾日,一切如常,關於爭旗的談論,只是在新兵私下裡熱鬧,眾人談論著這次的頭名究竟會得到什麼樣的嘉獎。教頭們倒是十分平靜,且口風很緊,一點透露都沒有。越發激的人抓心撓肝。

  秋月一日比一日圓滿,轉眼間,四日過,中秋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4:23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八十五章 比慘

  秋雁斜飛過長空,桂樹飄香,夏暑的炎意終於褪去,剩下深秋的霜露微涼。

  一大早,禾晏起來,小麥就遞給她一個梨:「我在演武場旁邊樹林裡摘的,已經洗過了,嘗嘗看。」

  禾晏方梳洗過,就接過來咬了一口,差點沒酸掉牙,見她酸的眯起了眼睛,小麥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野林裡的還不是很熟,等過陣子應該更甜。不過如今秋日,山林的野果多,我們每日操練完可以去偷偷摘幾個。這種酸梨用糖醃一下,做冰糖雪梨吃,很好吃!」

  這孩子成日裡就想著吃,禾晏道:「這裡又沒有糖。」

  小麥愣了一下,似乎才反應過來,有些失望道:「也是。」

  「也不一定,」一旁睨著他們說話的洪山插嘴道:「今日不是要論功麼,阿禾你和石頭上次爭旗得了第一,今天指不定給你的賞賜裡就有糖。說不定還有別的好吃的,還要甚冰糖雪梨!」

  提到這個,小麥陡然間激動起來,道:「不錯,阿禾哥,今夜裡就要論功了,你想好要什麼了嗎?」

  「並非我想要什麼就能給什麼,」禾晏笑道:「衛所不是京城,物資短缺。」

  「嗨,他就想進前鋒營。」洪山也啃了一口梨,含糊道:「就這要求,肯定能滿足。」

  禾晏笑笑,這幾日,雖然她表現的很平靜,到底是有些激動的。一旦進入九旗營,代表和肖玨的距離又近了一步,也就更能光明正大的著手禾家一事。想來今夜就能達成願望,到目前為止,她的從軍之路,還是挺順利的。

  畢竟飛鴻將軍,到哪裡都應該被人搶著要的,禾晏心中稍有得色。

  白日裡還是同尋常一般,仍舊到演武場訓練。只是到了晚上眾人都在演武場外靠近山腳的空地上一起賞月。涼州不比京城,自然不會像從前富貴人家一般要麼在自家院子裡,要麼在酒樓畫舫裡設宴,邀請諸位同僚好友,擺滿佳餚。涼州賞月,無非就是點起篝火,新兵們圍坐一團,難得吃點好東西,或許會有黃酒。同伴們吹噓吹噓,閒話家常,一起喝酒吃肉,看看月亮,也就過了。

  下午下了演武場,禾晏回屋背著人重新換了件乾淨衣裳。涼州衛裡的新兵春夏秋冬都有勁裝,春秋兩季的衣裳可以通穿,共有兩件,一件紅色一件黑色,樣式簡單也耐髒。禾晏換了件紅的,先去找程鯉素。

  程鯉素上午已經來過演武場,讓禾晏傍晚的時候去他屋子裡找他。禾晏估摸著程鯉素是要送她吃的,果然,等見了程鯉素,小少年就把一個紅木籃子遞給她。

  籃子做的十分精緻,上頭還雕著嫦娥奔月的圖案,打開來看,便是整整齊齊的月團糕點,香氣撲鼻,做的好看,似乎也很好吃的模樣。

  「禾大哥,這個送給你,」程鯉素小聲道:「涼州衛發的月團太粗糙了,我把別人送我的這個給你。」

  禾晏道:「多謝。」她其實對糕餅什麼的,並不特別感興趣,不過這籃子月團要是給小麥,這孩子大概會高興的跳起來。

  「你從前沒吃過這種吧?」程鯉素眼裡閃過一絲同情,又有些得意,「這個不算頂好的,朔京城醉玉樓的糕餅才是天下獨絕。日後我們一道回京,我請你去醉玉樓吃飯,偷偷告訴你,」程鯉素獻寶似的道:「我舅舅也喜歡醉玉樓的飯菜。」

  禾晏以為,程鯉素同禾雲生一樣,對於肖玨,是無條件無頭腦的崇拜孺慕。彷彿得了肖玨首肯的,必然不會差到哪裡。

  但好吧,實話實說,肖玨確實也不錯。

  等謝過了程鯉素的秋禮,天色漸黑,禾晏提著這籃子點心出了門。此刻山腳下的野地裡,已經燃起了篝火。篝火明亮,許多新兵已經到了,席地而坐在篝火附近。據說每個新兵能領到肉餅和橘子。篝火附近還架起了木枝,上頭串著兔子和魚,一看就是在白月山上獵來的。

  看來今日是有肉吃了。

  禾晏心情極好,連籃子都甩的一前一後,烤野味的香氣縈繞在附近,讓人覺得腹中頓覺飢腸轆轆。她還看到每個篝火附近旁邊,有一個挺大的酒罈子,酒應當不算好酒,味道有些刺鼻,不過這種時候,也只有烈酒灌下肚才算舒服。

  她來的算晚了些,先去尋小麥他們,路過其他新兵的時候,那些新兵都朝她看來,神情有些奇怪。

  大約是在想猜測她今日能得些什麼好東西。

  禾晏高高興興的往前走,走到靠近山腳內的一處時,看到了小麥他們。小麥他們圍在一處篝火中,禾晏遠遠地同他招手打了個招呼,喚道:「小麥!」

  少年聽到聲音,側頭看過來,卻不如往常一般熱情的與她回應,似是有些遲疑。禾晏走近了看,居然看到除了洪山與石頭外,江蛟、王霸和黃雄也來了。這三人圍在一起,禾晏將手中的點心籃放下,跟著盤腿坐下來,將籃子蓋打開,笑眯眯道:「看我給你們帶什麼好東西了?不必太感謝。」

  她撿起一個精緻的月團,遞給小麥,這孩子慣來嘴饞,她道:「給!」

  小麥愣了一下,慢慢的伸手接過來,囁嚅了一下嘴唇,想說什麼又沒說。禾晏對其他人道:「想吃的自己拿。」

  無人應她的話。

  禾晏抬起頭,眾人都直勾勾盯著他,看著她的目光有些奇怪。連大大咧咧的洪山也沉默的異樣。禾晏疑惑的問:「怎麼了?你們怎麼這幅見了鬼的樣子,是出什麼事了?」

  洪山別過頭,江蛟眼裡閃過一絲同情之色,他說:「禾晏,你別難過。」

  「我難過什麼?」禾晏一頭霧水。

  氣氛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禾晏看向黃雄,黃雄移開目光,摩挲著自己胸前的佛珠,一派世事與我無關的模樣。倒是王霸忍不住了,開口道:「……那個,你就算沒進前鋒營,也不要太傷心,事在人為。」

  禾晏鬆了口氣,道:「我以為是什麼事,怎麼可能沒進前鋒營,我……」她的話語倏而止住,再看向眾人,眾人面含不忍,她動了動嘴唇,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漂浮在空中似的,「真沒進?」

  「你不在的時候,沈總教頭去那邊了,雷候進了前鋒營,沒……沒有提到你。」小麥小心翼翼的斟酌著詞句到。

  「是不是漏掉了?」禾晏心裡還存著一絲僥倖,「許是因為我剛剛沒來。」

  「我替你問過總教頭了,」石頭輕聲道:「這次爭旗,咱們都沒進前鋒營。其他人裡,除別人外,那個雷候僥倖進了。」

  禾晏沉默下來。

  眾人都緊張的盯著她,禾晏有多想進前鋒營,這件事大家都有目共睹。當初剛來涼州連負重行跑都勉強,那時候這少年便是為了進前鋒營,硬生生的扛了下來。他身手如此出色,爭旗裡還得了第一,別說是他想不明白,就是看在周圍人的眼裡,也覺得不可理解。

  「沒事,咱不氣,」洪山寬慰著她,「不就是個前鋒營嗎?咱不稀罕,咱們去別的營,步兵營,騎兵營?只要有本事,何愁無人賞識?阿禾這種千里馬,就得伯樂來賞識,他們不要你,是他們沒眼光!」

  「不錯。」江蛟也替她感到惋惜。禾晏這樣的人做對手,遠遠比雷候做對手更令人服氣,「你這樣厲害,烈火見真金,日後總會讓人知道的。」

  眾人七嘴八舌的安慰著,但見那向來開眉展眼的少年郎,第一次低著頭一言不發,渾身上下都寫著萎頓和喪氣,便漸漸安靜下來。

  洪山捅了捅小麥的胳膊,示意小麥說幾句,小麥絞盡腦汁正想要說話,禾晏突然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就要往外走。

  「哎哎哎,你去哪?」黃雄一把拽住她。

  少年恨恨的道:「我去找肖玨問個清楚,為何選雷候不選我?我究竟是哪點比不過雷候?前鋒營裡竟然沒有我的姓名!」

  洪山嚇了一跳,沒想到禾晏竟氣的直呼都督大名了,他忙攔住禾晏的動作:「你可不能這樣衝動!現在去找肖都督,只會令都督不喜,日後更沒可能去前鋒營了。」

  「是啊是啊,」小麥笨拙的勸解,「阿禾哥,肖都督許是是刻意留著你,想讓你去做點別的,譬如去別的營。你這麼厲害,沒道理不選你的!」

  「我本就厲害,」禾晏氣的臉都青了,「讓肖玨站在我面前,我們打一架,我看他也不定打得過我!」

  江蛟連忙去捂禾晏的嘴,這話都說了出來,可見是真的氣得不行。

  眾人生怕她一怒之下去找肖玨的麻煩,便七手八腳的把她拉回原位坐了下來。黃雄道:「少年人不要這麼心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如今是都督,你是新兵,哪裡能平等說話,等你日後封了官,當了將軍,且再看他!」

  「那還得等個十年八年,」王霸嘀咕道:「還不定能當得上。」

  江蛟也道:「這肖都督也真是的,分明咱們就是第一,雷候還是禾晏手下敗將,怎會棄禾晏而選雷候?」

  「我聽說,」王霸想了想,「那個雷候,好像同這裡的一個教頭有點關係,可能是親戚,指不定就是走後門。我看這些貴人,有權有勢,便顧不得下等人。」

  小麥忍不住開口:「肖都督不是那樣的人!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王霸白他一眼:「你到底是哪邊的人?」

  小麥諾諾的不說話了。

  「諸位,」禾晏忍著氣道:「我頭疼的厲害,能不能容我安靜一會兒。」

  眾人立刻噤聲。

  篝火在面前跳動,火苗映的夜色也成了紅色。禾晏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肖玨為何會點雷候進前鋒營。

  她自認自己當瞎子當了些時日,但比起肖玨的眼瞎,竟然差遠了。難道這一路在涼州衛,她表現的不好嗎?好的不能再好,爭旗她爭得不多嗎?多的一面都沒給別人留下。連那個普通新兵難以解決的陣法都給破了,如此人才,肖玨居然都不動心?

  她要收回肖玨還不錯的話!

  禾晏只覺得自己氣的肝疼,不曾想這口氣居然還不是最後。又過了片刻,沈總教頭走了過來。

  眾目睽睽之下,他令人抬了一個小箱子過來,只對眾人道:「你們都在這,剛好,此次爭旗得了第一,今夜亦是中秋,這是你們的綵頭。」

  小麥過去將箱子打開,但見裡面有一小罈酒,有幾錠銀子。

  「這是十八仙,就這麼一小壇價值百兩,」沈總教頭滿意的道:「今夜可飲,切莫貪杯。」

  「十八仙啊,」王霸砸了咂嘴,「沒想到在這裡還能喝到十八仙,老子這輩子算是值了!」

  他剎那間就忘記了方才還是誰在罵「有權有勢的貴人」。

  黃雄也嚥了嚥口水,都是豪傑,本就愛酒,況且是珍貴的美酒。縱然如小麥這般年紀小不愛酒的,也抓了一錠銀子在手裡咬了一口。

  這綵頭說大不大,但絕不算小。一片歡喜中,禾晏就顯得尤為獨特了。

  她只是看了一眼那箱子,驀地發出一聲哂笑,道:「看來咱們的都督,過的也不怎麼樣嘛。」

  沈瀚愣住。

  「窮死了。」少年看也不看他一眼,拿樹枝去撥弄火叢裡的柴火,低頭自顧自的說,話裡的陰陽怪氣誰都能聽得出來。

  洪山一把摀住她的嘴,對沈瀚賠笑道:「這兄弟喝醉了,喝醉了……胡言亂語,總教頭莫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沈瀚莫名其妙的走了。

  待沈瀚走後,禾晏看著那隻在地上的箱子,忍不住冷笑一聲:「這點東西,打發叫花子呢。」

  「老弟,這點東西不錯了。」黃雄耐心的道:「你這是遷怒。」

  禾晏正憋著火,不想說話。

  黃雄在她身邊坐下來,攬著她的肩,望著面前跳動的火苗,沉聲道:「年輕人,別喪氣,不過是遇到個坎,你看我,」他指了指自己,「你如今只是沒了一個進前鋒營的機會,我當年,可是什麼都沒了。」

  他沒捨得去動那壇十八仙,只拿旁邊那壇黃酒倒了兩大碗,一碗給禾晏,一碗自己拿著,他嘗了一口,道:「好烈的酒!」

  見禾晏沒說話,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佛珠,道:「這個,是我娘的。」

  佛珠黝黑,閃著溫潤的光,同他彪悍的體格極為不相稱,卻從未見黃雄拿走過。他又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刀:「這把刀,殺了十九個人。」

  這話有些悚然,一時間,連王霸幾人都朝他看來。禾晏眸光微動,看向她。

  見她總算有了反應,黃雄甕聲甕氣的道:「當年我也如你一般年紀大,我們家有一本刀譜,祖傳下來的。有人得知後,上門來買,我爹不肯賣。」

  「我當時和同伴在外消暑去了,回來之後,我們家滿門被人滅口,屋中財物俱在,少了那本刀譜。」

  小麥驚呼一聲:「這是……」

  「有人為了刀譜,滅了我黃家滿門。」黃雄說到此處,神情很是平靜,不知道是因為時間過得太久,還是因為別的。他道:「我報了官,地方官員根本管不了此事,於是我親自調查,散盡家財,獨自一人提刀千里,尋賊人蹤跡而去。整整三年,我才找到他們在的地方。」

  「我怕我尋仇不成,反搭上自己性命。我不怕死,只是不想白白的死,黃家就剩我一個,我死了,沒人替他們討回公道。」

  「所以我假裝做苦力的長工,進到那家府上。白日裡觀察地形和他們平日裡的習慣,夜裡就苦練刀法。一年半,我找了個機會,在一個夜裡,替我們黃家報了仇。」

  這個故事驚心動魄,卻被他講的雲淡風輕,其中的凶險可想而知,但見這光頭大漢眼中只有平靜,他看著禾晏,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若當時就拼著性命去跟他們討要公道,最後也不過是魚死網破,但你看現在,仇人死了,我還活著,還能在這裡同你喝酒吃肉,你說,誰贏了?」

  他是想藉著自己的事同禾晏說,切莫逞一時意氣。

  禾晏笑了笑,正要開口,卻見江蛟伸手,也給自己倒了一碗黃酒,仰頭灌了一大口,他不如黃雄擅飲,臉被辣的通紅,伸手抹去唇邊酒漬,脫口而出:「就是,誰人沒個難過的時候,你這算什麼,你看我,武館少東家,聽著不錯,我還有個未婚妻,本來今年我該同她成親的,可是她死了。」

  小麥瞪大眼睛,就要發問,被石頭搗了一下,才安靜下來。

  「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江蛟的眼睛有些發紅,悶聲道:「她是殉情死的。她喜歡別人,不肯跟我成親,就跟那個書生殉情死了!你說,你和我比起來,是不是我更慘?」

  難怪江蛟如此相貌身手,何以來從軍,怕是經過此事,心灰意冷,乾脆遠離家鄉,眼不見為淨。

  眾人都看向王霸,王霸莫名其妙,隨即羞怒道:「都看我幹什麼?我沒甚故事!你們都有毛病吧?好端端的說這些干屁?你們是來比誰更慘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4:33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八十六章 你喜歡我嗎

  月白露墜,山野清曠。篝火映著酒香,風雅疏豪。新兵們低頭喝酒吃肉,抬頭談天賞月,成了涼州衛獨有的風景。

  火星順著秋風飄了出來,讓人疑心會不會燃到衣裳。不過片刻就就成了火燼,伴著人低低的嗚咽。

  小麥抽泣著道:「我都忘了我爹娘長什麼樣子了……」

  「我更慘,」王霸面無表情的道:「我生下來就沒見過我爹娘。」

  禾晏:「……」她一抬手,給自己灌下一大口酒,試圖讓自己冷靜冷靜。

  本是為了寬慰她,眾人才拿自己不如意的事來對比,說到最後,儼然成了互相比較誰更慘。這下好了,旁的新兵都是歡聲笑語,只有他們這頭,一片愁雲慘淡,淒風苦雨。

  望著抱頭痛哭的小麥和王霸,再看看獨自喝悶酒眼眶紅紅的江蛟江少主,禾晏無言以對,好嘛,也不知道是誰在寬慰誰。

  黃雄看她一眼,道:「禾老弟,你酒量不錯嘛。」

  禾晏一怔,低頭看向自己,不知不覺,她都喝第三碗了。她不知道原先的禾大小姐酒量如何,想來柔弱的禾大小姐應當也不會拿著缺了口的破碗喝這種辛辣刺鼻的烈酒,但對於從前的飛鴻將軍來說,這很熟悉。

  寒冷的時候,感到懼怕的時候,心情難受的時候,腹中飢餓的時候,倘若手邊有酒,便可暫時抵禦艱難的時刻。酒可以驅寒,可以壯膽,可以充飢,也可以澆愁。

  她在朔京的時候滴酒不沾,生怕露陷,到了撫越軍裡,在漠縣,卻也漸漸喝成了習慣。將酒量也練出來了,帳中的小將新兵們,無一人能喝的過她。有時候慶祝大捷,宴上喝到最後還能清醒的,也就只有她一人。

  這可能就是傳說中的孤獨求敗。

  讓她詫異的是石頭,還以為石頭在山中長大,瞧著又結實,當是酒量不錯,沒想到一碗酒還沒喝到半碗,便仰面倒下去呼呼大睡——這就醉了?

  他剩下的半碗酒被他弟弟小麥拿走,同王霸一起乾著碗道:「沒想到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如此,日後就是一家人了。」說罷,一口喝乾,被辛辣的酒刺的鼻子通紅,緊接著,不過一炷香功夫,也隨著他長兄一般,仰面躺倒,醉了。

  禾晏:「……果真是親生的兄弟了。」

  王霸霎時間便失去了這麼一個酒友,便又去攬江蛟的肩,遞給江蛟一串烤兔肉,道:「別只喝悶酒,來,吃點肉。你未婚妻不選你,是你倆沒有緣分。」這還是他第一次說的像人話,「人生在世,聚散都是緣,不必強求。」

  江蛟接過他的兔肉,仍舊悶不吭聲的喝酒。黃雄見狀,笑了一笑,他看著天上的月亮,自語道:「我想我的家人了。」

  禾晏從程鯉素給她的點心籃裡,拿出一個月團來。月團做的小小一個,形狀如菱花,上頭寫著紅色的「花好月圓」。她咬了一口,嘗到了芝麻和桃仁的甜味。

  「倘若他們在世,我應該不會在這,就在莊戶老家,」黃雄道:「我娘做的飯菜很可口,我想吃她做的飯菜。」

  禾晏低頭默默吃餅,黃雄問:「你呢?」他轉過頭,看向禾晏,「往常這個時候,你怎麼過的?」

  往常的中秋麼?禾晏有些恍惚。

  她沒投軍之前,在禾家中秋,當是和旁人一起過的。只是身份特殊,走到哪裡都有人盯著,不甚自由。她其實也喜歡祭月時候的熱熱鬧鬧,但因帶著面具,便也不方便。她在禾家是一個尷尬的存在,論身份,是名正言順的嫡女血脈,但另一方面,她既不屬於大房,也不屬於二房。

  等到了漠縣從軍那三年,一開始每日都過的提心吊膽,不知哪一日自己就會死在沙場,中秋團圓,想都不要想。

  再後來回京,嫁到許家,也就是去年這個時候吧,她已經瞎了。

  滿心的同那人花好月圓的期盼還沒達成,自己就陷入了一片黑暗。那時候她以為自己走不出來,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八月十五的那一日,她請求許之恆帶她上山拜佛,希望菩薩保佑,許能讓她重見光明。許之恆同意了。

  其實,那一日,她也並不是真的要去求菩薩保佑的。

  舌尖一痛,她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頭,甜膩的滋味霎時間被刺痛覆蓋,禾晏回過神,避開黃雄的目光,若無其事道:「就這樣過唄,同現在差不多了。」

  「我看到你,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黃雄飲一口酒,道:「你就像當年的我。」

  禾晏笑了笑:「老哥,我家人活的好好的。」甚至於,活的比大多數人都要好。

  「但你不甘心。」她聽見黃雄的聲音,側頭去看,光頭大漢的臉上,顯出一種中年人歷經風霜的睿智和滄桑,他摸著佛珠道:「你大仇未報,心中不甘,所以時時苦惱,反將自己困住了。」

  禾晏心中一動,沒有說話。

  「不知道你是什麼仇,」他看著月亮,「你有時候的眼神,和我當時一樣。」

  禾晏有些茫然,她有嗎?她一直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

  「總有一日會好的。」大漢低下頭,,拍拍她的肩:「你要相信這一點。」

  禾晏沒說話,默默的端起酒碗來喝。黃雄不再言語,自顧自的吃肉喝酒。王霸也有些許醉意,扶著腦袋坐在原地痴痴傻笑,而江蛟,將頭埋在膝蓋中,不知道是哭了,還是睡著了。

  ……

  教頭們亦是聚在一起,就著篝火吃肉喝酒,連日來的辛苦訓練,如今在這批新兵身上,總算看到成效。俱是輕鬆不少,程鯉素也混在這裡頭,他是京城來的小少爺,不曾領略過這種新奇玩法,就連那隻灑了粗鹽的烤兔腿也覺得美味無比。原本還想得了空閒去找禾晏說話,才喝了一口酒,便覺得雙腿發軟,走不動,一屁股又坐了回來。

  教頭們善意的大笑起來,有人道:「程公子還得多練練酒量才成,這點酒量,可不能做我涼州衛兒郎!」

  「我本就不是你們涼州衛的,」程鯉素嘟囔道:「我只是過來玩樂一番。」

  這孩子總能把自己的「不行」說的理直氣壯,若這是教頭們自家的子孫,早已被拎起來揍上十頓八頓了。可這人是肖玨的外甥,於是眾人便道:「還是程公子豁達!」「貪杯本就不好,我娘子就不許我喝酒!都跟程公子學學!」

  「不過程公子,」梁平問他,「都督真不跟我們出來同樂?」

  「舅舅不喜歡太吵的地方,」程鯉素答道,「定然是不會來的。」

  眾人都有些遺憾,也有人覺得肖玨未免太不近人情,畢竟這可是中秋,連中秋都不與部下同樂的將帥,能與手下有多深厚的感情,也實在太傲慢了一些。

  不過也有人不太介意的,馬大梅嘿嘿一笑,「要不還是給都督送點酒菜過去,大過節的,一個人難免難受。」

  「沒必要,」程鯉素道:「這種劣質的黃酒,我舅舅是不會喝的。」

  眾人:「……」

  好嘛,那畢竟是朔京肖家出來的二公子,喝酒也絕不肯勉強。

  杜茂好奇的問:「程公子,你知道都督的酒量如何麼?我聽聞飛鴻將軍千杯不醉,不知都督與飛鴻將軍比起來,是好是差?」

  教頭們聞言,頓時目光炯炯的朝程鯉素看來。但凡有關飛鴻將軍和封雲將軍誰更厲害的話頭,總是教人新鮮。從劍法到酒量,從身高到性情,人們都要一一對比。可惜的是這二人除了從前同窗外,從未一起出現過,也不曾親自較量,況且飛鴻將軍還一直戴著面具,是以誰更勝一籌,到現在也是個謎。

  「那當然是我舅舅了。」程鯉素想也不想的回答,「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我舅舅喝醉過。」

  事實上,程鯉素從來就沒見過肖玨喝酒。不過這話他是不可能當著教頭們的面說的,飛鴻將軍再如何厲害,定然也厲害不過他舅。

  「去去去,別在背後說人。」沈瀚揮了揮手,「喝酒喝酒,怎麼跟婆子一樣碎碎叨叨的!程公子,來,我敬你一杯……程公子?」

  程公子面頰駝紅,已經喝醉了。

  ……

  是夜,青簾攏住明月,塌上人影蕭疏。秋聲靜謐,有人正撫琴。

  月上木蘭有骨,凌冰懷人如玉。牆上掛著長劍如霜如雪,披著外裳的青年姿容俊秀,神情平靜,雙手撫過琴弦處,情動飛音,令人沉醉。

  他彈的是《流光》。

  琴音悠遠,如珠玉落盤,這是中秋夜裡,本該團圓時分,縱然涼州衛的教頭新兵同家人遠在千里,亦是歡聚一堂,高歌暢飲,不如他清寂。他似也毫無所覺,只是認真撥動琴弦,束起的青絲垂於肩頭,被月色渡上一層冷清色澤。

  從春到秋,從暑到寒,似乎也不過是眨眼而已。

  月色被他的琴音襯得更冷寂了些,夜空澄澈如水,琴音彷彿要無止境的在長空裡飄散下去,聽得人想要落淚。

  忽然間,有什麼東西砸在院子裡,發出清脆的響聲,將這冷寂的琴音打斷。肖玨動作一頓,抬起頭來,透過窗,可見院牆外,有個什麼東西又拋了進來。

  他頓了片刻,站起身,推門而出,這時,第三個東西砸了進來,恰好落在他旁邊,他彎腰拾起,發現是一顆石子。

  飛奴從身後顯出影子來,低聲道:「少爺,外面……」

  肖玨將院門打開了。

  外頭站著個紅衣少年,手裡提著一小罈酒,酒塞已經被拔掉,香氣馥郁,正是十八仙。

  他倒是大方,就那麼一小罈酒,尋常人都要藏個許久才捨得喝一小口,看他這模樣,當是已經喝了不少。

  這人是禾晏。

  肖玨漠然看著她,禾晏瞪大眼睛,似乎才看清楚他的模樣,道:「肖玨?」

  身後的飛奴忍不住看了禾晏一眼,竟是直呼少爺姓名,果真膽大。

  「你在這裡做什麼?」肖玨問他。

  「我想了又想,」少年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渾身上下都是酒氣,不過神色如常,不見半點醉意,倒也看不出來是醉了還是沒醉,他道:「你選了雷候去前鋒營,我很不服氣,所以肖玨,」他嘴角一彎,「我們來打一架吧!」

  話音未落,身子便直撲肖玨而去!

  身後的飛奴見狀,就要上前,聽得肖玨吩咐:「別動。」登時不敢動彈。

  少年飛身上前,朝肖玨揚起拳頭,肖玨側身避開,擰眉看向他。

  禾晏沒有武器,赤手空拳就來了。若說是刺客,也實在太蠢了些。可他言辭清晰,目光清明,看著又不像是喝醉了發的酒瘋。肖玨索性好整以暇的看著他,看這人究竟想做什麼。禾晏一擊不成,掉頭又來。

  少年身姿靈活,倒是真心實意的想要來打架,只不過用的辦法拙劣而粗糙,乍一眼看去,像是哪家學館裡的學子們打架,只知道拳腳往對方身上招呼,卻不顧準頭如何。

  肖玨側身再次避開,接連兩次偷襲不成,禾晏疑惑自語了一句:「我的身手何時這般差了?」

  一邊待著的飛奴:「……」

  難道這少年以為自己打得過肖二公子嗎?早聽說涼州衛的這個禾晏目中無人,狂妄自大,眼下一見,果不其然。少爺還真是好脾氣,沒把這口出狂言的小子直接給撂出門外。

  她屢敗屢戰,屢戰屢敗,絲毫不覺氣餒,馬上再次前來,這回仍舊被肖玨躲開,肖玨正要開口,忽然見身後有一黑物朝自己直撲而來,眉頭一擰,想也不想,抽出一邊的飲秋劍橫劈過去。

  「嘩啦」一聲,那東西應聲而碎,他退後幾步,並未被沾到。隨那東西前來的禾晏卻躲避不及,被澆了個從頭到腳。

  月色圓滿,風露娟娟,桂子初開,酒香四溢。地上散著十八仙的碎片,每一片都清冽馥郁,少年衣帶沾香,皺眉看來。

  她像是被這滿地的酒罈碎片給驚醒了,看向肖玨,上前一步,活像在花市裡被踩壞珠釵的小娘子,道:「摔壞了,你賠!」

  飛奴瞧了瞧,覺得這少年果真是喝醉了,否則說話定不會這般理直氣壯,顛三倒四。就低聲對肖玨道:「少爺,要不要屬下帶他走?」

  肖玨抬手制止,輕輕搖頭。

  主僕二人多年,一個神情便知對方心中所想。飛奴頓時明白,肖玨之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把禾晏給扔出去,不是因為脾氣好,只是想要試一試禾晏而已。這少年如今身份可疑,渾身上下都是疑點,若是能藉著酒醉問出些東西,便能省去大力氣。若是今夜又是假裝醉酒,實則做點別的,那就其心可誅,更加不可饒恕。

  飛奴便隱於樹上,不再言語。

  肖玨轉身往屋內走,邊走邊道:「我為何要賠?」

  少年聞言,一頭跟著衝進肖玨的屋子,她跑的極快,腳步還蹌踉了一下,搶在肖玨前頭,堵住肖玨的路,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肖玨笑了一聲,眼神很冷:「你是誰?」

  禾晏一拍大腿,「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禾晏!涼州衛第一!」

  「涼州衛第一?」肖玨似笑非笑的看著她:「誰告訴你的?」

  「還需要人告訴嗎?」也不知道醉沒醉的少年,語氣是令人驚嘆的理所當然,「我心裡有數。」

  肖玨側身繞過他,放下劍,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茶喝,才走了一步,那少年又尾巴一樣的黏上來,站到他面前,問他:「你說,我矮不矮?」

  這人是喝醉了喜歡同人比高矮麼?肖玨瞥一眼他剛到自己胸前的髮頂,點頭:「矮。」

  禾晏:「我不矮!」

  肖玨:「……」

  禾晏又問他:「我笨不笨?」

  肖玨停下手中倒茶的動作,盯著他,慢悠悠的道:「笨。」

  禾晏:「我不笨!」

  肖玨突然有些後悔自己沒有第一時間將禾晏扔出院子,反而來這裡自討苦吃套他的話。除了在這裡聽他胡言亂語,似乎並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消息。要麼就是禾晏太蠢,要麼,就是此人精明到滴水不漏。

  「你還有什麼想要誇自己的,一起。」他垂著眼睛,不鹹不淡的開口。

  禾晏:「我高大威武,兇猛無敵,英俊脫俗,義薄雲天。如此仁人志士,為什麼,為什麼沒人喜歡我?你可知我素日有多努力?」

  肖玨:「……」

  「因為你,今夜中秋夜我很不高興,我問你,」她上前一步,同肖玨的距離極盡,仰頭看著他,殷切的問:「你喜歡我嗎?」

  肖玨後退一步,拉開與她的距離,撣了撣被她扯得變形的袖子,活像見了瘟神避之不及,平靜回答:「我不是斷袖。」

  「我也不是。」禾晏喃喃了一句,猛地抬起頭,神情悲憤,大聲質問:「那你為何寧願喜歡雷候也不喜歡我!那個人除了比我高一點,哪裡及得上我?論容貌,論身手,還是論你我過去的情分,肖玨,你太過分,太沒有眼光!我很失望!」

  此時正走到屋外,打算送點烤兔肉給肖玨的沈瀚,一把摀住嘴,神情驚詫。就在剛剛,他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

  屋內,只穿著月白裡衣的年輕男子無言看著面前人,少年仰頭看著自己,目光亮晶晶的,語氣裡絲毫不見畏懼和猶疑,坦然地讓人想人懷疑她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什麼叫過去的情分?不過是之前給了他一個鴛鴦壺的傷藥,就成了過去的情分,這人未免太過自來熟。

  「不過也沒什麼,」少年突然揚起嘴角,狡黠的一笑,低聲道:「你挑雷候進前鋒營,我就每天找雷候切磋,十次切磋十次敗,滿涼州衛的人都知道你肖玨是個瞎子,什麼破眼光。到時候看你怎麼辦?」

  肖玨:「……」

  此話說完,禾晏打了個酒嗝,身子一歪,倒在肖玨的軟塌上了,倒下去的時候,半個身子歪倒在橫放著的晚香琴上,將琴弦壓得發出一聲刺耳的錚鳴,「哐當」一下,掉地上了。

  肖玨站在屋子中間,眉心隱隱跳動,只覺今日這個趁酒套話的主意,實在是糟糕的不能再糟糕。

  一瞥眼見門邊還有個人影躊躇不定,他冷道:「不進來,在外面做什麼?」

  沈瀚一驚,抖抖索索的過來。方才他在門口聽到了秘密,進院子又被飛奴看到,真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此刻都督心情不好,莫要拿他開涮才是。

  「屬下從外面拿了些剛剛烤好的兔肉,想著都督可能沒用晚飯,特意送來。」沈瀚將油紙包好的烤肉放到桌上,「都督慢用,屬下先下去了。」

  「慢著。」肖玨不悅的開口,「這麼大個活人,你看不見?」

  他示意沈瀚看禾晏,沈瀚一看,心中一動,方才只聽禾晏的話中和肖玨關係匪淺,眼下一看,這少年就這麼大方的睡在肖二公子的軟塌上,那可是肖二公子的軟塌!涼州衛中,怕是有膽子這麼做的,只有這一個人了。

  他們二人的關係,果真不一般!

  肖玨走到軟塌前,用手拎著禾晏後頸的領子將她提起來,丟到沈瀚面前:「你的人,帶走。」

  「不敢,不敢。」沈瀚道。

  肖玨:「什麼?」

  沈瀚忙道:「屬下的意思是,涼州衛的新兵都歸都督管,怎麼能說是屬下的人呢?是都督的人。」

  肖玨氣笑了:「沈瀚,你今日話很多。」

  「屬下明白,」沈瀚一凜,「屬下這就帶他離開!」方才轉身走到一半,似又想起什麼,沈瀚問:「都督以為,屬下該將這少年送到哪裡去?」

  肖玨平靜的看著他:「要不要送到你家?」

  「不、不必了!」沈瀚頭皮發麻,就道:「禾晏……還是送回他原先的房間吧!」

  沈瀚走後,飛奴走進了屋子。

  肖玨已經將地上的晚香琴撿了起來,承蒙禾晏那麼一壓,琴弦斷了一根,望著斷了的琴弦,青年忍不住捏了捏額心。

  「少爺,」飛奴望著沈瀚遠去的方向,「沈總教頭今日有點怪。」

  「他經常很怪。」肖玨答道。

  「少爺以為,今日的禾晏,究竟有沒有醉?」

  肖玨將琴放好,方才被禾晏打算喝茶,茶盅裡的茶已經涼掉了。他將冷茶倒掉,重新倒了一盞,淺酌一口道:「不確定。」

  不確定禾晏醉沒醉,因為正常清醒著的人,大概不會這樣同自己說話。但觀她步伐、言辭和神情,又無一絲混沌。最重要的是,今夜他除了在這裡壓塌一把琴,打碎一罈酒,說了一通瘋話以外,什麼都沒做。包括透露他究竟是哪邊的人。

  這就叫人費解了。

  「他好像對雷候能進前鋒營的事頗有微詞。」飛奴道:「他想進前鋒營。」

  肖玨嘲道:「豈止是前鋒營,他是對我九旗營勢在必得。」

  「那……」飛奴問,「可要將他送到前鋒營,將計就計?」

  「不必,」肖玨道:「我另有安排。」

  飛奴不再說話了,肖玨想到方才禾晏說的,要每日都找雷候切磋,來證明他眼光不好。這等無賴行徑,此人做的還真是得心應手。

  再看看屋子裡一片狼藉,院子裡碎片到處都是,還得尋個空閒去涼州城裡請師傅補琴,禾晏居然還有臉說「因為你,這個中秋夜,我很不高興」,真是沒有道理。

  青年站在屋裡,秀逸如玉,如青松挺拔,半晌,嗤道:「有病。」

  ……

  外頭背著禾晏的沈瀚也很不高興。

  旁人看見了,都很驚訝的看著沈瀚,道:「禾晏喝醉了,總教頭怎麼還背著他?」

  沈瀚沉著臉一聲不吭,若不是撞破了禾晏與肖玨的關係,沈瀚至多找人將禾晏拎回去。可如今知道了他們二人關係匪淺,沈瀚怎麼敢怠慢。

  禾晏方才可是說,同肖玨有「過去的情分」!看來他們從前就早就認識了,那都督為何要假裝不認識禾晏,還要暗中調查禾晏身份。莫非他們二人原先是好的,只是中途生出諸多變故,才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難怪大魏人都知道肖都督不近女色,長成這個樣子,又是數一數二的英勇出色,那麼多女子眼巴巴的往上撲,無數絕色在前亦不動心,原來……原來人家根本就不好這一口!

  在肖玨門口的時候,禾晏那一句「你為何喜歡雷候不喜歡我」,語氣淒厲,真教聞者落淚。可惜都督心硬如鐵,完全不為所動。沈瀚胡思亂想著,越是緊張,想起來的那些奇怪的故事就越多。

  譬如禾晏同肖玨從前的確是認識的,也交好過一段時間。只是後來肖玨發現禾晏身份有異,便斬斷情絲,與對方劃清界限。禾晏呢,年紀小,心有不甘,知曉肖玨要來涼州,便投軍入營,找肖玨來討個說法。甚至於努力操練,想要進入前鋒營讓肖玨刮目相看。

  禾晏確實做得也不錯,可惜肖玨為了避嫌,竟然點了雷候的名。禾晏傷心痛苦,忍不住借酒消愁,酒後吐真情,找到肖玨來要個說法。

  心硬如鐵的肖都督斷然拒絕,不過到底是念在一絲舊情,才讓禾晏睡在了自己的軟塌上。

  很好,沈瀚在心裡為自己鼓掌,非常合乎情理,應當就是如此,八九不離十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4:41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八十七章 又是替身

  中秋過後的第二日,是個雨天。禾晏醒來的時候,其餘人都在鋪上大睡,大概是昨夜酒還未醒。只是外頭行跑的號令已吹響,即便是雨天也要訓練。她便從床上爬起來,將屋子裡的人一一叫醒。

  「我頭好暈,」小麥年紀小,擋不得這等宿醉,仍覺後勁兒未過,「阿禾哥,你在幹嘛?」

  禾晏把水袋遞給他:「趕快喝兩口,洗把臉,該行跑了。」

  小麥接過水袋大口喝水,洪山見狀,笑道:「小麥,你和你哥還得多練練,這點酒量怎麼行?還不如你阿禾哥。」

  小麥瞅了一眼禾晏,道:「阿禾哥,你酒量這麼好啊?」

  「馬馬虎虎吧。」禾晏敷衍道。她眼下倒是不覺得頭疼,反而神清氣爽,只是已經忘記究竟是何時回的屋子了。只記得自己在篝火前同黃雄喝酒,多喝了幾碗,好像還開了十八仙……對了,十八仙呢?

  「肖都督賞的那罈子酒怎麼沒看到?」洪山也想起來了,「那可是好東西,別弄丟了。」

  「可能在王霸那邊。」禾晏回答。又仔細回憶了回憶,的確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她原先喝酒,有千杯不醉之稱,其實倒也不是真的千杯不醉。喝多了仍舊是會醉的,只是禾晏與旁人喝醉酒又不同。喝醉了面上絲毫不顯,看起來還格外清明,之前在軍中的時候,有一次喝醉了,還同帳中軍師論了一夜的兵法,看起來神采奕奕。軍師第二日誇讚禾晏果真是世間罕見的好漢英雄,事實上,禾晏根本不記得昨夜做了什麼。

  便是喝醉了,旁人也看不出來。亦不會腳步虛浮,胡亂說話。所以,當是不會被人看見失態的一幕,但她昨夜究竟做了什麼呢?

  再想也想不出來,便隨著眾人趕緊洗臉收拾,去外頭領了乾餅行跑了。

  下雨後,地面濕漉漉的,不能跑太快,免得滑倒。禾晏跑著跑著,覺得有人在看自己,循著目光一看,便見總教頭沈瀚站在馬道盡頭,一眨不眨的盯著她,神情複雜。

  見禾晏看過來,沈瀚便移開目光。這就很奇怪了,她對人的目光極為敏感,沈瀚的樣子,好似在思索打量什麼。她再看向沈瀚,沈瀚已經走開。

  大概是禾晏望著沈瀚的目光太過明顯,旁邊行跑的一個新兵就道:「總教頭如此凶,對你還是挺好的。你倆什麼關係,他怎麼這樣照顧你?」

  「照顧我?」禾晏莫名其妙:「我怎麼不知道。」

  沈瀚要是真心照顧她,也不會點雷候去前鋒營了。

  「昨天夜裡,我們回去的時候,可是看著沈總教頭親自把你背回屋的。」那新兵似是不滿,「你這人也太忘恩負義了吧,若換做是我,沈教頭根本不會這麼周到。」

  禾晏愣住。

  她問:「你昨晚看到沈總教頭將我背回去了?」

  「是啊,」新兵奇怪的看著她:「你不記得了?你可能是不記得了,你喝醉了嘛。」他說罷,因前面的同伴在招呼他快些趕上,便也不顧禾晏是什麼神情,逕自趕去前方了。

  禾晏一個人落在後面,心中難掩驚異。她喝醉了?沈瀚竟將她背回去了?

  這是什麼道理。她早晨問過洪山他們,洪山他們早早的就醉了,是同屋新兵們將他們拖回去的,禾晏回來的時候誰也沒醒,都不知道禾晏是何時回來,如何回來的。

  禾晏可不覺得沈瀚是個體貼的人。

  她想來想去,一直到行跑結束後都沒想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便打定主意,等到行跑結束,操練開始前去找找黃雄他們,或許黃雄知道,倘若黃雄也不知道,她就直接去問沈瀚。

  等行跑結束,大家紛紛跑到擋雨的草棚或是帳篷底下躲雨喝水的時候,程鯉素來了。

  這少年打著一把油紙傘,傘上面還畫著幾隻紅白錦鯉,頗有意趣。他找不到禾晏,便四處去問,總算在草棚底下找到了人。

  「禾大哥!」他喊道。

  禾晏沒料到程鯉素來找她,便起身走到他那頭,奇怪道:「下這麼大雨,你怎麼不在屋裡好好待著?」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程鯉素拉著她躲在傘下,找了半天,找到演武場背著旗台的長架邊,才停下腳步,看著禾晏道:「我昨日喝醉了,今兒早上聽到舅舅同飛奴大哥說話,才知道昨夜你去找我舅舅了。」

  「我去找你舅舅了?」禾晏大驚。

  「不錯。」

  禾晏有點不敢相信,她居然去找了肖玨?如今她對肖玨頗為不滿,也是為了前鋒營一事,找肖玨定然不會是敘舊喝茶,那麼……

  「我找你舅舅,是去做何?」禾晏緩緩問道。

  程鯉素欲言又止:「昨夜你,可能喝醉了……」

  禾晏:「……」

  她竭力使自己綻開一個如常的微笑,道:「你但說無妨。」

  「你找我舅舅打了一架,還壓壞了他的琴。」程鯉素老老實實的答。

  禾晏閉了閉眼睛。

  「誰贏了?」她問。

  程鯉素沒料到禾晏在這個時候竟還關心結果,他撓了撓頭,道:「大概是我舅舅吧,聽說他讓沈教頭將你帶回去了。」

  禾晏:「……」行吧,她趁著酒醉果真去找肖玨較量了一番,還輸了,這下肖玨豈不是更對她無甚好感,離她進九旗營又遠了一步。

  禾晏頓覺心灰意冷,想著走九旗營接近肖玨大概是不可能的。不若換條路,還是如從前一般慢慢陞官,雖然動作慢一點……只是不知道等她成長到能接近禾如非的時候,禾如非已經官至幾品了?

  程鯉素同情的看著她,努力的安慰著:「禾大哥,其實你也不必灰心。我舅舅……我舅舅其實也沒那麼斤斤計較。我來是想告訴你,這些日子,你最好不要去我舅舅跟前,省的他生氣。那把晚香琴很貴,他沒有讓你賠,已經很網開一面了。」

  「我也賠不起。」禾晏沮喪的答。

  「你看,事情也還不是很糟糕。」程鯉素又補上一句,「你不用太難過,我會在我舅舅面前替你說好話的!」

  禾晏無精打采的道:「那多謝你了。」

  程鯉素走了,禾晏望著那幾條紅白錦鯉遠去的身影,只覺一陣無力。原先帳中兄弟說喝酒誤事,她從不當真,如今看來果真不假。這來涼州才只醉了一次,便捅了簍子。

  沈瀚為何要親自背著她回屋?想來是因為見證了這般混亂的一刻,知曉她日後再無可能得到肖玨的青睞,仕途無望,對她心生同情才如此作為的。

  禾晏心道,要不,還是找個機會去找肖玨負荊請罪吧,誠懇些道歉,或許還能挽救一下?

  ……

  此刻涼州衛右軍都督的屋子裡,肖玨坐在桌前,看著手中的帖子。

  帖子是涼州知縣孫祥福同他下的,說是過幾日,京城來的監察御史袁寶鎮就要抵達涼州。知縣在府中設宴,一同邀請的,還有肖玨的外甥程鯉素。

  飛奴站在肖玨身後,道:「少爺,去城裡不便帶著程公子,許是鴻門宴,恐有威脅。」

  「袁寶鎮同徐敬甫私下有聯,早已是徐敬甫的人,」肖玨把玩著手中的帖子,看向窗口的桂花樹,淡道:「此次本就是衝著我來,不過,我恰好也想知道徐敬甫在涼州安插的是什麼棋。」

  「少爺的意思是?」飛奴遲疑的問道。

  「袁寶鎮是徐敬甫的人,孫祥福未必就不是。」肖玨勾唇道:「涼州的知縣,早就該換一換了。」

  「少爺是打算赴宴,屬下想跟著一起去,可程公子留在衛所需要人保護,若是有人圖謀不軌……」他沒有說完,指的是禾晏。如今涼州衛身份不明而極度危險的,也就是禾晏一人了。

  「況且程公子十分信任禾晏,少爺不在的話……」程鯉素倘若聽禾晏的話被禾晏騙了,或是乾脆被禾晏算計,可是得不償失。

  「鸞影何時到涼州?」肖玨問。

  「鸞影眼下還在樓郡。」飛奴答道,又看向肖玨,「少爺,不如拒了帖子?」

  「不行,」肖玨垂下眼眸,「此宴,非去不可。」

  ……

  程鯉素回來的時候,看見肖玨坐在他的桌前看書,書是他悄悄花銀子在教頭手裡買的亂七八糟的話本,他嚇了一跳,二話不說就上前,道:「舅舅!」

  肖玨正隨手翻著他的書,聞言手一抖,看向他,蹙眉道:「叫什麼?」

  「我……我錯了!」程鯉素道。

  「錯在哪裡?」肖玨平靜的看著他。

  好像沒生氣啊?程鯉素詫異肖玨居然沒罵他不好好練字看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本,估摸著肖玨今日心情不錯,便腆著臉上前,「我沒錯,我是代我大哥跟你認個錯,聽聞昨夜我大哥找你打架……不,切磋了,舅舅,你沒生氣吧?」

  想到昨夜某個發瘋還壓倒他晚香琴的瘋子,肖玨眸色暗了暗,語氣一如既往的漠然:「沒有。」

  「沒有就好!舅舅你還是如此大度!」程鯉素趕忙拍馬屁。

  肖玨瞥他一眼,從懷中掏出個帖子扔到他臉上,「自己看。」

  「這是何物?」程鯉素一邊道一邊撿起來看,「這不是帖子嗎?有人給舅舅你下帖子啊,這還有我的名字。這是去涼州城?太好了!成日在衛所,我都快長蘑菇了。我看看,監察御史袁寶鎮……這人名字怎麼聽著有點耳熟?」他狐疑的看向肖玨:「舅舅,袁寶鎮是誰?」

  「不記得了?」肖玨彎了彎唇角,提醒他,「你和宋大小姐的親事,就是這位袁大人同你父親建議的。宋慈曾是袁大人的上司。」

  「宋、宋家?」程鯉素拿著帖子的手一鬆,帖子掉在腳邊,他彷彿沒有瞧見,只呆呆的看著肖玨,神情不定,「宋家怎麼會來涼州?」

  「不是宋家,」肖玨淡道:「是袁寶鎮。」

  「那不都是一樣的……」程鯉素喃喃道:「他們來涼州,特意請我過去赴宴,不會是為了想將我抓回朔京吧。我不想娶她……我不想成親……」他像是突然回過神,一把抓住肖玨的袖子,「舅舅,你可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的親外甥往火坑裡跳啊!」

  「與我何干?」肖玨將袖子從他手裡抽出來,漫不經心的翻書。

  「與你干系很大!」程鯉素繞過桌子來到肖玨是身邊,「舅舅,你知道我不喜歡宋大小姐!要是和她成親,我寧願去死,成親當日我就上吊!舅舅你不會見死不救的吧!」

  肖玨停下手中的動作,漠然看向他,抽出腰間長劍,擱到桌上。

  程鯉素結巴了一下,「這、這是做什麼。」

  「你現在就可以自盡,看看我會不會見死不救。」

  程鯉素瞪著那把刀,哭喪著臉道:「舅舅,我真的不想回朔京,我同你都一起待了半年了,早已習慣涼州衛所的日子,我真的不能沒有你。」他抱著肖玨的腿嚎啕大哭起來。

  肖玨按了按額心,似是忍無可忍,道:「起來。」

  程鯉素沒動。

  「再說一次,起來。」

  程鯉素仍舊抱著肖玨的腿,眨巴著眼睛看他,「除非你答應我不要把我交給宋家。」

  「你不是待膩了衛所,想去涼州城嗎?」

  「我現在不想了!」

  青年的聲音淡淡,「那可是監察御史袁寶鎮。」

  「舅舅你還是封雲將軍肖懷瑾呢!」

  「袁寶鎮見過你,知道你在涼州避而不見,同宋家告狀說你怠慢如何?」

  程鯉素立刻回答,「他怎麼可能見過我?我從未和他見過面,我這幅樣子,我爹娘藏都來不及。若真是見過,他就不會同宋大人推薦我了,我和宋大小姐,一看就完全不般配嘛!」

  「是麼,」肖玨眸光微動,看著正悲憤著的少年,「去是一定要去的,既然他沒見過你,倒也不是全無辦法。」

  程鯉素瞪大眼睛。

  「找一個人代替你,去赴宴。」

  程鯉素愣了愣,半晌終於明白過來,這下也不乾嚎了,也不抱著肖玨的腿假哭了,站起身來一拍巴掌,「妙啊!舅舅所言極是,反正他沒見過我,隨便找個人代替一番不就得了!」

  「你可有人選?」

  程鯉素看著他,「我……」

  「涼州衛裡,似乎沒有與你年紀相仿,身材相似的少年。」肖玨道:「若差的太遠,會被發現。」

  整個涼州衛所的兵營裡,大多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便是年少一些的,也多結實黝黑。程鯉素是打朔京來的小少爺,金尊玉貴的養著,細皮嫩肉,同兵營裡的新兵一看就不同。

  「找不到的話,你還是親自去算了。」肖玨若無其事的道。

  「誰說找不到的!」程鯉素急了,心中靈機一動,「我大哥,我大哥就和我差不多!」

  肖玨挑眉,不置可否:「禾晏?」

  「不錯,就是我大哥。我大哥同我年紀相仿,身材相仿,而且人又聰明,定能隨機應變,應付好袁寶鎮。袁寶鎮能帶走我,不一定能帶走我大哥。」

  程鯉素對禾晏倒是十分信任,在他看來,禾晏是除了他舅舅以外,最無所不能的人了。旁人做不到的事情,禾晏一定能做到。

  見肖玨並不做聲,程鯉素心中一緊,只道是昨夜禾晏才去找肖玨打架,此刻肖玨定然還在因此事遷怒禾晏。未必就會想看到禾晏,正想要如何才能說動肖玨,就見他年輕的舅舅一合手中書卷,淡道:「好啊。」

  程鯉素一腔勸解的話堵在喉嚨裡,只來得及發出一個「啊」?

  肖玨看向他,「你若能說動你的大哥,就讓他代替你去。」

  ……

  下午操練結束後,禾晏坐在演武場外休息時,黃雄幾人找來了。倒是沒說別的,先把昨夜裡沈瀚送過來的銀子分給禾晏一錠,接著就問禾晏那壇十八仙去哪了。

  「我記得你最後拿走了,」黃雄問,「我今日去尋了幾個空酒罈,弟兄們一人分一點,你覺得如何?」

  「我覺得很好,」禾晏道:「只是可能要等下次爭旗的綵頭下來了再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王霸有些不耐,忽然間明白了什麼,看向禾晏:「你、你該不會是……喝光了吧。」

  迎著眾人灼灼的目光,禾晏點了點頭,道:「真是對不住了,我一不小心,就給喝光了。」

  「禾晏!」王霸高聲道:「你太過分了!那可是我們一道的綵頭,你自己喝光了,山匪都沒你這麼霸道!」他挽起袖子,想是揍禾晏,挽到一半,又想起面前這人自己是打不過的,動手也不是,不動手也不是,一時間非常尷尬。

  江蛟和石頭倒是不覺得有什麼,他們二人並不貪杯,對酒不甚感興趣,都沒說什麼。黃雄雖不如王霸激動,眼神中也充滿指責。

  若是平日裡,禾晏當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抱歉,不過這幾日接二連三的噩耗聽得她也有些麻木了。實在無力去應付眼前這幾人的心思,便坐在此地,一語不發。

  見她一聲不吭,垂頭喪氣的模樣,幾人面面相覷。想著此次未曾進前鋒營對禾晏的打擊果真是大,昨夜借酒澆愁,今日竟還這般頹然。可轉念一想,他這愁澆的委實值得,旁人只捨得用幾貫錢的黃酒,他用的可是幾百兩的銀子,就這樣還沒把愁澆下來,這仇得多費銀子。

  正當幾人不知如何是好時,有人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禾大哥……禾大哥,原來你在這裡!」程鯉素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額上還帶著汗珠,當是一路跑過來的。

  禾晏一日之類,這都是第二次見到他了。可一見到他,就想起自己昨夜得罪了肖玨的事,頓覺頭疼。禾晏抬起頭,蔫蔫的問:「你怎麼來了?」

  「我來找你是有要事相商。」程鯉素看了看周圍的人,拉起禾晏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禾大哥,你跟我來。」

  他是肖玨的舅舅,旁人自然不敢說什麼,縱然還有十八仙的賬沒算,也只得眼睜睜的看著程鯉素把禾晏拉走,自個兒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禾晏被程鯉素拉著一路小跑,居然跑到了程鯉素住的地方。禾晏走到此地便不想進去,知曉程鯉素的隔壁便是肖玨,這要是進去了,倘若撞見,四目相對,豈不尷尬。

  程鯉素的腦瓜總算是聰明了一回,見禾晏面露難色,站在原地不肯動彈,便貼心的道:「你放心,我舅舅出去了,這裡沒人!」

  禾晏聞言,才同他走了進去。

  一進去,程鯉素就左右張望了一番,接著把門窗都關好,活像是要商量殺人放火的勾當。禾晏見他如此,一時無語。

  「你來找我,不會又要說你舅舅的事吧。」禾晏提前打招呼,「程弟,承蒙關懷,但我最近真的不想聽到有關他的消息。」也請給她留點臉面吧。

  她剛說完這話,便覺得肩膀被人一按,程鯉素將他轉了個身,一把抓住她的手緊緊握著,抵著自己的前胸。

  禾晏差點下意識的將這人一拳揍飛。

  她按捺住自己想揍人的衝動,雖然她同男子相處的多了,但多是勾肩搭背,這般十指相扣,是在彆扭的很。

  然而眼前的小少年卻是一臉澄澈,絲毫不覺自己舉動引起誤會,不過當在他眼中看來,兩個男人如此,也確實無甚好避諱的。

  「大哥,求你救救小弟吧!」程鯉素慘然道。

  「……你這是發生何事了?」禾晏問。

  「你先答應我幫小弟一把,否則大哥你日後,恐怕再也難以看到小弟了!」

  「這麼嚴重?」禾晏問道,心中卻不以為然,程鯉素這孩子素來愛誇張,丁點大的事都能說的驚心動魄,況且真要出了什麼問題,他舅舅是肖玨,自然會幫他打算。「你先告訴我是何事,我才能幫你想辦法。」

  「大哥可還記得我曾與你說過的,我是逃婚出來的。我家裡要給我定親,我實在不願,就央求舅舅帶我來涼州。」程鯉素說到此處,一派淒然,「如今我家裡人居然還不放過我。他們為我挑的那家老爺的同僚,如今來到涼州,下帖子給我舅舅,讓我舅舅和我一起去赴宴。蒼天哪,我一個又無官職,又無名氣的小子,何以帖子上還特意寫上我的名字。分明就是算計我,想趁著我到了地方,好將我擄走!」

  他這說的跟強搶民女似的,就差沒去衙門門口擊鼓鳴冤了。

  「這也不至於吧,」禾晏道:「你若不想走,你舅舅自然會保你。他們還能當著你舅舅的面將你強行帶走不成?」

  程鯉素不好說肖玨可能真的會眼睜睜的看著人將他帶走,指不定還會高興甩走他這個拖油瓶。他輕咳一聲,道:「大哥,你也知道我娘本就對我舅舅頗有微詞。倘若他替我出面,豈不是又將自己陷於不義之地。我娘會恨死他的,我可不願意給他招來麻煩!」

  沒想到程鯉素居然這麼維護他舅舅,禾晏心中感慨,看來這就是骨血親情,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的。

  「那你想要我如何?」她問,「讓我幫你打走那位大人嗎?毆打官員是要犯律令的。」

  「你想到哪裡去了,大哥!」程鯉素鬆開她的手,「我可不是那等粗暴的人。我是想,那位大人其實原先並沒有見過我,也不知道我長得是何模樣。大哥,咱倆年紀差不多,長相都飄逸英俊,身材相仿,你不如代替我去赴宴。倘若那位大人要讓他的手下抓我,以大哥你的身手,完全能輕鬆逃走。這樣他們抓不到我,是他們的問題,怨不得我舅舅。」

  「我代替你?」禾晏道:「不行不行。」她轉身就想走,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牴觸。又是替身,上輩子她做了一輩子禾如非的替身,如今好容易可以光明正大的用自己的名字,怎的又來當人的替身?

  老天這是故意與她過不去的吧!

  「大哥——」程鯉素叫的撕心裂肺,「你真的不能見死不救!你想想,你和舅舅去赴宴,跟在舅舅身邊,朝夕相對,你做的好一點,舅舅看到你如此體貼周到,定會對你改觀。況且你是為了他外甥挺身而出,舅舅為了感激你,說不定……說不定會讓你去九旗營!」

  禾晏:「……」

  程鯉素真是為了不去赴宴,什麼鬼話都說得出。肖玨可不是個會買賣人情的人。說不準她日夜跟在肖玨身邊,反倒勾起了肖玨的怒氣,再有什麼不對,就真的被三振出局了。

  見她態度堅決不肯幫忙,程鯉素癱倒在地,一手指向頭頂,邊罵邊嚎:「天也,你為何如此對我!袁寶鎮,我上輩子與你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你要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推我入火坑!」

  禾晏本都要出門,已經走到了門口,聞言腳步一頓,回頭看來:「你剛才說……袁寶鎮?」

  「是啊,」程鯉素看著她,下意識的答道:「那位害我定親的大人,就是當今監察御史袁寶鎮。」

  禾晏眉心一跳,片刻後,她快步走向程鯉素,朝癱坐在地的少年伸出一隻手。

  「別嚎了,不就是去赴宴嗎?我幫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4:49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八十八章 冤家同行

  乍然得到允諾,程鯉素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直等禾晏重複了好幾次,指天發誓了一番才相信了她是真的要幫自己,程鯉素才敢相信。

  他給禾晏倒了一杯茶,雙手奉上:「好大哥,你可真是救了弟弟的命了!日後要是有什麼用得上我的地方,上刀山下火海,肝腦塗地,小弟也在所不辭!」

  禾晏剛想開口,他又立刻接道:「我知道,大哥的願望就是進九旗營建功立業,放心,等此事一過,我定然每日都在我舅舅跟前美言,哪怕讓我日日抄書,我也要幫大哥把此事辦妥了!」

  「……我是想說,」禾晏制止了這孩子的狂喜,「我代替你去赴宴這事,我是答應了,可你還得說服你舅舅才行。」

  肖玨是能這麼輕易就同意的人嗎?畢竟這事聽起來還挺匪夷所思的吧。

  「這你放心,」程鯉素喜滋滋的湊上來,道:「我之前已經跟我舅舅說過了,我舅舅同意了後我才敢來找你的。」

  「肖玨同意了?」禾晏一愣。

  「許是覺得之前沒讓你進九旗營心中有愧吧,給你個表現自己的機會。」程鯉素誠懇的看著禾晏,「所以你看,天時地利人和,大哥你代替我去赴宴,這就是上天的安排。」

  禾晏沒空理會程鯉素的胡言亂語,心中只是詫異,肖玨竟然這麼容易就答應了,這可不像是他的做事風格。莫不是又有什麼陷阱?

  見禾晏沉默,程鯉素又急了:「大哥,你可不是反悔了吧?」

  「沒有。」禾晏無奈道:「我只是在想如何假扮你,畢竟我同你又不一樣。」

  「你放心,那個袁寶鎮沒見過我的模樣,不會被拆穿的。不過我還得需跟你交代一些,免得被看出來了。我最愛吃口蘑肥雞,最討厭吃的是梗米粥。不喜歡人跟著,吃了花生臉上會長疹子。我日日都要洗澡,衣裳也要勤換,熏香也要用一用…….」

  他這一一說來,禾晏只看到了一個富家子弟驕奢淫逸的生活,不覺搖了搖頭。

  程鯉素說了一炷香時間,直說的自己口乾舌燥才罷休,端起茶來急急潤了潤嗓子,這才活過來。

  「大哥,我剛才說的你都記住了嗎?」

  禾晏:「.…..記住了。」她道:「還有什麼要交代的,一起說了罷。」

  「容我想想。」程鯉素坐在椅子上,看著禾晏。禾晏同他年紀差不多大,模樣在一眾涼州新兵裡,已然算是出挑了。倒是絲毫不見笨拙健壯,顯得瘦小纖弱了些。不過這同他倒是剛好,若是換做是富家公子打扮……

  「差點把重要的事忘了!」程鯉素一拍腦門,「你穿成這樣可不能去赴宴。我好歹也是右司直郎府上的少爺,怎麼穿的這般寒酸,你等著。」他「蹬蹬蹬」的跑到裡屋去,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不多時,便提著一個包袱出來。

  「這是我挑的一些衣裳,你拿著穿。咱倆身材差的不大,你應當都能穿上,縱然是假的,大哥,你也得穿的好看些。我這人除了長得好看些,再沒旁的優點,若是連這點長處都被湮沒了,豈不是一無是處?」

  他居然能把「繡花枕頭」說的如此清新脫俗,理直氣壯,禾晏歎為觀止。

  他復又轉身去抽屜裡拿了個匣子,裝了點東西遞給禾晏,道:「這裡都是些髮簪,還有扇子玉墜什麼的,做戲要做的足,這些可不能少。」

  禾晏:「你還真是想的周到。」

  程鯉素不好意思撓了撓頭:「過獎,過獎。」

  禾晏將包袱和匣子都收好,又問:「你果真已經同你舅舅說好,沒有騙我吧?」

  「沒有沒有,」程鯉素道:「明日一早辰時你到這裡來,大概就可以出發了。」

  「這麼急?」禾晏一驚。

  「本來是要過幾天的,袁寶鎮還沒到涼州,只是舅舅要先去城裡找工匠修他的晚香琴,所以去早些。」

  禾晏想到被自己壓壞的那把琴,不做聲了。

  程鯉素拍了拍她的肩,「禾大哥,此次就全靠你了,多謝!」

  ……

  禾晏帶著滿滿一包袱東西回到新兵們的通鋪屋,王霸他們居然還沒走,正吃著昨夜裡禾晏從程鯉素那邊拿來的月團。見禾晏回來,手裡還提著東西,王霸酸溜溜的道:「喲,又去受孝敬啦?」

  「程公子又送你吃的了嗎?」小麥目光盯著禾晏手裡的包袱,口水都要流出來了,「這麼大一包,是什麼好吃的?」

  禾晏將包袱重重往桌上一擱,包袱皮本就繫的鬆散,這麼一頓便散開,露出裡頭的東西來。不是眾人想的食物,竟是一些衣裳飾品。

  這就出人意料了,半晌,洪山遲疑的問道:「阿禾,程公子送你衣服幹什麼?咱們在軍營裡,也不能穿常服啊。」

  「我明日要隨肖都督去城裡辦事,」禾晏道:「大概怕我穿的太寒酸丟了肖都督的臉面,程公子才特意送了我幾件衣裳妝點門面。」

  「你和肖都督?」黃雄看著他,「這是好事啊,你怎麼看著不大高興。」

  倘若沒有昨夜的事發生,禾晏也應當很高興的,畢竟在肖玨身邊能探聽許多消息。只是昨夜的事過後,只怕肖玨對她更加不喜,誰知道會不會又什麼地方不對,惹惱了這位二公子。

  只能先硬著頭皮上了。

  「我這是歡喜的不知道做何表情了。」她答。

  眾人又圍著她問了好些,好容易將人全部打發走。到了夜裡,禾晏上塌前,都還想著這件事。

  她之所以答應幫程鯉素去赴那個勞什子宴,當然不是因為和程鯉素兄弟情深,也沒有俠肝義膽到如此地步,不過是聽到袁寶鎮的名字而已。

  袁寶鎮此人,禾晏曾經見過。她得封飛鴻將軍,禾如非替她領賞,禾晏恢復女兒身後,曾在禾家見過此人一面。袁寶鎮當時與禾元盛父子站在一起,禾晏還同他行過禮。

  瞧禾如非同他說話的語氣,也是很熟稔。禾晏當時還想,禾如非剛剛「領賞」,其實在朔京朝廷裡,同別的同僚也不曾多親近,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相熟的友人。

  如今這位禾如非的友人來到涼州,恰好和「程鯉素」還有一絲關係,若是能趁此機會靠近,打聽一些禾如非的消息,或許對她未來的路也有幫助。她要想出人頭地,走到說話有人聽的地位,就必須在軍中立出功績。但涼州遠隔京城千里,又離禾家到底是太遠了,很多消息傳不過來。

  袁寶鎮抵達涼州,也算是瞌睡送枕頭吧。只是不知道肖玨又是何意,居然會同意程鯉素這般匪夷所思的做法。禾晏如今是越發看不明白肖玨了。以為他會點自己進前鋒營,他卻點了雷候,以為他會不讓自己假扮程鯉素,他卻偏偏同意了。

  旁邊傳來洪山打呼嚕的聲音,禾晏翻了個身,閉上眼睛,罷了,既然想是想不出來結果,親自跟上去不就得了。這一路朝夕相對的,有的是時間研究肖玨究竟是何想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禾晏,未必還怕了不成。

  ……

  同禾晏的瀟灑不同,涼州衛所屋子裡,沈瀚一臉詫異,片刻後,臉上的詫異又變成了焦急。

  「都督,您怎麼能帶禾晏去城裡呢?他身份尚且不明,跟在您身邊,若是對您出手……」

  「我還不至於被他威脅。」肖玨道。

  「可是……」

  桌上銀燈盞裡的燭火被風吹得跳動,險些要熄滅,他撥了撥燈芯,屋子裡重新明亮起來。

  「如果他是徐敬甫的人,此次隨我赴宴,也許會露出馬腳。放他在衛所,真有異動,你們未必招架的住,不如放在我身邊安全。」

  「況且,」他勾了勾唇,「禾晏自詡身手不凡,此次鴻門宴,恰好可以做踢門磚。」

  沈瀚心中一凜,肖玨這是要用禾晏來當替死鬼。

  肖都督果真還是那個肖都督,連往日舊情都不念,也不知當初禾晏究竟是如何惹怒了肖玨。想到此處,沈瀚心中竟對禾晏生出一絲同情。

  肖玨道:「明日我走後,你保護好程鯉素,別讓他到處亂跑。衛所大小事宜,暫且就交給你了。」

  沈瀚收起心中遐思,道:「是!」

  ……

  第二日一早,小麥起床的時候,發現身旁的床鋪是空的。

  他揉了揉眼睛,眼下時間還早,屋子裡的其他人都還沒醒。禾晏的床上,被縟疊的整整齊齊,人已經不見了。小麥奇道,難道禾晏已經走了?可昨日他不是說,今日辰時才出發,眼下可還沒到時間。

  又過了一會兒,陸陸續續眾人都起來,皆是發現禾晏不見了。洪山道:「這小子不會現在就走了吧?連個招呼都不打?」

  「是不是怕將我們吵醒了所以才走的?」小麥試探的問。

  「這誰知道,石頭,你見過他嗎?」洪山問。

  石頭也搖了搖頭:「沒有。」

  幾人面面相覷,皆是一頭霧水。話雖如此,卻也不能就在此地等著禾晏,等下還要行跑,便紛紛起來洗臉。

  小麥早已穿好了衣服,率先收拾好,先推門跑了出去,打算去搶熱乎的乾餅,石頭和洪山還在洗臉,忽然聽見外頭小麥喊:「大哥,山哥——」

  「又怎麼了?」洪山抹一把臉上的水珠,「我們這洗臉呢。」

  「你們快出來看!」小麥的聲音抑制不住的激動。

  洪山納悶的看了一眼石頭,石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甩了甩手上的水,走出屋去,邊道:「小麥,你下次能不能不這麼……」

  他說話的聲音戛然而止。

  禾晏面向他站著,笑道:「山哥,我看起來怎麼樣?」

  洪山張了張嘴,一時沒說話,屋子裡的其他新兵此刻也陸陸續續出來,看到禾晏,「嘩啦」一下全圍上去,七嘴八舌的說道。

  「好看!太好看了,禾晏,你看起來就像京城裡富貴人家的少爺!」

  「豈止是富貴人家的少爺,我看是宮裡出來的也不為過。」

  「你可拉倒吧,說的跟見過宮裡出來的人一樣。」

  「我是沒見過,我想像中宮裡出來的人就長這樣!」

  「這衣服可不便宜吧,禾晏,能不能給我也穿一穿?」

  「呸!你能穿的出來麼?別糟蹋了衣服,邊兒去!」

  禾晏被眾人擁在周圍,任他們打量。洪山幾人遠遠地站著,小麥看著禾晏,雙眼亮晶晶的,道:「阿禾哥真好看啊!」

  「難怪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呢,你看,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的,這小衣裳一穿,小髮簪一戴,看著同我們是不一樣。」洪山摸著下巴,問石頭,「是不是?」

  石頭點頭:「是。」

  禾晏任他們打量夠了,才整了整肩上的包袱,笑道:「走之前還是過來給你們看看,弟兄們都說我好看,那我就放心了,說出去也沒丟咱們涼州衛的臉面。」她揮了揮手,「那我走啦!」

  眾人朝她揮手作別。

  她這廂同人作別,另一頭,程鯉素也早早的出了門。

  沈瀚正在院子裡和肖玨說話,綠耳在旁邊低頭吃草料。程鯉素昨夜去馬廄裡挑了許久,才挑了一批漂亮的小紅馬,覺得這馬瞧著可愛又神氣,同自己很般配。

  「你又不去,挑馬做什麼?」肖玨不置可否。

  「我雖不去,但我大哥是代表我去的,總不能讓人背後說:右司直郎府上的那個少爺,雖然身手不錯,但卻長得不妙。都說揚長避短,我就這麼一個長處,當然要揚一揚。」

  肖玨嗤道:「怎麼辦,以你大哥的長相,似乎不能幫你揚長。」

  「舅舅,你這話說的不對,」程鯉素認真的看著他:「我仔細看過,我大哥,生的應當算不差。雖然比不得你我,在涼州衛裡,也算得上出類拔萃。」

  沈瀚聽著這舅甥二人的閒談,一時無語,正說著,便見前方有人來,就道:「禾晏來了!」

  說話的兩人一齊側頭看去,頓覺眼前一亮。

  秋日的清晨,空氣清曠,涼颯秋風吹過,沁人心脾。日頭還未完全出來,只冒出了一個小頭,一線金光落在少年身上,襯得她格外出眾。

  少年穿著一件暗紅蟬紋錦袍,腰間束著腰帶。尋常看她太過瘦小羸弱,穿著程鯉素的衣裳,卻將那點纖弱完全隱沒了,只剩風流。她本就生得清秀,將長髮以雕花木簪束起,清冽又精神,步伐悠然,提著包袱,竟一點也看不到演武場上汗流浹背的新兵影子了,活脫脫京城學館裡的翩翩少年,一顰一笑都是詩意。

  少年走到幾人面前,「啪」的一聲展開手中摺扇,摺扇飄逸,她笑容比摺扇上的山水畫還引人注目,聲音刻意壓低過:「對不住,我來遲了。」

  程鯉素瞪大眼睛看著他,半晌終於回過神來,繞著禾晏轉了個圈,喜不自勝道:「大哥,沒想到你竟然是這般的美男子,涼州衛真是埋沒你的風姿了!我這樣瞧著,你都快趕得上我了!」

  禾晏心中得意,嘴上還是謙遜道:「哪裡哪裡,過獎過獎。」

  她今日一大早就去了河邊,趁無人的時候換好了衣裳,程鯉素的衣裳多是黃色,這少年極愛這般明亮的顏色,禾晏穿著卻覺得略顯輕佻,好容易才找了這麼個不那麼跳脫的顏色,又在匣子裡撿了個算作樸素的髮簪。在河邊對著河面端詳了許久,為了不出意外,還特意給洪山他們看了看。

  涼州衛的新兵們一致叫好,想來也算是不差的。她前生做男兒身裝扮時,不得不戴上面具,如今能大大方方的如此公子模樣,也生出一絲陌生的緊張。

  一邊的沈瀚看著禾晏,心中倒吸一口涼氣。他原先還在想,禾晏也不過就是一個少年,就算過去同肖玨有舊情,何以就入了肖玨的眼?畢竟傾慕肖玨的絕色美人數不勝數,如今看到如此模樣的禾晏,心中便稍稍明白了一些。女子便罷了,男子有如此姿容的,並不常見,況且這少年身手出眾,脾性還好,若非身份令人生疑,其實……其實同肖都督站在一起,倒也不是很奇怪。

  程鯉素仍在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禾晏朝肖玨看去,但見肖玨站在原處,目光平靜的掃過她,絲毫不見欣賞,頓生促狹之心,便走到肖玨身邊。

  「都督,」她摺扇半開,掩面低笑,活像調戲良家婦女的登徒子,「你看我這般,如何?」

  年輕男人漠然看向她,片刻後,微微彎腰,俯首快要到她的耳邊,他的聲音少年時期便比尋常少年要低啞一些,如今年歲漸長,還帶了一絲散漫的磁性。

  「你居然……」

  耳邊似乎能感到對方呼出的熱氣,禾晏莫名覺得臉上一臊,心想要聽著這張臉用這種語氣誇人,還真不是人人都能頂得住的。

  「……比程鯉素還矮。」他說完了剩下的半截話。

  禾晏:「……」

  禾晏退後兩步,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尋常人不該說「你居然這般惹眼」「你居然如此驚豔」嗎?

  比程鯉素還矮?

  那秀美如玉的青年卻像是還嫌不夠惡劣似的,看著她,勾唇哂道:「還有,你腰帶繫反了。」

  他擦身往前去了,禾晏低頭一看,程鯉素的衣裳樣式繁複,她從前不曾穿過這種,也不知如何繫,此刻聽到提醒,便手忙腳亂的去解。程鯉素見狀,這才看清楚,跟著過來幫忙:「啊,忘了跟你說,我的腰帶同旁人不同,你要這樣繫……」

  禾晏看著肖玨遠去的背影,磨了磨牙。

  肖玨絕不可能是因為爭旗一事對她心懷愧疚才會讓她做程鯉素的替身,禾晏嚴重懷疑,他將自己帶在身邊,只是為了方便羞辱折磨。

  這真是天生的冤家。

  ……

  涼州衛所到城裡,不歇的騎馬,大約要三個時辰。早晨出發,到了已是下午。一同前去的除了禾晏和肖玨,還有一個叫飛奴的侍衛。

  大約是因為她不是真的程鯉素,便連馬車也省去了。一路騎馬過去,連飯也沒顧得上吃,到了午後,總算是到了城裡。

  涼州城禾晏上一次來,還是剛隨新兵一同從朔京來到此地,不過並未在城裡停留,便直接去了白月山下的衛所。如今她換上尋常少爺家的衣裳,來到熙熙攘攘的市井,同朔京不同,涼州又是別有一番風情。

  此地算是東部,四季分明,雖然比不得京城繁華,但也算得上熱鬧。來往行人匆匆,到了城裡,騎馬便不必騎得那般快,禾晏邊走邊看,只覺得看不夠。

  但肖玨並非是來城裡遊玩的,幾人到了一處客棧,這客棧瞧著應當算是涼州城裡極為奢華的一間,一共三層。外頭修繕的富麗堂皇,到了客棧門口,肖玨下馬,夥計幫忙將馬牽去馬廄,幾人一起走進大堂。

  實話說,前世今生,雖然禾晏貴為禾家的大少爺,但還真沒住過特別貴的客棧。肖玨倒是和他的侄子一般驕奢淫逸,連歇腳的地方都要如此講究。禾晏這般想著,聽見肖玨對掌櫃的道:「兩間客房。」

  「兩間?」禾晏驚訝,「我和飛奴一間?」

  好容易出了兵營,就不能讓她自己一間嗎?程鯉素還叮囑她要每日洗澡,飛奴在房裡,她要怎麼洗?

  「不然?」肖玨盯著她,反問,「你想和我一間?」

  「不不不,」禾晏道:「那我還是和飛奴一間吧。」笑話,她還不至於沒有自知之明到如此地步,畢竟肖二公子冰清玉潔,怎麼能和她這等粗陋之人共處一室呢?禾晏心裡腹誹,肖二公子就該和廟裡的菩薩住一起,給他面前擺個香爐供果,就能受人供奉了。

  肖玨沒理會他了。

  掌櫃收下銀子,令人收拾客房去了。因從早晨到現在,三人還沒吃過午飯,客棧一樓是可以用飯的,便打算在此吃過飯在上樓。

  大概看出來肖玨身份非富則貴,掌櫃慇勤的立在他們這桌,道:「咱們這邊招牌菜點有綠豆棋子面、五味蒸麵筋、麻辣肚絲、芝麻卷、八寶野鴨、雞絲黃瓜、五香仔鴿……幾位要點什麼?」

  不等肖玨說話,禾晏先大聲問道:「掌櫃的,可有口蘑肥雞?」

  「有的,有的。」掌櫃忙回答。

  肖玨側頭來,平靜的看著她。禾晏眨了眨眼睛,「怎麼了,舅舅,你知道,我最愛吃的就是口蘑肥雞了!」

  飛奴:「……」

  做戲要做周全,這話可是程鯉素告訴她的。如今進了涼州城,她就不是禾晏了,她是程鯉素,是肖二公子的外甥。外甥想吃自己最愛的菜,這有錯嗎?

  完全沒有錯!

  肖玨收回目光,道:「給他來盤口蘑肥雞。」

  居然這麼好說話?禾晏心中一動,也是,倘若這裡遇到熟人了呢?當著外人的面,肖玨總不好否認。這下禾晏膽子就大了,她在衛所裡吃了這麼多日的乾餅,連肉沒嘗過幾次,既然逮著個機會,肖玨又不缺銀子,不狠狠的宰一筆這隻肥羊,豈不是對不住自己?

  「舅舅!」禾晏喊得又脆又甜,笑眯眯道:「我還想吃麻辣肚絲、芝麻捲、八寶野鴨、雞絲黃瓜、五味蒸麵筋、五項仔鴿……還有那個什麼,綠豆棋子麵!我都想吃!」

  飛奴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又按捺住了,真是好久沒見過這麼不怕死的人了。

  掌櫃的先是詫然,隨即喜笑顏開,看著禾晏的模樣活像是看見了一尊財神爺,對肖玨道:「這位小公子真有眼光,很相信我們客棧的菜品哪!」

  「抱歉,」肖玨輕笑一聲,動作優雅,語氣卻帶著一種刻薄的嘲諷,他淡道:「外甥沒見過世面,讓人見笑了。」

  禾晏:「……」

  「每樣都來一份吧。」

  肖二公子揮金如土,掌櫃的欣喜不已,轉身吩咐廚房做菜去了。

  禾晏本就是為了捉弄他,想著能吃個其中幾道菜也不錯了,不曾想肖玨竟然百依百順,還真每樣叫了一份。難不成程鯉素平日裡在這個舅舅面前就是如此得寵?簡直要瘋的風要雨得雨,禾晏都有些妒忌了。

  她湊近肖玨,小心翼翼的問:「都督,你怎麼這般好說話?」

  「怎麼?」肖玨淡道:「當舅舅的,當然不能讓外甥餓肚子。」

  這個「舅舅」,委實說的意味深長。禾晏琢磨著琢磨著,卻是琢磨出一絲不對味兒來。她和肖玨好歹也是同輩,從前還是同窗,後來同為將領,也是齊名。結果這輩子,她先是成了肖玨的小兵,叫他一聲都督。如今乾脆成了肖玨的外甥,連輩分都矮了一頭。

  這個便宜,肖玨可是佔大了!

  她緘默不語,不打算再叫肖玨了。誰知道想捉弄肖玨竟讓自己吃了虧呢?真是棋差一著。

  掌櫃的菜品且不說如何,做菜倒是挺快,不多時,菜便上齊了,擺滿了整整一桌子。如此奢靡,旁邊的人都朝他們看來。

  禾晏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道:「都督,讓您破費了。」

  「既是你想吃的,當然要吃。」肖玨慢悠悠道:「只是我從前教過你,簡節則昌,淫佚則亡。不要浪費。」

  禾晏覺察出一絲不對,正要說話,只聽得面前這人又道:「剩一粒米,你明日就別吃飯了。」

  禾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4:56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八十九章 救風塵

  吃過飯後,禾晏是扶著欄杆上樓的。

  菜餚自然很美味,只是要吃的一粒米都不剩,縱然是珍饈佳餚,到最後也難以下嚥。好容易吃完了,得了明日能吃飯的權力,還要被肖二公子瞥一眼,輕飄飄的嘲笑一句「果然兼人之量」。

  要不是他自己說不能浪費,她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做這個飯桶麼?其他食客看她的眼神都不對了,禾晏都覺得丟臉。

  她吃得太飽,實在不想跟肖玨多說,便自顧自的隨夥計上樓。飛奴竟也沒跟上來,她懶得管,一進屋,便先在塌上躺了下來。

  這可真是,撐的走不動路了。

  身下觸感柔軟舒適,禾晏忍不住在塌上打了個滾兒,所以說有銀子就是好呢,出門都住的這般享受。肖玨的房間就在隔壁,她貼著牆豎起耳朵,想聽聽肖玨在那頭幹嘛,也不知是不是房間牆太厚了,根本什麼都聽不到。

  聽著聽著,禾晏就睡著了。

  今日趕路趕了半天,回來又酒足飯飽,床鋪還如此舒適,想人想不睡也難。這一睡,禾晏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落山,月亮出來了。她打開窗戶,樓下已經點起了燈籠,不遠處酒樓裡還有歌女唱歌的聲音。

  禾晏揉了揉眼睛,喝了杯水,起身推開門,走到肖玨的房間前,敲了敲門。

  片刻後,屋裡才有人道:「進來。」

  禾晏走進去,房裡點了燈,飛奴在門口守著,肖玨坐在桌前,手裡拿著書卷看書。

  這人都不會睏的嗎?當初在賢昌館也沒見他這麼努力啊,如今反倒是用功起來。禾晏心中慚愧之情油然而生,看看,這才叫學無止境。她伸長脖子想去看肖玨看的是什麼書,就見這人將書卷一合,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抬眸,目光冷得很,「何事?」

  禾晏道:「都督,您晚上做什麼?」

  「不做什麼。」

  「您是不出門了嗎?」

  他道:「你想說什麼?」

  「我是想說,」禾晏笑一笑,「若是您沒什麼事的話,我想出去逛一逛。我也是第一次來涼州城,想瞧瞧周圍有沒有什麼有趣的小玩意兒,」她胡謅道:「若是遇到合適的,買些帶回去送給我未婚妻。」

  肖玨似乎對她的事並不感興趣,淡道:「隨你。」

  禾晏大喜過望,道:「真是太好了,都督,我先走了!」

  她幾乎是雀躍著下了樓。待她走後,肖玨道:「飛奴。」

  侍衛早已瞭解,道:「少爺,我去跟著他。」

  「別跟得太近,」他道:「小心被發現。」

  「屬下明白。」

  ……

  禾晏興沖沖的出了門。

  袁寶鎮還沒到涼州,接下來幾日他們住在客棧,提前來城裡也沒告訴知縣,除了修琴以外,肖玨大概還要處理別的事。不過禾晏也不打算跟著,至少到眼下,肖玨可一點兒信任她的意思都沒有,何必熱臉貼冷屁股。她又不想和肖玨一樣在客棧裡看書,這會令她想到當初在賢昌館進學時候的可怕回憶。

  夜色正好,就趁著這個時間四處走走。雖然袁寶鎮還沒到涼州,不過想知道禾家的消息,倒也不是只有這一個辦法。但凡有酒館茶樓的地方,只要去吼一嗓子「我知道最近飛鴻將軍……」就能引出無數個話頭。不是她自誇,她最出名那幾年,許多地方的說書人日日必講的,就是有關飛鴻將軍的本子。

  當然,也要順道講一講封雲將軍就是了。

  涼州城夜裡,街上的人不如朔京的多,但也不算冷清。路邊商販也有賣這邊的土產的,禾晏邊走邊看,她身上也僅僅只有爭旗時候得到的一錠銀子而已。

  肖玨雖然是做她的「舅舅」,卻並未要給她銀子花的意思。好在禾晏此時已經吃飽喝足,並不想花銀子,便也只是看看不買。

  在她身後十幾步遠的地方,飛奴正緊緊地跟著。

  肖玨懷疑禾晏身份有異,此次帶她來涼州城裡,也要隨時盯著她,看她是否暗中聯繫徐敬甫的人。飛奴跟的盡心盡職,不過到底還是有一絲納悶。

  這個少年,一路走一路看,跟沒出來逛過街一般,新奇的不得了。嘴裡說著要給未婚妻買小玩意兒,看是看了不少,一個也沒買。要麼就是他是個吝嗇鬼,連一盒脂粉都捨不得送姑娘。要麼就是他在說謊,眼下不過是掩飾。

  禾晏轉過一條街,走進一條巷子,飛奴記著肖玨的話,不敢跟的太近,等估摸著差不多禾晏快走到巷子盡頭時才跟著拐進去,一進去便愣了一下,空蕩蕩的巷子,只有掛著的幾盞燈籠在風中飄散,哪裡還有人影?

  飛奴心中暗道糟糕,快步上前,走到巷子盡頭,巷子盡頭是一條大道,左右都是人潮,沒有看到那少年。

  被發現了,他握緊雙手,不僅如此,還把人跟丟了。

  禾晏甩著袖子,逕自往前走去。

  涼州城看起來不大太平,匪徒宵小不少。她初來乍到,都還沒踩熟地皮,就被人跟上了。對方跟了她一路,想來她如今也沒得罪什麼人,多半是想要趁火打劫的。只是如今她還盯著程鯉素的身份,肖玨還在客棧,還是不要惹麻煩的好。是以她也沒動手,甚至連照面都沒和對方打,只是悄無聲息的甩掉了後頭的人。

  沒有了尾巴,逛起來便更加遊刃有餘了。只是這樣找也不是個辦法,禾晏在街邊隨手攔了一名路人,笑道:「這位兄台,可知道城裡最大的酒館是何地?」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見禾晏穿的富貴,模樣不凡,估摸著是哪家富貴人家的少爺,語氣便格外的好,道:「最大的酒館,當屬萬花閣了。」

  「多謝,」禾晏又問:「請問萬花閣應當怎麼走?」

  「不遠,你順著這條街,一直走,走到盡頭,瞧見有一家米鋪,朝左拐個彎兒,再走不遠就看得到。」

  「真是多謝兄台了。」禾晏又沖他一拱手,這才笑容滿面的往前走去。

  同剛才那人說的分毫不差,確實沒走多久,順著米鋪的左邊一直往前走,就能聽見彈琵琶的聲音。周圍還有不少穿著富貴的公子老爺正往那頭走去,不必說,自然就是萬花閣了。

  禾晏也順著人往裡走去。

  待還沒走到門口時,便覺得陣陣香風撲鼻而來,禾晏腳步一頓,正覺得有些奇怪,這時,一團紅色的香風霎時間撲到她眼前,雪白的藕臂攀上她的肩,女子的嬌笑帶著些許撩人,「公子好面生,是第一次來咱們萬花閣呀?」

  禾晏:「……」

  她詢問的不是最大的酒館嗎?有沒有人能告訴她,為何那人所說的萬花閣,竟是家青樓!

  禾晏道:「我不是來這裡的。」她試圖將這姑娘的手給撥下去,奈何這姑娘聞言,不僅沒生氣,反而貼的更緊了,禾晏的手臂直接觸到一團綿軟,頓時面露尷尬。

  縱然同為女子,這也實在太親密了些!

  紅衣姑娘摟著禾晏往裡走去,邊走邊道:「不是來這裡,也可以進來看看呀。我們萬花閣,可好玩兒了。」

  對方是個女子,又不可用對付王久貴的辦法對付她,禾晏無奈,只好道:「姑娘,我沒有銀子,我很窮的。」

  女子掃一眼她從頭到腳的打扮,咯咯咯的笑道:「公子真會說笑,沒得這般小氣的。真要是小氣的話,也無事,雲嫣今日請公子喝酒,不收銀子,可好?」

  她身上的熏香重的刺鼻,熏得禾晏頭暈,一不留神,就被這個叫雲嫣的女子拉進了萬花閣。一進去,便覺得暖意和著香風撲面而來,台上一溜煙的妙齡女子,衣衫薄薄,正彈琴唱歌,一眾公子文人坐在台下叫好,投贈楹聯,紙醉金迷。

  到處都是人,禾晏倒是許久沒見過這般場面了,一時腳步頓住,不知該往哪裡走。雲嫣見狀,捂嘴吃吃笑起來,又來扯禾晏的手臂,「公子,我們去樓上,這裡人太多,公子生的如此俊俏,我怕有人來搶。」說罷,還在禾晏臉上摸了一把。

  禾晏只覺得一陣惡寒,猶如兔子進了狼窟,渾身上下都不自在。這雲嫣卻又是個熱情如火的,哪裡還看禾晏的臉色,拉著禾晏就往樓上去。

  萬花閣一共好幾層樓。最下一層是長檯,青樓姑娘們在此彈奏歌舞。往上是雅室,這就需要更多的銀子,是用來招待貴客的。再往上,就是姑娘們住的地方。

  雲嫣在萬花閣裡,姿容算不得出色,來照顧她的恩客也並不多。今日好容易在門口逮著禾晏這麼個有錢少爺,哪裡捨得輕易放開。再看禾晏生的也是眉清目秀,這樣的人要是被別的姑娘看到,難免要來搶人。僧多粥少,當然只有先下手為強,鎖到自己房間再說。

  她一直拉著禾晏不鬆手,禾晏琢磨著要如何才能自然些的脫身,走到樓上時,再不見摟著姑娘的恩客。

  「這上面沒有人啊?」禾晏問。

  雲嫣笑道:「又不是人人都能進姑娘閨房的,公子,你莫要得了便宜還賣乖了。」

  這裡的姑娘潑辣而膽大,禾晏並不知如何招架。路過一間房時,突然間,房門被打開,有個披散著頭髮的人衝出來,才衝到門口,便被人一把攥住頭髮給拖了回去。禾晏還沒來得及細看,門就「砰」的一聲被關上,差點撞到她的鼻子,將她的扇子也給撞飛了。

  這一切發生的實在太快,禾晏也愣怔了一刻。雲嫣連忙上前,問道:「公子沒事吧?剛才可有傷到你?」

  禾晏搖頭,彎腰撿起扇子,再側頭看向那間緊閉的房門,她耳力超群,聽到裡頭隱隱傳來女子的哭泣,再然後就是一個嬤嬤罵人的聲音。

  「這裡……」禾晏伸手要去推那門。

  「公子不可!」雲嫣攔住他的動作,「你做什麼?」目光中帶了一絲防備。

  禾晏心念一動,再抬眸時,目光裡全然都是好奇,「這裡面是什麼人?剛剛是在做什麼?」

  到底是第一次來青樓的雛兒,什麼都不知道,雲嫣心中掠過一絲輕蔑,面上卻笑著,又來挽禾晏的胳膊,「是我們樓裡新來的姑娘,不懂規矩,衝撞了客人,嬤嬤正在教她呢。」

  「你們樓裡還有不懂規矩的姑娘?」禾晏不動聲色道:「我以為都如姑娘一般善解人意。」

  這話說的雲嫣喜笑顏開,嗔怪道:「公子真是嘴甜。咱們自幼長在青樓,不懂規矩沒飯吃,自然不敢衝撞客人。不過有的人卻不同,生來不曾受過摧折,乍逢巨變,以為自己還是從前的小姐,驕縱任性,總是少不得苦頭吃。多吃幾次,也就明白了。」

  禾晏挑眉:「原來是良家子呀。」

  「公子,」雲嫣佯作生氣,粉拳輕輕錘一下禾晏的胸口,道:「這麼說可是看不上我們青樓姑娘?」

  禾晏低笑:「怎麼會?比起有爪子的野貓,當然是乖巧的姑娘更招人疼。」

  她本就生的清秀,穿著程鯉素的華服,看起來也算個翩翩少年,若再刻意裝的風流倜儻些,能迷倒一大片芳華女子。果然,雲嫣也被她這一笑笑的有些晃神,不自覺的話也就多了些。

  「雖說如此,可有人就喜歡這種有脾性的野貓。別看這屋裡人不懂規矩,如今咱們涼州知縣府上的少爺,可是點名要她呢。也不知哪裡來的這份運道。」說到此處,倒有些妒忌的意思了。

  「知縣府上的少爺?」禾晏心中百轉千回,神情不見半分漏洞,只詫異的看著她:「這屋裡人這般顏色動人,連知縣少爺都慕名而來?」

  「什麼慕名而來,」雲嫣不以為然,「這姑娘剛來咱們樓裡,媽媽要她接客,接的就是孫公子,誰知道她倒好,厲害得很,不僅不伺候孫公子,還用簪子刺傷了孫公子的胳膊。」

  「孫公子可是孫知縣唯一的兒子,豈能就這麼算了?讓媽媽將這姑娘調教幾日,待乖順了便送去。」

  雲嫣邊往前走,邊道:「只是這姑娘竟也是個有骨氣的,都整整三日了,你看方才,還是如此,咱們萬花閣裡,真是許久沒有見到這般剛烈的姑娘了。」

  「這可怎麼辦?」禾晏搖著扇子,擔憂道:「調教不好,你們如何與孫少爺交差?」

  「公子說笑,萬花閣裡就沒有調教不好的姑娘。再剛烈的姑娘,給喝點迷藥,自然什麼都不能做了。我看這姑娘也是自討苦吃,若是乖乖聽話,將孫少爺給哄好了,指不定還能做個妾室。如今這般,縱然是上了孫少爺的塌,怕是也難得孫少爺的歡心,下場不知有多淒慘。」

  她說著,妒忌之餘,又有些同情起來。

  「指不定這幾日她就想通了。」禾晏寬慰,「也無需太過擔心。」

  雲嫣搖頭:「只怕是沒有時間了,再過不久,孫公子的人就會來接人了。方才當是在上妝。」

  禾晏沒有說話。

  雲嫣似乎也察覺到自己說得太多了,便又露出最開始那般婉媚的笑容,拉著禾晏走到盡頭的一間房,將禾晏推了進去:「瞧瞧,你我怎麼淨說旁人的事?公子,不如來談談我們罷。」

  這是一間女子的閨房,不很大,梳妝台上擺著些胭脂水粉,芙蓉紅帳,頓覺春宵苦短。

  她一雙手又來摟禾晏的脖子。

  禾晏頭皮發麻,面上卻還要做風流公子的姿態,笑道:「佳人在懷,自然是好,只是姑娘不覺得還少了點什麼嗎?」

  雲嫣問:「少了何物?」

  「當然是美酒。我與姑娘一見如故,此情此景,當對飲一杯。」她想了想從前看禾元亮同府裡姨娘們嬉戲的場景,點了點雲嫣的鼻子,「你不是要請本少爺喝酒嗎?難不成在騙我?」

  風流俊秀的少年郎與自己調情,縱然是歡場女子也忍不住心旌蕩漾,雲嫣一跺腳,道:「怎會?你等著,我現在就去拿酒,今夜……同公子一醉方休。」

  她拋了個媚眼,扭著腰肢出門了。禾晏待她走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這才鬆了口氣。學男子上青樓,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是她極為不擅長的,真是要了命了。比去賢昌館進學還要可怕。

  她又一甩袖子,從袖子裡,滴溜溜的滾出一個小紙團來。

  方才路過那個房間時,裡頭有人突然衝出來,又被人抓回去,在那極短的時間裡,有個紙團被丟了出來。她當時怕被雲嫣發現,順勢將自己扇子丟下去,將紙團給掩住。彎腰撿扇子的時候,又將紙團給撿了起來。

  一路怕被雲嫣發現,直到現在才敢拿出來。紙團被揉的皺皺零散,禾晏展開來看,上頭寫著兩個字。

  救我。

  字跡是用眉黛寫的,有些模糊,寫字的人應當很緊張,縱然如此,也看得出一手的簪花小楷格外漂亮。

  那屋裡,關著個姑娘。

  雖然雲嫣說的冠冕堂皇,可說到底,也無非四個字,逼良為娼。她如今跟在肖玨身邊,本不該管這些事,省的招來麻煩,可自知道此事起,心中便積了一口郁氣,難以袖手旁觀。

  禾晏將紙團重新收好,站起身,推門離開了。

  等雲嫣拿酒回來時,屋子裡早已人去樓空,她呆了半晌,一跺腳,罵道:「騙子!」

  ……

  夜漸漸地深了。

  萬花閣裡的歌聲越發撩人曖昧,男女摟做一堆,親暱談笑,很難說清是逢場作戲還是交付真情。

  這裡的月亮不如在衛所的時候清亮,大約是沒有背山靠河的原因,少了幾分曠達,多了幾絲迷離。

  萬花閣對面的茶館裡,錦衣少年正坐著飲茶。

  到底是捨不得用那一錠銀子,禾晏便從程鯉素的衣裳上摳了一粒扣子下來。這扣子上還鑲了金,禾晏用這顆扣子買了杯茶,最便宜的那種。

  茶館的老闆大概也沒見過這種一身錦衣華服,卻要扯扣子付錢的奇葩,看她的目光都帶著幾分難以言喻,只道:「小哥,這扣子您還是自己留著吧,這杯茶送您喝,不要銀子。」

  禾晏:「……多謝。」她又施施然的把扣子給揣好,尋思著等過陣子再給程鯉素縫回去。為何是過陣子,自然是因為這幾日她還要上街,萬一又要喝茶呢?省的縫上之後還得扯第二遍。

  程鯉素要是知道禾晏居然有這種想法,大概會很後悔將衣裳借給她。

  夜越深,萬花閣反而越熱鬧,來樓閣裡的客人越多,極少有打道回府的。溫香軟玉在懷,自然流連忘返。這時候,有人從萬花閣裡出來,就看的十分清楚。

  一輛馬車停在了萬花閣前。

  兩個胖嬤嬤扶著一名女子出來,那女子半個身子都倚在其中一個嬤嬤身上,像是喝醉了。禾晏定睛一看,與其說是兩個嬤嬤扶著她走,倒不如說是架著她。

  這,大概就是雲嫣嘴裡說的那個被孫少爺看中的剛烈姑娘了。

  剛烈姑娘被送上了馬車,馬車載著她離開了。除了馬車伕以外,還有兩個侍衛模樣的人跟在旁側,活像押鏢的鏢師。禾晏心裡啐了一口,這還真是公然將人當做貨物了。

  她放下手中茶盞,悄無聲息的尾隨過去。

  涼州城裡街邊的燈籠不是很多,夜色就顯得格外深沉,好幾次禾晏都覺得馬車幾乎要同長夜融為一體。

  那兩個護衛坐在馬車的車轍上,一邊說話。

  「今日倒是乖順了不少,一點聲都不吭。」

  「進了萬花閣,難道還有好果子吃?這丫頭也是太不識時務,若是早些聽話,何苦受這些折磨?」

  「她自己不是說自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嗎?想不開也是常事。不過這樣正好,少爺不喜她,今夜之後,或許會便宜了你我。」

  二人對視一眼,笑聲下流無比。

  正說著,忽然間,馬車往前一栽,差點沒將他們二人給顛下來,其中一人罵道:「喂!怎麼回事?」一邊抬起頭來。

  但見低矮的房簷下,此刻正坐著一人。他穿著錦衣,束髮,半張臉被汗巾蒙著,只露出一雙眼睛,依稀像是在笑,因著夜色模糊,看得也不甚清楚。他手裡正上下拋著幾塊石頭,而眼下這馬車之所以停住,也正是因為一塊石頭劃破了車輪,車走不動了。

  「你是誰?」護衛下了馬車,厲聲喝道。

  「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那人說話了,聲音壓得很低,含含糊糊的,卻掩不住話中的囂張,他指了指自己,「我都這副打扮了,當然是打劫。」

  打劫?

  光天化日、不,好吧,現在是月黑風高,但涼州城裡,好久沒聽見這個詞了。重要的是,涼州城裡居然還有人敢打劫他們?

  「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煩了!」護衛冷笑道,「你可知道我們是誰?」

  「知道。」那人懶洋洋道:「知府孫家,孫家人。」

  「知道你還敢……」

  「我就敢!」他的話被人打斷了,下一刻,但見那人自房簷掠下,急衝而來。

  此刻夜深,這條路一人也無,車伕嚇得早已丟掉馬車,屁滾尿流的跑遠了。兩個護衛卻不能就此罷手,霎時間,三人纏鬥在一起。

  外頭的聲音像是驚動了馬車裡的人,馬車裡也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裡面的人似是想出來。禾晏高聲道:「待在裡面,別動!」

  頓時,那聲音煙消雲散,沒有再動彈。其中一個護衛像是恍然大悟,「你是她的情夫!好哇,說什麼打劫,原來你們是一夥的!」

  「你們孫家人的腦子,都是漿糊做的吧。」禾晏一邊驚嘆,一拳揍上他的臉,將他揍的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

  另一人拿刀衝了過來,可惜他那點力氣,尋常人面前是足夠了,在禾晏面前,卻有些不夠看。禾晏微微一笑,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那人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手上的刀應聲而落,禾晏一腳把他踢出幾米遠。

  這二人雖然說是孫少爺的護衛,禾晏倒真沒覺出來這個身手有多好。大概也只是出來接人,隨便派了兩個人就來了。誰能想到在孫家的地盤上,還有人如此膽大包天,毫無畏懼的截胡?

  她彎腰,撿起地上那把剛剛掉下來的刀。

  兩個護衛被揍的毫無還手之力,眼下見這蒙面人步步逼近,下意識的後退,一人道:「有話好好說,你莫要衝動,大俠?大俠!」

  這是個說軟話的,還有一人卻是毫無懼色,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色厲內荏了,他看著禾晏冷笑道:「臭小子,你膽子不小,敢動孫家的人。你要知道,今夜你截了人,明日就輪到你自己,你……你惹到了大麻煩!」

  禾晏看也不看他們一眼,步步逼近,待著二人都臉色發白時,一刀劈向馬車同馬相連的繩索。

  「我會怕?」

  說罷,她直接伸手,將馬車裡的人拉了出來。那女子被下了藥,根本無力動彈,瞪大眼睛看著禾晏。

  禾晏將她扶上馬,自己跟著騎上去,一揚馬鞭,極快的消失在夜色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5:03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九十章 我舅舅

  馬在寂靜的夜色中疾馳,不知過了多久,禾晏勒住韁繩,將馬停了下來。

  此處是一處空了的市集,眼下商販們早已回家。這位性情剛烈的姑娘自上馬車起就一直抖個不停,此刻似乎藥力稍微過了一點,能開口說話了,她軟綿綿,沒甚麼力氣的道:「放開我。」

  禾晏將她扶下馬,在一處豆腐店門口坐下來。

  方才情急匆忙,也沒認真看這姑娘生的是什麼模樣。眼下就著豆腐店房簷下掛著的微弱燈籠光,才看清楚這姑娘生的確實漂亮。嬌嬌軟軟,白白嫩嫩,眉目精緻,就是臉頰有些肉嘟嘟的,看起來還有些孩子氣,應當年紀不大,至多與程鯉素差不多。

  就這麼一小姑娘,偏被萬花閣的人打扮的妖裡妖氣,穿著不合適的薄紗衣,濃妝豔抹,冷的瑟瑟發抖。

  一坐下來,那姑娘就往後縮了縮,一臉警惕的看著禾晏:「你是誰?」

  禾晏愣了一下,回過神,想著這姑娘約是將自己認成了採花賊。便扯下面巾,笑道:「你別怕,我是來救你的人。只是剛才不方便露面,才以布巾遮臉。沒嚇到你吧?」

  月色下,扯下布巾的少年眉眼清秀,輕聲軟語,教人漸漸放下心防。

  「你如何知道……」她說話尚且還有些吃力,禾晏從袖中摸出一個紙團:「你丟出來的這個,被我撿到了。我聽人說了萬花閣逼良為娼的生意,一直藏在萬花閣旁邊的茶館,一路跟著帶走你的馬車。」

  禾晏看了看這姑娘:「你沒事嗎?他們沒有傷你吧?」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此話,這姑娘頓時紅了眼眶,她顫抖著伸出手,但見十個手指頭腫的嚇人,不知道是被什麼東西夾過。

  青樓裡的姑娘,尤其是新來的,就算不懂規矩,該教訓的教訓,媽媽也不會用會在身上留下痕跡的法子。畢竟姑娘還是要出去待客的,倘若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倒了客人的胃口,就得不償失了。因此,就想出了這等折磨人的辦法。

  禾晏看著有些心疼,誰家閨女這麼被糟蹋,爹娘都要心碎了。她將聲音放的更軟了一點,問:「姑娘,你家在哪裡?我先送你回家吧。」

  「家?」那姑娘愣了一下,看向禾晏,半晌才答:「我家在朔京……」

  「朔京?」這下輪到禾晏發愣了,「你是被拐來的?」

  「算是吧。」小姑娘道:「我是、我是逃婚出來的,本來想去揚州,中途弄錯了方向,來到了涼州,本來只想在涼州待幾天就走,沒想到被孫凌看到了。」她恨恨道:「我若回了朔京,定要將他們好看!」說到最後,幾乎是咬牙切齒。

  禾晏:「.…..」

  這小姑娘看著柔柔弱弱,膽子也實在是太大了。自己就敢從朔京跑到涼州?怎麼的,現在京城的少年少女們時興逃婚是嗎?一個程鯉素是這樣,眼下這個小姑娘也是如此。

  禾晏道:「你是一個人來的嗎?在涼州可還有認識的人,落腳的地方?」

  小姑娘搖了搖頭。

  禾晏也犯了難,這麼大個人,難道要把她帶回客棧。肖玨應該不會把自己打死吧,雖然再過幾日他們就要去孫知縣府上赴宴了,雖然她今夜才從孫知縣兒子手裡截了人。

  小姑娘似是看出了禾晏的為難,艱難的坐起身,還挺有骨氣,咬唇道:「你……你不用管我,接下來我自己躲一躲就行了。你的大恩大德,等我回到朔京,會讓我爹娘報答你的。你想要什麼,金銀珠寶,豪宅美人,都可以。你叫什麼名字,我回去就……」

  「小姑娘,你現在自身都難保,」禾晏扶額,「能不能走出涼州城都難說,就別提那麼遠的事情了。」

  「那又如何?」對方避開她的目光,紅著眼睛道:「反正我也不會求你。」

  打朔京裡來的少爺小姐們,個個都頂有脾氣。禾晏想,剛烈是好事,但剛過易折就不太好了,倘若換了程鯉素在此,能屈能伸,怕是進了萬花閣,都能免去諸多皮肉之苦。

  禾晏將她拉起來:「走吧?」

  「去哪?」

  「當然是去我那了。這位姑娘,」禾晏無奈道:「我剛剛劫走了你,想來再過不久,孫少爺就會全城搜尋你的蹤跡了。這麼大晚上的,你無處可去,到最後,還不是被孫凌找到。他只會變本加厲的折磨你,我辛苦了一夜,難道就是為了這個結果?」

  小姑娘還沒什麼力氣,被禾晏扶著上了馬,語氣猶豫:「你若帶我回家,會給你帶來麻煩的。孫家在涼州隻手遮天,你……」

  這小丫頭心裡倒是門兒清,禾晏駕馬道:「你放心,我家在大魏還隻手遮天呢。」

  實在不行,就將肖玨搬出來,肖二公子,可不就是在大魏隻手遮天嘛。

  禾晏問:「忘了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陶陶。」她說。

  陶陶?這名字聽著有些耳熟啊,像是在什麼地方聽過,禾晏仔細想了想,怎麼都想不起來,眼下情勢急迫,倒也不是瞎搞這些的時候。等將陶陶送回客棧,今夜過了再細細盤問吧。

  ……

  禾晏到底不是在涼州城裡長大的,也不認識涼州城的路。好在她慣來記路都不錯,原路找到了來時的客棧。因怕人發現孫凌的馬在此,在客棧前面遠的地方就同陶陶下馬,對著相反的方向一拍馬屁股,看著這馬跑進了夜色中。

  肖二公子挺會挑客棧,這裡不如之前萬花閣那一帶熱鬧,顯得安靜許多,此刻夜深,幾乎沒有人了。禾晏扶著陶陶上樓的時候,客棧樓下也無人,她推開門,發現飛奴也不在,這才鬆了口氣。

  屋子裡有備好的水,禾晏道:「你先洗洗臉,我這裡有些乾淨衣裳,你且換上。穿你身上這個可不行,會著涼的。」她把程鯉素送他的一大摞衣服全都放到陶陶手上,「你自己挑喜歡的穿。」

  陶陶看著她,臉一紅,「你出去。」

  禾晏這才想起自己如今是男子身份,便道:「好好好,我出去,我在門口守著,你安心換。」

  等她關上門,想了想,又溜到肖玨屋子外面,將耳朵附在上頭,想聽聽肖玨在不在。

  屋子裡的燈已經滅了,不知肖玨是不是睡了。禾晏輕聲道:「都督,都督?」

  沒人反應,她又伸手輕輕敲了敲門,仍舊無人回答。禾晏站直身子,猶豫了一下,推開門。

  屋子裡窗戶沒關,外頭的風漏進來,就著月色看,床榻上整整齊齊,無人睡過的痕跡。肖玨早已不在,他放在桌上的飲秋劍也不在了。這人劍不離手,想來是出去了。

  禾晏又注意到,旁邊的小几上,還放著那把熟悉的晚香琴。禾晏撇了撇嘴,心中腹誹,嘴上說是來修琴的,實則肯定是在涼州城做什麼機密之事。飛奴也不在,這主僕二人定是出門辦事去了,根本不帶她,擺明了就是不信任。

  雖然早就知道肖玨對自己不信任,也知道這是情理之中,禾晏心中還是有一絲不舒服,好歹他們也是同窗,認識這麼多年了,出去做事,她又不會告訴別人!真是小氣。

  她又退出了肖玨的房間,將門重新給他掩上。

  那一頭,陶陶已經換好了衣裳,將門推開,看見禾晏,低頭道:「我換好了。」

  禾晏將她推進去,「噓」了一聲,「隔牆有耳,進來說吧。」

  她將屋子裡的燈點上,陶陶換了程鯉素的衣裳,顯得清秀多了。程鯉素的衣裳多是明亮色澤,緗色長袍穿在小姑娘身上,把小姑娘襯的更加白皙清秀。她眼眶仍舊是紅紅的,頭髮披散在肩上,乖得像禾晏見過的雪白小兔子,一看便是養尊處優,大戶人家精心養大的女孩。

  「對不住,我本該不這麼說,可你穿衣裳的品味,也實在太差了。」小兔子說話,便不那麼可愛了。陶陶蹙眉,指著衣裳上的一尾鯉魚,「實在豔俗不已。」

  禾晏:「……」

  這位小姐,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有心思觀察衣裳?難道朔京來的大小姐都是如此嗎?禾晏尋思著自己從前也不這樣啊。她輕咳一聲,道:「眼下情非得已,陶陶姑娘還是先將衣裳的事緩一緩。」

  她將程鯉素那一匣子髮簪遞過去:「先選一支你覺得不那麼豔俗的,將頭髮束起,眼下你做女子打扮可不行。」

  「為何?」陶陶不解。

  「孫凌應當很快會派人找過來,搜捕全城同你長得相似的女子。我們也不能倖免。」

  陶陶聞言,緊張起來,「那怎麼辦?」

  「你別擔心,我自想辦法將他們支走。這麼晚了,你還沒吃過東西吧?我這裡有些路上的乾糧,等明日早上,我再讓客棧給你做點熱的東西吃。這裡還有茶水,冷是冷了點,你自便。」

  陶陶摸了摸肚子,方才覺出飢餓,便自行去倒茶壺裡的茶水,禾晏見狀,心中嘆了口氣。這姑娘果真單純,經過萬花閣一事,還是如此容易輕信他人,若不是遇到自己,換個其他有歹心的人,只要稍加哄騙,在茶水裡下藥,都不用折騰,就將這小姑娘拐走了。

  當年自己雖也孤身一人離開禾家,到底是跟著撫越軍一道的,不至於這般危險。這世道,對女子,總是艱難些。

  她心裡想著,此事本來想瞞著肖玨,但眼下肖玨和飛奴都不在,反而不好辦了。原本她打算,如果孫凌的人找上門來,有肖玨在,不至於進屋查人,現在沒了這尊大佛,搬出肖玨的名號,旁人大概以為她在說謊。

  只能期望肖玨早些回來了。禾晏從沒發現自己曾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期盼肖二公子的歸來。

  陶陶隨便吃了幾口乾餅,喝了一杯茶水,便道:「不吃了。」這個「不吃了」,從她嫌棄的皺鼻子的表情來看,定然不是因為吃飽了,而是不合她的口味。

  她自己坐到桌前,對著銅鏡束髮,梳了片刻,轉過身道:「好了!」

  禾晏此刻也覺出有些口渴,拿了個杯子正喝茶,一看差點沒把茶水噴出來。這孩子頭髮扎得亂七八糟,活像是剛剛逃難回來。她忍不住問:「你這……是扎的頭髮?」

  「人家從前在府裡又沒有自己梳過頭,都是丫鬟給我梳的。」小姑娘委屈極了,將梳子一扔,「我不會!」

  禾晏:「……」

  她無奈的走過去,好脾氣的撿起梳子,道:「不會就不會,發什麼火,我來幫你。」

  說罷,便真的將陶陶的長髮握在手裡,一下一下的給她梳頭。

  陶陶一愣,銅鏡裡映出的少年溫柔又俊秀,她忍不住問:「你連這個也會?」

  「多試幾次就會了。」禾晏笑著回答。

  她做禾家大少爺多年,但改換身份這件事,除了禾家大房二房幾人,其餘人都不知道。因此,禾晏的小廝和丫鬟們,從來都不得與她太過親近。就連扎頭髮這回事,都可能露陷。所以禾晏從很小的時候起,就開始自己束髮。

  不僅是束髮,任何可能洩露秘密的事,她都要自己做。久而久之,便也養成了一副凡事親力親為的性子。雖然有時候也會很羨慕那些被捧在掌心裡長大的少爺小姐,不過轉念一想,譬如說遇到今日這種事情,她也不會哭哭啼啼的,許多事情,靠自己總歸有底氣的多。

  待束完發,禾晏又給她將臉塗黑了些,眉毛也畫粗了些。她做這種女子喬裝男子一事早已得心應手,妝罷,陶陶看著鏡中的自己,愣愣的道:「多、多謝你……你真是好手藝。」

  禾晏拍了拍巴掌,「熟能生巧而已。陶陶姑娘,你且背過身去,我也得換件衣裳。」

  ……

  今夜的涼州城,實在是熱鬧非凡。

  有人竟在離孫知縣府上不遠的地方,劫了孫少爺的馬車。馬車裡的人是孫少爺新納的小妾,一時間,涼州府衙雞飛狗跳,發誓要非抓到賊人不可。

  「少爺,少爺,那人分明就是她的情夫!」先前才挨過禾晏一拳的護衛此刻正跪在地上喊冤,「他們是一夥的,就是故意將她劫走!」

  「她根本就不是涼州人,哪裡來的情夫?」孫凌一腳踢過去,「蠢貨!」

  孫凌如今三十而立,一事無成,指著自己的知縣老爹過日子,在涼州城欺男霸女,無惡不作。他生的兔頭麞腦,臉頰處有一塊黑色的胎記,更顯可怖。他府上小妾無數,還有無數被他欺辱了丟棄的良家女子,涼州百姓敢怒不敢言,容他父子在城裡一手遮天。

  今日卻在回家路上被截了胡,女人事小,丟臉是大,對孫凌來說,這是赤裸裸的不將他們孫家放在眼裡!

  「眼下城門已經封鎖了。」另一個護衛道:「那女人受了傷,應當還在城裡。挨家挨戶的查,總能查到下落!」

  「蠢貨,」孫凌又罵了一句,「涼州城裡的人,幾時這樣膽大,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你既然說那人知道是我孫凌要的人還敢動手,自然是不知死活之輩。多半不是涼州人。」

  「那女人也不是涼州人,他們指不定是一夥的!」先前的護衛又道。

  「管他是不是一夥的,敢同我孫家作對,就要做好有命來沒命去的準備!你再說一遍,那人究竟如何相貌?」

  「他當時蒙著臉,看不到長什麼樣子。約莫七尺餘,比我矮一頭,身材瘦弱,不過穿的很富貴,他那件衣裳的料子,也不像是普通貨。」護衛絞盡腦汁的回憶,「總之,應當不是窮人。」

  孫凌思忖片刻,道:「我知道了。」

  兩個護衛齊齊看著他。

  「城裡的人馬繼續堵城門,剩下的大頭,跟我去查客棧!」

  「客棧?少爺,這是為何?」

  孫凌罵道:「蠢貨就是蠢貨,也不想想,既然多半不是涼州人,就是住客棧了!你說這人穿著富貴,也不可能住粗陋客棧,你找那些好的、花銀子多的客棧,不就是了嗎?」

  「原來如此,」兩個護衛連忙稱讚:「少爺英明,少爺英明!」

  「哼,」孫凌得意一笑,臉頰上的胎記顯得更可怖了,他陰測測道:「涼州城裡,幾時沒見過這麼不怕死的人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這麼大膽子。還有那個賤人,實在不識抬舉,三番兩次如此,怕是不知道我的厲害。」

  「一個都不要放過!」

  ……

  城裡的夜,彷彿被火把映亮了。本該是安寢的時辰,家家戶戶被馬蹄聲吵醒,衙役和城守備們衝進平民的宅院內,依次盤查。

  按理說不應當如此,可孫家濫用私權已不是一日兩日。聽聞孫凌的小妾被擄走,不少人暗中斥罵。

  「呸,胡說八道,哪裡來的小妾,長成那副尊容,就算萬貫家財人都瞧不上,定又是去哪裡擄的清白姑娘,這種行徑和強盜有什麼兩樣?強盜都要挑夜裡動手,誰敢這麼明搶?」

  「可人不是被擄走了麼?這是哪位義士看不下去才出手的吧。」

  「若真是義士,我就日日在菩薩面前禱告他平安康健,莫要被姓孫的抓到!」

  「哎,世道變了。」

  這些聲音自然不敢明目張膽的出現在官兵面前,只等人走了之後小聲說一說,極快的散入夜裡,了無痕跡。

  城裡的客棧今夜也都遭了秧,掌櫃的並著夥計,連同樓上的客人都被一戶戶拉出來盤查。若是看起來家境富裕的,更是盤問的仔細,屋子裡搜得連隻蒼蠅都不放過。

  禾晏坐在床邊,燈已經熄了,只有一點月光從窗外透進來。眼下已經夜深,肖玨和飛奴居然還沒回來,她心想,這兩人該不會是不回來了?就如同那些家貧養不起多餘子女的人家一般,帶著小兒子去人流密集的街上,騙孩子說去買糖,一轉眼人就不見了,就將骨肉遺棄在路邊。

  肖玨這是把她遺棄了?那她也實在太可憐了吧!身上只有這麼一點銀子,客棧的房錢明日還要結付,還要吃飯,還要回涼州衛所,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嗎?要真是如此,明日她就去把隔壁那把晚香琴賣了。禾晏胡思亂想著,這人到底還回不回來,若不回來,今夜她和陶陶剛好一人一間房,也不浪費。

  正想著,同樣坐在塌邊的陶陶小聲道:「你不會逃跑吧?」

  「啊?」禾晏詫異。

  「他們說,孫凌在涼州很有勢力,人人懼怕孫家權勢。我之前,同許多人求救過,那些人一聽到是孫凌,沒有一個人敢幫忙的。」

  陶陶說到此處,神情憤憤。她當時流落萬花閣,也並不是一開始就遭人算計的。路上掙扎不已,循著機會就求救。她找了許多人,有看起來人高馬大的壯士,也有瞧著滿口禮義廉恥的書生。有年長能做她爹的富商,也有背著刀四處遊歷的俠客。她儘量找那些看起來有能力能解救她出去的人,可他們聽到是孫凌要的人時,便夾著尾巴灰溜溜的走開。縱然她許諾千金,拋出自己的身份,也沒一個人搭理她。

  到最後,陶陶自己也絕望了。那張紙條丟出去的時候,她都沒想過會有明日。只想著真見了孫凌,就與他同歸於盡。誰知道最後一刻,有人衝了出來。

  她側頭去看身側的人,少年歪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很奇怪,這樣看起來羸弱年少的人,竟也會讓有種莫名的安全感。許是她面上一直柔和的笑意,或者是她清朗絲毫不見塵埃的眼睛。

  陶陶莫名的很相信這人,卻又有些擔憂。她道:「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你還知道這個?」禾晏笑了,「其實,我也是地頭蛇,我很厲害的。」

  陶陶見她神情輕鬆,也跟著放鬆了一點,她看著禾晏,忍不住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她問:「孫家人如此跋扈,你不是涼州人,亦不知救了我會招來什麼樣的麻煩。他們都不敢出手,為什麼你會救我呢?」

  這孩子,怎麼這麼多問題。禾晏側頭,見小姑娘雙眼紅紅的看著她,又好奇又期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因為你是女子啊。」她在心裡默默道:「而我也是女子。」

  ……

  嘈雜聲圍堵了整個客棧。

  夜被火光映的通紅,客棧上上下下的人都被突如其來的官差給叫醒,一一站在門口盤問。

  孫凌站在門口,目光落在樓上最後一間房,道:「那間房呢?怎麼不開門?」

  掌櫃的顫巍巍的去敲房門:「小公子,小公子?」

  半晌,有人拖拖沓沓的來開門,是個秀氣的少年,穿著裡衣,睡眼惺忪的道:「這麼晚了,什麼事啊?」

  話音未落,官兵們就進去搜查。屋裡還有一個書僮,正忙著給少年披衣服:「少爺,別著了涼。」

  官兵們進去搜尋一番,未果,很快出來,對孫凌搖了搖頭。

  孫凌看向面前的少年,這少年年紀不大,看起來養尊處優的,他的書僮正忙著給他穿靴子。

  「你們這是做什麼?」禾晏蹙眉,「一聲招呼都不打。」

  「打招呼?」孫凌冷笑一聲,「笑話,涼州城還沒有需要我孫凌打招呼的地方。」他看著禾晏,記起之前護衛所說的,身高七尺左右,身材瘦削。這少年正是如此。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程鯉素。」禾晏答道。

  「啪」的一聲,書僮手中的靴子沒拿穩,落到地上,眾人隨著目光看去,孫凌神情一變,突然道:「你,抬起頭來。」

  他指的是書僮。

  禾晏心道不好,問:「幹什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們還想搶我的人不成?」

  「你的人?」孫凌盯著他,目光陰鶩,「話不要說得太早。地上那個,給本少爺抬起頭來!」

  地上的人沒有動彈,低著頭,仔細看,手還有些顫抖。

  孫凌見狀,神情越發猙獰,上前一步,就要去扯書僮的頭髮。下一刻,禾晏擋在書僮面前,她握住孫凌的胳膊:「這位公子,注意你的言行舉止。」

  「搶走本少爺小妾的刺客,就是你吧?」孫凌笑起來,胎記如妖鬼刺青,「你死定了!」他道:「來人,把他們兩個給我抓起來!」

  「抓我?」禾晏笑了,她道:「我勸你三思而後行。你可知道我舅舅是誰?」

  孫凌問:「你舅舅是誰?」

  「我舅舅是當今陛下親封封雲將軍、如今右軍都督,肖二公子。孫少爺,你確定要來抓我?」禾晏挑眉。

  孫凌一愣,片刻後大笑起來,他笑的眼淚都要出來了,指著禾晏問身邊人:「你們聽見了沒有,他說他舅舅是誰?」

  周圍的人俱是大笑起來。

  「臭小子,」孫凌止住笑聲,盯著禾晏惡狠狠的道:「既然你舅舅是肖玨,你就讓他出來!肖玨又怎麼了?我今日就當著你舅舅的面,叫你求生無門求死不得!」

  「是嗎?」

  一個陌生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

  孫凌回頭一看,皎然如月的年輕男子身後跟著侍衛緩步而來,嗓音低沉,帶著冷淡的嘲意。

  「你不妨試試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5:12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九十一章 告狀

  「你不妨試試看。」

  樓口一時寂靜無聲。

  半晌,禾晏突然回過神來,高聲道:「舅舅!」

  這就是這小子的舅舅?孫凌打量著面前的青年。見這年輕男人相貌俊美,舉止優雅,不覺生出妒忌之心。他因面上帶著大塊胎記,知曉自己醜陋,便格外憎惡生的好看之人。他府中小妾無數,在外常常玷污良家女,倒並非全然因為好色,搶到手中,也絕不會好好嬌寵。那些美人在他手中,下場經常極其淒慘。孫凌自己沒有的東西,瞧見別人擁有,就想要毀滅。

  面前的男子生的實在太過出色,莫說是涼州,只怕在大魏,也稱得上數一數二。

  「舅舅!」禾晏跳起來,一溜煙跑到肖玨身後,只露出一個頭,伸手瑟瑟的指向孫凌,「這個人,欺負我!」

  她喊得一派天真,如稚兒在外受了欺負回家找長輩告狀,一邊的飛奴見狀,不覺無言。

  肖玨的身子也僵了僵,他忍著嫌棄,不去管身後扯著他衣服的人,只看向孫凌:「就是你?」

  孫凌心中一跳。

  這青年人相貌生的實在太好,神情平淡中,卻又帶著一點幾不可見的鋒芒,縱然是平靜的問話,聽著也讓人忍不住心中一寒,莫名生出些畏懼。

  他定了定神,看向肖玨,冷道:「是我。你又是誰?」

  「肖玨。」

  肖玨?孫凌狐疑。他沒見過肖玨,半年多前,聽聞肖玨帶新兵來涼州駐守涼州衛,可他沒怎麼來過涼州城,更沒來過孫家。孫凌當然也聽過肖玨的名字,大魏有名的少年殺將,生的英姿麗色。眼下這人生的倒是好,但除此以外,如何能證明他是肖玨。況且……堂堂的右軍都督,出門只帶一個侍衛?他一個知縣兒子出門都要前呼後擁。這個外甥又是怎麼回事?無論如何,這幾個人看起來都怪裡怪氣的。

  孫凌低聲問身邊小廝:「最近有聽過封雲將軍到城裡的事麼?」

  小廝搖頭:「沒有啊。」

  孫凌聞言,心下更是狐疑,不過他素來狡猾,也不願意輕易下結論,於是看向肖玨冷笑:「你既然說你是肖玨,可有證明你身份的玉牌?」

  肖玨:「沒有。」

  連玉牌都沒有?孫凌心下更定,眼前這幾人,定都是冒牌貨。想到方才自己差點被冒牌貨給嚇倒,孫凌不覺氣惱。他看著肖玨,喝道:「我不管你們是什麼人,你們竟敢私自擄走官眷,這是死罪。來人,把他們給我拿下!」

  「什麼官眷?」禾晏從肖玨身後探出個頭,大聲道:「那可是我的書僮!你若要說是你的官眷,煩請拿出證據!她的身契呢?你連個身契都沒有,胡亂抓人,還有沒有王法了!」

  「王法?」孫凌笑的猙獰,「在涼州,我孫家就是王法!都給我動手!」

  一群官兵氣勢洶洶的上前。

  禾晏如今扮演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的程鯉素,當然不會動手。她啊呀一聲,唯恐天下不亂的大叫起來:「殺人了!官兵殺人了!」

  這客棧上上下下都還住有別的客人,聞言頓時混亂嘩然起來,街裡街外連狗都開始狂吠。

  肖玨道:「飛奴。」

  黑衣侍衛頓時擋在肖玨身前,禾晏趁機看了個清楚。她不知道飛奴是不是九旗營的人,但觀其身手,可與前生的自己不相上下。倘若九旗營就是這個水準的話,以現在禾大小姐的身子,只怕還不夠格。

  她看的目不轉睛,扯得肖玨的衣裳都有些變形,聽得肖玨低聲斥道:「放手。」

  「哦。」禾晏回過神,連忙放手,見他的袖子被自己抓的皺巴巴的,於是撫摸兩下試圖撫平,討好道:「舅舅,飛奴大哥真是好身手。了不起!」

  想也不用想這時候的自己,大約和禾雲生一個德行。

  肖玨沒理會她。

  涼州府衙裡的官兵,都和孫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成日好酒好菜的伺候,早已養成了只吃飯不做事的習慣。捉拿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女幼還行,真正遇到能打的,完全沒有一戰之力。

  飛奴一個人便將他們全部打倒在地。

  孫凌見狀,後退一步,吩咐小廝:「去......去把人給我全部叫來!」

  小廝轉身要跑,還沒跑出一步,就被人用石子打中,雙腿一軟,跪下身去。

  禾晏偷偷丟掉手裡的石子,這當然是萬萬不能讓人去通風報信的。雖然也不是打不過,但打來打去的,多累,飛奴也需要休息的嘛。

  陡然間,身邊再無可用之人。孫凌心中半是憤怒半是恐懼,他指著肖玨道:「你們……竟然敢毆打官兵,還有沒有王法了!」

  「你不是說在涼州你就是王法了?」禾晏覺得自己此刻的模樣像足了狗仗人勢,躲在肖玨身後同孫凌頂嘴,「這位大人,你這個王法也不怎麼樣嘛,還不如人家的侍衛能打。」

  「你!」

  孫凌抽出腰間鞭子,就要甩到禾晏臉上來,禾晏往肖玨身後一縮,下一刻,飛奴已經攥著對方的鞭子,一腳踢過去,孫凌被踢得絆倒在地,飛奴順勢一腳踩在他的腦袋上,把他的臉踩到地裡去了。

  禾晏看的咋舌,這飛奴看著莫不吭聲的,也蠻狠心的嘛。

  「少爺,殺不殺?」飛奴問。

  「你……你們敢殺我……我爹是涼州雞縣,」孫凌被踩得話都說不清楚了,心中又怒又懼,不過到此時,他還是不相信這人敢真的殺了他,還不忘放狠話,「我爹一定不會放過你們的!你們全都要死!」

  「年紀輕輕的,不要詛咒別人。」見他已經被制住,禾晏便走上前去,蹲在孫凌身邊,歪頭看著他道:「況且誰不死呢?你當你是妖怪,一輩子不死?那我真的佩服你。」

  她語重心長說教的口氣,比踩著自己臉的飛奴還要令人生氣和恥辱,孫凌氣的說不出話來。

  禾晏可一點兒都不同情這人,這天下間,她最討厭的莫過於欺負弱者的人了。欺負女人的男人更可惡,倘若有半點良知都不會這麼做,只有沒本事的男人才會欺負女人。對著可愛的小姑娘也能下得去手,這人就是個畜生。

  她有心還要再氣孫凌幾句,突然間,樓下傳來異動,似有人帶著人群上樓。她才剛站起身,有人就已經衝到樓道門口,喝道:「我兒!」

  禾晏循著聲音看去,但見一男子衝到孫凌面前,飛奴抬腳,他就抱著孫凌的頭急道:「我兒!你可有傷到哪裡!」

  這是個中年男子,生的和孫凌十分相似,且臉頰處亦有一塊和孫凌相同的黑色胎記。但因為比孫凌年紀大,除了貌醜之外,帶了一種猥瑣的粗鄙,再穿著華麗,就很不倫不類了。

  禾晏自覺並不是個以貌取人的膚淺之人,看見此人也忍不住移開目光,再看看肖玨的臉,肖玨的腰,頓覺從身到心都舒適了許多。

  這才是人間佳色。

  「爹,」孫凌見撐腰的人來了,指著禾晏和肖玨,彷彿迴光返照般的中氣十足的喊:「這兩個人冒充朝廷命官,擄走我的小妾,還打傷我的人,爹,你把他們抓起來,我要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你們好大的膽子!」這人聞言,頓時怒不可遏,指著禾晏幾人道:「來人,把他們拿下!」

  「原來是孫雞縣來了。」禾晏笑眯眯道:「何必浪費時間,反正你們的人又打不過。都是一群酒囊飯袋而已。」

  大約沒料到會遇到這種油鹽不進的人,孫知縣也愣了一下,待回過神,更是大怒,只道:「拿下他們,生死勿論!」

  生死勿論?禾晏蹙眉,難怪要說孫家父子在涼州城一手遮天,這可不是嗎,京官都不見得有這個權力,他們卻張口就來。

  「孫祥福,」打斷他的是肖玨,他看著對方,冷淡的開口,聲音像含著刀子,凌厲的刺人,「你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我是誰。」

  接到消息趕來的時候,孫祥福自己也沒來得及聽清楚到底發生了何事,只知道是孫凌帶人去拿人,不想反被人欺負了。當老子的為兒子撐腰,況且這是涼州城,孫祥福也沒想那麼多。等來到此地,看到孫凌被揍的這麼慘,孫祥福又心疼不已,燈色昏暗,他沒有仔細去看肖玨的容貌,此刻乍然聞言,才認真的抬眼看去。

  這一看,就呆住了。

  片刻後,孫祥福突然一撩袍角,跪了下來,腦袋抵在地下,聲音帶著顫抖的惶恐:「下官……下官不知都督已經到此,有失遠迎,都督恕罪!」

  都督?孫凌詫然看向自己的父親。

  看見孫祥福回過味兒來,再看他這窩囊樣子,想來也翻不起什麼波浪。禾晏便笑道:「孫知縣這是要恕的哪門子罪?孫少爺剛剛上樓來的時候,要擄走我的書僮,要我的命,要當著我舅舅的面讓我生不如死,可是威風得很。眼下卻要我們恕罪?我們哪裡敢呢?」

  「是不是,舅舅?」她看向肖玨,理直氣壯地告狀。

  此次下帖子,除了肖玨以外,還有他的外甥,右司直郎府上的小少爺,此刻這少年叫肖玨舅舅,定然就是程鯉素了。沒想到自己這個不孝子竟然衝撞了舅甥兩人,孫祥福內心苦不堪言。

  他一巴掌抽向孫凌的臉,孫凌被打的腦袋一偏,這一巴掌力度十分之大,眾人都聽得見清脆響聲。

  孫祥福跪下,一邊磕頭一邊道:「都是下官教子無方,犬子有眼無珠,沒能認出來都督和小公子。衝撞了大人,萬望都督海涵,下官回去,一定好好教導犬子。」

  見肖玨還不吭聲,孫祥福咬了咬牙,又是一巴掌抽過去。孫凌本就受了傷,眼下反應不如從前,剛才一巴掌已經被抽的發呆,此刻冷不防又挨了一巴掌,當即慘叫一聲。可孫祥福才不會罷手,既是有心做給肖玨看的,就決不能手軟。他邊抽邊罵:「你這個不孝子,為父平日裡教你的禮義廉恥全都忘了!怎麼能平白污衊人!我知道你心中敬佩肖都督,以為有人冒充肖都督才會如此義憤……但,這可是真的肖都督,你可真是好心辦了壞事!」

  禾晏:「……」她聽得歎為觀止,瞧瞧,當官的人多會說話。她前生縱然是做到三品武將,也沒有這樣一番好口舌,她若是也能如此巧舌如簧,是不是都能官拜一品,封王進爵什麼的。

  孫祥福一連抽了幾十下,孫凌被打的慘叫連連,後來索性都不出聲了。孫祥福瞧見,心痛不止。他雖妻妾眾多,但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眼下做給肖玨看,就是希望肖玨給個台階下。

  可這位冷漠無情的右軍都督,也只是冷眼旁觀,並不開口,這樣下去,不知道會不會把孫凌打死。

  孫祥福沒辦法了,他鬆開手,跪著爬到肖玨身前,不住地給肖玨磕頭,「都督,再打他就死了。求您給犬子一條生路吧!都督,您要罰就罰我吧!」

  一時間,孫祥福在地上不住磕頭,孫凌躺在一邊嘴角流血,看著還真有點可憐,要不是之前見識過孫凌究竟是個什麼德行,禾晏都要忍不住為這一幕父子情深感動。畢竟作惡的是兒子,老父親又做錯了什麼呢?

  但肖玨果真沒讓禾晏失望,即便孫祥福腦袋都磕破了,肖玨臉上也沒有半分動容。

  等孫祥福也覺得自己快支撐不住的時候,肖玨開口了。

  他道:「子不教父之過,孫祥福,」他俯頭,居高臨下的盯著孫祥福,聲音亦是很平靜,「你是不是忘了,趙諾是怎麼死的。」

  此話一出,孫祥福的抽泣戛然而止,從頭到底一股涼意兜頭而來。

  趙諾是怎麼死的?趙諾是被眼前這人推到碑堂下斬首的。趙諾是誰,趙諾是當今戶部尚書的嫡長子!

  他怎麼把這茬給忘了,當年趙諾出事時,因著趙大人的關係,多少達官貴人前來求情,十六歲的肖玨眼都不眨,說殺就殺了,陛下也無可奈何。

  這個人,可是會動真格的。戶部尚書的兒子他都能殺,自己雖然在涼州稱王稱霸,可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知縣而已。

  孫祥福嚇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顫抖著道:「都督,求都督饒命!求都督恕罪!」

  孫凌不知為何自己的父親懼怕肖玨至此,但見父親如此,也不由得生出驚慌。

  樓上樓下的客人們全都被這變故驚呆了,見素來在涼州作惡多端的知縣父子今日如此狼狽,又十分快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肖玨才背過身道:「你起來吧。」

  孫祥福虛弱的都快昏過去了,看著肖玨的背影道:「都督?」

  「再有下次,要的就是他的命了。」他道。

  孫祥福喜不自勝,拖著孫凌對肖玨磕了個頭,道:「都督大人有大量,不跟犬子計較,都督放心,日後再有下次,無需都督動手,下官親自結了他的性命!」

  肖玨轉身往房間裡走,道:「帶著你的人,即刻離開此地。」

  「都督……不去府上住嗎?」孫祥福小心翼翼的問。

  「不必,我在涼州還有事。袁寶鎮到了,我自會登門。」

  孫祥福還想說什麼,又按捺下來,今日事出突然,實在不是說話的好地方。還是先把孫凌帶回去,找個大夫給他看看為好,便應了肖玨的話,吩咐手下動作。

  ……

  孫祥福動作極快,不過一柱香的功夫,手下的人退的乾乾淨淨,還把剛剛摔壞的東西給清理了。客人們也紛紛散去,掌櫃的沒料到住進客棧的是這麼一尊大佛,眼神中還帶著畏懼,禾晏拍了拍他的肩:「沒事,我們都很和氣的,不用怕,你們的綠豆棋子麵很好吃,明日我還想吃。」

  掌櫃的見這少年一派天真,遂放下心來,待掌櫃的走後,禾晏才鬆了口氣,等轉過身,看著肖玨的背影,心又提了起來。

  該怎麼給這位大人解釋呢?

  肖玨沒有進他自己的房,而是進了禾晏的房。飛奴也跟了進去,禾晏走進去的時候,一眼就看見縮在牆角的陶陶。

  她大概剛剛被嚇著了,從肖玨來的時候就躲在了牆角,低著頭。禾晏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寬慰道:「他們走了,已經沒事了。」

  她這般溫言軟語,聽得肖玨和飛奴都忍不住朝她看來。禾晏見狀,道:「舅舅——」

  「你不會告訴我,」他盯著禾晏,冷嘲道:「你的未婚妻到涼州來尋你了?」

  未婚妻?禾晏想了想才記起,她好像當時為了不讓醫女沈暮雪發現她是女子身份,隨手胡謅了個未婚妻的說辭,沒想到肖玨還記著。

  「哪裡的話,舅舅,」禾晏正色道:「我是在涼州城裡,看見那個孫凌強搶民女,逼良為娼,我一時看不過去,便出手相助。誰知道這個孫凌在涼州如此無法無天,追到客棧裡來了,我……」她討好的笑了笑,「我也是弘揚了您為民除害的好名聲啊!」

  肖玨嗤笑一聲:「我用不著那種東西。」

  這話禾晏沒法接。

  她想了想,決定換個說法,「我剛剛真是嚇死了,幸而舅舅你來得及時,若非如此,我不知道要被孫凌欺負成什麼樣子,說不準日後都沒命見你了。」

  「你是我外甥,」肖玨聞言,勾唇悠悠道:「誰敢欺負你?」

  話是好話,怎麼聽著這麼不對勁?禾晏心想,罷了,都叫他舅舅了,反正便宜也都被佔了,也就別在乎佔多佔少,不過是口頭上的便宜,也不掉塊肉。

  「那這位姑娘,舅舅,我們還是把她送回家吧。留在涼州,定然會被孫凌那廝報復。」禾晏試探著問他的意見。

  「你自己處理。」

  果真無情,禾晏在心裡腹誹。

  正在這時,一直不說話的書僮突然抬起頭,看向肖玨,道:「肖二公子?」

  她的聲音雖然遲疑,卻也不小,在安靜的夜裡尤為清晰。肖玨朝她看去,但見這書僮是個皮膚微黑的少年,眼眶紅腫,偏偏聲音是女兒家的嬌怯,不覺蹙眉。

  見她蹙眉,書僮更害怕了,脫口而出:「我是宋陶陶!」

  原來她不姓陶,姓宋,禾晏心想,怎麼宋陶陶這三個字聽起來,好似更熟悉了,究竟在哪裡聽見過?再看宋陶陶主動叫肖玨,莫不是這二人認識?

  心裡這樣想著,禾晏便問出口了,她道:「你……你認識他?」

  宋陶陶看了一眼禾晏,眼神很複雜,她道:「肖二公子……就是要與我定親之人。」

  禾晏:「什麼!」

  「……的舅舅。」宋陶陶把話說完了。

  禾晏鬆了口氣,她就說,她從未聽過肖玨定親的消息,怎會突然冒出個定親之人,原來是舅舅……原來是舅舅?!

  她倏而回神,看向肖玨,問:「那個,都督,您有幾個外甥?」

  肖玨看她的眼神,彷彿在看一個傻子。

  禾晏瞬間就明白過來。

  這是程鯉素的未婚妻啊!程鯉素從朔京來到涼州,就是為了逃婚。好巧,她的未婚妻也這麼想,誰知道逃婚途中被拐到涼州,又被自己救了下來。這是怎麼一種天賜的緣分,他們怕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對吧!

  難怪之前孫凌來的時候,禾晏自報家門說自己是程鯉素的時候,宋陶陶驚得靴子都掉了,原來是聽到未婚夫的消息給嚇的。

  「肖二公子,」宋陶陶神情很糾結,「我……我暫時不想回朔京,聽聞您在涼州衛駐守,我能不能跟著去衛所,我……我保證不給你添麻煩!」

  「你確定要去涼州衛?」肖二公子神情冷淡,「你的未婚夫現在就在此地。」

  宋陶陶的表情僵硬了,禾晏覺得她都快哭了。

  「宋姑娘,你不喜歡程少爺嗎?」禾晏小聲道:「我覺得他挺好的啊。」程鯉素這個人吧,除了有點傻以外,還算不錯。有時候是天真了些,可心眼挺好的。相貌麼也稱得上俊朗可愛,家世更不用提,怎麼著也不至於被人嫌棄成這樣吧。

  「他什麼都不會,」小姑娘提起程鯉素,眼角眉梢滿滿都是嫌棄,「文不成武不就,還不上進!我才不喜歡他,他還不如你呢。」

  禾晏有些受寵若驚,她和宋陶陶相處還不到半日,就得到這麼高的評價,真是過獎。

  肖玨瞥她一眼,對宋陶陶道:「此事日後再說,今日你先休息,明日我叫大夫過來。」

  宋陶陶點頭。

  禾晏打了個呵欠,也覺出些睏倦來。因為宋陶陶是姑娘,掌櫃的便重新給宋陶陶找了間房,就挨著禾晏他們。飛奴同禾晏住一起,自己去側邊的小榻上睡,將床讓給了禾晏,禾晏非常感激,甚至有一點愧疚。

  不過這愧疚很快就被其他的事情沖淡了。

  今夜救了宋陶陶一事,實在是姻緣巧合,連她自己也沒想到,隨手救下的小姑娘竟是程鯉素的未婚妻。這兩人還真是小孩子脾性,一言不合就逃婚,還逃到了千里之外的涼州。幸而今日被禾晏撞見,否則後果真不知如何是好。

  孫祥福似是怕肖玨怕的要命,也是,肖玨的態度,實在是狂妄到令人髮指。禾晏自覺她自己從前軍功最顯赫,地位最高的時候,也不會對同僚或者下級這般說話。說到底,這還是做人的不同。

  難怪程鯉素會被養成個什麼都不會的「廢物公子」,並且永遠理直氣壯,廢話,有這麼一個厲害的舅舅,都能在大魏橫著走了,還要什麼文武雙全?她今夜不過是隨口一句告狀,就能讓在涼州隻手遮天的縣令父子磕頭賠罪,這種被人護著的感覺挺新鮮,滋味也很不錯。

  禾晏現在想想,覺得還怪羨慕程鯉素的。

  宋陶陶這般,是不可能讓她一個人在涼州的,身邊只怕還不能缺人。誰知道孫家父子會不會伺機報復。最好的方法麼,是將她送回朔京父母身邊,有宋家保護,當然是最好。可現在宋陶陶為了逃婚,都跑到涼州來了,未必會乖乖回朔京,況且,送她回朔京的人也不太好找。

  那麼為了保護宋陶陶的安全,便只能暫且將她留在涼州衛,不知道程鯉素見到了宋陶陶,會是什麼樣的表情。這二人不會打起來吧?要真打起來也沒關係,反正有現成的演武場。

  禾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那些念頭聚在了一起,成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宋陶陶到底是誰?

  為何這個名字如此熟悉,好幾次都要呼之欲出,卻又怎麼都想不起來。

  飛奴是練武之人,睡覺一點兒聲音都不發出,安靜得很,禾晏早已習慣了涼州衛大通鋪的鼾聲如雷,一時間竟睡不著,翻了個身,誰知道她投軍竟然投到做人外甥來了?還真是不可思議。

  投軍……投軍!

  黑暗中,禾晏猛地坐起。

  她想起來宋陶陶是誰了。

  事實上,當年的禾晏第一次同禾元盛大吵一架,繼而趁著夜色投了撫越軍,就是因這位宋姑娘而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5:20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九十二章 誰的未婚妻

  禾晏十四歲的時候進賢昌館,十五歲的時候投了撫越軍,她投軍時候投的匆忙,無人知曉,賢昌館裡的師保都被嚇了一跳,後來待她回京後,已經得了功勛,得封御賜,因此為何要投軍,禾家便沒有追究。

  現在想想,倘若她當時並未得到功勛,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兵,過幾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再回禾家,未必就是現在這個結果。

  禾晏還記得宋陶陶。

  十五歲的禾晏,頂著禾如非的身份在賢昌館裡進學。她資質平庸,又是姑娘天生不及男子力大,實在不能和賢昌館裡的少年們相提並論。禾元盛漸漸也看了出來,不過卻也沒有責備她。禾晏便也以為,能一直這樣平靜的生活下去。

  直到那一日。

  賢昌館每月有兩日時間,學子們能回家。但因當時雨季來臨,雨水將賢昌館門口的牌匾都給沖倒了。師保們便讓學子們提前一日回家,待三日後再過來。

  禾晏回去的匆忙,並沒有人知道。她先是換了衣裳,然後再去找禾元盛,每月回到禾家,禾元盛都會問他一些在賢昌館裡過的怎麼樣。這種疏離的,近乎於監視的問話並不能讓禾晏覺得溫暖,每一次同禾元盛說話的時候,她其實有些緊張。

  但那一日,她去的時候,禾元盛還沒有回來,門口連小廝都不在。她就先在禾元盛書房裡坐著等,書房裡有個屏風,禾晏覺得既沒甚麼事做,不如先在屏風後面的小幾前坐下看會兒書。

  她才坐了沒一刻,有人進來了。

  說話的是禾元亮的聲音,他道:「禾晏的事,你考慮的如何?」

  正要出去的禾晏聞言,一時愣住,想要繞過屏風的動作隨即一頓。她沒有出去,反而將身子往後面縮了縮。

  禾元亮同禾元盛的脾氣不同。禾元盛看著溫和,實則嚴厲,後來禾大夫人生了其他子女,待他們也十分苛刻。禾元亮,她的生父是全然不同的性子,總是笑眯眯的。對待後來幾個子女,亦是嬌寵有加,除了她以外。

  禾晏對禾元亮的感情,十分複雜。倘若說她對禾元盛,是對養父、大伯父這樣長輩的敬畏,對禾元亮,便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和期盼。她期盼禾元亮對她能像對妹妹們般的和氣親暱,但禾元亮並沒有。每次看她的眼神,果如看侄子的眼神,客客氣氣,至多說教幾句。

  如此這般,失望的次數多了,禾晏也就不強求了。

  但今日,卻從生父嘴裡聽到自己的名字,禾晏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躲在這裡不出去。

  「她如今很好,在賢昌館裡進學,也無人發現。眼下她也十五了……至多十八歲之前,得將親事定下來。」

  縮在屏風後的禾晏,一時連呼吸都屏住了。

  親事?她從未想過這些,她現在頂著禾如非的身份,是男子身份,如何能定親?一旦訂了親,禾如非又該怎麼辦?誰來做這個「禾如非」?

  她想的理所當然,她是女子,自然是跟男子定親,畢竟她又沒有磨鏡之好。然而接下來禾元亮的話卻令她大吃一驚。

  「大哥,你在京城中可有看到合適的人家姑娘?」

  姑娘?

  怎麼能是姑娘呢?

  禾晏抬起頭,屏風外的兩人都是背對著她,看不清楚他們的神情,只聽語氣,是一派泰然,絲毫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多麼驚世駭俗。

  「內侍省副都司宋慈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已經出嫁,小女兒如今十一歲。」禾元盛道:「年紀小是小了點,可待禾晏十八歲的時候,也已經及笄。及笄後等個兩年,便可成親。」

  「宋慈的女兒?」禾元亮遲疑,「是否那個叫宋陶陶的小姑娘?我記得宋慈前年為她女兒尋生辰禮,將來朔京的整個客商都翻了一遍。」

  「不錯,」禾元盛撫鬚笑道:「宋慈府中尚無幼男,只有兩個女兒。如今長女出嫁,於是格外溺愛幼女。若能同宋家結親,就是得了宋家的助力,何愁我們府上不蒸蒸日上?」

  禾元亮聞言,也放緩了神情,只道:「大哥說的在理,不如過幾日我做東,設宴招待宋慈來府上,也好說說孩子們的事。至少,得先讓他知曉咱們有這個念頭。」

  他們二人說的其樂融融,言談間彷彿這樁姻緣只是一場交易,這也便罷了。如今權貴府上,女子多為制衡聯姻的砝碼。可將她當做砝碼也就罷了,怎生不顧及她的身份?

  她可是女子!女子如何能娶女子,倘若真的結親,豈不是還要害了人家姑娘一生?

  禾晏心中這般想著,冷不防碰到了屏風,發出聲響。禾元盛轉頭喝道:「誰?」

  禾晏見既被發現,索性站了出來,道:「是我。」

  「禾晏?」禾元盛鬆了口氣,隨即蹙眉,道:「你怎麼在這裡?今日不是該在賢昌館?」

  「師保讓我們提前一日下學,我來此找父親。」禾晏說到此處,頓了一下,偷偷看一眼禾元亮。禾元亮露出他慣來的笑容,神情並沒有因為他叫禾元盛「父親」而有半分變化。

  不過是又多了一次失望而已,何以還會不死心。禾晏低下頭,掩住眸中的失落。

  「我現在同你二叔還有事相商,你晚些再來找我。」禾元盛道:「先去看看你母親吧。」

  禾晏沒有動。

  「禾晏?」禾元盛眉頭再次皺起。

  「父親和二叔剛剛說的話,我已經聽到了。」禾晏抬起頭,聲音平靜,「父親,我是女子,怎麼能娶宋家的二小姐呢?」

  沒料到禾晏居然會這麼說話,禾家兩兄弟一時怔住。

  「這些不是你該管的事,」半晌,禾元盛才回答,「我自會為你安排好一切。」

  「我是不會娶宋家二小姐的。身為女子,犧牲我一個就已經夠了,不必再將無關之人牽連進來。」禾晏道。

  她如今已經十五歲,個子比之前長高了一點,又是做少年打扮,目光清明坦蕩,站在此地,如楊樹挺拔,倒像是個陌生人。

  禾元盛怒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可是對我們生出怨忿?是在責怪我們犧牲了你做女子的權利?」

  禾元亮笑眯眯的看著她,「禾晏,你怎麼能和大哥這麼說話?大哥都是為了你好。」

  禾晏心想,這真是為了她好嗎?她在賢昌館裡進學,先生教她「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可如今禾家要她做的事,是要她不仁不義不禮不智,何其荒唐?

  禾晏毫無畏懼,高聲回答:「我絕不答應和宋家小姐定親!不僅如此,我此生也不會娶任何女子,耽誤旁人的一生!」

  禾元盛與禾元亮都呆住了。

  禾晏是個什麼脾性,禾家人都知道。她溫和好說話,甚至有些膽怯懦弱,在禾家,叫她做什麼就做什麼,也不愛惹麻煩。若非當初陰差陽錯的互換身份,她就和朔京所有平庸的官家小姐一樣,寡言,乖巧,一輩子如木偶一般的過一生。

  可現在她是什麼樣子?

  「禾晏,你敢這麼對我說話?」禾元盛是真的發怒了,他生氣的時候,五官就很凶狠,禾家大房的幾個孩子都很懼怕他。

  禾晏看著他,不為所動,「父親將我送進賢昌館唸書,是為了明禮儀,知道德,而不是為了利益做個騙子。」

  少年昂著頭,驕傲,清朗,方潔,大約是她眼中的鄙夷刺痛了禾元盛,禾元盛惱羞成怒,狠狠禾晏一巴掌扇在了禾晏臉上。

  那是禾晏第一次挨禾元盛的打。

  而她的生父就在一邊看著,沒有說任何話,至始自終說的那一句,就是「大哥也是為了你好」。

  禾元盛同禾晏的這次爭吵,驚動了整個禾家。而禾元盛作為禾家最高掌權者,沒有任何人會懷疑他的決定。禾晏被關在祠堂一天一夜,第二日晚上才放出來。

  這一天一夜裡,沒有一個人來探望過她。無論是她的養父養母,還是她的生父生母。在這一天一夜裡,禾晏看著祠堂上下大大小小的牌位,心裡只想著一個問題。

  禾家究竟是怎樣一個家族呢?她真的要留在禾家嗎?如果在這個家裡,她存在的意義就是做一個替代品,來捆綁住並不屬於他們的利益,沒有一點真心的話,她在這裡,實在沒有任何可以留戀的地方。

  一隻偶人,也想掙脫提著的線,主宰自己的人生。

  第二天夜裡,她回到自己的屋子,房間裡冷冷清清。禾晏記得,這幾日街上撫越軍在徵兵,她坐在榻上,心想,倘若有一個人今夜來看看她,問問她好不好,她就不走了。

  但一直沒有。

  遠處傳來打更的聲音,禾晏將包袱背在身上,趁著夜色偷偷溜出門。這麼多年,從她自行練武開始,她便如此,早已輕車熟路。也正是因為禾家對她的不看重,連走的時候,也是如此輕鬆。

  罷了,她想,她雖然不能繼續留在禾家,到底是拯救了一個朔京裡的小姑娘。她不在,禾家如何定親。那個叫宋陶陶的姑娘,日後及笄,許能和一個情投意合的少年郎廝守終身,而不是牽連到這一樁見不得人的謀劃中,成為被犧牲的棋子。

  夜色沉沉,看不到頭,扮作少年的少女亦不知前路如何,她回頭看了一眼禾家的大門,宅院藏在夜色中,同過去連成一片,她狠了狠心,轉過身,就這麼一直向前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往事鋪陳於眼前,彷彿吹去蒙在上頭的塵埃,漸漸清晰地如昨日才發生過,只有禾晏自己知道,那已經是再也回不去的前生了。

  她那時年少氣盛,惱怒與禾元盛兄弟二人這個決定的荒唐,竟沒有認真的思考過,她為女子,倘若真的娶了宋二小姐,遲早這個秘密都會被揭穿,禾家怎麼會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除非,他們早就料定永遠不會出現這種事。

  禾晏盯著床帳上掛著的香囊。

  禾元盛與禾元亮,一早就知道,遲早有一日,禾如非是會歸來的。禾晏無從得知禾如非的境況,但想來當時禾元盛自己早已知道,禾如非的身體已經漸漸好了起來,絕不像是他們所說的奄奄一息。

  正因為知道禾如非遲早會歸來,禾晏與禾如非遲早會各歸原位,所以才會這般毫無顧忌的說起定親之事。想來他們早就打定主意,在禾如非成親之前,禾晏就會脫下男子的衣裳,重新做回那個禾家小姐。

  當時的禾晏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以為自己會長長久久的做禾如非,或許會因此犧牲一輩子,竟沒有料到許是有一天自己還會做回自己。但這並非是恩賜,做一個人的替身做久了,難免會忘記自己是誰。

  況且當日她背著包袱離開禾家,投了撫越軍,從那時起,就已經打亂了禾家的佈局,棋局早已不受控制。

  誰能想到呢?

  誰能想到她活了一輩子,死了一次,再醒來,兜兜轉轉,居然在這裡,遇到了前生差點和她「定親」的姑娘。當年十一歲的小姑娘,已經長成了窈窕淑女,當年背著包袱離家的少年,已經嘗盡人間百味。命運玄妙,若沒有當年的宋陶陶,她不會離家,不會投軍,也沒有後來的飛鴻將軍,今日的禾晏。

  黑暗裡,禾晏無聲的笑了。

  命運讓他們在此相逢,也許正是為了向她說明一件事。

  她沒有做錯,她救了一個姑娘。

  ……

  第二日早上,禾晏醒來的時候,飛奴已經不在房裡了。

  她昨夜想事情想的晚,睡得沉,連飛奴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等她醒來去梳洗一番後,才出了門,想著去隔壁門口敲門看看肖玨在不在。

  結果才一敲,旁邊的房門打開了,宋陶陶的腦袋從門後露出來,她道:「你要找肖二公子嗎?他們在樓下用飯。」

  吃飯都不叫她?禾晏心道,這真是沒把她當自己人。禾晏問:「你吃過了嗎?一起下去吃吧。」

  宋陶陶點了點頭。

  小姑娘同她下樓,果然見肖玨和飛奴二人坐在樓下靠窗的位置,桌上隨意擺了些小菜。不知是不是昨夜被肖玨身份驚住了,客棧老闆這頓早飯做的是格外用心精緻,禾晏看了就想罵一聲奢靡。

  「舅舅,你用飯怎麼也不叫我。」禾晏嘀咕了一句,「不叫我就算了,怎麼也不叫宋姑娘?」

  「是我想多睡一點,不關肖二公子的事。」宋陶陶連忙開口,不知為何,她似乎有點怕肖玨。不過想來也是,肖玨成日冷言冷語,嬌滴滴的小姑娘誰受得了?

  禾晏夾了一個單籠金乳酥塞進嘴裡,乳酥又香又甜,剛出籠不久,熱騰騰的很開胃,她笑眯眯道:「舅舅,今日我們做什麼?」

  肖玨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你想做什麼?」

  「我……」禾晏話還沒說完,宋陶陶就開口了。

  「程……程公子。」她已經知道禾晏不是程鯉素,但也看出來現在禾晏扮演的就是「程鯉素」,便沒有揭穿,跟著一起叫程鯉素的名字,她道:「你能不能陪我出去一趟?」

  這話說完,桌上的其他三人都看著宋陶陶。

  「我……我的衣服都沒有了,這身男子衣裳,我實在穿不慣,我想出去買兩件成衣換著穿,但我不太記得路。程公子,你能不能陪我出去買點東西?」她鼓起勇氣一口氣說完。

  這桌上三個人,飛奴一晚上都能不說一句話,肖玨一看就不是個能陪著姑娘買東西的人。就只有禾晏又親切又溫柔,禾晏道:「當然可以!只是……」她看向肖玨,「舅舅,我們今日有什麼事麼?」

  「無事。」肖玨垂眸淡道:「你陪宋二小姐去吧。」

  「謝謝肖二公子!」宋陶陶喜出望外。

  吃過飯,禾晏就同宋陶陶出去了。他們二人走後,飛奴道:「少爺,屬下現在就去跟著他們。」

  「別太近。」肖玨吩咐,「他還帶著宋陶陶。」

  飛奴應下,正要走,忽然又想起什麼,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少爺,孫凌的事,就這麼算了?」

  「誰說算了?」肖玨勾了勾唇,「再等等,現在還不是時候。」

  ……

  禾晏跟著宋陶陶出了客棧。

  一離開肖二公子,宋陶陶顯然開朗了許多。她湊近禾晏,低聲道:「你為什麼叫肖二公子舅舅?為什麼要自稱程鯉素啊?」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程小公子有事,暫且來不來涼州,所以我替他來了,你可不要將此事告訴別人。」

  宋陶陶道:「我當然不會告訴別人!那個廢物公子,定是自己做不到,才讓你來頂替的吧?這種人還想做我的夫君,他怎麼不去做夢!」

  宋二小姐對程鯉素的成見,果然很深。

  「那你叫什麼名字?」宋陶陶問。

  「我現在可不能告訴你,省的說漏嘴。等城裡的事辦完了,我再告訴你吧。」禾晏笑道。

  宋陶陶撇了撇嘴,不太高興,禾晏指著一處成衣店,「你看,那裡有衣裳,要不進去挑一挑?」

  宋陶陶這才轉了心思,禾晏鬆了口氣。然而這口氣還沒鬆多久,忽然想到什麼,便暗道糟糕。

  禾晏從涼州衛出來的時候,程鯉素給了她衣裳和簪子首飾,卻忘了給她銀子。禾晏又不敢向肖玨討要,以至於她身上只有一錠當初爭旗的綵頭銀子。她放在身上一直捨不得用,寧願扯程鯉素的衣裳扣子去換茶水喝都不願意動它。宋陶陶才從萬花閣出來,身上盤纏早已被搜刮的乾乾淨淨,哪裡還有錢,只怕今日買的什麼東西,都要禾晏掏錢了。

  這可是她現在的全部家當了!

  好在涼州城不是朔京,沒有那種一件衣裳數十數百兩銀子的裁縫鋪,這裡的成衣算是便宜了,禾晏也不至於買不起。宋陶陶挑了一件,又順手挑了一雙鞋,一支髮釵,一對耳環,禾晏也不能不去付銀子,這一付,便只有一貫銅錢了。

  宋陶陶挑好了衣裳,就順勢在裡面換好了才出來。這一出來,原先粉雕玉琢的小公子,霎時間便成了嬌滴滴的小姑娘。她挑了一件櫻桃紅色的留仙裙,長髮紮了雙平髻,髮帶也是櫻桃紅色的,明眸皓齒,珊珊可愛。

  禾晏看的眼前一亮。剎那間,那點花掉銀子的心疼,便在可愛的小姑娘面前不翼而飛了。

  「真好看。」她衷心的稱讚道。

  宋陶陶臉一紅,側過頭去,嘀咕道:「這裡的衣裳也實在太寒酸了,沒什麼好衣裳。我宋府裁縫做的衣裳,都比這好看得多!」

  禾晏心道,這還叫寒酸?這已經花去她這半年來的積蓄了!

  將原先的衣裳用包袱包好,宋陶陶走出成衣店,「我們再去別的地方逛逛吧。」

  禾晏:「……好。」

  小姑娘的美麗可愛,也是要花銀子的,尤其是這種富貴人家長養出來的小姑娘,禾晏只盼著涼州不要再有什麼吸引宋二小姐目光的東西了,她已經沒錢了。

  老天似乎聽到了她的心聲,這一路上,宋陶陶沒有再有想買的東西。但逛起涼州城來,還是興致勃勃。禾晏一直盡心盡力的陪著她,未見半點厭煩,到最後,這個驕縱的小姑娘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問禾晏:「你陪我走了這麼久?會不會有些無聊?」

  「不會。」禾晏笑道:「我正好也想逛一逛。」

  宋陶陶看了她半晌,道:「你真是個好人。」

  禾晏有些詫然她這麼說,小姑娘已經繼續往前走了。她想了想,搖頭笑了。

  對宋陶陶,禾晏的心情除了對小姑娘的照顧,還有一種近乎於長輩般的寵溺。畢竟這姑娘差點就成了她的「未婚妻」。又是她當初不惜離家出走也要成全的人,從某種方面來說,也算改變了她的命運。在這之後的這些年,宋陶陶沒有捲入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好好地長大了。

  禾晏覺得很慶幸,如果當初她沒有那麼做。也許後來宋陶陶也不至於和女子成親,但成親之人,就變成禾如非了。嫁進禾家真的就是一件好事嗎?這個家族沒有溫情只有利益,實在不適合宋陶陶這樣的小姑娘。

  但是,禾晏看著小姑娘在前蹦蹦跳跳的背影,有些無奈。當初她離家,也算是「逃婚」,眼下程鯉素也逃婚,宋陶陶還是逃婚,這是跟逃婚槓上了不成?

  她得跟程鯉素好好談談才行。

  ……

  涼州城的孫府,閤府上下一片慘淡。

  孫凌昨夜被送回孫家,孫祥福連夜遍請名醫來給孫凌治傷。雖都是些皮肉傷,卻也著實不輕,得要好好將養幾月。

  孫少爺從小到大,何時吃過這麼大的虧。孫祥福也心情不好,今日一早,便循著錯處懲治了好幾個下人。

  下人們更是不敢行錯一步,府裡靜悄悄的。孫凌躺在床上,孫夫人坐在床邊抹淚,一邊恨恨罵道:「你爹實在太過分了,不過是個武將而已,怎生將你打成這樣?我兒受苦了,這傷不知道要養到何時……」

  孫祥福剛進來就聽到此話,怒道:「婦人之見!什麼叫『不過是個武將而已』,你可知他連戶部尚書的嫡長子說殺就敢殺,戶部尚書都捅到皇上跟前去了,最後怎麼了?最後也只得自認倒霉!昨夜他要是殺了這個不孝子,你以為你能做什麼?什麼都不能做!」

  孫夫人被罵的呆住了,半晌才慌裡慌張的道:「他、他真有如此厲害?那咱們現在怎麼辦?是跟他賠禮道歉?」

  「你出去吧。」孫祥福心裡煩悶,擺了擺手,「這些我自會安排。我過來,是問凌兒幾件事。」

  孫夫人淚眼婆娑的走了,孫祥福走到孫凌身邊,看著孫凌蒼白的臉,又是心疼又是生氣,道:「你說你招惹誰不好,偏偏招惹那個閻王。」

  「我……可沒有招惹他,是他那個外甥欺人太甚。」孫凌提到此處,便氣不打一處來,將昨夜發生之事原原本本的道來,末了還道:「我怎麼知道那個程鯉素會突然出手?」

  「那個書僮,到底是不是你看中的女子?」孫祥福問。

  孫凌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還沒看清臉,姓肖的就到了。」

  「若只是誤會一場還好,若真是此女,程鯉素既然保他,難免會對你有成見。」孫祥福嘆道,「是我不好,沒有將肖玨他們來城裡之事提前告知與你,否則也不至於鬧成如此局面。」

  孫凌從來不關心政事,只知吃喝嫖賭,因此,孫祥福給肖玨下帖子一事,他也並不知道。

  「爹,我們已經得罪了他們,他們不會之後給我們找麻煩吧。」孫凌有些惴惴。

  他在涼州城裡無法無天慣了,不過是仗著有一個知縣老子。但昨夜孫祥福在肖玨面前涕泗橫流的模樣,讓孫凌明白,肖玨並不是孫家能惹得起的人物。

  「別怕,」孫祥福道:「再過幾日,監察御史袁大人就要到了。袁大人是徐相的人,徐相和肖玨素來不和,或許,我們能在此做些文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5:27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九十三章 袁寶鎮

  禾晏陪著宋陶陶一直逛到傍晚才往客棧走。

  路上有個賣糖葫蘆的,草人上面插著紅彤彤的糖葫蘆,看著就覺得甜。禾晏將最後幾個銅板掏出來,同小販買了幾串,拿了一串最大的遞給宋陶陶:「餓了吧?先吃點這個墊墊肚子,等回了客棧我們吃點好的。」

  天可憐見,她一路上都在盤算若是宋陶陶想去酒樓裡吃東西,她的錢不夠該怎麼辦?好在大約早上吃的太飽,小姑娘又挑剔,一路竟沒有想吃什麼,只坐下來喝了幾杯茶吃了兩塊糕,用了幾個銅板。

  宋陶陶接過糖葫蘆,看向禾晏:「今日辛苦你了,」頓了頓,她又道:「其實涼州城根本無甚好逛的,東西也都一般般,若不是為了躲肖二公子,我也不會讓你陪我到這麼晚。」

  「哈啊?」禾晏自己也拿了一串糖葫蘆,咬了一個放在嘴裡,山楂酸澀,蜜糖清甜,和在一起酸酸甜甜,令人口舌生津,禾晏感慨真是許久未吃這樣孩子氣的東西了。她問:「怎麼?你不喜歡肖都督嗎?」

  「也不是不喜歡,就是……有點怕。」小姑娘扁了扁嘴,「好像在他面前,人人都會變得很自卑。」

  禾晏聞言樂了,自卑?宋陶陶如此,還是年紀太小的緣故。禾晏笑道:「可他長得好,又厲害,小姑娘不都喜歡這樣的嗎?」

  少年時候,賢昌館每日門口有許多姑娘偷偷過來看肖玨,禾晏還沒見過哪個姑娘不喜歡他的,宋陶陶如此,已經算是很特別了。

  「我同他們不一樣。」宋陶陶輕哼一聲,「他們只知道看外表皮囊,可這般冷的人,又不會說甜言蜜語,過日子會很糟心的。我不喜歡這樣的,我喜歡溫柔的,」她說著老成的嘆了口氣,很遺憾的道:「肖大公子那樣的就很好,可惜他已經娶妻了。」

  禾晏一個山楂含在嘴裡,差點嗆住了。

  什麼?肖玨還想做外甥媳婦的舅舅,殊不知人家心裡想的卻是做他的大嫂!

  宋陶陶不愧是差點做了她「小未婚妻」的人,看人居然如此不同。禾晏道:「其實肖都督有時候也還是挺溫柔的……不過如你這般不喜歡的他的人不多見。」她心中一動,有心想從宋陶陶嘴裡套出點什麼,就問,「你可知如今與他齊名的飛鴻將軍,你可見過他?」

  「飛鴻將軍?」宋陶陶道:「你說的是禾家大公子吧?之前說臉上有傷無法見人,成日戴著個面具裝模作樣的那位?」

  禾晏:「……」

  「也難得他十年如一日的戴面具,我逃婚之前見過他,那時候他已經摘了面具,看著長得也還行。你可知他為何戴面具?」宋陶陶問。

  禾晏:「為何?」

  「自然是給自己尋個噱頭了。你想,他早不摘面具晚不摘面具,偏偏在陛下賜封,面聖之前摘了。說是得逢神醫相助治好臉上的傷疤,可哪有神醫治的連一點疤痕都看不出來的?這麼多年,大家都知道禾大公子貌醜可怖,陡然間摘下面具,是個翩翩公子,這多離奇,於是原本五分的長相,就變成七分了。」

  禾晏在心裡忍不住給宋陶陶鼓掌,說得好有道理,要不是她自己就是那個戴面具的人,都快相信宋陶陶說的是真的了。

  「那你覺得飛鴻將軍和肖都督比起來,如何?」

  宋陶陶想也不想的回答:「那當然是肖二公子了,禾家那位公子生得不如肖二公子好看!」

  行吧,這世道到底還是以貌取人。

  禾晏赧然開口:「我沒見過飛鴻將軍,我與他還是同姓呢,一直想親眼看一看他,不知此生有沒有機會?」

  「那當然有機會了,不過那個禾大公子如今很得聖上看重,我離京之前,陛下就常常召他入宮。之前他堂妹過世,禾大公子幾日沒上朝,陛下還贈了不少東西。」

  禾晏的笑容有些勉強:「你說的,可是許大奶奶?」

  「她是嫁給了姓許的人嗎?我也不不太清楚,她叫什麼我也不知道,這位姐姐之前並不在朔京,京城裡認識她的人很少,也沒有相熟的姐妹。就知道是飛鴻將軍的妹妹,才嫁人一年,就得了怪病瞎了,瞎了後自己在府裡逛園子,下人沒注意,跌進池塘裡溺死了。」宋陶陶唏噓道:「真是可憐。明明有飛鴻將軍這個哥哥做靠山,怎麼都不會過的差,只能說命苦。她叫什麼來著,禾什麼?哎,我真記不得了。」

  禾晏心道,她叫禾晏,可惜的是,這個名字,注定要被淹沒在飛鴻將軍禾如非的名下,世人知道的,只是那個天生體弱,被送到莊子上長養的禾家小姐,飛鴻將軍的妹妹。她的名字,沒有人記得。

  「那許大爺呢?」禾晏問:「許大奶奶死了後,他又如何?」

  「我平日裡在府裡,不愛聽這些事情。隱約記得姐妹們提過,那個禾小姐的丈夫,在禾家小姐死了後,很是消沉了一陣子,著實情深。不過這種事,誰知道呢,」宋陶陶在這種事上,倒是有種超乎年紀的通透,她說:「男人的話,幾時能當真?說不準今日還在緬懷,明日就迎新人入府了。」

  禾晏苦笑:「你說的,極有道理。」

  「你怎麼突然問我這些?」宋陶陶道:「可我知道的確實不多,你若是真想知道,應當去問肖二公子,他們同為武將,既是同僚,知道的應該比我多。」

  禾晏心想,那還不是怕肖玨懷疑麼?眼下就已經不當她是自己人了,再打聽打聽禾家的事,肖玨怕是能將她的底都給翻出來。莫要自己還沒查出來什麼,先被揭穿女子的身份,連軍營都沒得待,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說話的功夫,已經到了客棧門口,禾晏與宋陶陶上樓,宋陶陶道:「今日真是謝謝你了,我先進去換衣裳休息片刻,等下你陪我一起吃東西吧。」

  禾晏笑道:「好。」

  這姑娘雖有大小姐的習慣,喜愛吩咐人,卻也並不令人討厭。禾晏待她走後,沒有回房,敲了敲隔壁的房門。

  今日很好,房裡有人應答:「進來。」

  禾晏一進去,就看見坐在桌前的肖玨。他正拿白絹擦拭面前的古琴,禾晏定睛一看,正是被她壓壞了的晚香琴。

  「都督,這琴修好了?沒壞吧?」禾晏湊過去,低聲問道。

  肖玨懶道:「何事?」完全一副不欲與她多說的模樣。

  禾晏將背著的手從背後拿出來:「看!我今日出門給你帶了禮物!我雖然是陪宋姑娘買東西,可心裡還是惦記著你,這糖葫蘆送你!」

  肖玨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糖葫蘆:「拿走。」

  這麼不近人情,禾晏道:「別呀,我已經嘗過,可甜了!」

  「我不吃甜食。」他漠然道。

  禾晏瞧著他,心中腹誹,裝什麼裝。當年一同在賢昌館時,這人隨身帶著一個小香囊,當時與他相好的少年去搶,他護的緊。禾晏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寶貝,結果後來才發現,就是一袋桂花糖。

  他每月兩天回家,再來賢昌館時,香囊裡又是鼓鼓的了。一個少年時便桂花糖不離身的人,現在跟她說他不吃甜食。這人怕不是在嫌棄這是用兩個銅板買的?

  「你若不吃,就給飛奴大哥吃。」禾晏將糖葫蘆往桌上的筆筒裡一插,話鋒一轉,神情又軟下來,討好的笑道:「都督,我還有件事想與你商量。」

  肖玨看向她,目光無波無瀾。

  禾晏厚著臉皮繼續說道:「我今日陪宋姑娘出去,宋姑娘要買衣裳買首飾,之前爭旗得的銀子都已經花光了。我尋思著宋姑娘是你的外甥媳婦,就是你的親戚,我給你親戚買東西,這銀子雖然不該我出,可我對都督一片赤誠,怎麼能讓都督破費?就是……我現在自己也沒錢了,若是宋姑娘要再買個什麼,您能不能賞點銀子給我?我出去買東西沒錢,也不好丟了您的臉面是不是?舅舅?舅舅?」

  少年笑的格外諂媚,一雙眼睛閃著慧黠的光,如同少時獵過的一頭狐狸崽子。明明是會咬人的,可從人手裡討食吃的時候,便裝的格外乖巧溫順。

  肖玨冷眼看著她,不為所動。

  禾晏問:「行不行啊?」

  這人回答的非常無情:「不行。」

  「……真不行?」她猶自不甘心。

  「不行。」

  禾晏直起身子,恨恨的盯著他。她上輩子投軍的時候,曾聽人說過,一個人真正成長的那一刻,是從借錢開始。禾晏如今深以為然,她都如此低三下氣了,肖玨那麼有錢,居然一點也不給,他這是故意針對自己的吧!

  肖玨抬起頭,神情平靜,嘲道:「我還記得我不是你舅舅,你是不是忘了,宋陶陶是程鯉素的未婚妻,不是你的。」

  這話說的,禾晏想了半刻才想明白,她道:「你不會以為我對宋姑娘……」

  肖玨垂眸,繼續擦拭琴身,「希望你還記得自己是誰。」

  禾晏差點在心中破口大罵了,瞧瞧這說的是人話嗎?肖玨這是怕自己搶了程鯉素的未婚妻?笑話,當年若不是她主動離家,現在程鯉素哪來的這個未婚妻?還有,肖玨一心想做人家的舅舅,知道人家小姑娘想做他的大嫂麼?人家志不在此,他懂什麼?

  禾晏心中生著氣,皮笑肉不笑道:「我當然記得我是誰,我是涼州衛爭旗得了『第一』的禾晏嘛。」她把「第一」兩個字咬的很重,又道:「都督不願意給銀子,就罷了。」她轉身要走,突然想起了什麼,驀地轉身,一把抓起桌上的糖葫蘆,「反正都督也不愛吃甜食,這糖葫蘆,我還是拿走自己吃吧。」

  她洩憤似的咬了一大口下來,一邊嚼得「嘎吱嘎吱」響,一邊往外走,嘴裡還含糊道:「什麼右軍都督,就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肖玨:「……」

  外頭的飛奴剛好進來就聽到了這麼一句,望著禾晏走遠的背影,有些不解的回身將門掩上了。

  肖玨抬頭看向他。

  「少爺,他……」

  「無事,」肖玨打斷他的話,「今日可有收穫?」

  飛奴搖了搖頭:「禾晏一直陪在宋二小姐身邊,這一日也沒做什麼,就是在街邊逛逛買東西喝茶,未曾與人見面。」

  肖玨點頭:「我知道了。」

  「會不會與他接應之人並不是涼州城裡的人?」飛奴問,「我總覺得這個禾晏有點奇怪。」

  身手異乎常人且不說了,明明是新兵卻懂得陣法也不說了,但偏偏又沒有被捉住把柄。可見他對肖玨的態度,真是膽大極了。尋常人……不會如此吧?

  「他在我身邊,不至於出錯。你告訴赤烏,讓他來這裡接人。」

  「少爺可是想讓赤烏陪在宋姑娘身邊?」飛奴問。

  肖玨點了點頭:「袁寶鎮快到涼州了,宋陶陶不適合同行。會無好會,宴無好宴,」他淡道,「我們得做好萬全準備。」

  飛奴應下:「屬下明白。」

  ……

  接下來的幾日,就過的很是愜意了。

  大約是第一日逛得太久,宋陶陶手上傷也沒完全好,這幾日都懶得出門。肖玨和飛奴還是白日裡常常不在,禾晏不好將宋陶陶一人扔在客棧,便只能陪著。

  小姑娘倒是好哄,與她隨便說些從前從軍時候遇到的奇人奇事,就聽得認真的不得了。聽累了隨意在客棧樓下吃點東西,一日日也就過去了。禾晏自己是很想跟著肖玨他們一起出門,順便打聽些消息,奈何人家根本不帶她,分明是要排外,幾次下來,禾晏也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懶得往前湊了。

  這趟來涼州,實在不怎麼划算。唯一的盼頭,也就是那位監察御史袁寶鎮了,禾晏從來沒有如此這樣期盼一個人到來過,好在三日後,那位袁大人終於是到了涼州城。

  這天上午,飛奴帶了一個人過來。

  這也是個侍衛模樣打扮的年輕人,名叫赤烏,應當也是肖玨的心腹。他過來,是要帶宋陶陶離開。

  「你暫時不能留在這裡,赤烏會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涼州的事了了,我再來接你。」肖玨道。

  宋陶陶看向禾晏:「那……程公子不跟我一起嗎?」

  另幾個人的目光頓時朝禾晏投來,尤其是肖玨,眸光冷的不得了。禾晏霎時間就懂得了「你自己的麻煩自己處理」的含義。

  她只好站出來,對宋陶陶笑道:「我要同肖二公子去做一件事,暫時不能陪你了。你放心,這位……赤烏大哥會保護好你的。」

  「什麼事,危險嗎?」宋陶陶又問。

  禾晏尷尬之餘,又有些感動,孩子沒白疼,還知道問她危不危險,她笑道:「有肖二公子呢,不危險不危險,你放心吧。」

  「那你千萬小心。」宋陶陶叮囑完她,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禾晏回過頭,對上的就是肖玨嘲諷的目光,她道:「我真沒做什麼……」

  肖玨轉身就走,禾晏忙追上去,「舅舅,你別惱,宋姑娘雖然只問了我安不安全,沒有問你,絕不是因為覺得你性子太冷不好接近,而我親切溫柔討人喜歡,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閉嘴。」肖玨停下腳步,審視的目光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哂道:「你有心思廢話,不如想想晚宴時怎麼才能不穿幫。程鯉素再怎麼說也是右司直郎府上的少爺,而你,」他意味深長的瞥她一眼:「裝得像嗎?」

  撂下這句話,他便頭也不回的走了。禾晏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人又嘲笑她了。她衝著肖玨的背影吼道:「右司直郎怎麼了!」

  說到底,她也是禾家出來的少爺,誰還不是個官兒了!她裝大戶人家的少爺裝了這麼多年,什麼裝不了?今夜非要讓肖玨刮目相看不可。

  ……

  涼州城門,一輛馬車在人群中顯得格外顯眼。

  這馬車裝飾的十分華麗,單是外頭,便用了上好的刺繡,繡著大幅山河圖。草叢中還有一隻白鶴,白鶴的眼睛竟是用黑晶做的,尤其精緻有趣。

  有人撩開馬車的簾子往外看了一眼,不過片刻,就將馬車簾放了下來。

  袁寶鎮拿帕子掩鼻,道:「這涼州城,風沙果真大,比起京城來差遠了。」

  他如今四十有餘,事實上同孫祥福年紀也差不多多少,可比起孫祥福來,保養的實在得當。衣衫整潔精緻,面白無鬚,說話的時候含著三分笑意,很和氣的模樣。

  「你說,肖玨來這種地方,不是自討苦吃是什麼?」他問身邊人。

  他的身邊,還坐著一名侍衛模樣的人,模樣生的平庸,身材亦是瘦弱,若不是掌心虎口處的厚厚繭子,旁人只會以為這是個普通小廝而已。

  「不知道。」這侍衛答道。

  「罷了,反正今日就要見到了,待見了面,我再親自問問他。」袁寶鎮笑道,「哎,前面是不是孫家的人來了?」

  孫祥福親自來接人了。

  袁寶鎮面上就顯露出一點滿意的笑容來,「不錯,不錯,這個孫知縣,很懂禮。」

  孫祥福看著停下來的馬車,擦了擦汗。本來監察御史到涼州,他雖不能怠慢,卻也不至於到城門口去迎接。只是如今他已經得罪了肖玨,若是再將袁寶鎮給得罪了,就一點活路也沒有了。他還指望著袁寶鎮給他撐腰,給肖玨吃點苦頭。自然得拿出十二萬分的心力來討好眼前這人。

  袁寶鎮一下馬車,孫祥福就迎了上去,拱手道:「袁大人來此,下官有失遠迎,怠慢之處,還請大人不要怪罪。」

  「哪裡的話,」袁寶鎮笑的和氣,「我見孫大人十分親切,孫大人不必如此客氣。」

  兩人說笑一陣,孫祥福就道:「既然如此,就先請大人到府上歇下吧。」

  袁寶鎮來涼州,是要暫且住在孫府上的。兩人又一道上了孫祥福備好的馬車,車上,袁寶鎮就問:「聽聞如今右軍都督已經到了涼州,不知現在可在府上?」

  「肖都督暫且住在涼州城裡的客棧,說是有要事在身。今夜才到府上,說起來,下官還有一事要請袁大人幫忙。」

  袁寶鎮目光一動,笑容卻一如方才,只問:「孫知縣是在為何事苦惱?」

  「正是肖都督一事。我那不孝子,之前不小心衝撞了肖都督的外甥,我怕肖都督因此對我生出怨忿,今夜既然設宴為袁大人接風,還望袁大人在其中說和,將此事誤會解開。」孫祥福一臉赧然。

  他雖然沒有明說究竟是何事,袁寶鎮也能猜到幾分。一個在涼州隻手遮天的知縣,能養出的兒子自然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那肖玨的外甥是右司直郎的小少爺,兩人起衝突,只怕孫少爺注定吃虧。

  他心裡這樣想著,嘴上卻道:「我看孫知縣是將此事想的嚴重了。那肖都督又不是不講理之人,既是不小心衝撞,說清楚就是了。怎會還記恨在心?」

  「話是這麼說,」孫祥福抹了把汗,賠笑道:「可肖都督……當年不也是這般處置了趙諾嗎!」

  此話一出,袁寶鎮臉色就變了。

  當年肖玨碑堂斬首戶部尚書嫡長子趙諾一事,大魏人人皆知。只是時間過得太久,旁人又當他是年少氣盛,便也漸漸忘記。如今被孫祥福一提起,袁寶鎮就又想起來。當初趙諾出事的時候,趙尚書第一個找到的人,其實是徐相。徐相遞了帖子,趙尚書上金鑾殿,對著陛下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陛下同情之至,卻也沒有處置肖玨。

  「伐木不自其本,必復生;塞水不自其源,必復流;滅禍不自其基,必復亂。」當時的徐相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此子不除,日後必成我心腹大患。」

  他們想的都是趁著肖玨年少還未長成的時候速速將他除去,可自他帶著南府兵去了南蠻,就再也沒給旁人留下這個機會了。他成長的速度驚人,不過幾年時間,當年那個斬殺趙諾,世人皆認為不可理喻之人,現在再去做這些事,旁人也會覺得稀鬆平常。

  這就是肖玨在這幾年裡,所做的成果。

  他比肖仲武要厲害得多,也要年輕得多。

  「大人,袁大人?」見袁寶鎮神情有異,且沉默不語,孫祥福不明所以,惴惴不安的開口。

  「無事,我只是想到了別的事而已。」袁寶鎮笑道,「既然今夜肖都督來赴宴,我就替你跟他說一說,只是肖都督這人的脾性,我也摸不清楚,若是他不聽我的,你可別記怪。」

  「哪裡哪裡,」孫祥福感激涕零,「袁大人願意開這個口,下官就已經很高興了。」

  袁寶鎮笑著搖頭,心思早已飛到了別的地方。

  肖玨再如何厲害又怎樣,他此次來涼州,也就是為了替徐相除去這個心腹大患而已。

  但願一切順利。

  ……

  到了傍晚的時候,禾晏要同肖玨出門了。

  他們此去,就是去孫祥福府上,因此才要把宋陶陶送走,否則孫凌看到宋陶陶,或是宋陶陶看到孫凌,指不定要出什麼岔子。

  因是要赴宴,禾晏便特意換了一件很「程鯉素」的衣裳,蜜和色的袍子,袍角依舊繡了一尾紅鯉,程鯉素穿這衣裳穿的可愛天真,禾晏穿著又是不一樣的感覺,瞧著明朗疏闊一點,但也是個清俊少年。她又挑了一隻同色的簪子插在腦袋上,還不忘拿上那把摺扇,半開摺扇橫於胸前,再看銅鏡裡的人,自覺頗為滿意。

  待整理好之後,禾晏才一腳誇出門,甫出門,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肖玨。

  他也換了身衣裳。是件深藍暗紋的雙鶴錦服,今日沒有戴金冠,只插了一支紫檀木簪,瞧著是清簡,細細看去,料子刺繡皆是上乘。他本就生的格外俊美,如此裝束,便少了幾分冷漠,多了一絲英秀,玉質金相,實在是個矜貴優雅的勳貴公子。

  禾晏心裡想,原先那個明麗的美少年,終是長成了這般秀逸的美男子,看起來像是沒變,看起來,又好像和過去全然不同。

  肖玨一側身,對上的就是禾晏略有些發呆的目光,他勾了勾唇,道:「把你的口水擦乾淨。」

  禾晏下意識的擦了擦,隨即回過神:「哪有?」

  「你看起來像個傻子。」他話裡話外都是嫌棄,「還想瞞過袁寶鎮?」

  禾晏一聽此話就不服氣了,「唰」的一下展開摺扇,十分風流,她走到肖玨身邊,淺笑盈盈,低聲道:「我這個樣子,若是在朔京,不敢提都督,至少也該與程公子相提並論。否則,宋姑娘臨走時為何獨獨囑咐我,而不是囑咐你?」

  少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眼睛晶亮如星辰,卻還是止不住的傻氣,肖玨嘲道:「因為你蠢。」

  「什麼?」

  「蠢人總是需要諸多提醒。」

  禾晏蹙眉,「舅舅,你是是不是特別討厭我?」這個人,一日不擠兌自己能死嗎?

  「你是我外甥,我怎麼會討厭你。」肖玨似笑非笑的瞥她一眼,吩咐飛奴,「出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5:37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九十四章 宴無好宴

  孫府位於涼州城城西的中央,周圍距離坊市不遠,但又不會過分嘈雜。四處的宅子都修的又大又漂亮,肖玨不喜乘車,兩人就一道乘馬前去。飛奴沒有跟著,不知道在何處。他既沒有如赤烏一般護著宋二小姐,也沒有跟著肖玨一起赴宴,禾晏猜測,大概是幫肖玨辦事去了。

  沒有了飛奴,同行之人便只剩了禾晏與肖玨兩人,平日裡飛奴雖然寡言,但禾晏與他說話,好歹還能搭上兩句。單獨與肖玨待在一起,禾晏就莫名緊張起來。好在他們騎馬趕路,也不必說什麼話,大概三炷香的功夫,已經到了孫府門口。

  孫府門口的小廝見到他們二人,應當是提前得了孫祥福的招呼,立刻熱絡的迎上前來,道:「這位應當是肖都督吧?這位是程公子?老爺已經在前堂等著了。」他接過肖玨與禾晏的馬,一邊吩咐另一個婢子:「映月,帶肖都督和程公子進去吧。」

  那名叫映月的婢子生的亦是十分貌美,本來已經九月,秋日的夜晚早生出涼意,卻只穿了薄薄的紗衣,若說沒穿,還是多了一層,若說穿了,這能遮得住什麼?禾晏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給這姑娘披上一件外裳,他們兵營裡的漢子就曾說過,年少時候常打赤膊,年老時候,難免時常腿疼腰疼的。何必呢?

  映月開口了,聲音婉轉若黃鶯出谷,「都督請隨奴婢來。」一邊說,一雙含情脈脈的雙眸盯著肖玨的眼睛,嬌的能滴出水來。

  禾晏縱然是個傻子,也明白這婢子是瞧上肖玨了。好吧,這世道上畢竟如宋陶陶不一般的姑娘不多,世人皆俗人,肖玨那張臉長得還挺能唬人的,對他鍾情的姑娘數不勝數,禾晏早該料到。

  不過任你落花有意,郎心似鐵,肖玨看也不看這婢子一眼,反是側頭瞥了一眼禾晏,冷聲道:「發什麼呆?」

  「啊?」禾晏回過神,見他已經往前走去,連忙跟上。心道這人果真有病,放著如花似玉的姑娘不看,找她的茬做什麼?

  兩人隨這婢子一同跨入孫府的大門。

  孫府修繕的十分豪奢。

  京官們的宅子,禾晏不是沒有見過,也就那樣。禾家雖然比不得肖家,但也算個官兒,在朔京叫得出名字,孫府竟能和禾家修繕的不相上下。可這不是朔京,而是涼州,孫祥福也不是京官,只是個知縣。

  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這話說的不假,禾晏看著那些山石盆景,琉璃玉瓦,不覺心中驚嘆。一個知縣的俸祿如何買得起這些,孫祥福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也是,看孫凌那德行,孫家父子在涼州作惡不少,幾乎就是半個土皇帝了。

  她心裡思忖著,殊不知自己的模樣,亦被身邊人看在眼裡。

  肖玨眸光微動。

  少年人穿著程鯉素的衣裳,卻不如程鯉素跳脫天真。雖說人靠衣裳馬靠鞍,但一個底層的新兵,去裝一個大戶人家的少爺,無論如何都會露出馬腳。做過的事,見過的人,會鐫刻在人的身體中,成為清晰的痕跡。

  每個人的痕跡都是不同的。

  禾晏的眼中有感慨,有沉思,唯獨沒有瑟縮和緊張。倘若第一次做這種事,去這種地方,這樣的反應,未免說不過去。

  正在這時,映月已經停下腳步,沖裡頭道:「老爺,肖都督與程公子到了。」

  頓時,裡頭響起孫祥福誇張的聲音:「肖都督來了!下官還怕都督與小公子不來了,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禾晏抬眼望去,這人誠惶誠恐的模樣,哪裡還有前幾日在客棧裡初見時候的威風,做官做成這個樣子,也不怕人笑話。

  孫祥福不等肖玨說話,又側身回頭,露出身後的人,笑道:「袁大人也已經到了。」

  這就是袁寶鎮?禾晏朝他看去。便見個面白無鬚的中年人正衝他們和氣的笑,霎時間,就與禾晏記憶中的樣子重疊起來。

  她第一次見到袁寶鎮的時候,是在禾家的書房外,那時候禾如非已經去領了功勛,脫下面具,真正成為了「飛鴻將軍」。而她作為禾家二房的小姐,等著日子就要嫁入許家。她當時看見此人,還愣了一下,沒料到禾如非這麼快就在朝中交到了友人。

  她後來問禾如非那人是誰,禾如非說是當今監察御史袁寶鎮。

  「你和他在一起,是要做什麼事嗎?」禾晏當時只是隨口一說。

  禾如非看向她,古怪的笑了一下,他道:「你現在要做的是繡好你的嫁衣,而不是管這些事。禾晏,」他湊近了一點,語氣裡含著禾晏無法理解的莫測,「你要記住,你現在是禾家二房的小姐,是女子了。」

  禾晏不以為然,她又不會刺繡,嫁衣也不是她在繡。只是禾如非話中的意思她也聽懂了,禾如非在警告她,讓她莫要再和飛鴻將軍扯上聯繫。

  是怕被人發現真相嗎?禾晏心中冷笑,可笑她當時,竟沒發現禾如非話中的重重殺機。

  如今乍然見到堂兄的這位友人,她應該如何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不等禾晏想清楚,袁寶鎮已經上前,先是沖肖玨拱手行禮:「都督。」隨即又看向禾晏:「這就是程公子了吧?」

  禾晏盯著他,露出一個驚訝的笑容:「袁大人。」

  「早就聽說小程公子少年英武,器宇不凡,如今一見,果不其然。」袁寶鎮笑眯眯道:「果然英雄出少年!」

  禾晏:「……」

  程鯉素不是京城有名的「廢物公子」嗎?虧得這人說的下去,明白了,要在大魏做官,大抵第一件事就是要學會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能力。

  禾晏只好道:「過獎,過獎。小子慚愧。」

  他二人在這裡客套的談話,孫祥福搓了搓手,侷促的開口:「都督,下官有個不情之請。」

  肖玨:「何事?」

  「犬子前些時候不是衝撞了都督和小公子嗎?」孫祥福顯得十分不安,「雖然下官教訓了他,但這孩子自己心裡十分愧疚,想親自來跟都督和小公子道歉。下官想,他既然知道錯了,下官就腆著這張老臉來求都督,好讓這不孝子有個道歉的機會。」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袁寶鎮在一邊幫腔,笑眯眯道:「況且此事只是一個誤會,將誤會解開就是了,都督不會計較的。你快叫孫少爺過來,與肖都督澄清就好。」

  「果真?」孫祥福激動地對小廝吩咐:「快去叫少爺過來!」

  禾晏見他們二人一唱一和,根本沒過問肖玨就自己把戲唱完了,就知道這兩人定然事前已經商量好。這袁寶鎮,看來和孫祥福是一路貨色,也是,能和禾如非走得近的人,能是什麼良善之輩?

  那孫凌就跟等在堂廳外面似的,這話沒說完不久,就隨著婢子進來。一進來就「撲通」一聲給肖玨跪下,禾晏差點沒把自己舌頭咬了。

  這人之前還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如今不過幾日,看著就憔悴了一大圈,整個人像是大病了一場,穿著極其簡樸,對著肖玨行了個大禮,虛弱的開口道:「之前是我不懂事,與程公子起了爭執,如今我已知錯,還望都督和程公子能原諒我年少輕狂,我定重頭改過,永不再犯。」

  年少輕狂是這麼用的嗎?看他的樣子也不年少了啊。禾晏才不信這人幾日時間就真能做到永不再犯,她看向肖玨,肖玨神情漠然,既沒有說好,也沒說不好,氣氛一時僵住了。

  這個圓場,禾晏還是要打的。反正都是唱戲,這戲不唱下去,宴席上豈不尷尬?她笑眯眯的盯著孫凌的髮頂,道:「這是說的哪裡話,當日只不過是一場誤會,孫少爺不必放在心上。就是日後可不能再認錯人了,這次遇到我和舅舅還好,要是遇到的是什麼獨斷專行的人,你縱然是道歉一百次,也不會有結果。」

  他一說話,孫祥福便鬆了口氣,趕緊罵孫凌道:「還不快謝謝程公子。人程公子比你還年少,比你有出息多了!」他大概也是沒得可誇的了,乾巴巴的拋下一句:「日後多跟程公子學學!」

  孫凌又趕緊對禾晏說了一堆好話,聽得禾晏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她實在不愛聽這些話,這假的,真能唬的了人?

  將這一齣「知縣少爺負荊請罪」的戲碼唱完,孫凌就回屋去了。據他爹說,上次孫凌回家後還受了一頓家法,重病一場,下不得床,今日是撐著身子過來給肖玨請罪。如今罪請完了,還得回床上躺著。

  禾晏笑道:「那孫少爺快去快去,莫要傷到了身子。」

  這是怕在宴席上又起了什麼么蛾子,畢竟他這兒子瞧著就是個惹禍精。

  等孫凌走後,孫祥福便道:「肖都督請坐,程公子也請坐,等天色再晚一點,府中設有歌舞,到時候再一同入宴賞舞。」

  禾晏挨著肖玨坐下來,接下來,便都是孫祥福說話。話說的倒也沒什麼特別的,無非就是問禾晏與肖玨在涼州城裡住的習不習慣,涼州城最近天氣……總歸都是些沒什麼意義的寒暄。

  禾晏的心思,卻一直都在袁寶鎮身上。

  袁寶鎮與禾如非,應當算得上是友人吧?至少她見袁寶鎮出入禾家,可不止一次。且與禾元盛父子的態度,也不像是點頭之交。那麼此次袁寶鎮到涼州來,禾如非可知道?定然是知道的了。若是好友,或許臨走之前還會踐行,那禾家近前是個什麼情況,禾如非接下來一段日子的打算,袁寶鎮應當也清楚。

  但袁寶鎮如何能與她這個「程鯉素」說這麼多?

  禾晏想的出神,忘了掩飾自己的眼神,那袁寶鎮也不是常人,餘光一掃,便察覺出禾晏一直盯著自己看。他倒也什麼都沒說,仍然笑眯眯的側耳聽著孫祥福說話,偶爾搭上兩句,一眼看起來很是平常。

  等又過了一陣子,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孫祥福站起身,笑道:「我瞧著時間差不多了,咱們到堂廳入宴吧。」

  這自然沒有異議,孫祥福走在最前面帶路,禾晏與肖玨在後,袁寶鎮在她的右邊。禾晏想著禾如非的事,目光又忍不住落在袁寶鎮身上。

  她正想著事,冷不防忽然間,袁寶鎮側過頭來,他是官場中人,多有城府,此刻不笑了,一雙眼睛閃爍著攝人的精光,著實嚇人,竟是將禾晏逮了個正著。

  禾晏心中一驚,暗道被發現了,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覺得自己手臂被人輕輕一扯,下一刻,一個人擋在她身前。

  肖玨冷淡的嗓音落進她耳中:「好好看路。」

  她訝然望去,肖玨比她高,這樣一來,袁寶鎮駭人的目光,便全被他擋住,一點也看不見了。肖玨亦是看向對方,彎了彎唇角,「袁大人一直盯著我外甥看做什麼?」

  袁寶鎮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道:「沒有,都督大概是看岔了。」他轉過身,不再去看禾晏,彷彿剛剛發生過的事,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玩笑。

  肖玨繼續往前走了,禾晏怔了片刻,跟了上去。心中卻有些異樣,那一句「我外甥」,雖然指的是程鯉素,但護的是她,這種上頭有人護著的感覺,她很久沒有過了。

  或許,從來都沒有過。

  等到了堂廳,宴席已經設好,四處分設矮長席,禾晏挨著肖玨坐了下來。中間堂廳處空著的地方,大約是為了接下來的歌舞。禾晏其實不大明白,何以這樣的宴會,中間都要請貌美女子來歌舞助興?須知真正的大家,才不屑與此道。

  但孫祥福畢竟不是真正的大家。

  再一看桌上的菜餚,禾晏不禁咋舌,什麼祥龍雙飛、佛手金捲、鳳尾魚翅、乾連福海參。京城中的三品官眷府中做宴,也就是這個樣子了。看來孫家的日子,過的可是十分滋潤。

  她又側頭去看肖玨。不得不說,平日裡肖玨冷著一張臉,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到宴席上,倦懶的坐著,便少了幾分淡漠,骨子裡的幾分閒散,全被勾勒出來。禾晏倏而想起,這人本就是京城中真正的少爺,少時也曾如此今日赴酒會,明日宴良夜,公子做派十足十,如此,宴席中的他,頓時就有了少時肖家小少爺的影子。

  「你看我做什麼,」肖少爺嘴角勾著,聲音低低,落到禾晏耳中,「小心露餡。」

  禾晏輕咳一聲,「我被舅舅的風姿所驚,一時走神而已。」

  她慣來會拍馬屁,莫名其妙的話張口就來,肖玨也懶得理會她。正在這時,袁寶鎮就開口了,他道:「肖都督與程公子的感情,倒是極好。」

  「自己人,當然好。」肖玨不鹹不淡的回答。

  袁寶鎮本就是為了尋個話頭,當然也不會在意肖玨的態度。他拿起桌上的酒盞,笑道:「我一直不明白,涼州苦寒之地,肖都督在朔京好過此處多矣,何以會來涼州駐守?」

  禾晏聞言,心中一動,她也好奇這個問題。肖玨如今是右軍都督,整個南府兵都在他手中,完全不必帶一支新兵來此。當初禾晏還以為他是被貶職了,可看他在孫祥福面前的囂張模樣,倒也不像是被貶職。

  肖玨看了一眼袁寶鎮,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笑了,他反問道:「袁御史以為,我是為何?」

  這人怎麼又把球給踢回去了。

  袁寶鎮也是個厲害人,面上笑容絲毫不變,立刻用起來官場中人人必備的能力,說鬼話,他道:「我想都督定是擔心新兵難帶,換了旁的將領未必能帶好,都督向來不懼艱苦,才主動請纓來涼州駐守。」

  半晌,肖玨才道:「是嗎?」他漫不經心的問:「御史大人的意思是,覺得本帥到涼州是好事了?」

  「當然。」

  肖玨瞥他一眼,漠然笑道:「我以為袁御史要說的不是這個。」

  「哦?」袁寶鎮笑問:「肖都督這是何意?」

  「末大必折,尾大不掉。」他意味深長的開口,「袁大人難道不是因為這個,才親自跑一趟涼州?」

  氣氛登時凝固了,孫祥福一句話都不敢說,夾著尾巴做人。袁寶鎮的笑容也險些堅持不下去,禾晏側頭看著肖玨,心裡頭忍不住給肖玨叫了一聲好。

  你恭維我,我恭維你這種話說的,實在沒什麼意思。都是假話,一場宴會到結束,也得不出什麼有用的事。看人家肖二公子多厲害啊,一句話堵得別人啞口無言。

  這宴上的暗藏的玄機,早就該如此坦蕩蕩的擺在檯面上!

  袁寶鎮頓了片刻,才笑道:「肖都督真會說笑,我來涼州,不過是奉命巡視而已。」

  肖玨不置可否。

  「不知都督衛所新兵操練的如何?」袁寶鎮又問:「是否已有良兵強陣?」

  肖玨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這也是袁御史巡視的內容之一?」

  袁寶鎮雖過去聽過肖玨的名聲,與他打過照面,但這般真正坐下來交談還是第一次。因此,也才頭一回真正領教了這位少年殺將的桀驁不馴。難怪當年殺趙諾,誰說都不頂用,光是和這位少爺坐下來說話,便已經身心俱疲。

  他慣來保持的笑容,第一次有些堅持不下去,只道:「我也是關心關心。」

  「袁御史關心的,恐怕不止涼州新兵,」肖玨慢悠悠道:「南府兵,九旗營,不如也一道關心關心?」

  這話袁寶鎮沒法接。

  孫祥福左看看,又看看,兩位都是他惹不起的人物,但也不能讓好端端的宴席充斥著這般刀光劍影,便忐忑著出來打了個圓場,「我說,兩位大人都已經說累了吧,不如先停下來,欣賞欣賞歌舞?吃點東西,這酒是葡萄春,新釀的,諸位嘗一嘗。」他又吩咐身邊的婢子,「快叫映月過來。」

  不多時,便有幾位貌美少女踏入堂廳。為首的,正是方才引禾晏他們入場的婢子。她這時又換了身衣裳,紅裙上繡著叢叢梅花,水袖長長,重新妝成,方才只是嬌滴滴的美人,此時卻有了豔光四射的絕色之相,只是同樣的,依舊深情款款的看著肖玨。

  合著坐這兒這麼多人,禾晏且不說,好歹袁寶鎮也是個官兒,這姑娘獨獨盯著肖玨一人看是怎麼回事?這目標也太明確了吧?禾晏心裡想著,去看肖玨,就見這人目光裡冷的如冰,一點都不為所動。

  禾晏覺得,他看飛奴的眼神,都比看這姑娘柔和,肖玨莫不是有什麼問題,比方討厭女人之類的?

  她這般想著,映月已經帶著其餘幾個侍女,盈盈行禮,道:「奴婢們獻醜了。」

  彈箏的姑娘,彈的是《長相思》。纏纏綿綿的曲子,配著絕色少女,當是一副絕美畫面。這裡頭,禾晏是個姑娘,肖玨壓根兒不感興趣歌舞,袁寶鎮方才被肖玨那麼一通說,心思早已飛到了其他地方,最為滿意的,大概只有孫祥福本人。

  孫祥福本人對這個舞姬大概也是愛憐有加,可這位映月姑娘,可能也是個以貌取人的。那長長的水袖甩的,皆是朝著肖玨的方向。媚眼拋的能酥到人的骨頭裡去,可次次都對著肖二公子。

  禾晏百無聊賴之下,還數了數,映月統共對孫祥福拋了五個媚眼,對袁寶鎮拋了三個,對肖玨拋了十七個,對自己一個都沒拋。

  她居然還是墊底的,憑什麼瞧不起人?

  赴宴就赴宴,還帶這麼打擊人自信的。禾晏心道,可能也不怪她,誰叫她今日穿的衣裳不對呢?這顏色顯黑。

  她伸筷子,夾了一塊點心。這是孫祥福的家宴,大概孫祥福還沒膽子在這裡面下毒,禾晏嘗了嘗,味道還不錯。

  一曲罷了,映月的額上滲出亮晶晶的汗水,美人香汗,更加楚楚動人,她臉蛋紅撲撲的,對著眾人行禮。

  「好、好、好!」只有孫祥福一人在認真看舞,他拊掌道:「妙哉妙哉!諸位覺得如何?」

  肖玨自然不會回答他,袁寶鎮也只是笑了一笑,禾晏便道:「果真群芳難逐,天香國豔!」

  「小公子也覺得好?」孫祥福神情彷彿覓得知己般的激動,道:「那將映月送給程公子如何?」

  這也能行?禾晏身子一僵,擺手道:「不行不行,我已有未婚妻,只怕不妥。」

  「啊。」孫祥福立刻就很遺憾,道:「那真是可惜了。」

  現在官員們赴宴,還時興隨時給對方塞美人的?是不是有病?禾晏正感到匪夷所思,就聽見孫祥福又笑道:「映月,那你去伺候肖都督吧。」

  禾晏:「……」

  她懷疑萬花閣怕不是這位孫知縣開的,否則這說話的語氣神態,為何如此肖似老鴇。縱然是老鴇,也該是有眼色的,尋常人難道看不出來,肖玨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寫著拒絕?

  有人眼睛瞎了,其實心裡明鏡兒清。有的人還看得見,其實他已經瞎了。

  好在這位映月姑娘,倒也知道分寸,沒有做出什麼摸手靠近的傻事,只是站在肖玨身邊,為他布菜。

  禾晏的身邊也有個婢子,正為她布菜,她抬起頭,見袁寶鎮坐在她的側對面,身後布菜的卻不是婢子,而是個侍衛模樣的人。

  奇了,難道他才是那個討厭女人的人?

  禾晏朝他身後的侍衛看去,本是百無聊賴一看,乍看之下,便覺得血液幾乎要凍住,整個人僵在原地。

  那侍衛生的並不如何高大,甚至在侍衛裡,算得上瘦弱矮小了,五官亦是平庸至極,藏在袁寶鎮身後,幾乎要陷入暗色中,教人很難察覺有這麼個人。他一直不吭聲,禾晏從見到袁寶鎮開始,也就沒有注意到他,此刻一看,登時如遭雷擊。

  一瞬間,桌上的酒宴菜餚全都不見,景處如走馬觀花,飛快倒退到那一日。她坐在許家府中,貼身丫鬟送上一碗湯藥,說是廚房特意熬煮,用來補身子,只盼她早日能懷上麟兒,為許家添丁。

  景緻正好,陽光明媚,她坐在桌前,看著窗外,就看見一小廝模樣的人經過,丫鬟笑著解釋,今日熬湯的藥材,就是這小廝送來。

  這是禾如非的小廝,是禾家的人。

  禾晏當時新婚燕爾,雖因許之恆偶有失落,但到底沒有放在心上,對禾家,尚且還存著一絲溫情。萬萬沒想到,這送來補身子的藥材,要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她前生最後一次看見陽光。第二日,她就高熱不退,再然後,就瞎了一雙眼睛。

  只是極短的一瞥,可她已經將此人的面目記在心裡反覆回憶,如今縱然他換了侍衛打扮,跟在袁寶鎮身邊,她也能一眼看出來。

  「我們同飲一杯吧。」孫祥福舉杯笑道。

  晶瑩的酒漿倒入白玉盞,她見身側的男子舉盞湊於唇邊,一瞬間,過去種種盡數浮現眼前,禾晏恐懼至極,只覺得從前一幕即將重演,驚怒交加之下,一掌便劈飛肖玨手中的酒盞。

  「別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5:45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九十五章 遇襲

  「別喝!」

  她的聲音如一柄利劍,含著似血的淒厲,將宴席上的其樂融融驀然打斷。

  變故就是在這時候發生的。

  站在肖玨身邊的映月,手裡正捧著酒壺,她方才倒過酒,還沒來得及收回。禾晏話音剛落,彷彿得了什麼信號,那壺酒下眨眼間顯出一把匕首的形狀,毫無猶豫,直刺向肖玨。

  年輕男子神情淡定,未見半分驚慌,手中玉盞直飛而去,在空中與匕首相撞,撞了個粉碎,也撞停了衝向自己的刀尖。

  霎時間,四面風聲頓起。剛剛歌舞過的美貌女子並未全部退下,都分立左右,隨即皆朝肖玨迎面撲來,這竟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

  「舅舅!」禾晏喚道,但見那青年一拍桌子,長劍落入手中,被十來人圍在中間,只冷聲吩咐他道:「躲遠點!」

  孫祥福似是被這突然而來的變故驚呆了,嚇得抱頭躲在長几之下,還不忘喊道:「來人啊,快來人——」

  禾晏卻是一心注意著袁寶鎮身後的侍衛,她原以為,此人既是禾如非的人,跟在袁寶鎮身後只怕有其來意,但當時驚怒之下,只顧著桌上的酒,不曾想過周圍的女子竟是刺客。袁寶鎮被身後的護衛護著往後退了幾步,神情慌張。

  那侍衛竟沒出手。

  莫非今日的刺客是個巧合?禾晏心中這般想,再看被圍在中間的肖玨,差點被氣炸。

  刺客皆是女子,方才上場跳舞的女子也好,彈箏的女子也罷,個個身體輕盈,瞧著溫溫柔柔,下手卻招招毒辣。袖裡藏著袖箭,水袖拂揚間,那些暗器便朝肖玨飛去。

  諾大夜宴,便只有肖玨以一當十。禾晏前生上戰場也好,今生演武場比試也罷,都是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哪裡見過這般陰私齷齪的手段,一時間義憤填膺,見到桌上用來切割烤鹿肉的小刀,便一把抓起,衝進人群之中。

  「舅舅,我來幫你!」

  禾晏話說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如今是「程鯉素」,朔京裡的廢物公子怎能會武?只怕不能光明正大的亮出武藝,她心念轉動間,便嚷道:「這些人的袖子怎麼這樣長?我都看不到你了!」說話間,便扯住一個女子的袖子,匕首一劃,水袖應聲而斷。

  水袖霎時間變成短袖,再動暗器,動作就明顯了。禾晏就這樣一邊嚷著一邊在人群裡打轉,她身姿輕盈,如泥鰍般滑不溜秋,人人想來捉她,偏又捉不到。但見這少年一邊尖叫一邊大罵,竟將場面弄得有些滑稽。

  肖玨一劍揮開面前女子的刀,轉頭瞥了她一眼。

  禾晏還在嚷:「救命啊殺人啦!」一掌擋開衝至眼前的飛鏢,順便踹了一腳旁邊女子的臉。

  肖玨嘴角抽了抽。

  那些歌女的目標本就是肖玨,所有的毒辣手段暗器皆是衝著肖玨而去,陡然間闖進這麼一個少年,全都被打亂了。映月臉色鐵青,五指合攏,恨聲道:「可惡!」直劈向禾晏的天靈蓋。

  禾晏「啊呀」一聲叫著,躲到肖玨身後,一邊叫著「舅舅救我」,一邊心中驚訝。

  這十來個女子,個個身手不凡,絕不是一朝一夕能練成。這等手法,反而像是專門為了殺人而訓練的死士。

  肖玨究竟得罪了什麼人?竟要下這等手段來殺他?

  這群女子中,尤以映月手段最高,倒也不是最高,實在是她手中暗器層出不窮,棗核箭、梅花針、峨眉刺、鐵蓮花……禾晏都不知她那袖中,究竟如何放得下這麼多暗器。然而肖玨似乎並不想要此人性命,劍尖避開了要害。

  禾晏知他年少時便劍法超群,身手極其出眾,如今久別重逢,第一次見他出手,竟是如此場面。刺客無可近身,皆傷於飲秋劍,倒地不起,而他一扯映月袖子,手臂轉動,映月被扯得上前,下一刻,他的劍尖直指映月喉間。

  青年嗓音低沉,彷彿比方才的琴聲悅耳,含著無可掩飾的殺意,凌厲逼人。

  「誰派你來的?」

  禾晏忍不住去看袁寶鎮身後的侍衛。

  那侍衛護在袁寶鎮身前,於是方才藏在暗處的臉,此刻便顯現出來。他的神情亦是十分慌亂,彷彿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情況,瞧不出一點端倪,然而,禾晏看到,他的手指食指緩慢的彎了彎,彎成一個半圓。

  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注意一個護衛,那手指的動作,極其微小,若非禾晏一直關注著他,定然是要被忽略的。

  多年養成的直覺令她下意識回頭去看,但見門口一直抱頭藏在幾下的守門小廝,朝肖玨撲去。

  「小心!」

  肖玨正指著映月,禾晏顧不得其他,一掌將肖玨推開,那人撲到身前,被肖玨一刀刺破喉嚨。

  一直行刺的都是女子,何人會留意到這個小廝?況且從變故發生的第一時起,這人就如所有手無縛雞之力的下人一樣,躲在矮几下。誰能料到他才是最後一顆棋子。

  「可有事?」肖玨擰眉問她。

  禾晏搖了搖頭。

  地上的映月卻突然笑起來。

  滿場死寂中,她的笑容就格外刺耳。禾晏轉頭看去,美人唇邊帶血,神情卻狠戾。

  禾晏上前一步,問:「你們是誰?為何要害我舅舅?」

  映月看向禾晏,神情凶狠:「若不是你出來攪局,今日何至於此!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的主子是誰……」

  她唇邊咳血咳得越來越多,流出的血也是不正常的黑色,再看周圍女子,皆是如此。禾晏便明了,果真是死士,一旦刺殺失敗,便自絕身亡。

  「是嗎?」肖玨看著映月,忽然勾唇笑了,眸光嘲諷,他道:「天下間想殺我的人,數不勝數。但如此心急的,也只有一個。」

  「你主子送的這份大禮,我收下了。希望我的還禮,你家主子能受得起。」

  映月臉色巨變。可她本就已經服下毒藥,不過片刻,臉色灰敗,同其餘十來個女子一樣,香消玉殞,再也沒了氣息。

  肖玨抬腳跨過她的屍體,到廳中站定,看向藏在矮几下嚇得發抖的孫祥福,他斥道:「孫知縣,你不妨解釋一下,為何你設宴,府中婢女會向我行刺。你這是,蓄意謀害本帥嗎?」

  孫祥福早就已經嚇得腦子一片漿糊,聞言更是差點眼淚都掉下來了,他見刺客都已了,才敢從矮几下站出身來,忙不迭的解釋:「都督,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借我十個膽子,我都不敢謀害您!這些歌女是我半月前才接回府中的,我……我不知道是刺客啊!袁大人,袁大人您快幫我解釋一下,我、我這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一直沒吭聲的袁寶鎮也回過神,拍著胸脯,心有餘悸道:「孫知縣,這不是你知不知道的問題。這些歌女都是你府上的人,今日若是肖都督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你怎麼也脫不了干係。我看此事並非表面上看到的這般簡單,還是先將這裡收拾一下,請仵作來看看,這些人到底是從何而來,什麼身份。」

  他又看向肖玨:「肖都督也受驚了,不如先梳洗一下,換個地方,聽孫知縣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想這些歌女,只怕是有備而來。」

  肖玨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道:「好啊。」

  這一場夜宴,到中途便戛然而止,但此刻眾人顯然也沒了繼續的心情。堂廳裡一片狼藉,仵作並著衙役們很快過來,將歌女的屍體抬走,袁寶鎮問:「要不要搜搜她們身上可有什麼信物?」

  「既到孫府半月,信物早已藏好,怎麼會留到身上等人來搜。真的有,恐怕也是嫁禍他人,」肖玨盯著袁寶鎮,淡淡道:「袁大人可不要中計了。」

  袁寶鎮頭皮一緊。

  肖玨沒再理會他,側頭,就看見禾晏呆呆的站在原處,忽然記起,她好像從方才起,就沒怎麼說話了。

  是被嚇壞了?

  「愣著幹嘛,走吧。」他對禾晏道,剛說完,便感到自己袖子被人扯出。

  「舅舅,」那少年仰著頭,向來笑嘻嘻的臉上,沒了笑容,罕見的帶了一絲緊張,目光亦是茫茫然,落在他臉上,好像又沒有看他。他道:「剛剛那個小廝衝過來的時候,我將你推開了,他撒了一把東西在我臉上,我眼睛有點疼,」她的聲音小小的,沒了從前的飛揚,有些慌張,「我好像看不見了。」

  ……

  大夫一個接一個的進去,又很快出來,神情惶恐,每個人都搖頭不語,唉聲嘆氣。

  肖玨的臉色越來越沉。

  孫祥福在一邊看的心驚膽顫,誰能想到,肖玨的外甥,那個跟在肖玨身邊的少年會被刺客傷了眼睛呢?大夫也只能扒開他的眼皮看看,這少年只說看不見,涼州城裡又沒有什麼神醫,能找到的大夫都找來了,皆是沒有辦法。

  地上那些藥粉,早已被風吹走,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連毒都不知道是什麼毒,如何能解。所幸的是這少年只有眼睛受傷,其餘地方還好,否則若是傷及性命,不知都督要如何大發雷霆。

  「都督,」孫祥福諾諾的道:「下官再去請名醫來,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然會沒事的。」

  肖玨:「滾開。」

  話裡的怒意,誰都能聽得出來,孫祥福不敢在這個關頭觸怒肖玨,匆匆說了幾句,趕緊逃命似的退下了。

  肖玨站在屋外,頓了片刻,才往裡走去。恰好與最後一個大夫擦身而過,他見那少年坐在榻上,神情平靜,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後,又用手在自己面前比劃比劃,彷彿不肯相信自己看不見似的。

  因她叫疼,大夫也不敢用什麼藥,只找了些舒緩清涼的藥草敷在乾淨的布條上,拿布條綁了眼睛。

  禾晏向來都是眉開眼笑的,有時候聰明,有時候蠢,至於這蠢是真蠢還是裝蠢,如今是無人知曉的。他那雙眼睛生的很巧,清靈透撤,瞪著的時候有點傻,彎起來的時候,就盈滿了朝氣和狡黠。如今布條遮住了她的眼睛,一瞬間,少年的臉就變得陌生起來,連帶著他從前的那些生動表情都像是模糊了。

  肖玨忽然又想起剛才在宴席上,映月一行人行刺之時,禾晏衝過來的時候,亦是沒有動搖。映月倒的酒,就算禾晏不提,他也並不會喝,但那個時候少年的叫聲裡,恐懼和憤怒不像是假的。

  甚至聽得讓人心頭悚然。

  他往裡走,走到了禾晏的塌前。

  禾晏似有所覺,但又像是不確定似的,側頭看來,小心的詢問:「是有人來了嗎?」

  肖玨沒有說話。

  「沒有人麼?」她又小聲嘀咕了一句,就側過頭去安靜下來。

  這一路進涼州城,禾晏話實在很多。肖玨不與她搭話,她就去找飛奴。飛奴話不多,後來出現的宋陶陶便頂了這個空缺。一個時常唧唧喳喳的人,突然安靜起來,是會讓人不習慣的。

  這少年如今也不過才十六歲而已,但他又與普通人不同。得知自己眼睛看不見了,有些慌張,但竟沒有嚎啕,也沒有落淚。好像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只不過,他安靜坐著的時候,會讓人覺得有一絲不忍。

  大概是他太瘦弱了,這麼看著,很可憐。

  肖玨開口問:「你感覺怎麼樣?」

  「都……舅舅?」禾晏詫然了一下,才道,「我就是有些不習慣。」她伸手似乎想要去摸自己的眼睛,觸到的卻是布條,隨即又縮手回來,道:「我的眼睛,真的看不見了嗎?」

  他連問這話的語氣也是平靜的。

  肖玨本應該說「是」的,但這一刻,他居然有些說不出口。

  這樣身手不凡的少年郎,正是最好的年紀,以他的資質,在涼州衛裡,過不得幾年,必然陞官。一攤泥水裡的珍珠,無論如何都不會被埋沒。但失去了一雙眼睛,情形又是不同。且不說對未來的影響,光是他自己要習慣這種黑暗的日子,也需要勇氣。

  畢竟他不是從一出生起就看不見的。擁有過然後再失去,比一開始就不曾擁有讓人難以忍耐的多。

  「舅舅,你不會是在為我難過吧?」禾晏突然道。雖然他眼睛蒙著布條,但她說這話的語氣,讓人想像的出來,若是尋常,此刻她應當瞪大眼睛,目光裡儘是促狹和調侃。

  「或許你還在自責?」她笑道:「其實你不必為我自責,你應該誇我,也許你誇誇我,我就會認為,我做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誇你什麼?」肖玨漠然道。

  「當然是誇我厲害了。」少年的聲音帶著一點驚訝,又帶著一點得意,「剛才若不是我提醒你別喝酒,也不會引出這一場刺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難道不厲害嗎!」

  都什麼時候了,她居然還有心思想這些?肖玨無言,不知道該說這少年是心大,還是真的不在乎。

  「你好像並不難過。」肖玨道,「你的眼睛看不見了,也許永遠都看不見。」

  此話一出,少年的手指蜷縮一下,雖然極細微,還是被肖玨捕捉到了。

  他在害怕,並不如表面上說的那般輕描淡寫。

  「老天爺不會對我這麼壞吧?」禾晏道:「我平生沒做過一件壞事,何以這樣對待我。如果……如果真的要這樣對我,那我也沒辦法,瞎子也分很多種,我這麼厲害,就做瞎子裡最厲害的那一個吧。」

  肖玨微微一怔,這句話聽著莫名耳熟,似乎許久之前曾在哪裡聽過。

  「不過,舅舅,你這麼早就要放棄了嗎?我覺得你還是再給我找幾個大夫來看看吧?也許我還能治好,你幹嘛說的就像沒得治似的?」他問。

  肖玨看了他一眼,少年雖然竭力表現的和平時一樣,到底有些懨懨的提不起精神。他道:「好好休息。」轉身走了。

  肖玨離開了屋子,屋子裡恢復了平靜。因著府裡可能有刺客內應,屋子裡所有的下人都被撤走了,只在院子外留有肖玨重新召來的自己人,飛奴。

  禾晏伸出手,似乎想要去解腦後的結,片刻後還是放下手,沒有繼續動作。

  她低頭,喃喃道:「丁一。」

  袁寶鎮那個護衛,禾如非曾經的小廝,前生親自送她一碗毒藥的人,她聽見了袁寶鎮叫他的名字,他叫丁一。

  ……

  書房裡,孫祥福臉皺成了一團,都快哭了。

  他面前坐著的就是袁寶鎮,袁寶鎮道:「孫知縣,這事我幫不了你。」

  「袁大人,您可不能見死不救啊!如今能幫我的就只有你了,」孫祥福哭喪著臉道:「今日那些刺客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真的是不知道。現在都督生氣了,程公子眼睛也看不見了,肖都督定然要將火發在下官身上,我只是一個知縣,哪裡承接的起封雲將軍的怒火!」

  肖玨和程鯉素這對舅甥關係有多好,孫祥福是親自見過的。程鯉素和孫凌起了爭執,那肖玨趕過來護短的樣子,可真叫人膽寒。當時不過口舌上爭執了幾句便是如此,如今程鯉素真的瞎了,肖玨豈不是要以命抵命?孫祥福想到這一點,便瑟瑟發抖起來。

  「我看肖都督不是這樣蠻橫無理的人。」袁寶鎮勸慰著。

  二人正說話的功夫,肖玨到了。

  孫祥福也顧不得求袁寶鎮了,袍子一撩,直接給肖玨跪下了。

  「何意?」肖玨冷眼瞧著,問道。

  「都督,下官是真的不知道此刻是怎麼回事?下官也是被他們騙了!就算給我一百個膽子,下官也不敢謀害您啊!」孫祥福開始喊冤。

  「起來吧,」肖玨瞥他一眼,似乎瞧不上他這般做派,走進裡頭,在最上頭的椅子上坐下,看著他開口,「說說你是怎麼遇到他們的。」頓了頓,又補充道:「那些刺客。」

  這是……相信他不是幕後主使了?孫祥福察覺到這一點,頓時喜出望外。倒是一邊的袁寶鎮,目光閃了閃,沒有出聲。

  孫祥福連忙站起,也沒去撣袍子上的灰塵,退到一張略矮的椅子上坐下,這樣子,他和袁寶鎮坐著的位置,就很像以肖玨為尊了。孫祥福擦了擦額上的汗,道:「其實她們進府也就半月,最初,是城裡新來了一台戲班子……」

  這戲班子的班主是一名老嫗,帶了一幫如花似玉的姑娘來到城裡,說是她們居住的地方大旱,實在沒得活路,才搬到涼州城裡。她們在涼州城裡的城東搭起戲台,每日唱三場。

  一開始只是平民們來看看,這一班姑娘不僅貌美,唱的竟也極妙,十分惹眼,漸漸的有了名氣,引得許多貴人也知道了,一來二去,就傳進了孫凌的耳朵。

  涼州城裡的美貌出眾女子,哪有孫凌沒有碰過的。孫凌看了戲的當天夜裡,就叫人要買下那班女子,入府唱戲。班主老嫗不肯,被孫凌的下人打傷,就要被打死的時候,映月站了出來,說願意說服姐妹,自願入府,只希望孫凌放了他們的班主。

  孫凌大度照做,映月果真也說服了一班姐妹,進了府後,溫柔小意。待進了孫府,孫凌又發現,這幫姑娘不僅會唱戲,琴棋書畫也算精通,其中又以映月尤為出眾。

  孫祥福也知道了映月。

  孫祥福同孫凌又不同,孫凌每日只知吃喝玩樂,孫祥福卻有一點野心,當涼州知縣固然好,但倘若能再進一步呢?就算不再進一步,這知縣也不是就真的牢牢穩固的坐著,上下都要打點,熟悉的陌生的都要搞好關係,譬如新來的這位涼州衛的指揮使,他就不是很熟。

  孫祥福把映月要來了,讓映月在府裡設宴那一日,為客人助興。反正客人有兩位,監察御史袁寶鎮與右軍都督肖玨,只要討好了一人,他就可安枕無憂。

  孫凌雖然有些不滿,但也無可奈何。這之後的日子,映月果真認真帶著她的姐妹們練舞唱歌,每次孫祥福過去的看的時候,都很滿意。這婢子還很聰明,之前為班主入府時,尚且有些不願意,待領教了孫府的豪奢之後,便越發機靈,有時候孫祥福與她說話,還能感受得到這女子對權勢的渴望。

  也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世人皆是如此,男女都一樣。

  一直到今夜宴席發生變故前,孫祥福都是這樣認為的。

  他說起這些事的時候,大概因為窘迫,還稍加潤色了一些,不過剔去那些無關緊要的修飾,也就無非是一件事。孫凌見色起意,誰知道撿回家了一條毒蛇。

  「我真的沒想到,她們竟是刺客。女子……女子怎麼能做刺客呢?」孫祥福道,這話不知是說給肖玨,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的。蓋因女子對孫家父子來說,一直以來都是玩物,或是被送來籠絡上級的物品,如今被女子擺了一道,很難說清他此刻的心情。

  「這些刺客是半月前入府的?」肖玨問。

  孫祥福點了點頭,「沒錯,此事也都怪下官,下官沒有認真核對她們的身份,只以為她們是女子,在城裡舉目無親柔弱可憐,才……」

  他在這竭力想將自己說成是憐惜別人柔弱才將對方接入的府中,奈何肖玨根本沒理會他。只是把玩著手中茶盞,淡道:「半月前,孫知縣還沒有給我下帖子,邀請我來府上赴宴。」

  孫祥福一愣。

  「不過半月前,袁大人應該已經知道自己抵達涼州的日子了。」他側頭,似笑非笑的看向袁寶鎮。

  袁寶鎮聞言,笑著回答,「都督此話是何意?不會是懷疑我吧?都督也不想想,真要是我安排的這些女子,我如何篤定她們會被孫知縣給接回府中?我又不能料事如神?」

  「你當然不能料事如神,」肖玨唇角微勾,不慌不忙的道:「你只要給孫知縣寫封信就行了。」

  這是在說袁寶鎮和孫祥福一起做局了。

  孫祥福好容易才以為自己洗脫了嫌疑,肖玨這麼一句,立刻又讓他汗如雨下,當即慌忙擺手道:「沒有,沒有!都督,我真的沒有,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也沒有收到過袁大人的信!」

  袁寶鎮也不笑了,看著肖玨,肅然道:「都督一句話,就定了我和孫知縣的罪,可連證據都沒有,實在叫人心寒。我與都督又無深仇大恨,還是第一次與都督同宴,何以會害都督呢?」

  他本就生得面善,此言此語,十分誠懇,還有兩分被誤解的傷心。

  肖玨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片刻後,笑了,他漠然道:「開個玩笑罷了,袁大人不必認真。」

  他收了笑容,重新變得冷淡,如一柄即將出鞘的刀,藏著山雨欲來的悍厲。

  「不過,此事諸多疑點,沒弄清楚之前,恐怕要在此叨擾幾日了。」他道。

  「都督……是要住在這裡?」

  才發生過行刺,尋常人只會覺得此地不安全,會盡快離開,省的再次被算計,他怎麼還留在這裡?

  「是啊,」年輕的都督放下茶盞,站起身來,長身玉立,眼神微涼,「住在這裡,捉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7:13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九十六章 試探

  夜裡,孫府大門口站著一排官兵,將官兵用來守自家大門,本就不合情理。只是如今孫祥福如驚弓之鳥,草木皆兵下,也顧不得那麼多。府裡所有的下人都被一一盤查,暫時沒有發現疑點。

  右軍都督肖玨和監察御史袁寶鎮,都住在府上。這兩位平靜之下的暗流也被孫祥福察覺到了。他坐在屋裡,唉聲嘆氣,孫凌已經從下人口中得知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道:「爹,你怎麼還在為此事煩惱?」

  孫祥福氣不打一處來,「如果不是你多事,將那些女人接回府裡,怎麼會有這些事情!」

  「爹,我是將她們接回府裡自己用,沒讓你拿去招待客人。」孫凌不幹了,翻了個白眼道:「現在出了麻煩,怎麼能怪我?那些女人也真是沒用,既要行刺,就一次成功,就這麼白白送死,也不知便宜了誰?」

  話音未落,孫凌就被撲過來的孫祥福摀住了嘴,孫祥福四下看了看,罵道:「你不要命了,說這種話!」

  「我又沒說錯,」孫凌湊近他,低聲開口:「爹,你是不是也不怎麼喜歡那個肖玨?」

  孫祥福沒說話,這是他能喜不喜歡的問題嗎?比起他喜不喜歡肖玨,似乎更應該擔心肖玨喜不喜歡他?

  「我聽著那位肖都督和袁大人之間似乎有齟齬,他們二人鬥法,你只消坐山觀虎鬥就行。那個袁大人還行,和和氣氣的,你不妨暗中相助,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嘛。」孫凌道:「若最後真出了什麼問題,你既除掉了肖玨,又同袁大人攀上了交情,豈不是一舉兩得?」

  他自認說的很有道理,冷不防被孫祥福一巴掌拍在腦袋上,孫祥福罵道:「哪有你說的這樣簡單?今日你是沒有瞧見,肖玨這個人……」他想到了什麼,眸中懼意一閃而過,「不好對付。」

  ……

  屋內,燈火幽微,袁寶鎮坐在桌前,神情陰晴不定。容貌平庸的侍衛就站在他身後,亦是眼神閃爍。

  「肖玨對我起了疑心。」片刻後,袁寶鎮才道:「今日事不成,只怕沒有機會了。」

  「他怎會懷疑到你?」侍衛,那個叫丁一的男人道。

  「我不知道。」想到方才在孫祥福書房裡發生的事,袁寶鎮便氣不打一處來。肖玨的懷疑明目張膽,語氣張狂囂張,他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剛來涼州城,過去又和肖玨從未有過交集,無論如何,肖玨都不應該懷疑到他頭上。

  「還有,程鯉素怎麼會瞎?」袁寶鎮皺眉道:「這也是提前安排的?」

  丁一搖頭:「未曾聽過。」

  懷疑也沒有用了,如今刺客皆死,一個活口都沒有,縱然滿腹疑問,也無人可答。

  「那個程鯉素有點奇怪。」丁一開口道:「今日若不是他出聲阻止,也許肖玨已經喝下毒酒。」

  他這麼一提醒,袁寶鎮復又想起來。今日夜宴上,肖玨舉酒杯的時候,程鯉素那一聲「別喝」來的突兀又響亮,使得刺客們提前動手。若不是他出聲阻止……眼下也不是如此進退兩難的局面。

  「他如何知道酒裡有毒……」袁寶鎮喃喃道,片刻後,他摩挲著桌前油燈的燈座,道:「既然如今肖玨他們就在府上,也正是我們的機會。我明日去試一試程鯉素,倘若這少年真的瞎了,或許能利用他牽絆肖玨,曲線救國。」

  ……

  禾晏並不知道在這些看不見的地方,湧動著的暗流。此刻,她正坐在屋子裡,同飛奴據理力爭。

  她眼睛出了問題後,肖玨就將飛奴喚來,守在禾晏的房前。畢竟孫府之前已經有過刺客,誰知道丫鬟小廝裡會不會再突然藏幾個人?禾晏一個人到底不放心,有飛奴守著,安全得多。

  「飛奴大哥,你出去吧,我自己真的可以。」禾晏頭疼。

  「你眼睛看不見,」飛奴回答的非常刻板,「少爺讓我守著你。」

  「那你守著門就是了,你要當我的貼身丫鬟,我真的非常不適。」禾晏認真的回答。「你能不能出去?」

  「恕難從命。」

  「你怎麼跟你主子一樣,通情達理一點可以嗎?」

  肖玨剛到門口,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話,他腳步一頓,站在門口道:「發生了何事?」

  飛奴道:「少爺……」

  不等飛奴說完,禾晏已經看向門口的方向,她的眼睛仍然蒙著布條,手裡攥著不知道是衣服還是什麼,道:「是舅舅來了嗎?飛奴大哥瘋了,要幫我洗澡!」

  飛奴嘴唇動了動,似對她這個受侮辱的表情有些無言,解釋道:「他看不見,我怕……」

  「舅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未婚妻,我的身體冰清玉潔,怎麼能被其他人看到!」那少年聲音明快,之前的落寞和慌張已經一掃而光,又是慣來的沒道理模樣,「我要是因為你婚事散了,飛奴大哥,你賠得起我一個未婚妻嗎?」她又嘀咕了一句,「你自己都沒有。」

  飛奴:「……」

  肖玨看她一眼,諷道:「你確定不會淹死?」

  沐浴桶就擺在屋內中間的屏風後,水並不深,不知道是不是孫府裡的日子都這般奢靡,上頭還灑滿了一圈花瓣。禾晏做女子的時候都沒用過這等精緻的花浴,做男子的時候反倒用上了。

  「舅舅,你是不是忘了在涼州,我蒙眼都能射中天上的麻雀,怎麼會淹死?」禾晏道:「你們放心吧,再說,倘若我真的成了瞎子,總不能一輩子都讓人幫我做事。舅舅你是有這種可能,我還是算了吧。」

  飛奴也無言了,他在九旗營裡見過不少兄弟,偶爾有缺胳膊少腿的,人家雖然也能笑著度日,好歹也要消沉一段時間。禾晏是他見過最快從這種情緒中走出來的人,要不是她臉上蒙著布條,都要讓人懷疑她是否真的瞎了。

  肖玨見她自己神氣十足,也懶得理會她,只對飛奴道:「出來吧。」

  飛奴跟著肖玨出去,門被掩上了,禾晏這才鬆了口氣。

  她沒有解開布條,脫下衣服,進入浴桶,將整個身子都浸泡在水中。倘若此刻有人在此,定然訝異,她做這些和尋常人一般無二,動作沒有半分踟躕,簡直像能看見似的。

  水溫恰好到處,一直以來都在衛所旁邊的河裡洗澡,河水冰涼,不及眼下舒適。不過縱然舒適,卻也不敢貪戀。水霧蒸騰,模糊了她的影子,禾晏臉上的笑容也鬆懈下來。

  本以為在此赴宴,沒料到竟然要在這裡多住幾日。這樣一來,加之眼睛看不見,這樣一來,周圍伺候的人一多,就更要提防女子的身份被揭穿。

  她還記得今日丁一在宴席上最後那個動作,那個隱晦的彎起手指的動作,若不是她一直盯著丁一,就會被忽略了。可正因為她認出了丁一,才知道那個最後衝出來向著肖玨的小廝是丁一所安排,那麼這件事就變得很奇怪了。

  丁一曾是禾如非的小廝,袁寶鎮也是禾如非的友人,丁一與宴上的刺客勾結,刺殺肖玨,從某種方面來說,也許是禾如非的意思。但禾如非為何要殺肖玨?

  她前生做「禾如非」時,與肖玨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於在賢昌館為同窗,倒也算得上有些交情。如今禾如非做回原來的自己,同肖玨過去未有仇怨,為何竟用這等毒辣手段,也要肖玨的命?

  或許,她應該去找袁寶鎮說說話。

  ……

  夜裡,禾晏同肖玨飛奴睡的一間房。

  因怕孫府裡還有別的刺客,幾人沒有分開。不過孫府院子多,這間房分裡間和外間。裡間自然是肖二公子住,外間則是飛奴與禾晏各自睡了一側外塌。禾晏覺得這樣的睡法彷彿在給肖玨護法似的,想想她如今好歹也是為肖玨受傷,沒料到連個裡間的塌都沒撈著,真是想想都替自己不值。

  不過想也沒想多久,禾晏就睡著了。這一覺睡得竟也安穩,第二日一早,禾晏是被飛奴叫醒的。

  她坐起身,滿眼都是黑暗,下意識的問:「幾時了?」

  「辰時。」飛奴答道。

  「哦。」禾晏又去摸自己眼睛上蒙著的布條,這回她直接解開了。

  從黑暗到光明,倘若看得見的人,必然要眯眼睛適應一下,禾晏卻只是睜著一雙眼睛,未見半分不適。飛奴心下一沉,問:「可看得見?」

  禾晏茫然的搖了搖頭。

  一陣沉默。

  「也許……再過幾日就好了。」飛奴笨拙的安慰。他倒不是對禾晏有多同情,不過是聽說昨夜夜宴之時,禾晏不僅出聲提醒肖玨,還親自幫肖玨對付刺客,一碼事歸一碼事。這少年雖然身份可疑,但在目前為止,也沒害肖玨。

  「舅舅不在嗎?」禾晏問。

  「少爺出去了。」

  禾晏又點了點頭,想了想,又將布條覆上眼睛。

  飛奴詫異:「你怎麼又戴上了?」草藥已經用過一日,不頂用了。今日禾晏也沒叫眼睛疼,這布條便沒了作用,戴上反而不適。

  「還是戴上吧,提醒旁人我現在看不見。」禾晏笑了笑,「對一個瞎子,人們總要寬容些。我避不開旁人,旁人可以避開我,不是嗎?」

  蒙著布條與不蒙布條,顯然前者更像個瞎子。飛奴心中一震,似乎有什麼從腦中閃過,快的抓不住,片刻後,他沒說什麼,只道:「先去用飯吧。」

  禾晏點了點頭。

  肖玨不在,飛奴與禾晏梳洗後,就坐在屋裡吃東西。東西也是飛奴提前買好的,禾晏不要飛奴來幫忙,吃的很慢,但動作還算穩,沒有將湯羹撒在外面。孫祥福叫來的婢子全都撤下去了——有了肖玨的前車之鑑,這裡的婢子,禾晏一個也不敢相信。

  剛剛吃完,飛奴將桌上的殘羹剩菜叫人收走,禾晏才一個人坐著沒一刻,有人的聲音響了起來。腳步聲很輕,若不是她耳力過人,尋常人也難以聽見,並非一個人,而是兩個人。

  肖玨自不必如此,飛奴剛剛離開,禾晏心中已經有數,才道是誰,面上卻不顯,仍然安靜坐著,像是在發呆。

  那腳步聲落到跟前,像是在細細端詳她,禾晏眼睛蒙著布條,動也不動。

  又過了一會兒,來人似是沒有找到什麼破綻,突然開口:「程小公子。」

  「啊呀!」禾晏嚇了一跳,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她胡亂的站起來,腳磕到桌子腿,痛得叫了一聲,有人來扶她,道:「沒事吧?」

  禾晏張開手亂抓一氣,道:「是誰?」

  他抓到一個人的衣角,那人好聲好氣的安慰她:「我是袁寶鎮,不是歹人,小公子放心罷。」

  禾晏這才安靜下來,鬆了口氣,心有餘悸的開口:「原來是袁御史,我還以為是那些刺客又來了,嚇死我了!您進來怎麼也不出聲?」

  「對不住對不住,沒想到將小公子嚇著了。」袁寶鎮笑道:「我聽聞小公子眼睛瞧不見,特意來看看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雖然關切又心疼,臉上卻無絲毫笑意,死死盯著禾晏的表情,似要看清楚禾晏究竟是真瞎還是假瞎。然而禾晏眼睛上覆著布條,什麼都瞧不見。

  瞧不見一個人的眼神,就很難從他的表情中看出漏洞來。

  他這頭靠的極近,尋常人或許不能意識到這一點,禾晏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她抓著的人是丁一,袁寶鎮貪生怕死,怕出意外,不會直接上前。但他的目光卻如跗骨之蛆,讓人難以忽略。

  縱然如此,禾晏也絲毫不顯,她像是有些苦惱,又有些少年特有的滿不在乎,道:「是啊,現在看不見了,不過舅舅說會找到神醫給我治好的,所以應當也只是暫時看不見。」

  她不說此話還好,一說此話,便幾乎讓人要相信了她確實看不見的事實。因為「神醫」之說,本就帶著一種寬慰敷衍之意,用來哄騙小孩子的。

  袁寶鎮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搖頭嘆息道:「沒想到這一趟,竟讓小公子受了傷。索性沒傷及性命,肖都督也無事。」說著,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看向禾晏,不解的問:「只是小公子,昨夜夜宴之時,你怎麼知道當時有刺客,不讓都督喝那杯酒的呢?」

  誰都不知道那杯酒有沒有毒,因此,袁寶鎮也問的很巧,絲毫不提酒,只說行刺。禾晏心中冷笑,這是試探她來了。她仰著頭,像是不知道袁寶鎮在哪個方向,猶豫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當時有刺客啊,我只是看見了有飛蟲飛進舅舅的酒盞了。」

  這個回答令丁一和袁寶鎮都沒想到,兩人同時一愣,袁寶鎮問:「飛蟲?」

  「不錯,你們不知道,我舅舅這個人愛潔,」禾晏嘆了口氣,「衣裳上沾了灰塵,立刻就要換新的,鞋子上沾了污泥,絕不會再穿二次,酒盞裡有飛蟲,他要是喝了,不知道會發多大的火,我當時只是想提醒他別喝,換隻杯子,誰知道竟然有刺客,我也被嚇了一跳,這誰能想得到?」

  竟然是這個原因?袁寶鎮有些將信將疑,當時程鯉素喊得淒厲焦急,聽得人心裡發緊,原來是這樣?可若不是這個原因,他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少爺,如何能未卜先知,知道酒裡有問題。

  或許真是誤打誤撞碰上了?袁寶鎮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受,誰能知道一盤好棋,竟然會毀在這裡?他心裡半是惱怒半是懷疑,再看程鯉素,只覺得這少年令人討厭。

  但「程鯉素」顯然不知道自己的討厭,反而像是因為袁寶鎮來這裡看他顯得格外親近似的,笑道:「我聽舅舅說,袁御史是從朔京來的?」

  「不錯。」

  「那袁御史可認識飛鴻將軍禾如非?」她問。

  此話一出,屋中寂靜一刻。離禾晏極近的丁一手按在腰間長刀之上,一瞬間,殺氣撲面而來。

  少年渾然未決,面上掛著笑意,向著袁寶鎮的方向,等著他的回答。

  片刻後,袁寶鎮才盯著禾晏的臉,問:「小公子怎麼會突然問起飛鴻將軍?」

  「世人不都說飛鴻將軍與我舅舅是死對頭,又身手功勛不相上下,我沒見過飛鴻將軍,既不知道他身手如何,也不知他長得怎樣?袁御史既是從朔京來的,又是同朝為官,沒準兒見過。我聽說他從前戴面具,現在摘了面具,怎麼樣,他長得好看嗎?」

  面前的「程鯉素」聲音輕快,並不知道身側的侍衛剛剛差點拔刀,問的問題也如那些調皮的京城少年一般,袁寶鎮便送鬆了口氣。有一瞬間,他還以為這少年發現了什麼,幾乎想要滅口了。

  「我見過他,他生的……很英俊,不過,應當比不上肖都督。」袁寶鎮笑著回答。

  「不如我舅舅?」禾晏頓時失望,又很快道:「那,袁御史與飛鴻將軍走得近麼?若是走得近,日後等我回朔京,能不能為我引薦飛鴻將軍。我也聽過他許多事蹟,想親自瞧瞧是個怎樣的人。」她小聲道:「只是此事千萬別被我舅舅知道了,我怕他罰我抄書。」

  「小公子恐怕要失望了,」袁寶鎮搖頭道:「我與飛鴻將軍僅僅只是認識而已,並不相熟。若說引薦,不如讓肖都督為小公子引薦更好。」

  禾晏小聲嘀咕,「我哪裡敢讓他為我引薦。」

  她這般說著,袁寶鎮看著她,突然道:「今日過來,原本是怕小公子因眼睛一事難過,不過眼下見到,倒是我多慮了,小公子看起來,並沒有很傷心。」

  禾晏奇道:「袁御史何以這樣說?我昨夜裡可是哭了整整兩個鐘頭,若不是舅舅罵我再不住嘴就將我扔出去,你現在都看不到我了。況且我後來也想明白了,我是誰啊,我可是右司直郎府上的少爺,雖然我什麼都不會,但我舅舅是右軍都督,只要有我舅舅,我眼睛定然不會一直看不見。我舅舅說神醫能治,就一定會有神醫將我眼睛治好!」

  她這話裡滿滿都是對肖玨的崇拜和信任,倒教袁寶鎮一時無言,不知道該說什麼。禾晏的話滴水不漏,暫且沒找到什麼破綻,只是……他心裡還是有些不放心。

  「小公子說得對,肖都督無所不能,一定能找到辦法。看來是我狹隘了,」他笑著站起身,「如此,我也該走了。小公子如今身子不適,還是先去塌上躺著吧,」他四下裡看了看,「這屋裡怎麼連個下人都沒有?」

  「是我要他們都走的,」禾晏笑道:「昨夜發生了那種事,這府裡的下人我是不敢用了。難道袁御史你敢用?你膽子可真大。」

  袁寶鎮笑道:「可你如今瞧不見,總要人伺候?」

  「飛奴會伺候我,況且我能自己摸著過去。」她笑道:「袁御史放心吧,我自己能行。」

  袁寶鎮笑道:「小公子機靈,那我先離開了。」說罷,他就轉身離開,但走到門外,復又折轉回頭,站在門口沒有動了。

  屋子裡,丁一一步也沒有挪動。

  他們二人進來時,說話的一直是袁寶鎮,丁一沒有出聲,禾晏很容易會以為,屋子裡只有一個人。

  袁寶鎮站在門口,對丁一使了個眼色。

  禾晏站起身來,顫巍巍的往屋裡走。丁一就在她的面前,她能感覺的到,她的袖子裡藏著一把峨眉刺,是昨夜從映月手裡收走的,她已經想好,若是丁一動手,她當如何避開,又如何將這把峨眉刺刺進他的心口。

  少年眼睛蒙著布條,並沒有伸手去取,她扶著旁邊的牆,慢慢的往屋子裡走。大概屋裡的人也怕她行動不便,會被東西絆腳,便將椅子什麼的都收到一邊,從桌前到塌上,一路什麼都沒有,只要扶著牆摸過去就行。

  禾晏亦是如此。

  她走到快要接近床的地方,丁一彎下腰,往她面前放了個板凳。

  少年毫無所覺,一腳邁過去,「哐當」一聲,腳步一絆,登時往前栽去。他栽的實在不巧,磕到了床銜,整個人驚叫一聲,額頭處立刻腫了一個包。他摔倒在地,半個身子撲在地上,手也擦破了皮,半晌沒爬起來。

  丁一對袁寶鎮搖了搖頭。

  袁寶鎮見狀,轉身往外走,丁一也輕手輕腳的跟了出去。

  屋子裡只剩下禾晏一個人。

  禾晏捂著頭唉喲唉喲的慘叫,無人看見,她唇邊溢出一絲冷笑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7:21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九十七章 非禮勿視

  禾晏沒有立刻坐起來,只是抱著頭呻吟,心中卻想著其他事。

  袁寶鎮果真是來試探她的,一來試探她何以會發現那杯酒的問題,二來則是看她是不是真的瞎了。這人心思縝密,竟還要讓丁一來放隻板凳,特意看她的反應。倘若禾晏應對的有半分不對,只怕這對主僕便要生出別的想法。

  她耳力超群,早早的聽出丁一的動作,也知道袁寶鎮沒有立刻離開,才特意在這裡配合他們演戲,演一齣袁寶鎮想要看到的。但袁寶鎮在試探她,她又何嘗不是在試探袁寶鎮?

  明明關係匪淺,卻偏偏要說只是認識。只是認識,禾如非的小廝丁一絕不會在此跟著他。那杯酒裡也果真有問題,可最讓禾晏不解的,還是禾如非在這件事中,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是他與袁寶鎮合謀想要謀害肖玨,還是根本就是禾如非主使,亦或是他們都替別人做事?

  接下來,她還得跟蹤丁一,搞清楚這兩人究竟要做什麼才行。

  外頭沒了動靜,禾晏「唉喲唉喲」的聲音更大了些,身後傳來動靜,是飛奴的聲音,他問:「你怎麼了?」

  「剛才磕破了頭。」禾晏茫然的伸手來抓他,「飛奴大哥,你快來扶我一把,我腳崴了。」

  飛奴應聲上前,將她扶到塌上。布條矇住禾晏的眼睛,因此,飛奴也並不能從她眼中看出她的情緒,自然也不知道禾晏此刻心裡在想什麼。

  其實方才的做戲,不止是做給袁寶鎮看的,也是做給飛奴看的。

  袁寶鎮和丁一一心想要試探禾晏,竟沒發現,飛奴一直站在門口,聽著裡頭的動靜。他們沒發現,禾晏卻發現了,飛奴不過是令人撤走碗盤,何以一走這麼久,無非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不知為何,禾晏總覺得,肖玨與飛奴兩人對她並不信任,這本來沒什麼,一個從前無甚交集的人,當然不會一開始就信任。但她敏感的察覺到,肖玨不僅僅是不信任她,還有一點提防和懷疑。

  禾晏也摸不著頭腦,她琢磨著自己也沒幹什麼令人生疑的事。如今來到這裡,她與袁寶鎮更是過去連交集都沒有,不知為何也被懷疑上了。

  罷了,懷疑就懷疑,一場戲騙兩個人。禾晏道:「飛奴大哥,你剛剛去哪裡了?那個袁御史過來坐了一刻你都沒見著。」

  飛奴避開了她的問話,只問:「你頭上怎麼樣?」

  禾晏摸了摸腦袋,道:「腫了老大一個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消。」她復又沉沉嘆了口氣,「這還真是鴻門宴,我看我那位小弟是挺聰明的,沒來很對。這比被逼婚危險多了。」

  這要是換了程鯉素在此,都不知道眼下是個什麼情形。

  「你先坐下休息一會兒。」飛奴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我就在門口,有什麼事叫我。」

  他又離開了。

  禾晏躺在塌上,她蒙著布條,飛奴看不出她是什麼表情,她同樣也看不到飛奴是何反應,想來也是面無表情。

  不知道肖玨什麼時候才回來。

  ……

  肖玨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這一日,禾晏與飛奴待在孫府裡,什麼都沒做。孫祥福送過來的酒菜,都要用銀針一一試毒。因禾晏看不見,索性在屋裡睡了一天,飛奴也就在門口守了一天。

  肖玨回來後,睡在塌上的飛奴立刻醒了,起身走到肖玨身邊,道:「少爺。」

  肖玨示意他跟著進裡屋,飛奴看了一眼塌上的禾晏,幽暗的燈火下,她睡得正香。

  飛奴與禾晏進裡屋去了,並未看到躺在塌上熟睡的少年雙手輕輕地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身下的褥子。禾晏當然沒有睡著,白日裡睡了一天,夜裡如何還能繼續睡,她又不是村裡養的豬。肖二公子顯然是和心腹有話要說,估摸著飛奴也會將今日這裡發生的一切告訴這位都督。

  主僕兩說悄悄話,禾晏是沒膽子去聽的。肖玨不是袁寶鎮,是有真功夫的,一旦暴露了自己,麻煩事太多,得不償失。不過想也想得到飛奴能跟他說什麼,禾晏自覺今日做戲,還是騙得過飛奴的。

  至於能不能騙過肖玨,那她就不知道了。

  裡屋裡,燈盞被點上了。

  肖玨將佩劍放到桌上,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少爺,今日袁寶鎮來過了。」飛奴道。

  肖玨抬眼道:「何事?」

  「屬下看,是特意來找禾晏的。袁寶鎮同禾晏說了幾句話。」他將袁寶鎮與禾晏的對話原原本本的說給肖玨聽,末了才道:「袁寶鎮好似在試探禾晏。」

  肖玨沉吟片刻,道:「你怎麼看?」

  「看禾晏回答的意思,似乎是不認識袁寶鎮。也沒出什麼破綻,不過,也有可能是他們二人一起做戲。但總的說來,禾晏身上的疑點,暫時可以洗清了。」

  「洗清?」肖玨勾唇笑了,他道:「飛奴,我們屋裡的騙子,連你都騙過去了。」

  飛奴一怔,不明所以。

  「你別忘了,禾晏當初和王霸比弓弩時,曾蒙眼射中天上飛鳥。你以為如此耳力之人,聽不出袁寶鎮的侍衛在她身前放凳子?」

  「少爺的意思是……」

  「他完全可以避開凳子,卻要摔倒,騙了袁寶鎮是其一,騙你是為其二。」肖玨漫不經心的開口,「這個人,很會騙人。」

  瞎子是什麼樣的,跌跌撞撞,慌裡慌張,身旁沒人的時候,就什麼都不能做,十分可憐,這是尋常人對瞎子的印象。袁寶鎮和飛奴都是尋常人,自然也會如此認為,看見禾晏跌倒無助,正符合一個瞎子的模樣。可禾晏卻不是尋常瞎子,她就算蒙上佈條,都可以比別人的弓弩練的更好。

  袁寶鎮沒見過禾晏蒙眼射箭,飛奴卻是見過的,縱然如此,連他也忽略了這一點。

  「騙你是其次,他最想敷衍的,還是袁寶鎮,否則也不會說出酒裡有飛蟲這種無稽之談了。」

  酒裡有飛蟲?這怎麼可能,如今又不是夏日,孫府裡又格外注重這一點,四處都掛了防蟲的艾草香囊,飛蟲飛進酒盞裡,也難為禾晏想得出來。

  「少爺,那他究竟是不是袁寶鎮的人?」飛奴也有些不明白了。若是袁寶鎮的人,又何必如此試探懷疑。

  「看著不像,不過也不能說不是。」桌上有筆墨紙硯,當是孫祥福特意安排的。他自己不愛這些,卻偏愛附庸風雅。

  肖玨找來紙筆,提筆寫了幾個字。他的字跡秀雅遒勁,十分漂亮,落在紙上,如人一般亮眼。

  「我要你帶封信給林雙鶴。」

  「林公子?」飛奴平靜的臉上,終於露出驚訝的表情,「少爺,你不是不讓林公子來涼州?」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不可置信道:「難道是……禾晏?」

  字跡見風迅速晾乾,他將信紙裝進信封裡,垂眸道:「為了他,但也不全是為了他。」

  飛奴沒有再繼續詢問了,將信裝好,躡手躡腳的就要出去。肖玨見狀,嗤的一聲笑了。

  「你這麼小心做什麼,外面人早就醒了。」他道。

  「少爺?」飛奴愣住。

  「罷了,論騙人,你也不是他的對手。」肖玨搖了搖頭,懶道:「反正,他也沒膽子進來。」

  飛奴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才離開屋子。待他走後,肖玨將燈芯撥動了一下,亮光裡,他的瞳仁明亮的迫人。

  「徐敬甫……」

  夜色吞噬了他的低語。

  ……

  禾晏醒來的時候,肖玨又已經不在了。

  他這兩日好似很忙,禾晏醒著的時候他已經離開,回來的時候禾晏又已經睡下,竟連照面也沒打上。她猜測肖玨做的事大概與孫府夜宴發生的事有關,但又沒法跟著一道去,只能在這裡坐著乾等。

  但坐著乾等並不是她樂意的。好在過了晌午,快傍晚的時候,飛奴也有事出去了。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待在屋裡別出去,省的遇到麻煩。

  禾晏點頭稱是。

  其實在禾晏看來,孫府上,並沒有飛奴說的那般殺機重重。從當日夜宴之事就能看出,那些刺客的目標只是肖玨一人而已。肖玨都不在,府裡就安全了七成。剩下的三成,也不一定打得過她。

  今日一早,禾晏就拆了眼睛上的布條,實在是因為那布條用了兩日,該換新的。然而府上的大夫上次被肖玨嚇跑了,沒人給禾晏做布條。

  雖然拆了布條,但經過兩日,府裡上上下下都認定了禾晏是個瞎子,並不會拿她當尋常人看待,唯有禾晏自己。

  乍然取掉布條,便覺天光太亮,還是有些不舒服。昨日早上在飛奴面前解開布條維持不變的神情,天知道當時她多想流眼淚——實在是刺眼。

  事實上,禾晏一直都沒有「看不見」過。

  那天在夜宴上,最後收到丁一指使撲過來的小廝,的確是扔了一把藥粉樣的東西。她擋掉了,當時也確實覺得眼睛有些疼。

  她畢竟曾經瞎過一次,在眼睛上超乎尋常人的緊張和敏感,下意識的就覺得面前模糊,懷疑自己要瞎了。但冷靜下來又覺得,她其實是躲開了的,到了夜裡,無人的時候,禾晏偷偷解開過布條,她能看得見外面的燈籠光。

  不過是因為太過緊張而鬧出個烏龍,她本想第二日解釋一下,等真的到了第二日後,卻改變了主意。

  一個瞎子,大抵沒什麼威脅。做一個沒有威脅的人,去靠近袁寶鎮,比做一個「機靈的能發現酒裡有毒」的程公子,要容易得多。

  所以當著飛奴的面拆開布條,禾晏沒有表現出半分異樣。她做瞎子做的時間不短,一個瞎子該有的反應,她統統都能模仿的教人找不出半點不對。

  但竟沒想到袁寶鎮如此謹慎,還特意來確認一番她是不是真的瞎了,如此一來,禾晏更加騎虎難下。但同時也更加篤定,禾如非、丁一、袁寶鎮之間,絕對有問題。禾如非定然是參與到謀害肖玨一事上,雖然她不明白禾如非與肖玨究竟有什麼過節,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如今她與肖玨當是一夥兒的。

  她得去搞清楚袁寶鎮和丁一到底想幹什麼。

  禾晏將頭髮束起來,悄悄出了門。

  旁人都知道如今的程公子眼睛看不見,除了如廁,日日都待在房裡。況且這幾日府裡人人自危,孫祥福忙著自清,禾晏這頭,實在是沒有人管。虧得她識路的記憶力很好,第一天來孫府的時候,便將孫府的路摸得七七八八。

  不過禾晏並不知道袁寶鎮住在哪裡,正在犯難時,卻見前面有一人穿過花園快步走過,不是旁人,正是丁一。

  來得好!禾晏心中暗讚一聲,趕緊跟了過去。她動作極快,又慣會找屋子隱蔽,當然也因為孫府自以為修的豪奢,處處假山盆景,給了她許多藏身之所,一路過去無人發現,最後丁一在一處屋子前停下腳步,推門進去了。

  不知是何道理,袁寶鎮所住的這間屋子,也離堂廳那頭很遠,幾乎算得上很偏了,也沒什麼人。到了秋日,涼州的傍晚,天已經黑了,禾晏估摸了一下,掠上了房頂。

  她身材瘦小,這屋頂翹角飛簷,到處雕花砌石,禾晏趴在房頂上,幾乎要與房頂融為一體。她小心找了許久,總算是找到一處空隙,不知道是不是下雨還是冰雹,脆弱的晶瓦碎了一小快,剛好漏出一線縫隙,禾晏將臉貼過去,聽著裡頭的動靜。

  屋裡,丁一走了進去。

  「怎麼樣?」袁寶鎮問。

  丁一搖了搖頭:「跟丟了。」

  「你沒有被他發現吧?」

  「這倒是沒有。」丁一猶豫了一下,「我不敢靠的太近,省的被他發現。他今日出門出的早,往城東去,我後來在附近找了找,沒找到他。」

  袁寶鎮神情不定:「這個肖玨,究竟想做什麼!明明在孫府出的事,卻要住在府裡,每日外出,也不知道幹什麼。我總覺得有些不對。」

  禾晏聽到此處,心中生疑,袁寶鎮是讓丁一跟蹤肖玨?

  「衙門那頭的事,可處理好了?」袁寶鎮問。

  「映月一行人都死了,沒有證據,府裡的內應也死了,既提前與孫祥福打過招呼,應該不會出問題。」丁一說到此處,「我還是不明白,程鯉素是怎麼知道當時內應的動作,那杯酒也是他發現的。」

  「你覺得他有問題?但昨日你也看到了,他眼睛看不見,也就是個普通的少年而已。」

  「雖是如此……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丁一也說不上來,那少年應當是瞎了,否則也不會裝的如此之像。府裡的下人也說過,他成日都待在屋中,肖玨的侍衛守著他,看起來,的確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富家公子而已。但丁一還記得當時在宴席上,那位程鯉素向他投來過目光。

  那目光轉瞬即逝,像是隨便一瞥瞥到了旁人而已,但有一刻,丁一似乎感覺到了那少年眼神裡的驚怒,他再看過去了,那少年已經看向別處,似乎方才只是他的幻覺。

  但那真的是幻覺嗎?

  他們這頭說的熱鬧,聽在禾晏心中,亦是一片震驚。「映月死了」「沒有證據」「與孫祥福打過招呼」,也就是說,肖玨遇刺一事,的確是袁寶鎮所為。或許孫祥福還在其中幫了忙。

  那如今肖玨還住在這裡,豈不是引著旁人繼續來加害?

  她正想著,又聽到袁寶鎮問:「禾兄最近可有給你的信?」

  這個「禾兄」,禾晏想,十有八九說的就是禾如非了。

  「沒有,主子臨走時吩咐過我,此次一定要成功。」丁一道:「若失敗,無法對徐相交代。」

  徐相?

  禾晏心中一動,此話的意思,禾如非之所以讓丁一跟著刺殺肖玨,是要對「徐相」有個交代。換句話說,禾如非是在為徐相做事?可徐相是誰?她知當今朝中丞相徐敬甫,但不知究竟是不是丁一口中的「徐相」。

  「我們已經失敗了,」袁寶鎮半是惱怒半是喪氣,「我沒想到肖玨竟然這樣難纏,而且他如今已經懷疑上我……不知日後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肖玨的確難纏,但他還有個瞎子外甥。」丁一道:「此人既然已瞎,又什麼都不會,跟個傻子一般,我認為可以一用。」

  「你想如何?」袁寶鎮問。

  「別忘了,我從前是做什麼的。」丁一道:「我自有辦法……」

  他話沒說完,便聽得頭上「嘎吱」一聲,一小片翠色落下來,丁一神色一變,「誰?」飛身躍了出去。

  月色下,有人的身影極快掠過,如燕輕盈,眨眼間消失在夜色裡。

  禾晏心裡叫苦不迭,孫祥福附庸風雅,連屋頂的瓦片都要用翠晶瓦,好看是好看,但實在很脆弱。連她這樣瘦弱的人趴上去,都會不小心壓塌。這是個什麼道理?禾晏懷疑莫不是孫祥福這人是在扮豬吃老虎,用這瓦的目的就是根本沒人可以在房頂上聽牆角,這要是換個尋常男子,剛趴好只怕就掉下去了。

  遠處丁一還在窮追不捨,但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他竟也沒出聲招呼孫府的下人來捉刺客,大概是自己心中有鬼。禾晏仗著對這裡的路熟悉,左躲右藏,心中還想著方才偷聽到的對話。

  袁寶鎮來涼州,丁一來涼州,禾如非在朔京,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刺殺肖玨,而他們三人,都要給「徐相」交代。眼下肖玨活的好好的,死士全軍覆沒,袁寶鎮心有不甘,還要再來,並且丁一還盯著了她這個「廢物瞎子」。要利用她這個瞎子來謀殺肖玨。

  想來想去,一個人利用另一個人,無非就是策反、人質和當無知無覺的殺人凶器。程鯉素與肖玨是舅甥,袁寶鎮大概不會想到去策反。那麼只有剩下兩種,拉禾晏做人質,一來禾晏不認為丁一打的過自己,二來,她其實並非真的程鯉素,肖玨大概也做不出什麼「為了外甥束手就擒」的傻事。

  至於第三種,無知無覺的當人的殺人凶器……他們忘記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禾晏非但不瞎,甚至一早就開始提防丁一。

  思忖這些的時候,禾晏已經看到了她自己住的屋子。屋子裡亮著燈,大概飛奴已經回來了。禾晏摸了摸身上,布條被她放在屋裡了,想到等下還得做戲給飛奴,不覺頭疼。

  她怕被丁一追上,往前一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身進了屋,剛回頭,差點被自己的唾液嗆死。

  屋子裡放著沐浴的木桶,裡頭白霧蒸騰,肖玨就坐在其中,美人入浴,冰肌玉骨,月光順著窗戶的縫隙溜進來,將他的青絲渡上一層冷清色澤,就顯得格外誘人。他肩胛骨生的極好看,有那麼一瞬間,禾晏心思飄到別處去了,她想著,當初在賢昌館的時候,未曾見過此人脫掉外裳是什麼時候,軍中大漢又多是彪悍粗糲,許之恆大概算斯文的了,但肖玨和他們都不同,既英美又蘊含力量,那把勁腰尤其誘人,想來不論男人女人,見了都要讚歎。

  原來這人不止臉長得好看,連身子都與尋常人不同,難怪他叫「玉面都督」,倒也名副其實。

  霧氣繚繞讓人難以看清他的表情。想來不會太開心,肖玨大概也沒想到就這時候會有人突然闖進來,登時站起,「嘩啦」一聲,水聲清脆。

  禾晏:「……」

  這下完了,該看到的不該看到的,禾晏全都看到了,這一刻,她心裡將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為何整日出門都戴著布條,偏偏今日就沒戴呢?亦或者她要是真的看不見,多好。

  肖二公子迅速拿起一邊架上的衣裳披上,冷眼瞧著她。

  屋子裡似乎冷了好幾分。

  他正要說話,就看見面前的少年張開手,胡亂將門掩上,一雙眼睛無波無瀾,似乎瞪的更大了,但什麼都映不出來,他道:「誰……是誰?」

  「呵。」肖二公子被這拙劣的演戲氣笑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7:30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九十八章 再一次試探

  「舅舅?是舅舅嗎?」禾晏露出一個詫異的神情,如瞎子摸象,張開手亂抓一起,「你在哪兒?」

  肖玨冷眼看著她做戲,諷刺道:「你不是會蒙眼射箭,聽音辨形?怎麼,聽不出我在哪?」

  禾晏的動作戛然而止,片刻後,訕訕的笑了,「我這是怕你覺得尷尬。舅舅,你是在沐浴嗎?」

  少年睜著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前方,縱然此刻已經披上衣服,肖玨也覺得渾身不自在。

  「你剛才去哪了?」他問。

  「茅廁啊,飛奴大哥出去了,我又不敢相信這裡的下人,自己摸著出去放鬆了一下。舅舅,你今日回來的怎麼這般早?」禾晏問:「飛奴大哥還沒回來嗎?」

  肖玨側身,又將外裳給披上了,道:「在這裡不要亂跑。」

  禾晏瞧著他,想到方才聽到的袁寶鎮主僕的對話,就道:「舅舅,這幾日你是不是去查夜宴上刺客的事了?有沒有發現。」

  肖玨瞥她一眼,問:「你想說什麼?」

  「你說……有沒有可能就是這府上的人害的你?你看吧,孫知縣雖然說自己不知情,可事情是出在他府上的,他怎麼能一無所知,這說不過去吧?還有袁御史,」禾晏絞盡腦汁的暗示,「我覺得他也很奇怪……」

  「哦,奇怪在哪?」肖玨問。

  這話禾晏不知如何回答,總不能說,我上他倆房頂揭瓦,偷聽到他們講話了,而且我上輩子就是被他身邊那個侍衛弄瞎的。禾晏只好道:「之前袁御史來找過我一次,問過我一些怪裡怪氣的問題,你若要讓我說,我只好說直覺有點不對。舅舅,你應當多提防他們。」

  少年摸索著找了個椅子坐下,語氣格外認真,聽得肖玨眸中閃過一絲意外之色。他緩緩反問:「你讓我提防袁寶鎮?」

  「是啊,你想,倘若真的是他們害的你,一次不成定然還會有下次。舅舅你平日裡不在府裡,倒是不必擔心……可是不對啊,你平日裡都不在府裡,你幹嘛還住這?」禾晏猛地想起了什麼。

  他既要住在孫府,每日都要外出,這不是自相矛盾嘛?

  「你該多花心思在你的眼睛上,而不是這些事。」肖玨淡道,「你眼睛果真看不見了?」

  禾晏心中一跳,裝傻道:「那是自然!裝瞎對我有什麼好處?」

  她說的擲地有聲,肖玨再看她,倒也覺得她所作所為無一不像個真正的瞎子,若真是裝的,也實在太厲害了些。但這人慣會騙人,否則不會連飛奴也騙過去了。

  禾晏見肖玨不說話,生怕他還要繼續這個話頭,便笑道:「舅舅,你方才不是在沐浴嗎?我進來打擾到你了吧?是不是還要繼續?你繼續吧,我在門外守著,保管不進來,也保管別的人進不來。」說罷,便摸索著門推開,自己出去在門外的台階上坐下,守著這大門,活像個門神。

  肖玨:「……」

  屋子裡的動靜,禾晏沒有去聽了,不知道肖二公子還有沒有心思繼續沐浴,反正禾晏的心思是有些亂。今日發生的事實在是太多了,竟不知先想哪件事才好。禾如非與徐相,袁寶鎮同丁一的陰謀,亂七八糟的事情混在一起,最後竟成了肖玨沐浴的模樣。

  「呸呸呸——」禾晏罵了一聲,心道這不瞎的人,經過這麼一遭,怕也要瞎了。雖然她是女子,仔細一想,倒也不知道究竟是誰佔了誰便宜。

  半斤八兩吧!

  ……

  第二日一早,肖玨又不見了,飛奴來給她送過一次飯之後,也消失了。這主僕二人每日也不知道究竟在做什麼,禾晏坐在榻上,想著今日是不是要偷溜出去跟蹤袁寶鎮和他的侍衛,但想來經過昨夜之事後,袁寶鎮定然會死死盯著房頂,孫家的屋頂本就脆弱,實在不宜三番兩次攀爬。

  誰知道還沒容禾晏想出個結果,丁一自己上門來了。他站在門口,聲音恭敬道:「程公子?」

  禾晏抬頭,丁一的聲音恭謹又客氣:「袁大人請您過去用茶。」

  「什麼茶?」禾晏隨口問,「我喝茶挺挑的。」

  「什麼茶都有,」丁一笑道:「程公子若是不不願……」

  「願意願意,」禾晏扶著床頭站起身來,「我一人在這裡,實在是很無聊,難得袁大人記得我,陪我解悶,我怎麼能這般不識抬舉?你帶路吧。」她眼睛上還纏著布條,「勞煩將我的竹棍拿來。」

  昨夜飛奴回來的時候,還給禾晏帶回來一根竹棍,不高不矮,恰好能被禾晏拄著走路。雖然這人看著沉默寡言,實則還是非常體貼的,畢竟如今孫府的人不可信,人人用不得,但靠她自己,走路也著實不便,有一根竹棍要好得多,落在旁人眼中,也更「像」個瞎子。

  丁一道:「好。」側頭看去,見前方桌前立著一隻竹棍,他走過去將竹棍拿在手中,一邊往禾晏身前走,一邊遞過去道:「程公子請接好。」

  禾晏顫巍巍的伸手去接,就在快要摸到竹棍頭之時,丁一突然將手往前一撤,禾晏身子撲了個空,她本就站的不穩,身子一歪差點跌倒,幸而被丁一扶了一把,丁一道:「程公子沒事吧?」

  「沒事。」禾晏心有餘悸的道:「差點摔倒。」隨即又語氣黯然道:「如今連拿個東西都不會拿了。」

  「都是屬下不好,」丁一愧疚的開口:「方才應該直接送到程公子手中,害程公子受驚。」

  他話雖然如此,目光卻死死盯著禾晏,試圖從禾晏的臉上找出一點破綻來。可惜的是,一旦雙眼被布條矇住,就實在難以揣測禾晏的神情變化。他亦是不知道,禾晏瞧著眼前的人,心中無聲發出冷笑。

  這布條是她昨夜給改過的,黑色的布條,在眼睛處極細微的用針給磨出一絲縫隙,不多,只要一絲就好。透過這一點縫隙,能看到外面人的動作,而在外人眼中看來,禾晏只是一個雙眼被布條矇住的瞎子而已。

  丁一的試探,眼下盯著她臉的動作,被禾晏盡收眼底。她沒想到如今丁一居然還對她有所懷疑。可這是為什麼?昨夜她逃得極快,應當沒有被丁一發現端倪,若說是之前夜宴上提醒肖玨莫要喝杯中酒,上次袁寶鎮過來得時候,試探也應當結束了。

  何以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

  禾晏想不出所以,便拄著竹棍道:「罷了,這也不關你的事,我們出發吧。」

  「屬下還是扶著您吧。」丁一開口。

  「不必,」禾晏道:「若是我真的再也看不見,遲早也得適應這種日子,老是要別人幫忙算什麼事?況且我有竹棍,只是走的慢些而已,不會跟不上,你在前面告訴我怎麼走就是了。」

  少年聲音倔強,聽起來就像是縱然瞎了也要爭強好勝的心性一般,丁一沒找出什麼漏洞,便道:「那請程公子隨我來。」

  他往前走了,邊走邊告訴禾晏路上哪裡有台階,哪裡該向左向右。禾晏其實走得很慢,竹棍點在地面上,發出「篤篤篤」的聲音,極小心。他走的認真,丁一也很有耐心,一直在指導她,但禾晏的餘光能看見,這人目光一直盯著她每一個微小的動作,仍在努力捕捉她可能出現的漏洞。

  倘若是裝瞎,人在走一截路的時候,多少會出現一些尋常的習慣,離得近的人只要稍加注意,也能發現絲絲縷縷的不對。不過禾晏早已有備而來,她蒙著布條,便能想到過去在許家的日子,她也曾真正做過瞎子,根本不必裝,只要按照過去的模樣做出來就是了。

  他們二人,一人裝瞎,一人觀察,彼此都在提防對方,到底是裝瞎的人技高一籌,走走停停間,半分破綻不漏,已經到了袁寶鎮門前。

  丁一道:「程公子小心腳下台階,咱們到了。」

  禾晏點著竹棍,順著竹棍的指引抬腳,顫巍巍的上了台階,隨著丁一走了進去。

  袁寶鎮住的這間房,靠著陰面,尋常日子似乎很難曬到日光,一進去便覺得昏暗,白日裡甚至還點了一盞燈。小几前上擺著一隻茶壺,上面有幾隻茶盅,一盤點心,丁一將她引著在小几前坐下。

  袁寶鎮抬起頭來,衝著禾晏和氣的笑道:「程公子這幾日,可還好?」

  「還好還好。」禾晏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除了這裡不好。」

  「這幾日還是沒有好轉麼?」

  「沒有。」禾晏嘆氣,「不知舅舅尋的神醫,什麼時候才能到涼州。」

  這是騙小孩子的話,袁寶鎮沒有放在心上,只是看向丁一,丁一對他搖了搖頭,意思是這一路以來,沒有發現破綻。

  那就是真的瞎了。

  他看禾晏的時候,禾晏也在看他。黑布透出的縫隙模模糊糊,看得不甚真切,禾晏卻覺得,這人和幾日前看到的,又有所不同。他的聲音還是很和氣,但大約因為禾晏看不見,連臉上的笑容也不屑於裝了。神情中透著幾分焦躁,似乎有什麼事情不順利。

  也是,他們既然是專為謀害肖玨而來,遲遲都沒得手。眼下更是每日連肖玨的蹤跡都沒看到,和順利一點邊都沾不到。

  袁寶鎮將面前的茶盅推到禾晏手裡,又將那張盛著點心的碟子送到禾晏面前,笑道:「吃點點心」。

  禾晏清楚的看到,那點心上頭,是灑著一些花生碎。

  禾晏還記得臨走之時程鯉素對自己的囑咐,只要吃花生便會渾身起疹子。這就有趣了。袁寶鎮究竟知不知道程鯉素不能吃花生?禾晏覺得,十有八九是知道的。那麼這盤點心的目的就很明確了,還是在試探她。

  吃了這盤點心,沒起疹子,有問題。不吃這盤點心,也有問題。

  禾晏以為自己何德何能,要袁寶鎮這麼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

  她並沒有去接那杯茶,也沒有去拿點心,而是笑了,以一種奇怪的語氣道:「袁大人,我不能真的喝茶吃點心。」

  袁寶鎮目光一動:「為什麼?」

  「你知道夜宴一事後,我舅舅就不要讓我在府裡吃喝東西了。我每日的東西都是飛奴送來的,袁大人,我可不是信不過你,實在是因為我舅舅這個人很嚴苛,若是我背著他吃了東西,回頭發火,我承擔不起後果。」少年語氣非常的理所當然,甚至有一點不理解袁寶鎮何以這般傻,他道:「我勸袁大人也不要吃府上的東西了,忍一忍口腹之慾,莫要因此搭上性命。」

  這少年回答迅速,一點未見端倪,一時令人摸不清楚他是說真的還是在說謊。袁寶鎮笑了笑,「我這裡的茶點,也是令侍從在外面買來。」

  「外面的吃食就更危險了。」禾晏語重心長道:「實在不行,袁大人你等等,等我舅舅回府,你同我舅舅說說,得了我舅舅的首肯,我再吃這些東西可好?」

  這話袁寶鎮沒法接,他請肖玨過來喫茶?豈不是自己暴露自己。

  禾晏自覺這一番話說的天衣無縫,程鯉素本來就是個怕舅舅怕的要命的小慫包嘛!

  袁寶鎮收回手,搖頭笑了:「程公子不願意吃便不願意吃吧。」語氣很是失落。

  「無事,我來和袁大人坐坐,也挺好。」

  「那麼,有件事我很好奇,」袁寶鎮看著眼前的少年,話鋒一轉,「肖都督如此關愛你,為何這幾日都將你一人留在府中。只有那個侍衛跟在身邊,縱然是侍衛,也不是時時刻刻與程公子待在一處,這府裡要是真有什麼問題,肖都督就不擔心程公子會有危險?」

  此話一出,禾晏福至心靈,突然明白了為何袁寶鎮主僕要揪著他不放了。

  因為肖玨將自己的外甥獨自一人放在孫府,本就是一件不合理的事啊!肖玨之所以會這麼做,一來是因為禾晏本身會武,二來是她也不是真的程鯉素,同肖玨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冷漠的肖二公子當然不會對她另眼相待。但事實上換了真正的程鯉素在此,肖玨一定會想方設法的保證他的安全。而不是現在這樣,禾晏一個人留在孫府,渾身上下都寫滿了被放養,活像個不得人待見被打入冷宮的失寵棄妃。

  禾晏自己從來很端正自己的位置,因此絲毫不覺得有什麼,看在旁人眼中,卻是不對的。她此時忽然反應過來,便知道,這就是袁寶鎮主僕一直覺得不對,盯著自己的原因。

  但肖玨如此聰明的人,怎麼會想不到這一點。禾晏覺得不可能,原先在賢昌館的時候,禾晏粗心大意,肖玨卻做事非常謹慎,禾晏不信他會忽略如此,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了,肖玨是故意的。肖玨故意讓她露出破綻,讓袁寶鎮主僕對她充滿疑惑,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自己。

  可是為什麼啊?縱然肖玨對她有所懷疑,但至少眼下,他們應當是一夥兒才對的。莫非……這混賬是用她來當擋箭牌,她這頭吸引了袁寶鎮主僕的注意,肖玨那邊就得空去做他自己的事?

  禾晏越想越覺得有這個可能,心裡恨不得將肖玨手撕八塊。她面上卻不顯,只一派天真道:「能有什麼危險,我舅舅早就說了,真正的危險不在這府上,我留在府裡很安全,袁大人,我告訴你,」她小聲的道:「真正的危險在府外呢。」

  「府外?」袁寶鎮和丁一對視一眼,問禾晏:「程公子此話怎講?」

  「這我就不知道了,」禾晏兩手一攤,一副與我無關的模樣,「反正我偷聽到我舅舅是這麼說的。您要是想知道,直接去問我舅舅吧。」她又補上一句,「我看他這幾日都在府外,說不準就是去解決那個『危險』了。」

  行啊,肖玨既然用她來當擋箭牌,她也就將靶子給踢回去,將袁寶鎮的目光引到府外去。況且她這一問三不知的廢物公子形象已經深入人心,想來袁寶鎮也沒發現什麼破綻。

  「程公子真會說笑,」袁寶鎮笑道:「既是肖都督的私事,我也就不打聽了。」他說起了別的閒事。

  禾晏卻是渾身一凜。

  她看到丁一走了過來,挨著她挨得極近,彎下腰去將她腰間的一隻香球解開了。

  程鯉素是個非常講究的少爺,香囊玉珮數不勝數,禾晏覺得那些東西太貴重,怕掉了,翻了老半天才找到了一隻看起來比較簡樸的香球。香球只有兩個指頭大,是用紫藤編織而成的小圓球,中間空心,填滿了香料藥草,佩戴在腰間,行動間有隱隱清香,又可愛又風雅。

  丁一將那隻香球托在手中,他動作很輕,幾乎讓人感覺不到,而看不到的禾晏,此刻只能假裝毫無所覺。

  她不會認為丁一是喜歡這隻香球所以偷走,果然,丁一將香球的上頭打開,將裡頭原先的藥材給掏了出來收好,將別的什麼東西給填了進去。

  必然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做完這一切,他輕手輕腳的,將香球重新給禾晏繫在了腰間,至始自終,禾晏沒有半分舉動。

  袁寶鎮面上露出滿意之色,丁一重新站回袁寶鎮身邊,從外頭看過去,一切如常,彷彿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

  禾晏嘴上和袁寶鎮閒嘮著朔京軼事,只覺得腰間那隻香球隱隱發燙。前生她已經吃過用毒的虧,禾晏懷疑或許丁一就是擅長用毒。她還記得昨夜探聽袁寶鎮主僕房間聽到的那些話,他們可是打算利用自己來給肖玨下絆子,這大概就是他們想出的辦法了。

  這玩意兒大概有毒吧,毒性還不小,佩戴在自己身上,自己會死,和自己親近的肖玨聞到也會死,連飛奴都跑不掉,如此一來,一家三口,不,主僕三人就真的一名嗚呼,還能全都怪責在刺客身上。或許時候仵作來驗屍,發現自己不是真的程鯉素,便成了刺客偽裝成程鯉素暗中謀害右軍都督的惡人身份。

  禾晏打了個冷戰,決不能讓這件事發生。

  她道:「袁大人,我有點內急,我想先去如廁。」

  ……

  孫府屋子,肖玨走了進來。

  飛奴緊跟著他的腳步進來,似乎已經等了他許久。

  「少爺,袁寶鎮將禾晏請走了。」他道。

  肖玨將劍放在桌上,轉過身,漫不經心道:「大概還在試探。」

  「找不到少爺,他們也只能從禾晏身上下手。」

  肖玨不置可否的一笑。禾晏本就是他放出去的擋箭牌,用來聲東擊西,沒有兩條尾巴,做起事來更方便些。旁人都以為他是出府去了,事實上,他真正出府的日子,只有今日。

  他一直在孫府裡,藏在暗處,只是沒人發現罷了。

  「少爺這麼做,不會被禾晏發現吧?」

  「他應該已經發現了,不過,他也只能說謊。」肖玨道:「這個人在第一次對袁寶鎮的時候就在說謊,雖然不知道為什麼。」

  禾晏應付得很好,他應付的越好,越是找不到一點破綻,袁寶鎮就越會起疑。因為肖玨將外甥留在孫府,這本就是一件破綻百出的事。

  「少爺用袁寶鎮去試探禾晏,用禾晏去試探袁寶鎮,可萬一他們本就是一夥的怎麼辦?」

  到現在為止,出了初到孫府當夜宴席上的一場刺殺,肖玨幾乎整個人都置身事外。禾晏與袁寶鎮互相試探,剛好可以弄清楚兩個人的來由,一箭雙鵰。

  「如果是一起的,就一網打盡好了。」肖玨淡道:「本來這件事,也快到此為止。」

  飛奴沉默,片刻後,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才道:「今日禾晏去了袁寶鎮房間,袁寶鎮身邊的侍衛將禾晏身上佩戴的香球給調換了。」

  肖玨挑眉:「他沒發現?」

  「沒有。」

  「做戲而已。」

  「那香球裡恐怕有毒,都督,今日您離他遠些。」

  肖玨看了一眼窗外,突然道:「這個時間,禾晏應當回來了,還在外做什麼。」

  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頭有個孫府的丫鬟氣喘吁吁地跑來,邊跑邊道:「不好啦,不好啦!」

  飛奴將門打開:「什麼不好了?」

  丫鬟囁嚅道:「程公子……程公子在茅房裡摔倒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3-17 07:53 PM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九十九章 你是誰

  廁屋外,已經圍滿了一圈丫鬟。為首的丫鬟憂心忡忡道:「程公子,程公子你沒事吧?讓奴婢們進來可好?」

  回答她的是少年氣急敗壞的聲音:「不!不許進!都給我站在外面。」

  諸位丫鬟面面相覷,也是,這朔京城來的小公子平日裡看著風風光光,如今摔進廁坑,定然十分狼狽,也不願意被旁人看到如此窘迫的畫面。但是,也總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吧!

  丫鬟們急得頭都要禿掉了。

  禾晏站在側房裡,無聲的嘆了口氣。

  老實說,孫家修飾的華麗講究,其實廁房已經很乾淨了。但她做如此動作,也不過是為了解決丁一給她腰間換上的那顆香球。

  跌進廁坑的程公子,定然要將全身上下都換洗個乾乾淨淨,縱然是熏衣裳的香球,經過這麼一遭,也只能丟掉。袁寶鎮主僕問起來,合情合理,找不到一點問題。難不成人從廁坑裡走一趟,還得將個髒污的香球放在身上,那才是有病。

  只是……禾晏透過布條看著自己身上的污跡,她這做出的犧牲,也實在忒大了。程鯉素這孩子看著腦子不大好用,未曾想才是個真正聰明的。這些髒活累活,如今全然由禾晏代勞了。

  這叫什麼事。

  她心裡想著,冷不防聽到外頭有人喊:「程公子,您出來吧,肖都督來了!」

  肖玨來了?禾晏本想著飛奴過來接應他,怎的回來的是肖玨,他今日回來的這般早?她還沒想清楚,就聽到外頭肖玨的聲音響起:「程鯉素,出來。」

  禾晏:「……」

  為何每日遇到肖玨的時候,她都是這般狼狽?禾晏深吸一口氣,扶著竹棍顫顫巍巍的走了出來。

  外頭的人都屏住呼吸。

  少年身上穿著的衣服都濺上了污跡,頭髮也有些凌亂,黑布蒙著眼睛,看不到是什麼眼神,嘴巴卻扁著。一出來,便有些胡亂的衝著一個方向委屈的告狀:「舅舅,您可來了!要不是我命大,您就要有一個摔死在廁房的外甥了!」

  肖玨:「……」

  禾晏往前一步,肖玨側身避開。這人最是愛潔,能夠忍著嫌棄到這裡來接禾晏,大概是做出的最大讓步了。

  「飛奴,把他給我接回去,洗乾淨。」似是難以忍受禾晏身上的異味,肖玨轉身就走。

  禾晏心裡罵道,瞧瞧,這是人做出來的事嗎?她掉進廁房也不知道是為了誰?肖玨可真是白眼狼。

  飛奴過來攙扶禾晏,這人也是隨主子,平日裡寸步不離的跟著禾晏,這會兒禾晏掉進廁坑了,連攙扶都隔著距離,還用了一張帕子,禾晏無言以對。

  等到了他們住的屋外,這一回,都不用禾晏提醒,飛奴令人送來熱水和沐浴的木盤,木著一張臉對禾晏道:「你快進去洗乾淨吧。」

  「你不伺候我洗澡了?」她試探的問。

  「你有未婚妻,不方便。」

  嘖嘖嘖,這可真是日久見人心。禾晏懶得理會他,自己顫巍巍的將門關上,跳進了沐浴桶裡。

  想想真是不甘心,堂堂飛鴻將軍,如今竟然混到要自己跳進廁坑裡避禍,這要是被當年的下屬同僚瞧見,指不定怎麼嘲笑她。

  不過想來袁寶鎮也沒想到,他給自己的那個香球,還沒見到肖玨就已經廢了。畢竟天要下雨人要摔跤,誰也管不著。

  屋外,飛奴蹲下身,拿樹枝撥弄了一下禾晏丟在地上的那攤髒衣服,從衣服裡滴溜溜滾出一個圓圓的香球,飛奴拿樹枝抵著香球,道:「應當就是這個。」

  肖玨瞥了一眼地上的香球,沒有說話。

  「少爺,他這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飛奴也有些迷惑。若禾晏是無意的,恰好摔倒廁房導致這隻香球不能用,也實在太巧了。但若說是有意的,倘若他和袁寶鎮是一起的,又何必多此一舉。縱然是苦肉計,也實在太真了些。

  「故意的。不過,」他勾唇笑了一下,目光裡不知道是嫌棄還是意外,十分複雜,道:「這種辦法都想得到,還真是不拘小節。」

  這倒也是,試問誰能想得到禾晏會摔進廁坑呢?恐怕連袁寶鎮自己都想不到。禾晏這個舉動還真是匪夷所思。但凡個體面人,都不會想到這種辦法。

  「如果他是故意的,」飛奴看向肖玨,訝然道:「少爺是說,禾晏眼睛看得見?」

  肖玨挑眉:「十有八九。」

  「那他一直裝作看不見是什麼意思?」飛奴有些不解,「是為了騙我們,還是為了騙袁寶鎮?」

  「都有。」肖玨慢悠悠的道:「他可能和任何人都不是一邊的。」

  就如肖玨一邊提防禾晏,一邊冷眼看著袁寶鎮做戲一樣,禾晏很有可能也將自己置身事外了。她大概是以一種看戲的眼光看他和袁寶鎮相爭。騙袁寶鎮的時候順便騙一騙肖玨,至於她的目的是什麼,現在還看不出來。

  「少爺,禾晏會不會妨礙我們辦事?」

  「不會。」肖玨道:「就快結束了。」

  飛奴沉默片刻,道:「朔京的回信,大概今夜就到了。」

  過了今夜,就知道這位禾晏,究竟是什麼來頭,所求為何。至於袁寶鎮,他的好日子,也就快要到頭了。

  ……

  屋子裡,袁寶鎮險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問來稟告的下人,「你說什麼?」

  孫府的下人被他的臉色嚇了一跳,諾諾道:「剛剛,程公子掉進廁房了,肖都督將他接走了。」

  丁一神情巨變,袁寶鎮扶額,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下人離開了。

  袁寶鎮一掌拍向桌面:「混賬!」

  都不必細究,就知道今日給禾晏的那個香球,是做了無用功了。既是掉進了廁坑,全身上下必然沾染上污穢,要將裡裡外外都清洗個乾淨,那香球又憑什麼能躲過一劫?

  「不好。」袁寶鎮站起身,有些不安,「那隻香球不會被肖玨發現吧?」

  「肖玨愛潔,應當不會刻意去動。只是,」丁一神情莫測,「禾晏就不一定了。」

  「你是說他是故意的?」

  「你不覺得太巧了嗎?剛剛送給了他香球,他就掉進廁坑。之前也是,夜宴中所謂的飛蟲入盞,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詞。更重要的是,肖玨為何會將自己的外甥一人留在孫府?這個人很不對勁,我總覺得,程鯉素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般簡單。」

  「如果他有問題,豈不是你我一開始的打算都被他知道了?這會不會是肖玨設下的陷阱?」袁寶鎮問。

  他對肖玨有種發自骨子裡的畏懼,大概是因為知道這位右軍都督,是真的會不看身份殺人的主。

  「我看,今夜就動手吧。」不知過了多久,丁一才開口道。

  「什麼?」袁寶鎮急道:「清醒的肖玨,你打不過。」

  正因如此,他們也不敢直接與肖玨交手,可惜的是夜宴一擊不成,再想找到機會就難了,本還想從程鯉素這裡下手,這小子更邪門,滑不溜秋,莫名其妙,到現在都沒弄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袁寶鎮的話似乎惹惱了丁一,他面上陰鶩一掃而過,只陰聲道:「我本就不打算從他入手,他那個古怪的外甥,才是我的目標。」

  ……

  禾晏將自己洗了個乾淨,末了為了驅散味道,還拿了程鯉素的香膏給自己渾身上下抹了一遍,換了乾淨的衣裳,才敢去見肖玨。

  肖玨坐在桌前,制止了她繼續向前:「離我一丈遠。」

  禾晏心中大大的翻了個白眼,面上卻笑道:「舅舅,我洗乾淨了。不信你聞聞——」

  她試圖湊上前去,一柄劍鞘懸在她面前,碰到了她的鼻子,擋住了她的路。透過黑布的間隙,能瞧見肖玨以袖掩鼻,神情不悅,眉頭皺的活像是遇到了叛軍來襲。

  禾晏攤手:「好好好,我不上前就是了。」

  肖二公子還真是講究,就是不知道這講究能不能救他一命了。若不是她自己跳進廁坑,眼下二公子在香球的毒性下,不知道能堅持幾刻。禾晏心中頓生遺憾,早知道就直接把香球丟給肖玨面前,看他還敢如眼下這般挑剔。

  她扶著竹棍摸到了一張椅子,在椅子上坐下,想了想,還是問道:「舅舅,咱們在這府裡,究竟還要住多久啊?」

  「怎麼?」肖玨道:「你想回去?」

  「倒也不是,就是覺得住的怪怪的。」禾晏回答。她還想從袁寶鎮和丁一身上挖出更多有關禾如非的事情,當然不能這麼快就回去。但留在這裡又不對,禾晏雖然不知道肖玨在做什麼,但肖玨的種種行徑,已經讓袁寶鎮注意到了禾晏,反而來找禾晏的茬。這樣下去,禾如非的秘密沒挖出來幾個,莫要被袁寶鎮發現了自己的計畫。

  「怎麼個怪法?」肖玨不緊不慢的開口,似是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袁御史隔三差五的找我說話,」禾晏索性開門見山,「我覺得他好像在套話,舅舅,你就不怕將我一人留在這裡,洩露了什麼秘密給他?」

  肖玨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你有什麼秘密可洩露?」

  禾晏:「……」

  肖玨和飛奴偷偷做什麼事,都沒告訴過禾晏,擺明了不拿她當自己人。袁寶鎮就算想要打聽消息,禾晏還真沒什麼秘密可洩露給人家,她就是個核心以外的邊緣人物,對此事一無所知。

  她道:「那這樣也不對吧!哪有親舅舅將外甥一人留在虎穴狼巢的?這不是看著就讓人起疑嗎?」

  誰知道袁寶鎮會不會又做個什麼香囊給她調換,她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廁坑裡摔,那可傷的不是眼睛,而是腦子。

  「起疑?」肖玨垂下眼睛,慢悠悠的道:「我看這幾日,他並未起疑。」

  禾晏在心裡吶喊,那是因為她一直在幫著圓謊啊!這種拙劣的謊言,是個人都會起疑。不過禾晏也看出來了,肖玨根本就是故意的,應當就是故意聲東擊西,禍水東引,這人心腸也太黑了,做這種事都毫無愧色。

  她道:「那舅舅你成日在外東跑西跑,究竟將凶手找到了沒有?」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裡含著淡淡的嘲諷,雖然眼睛蒙著布條看不出眼神,卻也能想到這少年翻白眼的模樣,肖玨平靜回答:「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了?」禾晏愣了一下,「誰啊?」

  「你很快就知道了。」

  什麼叫很快就知道了,她明明早已知道了啊,凶手就是袁寶鎮主僕,禾晏急的抓耳撓腮,恨不得現在就把肖玨帶到袁寶鎮面前,指著袁寶鎮的丁一對肖玨道:「就是他,就是這個人,抓他!」

  但她眼下也只能裝傻,問:「舅舅現在不抓他嗎?」

  「還不到時候。」肖玨勾了勾唇。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騙子現行的時候。」

  禾晏:「啥?」

  她沒聽懂肖玨的意思,還不等她繼續發問,飛奴已經走過來,將她拉起來換了個方向推出門,邊推邊道:「太晚了,你先休息吧。」

  「哐當」一聲,又把門給關上了,委實無情無義。

  禾晏瞪著身後那扇門,心頭有個小人兒正在叉腰狂罵。且不說前生的同窗之誼,今生他們好歹也一起應付過刺客,算得上半個生死之交吧,肖玨這什麼態度?就這態度,大魏還有那麼多姑娘仰慕他,怕不是都被南疆巫族下了蠱,令人費解!

  她爬上塌躺平,將被子往上一拉,整個腦袋鑽進去。

  罷了,休息就休息,反正袁寶鎮想殺的也不是自己,愛誰誰。

  ……

  秋分過後,夜更冷了。

  禾晏是被冷醒的。

  孫家的被子是絲被,又綿又軟,上面刺繡精緻,團團圓圓很是富貴堂皇。這樣的被子雖然薄卻很保暖,禾晏在孫家睡的這幾日,在床被方面,實在是無可挑剔。如今日這般被冷醒,還是頭一遭。

  黑布條就在旁邊,睡覺前她將布條解下了,此刻禾晏慢吞吞的坐起來,想著深更半夜要喚個人來給自己加被子是不是有點太叨擾旁人,一扭頭,就瞧見旁邊的窗戶被打開了,風呼呼的往裡灌。

  難怪這麼冷,這冷風往裡一呼,蓋三層也沒用。禾晏想要起身去將窗戶關上,猛地想起了什麼,側過頭去,果真,就著窗外微弱的燈籠光照下,另一側飛奴的塌上空空如也,這人竟然不在。

  飛奴不在,不必進裡屋都知道肖玨絕對不在,這主僕倆大概又是背著她去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去了。禾晏見怪不怪,便下榻穿鞋,想走過去關上窗繼續睡。

  風極涼,吹得床邊的樹枝搖曳,落下一片露珠,禾晏伸手正要關窗,忽然間,見一黑影從不遠處掠過,倘若是不會武的人看過去,大概會覺得自己眼花。

  這大晚上的,連狗都睡下了,怎麼還會有人到處閒逛。禾晏心念閃動間,抓起一邊的衣裳跟了出去。

  那人的身手不錯,奈何跟著的是禾晏,禾晏跟的也很小心,她前生在前鋒營裡待過,有趁夜突襲,掩飾蹤跡遁入敵營的經歷,故而做這種事也算得心易手。

  這個黑衣人並非肖玨和飛奴,肖玨和飛奴個子很高,這人卻不高。渾身上下都攏在夜行衣裡,看不出端倪。他似乎對孫家的院子很熟悉,避開了可能有護衛的地方,一直走到孫府廢棄的一處庭院。

  諾大的孫府,有這麼一處廢棄的院子,離正堂很遠,禾晏眼睛剛「瞎」的那幾日,躲在窗下聽外頭的丫鬟閒談,知道這院子曾經是孫凌擄來的一位愛妾所住。這位愛妾本是涼州一家米店掌櫃的小女兒,生的貌美可愛,不幸被孫凌看中,搶回家中。

  米店姑娘原已有一門親事,是城外一個與寡母相依為命的秀才,秀才不忿奪妻之辱,想要往上狀告,奈何官官相護,涼州城已是孫家父子一手遮天,最終秀才與寡母都被打入牢中,不久病逝。

  米店姑娘聞此噩耗,日日落淚不已,孫凌本就是喜新厭舊之人,不過須臾日子就厭棄這姑娘。見她日日流淚只覺礙眼,又覺得觸了他的霉頭,抬手將姑娘賞給手下。

  好好的一個姑娘,就這樣硬生生被折磨死了。

  大約是她死的太過淒慘,不久後院子裡就傳來風言風語,說有人在夜裡聽到這姑娘的哭聲。孫凌覺得晦氣,便將這院子封了,有那些鬼魅傳言在,平日裡更無人敢進,這一處院子,也就成了荒院。

  禾晏聽到這樁往事的時候,只恨不得衝上去將孫凌的腦袋扭斷。世上總有一些惡貫滿盈的人,作惡人間無數,可笑的是這樣的人竟然也會怕因果報應,還會因心中有鬼而不敢進前。

  黑衣人挑選此地,可此地只是一處荒廢的院子,連丫鬟小廝都已經撤走多年,什麼都沒有的地方,要來做什麼?

  這地方雜草生了許多,樹木有的因無人澆水已經枯死,有的還活著,卻無人修剪,枝枝叉叉生的奇形怪狀,投在地上的影子亦是鬼氣森森。除了風號,就是死一般的寂靜,一點活氣都沒有,彷彿墳地。

  黑衣人已經到了那位姑娘曾經居住過的屋子前,閃身進去。

  禾晏猶豫了一下,沒有從門口進,而是從窗戶跳進。

  不知道是不是孫凌心中有鬼,這屋子裡的門前窗上,都貼了不少道士用的符印,大約是怕那枉死的姑娘冤魂來找自己,格外謹慎。

  禾晏順著窗戶溜進去,奇怪的是,這無人的屋子,卻點著燈,就著燈火,待看清楚面前究竟是何場景,禾晏也忍不住訝然。

  這屋子裡,桌上地下,竟密密麻麻的擺著許多佛像。那燈就是佛龕上點著的油燈,應當是時常有人來加,佛香裊裊,可非但不會讓人感到心中平靜,反而令人遍體生寒。

  屋外貼的是道士符印,屋裡擺著的是佛像,孫家父子居然慌不擇路,佛道一體,倒也不如表面上看的那般泰然。

  枕在血腥上安睡,只怕日日都會做惡夢。禾晏心中嘲諷,既然這般怕,又何必作惡多端。可見人骨子裡的惡是改不了的。

  就在這時,斜刺裡飛出一枚花鏢,來的又快又急,禾晏側身避開,以袖中匕首擋開,「鐺」的一聲,花鏢落地,撞翻了一尊怒目金剛。

  「你果然未瞎。」有人從佛龕後走了出來。

  被追了這麼久,這人終於露出正臉,仍然是那種平庸到沒什麼特點的臉,表情卻變化了,不再是平平板板毫無波瀾,一雙眼睛裡甚至閃著興奮的光,彷彿抓住了有趣的獵物。

  「這麼久才發現,你才瞎。」禾晏道。

  丁一笑了,他笑起來也有些古怪,他說:「你膽子真的很大,孤身一人,也敢跟了我一路。」

  「你故意打開窗,故意在窗外一閃而過,故意走的慢吞吞好讓我追上,不就是為了讓我跟來?我這個人一向很和氣,」禾晏也笑,「最不喜歡讓人的苦心白費。」

  一開始她就發現了,只是別人既然已經設下陷阱,她的偽裝便已經暴露,再裝傻下去也沒有必要。何況真正的高手,從不懼怕陷阱。

  只有實力不夠的人才會猶猶豫豫。

  丁一被戳破,神情微變,片刻後他笑道:「你的嘴硬是跟肖玨學的嗎?」

  「天生而已。」

  「你不是程鯉素。」丁一盯著禾晏的眼睛,「你是誰?」

  他懷疑禾晏,比袁寶鎮還要更早。只是因為那一日在夜宴之時,甚至肖玨還未曾飲酒時,那少年偶然瞥過來的一眼。

  那目光裡,混雜了驚訝、憤怒、仇恨、不甘和疑惑,百味雜陳,朝他逼來,雖然禾晏極快移開目光,但當時那一刻的目光,還是讓丁一注意到了。

  他不曾見過這少年,但很清楚,這少年曾見過他。

  「你是誰?」他再次問。

  禾晏笑了。

  滿地神佛無聲注視,屋外符咒清心驅魔,似有遙遠梵音裊裊,少年慢慢抬頭,神情似曾相識,目光如光如電,刺得人心頭一縮。

  「我是被你殺死的鬼,」她輕聲道:「從陰曹地府裡爬出來,向你索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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