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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霄環珮 -【隨雲莫離】《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12:32 PM     標題: 霄環珮 -【隨雲莫離】《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蝶柔 於 2012-10-27 11:26 PM 編輯

【小說書名】:隨雲莫離

【小說作者】:霄環珮

【作者簡介】:

      小學畢業移民至美國,一晃已經十數年,還是常夢見幼時家裡的煤球爐和梧桐樹。而用中文寫故事,初時只為逃避語言障礙所產生的寂寞,如今卻成了生活中最持之以恆的愛好。

【內容簡介】:

      這一世活到十三歲,才發現自己置身楚留香的世界。
      然而盜帥的頭髮還沒看見一根,麻煩已經接踵而來。
      她只是個一心學醫的少女,
      從未涉足江湖,為何竟會被人追殺?

      而那個看似雲淡風清的俊雅少年,
      溫和的笑容背後又隱藏了怎樣的秘密?

      所謂武俠,武易而俠難。
      所謂江湖,平靜背後永遠有暗流洶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則,寧願捨棄一切也不能違背。

      如果這一生只是為了與你相逢……
      那麼,就請讓我先做到,不負己心。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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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12:38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一章  惡俗的穿越劇情

  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秋風挾帶沙塵,陣陣呼嘯而過。

  狂風捲起枯草葉屑,漸漸地滾成一個個車輪般的圓,在草浪尖上跳躍著碾過。

  車輪、命運之輪……輪迴流轉,生滅不息。

  夢裡的秋陽燦爛得讓人暈眩。而在夢外,那一縷朝陽透過碧紗窗,照在小女孩粉雕玉琢的臉上。

  長長的睫毛顫了幾下,隨著一個哈欠和大大的懶腰,君莫離翻身坐起。

  眨了眨眼,她曲起雙腿,將臉抵在膝蓋上,深深地吸了口氣。

  前世的她生在高樓林立的上海,長在燈紅酒綠的紐約。而這一世,也是溫柔水鄉的女兒。兩輩子加起來三十年,還從未見過什麼大草原。

  只是……曾幾何時,在某本書中讀到過那麼一段形容,在心裡留下了震撼的痕跡。於是從六年前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世上之後,時不時總會夢見那樣的景色。

  輪迴啊……本是不信那些的,可是又該怎麼解釋,自己靈魂中完全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二十多年記憶?

  又深深地吸了口氣,莫離抬起頭,咬了咬嘴唇,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不管怎麼說,當對前世刻骨銘心的思念終於隨著時光而漸漸淡去後,這種平白比別人多出二十多年資本的感覺,其實……

  很不錯。

  漱洗過後,吃了廚娘早就為她備下的早膳,君莫離熟門熟路地走到書房前,輕輕敲了敲門:「舅舅?」

  「進來吧。」埋首書桌前的男子回過頭來,溫文笑道。

  「舅舅在看什麼?」笑嘻嘻地爬上男子的膝蓋,看清了攤在桌上的書卷,小小的身子卻猛地一僵,「啊……」

  「昨晚你在這裡待到很晚吧?難怪現在才起床。」男子的語氣裡有淡淡的責備。

  被抓包了。莫離吐了吐舌頭,抓著男子的胳膊搖了搖:「那我寫得怎麼樣?」

  男子清俊的面上浮現一絲驕傲之色,忍不住微微揚起了唇角。但隨即發現她的用意,瞪了她一眼:「寫得再好也不該熬夜!你才幾歲?這樣太傷身了。」

  「我喜歡這首詩嘛,忘記時間了……」

  男子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提起筆,在她臨摹那首《山居秋暝》的紙上邊角緩緩寫下一個「氣」字,一邊低聲講解:「主筆拋鉤要更重、更銳利。中間米字第一點橫向,靠主筆更近些,這樣才好看。」

  「嗯。」莫離認真地點了點頭,伸手就要抓他手中的筆。

  「誒,不急。」男子順手將毫筆擲入竹筒中,「你先到院子裡練一會拳吧,等會隨我去義診。」

  「這麼早?」

  「早去早回。今晚你早點睡,別再累著了。」

  淡淡溫柔的語氣,在她心底融入一股暖意。君莫離乖乖地點了點頭,滑下男子的膝蓋:「知道了,舅舅。我在院子裡等你。」

  來到院中,她深深地吸一口氣,放鬆身體,開始練那套舅舅手把手傳授的養生拳,任自己的思緒飄移。

  算起來,她其實是相當幸運的。渾渾噩噩地來到這個世上,便已經沒了這具身體的父母,只有一個溫柔但生性淡泊的舅舅。第一年在那小小的嬰兒身體裡,她除了睡就是流淚。睡,是身體的本能,嬰兒在第一年的時間裡,一天睡上十五六個小時也不奇怪。醒著時流淚,卻是因為那曾經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靈魂。對親人、對知己的思念是那樣刻骨銘心,只要想起那一張張記憶中的臉,淚便不能克制地奪眶而出。

  所以,儘管有些涼薄,她還是相當慶倖這具身軀的父母已經不在塵世。沒有人試圖分散她的注意力,沒有人逗她喊爹喊娘,只有那個身上總帶著淡淡藥香的男子,默默地、溫柔地照顧著她。等她終於從傷痛中走出來,願意接納那個和她血脈相連的「舅舅」時,這具身體已有十八個月大了。

  舅舅姓藍,是江左藍氏最後的傳人。江左藍氏在這個世界是神醫的代名詞,可惜人脈單薄,到了現在就只剩下舅舅藍天宇,和金陵祖宅裡的太夫人兩個傳人而已。

  也許是因為舅舅遲遲未婚,一年多前回祖宅的時候,藍太夫人終於同意打破藍氏傳媳不傳女的陳規,將醫術傳授給她這個異姓的外孫女。

  君莫離隱隱知道,這是舅舅苦心為她求情的結果。作為一個六歲的孩子,她平時的表現雖然極顯聰慧,卻也太過安靜了些。而中醫學博大精深,其中包括草藥、針灸、養氣、拔罐、食療等等,可謂一生學之不盡。

  舅舅……該是怕她性格變得陰沈,所以用書畫陶冶她的情操之外,也想借醫術來培養她的仁心吧?

  對君莫離來說,這倒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上一世她就酷愛中藥、國畫、周易等諸多傳統文化,可惜幼時隨家人移民到美國,沒有人指導這些東西,自己看書,什麼都只學了個似是而非的皮毛。如今跟著學識淵博的舅舅,有時真恨不得一天還能再多個七、八個時辰出來,好讓她多知道些東西。

  雖然藍天宇一直擔心她找不到同齡玩伴,但在君莫離心中,這種每天不外乎學醫、看書、練字、打拳養生的生活其實極為充實。當然,此時的她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來到了怎樣的一個世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12:44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章  便宜的內功心法

  蘇州的園林清奇秀麗;蘇州的人家溫柔多情;蘇州的陽光,和暖明媚。

  在這春暖花開的大晴天,即使是生性喜靜的君莫離,在屋裡也有些坐不住了。想了想,她起身離開書房,直向藥室走去。

  今年過了春她就要滿十歲了。雖然幾年來一直跟著舅舅雲遊行醫,東奔西跑的,但是女孩子愛美的天性使然,平時養顏美容的東西沒少吃。在兩世的知識綜合貫通之下,直把一身皮膚養得白白嫩嫩,好像掐得出水一般。

  「舅舅,」推門入內,果然看見藍天宇正低頭忙著處理藥材。君莫離輕聲問道,「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嗎?」

  抬頭看了她一眼,藍天宇微微點了點頭:「好,如果曹媽空著,讓她帶你出去吧。申時前回來就好。」

  「嗯,我知道了。」

  答應了藍天宇一聲,君莫離到後院找到了本就閒閒在曬太陽的廚娘,取出荷包,又帶了個竹笠在頭上,便一起離開了那小小四合院。在蘇州住了兩個月,看診治病,如今這幾條街的人都認識他們主僕幾個,和在自己家裡一樣安全。

  神醫,實在是一個不論古今中外,都極其好用的職業。

  慢悠悠地逛到永康橋下,在采芝齋裡買了幾塊金菊涼糕,和喜好甜食的老廚娘分了,莫離邊吃邊朝已經逛得很熟的靜思書齋走去。

  這年頭拓印本雖然普及,但還是可以找到很多手抄書。於是每到一處,君莫離總會興致勃勃地拉著舅舅去逛書齋,往往等到啟程回家的時候,拖回滿滿一箱子的孤本。反正藍家位於金陵的祖宅大得嚇死人,她這麼一輩子搬書來填也填不滿。

  「林老闆!」抬腳走進書齋,習慣性地向櫃檯後的中年人打招呼,隨即卻被眼前的景象唬了一跳,「啊,這是……?」

  觸目所及之處,所有的平面上全都是書:地上一堆一堆的;櫃檯上厚厚兩疊,好像兩隻鎮門獸一樣把林老闆的大頭框在中間;就連平時給客人坐的椅子還有小小茶幾上,也全都堆著書。雖然這是書齋,可是……這汪洋大海一般的鋪天蓋地,也太誇張了一點吧?

  「哦,是藍大夫家的小小姐啊!」聽見她的聲音,原本無精打采的林老闆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小小姐又來買書麼?藍大夫呢?」

  「呃,舅舅今天在忙……」對方那突然變得綠油油的眼光,盯得她委實有點膽顫心驚。

  「呵呵,那小小姐您慢慢挑,慢慢挑。城東的梅大公子到京裡上任,就要把宅子賣掉,家裡積了好幾代的書都不要了。」林老闆笑眯眯地揮了揮手,「您看,我這不是都沒地方堆了麼?今天小老兒就大出血一回,這些書都是三十文一斤,您隨便拿。」

  還大出血?看架勢那梅大公子就不是什麼愛書之人,多半是十文一斤向人家買到手的吧?

  君莫離暗暗腹誹,但看到滿屋子的書,心裡還是湧起幾分淘寶的興奮之情,便和曹媽一起清理出一張椅子來,讓老人家坐著等,隨即選了茶幾上那一大疊書翻看起來。

  這位梅大公子雖然不愛書,但好歹是家裡幾代的積累,收藏還是頗為可觀的,從棋譜、膳食乃至傳記、遊記,五花八門什麼種類的都有幾本。君莫離也漸漸翻出了興致來,到最後乾脆蹲在了地上翻找。

  突然,啪的一聲脆響在斗室響起,惹得正低頭打瞌睡的林老闆一個激靈,抬起頭來:「啊?」

  「沒事沒事,林老闆,對不住,我手不小心抖了一下。」君莫離依然背對著他蹲在書堆前,訕訕笑著。

  那那那那那……那莫不是傳說中的春宮圖?!君莫離愣愣地盯著被她甩在地上的一本皮面薄冊,臉上火辣辣的。

  剛才隨手翻開,就看到滿紙姿勢各異的裸女,嚇了她一跳,下意識地就扔了開去。

  果然是在古代生活得太久了啊!臉皮也變得薄如絹紙了。前世生活在風氣開放的紐約,時報廣場整整一條街都是那些XXX標籤滿天飛的影像出租店,她可是每次走過都從容自若,臉不紅氣不喘的,一邊還大啃大嚼麥當勞的薯條。

  不過,這梅大公子也真不厚道。春宮圖就這麼夾在正經書堆裡賣出來了?

  君莫離有些哭笑不得,正要轉身翻看別的書堆,卻又頓了一下。

  好像……不太對。雖然剛才只是匆匆一眼,但是那些裸女圖上,似乎都畫了些紅紅的線。難道……這個其實是經脈圖?

  眼角瞥了下櫃檯,林老闆仍然雷打不動地坐在那裡。又偷偷看了曹媽一眼,只見她也是昏昏欲睡,就連剛才她弄出那好大動靜,也沒什麼反應。君莫離終於咬了咬嘴唇,拾起那本小冊子重新翻起來。

  果然,圖上不但有硃砂紅線,還有標註著穴位名稱,甚至還有些小箭頭,和她平時看過的一些經脈穴位圖不無相像。只是這些女體並非單純地站立,而是擺出各種各樣的造型,所以剛才粗看之下才被她當成了春宮圖。

  說起來,這些造型有幾個還有些眼熟,似乎是瑜伽裡的姿勢……前世在瑜伽裡泡了十幾年,此時不及細想,君莫離就下意識地合起小冊子,隨手塞進自己剛才挑下的一疊書中間。

  反正都是三十文一斤嘛!先搬回家再慢慢研究。

  深夜,臥室裡一燈如豆。君莫離從枕頭下拿出那本乍看起來挺少兒不宜的皮面冊子,興致勃勃地翻看起來。

  薄薄的十二頁絹書,描繪了四十八種姿勢,或站或躺或坐。每一個人體上都用硃砂紅筆描繪了經絡穴脈,小小箭頭標明走向。最後一頁上沒有人體,卻是幾行正楷小字。

  仔細一看,似乎是一套簡單的吐納口訣,以及一些關於打坐和練氣的批註。

  這東西是……內功心法?

  君莫離盤腿坐在床上,托著腮幫子沉思起來。

  她投生的這個世界,朝代年曆都是極其陌生的,但是風俗和她所知的北宋相近。若說有什麼很大的不同,就是那所謂的「江湖」的存在。

  北宋缺馬,對私械以及民間武裝也有嚴格的法制和管理。可是如今她所到的每一處大城,隨處可見騎著高頭大馬,雄糾糾氣昂昂的「江湖人」。

  只是,她還從未見識過那些武俠小說中神乎其神的內功輕功。又或者,這只是因為她不是個江湖人而已?

  君莫離又低下頭,將那四十八種姿勢仔細地看了一遍。

  就和太極拳一樣,瑜伽也分流派。前世的她練習的是昆達利尼瑜伽,又稱拙火瑜伽。

  在二十二種普及較廣的流派裡,拙火瑜伽的修習是比較全面的,注重呼吸和動作的和諧,並且包含了靜坐、結手印、口訣等多方面精神層次的練習。而今世的她跟著舅舅學醫,對穴位經脈已經是再熟悉不過,丹田是什麼東西也知道得挺清楚,就是從來沒想過那些玄乎的練氣法門罷了。

  畢竟,舅舅教她的家傳養生拳就和她所熟知的瑜伽太極都差不多:養生健體是肯定的,要靠那東西飛簷走壁,憑空跳起來翻一十八個觔斗,就是練到死也是癡人說夢。

  但是眼前的這東西,怎麼看都有些玄乎……簡直就是中、印、武俠大融合。

  輕嗤一聲,君莫離搖了搖頭,還是翻到最後一頁看起了口訣和批註。左右都是無聊,就試著練練看吧。

  因為從小死背醫書,她的記憶力還是超級強悍的,不到一刻鍾的時間就把那口訣記了下來。她又挑了三幅和自己熟知的瑜伽相同的姿勢,一一記下了經脈的行走。等確定自己背得一絲不差後,側頭吹熄了燈,坐盤雙蓮結了手印,開始默誦口訣。

  沒有什麼丹田的熱氣出現,但是這篇口訣抑揚頓錯,幫著調理呼吸,和她前世練習瑜伽時的口訣不無相似。等默誦三遍之後,全身都放鬆下來,呼吸平和,心神寧靜,正是練習瑜伽時應有的狀態。不知不覺中受了前世記憶的影響,莫離手一撐翻轉了身子,雙手握住足踝,擺起了船式。

  剛才琢磨了半天的裸女圖清晰地出現在腦海中。默默地順著圖中的箭頭方向憶想著那朱線走過的每一個穴位,身體極度放鬆,偏偏很容易就固定著姿勢,彷彿全身的肌肉都自行鎖住了,紋風不動。等她將所有的穴位都依次默想了一遍,吐氣躺平,這個船式已經比前世的顛峰時期都維持得更久,而且身體一點也沒有出現過度強求的痠痛僵硬。

  看來,不管是不是所謂的內功,這都是訓練念力的好方法呢!  莫離心中一喜,再接再勵,緊接著擺出了弓腰貓勢。

  這個姿勢本就比較容易保持,所以她索性用了更多的時間,一個一個穴位慢慢地默想,專心致志,幾乎達到忘我的境界。等把圖中穴位全部默想完畢,才驚覺自己竟不知道這個姿勢維持了多長的時間。

  翻身吐氣,莫離專注地擺出了剛才記下的最後一個姿勢:半倒立勢。

  這是三個姿勢裡難度最高的一個,要求練習者頸部以下全身呈倒立姿態,僅以肩膀和手肘支撐全身重量,所以被她刻意留到了最後。在拙火瑜伽中,這個姿勢有排毒養顏的功效,在前世就深得莫離偏愛,所以此刻也格外用心。

  在小冊中,這副圖的硃筆線是從足心湧泉穴開始,漸通頭頂百會穴的。就在莫離默默念想著湧泉穴時,突然感到雙足足心同時一跳,一點若有若無的灼熱在穴位上凝聚!

  前世十幾年練習瑜伽,讓她訓練出保持這個姿勢時應有的鎮定。深深地吐納,排除了腦海中的一絲紛亂念想,她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穴位上,試著導引那一線熱力的流向。從湧泉走足少陰腎經一路向上,那熱力在她腦海中如同兩個紅點,分左右兩邊,同時緩緩地向上,在會陰溶成一點,一路繼續推進……

  終於,彷彿過了很久很久,才到達百會穴。

  瞬時,一種說不出的暖洋洋感覺浸沒全身。彷彿泡在熱水中,又彷彿曬在陽光下,極其舒適。

  緩緩地,君莫離躺平了身子,放鬆全身,一心體會著這奇妙的感覺,直到心中似有所感,吐盡丹田濁氣,睜開了眼睛。

  轉頭望向窗外,頓時,她微微張開了雙唇,目瞪口呆。

  原本當頭的月亮早已偏了方向,東方啟明星也隱隱發亮。

  前世最多能維持一刻鍾的三個動作,剛才……她保持了足有兩個時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12:49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三章  羊腸的神奇功效

  豔陽當頭,一輛陳舊的馬車緩緩軋過青石板街,終於在城東一個僻靜的巷子口停了下來。車簾掀起,兩個人先後躍下車來。

  當先的男子一身藍衫,面容俊雅,氣質軒昂。跟在他身後的是個半大不小的女孩,穿著一身藕色衣裙,五官清秀可人,膚色玉潔,正是今年已經十三歲的君莫離。

  莫離抬起頭打量了那陳舊的「藍府」匾額一眼,撇了撇嘴。

  江左藍氏世代行醫,曾是金陵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只是到現在人丁凋零,再不復當年的光彩。

  看舅舅生得也極風神俊朗,卻年近四十仍未娶妻。難道從小死背醫書果然會讓人變得清心寡慾嗎?不然怎麼好好的一個大家族,如今沒剩下幾個人了……

  呸呸,童言無忌!她才不要變得和外祖母一樣!

  想起藍太夫人,君莫離的小臉上又添了幾分苦色,磨磨蹭蹭地跟在舅舅身後,走進大宅裡。

  看到她這個樣子,藍天宇不禁莞爾:「小離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君莫離的眼珠轉了轉,斯斯艾艾地問道,「舅舅,我們這次要待多久?」

  「再說吧。反正年底之前我不打算再出遠門了。」

  這麼久?!莫離在心底哀嘆了一聲,問道:「為什麼?」

  「要教你醫治外傷啊。」藍天宇揉了揉她的頭,笑道,「小丫頭別忘了,縫製羊皮和縫人皮畢竟是不一樣的。」

  君莫離抖了抖,不過倒是沒有太多的畏縮和排斥。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幾年練功的關係,她心臟的承受能力是越來越強悍了。眼珠轉了轉,她接著問道:「那為什麼一定要回金陵來呢?」

  「這裡是商貿大城,江湖人多,打架的也多。」藍天宇理所當然地回答。

  「呃……」莫離也只能無語。

  要說她為什麼不喜歡回金陵的藍家祖宅,原因無非是藍太夫人。倒也不是這位太夫人如何嚴厲苛刻,只是她終年吃齋唸佛,不苟言笑,讓人看著就渾身不自在。這不,連請安都是在佛堂裡,一邊和舅舅說話,一邊手裡還轉動著一串楠木佛珠。

  莫離眼觀鼻、鼻觀心地陪坐在一旁,被那香火熏得昏昏沉沉的。好不容易等藍太夫人遣退兩人,立刻如獲大赦地跑到外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有這麼難受嗎?」藍天宇跟在她身後步出,有些好笑地問道。

  「鼻子被熏著不舒服嘛。」莫離訕訕笑了幾聲,轉移話題,「對了舅舅,剛才說到縫合傷口,我倒是想起一事。外面有賣生的羊腸麼?」

  「羊腸?好像也有人吃,應該有賣吧。」藍天宇皺了皺眉頭,「你要生的做什麼?」

  「那個……前幾天買的一本書上有提到一些有趣的東西,我想試試看。」

  「好吧,我讓廚房明天採購時帶些回來給你。」

  「要洗乾淨的啊!」莫離很多餘地添了一句,隨即想起那生羊腸再怎麼洗也乾淨不到哪裡去,不禁有點噁心。

  呃……算了,噁心就噁心吧,權當做造福群眾。她撇了撇嘴,有些自嘲地想到。

  其實她想要做的東西,說穿了就是自融式的手術線。這東西原本是十一世紀時一個穆斯林醫生發明的。前世的她酷愛歷史,曾經看過一部關於古中東醫術的記錄片,印象極深。

  現代人對中醫的瞭解偏重於草藥和針灸,但其實在古代,外科的技術也已經相當發達了。華陀的麻沸散和開顱術是其中最廣為人知的,再來,歷史上有名的女醫中,北宋的張小娘子就是個傑出的外科醫生。

  跟在藍天宇身邊雲遊行醫,君莫離雖然還未正式學習外傷的處理,但是也為舅舅打過下手,多少看過一些。當時縫合外傷,多數是用煮沸過的棉線。若是表面的傷口倒也罷了,但縫合內在的傷口就很有些不便了,有時候就把線留在了身體裡面。實在因為感染的隱患而不得不拆線時,身上還要再劃一刀,多受苦楚。如果能夠造出能被身體吸收的自融式手術線,那麼對於內在傷口的處理,會是一個很大的突破。

  想幹就幹,第二天廚子就為她送來了生羊腸。面對那一堆花花白白軟綿綿的東西,莫離胃裡泛酸,差點就打了退堂鼓,不過終於還是咬了咬牙,忍住噁心的感覺取了幾段,仔細洗乾淨,搓鹽去脂,隨後丟到水裡浸泡。

  前世看的記錄片裡雖然有詳細介紹,但是過了這麼多年,早就七七八八忘得差不多了。幸好,基本的理論她還是知道的:不能有殘餘的脂肪,要細軟要牢固,還要消毒……

  反正就是姑且一試,真的做不出來的話,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接下來的幾個月,住在藍家祖宅裡,藍天宇開始傳授她外科的知識。在這方面,君莫離的進展極其神速。比起當初兩眼一摸黑地認草藥、辨穴位,她好歹有前世的急救知識,入門自然更簡單一些。很快,藍天宇便開始讓她接手一些簡單的縫合和包紮、接骨等事。

  金陵城裡雖然打架的江湖人多,但也不會誇張到天天有人缺胳膊斷腿地排隊上門,所以莫離不得不聽從藍天宇的吩咐,找小動物來練手。

  前世的她是個動物收容所的義工,所以雖然明白是不得已,在這一點上特別不忍心。最後,也就只能特別用心輕柔地去處理小動物的傷口,力求做到最好。再來就是儘量到野外去找受傷的動物,不到不得已,不輕易拿家裡養著的一窩兔子試刀。

  被她自名為瑜伽四十八式的那本薄冊,這三年來她已經練得很熟,就連前世練得很勉強的離地蓮花座等高難度動作,現在也能輕而易舉地保持一個時辰以上。她還不是很明白身體裡的真氣到底該怎麼用,但確實感覺身輕體健,全身上下都彷彿有無窮的力氣。所以滿山遍野地跑,追追小獸這種事是輕而易舉,權當做飯後運動了。

  體內那暖洋洋的真氣越來越強,已經隱隱達到寒暑不侵的地步了。不過莫離倒是從未萌生要去學個什麼劍式刀法,然後到江湖上耀武揚威的念頭。她的性子本來就喜靜,對醫術又極感興趣,所以還是一心一意學醫,和前世一樣,把那「瑜伽」當成了塑身美容的東西。不過也正因為這樣,不知不覺達到了那功法不急不躁、循序漸進的要求。

  時光在忙碌中,飛快地悄然流逝,不知不覺已經快到正月。金陵城中,家家戶戶都開始熱鬧地準備過年。

  當一些喜氣洋洋的窗花開始出現在大街小巷時,莫離在三個月來反覆用硝磺、石灰、堿鹽、醋等等東西實驗浸泡,忍著連手都快變成羊腸子的感覺,終於把那自融式手術線給搗鼓出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12:53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四章  屋頂上的美少年

  霹啪、啪、啪……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在金陵城中各處響起。雖然此時離子夜還有一些時間,但很多人家已經熱熱鬧鬧地放起鞭炮,準備迎接新年了。

  藍家大宅深處,君莫離身穿單衣,雙手抱膝坐在床上,神情落莫地聽著隱約從外面傳進來的聲音。

  大年夜了,舅舅卻不在身邊。前幾天有急信從無錫傳來,是舅舅一個好友的父親身染重病,找了很多大夫都治不好,眼看已經嚴重到快要湯水不進了。救人如救火,舅舅當即收拾行李就隨來人上路了,眼下莫說新年,恐怕連上元節都不一定能趕回來。

  於是,留在大宅裡的家人,就只剩下太夫人一人。

  自從丈夫去世後,藍太夫人一心向佛,多年來早就將這些世俗的東西看得極淡。早些時她和莫離一起吃了飯,又以當家主母的身份給下人們發了紅包,隨後便去歇息了。

  在她眼中,莫離本就是個異常早熟又沈默的孩子,所以全然沒有想到,再怎樣理性穩重的人,也會有多愁善感的時候。

  孤零零地坐在黑暗裡,莫離不能克制地想起以前每一年,舅舅笑呵呵拉著她放鞭炮、糊窗花的溫暖。甚至,想起了更久更久之前,在那隔了時空和千山萬水的前世,一家人圍坐爐邊吃火鍋的熱鬧……

  那些溫馨的畫面如幻燈片一般,在腦海中反覆閃現,一遍又一遍……

  心裡越堵越慌,莫離終於再也忍受不住地翻身下床,隨意披上外衣,套上一件鬥蓬,打開門頂著寒風走了出去。

  白天熱鬧無比的天府食樓,此刻早就打烊,一片靜悄悄的。她隨意地坐在屋頂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拋著手裡的小石子玩。

  再過半個時辰就是子夜了吧?也不知道舅舅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在守歲?嗯,明天自己也應該剪個窗花貼上……

  亂七八糟地東想西想著,順手就把手裡的石子往下一丟。

  突然,在她眼角極快地閃過一抹亮色。還沒回過神來,只是下意識地跟著轉頭,便看見一個人已經赫然站立在她後方五步開外的地方,穩穩地踏足屋脊上。

  君莫離嚇了好大一跳,趕緊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面對著不速之客。這一看,卻立刻愣住了。

  好漂亮的少年啊!

  美玉一般的膚色,溫潤的眉目,含笑的薄唇,一頭漆黑的長髮用絲帶隨意束起……月光下,這個看起來並不比她大多少的少年長身玉立,清雅高潔得簡直不像俗世中人,任誰瞧見都會有片刻的失神。

  少年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片刻,突然微微一笑:「姑娘為何一個人坐在這裡?」

  「你……」君莫離這時才回過神來,一開口卻是不答反問,「我剛才的石子打到你了啊?」

  少年攤開手,一顆小石子靜靜地躺在掌心。

  「那個,對不起……」東西果然是不能亂丟的。這不是,一石子居然打出個一看就是武功高強的美少年來!

  少年收回手,溫文地展顏一笑:「沒事,其實也沒打中我,只是一時好奇,就上來看看。如果打擾了姑娘,在下這就告辭了。」

  莫離微一遲疑,終究是好奇心佔了上風,搖了搖頭:「你沒打擾我什麼。我舅舅出了遠門,家裡沒人一起守歲,所以出來看看。」

  「是這樣麼?」少年垂下眼眸,半晌,突然淺淺一笑,「看來姑娘和在下倒是有些同病相憐了。在下奉家父之命到金陵來辦事,一時趕不回家。」

  「你家在哪裡?」

  「太原。」

  山西麼?真是離得夠遠……莫離重新在屋頂上坐下,看了看那氣質溫雅的少年,突然展顏一笑:「那麼,就一起過年,如何?」

  「好。」對她有些唐突的邀請,少年居然也沒有什麼異色,笑了笑便施施然地在她身邊坐下,隔了一個不近也不遠的距離。

  也許,真的是有些同病相憐的感覺吧!若不是因為寂寞,誰會在這除夕之夜,孤零零地在外面亂逛……

  少年安逸地坐在她身邊,並沒有說話。莫離自己也不是多話的人,就和他一起,靜靜聽著下面四處傳來的鞭炮聲,望著那點點繁星般的燈火。這樣的沈默並不讓人尷尬,反而有一種十分讓人安心的恬適感。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君莫離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地低低響起:「以前有一次,我也是在外面過年,趕不回家裡。那一天雪很大……沒有地方買東西,可是過年一定要吃魚的。後來好不容易,發現廚房裡還有──風乾的小魚。才一點點,根本就不夠看,還得顧著年年有餘不能吃完……結果就是五個女孩子,嘻嘻哈哈地煮了一大鍋白飯,每個人才分到一筷子的魚,還是吃得很香……」

  那一世,那一年她在大學。眼看到了新年,紐約州卻遭遇暴風雪,一連下了好幾天,山路結冰,全部被封鎖起來。

  回家無門,宿舍的幾個中國女孩便在下課後聚在一起,各自翻箱倒櫃找了半天,最後不知是誰,從零食堆裡翻出了一個紅燒鰻魚的罐頭。於是幾個人熱熱鬧鬧地一起吃「年夜飯」。雖然每個人才分到很可憐的一筷魚肉,卻似乎比什麼山珍海味都要好吃……

  那些快樂的、悲傷的、甜的苦的記憶其實從未忘記。只是……

  平時都被深深埋起來罷了。

  從她一出聲開始,少年便已經側過頭來,沒有插話,很認真地聽著她訴說。此時她陷入沈默,他才微微一笑,柔聲說道:「過年好像確實是要吃魚的,在下倒是忘記了。不知姑娘可願意嘗嘗在下的手藝?」

  莫離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下眼中的酸澀,笑道:「好啊!那我就不客氣了。還有,姑娘姑娘聽著怪彆扭的……我叫君莫離,你呢?」

  「君莫離……好名字。」少年的唇角微微揚起,「在下原隨雲。」

  原隨雲……這個名字讓莫離聽著覺得十分耳熟,偏偏又想不起為什麼。來不及細想,便點了點頭:「那,我們下去吧。」

  說著,便挪到了屋簷旁。一手攀在簷上,深深地吸一口氣,看準了下一層踏腳的地方,就要把身子放下去。

  原隨雲微微側著頭,俊美的臉上突然浮現一絲困惑之色:「姑……莫離,你這是在做什麼?」

  「下去啊。」她理所當然地回答,隨即想起剛才他縱上屋頂時那翩若驚鴻的身形,臉唰地一下紅了起來,「我、我不會輕功……」

  「那你剛才是怎麼上來的?」

  「呃……爬上來的……」

  那本瑜迦四十八式裡除了圖和吐納的口訣之外,什麼也沒有。練了這幾年,她也就是力氣大了些,身段柔軟些,比普通人蹦得高些跳得遠些罷了。剛才完全是仗著自己力氣大,踩著那酒樓的窗櫞夠到了屋簷,一層層硬是把自己整個人「拉」了上來。

  換句話說,就是用暴力蠻幹來著。

  看見原隨雲臉上的困惑漸漸轉成一絲笑意,莫離的臉上越發滾燙,很想就這麼放手跳下去,好歹在地上砸個大洞躲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12:58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五章  真相是最荒謬的

  「呵……」不等她決定要不要跳樓,原隨雲已經輕笑出聲,「方才和你坐在一起,你的呼吸很深很穩,內功應該已經有成了吧?只是不知道怎麼運用罷了。我可以教你。」

  「真的?」這下倒是又驚又喜,連尷尬也淡了不少。

  「嗯。等會我先教你運氣的法門,慢慢練吧。」他淡淡笑著走到她身邊,朝她伸出手,「現在我先帶你下去,可好?」

  她略一遲疑,便將手放入他溫暖的掌中,笑著點了點頭:「好。」

  原隨雲握著她的手,輕輕一扯,兩人便向街心落了下去。莫離的心猛烈一蕩,然而還沒來得及驚叫出聲,便覺得從掌中傳遞過來一股相當渾厚的凝力,似是將她整個人裹了進去。她只覺得身形一滯,已經穩穩落在地上。

  「現在天色已晚,就到我投宿的客棧去借個灶頭吧。」原隨雲微笑著徵得她的同意,兩人並肩走在街上,他一邊低聲和她說了一些輕身的運氣竅門。

  經脈對莫離來說是瞭若指掌的東西,他幾句簡單的指點,頓時讓她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已經迫不及待想去實踐。她又順口問了幾句有關真氣的問題,他也一一回答了。

  兩人拐過兩條長街,迎面看到一座氣派不凡的客棧。原隨雲停下腳步,微微側頭,片刻,轉向君莫離道:「這裡就是迎福客棧的門口了吧?大堂應該是上鎖了……麻煩你敲一下門,好嗎?」

  她有些莫名其妙:「你……?」

  「我看不見。」

  「啊?!」她吃驚地瞪著他,「你說什麼?」

  看不見?這個人的一舉一動都和常人無異,怎麼可能看不見?

  原隨雲的神色還是如常,微微一笑,平靜地道:「在下三歲時生過一場大病,後來視力一點一點減退,到七歲時便完全看不見了。如今已經快有十年。」

  君莫離啞然半晌,才問道:「那麼……你剛才又是怎麼帶路的?」

  「出門時就數著步子,剛才自然也是數回來的。只是算不到那麼準,所以只好拜託你敲門了。」他笑了笑,「說起來,剛才如果不是你扔下的那顆石子,我也不會發現你。」

  在本該是人生最無憂無慮的時候,失去了那麼珍貴的東西,可是眼前的這個少年卻沒有自暴自棄、怨天尤人。他依然練出了一身高強的武功;他數著步子認路,用敏銳的聽覺辯音識形……那麼多本應該因為失明而存在的障礙,都被他頑強地越過了。

  這需要多少的毅力、勇氣和信念,才可以做到?

  君莫離直直地望著他俊逸的臉,突然展顏一笑,一字一頓、誠摯地說道:「原隨雲,你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說完,便走上客棧臺階,抬手敲門。

  在她身後,少年的臉上少見地出現一絲錯愕之色,仔細品味著她的語氣,隨即緩緩露出了一絲如沐春風的笑容。

  進入客棧後,原隨雲和掌櫃低語了幾句,便用一小錠銀子借了客棧的廚房。那掌櫃還親自為他們從後院水缸裡撈了一條鯉魚出來,殺了剖膛刮鱗。

  兩人站在一旁等他忙碌,君莫離突然想起一事,轉頭笑問道:「對了,剛才我都沒出聲,你怎麼一上來就知道我是女子?」

  「你雖然沒出聲,但卻動了。而且──」他似乎想到了什麼,臉上微顯出一絲遲疑,婉轉地說道,「而且,梔子花的味道很好聞。」

  是了,她這身女裝雖然簡單,但還是免不了有些珠環玉珮。再加上頭髮上的梔子花油,若是哪個男人打扮成這付樣子,只怕也是願意被人喚一聲「姑娘」的吧。

  君莫離輕輕一笑,見那掌櫃已經將魚處理完畢,便將他打發了,回頭道:「好了,我也不能不勞而獲,就給你打下手罷!你需要什麼材料?」

  原隨雲說了幾種佐料和副材,莫離一一找了出來,放在他手邊,兩人便開始動手做菜。

  原隨雲的眼睛雖然看不見,嗅覺卻和聽覺一樣,比普通人犀利了好幾倍。魚下了油鍋什麼時候要翻,什麼時候要下佐料,什麼時候要離鍋,他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只怕比頂級的廚師都厲害許多。當然,有些事情他做起來畢竟沒有莫離順手,便不客氣地讓她代勞了,指點著她這會放兩勺醋,這會放一勺糖……

  不多時,一盆熱氣騰騰的紅燒鯉魚便出鍋了。

  兩個人端著香氣四溢的魚回到空空蕩蕩的大堂,拿兩雙筷子,就著一個盤子吃了起來。

  「說起來,你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吧?怎麼手藝這麼好?」莫離細細品嚐著一筷魚,好奇地問道。

  他淡淡一笑:「沒辦法,我的口味太挑,總是吃不慣外面的東西。出門在外,只好自己動手。」

  「咦?你這次出來辦事,不會一個人也沒帶吧?」

  「自然還是帶著的。我有四個侍衛,此刻應該都在樓上睡覺。」

  莫離不禁怔然:「這算是哪門子的侍衛?」

  「總是要做做樣子的。」原隨雲毫不在意地微笑道,「若是真的發生什麼事,便由我來救他們也無妨。」

  外面的鞭炮聲依舊不斷響起,兩人也天南海北地閒聊著。當無意中說到君莫離年齡時,舉止無比優雅的少年公子才露出些許愕然的神色。

  「莫離才十三歲?聽你談吐,我還以為你比我年長。」原隨雲頓了頓,又道,「難怪……拉著你下屋頂的時候,我還只道你是長得矮些罷了。」

  莫離也只能苦笑:「這算是讚美麼?」

  「至少不是壞話。」他恢復了溫雅的神色,微微一笑,「你懂的東西很多,讓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罷了。」

  「這句話應該換我來說吧?」她的眼珠轉了轉,「說起來,你眼睛看不見,怎麼會讀過這麼多書?」

  「先生念的,摸著竹簡刻字自己念的,還有……」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飛逝。夜深了,兩人都感到了些許倦意,莫離便站起身來。想了想,她開口說道:「原隨雲,你說要過了初五才可以繼續打點事情。那我明天還來找你,好不好?」

  問得沒有任何扭捏,彷彿是多年的朋友一樣自然。

  「好。」他立刻點了點頭,「大年初一,我也無處可去,隨便你什麼時辰過來都可以,我來教你輕功。」

  「就這麼說定了。」她望了眼桌上剩下的半條魚,笑道,「有頭有尾,這頭和尾都讓掌櫃給好生留著吧。明天我帶些東西過來,讓你也嘗嘗我的手藝。」

  沒有驚動任何人地回到藍家,又簡單地梳洗了一番,莫離更衣躺回床上,剛才的一點倦意卻淡了下去。

  這還真是……一個很特別的除夕夜呢!沒想到自己心情鬱悶之下在外面隨便亂晃,卻碰到了那麼一個有趣的少年。不過,原隨雲這個名字真的很耳熟,自己到底是在哪裡聽過?

  不知過了多久,黑漆漆的臥房中,一個人影「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想起來了!原隨雲,不就是《楚留香傳奇》中的大魔頭,那位蝙蝠公子的名字嗎?

  在這一世已經過了十三年,前世看的小說也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對蝙蝠公子卻還是記得頗為清楚的。因為那個人,實在太驚才絕豔……

  君莫離努力回想著書中的劇情,突然感到頭皮發麻,一絲寒意從背脊竄了上來。

  書中的蝙蝠公子自幼失明;這個原隨雲也是。

  蝙蝠公子是太原以西「無爭山莊」的少主;這個原隨雲
來自太原,明顯是個世家公子。

  蝙蝠公子談吐優雅、多才多藝;剛才與她相談甚歡的原隨雲博學多才,對琴、棋、史書、術數、乃至天文地理都有涉獵。

  世上的事怎會如此巧合?難道她再世為人,竟然是來到了一部武俠小說中的世界?

  這……豈非比愛麗絲掉進兔子洞更荒謬百倍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1:02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六章  誰家年少足風流

  當一個人突然發現自己生活在一個小說中的世界,正常的反應該是怎樣?

  楚留香傳奇這套小說,大概的情節她是記得的。因為裡面實在有太多出類拔萃的人物:風流瀟灑、從不殺人的盜帥楚留香;粗豪莽撞、重情重義的胡鐵花;外表冰冷、內心火熱的一點紅和曲無容;風華絕代但性格扭曲的石觀音;武功絕頂卻愛著女人的水母陰姬……

  當然,還有那個心狠手辣,卻又讓人嘆息的蝙蝠公子。

  書中的他表面溫雅,內心冷酷,用高妙的手段控制了許多武林中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他建立「海上銷金窟」蝙蝠島;將一群盲女作為玩物,鎖在一個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斗室中;他是那樣熟悉人心中醜惡骯髒的一面,引得多少武功高強的豪傑淪為他手中的木偶,互相殘殺……

  他甚至還有枯梅師太那樣一個情人,只為了得到華山派的絕妙劍法……

  一想到這段劇情,莫離便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可是……

  屋頂上那個笑容清淺、語調溫煦的少年,真的有朝一日,會變成那樣冷血的魔頭嗎?

  莫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躺在黑暗中,靜靜望著頭頂的床幔。

  不管自己是怎麼會轉生到這個世界,這畢竟已經是她的生活了,不是一本書。在這裡她不是無所不知的神,猜不透人心,更看不到結局。

  什麼是宿命?什麼是註定?難道她能夠對那個謙遜溫和的少年說:「對不起,我知道他日你一定會成為一個令人髮指的魔頭,然後被這個世界的主角給滅了……所以咱們還是別有什麼交情了吧!」

  若是她真的這麼做了……他年坐在這清冷的屋中,翻閱一卷古書,她是否偶爾會後悔,當年自己放棄了結識那樣才華縱橫的人物?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半晌,莫離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對自己低聲道:「原隨雲……以後,我只當你是原隨雲。」

  決定了,就決定承擔後果。是好是壞都不後悔。

  原隨雲在金陵又待了半個多月,直到上元節之後,才辦妥了父親的差事,動身回返太原。

  除了大年初一那天,莫離做了滿滿一食盒精美的糕點來答謝他的魚之外,兩人後來又見了幾次面。

  原隨雲依約教會了她輕身的功夫。莫離的一身內功其實已經很有根基了,只是以前不知道怎麼運用,一旦明白了運勁換氣的竅門,她的進展飛快,雖然剛開始不太敢一個人上縱下跳,常常拉著原隨雲的手──這就和人剛開始學游泳時,手裡會推著一塊浮板一樣。

  兩人都是隨性灑脫的性情,加上年歲還小,沒什麼男女之防的彆扭,如今手拉著手度過了大半天,相處更加自然。帶著前世二十多年的記憶轉生,莫離溫和的性子裡頗有幾分現代職業女性的殺伐果斷,下了決定就不會再瞻前顧後。此時和原隨雲相交,真的就把蝙蝠公子這回事遠遠拋在腦後了。

  原隨雲啟程離開金陵的前一天,莫離來為他送行。這幾天兩人談天說地,言語頗為投機,這時都生出了幾分依依不捨的感覺。

  對面而坐,分享一壺莫離自己釀的,清甜中略帶澀味的桑椹酒,她突然開口說道:「原隨雲,過幾年,等我醫術有成之後……我幫你看看眼睛,好嗎?」

  不要對我抱太多希望。

  也不要以為我是可憐你。

  我只是……很單純地,把你當成朋友,想為你盡一份力。

  這些話,她都沒有說出口。因為在骨子裡他們的性格其實很有些相似,往往能揣摩到彼此的想法。

  於是他輕輕抿了一口杯中的果酒,微笑著道:「好的。」

  想了想,又接著說道:「城東悅品工房的陳大老闆和我家很有些生意往來,如果你要到太原來,讓他捎個口信給我,我派人來接你……平時若有什麼話要傳給我,也是可以的。」

  「嗯,我記下了。」莫離抬頭看了看天色,笑道,「時候不早了,你明天一早要啟程,我就不多打擾了。以後有緣再見吧。你一路保重。」

  「好,你也保重。」原隨雲也灑脫一笑,微微側著頭,傾聽她的腳步漸漸遠去,直到再也辨不出。

  無爭山莊裡,樓閣台榭錯落有致,草木扶疏,流水淙淙,宛若世外桃源。回家已有數月,那一日,原隨雲正在臨水的石亭中撫琴,突然有侍從走近,恭敬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猶疑:「少莊主,金陵那裡傳信來……陳老闆請您親啟。」

  親啟?原隨雲想起了金陵城中那個聲音軟軟嫩嫩,談吐卻溫雅不俗的奇特女孩,不由地笑了笑,說道:「拿上來吧。」

  拿在手裡,那是厚厚的一本……書?在掌中翻來覆去幾下,便發現那紙比普通的紙張厚了不少,質地也較硬。原隨雲若有所悟,翻開第一頁,手指細細地撫過紙張,如平時讀木刻書一般。果然,指尖觸到了清晰的刻痕,儼然是一封信:

  隨雲兄雅鑑

  一別數月,君可安好?餘月前偶得膳譜一本,其中竟有前朝大內所用之藥膳數道,甚為精美,餘心喜之。念君亦是同好之人,遂以草漿樹脂糊紙,羽管為筆,摘錄此間,與君共賞。

  家舅月前回至金陵,對餘課業督促緊迫,餘甚哀。嗚呼,願日後事簡人閒,嘗遍天下美食,睡至日上三竿,人間至樂也。

  順祝,時綏。

  莫離頓首

  撫摸著那清秀的字跡,原隨雲的唇角緩緩揚起欣悅的弧度。

  那一刻,少年的笑容如雪地朝陽一般耀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1:08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七章  金陵城中桃花樓

  莫離忍不住在信裡對原隨雲小小吐了一下苦水,卻是有原因的。就在他走後沒幾天,舅舅藍天宇風塵僕僕地從無錫趕回來了。瞧他那滿面春風的樣子,就知道友人的父親定是安然救回來了。然而,他看見莫離的第一句話,卻是:

  「小離,你做出來的那個羊腸線真是個好東西!我這一路上已經想了不少用處,咱們好好琢磨一下。」

  於是,莫離的苦難便開始了。

  本來,到了藍天宇這個年紀,醫書著作也差不多都熟讀,剩下的就是經驗的積累和運用了。偏偏在這個時候,莫離弄出了可以慢慢融化在身體裡的手術線。對於藍天宇來說,這就好比是已經逛熟的小山上憑空多出來一個傳說中的藏寶洞,讓他恨不能下去挖出金山銀山來。

  接下來的幾個月,藍天宇拉著莫離一頭鑽進了書堆裡,搜尋各種記載,鑽研可以利用羊腸線的方法。這倒也罷了,偏偏聖手大人還跑去義莊弄來幾具無名屍體,搞人體解剖。雖然沒有讓莫離參與,但一想起家裡有那東西,還是讓她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

  嗯,其實是蠻佩服舅舅這貌似對古人來說很離經叛道的作風啦!但佩服是一回事,整天怕被拉去觀摩而提心吊膽著,又是另一回事。

  所幸不久之後,舅舅終於結束了對羊腸線的研究,將理論和實踐全都仔細地做了筆記……所以,日後她基本上只要靠著前人大樹乘涼就好。

  學醫、出診、練功,偶爾看看閒書,和舅舅下幾盤棋,做些藥膳孝敬藍太夫人……

  日子就這樣忙碌而充實地,緩緩流過。

  和原隨雲的書信來往,成為平淡生活中的一個調劑。自從那次心血來潮給他抄了本膳譜之後,兩人每個月總會通一次信,互相送些小東西:攙七雜八從莫離自釀的一壇果酒、手抄的幾篇遊記,到原隨雲的詩稿、無爭山莊書庫裡找出來的藥典孤本,什麼都有。

  這兩個人感情就是把「悅品工房」的陳大老闆當成一送信的了。

  原隨雲的字很漂亮,雖然眼睛看不見,筆劃難免有些淩亂,卻反而透出一股瀟灑的意境來。莫離很喜歡他的字,索性拜託他用素絹為自己抄了一首「春日山中竹」,她自己在下面添幾根水墨竹節,裱了掛在書房中。

  她給原隨雲寫信時,則是用雜草搗爛煮成漿汁,然後混合著樹脂,風乾成厚厚的紙板樣。再取公雞尾羽,將羽管削尖成筆,注入內力,就能在紙板上刻下清晰易辯的字。

  莫離做了一疊這種巴掌大小的紙板,對原隨雲戲謔地稱道:「昔有薛濤箋,今有君氏板。雖為東施效顰,但彼桃紅我龜綠,也算是相映成趣。」

  那次,原隨雲回贈了她一塊美玉鎮紙,上面雕刻著一幅市井百態圖,工藝精美,男女老少的小人兒一個個活靈活現。附著的短箋上寫道:「君氏板甚得吾心,然凡事可一而不可再。此玉上刻邯鄲城,謹供參詳。」

  莫離收到時先是一愣,隨後明白了其中意思,笑了半天。

  藍天宇對這兩個少年的相交略有所知,但他生性開明,藍家也不是什麼門風嚴謹的官宦之家,對這種單純的君子之交就沒什麼異言。相反,對於莫離終於找到了同齡的友人,他似乎還頗感欣慰。倒是陳大老闆看她的眼色一次比一次好奇八卦,自家小婢給她遞信時,也笑得一次比一次曖昧桃花。

  莫離本人卻沒什麼異樣的感覺。她生性沉靜、心智成熟,同齡中人鮮少有像原隨雲那樣談得來的,才把對方引為知交。不過,目前也就僅此而已。

  轉眼兩年過去,這一年的春天,金陵城中的桃花樓照例賓客滿座。

  桃花樓這名字雖然咋聽起來像青樓,但其實是座酒樓。那老闆頗有些商業頭腦,懂得附風庸雅,投人所好。桃花樓每年春天供應自製的桃花釀,每一壇上都附一張桃花箋。客人可以在桃花箋上做詩題詞,然後貼在大堂的四面牆壁上供人觀賞。

  這些桃花箋大多會在來年撤掉,但若有特別出色的,便會被老闆留下,貼到樓上雅緻的包房中。金陵城中的達官貴人時常會在桃花樓的雅間聚會,所以,這也就慢慢成為一些文人騷客夢想著出人頭地的地方。

  這時,桃花樓大堂靠窗的一張小桌上,一身水藍衣裳的少女淺啜著杯中的甘釀,懶洋洋地曬在春陽中。她的手裡也有一張紅豔豔的桃花箋,卻沒有做詩的意思,反而把紙折成了一隻小船,漫不經心地把玩著。

  這個少女,就是終於到了及笄年紀的君莫離。兩年來她的身段已經漸漸長開,雖然五官不算絕頂,但平時深諧養顏塑身之道,所以體態娥娜、肌膚玉潤、黑髮光亮如緞,看起來也儼然是個清秀的小美女。這天她去城南給一個貴婦人看病,回來時路過久仰大名的桃花樓,一時好奇便坐了進來。

  正微微眯著眼睛,自得其樂地獨自斟飲,莫離突然感到似乎有人盯著她。她放下酒杯側頭望去,立刻對上幾張桌子外,一個弱冠少年略帶審視的目光。

  那少年一身粗布衣衫,渾身卻散發出一種十分自信幹練的氣度。他的五官不似原隨雲那樣俊美得讓人驚豔,但面目端正、眼神明亮,另有一種英氣勃勃的味道。

  少年見她望過來,對她笑了笑,舉了一下酒杯。莫離並非忸怩的個性,便也落落大方地舉起自己的酒杯,遙遙回敬了一下。

  少年的眼中閃過一絲玩味的笑意,突然咧了咧嘴,手一揚,他那張桃花箋就好像被看不見的線牽引著,筆直又不緊不慢地朝她桌上飛了過來。

  拜兩年前原隨雲的指點,此時莫離對真氣的運用已經頗為瞭解。只是她一個學醫的少女,平時哪會有機會和人動手?這時幾杯酒下肚,看那少年露的一手精妙,竟生出躍躍欲試的心情。

  不動聲色地等薄箋飛到面前,莫離沒有伸手去接,卻把手按在桌面底下,輕輕往上一拍。

  一股凝力從她掌中傳出,透過桌面,立時抵消了少年附在紙上的勁力。那張紙似是突然被凝固在半空中,輕輕顫了下,隨後輕飄飄地墜在桌面上。

  少年似乎愣了一下,隨後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原來姑娘身懷絕藝,倒是我班門弄斧了。」

  「哪裡。公子剛才露的那一手,我可不會。」她實話實說,拈起桌上的箋,「不知公子有何指教?」

  「不敢。在下只是看姑娘臨窗獨斟,意態瀟灑,想來不是俗人。」少年含笑說道,「不知在下是否有這個榮幸,一睹姑娘的文采?」

  沒想到這少年看來英氣迫人,說話卻這麼文縐縐的。莫離心情正好,便笑了笑,點頭道:「你出個題目吧。」

  「就以這杯中物為題,姑娘以為如何?」少年點了點她的酒杯。

  「好啊。」為了方便客人題詩,每張桌子上都備著筆墨。莫離略想了想,便提筆在箋上寫道:

  酒。

  戲雅,澆愁。

  添華筆,縱羅袖。

  或販三文,亦值金斗。

  碗盛青陽淺,壺斂冰心驟。

  花塢盛席流轉,細雨孤墳留候。

  灼遍人間貪嗔癡,獨斟一杯等天幽。

  「好詩,好字!」待她寫完,少年細細品味一番,脫口讚道,隨即向她一揖,「在下南宮靈,不知姑娘怎麼稱呼?」

  南宮靈?不會那麼巧吧……她心中一跳,但已經下意識地回答道:「我叫君莫離。」

  「君姑娘……莫非就是藍太夫人指名的傳人,聖手藍公子的高足,那位君姑娘?」少年打量了她幾眼,一臉驚喜地對她抱拳,「在下是丐幫任幫主的親傳弟子,我們幫主染上怪症,請了許多大夫都束手無策。在下奉了幫主夫人之命,前來金陵求請令舅援手。」

  他……果然是那個南宮靈啊!莫離不禁在心裡哀嚎了一聲。看吧……低調,做人果然要低調啊!囂張是會惹禍上身的!

  平生第一次在人前顯擺身手,就這麼好死不死地擺到了書中第一女魔頭,石觀音的兒子面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1:14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八章  深藏不露太夫人

  眼前這個笑得人畜無害的少年,在書中毒殺了將他養大,視他為親生兒子的任老幫主,心狠手辣得很。可是現在,他卻來請她舅舅為那個倒楣的任幫主看病?這唱的是哪齣戲?

  「君姑娘?」見她怔怔不語,南宮靈有些疑惑地喊了一聲。

  君莫離一個機靈回過神來,連忙站起身來向他作了一揖,抬頭時露出關切之色:「南宮兄,對不起,是我失禮了!我雖不是江湖中人,但對任老幫主的俠名也略有所聞。只是真的是很不巧,家舅月前出外雲遊,歸期無定。不知任老幫主他的病……?」

  「哦,聖手前輩竟然不在?」也不知道南宮靈是不是打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才巴巴趕來金陵「求醫」的,但此刻他臉上的失望焦慮之情確實無可挑剔,「家師的病十分兇險古怪,我想天下除了令舅,恐怕真的無人可醫了。不知姑娘可有方法聯絡上藍前輩?」

  莫離搖了搖頭,示意他在自己對面坐下,才開口道:「家舅此次是學那唐僧,到天竺諸國遊歷去了。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到了哪裡。而且家舅是上月月初出門的,就算現在派人去追,只怕也追不到了。」

  「哎!如果在下早些想到,早些來向藍前輩求醫就好了!」南宮靈嘆息一聲,隨即好奇地問了一句,「唐僧?」

  「是啊。玄奘法師西去求取佛經,家舅卻是求取醫典去了。」莫離苦笑一聲,臉上略浮現一絲擔憂,「雖然是跟著商隊,應該沒什麼危險,但是到底路途遙遠,沒個三五載的怕是不會回來。」

  想當初玄奘周遊列國,求經講經,可是過了整整二十年才回到中土的!

  「原來如此……」南宮靈想了想,突然站起來對莫離一揖,「那麼在下斗膽,請君姑娘隨我走一趟,看看家師的病情。姑娘是否願意?」

  「我?」莫離愕然,心念飛轉,一邊開口道,「這個,南宮兄……在下學藝不精,只怕有負所托……」

  「君姑娘請勿妄自菲薄。江左藍氏醫術冠絕天下,姑娘身為傳人,就算年歲尚輕,想必也已經比世上大夫要高明很多。」南宮靈滿臉懇切之色,微微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其實在下也知道,家師的病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但這已經是鄙幫最後的希望,請姑娘無論如何,隨在下走一趟吧!」

  看他這樣子,莫離心中也明白了八分。這南宮靈多半是看她年紀小,量她診不出什麼異常,若她一再推脫,反到顯得可疑了。於是,她點了點頭:「這樣的話,我盡力而為就是。請南宮兄隨我到寒舍一趟,稟明了老夫人,我明天就隨南宮兄動身。」

  「如此甚好,多謝君姑娘了!」南宮靈又向她行了一禮,「就請姑娘帶路,到府上向太夫人請安。」

  藍太夫人雖然已經多年不問世事,但丐幫勢力龐大,她還是很客氣地在佛堂裡接見了南宮靈。

  「哎,世事無常啊……」聽說任老幫主纏綿病榻,藍太夫人感嘆著低聲念了一句佛號,隨即轉頭面向莫離,「如今你舅舅不在,你就走一趟吧。只是把你舅舅留下的幾本書都帶著,路上仍要認真研習,不可荒廢。」

  莫離心中一詫,但仍恭敬地回答:「是,外孫女明白。」

  「天色不早了,南宮賢侄就在這裡過夜吧。」藍太夫人淡淡吩咐了一句,「老身乏了,你們自便吧。」

  「多謝太夫人。」南宮靈畢恭畢敬地施禮,隨後和莫離一起退了出來。

  「太夫人平時就是這個樣子,連我都說不到幾句話。南宮兄莫怪。」莫離歉然地告了個罪,隨後召來管家安排南宮靈留宿。兩人一同用了晚膳,莫離親自送他到客房的院門口,再回自己房中打點行裝。

  她慢慢地整理東西,心裡卻隱隱在等待著什麼。果然,沒過多久,年邁的管家就前來敲門:「小姐,老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好的。」她立刻答應。

  這一次,藍太夫人並不在日間的佛堂裡,而是坐在自己臥房的外室,正慢慢喝著一盅參湯。莫離行了一禮,默默在她下首坐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藍太夫人終於放下了手邊的茶盅,幽幽說道:「那位任老幫主以前我見過幾次。他執掌丐幫幾十年,武功高強,當世少有。這樣的人居然會病到只能躺在床上靠人侍候過日子,還真是世事無常啊……」

  莫離心中一跳,抬頭對上藍太夫人的眼睛。只見那雙平時總半閉著的眼睛,此時正直直盯著自己,眸光明銳如劍,洞察秋毫。

  她連忙垂下眼睛,想了想,開口說道:「孩兒知道舅舅常說的一句話,是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太夫人是不是這個意思?」

  藍太夫人又看了她片刻,緩緩點頭:「正是如此。莫離,你一直是個很成熟乖巧的孩子,沒讓人操過心。只不過,這些年來也幾乎沒遇到過什麼挫折。所以你別嫌外婆囉嗦,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你總會遇到沒有辦法救的命,凡事不要過於強求。」

  這些年來藍太夫人很少自稱外婆。原來,在這位老人家冷漠的表面之下,畢竟還是有著濃濃的親情和關心。莫離仔細品味著她的話,心中一暖,謹慎地點頭:「是,請放心吧。您說的,莫離都記下了。」

  「好孩子。」藍太夫人很難得地微微一笑,從旁邊的幾案上拿起一本薄冊,「這本書是我早年的一些心得,你也一併帶上,路上有閒時看看。你舅舅給你留下的書都是治療外傷的,雖然是你目前修習的功課,但其他的也別拉下了。」

  「是。」莫離恭敬地接過薄書,「孩兒明白。」

  第二天,莫離帶著藥箱和簡單的行囊,隨南宮靈上路了。雖是丐幫子弟,但南宮靈出手很闊綽,買下一輛小巧舒適的馬車,親自趕車載著莫離。

  從金陵到濟南丐幫總堂,路途頗為遙遠,但一路風景極佳,會路過不少名山秀水。於是第一天莫離就坐到了前面,一邊看風景一邊和南宮靈說幾句話。

  且不論這個少年心地如何,但他談吐不俗、舉止自信、待人又謙和有禮,確實很容易得到別人的好感。

  途中走過一處山林,兩旁沒什麼風景,莫離便從行囊裡拿了一卷醫書出來。

  「君姑娘讀的這是什麼?」南宮靈眼尖地看見封皮上的幾個異形文字,好奇地問道。

  莫離苦笑了一聲:「這就是我舅舅遠赴天竺的原因。南宮兄可曾聽說過烏弋山離這個地方?」

  南宮靈皺了皺眉:「似乎聽友人提起過,那是大食國更往西的地方,不是麼?」

  莫離點了點頭:「南宮兄果然見多識廣,正是如此。」

  烏戈山離就是現世所說的古巴比倫地區,而大食國則泛指阿拉伯。

  莫離整理了一下思緒,繼續說道:「大約三年前,家舅翻閱家中所藏典籍時,偶爾發現大食人以羊腸制線縫合傷口,其線隨傷口癒合而融於血肉,頗是神奇。家舅依照典籍記載,泡製了羊腸線出來,發現果然如此,不由欣喜欲狂。後來,便對西域傳來的各種藥典譯文特別留心。」她揚了揚手中的書,「這便是從天竺傳入中土,一本烏戈山離地區的醫療史記。就是這本書,讓家舅下決心到天竺遊歷。」

  這些話半真半假。書其實是原隨雲捎給她的珍藏孤本之一,而羊腸線則是她搗鼓出來的,只是此刻一併推給了藍天宇。

  南宮靈好奇地看著她手中的書:「那麼,這本書……」

  「這本書裡面記載的東西,有些簡直是匪夷所思!」莫離感慨地嘆了口氣。

  當初原隨雲把這本書找給她的時候,附帶的字條上寫道,「此書記載若以常理論之,頗顯得荒誕不經,甚至逆於人常。但私以為其中實有奧妙,唯江左藍氏或可破之。」

  等莫離匆匆看了一下之後,便明白為什麼原隨雲會那樣說了。因為這書是從埃及傳入印度,後又輾轉傳入中土,幾經翻譯,有些記載已經變得天方夜譚一般。

  但其中也有很多是有考究價值的。古埃及那製做木乃伊的習俗,和傳統中國文化背道而馳,但正因為如此,他們對於人體器官的構造,有著明顯優於他人的深刻見解。這種著重從外科下手的處理方式,和中醫可以說是互補長短。

  藍天宇看到此書後,興奮得一連幾天睡不著覺,後來茶思飯想幾個月,終於下決心到天竺去蒐集更多資料。

  當下莫離挑了幾則書裡面比較不那麼驚世駭俗的記載說給南宮靈聽,引得他讚嘆不已。不過最後她想了想,又頗為遺憾地說道:「家舅這幾年先是研究大食國的典籍,現在又弄這個,雖然教給我的東西都是前人未有的,但畢竟不是醫道正統,難免有些偏頗。所以老夫人又讓我帶了家傳的藥經出來研讀。只是這樣一來,我的功課可就重了!」

  之後的幾天,莫離白天大多看看風景,偶爾翻幾頁書,晚上到沿路的丐幫分舵歇息時,才挑燈夜戰,往往弄到半夜三更方才睡下。到了第三天,南宮靈已經會自動自發地吩咐接待的丐幫弟子,在莫離房中多留一些燈油。

  她自然感激地謝過不提。

  這樣一連過了五天。第五天的晚上,夜深人靜之時,莫離又拿出了臨走前老夫人給她的那本薄冊。如果不是拿在手裡,萬萬不會發現,這書的封皮比普通書籍來得厚。

  莫離取了一支簪子,從內頁仔細地挑開封皮,翻了翻,立刻從裡面取出了一張薄如蟬翼的絹布,小心攤在桌上。

  那白色絹布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最前面的一行寫著:「妾身行醫三十載,乃發現天下十六種慢性奇毒,錄於此間。下列記載之毒,中者不出半年必藥石罔效,唯常服天下大補之物,吊命而已。」

  這字體清瘦端正,正是老夫人手筆。

  任慈武功蓋世,正當壯年。若說因隱疾暴斃或有可能,這讓人纏綿病榻,變成廢人一個的病,卻來得好生蹊蹺。

  「聖手」藍天宇雖然是當代藍氏的代表人物,但藍太夫人也曾是杏林翹楚,怎麼樣都比只有十五歲的莫離強一些。雖然讓南宮靈這個晚輩求請太夫人出山是有些僭越了,但他若一心為了恩師,至少也會試探一下吧?怎麼會半字不提,反而一心拖上怎麼看也還是雛鳥的莫離?

  南宮靈若是敢對恩師下毒,必然是有了完全的準備,斷無可能再讓任慈恢復以前的功力。所以,極有可能就是下了那種一旦食用多了,便大羅神仙也無法救治的慢性劇毒。

  這些事情,僅憑南宮靈拜見時的三言兩語,藍太夫人竟已經全都料到了。

  望著眼前的這張薄絹,莫離也只能感嘆:薑,畢竟還是老的辣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1:18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九章  最仁慈的那個人

  這樣過了二十來天,兩人終於風塵僕僕地到了濟南城下。

  一過濟南城那高大宏偉的城樓,南宮靈身上自信的勃勃英氣便顯得越發強烈了。自從任慈臥病不起之後,幫中的大小事務都是由他處理,儼然已是下任幫主的模樣。

  濟南,是他的地盤。

  他帶著莫離直奔丐幫總堂,將她安頓下來,說道:「君姑娘,我幫中有些事務要先安排,請先在此歇息一晚。明天一早我帶姑娘去見家師。」

  「好。南宮兄離開多日,想必很忙,就請自便吧。」莫離含笑對他行了一禮,施施然在客房住下。當晚就將那張記載十六種奇毒,她已經背的滾瓜爛熟的薄絹順手燒掉了。

  第二天一早,南宮靈帶著莫離和兩個幫中的長老,一起來到城郊不遠處的一個莊子。

  「恩師他老人家自從染病之後,精神不濟,受不得幫中俗務打擾,所以就攜著夫人在這裡靜養。」走近院門,南宮靈低聲對莫離解釋道。

  莫離點了點頭,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卻突然頓住了。

  因為就在這時,院門被打開,一個素衣婦人走了出來。

  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女子的風姿,竟然可以如此動人!

  婦人的面上蒙著白紗,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卻看不出多大年紀。莫離實在說不出她到底美在哪裡,只是此刻看著她緩緩走來,竟有一種錯覺,彷彿近處的田莊、遠方的山巒全都變成了一幅水墨畫卷。

  而這女子,就是畫中最靈秀最動人的一筆。

  南宮靈帶著兩個長老上前一步,恭敬地施禮道:「弟子南宮靈,拜見師娘。」

  「不必多禮。」任夫人虛扶了他一把,隨即朝他身後的兩個長老點了點頭,「陳長老、韓長老,兩位可安好?」

  互相客套了幾句,任夫人的目光便落到了莫離身上:「這位姑娘是……?」

  「這位君姑娘,是江左藍氏當代的傳人。」南宮靈介紹道,微微低頭,「弟子無能,趕到金陵的時候才知道,原來聖手藍天宇前輩竟在上月遠赴天竺遊歷,歸期無定。弟子見過藍太夫人之後,便請了君姑娘前來。」

  任夫人垂下眼簾,那雙秋水明眸中似乎閃過一絲難辨的情緒,然而莫離對上她的目光時,又似乎什麼也沒看到。

  朝她看了幾眼,任夫人微微欠身道:「既然如此,就請君姑娘和諸位隨妾身進來。」

  莫離知道她對自己的本事,一定是有幾分輕視之意的。但是現在什麼都不能說,只好在心底苦笑一聲,和南宮靈並肩跟在任夫人身後,進了宅院。

  好漢最怕病來磨。

  剛踏進那藥味濃重的房間,看見臥躺榻上的人,莫離的心頭驀然浮現這麼一句話。

  眼前的這個人……曾經,他的眼睛一定很明亮很銳利,他的肩膀一定厚實穩重,他的手也一定溫暖牢靠。可是現在,只消一眼莫離便可以看出,這個年紀不過五十開外的一幫之主,全身卻散發出一種疲憊昏沉,似是苟延殘喘的氣息。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莫離來到床榻前,躬身施禮:「任前輩,在下江左君莫離,受令徒邀請,來看看前輩的病。」

  任慈昏濁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些,打量她片刻,平靜地問道:「姑娘和故去的藍桐先生可有淵源?」

  「那是我外祖。」

  「原來如此……」任慈竟輕輕笑了下,「歲月不饒人。當年我和你外祖父也有些交情,想不到如今他的外孫女都長這麼大了。」

  「前輩,讓我探一下您的脈。」莫離在床頭的小凳上坐下,輕聲說道。

  中醫講究望、聞、問、切,當下莫離認真地一一做了。她仔細地切了脈象,看過任慈的舌苔、眼色,又問了任夫人一些飲食起居的事情:全都是一個普通大夫必問的話。

  她的面色平靜如常,一顆心卻漸漸沉了下去。

  藍太夫人猜得真準,果然……是太遲了。

  「君姑娘,我夫君的病……」

  因為任夫人輕柔的問話而回過神來,眼角卻瞥見垂手侍立一旁的南宮靈面容緊繃,從莫離坐著的側角,剛好能看見他的指尖微微動了一下。

  莫離心中頓時一凜。是啊,她絕不能忘記,此刻自己其實是置身在怎樣的危險之中!

  種種跡象都表明著,南宮靈和任慈身上的毒脫不了干係。而一路走來,這個少年行事有條不紊,絕非泛泛之輩。不管他身後的兩個長老是不是他的同夥,她很清楚地知道,此時只要她說錯一句話,就再也走不出這個莊子!

  背脊一涼,心反而異常平靜下來。莫離斟酌了片刻,站起來對任慈和任夫人行了一禮,垂眸說道:「晚輩實在慚愧……任前輩氣血虧損,晚輩雖然可以開方調理,但實在看不出前輩生的到底是什麼病。恐怕……恐怕真的只有家舅,或許能看得出端倪了。」

  室中有片刻沈默,突然,任夫人啞聲開口了:「君姑娘,我夫君身體一向健朗,姑娘家學淵博,真的診不出這是什麼病嗎?」

  南宮靈的面上沒有什麼變化,眼神卻似乎突然深黝起來。莫離心頭重重一跳,下意識地開口:「任夫人……」

  「君姑娘,請你再仔細想一下,我夫君這病,真的找不出原因嗎?」

  「夫人,莫要為難客人。」任老幫主突然開口,那低沉卻平靜的話,輕易化解了室中已經變得有些緊張的氣氛。他強撐著半坐起來,望著任夫人的眼睛,柔聲說道:「生老病死,本是人生無法避免的事。我這病……也是天意吧。」

  他輕咳了幾聲,頓了頓,轉頭望向莫離:「君姑娘年紀尚輕,這病連城中行醫一輩子的大夫也瞧不出是怎麼回事,姑娘更不必介懷。你千里迢迢從金陵過來為我看診,我已經十分感激。」

  這一席話似乎用盡了他僅剩的力氣,任夫人連忙上前扶住他,低啞地叫了一聲「夫君」,眼中卻已經流下淚水來。

  莫離怔怔看著,眼中突然也是一酸。她自然明白任夫人的用意。這個女子一定也是用盡了心機,才得到一個機會,迫使南宮靈到金陵求醫,此刻怎甘心就此放棄?雖然君莫離聲名不顯,但終究是江左藍氏的傳人,若在這裡出了個什麼好歹,總會遭人疑心的。

  可是,即使是虛弱到了這個地步,任老幫主卻依然不願拖累旁人。

  也許,他甚至並不怨恨南宮靈。

  這個人……果然是世上最仁慈的人!

  看著任夫人扶他重新躺下,莫離彎下腰,深深地行了一禮:「莫離多謝前輩仁德。莫離學藝不精,確實……確實對不住。」

  「生死有命,姑娘不必在意。」任老幫主溫和地說道。

  莫離直起身來,緩緩點了點頭,心裡已下了決定。她望向一旁眼眶微紅的任夫人,低聲問道:「任夫人,能借一步說話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1:24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章  濟南城中遇妙僧

  沒料到她會突然這麼問,任夫人明顯愣了一下,隨後點了點頭。然而她還來不及說什麼,南宮靈已經跨前一步,來到莫離身側:「君姑娘──」

  「南宮兄,」莫離神色平靜地拉著他走開了幾步,示意他低頭,然後在他耳邊低聲說道,「看尊師的脈象,只怕……撐不了多久了。我與任夫人都是女子,這些話我想私下和她說,會比較好。」

  南宮靈臉色一緩,隨即露出沉重悲痛之色,又似乎帶著一絲感激,點了點頭也低聲說道:「難為姑娘想得周全,那就有勞了。」

  「哪裡。」莫離微微一笑,隨即朝任夫人望去。

  「君姑娘請隨我來。」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後堂。莫離四周打量了一下,溫聲說道:「任夫人,先坐下好麼?」

  一起在桌前落座,莫離正想著該怎麼開口,任夫人已經輕柔地說道:「君姑娘,適才妾身失禮了,還請姑娘莫怪。」她微微低下頭,語氣蕭索,「夫君纏綿病榻多月,妾身一時心急,卻是苛刻強求了。」

  莫離微微嘆了口氣:「沒關係,我可以理解夫人的心情。」

  雖然心裡難免有些不舒服,但確實……對這個可憐的女人恨不起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緩緩說道:「任夫人,我雖然診不出任前輩生的是什麼病,但是一個人的脈象,我還是不會看錯的。請恕我直言,現在即使是請了家舅過來,也……也沒多少用處了。」

  任夫人渾身一震,片刻,才嘶啞地問道:「姑娘此話當真?」

  莫離起身走到任夫人身邊,在她椅子前跪下,握住了她的一雙素手。

  她毫不懷疑,此刻兩人的對話南宮靈全都聽得一清二楚;甚至,他有可能還看在眼裡。但是她就不信,他的視線還能當成X光,穿過她的身體!

  背對著門,莫離握著任夫人的手,低聲說道:「任前輩病得太久,對身體虧損很大,如今脈象虛浮,已經是……已經是油盡燈枯之兆。若是早了幾個月,或許家舅還會有辦法挽救,但是如今……晚輩無能,還請夫人節哀。」

  她一邊說,一邊暗暗地在任夫人的手心寫了幾個字。

  任夫人身子猛地一震,抬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隨即立刻緊緊閉上了眼睛,兩行熱淚滾滾而下,很快就打濕了面紗。

  白色的面紗沾水,隱隱透出了下面的肌膚,似乎紅紅的又凹凸不平……這個風華迫人的女子,果然和書中一樣,是被毀容了嗎?  莫離心頭一跳,強迫自己很快移開了視線,只是默默地握著任夫人的手,聽著她低聲的啜泣。

  剛才她悄然在任夫人掌心留下的,只是很簡單的兩個詞:珍惜、報仇。

  人已經沒有辦法挽救了。所以,不要再輕易做任何可能讓南宮靈警惕的事情,儘量平靜地度過僅剩的日子。

  然後,再伺機報仇。

  此刻的她,也只能說這麼多了。

  過了半晌,任夫人終於慢慢收住了眼淚,睜開那一雙已經滿是血絲的美麗秋瞳。她的目光怔怔地越過莫離頭頂,望向她身後某處,低聲說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縱然不能攜老,可是二十年,真的……也已經很多了……」

  「夫人……」

  任夫人輕輕抽回了手,站起身來,淺淺朝她行了一禮:「君姑娘,真的很謝謝你。夫君身體日漸衰弱,其實、其實妾身心裡也不是不明白。只是,終究還是要聽別人說出來吧。妾身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君姑娘能夠成全。」

  「夫人請講。」

  「縱是夫君他……他時日無多,妾身還是希望他能走得舒心些。姑娘是否有什麼藥方或膳補之方,可以讓我夫君這些日子少受些苦楚?」

  莫離聽著心裡便是一酸。任老幫主身上的毒雖然致命,卻是讓人慢慢衰竭,並不會如何痛苦。任夫人著意提到膳補,恐怕只是因為平時南宮靈對他們夫婦多有苛扣吧?

  她想了想,便點頭道:「任前輩的身體久經病痛,反而經不起藥材大補,但有些補充血氣的膳食,吃了或可減少平時頭昏耳鳴之類的症狀。如果方便的話,晚輩可以在濟南多留幾天,先為任前輩開幾道膳食,吃了看看對身體影響如何。如果前輩身子受得住的話,以後可繼續食用。」

  「如此甚好,妾身先謝過君姑娘了。」任夫人又深深地看了莫離一眼,對她點了點頭,便率先走了出去。

  聽到任夫人提出的要求,南宮靈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一口答應。但是他以恩師莊上人少,照顧不便為理由,沒有讓莫離留下,而是請她回丐幫總堂,日後再由他陪著來為任老幫主調養身體。

  莫離對這決定倒是大大鬆了口氣。若是讓她留在這裡,她才真的會睡覺都睡不安穩。

  之後的幾天,莫離為任老幫主擬下了幾張藥性溫和的膳補單子。南宮靈在人前做盡了孝子模樣,立刻一一親自採購,送去莊上。

  空閒的時間,莫離無非是看看書,在濟南城中晃悠幾圈,或者替丐幫弟子看個小病小痛,一如往常在家中一般。

  這一日早晨,莫離起得晚了一些,走到廚房時,卻見那邊早熄了火,灶上的稀粥都擱得涼了。見外面太陽正好,她索性拿了兩個冷饅頭,又從房中帶了一本書出來,在後院僻靜的角落席地坐下。

  暖洋洋地曬在太陽裡,莫離有些心不在焉地翻著書,一邊掰開饅頭,一小片一小片塞進嘴裡。

  突然耳邊聽見撲簌簌一陣響,卻是兩隻麻雀從枝頭飛下,落在她腳邊不遠處。雀兒的喙角還有些發黃,顯然剛出生不久,所以不怎麼怕人。

  莫離從饅頭皮上捻了些碎屑下來,隨手丟過去。兩隻小麻雀一陣搶奪,立刻啄完,還朝她手邊跳了幾步。她瞧著好玩,便放開了手中的書卷,乾脆開始你一口我一口地,邊吃邊餵鳥。不一會兒,她身邊就圍上了八九隻麻雀,甚至還有幾隻體形稍大的白頭翁和黃藤鳥。

  就在這時,院門口響起南宮靈的聲音:「君姑娘,原來你在──」

  「南宮兄,莫驚擾了君姑娘的客人。」旁邊一個溫和輕柔的聲音響起,適時阻止了南宮靈。莫離身邊的鳥雀只是拍了拍翅膀,見沒有什麼危險,又安然低頭啄食。

  南宮靈帶著一個人,腳步輕盈地走進後院,隔開稍遠站定,然後低聲說道:「君姑娘,容我介紹一位至交。這是莆田少林掌門天峰大師的得意弟子,人稱妙僧無花。」他又轉頭向身邊的少年僧人說道,「大師,這位便是江左藍氏的傳人,君莫離君姑娘。」

  「君施主,貧僧有禮了。」

  莫離抬眼望去,只見那人僧衣霜潔、面目清雅,雖然站在滿院陽光中,卻讓人有種錯覺,彷彿是看到了深夜那一縷月光直瀉而下,明澄無垢,清輝千里。

  莫離淺淺微笑,將手中的一點碎屑拋給手邊的雀兒,頜首輕語道:「大師乃方外之人,應該不會在意塵世俗禮吧?莫離就在這裡,向大師問安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1:31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一章  笑談風雲藏玄機

  「人道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閒,君施主卻是不參禪而得禪意,貧僧甚為羨慕,怎敢怪罪?」無花含笑合十,神態謙雅,「貧僧久聞江左藍氏大名,今日拜訪南宮兄,聽聞有藍氏傳人在此,便冒昧前來拜訪,也請施主勿怪。」

  「你我同是客,安敢怪罪。」莫離淺然一笑,抬頭問道,「大師也精通岐黃之術麼?」

  「君姑娘這卻是太高估無花大師了。」南宮靈在旁插話道,「大師做的素齋天下無雙,琴藝也堪稱一絕,對醫術卻是一竅不通。只不過……」

  「只不過貧僧有個愛好,願在有生之年,飽覽天下奇書。聽南宮兄說施主身邊有令舅從天竺得來的藥典譯本,心下十分好奇,不知能否借閱?」

  「這個自然可以。」莫離不假思索地一口答應,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抬頭望向無花,「說起來,佛教不正是從天竺經西域諸國,傳入中土的麼?家舅所得譯本中有許多地方語焉不詳,也許大師能為我解惑也說不定。」

  「這恐怕要讓君施主失望了。」無花微微一笑,「施主有所不知,貧僧長在莆田少林。鄙寺臨近水域,時隔數百年,對西方密宗已經不甚瞭解,反而倒是和東瀛扶桑的淨土真宗、禪宗弟子多有往來。貧僧雖對梵文略有涉獵,但學識淺薄,恐負所托。」

  「原來如此,倒是我妄求了。」

  溫暖的陽光中,剛過及笄之齡的少女閒適坐在地上,一邊從饅頭皮上捻下碎屑餵鳥,一邊不時往嘴裡塞兩口。稍遠處,年紀略長的布衣少年和僧衣少年並肩而立。三人侃侃而談,這明明應該是頗為奇怪的畫面,此刻看起來卻是無比和諧。

  天南海北地聊了約有一刻鍾,莫離吃完了饅頭,拍了拍手起身,身邊的鳥雀便四散而去。她回房中取出那埃及藥典的譯本,又順手帶上另外兩本不常見的論典孤本,一併拿了出來。

  無花果然饒有興趣地看了半天,甚至書中有幾個梵文,他也沉吟半晌,對莫離說出自己的譯解。莫離連忙拿了紙筆記下,說要等回去後和太夫人一起推演。

  不知不覺太陽便過了頂心。南宮靈一直在旁做陪,這時看了看天色,笑道:「差不多是用午膳的時候了。不知在下等今天可有口福品嚐大師的手藝?」

  「蒙君施主借閱這烏戈山離的藥典譯本,貧僧方知大千世界,果然無奇不有,正當相謝。若君施主不嫌棄,就由貧僧整治一桌齋食相謝,如何?」

  「方才聽南宮兄誇讚大師手藝,小女子已經十分好奇,正是求之不得。」莫離微微笑著,一揖為禮。

  「那好,」南宮靈撫掌道,「大師需要什麼材料,我讓廚房去準備。」

  這個一直溫文爾雅的僧衣少年,聞言竟是瞪了他一眼,皺眉道:「讓你那些十天半月不洗澡的丐幫弟子碰過的東西,還能吃麼?兩位,請隨我來。」

  說完,便率先離座朝大門走去。

  南宮靈微微苦笑,對莫離低聲道:「無花大師什麼都好,就是有潔癖。」

  莫離不禁莞而一笑,也輕聲回道:「雖然俗話說不乾不淨,吃了沒病,可由他這般愛乾淨的人做出來的東西,吃著心裡總也舒坦些。」

  無花親自在市集上採購了時鮮蔬果,南宮靈和莫離一起幫忙提著,三個人閒談間便到了城東的靜安寺。

  南宮靈和那裡的住持相熟,立刻借了廚房來。無花洗手焚香,隨後讓兩人先到前面等著,便在那裡忙碌起來。

  誘人的香氣漸漸從廚房飄出,越來越濃烈,勾得人讒蟲大動。儘管聞香味就知道這桌齋飯必然不俗,但待菜餚陸續上桌,莫離還是忍不住驚嘆了一番。

  四道冷菜為金絲火腿、五香牛肉、香樟鴨、如意八珍卷;

  四個熱炒是松仁里脊、栗子雞丁、油燜鮮筍、幹燒羊肉。

  這一桌菜看上去葷素俱全,最妙的是將葷食的肉質口感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偏偏入肚又少了肉食的肥膩感,多了一些齋菜特有的清爽,南宮靈說他整治的素齋「天下無雙」,看來卻不誇大。

  三人邊吃邊聊,席間南宮靈對無花笑說道:「大師可知道,方才君姑娘在等待的時候,可是去了後院的藏經樓呢。」

  「哦?」

  「我雖不通佛法,但卻和大師一樣,平生就愛讀書。寺中歷代住持書法清奇,便單是賞鑑前人遺留的墨寶,也已經是件樂事。」君莫離微微一笑,「更何況,要品嚐大師這桌齋食,胸中豈可盡裝著俗事?」

  「君姑娘情趣高雅,倒是無花大師的知己了。」南宮靈有些戲謔地笑道,「可惜大師的好齋菜,平時盡落在我們這些大俗人的肚子裡。」

  「凡要出世,必先入世。否則我又怎會結識你這個丐幫弟子。」無花依然一派溫雅,淡淡笑道。

  「說起來,我卻有一事不明白。」莫離有些好奇地問道,「大師茹素,怎麼能把葷食的味道做得如此惟妙惟肖?」

  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問得貌似有點難度,於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如果是天機不可洩漏,大師不說也無妨。」

  還……真是很教人不好回答。無花面上微有錯愕之色,南宮靈卻先笑了起來:「君姑娘還真是直言無忌,倒教我想起一個人來。」

  無花面上也露出一絲微笑,啜了口清茶道:「南宮兄說的莫非是楚留香?」

  「正是他!」

  莫離心裡微微一跳,面上卻一派好奇地問道:「兩位所說的,可是人稱盜帥的那位?」

  「不錯。」無花抬眼望她,含笑道,「君施主也認識楚香帥嗎?」

  「我怎麼會認識?不過盜帥的名號響亮,我雖不是江湖中人,酒樓茶館裡倒也時常有所耳聞。」莫離微微一笑,「能讓盜之一字透出風雅意味,這位想必也是奇人了。」

  南宮靈喝了一口酒,有些似笑非笑地開口:「楚留香風流倜儻,是多少少女的深閨夢裡人,君姑娘可想一見?」

  「我?還是算了吧。」君莫離不禁失笑,「小女子相貌平平,當不得盜帥的紅顏知己,難不成還要巴著他踏月來訪鄙家太夫人的那兩支百年成形何首烏麼?」

  這番話其實也是實話。自從當年初遇原隨雲後,她有時遇見江湖中人閒聊便上了心,果然陸續聽到過不少關於楚留香的事蹟。雖然對這位書中的靈魂人物很有些好奇,但兩輩子加起來也不是一個追星族的料,再加上盜帥以行蹤飄渺為名,所以從沒萌生過滿世界跑著去認識的念頭。

  更何況,就算她有心去結識,在這兩個人面前也不能說。

  三個人談笑著用完齋飯,便辭別寺院住持。南宮靈和無花先將莫離送回丐幫總堂,客套辭別了一番,南宮靈再送無花出城。這位妙僧此番是要前往京城大覺寺,過了濟南,還有約七天的路要走。

  兩個人走到城郊,四下無人,南宮靈低聲問道:「你覺得那位君姑娘如何?」

  「氣質澹泊,談吐不俗,藍家倒果然是書香門第。」無花望著漸漸西下的殘陽,淡淡笑了笑,「她不是江湖中人,而藍家百年根基,雖然近年來人脈凋零,但名氣尚在。就如你所說,不要節外生枝了。」

  「好。」南宮靈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莫離自然不知道自己算是平平淡淡地過了這一關,但無花的來訪確實讓她心生警惕。

  雖說男相女相,皆為眾生之相,但少林寺尚不許女客入內,這妙僧以借鑑閱孤本為由,竟能和一個少女相處大半天,怎麼看都透著些詭異。姑且不論他是不是和書中描寫一樣,她在濟南待得確實夠久了,還是該早些遠離這是非之地。

  主意已定,過了幾天,莫離便向南宮靈請辭。

  「任老幫主的脈象如今基本穩定,我留下的那幾道藥膳,平時可以吃著調理一下,只是……不過吊命而已,莫離已經無能為力。如今家舅不在,家中只剩太夫人,我還是應該儘早回去,打理日常瑣事。」

  南宮靈點了點頭:「這是自然。君姑娘為家師在此逗留多日,在下已經感激不盡。不如在下安排一下事宜,過幾天護送姑娘回金陵?」

  「不用了。這一來一回,路上少不得要耽擱月餘。如今南宮兄代替尊師操勞,豈可因莫離一人而耽誤貴幫要事?」她客氣但堅決地辭謝道,「莫離雖然不是江湖中人,卻也不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南宮兄儘管放心。」

  南宮靈想了想,便點頭同意:「那麼,我會吩咐鄙幫弟子一路上多為留心。姑娘如果遇到什麼事,隨時可到我分舵求助。」

  「好,多謝南宮兄了。」

  莫離含笑謝過,心底暗暗鬆了口氣。

  前世是個職場女性,所謂逢場作戲她還是很上手的。但是,那並不代表她喜歡這樣和人相處。這些天來應付南宮靈,讓她頗有些勞心勞力的感覺,此時動了離去的念頭,對家中的無拘無束便越發想唸起來。

  ……不知等她回到金陵的時候,家裡會不會有一封書信在等著她呢?

  想著,唇邊不由露出了一絲真心實意的淺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1:36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二章  人生豈能輕易戲

  離開濟南之前,莫離最後去看了任老幫主和任夫人一次。經過半個多月的食補,任慈的氣色略有些改善。雖然還是四肢無力,離不開病榻,但總算精神好了一些。

  也許是怕莫離起疑,南宮靈並不是一直緊跟在她身邊。但若是她和任夫人說話,總會有一兩個僕人在附近。現在這兩個女子站在院中,任夫人身邊就跟著一個隨侍的丫環。

  「君姑娘,這半月來多蒙你照拂,妾身感激不盡。」任夫人柔聲說道。

  「哪裡……」莫離微微垂下頭,「可惜我學藝不精,終究還是……」

  雖然知道任幫主的毒早就侵透五臟六腑,再無可救,但是她心裡總有些說不出的愧疚。幾次短暫的交會,她能感覺那位任慈幫主實在是個很好的人,而自己能為他做的,卻如此有限……

  強壓下心中的黯然,莫離朝任夫人深深揖了一禮:「我會告訴南宮兄,務必定時準備藥膳,為老幫主調理身體……莫離在此拜別夫人了。」

  任夫人感激地點了點頭,看了她片刻,突然道:「君姑娘,你難道從不好奇,妾身為何臉上一直蒙著面紗嗎?」

  自然是好奇的,儘管她知道那面紗下已經不再是昔日的絕色容顏。可是,就算她對任夫人已經被毀容絲毫不知情,她也絕不會問的。

  莫離搖了搖頭,微微一笑:「夫人連在屋裡都戴著面紗,自然是不願被人看見了。莫離只知道,每個人都有想要掩藏的東西,只不過通常比夫人藏得更深罷了。所以,如果夫人不提起,莫離是不會問的。」

  任夫人沈默了片刻,再開口時,柔和的聲音裡似乎微微帶上了一絲笑意:「君姑娘,假以時日,你一定會長成一個了不起的女子。」

  又過了二十多天,終於回到金陵城,莫離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全身都為之一鬆。這一來一回,路上便用了一個多月,再加上在濟南逗留的日子,她離開金陵已足有兩個月,此刻已經是初夏了。

  回到家中,來不及洗去一身風塵,第一件事便是去給太夫人請安。

  莫離什麼也沒有多說,只是從懷裡掏出當初太夫人給的那本小冊子,恭敬地遞了上去:「這本書莫離在路上看完了,確實得益非淺。」

  太夫人接過在手裡翻了翻,便知道厚薄有異,微微一笑:「好孩子。如今你也漸漸長大了,過幾天我再傳你一些東西。」

  當天晚上莫離沒有睡覺,而是將那「瑜珈四十二式」從頭到尾,逐個演練了一遍。

  這兩個月在南宮靈的眼皮底下,她終究留了個心眼,除了偶爾打坐之外,這套外人看起來有些詭異的心法一次也沒練過。如今終於再無顧忌,真氣沿著熟悉的經脈行走全身,只覺得神清氣爽,無比舒泰。

  於是,到最後她乾脆擺了離地蓮花式,一直坐到天明。

  天亮後,莫離披了件外衣走到院中,身形一縱便上了自己喜歡的那棵銀杏樹,枕在茂密的樹冠之中,任朝陽透過層層疊疊的扇形葉片,在自己身上投下一片晃動的光點。

  再次坐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聞著風中熟悉的氣息,似乎思緒也格外清晰起來。

  如今的她,應該做些什麼?

  不是沒想過就此揭破南宮靈的陰謀,但此刻的她無憑無據,又不是江湖中有身份的人物,她要去說給誰聽?沒準就被人反潑一身污水,更可能連累了還在南宮靈手中的任幫主和任夫人。

  去找書裡最終破除陰謀的楚留香嗎?那更不現實。別說盜帥行蹤無定,以南宮靈行事之慎密,現在金陵城中說不定還有丐幫弟子盯著她家門。如果她這會兒滿世界找楚留香,不是擺明了告訴南宮靈,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

  莫離深深吸一口氣,對自己搖了搖頭。原著裡的細節她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更何況這畢竟是真實的人生,若是當成遊戲來看待,哪天把自己玩死了還真是怨不得人。

  那麼,就撇棄雜念,自己一步步分析著走。

  南宮靈要殺任慈,絕非只為私怨!

  若只為私怨,他大可在下了毒之後把任慈帶走,或一刀殺了,或到什麼隱蔽之處隨便折磨,犯不著大費心機地造出「重病」的假像,將人軟禁在諸多丐幫弟子的眼皮底下。他甘冒這樣的風險,說到底是捨不得丐幫幫主這個位子。

  所以,任慈的死只是第一步。只有等任慈「病逝」,他這個親傳弟子才能名正言順地登上幫主寶座,才能實現後面的野心。

  那麼對她來說,目前最好的做法是靜觀其變。等南宮靈漸漸露出鋒芒之後,再做打算。若到時候時機恰當,她再把今日之事說出去,才會讓人相信。

  而這段時間她要做的,是把自己變強。

  她本來一心學醫,無意涉入江湖,可是如今濟南之行後,就算只為自保,也該好好練一下武藝了。

  莫離微微嘆了口氣,看了看自己的雙手,苦笑一聲。

  說起來,她還真是有點暴殄天物。空練了一身強勁的內力,但除了當年和原隨雲請教過一些運氣輕身的法門之外,什麼招式也沒練過。

  這,簡直好像是把尚方寶劍硬塞給了一個山野樵夫。明明是可以指點風雲的利器,到頭來就被拿來劈幾根柴而已!

  不過要學招式,總不能隨便在街頭找個賣藝的,學兩手什麼長春拳、鴛鴦腿吧?雖說絕頂高手可以化腐朽為神奇,但最起碼,人家一定知道神奇是長什麼樣子的!所以此刻的她,非得找個高手請教不可。

  比如……當初將她帶入門的那個人 ?

  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莫離一個翻身落到地上,舒展了一下筋骨,走進書房。

  其實昨天回來後,已經拆了原隨雲的來信,也曾在晚膳後開始提筆回覆。只是當時心思繁雜,沒寫下幾句而已。望著書桌上那塊尚空了一半的「君氏板」,莫離思索片刻,終於提起羽管筆,凝力在腕,在上面繼續刻道:

  「自從濟南之行後,心中甚為鬱鬱。雖說醫者治得病,救不得命,但終究人非草木,眼見生老病死,豈能無動於衷?素聞關中山水蒼翠,堪舒胸懷,吾心甚往之。欲將行,君可留否?」

  過了大半個月後,那一天,莫離正在房裡研讀藍太夫人最近給她的一本毒經,卻見前面的小婢笑得一臉曖昧地跑進來找她。

  等莫離來到大門口時,便看到了一輛非常精美但看起來並不張揚的馬車,由四匹神駿的高頭大馬拉著。

  車旁站著一名美如冠玉的少年,俊雅的臉孔比兩年前更見成熟了一些,但那雲淡風清的溫潤氣質,卻還是宛如當年。

  「原隨雲!」

  聽見她那一聲低呼,少年微微側頭,臉上露出一絲專注的神情,隨後緩緩笑了,輕聲道:「莫離。」

  「你……」

  她還沒來得及問什麼,原隨雲突然露出一絲類似狡黠的神情,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張拜帖遞到她面前:「在下奉家父之命,前來拜訪藍太夫人。家父並邀君姑娘到無爭山莊小住,不知可否?」

  當日她問得確實有些唐突,他卻為她安排得如此周全……真是個細心的人呢!莫離心中一暖,躬身為禮,含笑接過拜帖:「前輩盛情,敢不從命?還請世兄隨我去見太夫人。」

  兩人並肩走進大門,行過前院,莫離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側頭小聲道:「多謝你啦!」

  「你我之間,何必言謝。」他淡淡一笑,亦是極輕地說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1:41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三章  讓我知道你的臉

  藍太夫人見過原隨雲之後,很爽快地答應了原老莊主對莫離的邀請。不過這次是遊玩而並非趕著救人,太夫人便讓原隨雲在金陵小住幾天,好讓管家為她準備一份贈禮捎給原莊主。她又命莫離仔細打點醫書,到了無爭山莊不可荒廢功課,莫離都一一答應了。

  當天夜裡,莫離正在書房中整理藥箱,管家突然跑來敲門:「小姐,老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這話怎麼聽著好生耳熟?莫離微微一愕,隨即下意識地回道:「好,我馬上過去。」

  說起來,這幾年她和原隨雲時常書信來往,家裡人都是知道的。怎麼現在卻遭到這貌似是和南宮靈相等的待遇了?

  有些忐忑地到了藍太夫人房中,卻見這位老太太十分悠閒地在書桌前描繪著一盆雞冠莧。看到她的臉色,太夫人倒是先笑了起來:「小離,找你沒什麼大事,聊聊天而已。今天見了原公子,我這個老太婆不免想起從前的事,心裡有些感觸。」

  莫離走到她身邊,仔細看了看她的畫,便開始自動自發地打下手為她調花瓣的紫紅色,一邊問道:「您和原莊主是舊識嗎?」

  「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略有薄交。當時東園兄四十多歲,正值壯年,膝下尚無子。他和夫人十分恩愛,所以並沒有納妾。後來我隨你外祖南下粵地遊歷,一去就是七年,我們兩家便斷了聯繫。」藍太夫人說到這裡,微微嘆了口氣,「回來後才聽說,東園兄五十歲喜得麟兒,可惜原夫人產後身體一直虛弱,請了許多大夫都不見起色,他又找不到我們夫婦……結果,原夫人竟是就此撒手而去。」

  莫離聽到這裡,也感到有些黯然,突然想起一事,抬頭問道:「那麼,後來原公子生病,原莊主也沒有來找外公和您嗎?」

  藍太夫人搖了搖頭:「沒有。聽說當年他夫人重病時,曾派人到粵地去找我夫婦,卻沒有找到。也許是從此在心裡留了蒂芥吧。哎!我今天看這孩子,談吐舉止都是極好的,可惜卻看不見了……」

  莫離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微微皺起了眉頭,出神地望著藍太夫人的畫筆,半晌不語。

  那一叢鮮豔的雞冠莧漸漸在紙上成形,藍太夫人仔細地勾描著花葉,突然說道:「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自從原青谷三百年前定居太原之西,無爭山莊卻是至今盛名不減,當真不容易呢。」

  莫離無語地點了點頭。

  時至六月,天氣已經漸漸變得炎熱了。所幸原家的那輛馬車很是寬敞又透風,軟墊上還鋪著竹蓆,所以坐在車裡也不會感到悶。

  當日太夫人的一番話雖有深意,卻不是示警的意思,否則這兩年來也不會放任莫離和原隨雲交往了。所以當晚莫離在心裡默默推敲了一番,第二天便統統放到了腦後。

  為人謹慎雖是好事,但若什麼都要步步思慮刻刻防備,卻未免杞人憂天,活得也太沒趣了些。

  於是,一路上她放開胸懷,和原隨雲談笑風生,融洽一如既往。

  兩個都是極重飲食生活的人,一路凡經過熱鬧的城鎮,必去品嚐當地著名的佳餚小吃。若路過江濱湖澤,有時也讓酒樓夥計去弄來新鮮水產,借了廚房親自動手。兩年前初遇時,原隨雲對她說自己口味挑剔,所以出門在外經常自己煮食,倒確實是實話。他那輛馬車上居然從鍋碗到調料,全都一應俱全。

  於是他們連同原隨雲的兩個家僕,一行四人悠哉而行,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才來到太原。

  眼看快要到了無爭山莊,那天傍晚,原隨雲命在附近的林中停下馬車,從四匹駿馬中調了兩匹出來,讓那兩個家僕先趕回去報信,自己和莫離第二天早上再到。

  莫離看著,便知道他是想成全自己欲在野外露宿的念頭。自從看到他車中那萬分齊全的裝備後,她便動了這個念頭,只是一個女孩家不好意思說出來而已。沒想到這心思卻還是被他發現了。

  當下她便用原隨雲路上指導她的暗器手法,用碎石打了兩隻野兔,撿了不少草菇來。生火後,由原隨雲掌控,將那兩隻兔子烤得金黃香嫩,光聞味道便讓人垂涎三尺。莫離又取出之前剩下的一塊臘肉,和著草菇熬了一鍋湯,兩人美美地飽餐了一頓。

  吃完收拾了東西,看天色還算早,兩個人便坐到車轅上,下起了默棋。

  「炮二平五。」

  「馬八進七。」

  「馬二進三。」

  「象三進五。」

  開了局之後,莫離和原隨雲都越報越快,幾乎到了不假思索的地步,當真是起手斷然,落子無悔。

  這種下象棋的方式,莫離其實是非常熟悉的,因為以前和舅舅在外行醫,路上無聊的時候常常會下上一兩盤。因為必須將棋子佈局全部牢記心中,所以是訓練記憶力和集中力的極好方法,下得越快,自然難度就越高。

  「馬四進六吃炮……啊!」

  聽見莫離那一聲低呼,原隨雲極有風度地停下靜候,卻聽她朗聲一笑:「真是棋錯一著,滿盤皆輸!這局是你的了。」

  「剛才還逼得我炮入冷巷,現在卻這樣便認輸了?」

  「十步之內我若不棄士,就要被你雙馬逼宮,棄士又如自斷右臂,還是現在認輸好看些。」她輕輕一笑,「其實開局之後我就知道,你的棋藝要比我高。能撐到現在我已經很有成就感了。」

  「你的棋藝也不差。」原隨雲微微笑道,「這種下棋方式,到底是我佔了便宜。」

  「誰說的?既然是和你下默棋,就得和你比記憶力。玩什麼就要接受什麼樣的規則,沒有所謂的佔便宜。」

  「呵……莫離果然是個豁達的人。」

  她抿嘴一笑:「舅舅常說觀棋品而知人品,從很小的時候,他就培養我要有認輸的氣度。」

  「哦?」

  「因為,哪怕讀遍天下醫書,人終究還是鬥不過天命。」莫離輕輕說道,嘆了一口氣,語氣中突然染上一絲低落,「我舅舅被人譽為聖手,名滿天下,可是,還是有不少連他也挽救不了的人。有時,那些人的親朋好友悲痛過度,破口大駡他是江湖騙子,甚至罵他不學無術,草菅人命……我若是連輸兩盤棋的肚量都沒有,又怎配隨他學醫?」

  原隨雲很安靜地聽著,這時才低聲問道:「你的心願,可是像令舅那樣,遊歷天下,濟世救人?」

  「不。我想,我做不到他那樣偉大。遊歷天下聽來瀟灑,其實有時很辛苦,更別提像舅舅那樣,為求學識而遠赴天涯……在骨子裡,我終究還是個嬌氣的人吧。」莫離自嘲地一笑,抬頭望向晴朗的夜空,輕輕說道,「我只想過自在瀟灑的生活,在家能看書弄筆怡情,出門有美景佳餚可期。然後,盡我所能,幫助我所遇見,那些我能夠幫助的人。也許我很自私,可是……人生在世,問心無愧就好。我不想為了一些虛名而勉強自己。」

  從兩年前初見,這個女孩便一直顯得極為穩重成熟,可是他沒想到,原來她已經是這樣有主見的一個人。

  自私嗎?這世上又有誰是真正不自私的?他倒是覺得,她的願望很現實,也依然……很美好。

  「莫離,」過了片刻後,他輕聲開口,「讓我知道你的臉,好嗎?」

  莫離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她的臉驀地染上一絲粉色,卻還是立刻說道:「好。」

  拉起他的手,輕輕貼在自己臉頰上。

  原隨雲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眉梢、鼻尖,用心去感受指尖的觸感。

  她的肌膚溫潤,很光滑也很柔嫩。那五官的輪廓清晰,卻不帶突出的稜角,曲線柔和得讓人感到很舒服……

  突然感到指尖下的肌膚微微熱了起來,那熱度竟觸得他指尖一麻,一絲異樣的情緒直透心底。原隨雲一愣,臉上突然也浮現一絲紅暈,有些倉促地收回了手。

  夜風裡,一時兩人都是無語。片刻後,莫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些沙啞地開口:「你記住了嗎?」

  「嗯,記住了。」

  「那麼,」她伸手捏了捏他的手,放開時,聲音已經恢復正常,「以後不可以忘記哦!我好歹是個女孩子,可不能老是這麼給人佔便宜。」

  「好,我不會忘的。」原隨雲微微一笑,這有些曖昧的一段插曲,也就此輕輕淺淺地揭過。

  之後,兩人天南海北閒聊至夜深露重,隨後一個在車廂一個在車頂,各自打坐休息直到天明,才神清氣爽地驅車到了無爭山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1:46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四章  曲終弦寂有餘音

  踏著午後溫暖的陽光走進無爭山莊,君莫離終於看見了那位從未行走江湖,卻依然在江湖地位無可撼動的原莊主。

  原東園五十得子,如今的他已經是個年近古稀的人,但是因為保養得當,看起來還是很神采奕奕。從他那清雋的外表,依稀可以看出原隨雲的儒雅氣質來自何處。

  「聽聞君姑娘年紀輕輕,已得藍氏醫道真傳,在金陵城中為百姓義診,讓人佩服。」原東園微笑著說,「姑娘家學淵博,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莫離慚愧,承莊主吉言了。」她深深一揖,心裡對他的客氣微感意外。

  原東園又和顏悅色地與她閒聊了幾句,便讓兩人退下了。和藍家人一樣,這兩年來他對兒子和莫離的書信來往都略有所悉,也從未感到不妥。

  於是,莫離便在這清幽雅緻的無爭山莊住了下來。

  應她的要求,原隨雲開始指點她武功。當年原青谷既然是公認的天下無爭,傳給後輩的精深武學自然不在少數。原隨雲自幼習武,天賦極高,如今眼界已經不比當世一流的高手差多少。他斟酌著挑撿了幾天,最後傳給莫離一手流雲袖,一套南懷劍法。

  流雲袖意態瀟灑,借力打力;南懷劍法中正平和,攻防有序。兩者都是招式精簡,內力越強越見厲害,很適合莫離的心性。

  莫離學東西一向很快,原隨雲陪她練了幾天,那兩套武功她就基本上練成了。如今還欠缺的,只是火候和對敵的經驗而已。

  當初莫離信裡對他說「自濟南一行,心中鬱鬱」,確實是真的。所以日間除了練武,原隨雲經常攜她在附近遊玩。懸甕山晉祠、天龍山石窟等諸地,或風景優美,或歷史悠遠,總讓莫離感到心曠神怡。而原隨雲眼睛看不見,卻為她打開了另外一個世界。

  林中靜聽細雨滴葉,山崖感受松濤如海,這些她以前不曾留意的細節,如今用心品味,更覺得世間萬物生生不息,豐富多彩。

  因為離家甚近,原隨雲出門不愛帶侍從。他有時會以佩劍探路,但一天到晚持劍在手終是累贅,看著也不甚協調,於是莫離便自動自發地開始當起他的眼睛來。

  開始的時候她還總是出聲提醒「前面約十步右轉」或者「左前方約三尺的地方有水窪」之類,後來乾脆常常拉過他的袖子引路。

  再過了幾次,兩人漸漸養成默契,往往只要她輕輕一扯衣袖,他立刻便緩下腳步,由她握著手腕帶路。兩人嘴裡依然閒閒聊著古今趣事,絲毫不受影響。

  七月驕陽烈,便是這山中雅境也甚為炎熱,雖然有了內功基本上寒署不侵,無風悶熱的房間總讓人覺得不舒服。於是在晚膳後,原隨雲經常帶著莫離到莊後的竹林弈棋,消磨時光。

  兩人都喜歡在玩默棋時下快棋。象棋一人十六子,方寸間便是龍爭虎鬥,下得越快越覺得風雲瞬變,有趣至極。

  莫離象棋略輸原隨雲一籌,但她心思慎密,善於推敲,在圍棋上造詣卻是高了一些。只是原隨雲雖然也會下圍棋的盲棋,但畢竟棋子繁多,常人能記憶百步已屬難能可貴,就連他,也往往三百步已是極限。

  後來莫離靈機一動,到太原城內找巧匠打造了一副磁石棋盤,黑子磨圓,白子削尖。兩人對弈時各報方位,由莫離擺上棋盤,若原隨雲記憶稍有混淆,伸手一摸就知,也不會攪亂了棋子。有了這副磁石棋,有時兩人會沏一壺好茶,悠閒地在竹林對弈聊天,直至夜深霧重,被露水沾濕了衣角,方才相對一笑,各自回房歇息。

  不知不覺,一個月就這樣悠哉地過去了。

  山林空地中,一身雲錦紋素衣的少年微笑而立,手中利劍垂地,劍尖斜斜輕點地面。

  在他對面,淺黃衣衫的少女穩穩地平舉長劍,臉上神情專注。

  突然,少女一聲清嘯,足尖輕點,身形飛縱而起,連人帶劍化為一道鴻影攻向少年。那利劍破空,竟是帶上了淩厲的劍氣。

  少年不慌不忙地舉劍一架,看似輕描淡寫便破了她的招式。只聽兵刃相交,震鳴不休,兩人轉眼便交手上百招。滿場遊鬥中,激得林地落葉四散紛飛。

  又交換了幾十招,少年的手腕猛然一抖,用極快極刁鑽的手法接連刺出三劍。少女一個不留神,長劍頓時被打得脫手飛出。她連忙身子往後一仰,長袖一揮,一蓬落葉帶著氣勁朝少年飛射而去,人也順勢一滾,躲到了少年的劍圈之外。

  少年挽了個劍花劈開落葉,然後瀟灑地還劍入鞘,俊臉上帶著一絲無奈又有些惋惜的微笑:「莫離,你的劍法練得很好了,可就是半點殺氣也沒。若只守不攻,遲早總是會輸的啊!」

  莫離從地上躍起,攬過長髮拂去沾上的落葉,莞爾一笑:「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是要找人打架,能自保就好。」

  原隨雲沈默了片刻,突然問道:「你上次到濟南為任老幫主看病,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她的笑容頓時一滯,嚥了一口口水,有些艱澀地開口:「為什麼這麼問?」

  「相交兩年,你的性情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原隨雲靜靜說道,「莫離,你不是好勇喜鬥的人,這些天來,你的招式也始終是嚴謹有餘,鋒銳不足。如果不是在擔心著什麼事,恐怕不會突然想要習武吧?」

  「我……」她咬著嘴唇,半晌終於說道,「讓我想想,再告訴你吧。」

  原隨雲只是點了點頭,柔聲道:「好。」他轉身面向來路,接著道,「我們出來許久,這會兒怕也不早了,先回去吧?」

  「嗯。」莫離跟上了他的腳步,問道,「下午繼續教我彈琴,好不好?」

  原隨雲修長的身軀似乎微微僵了一下,卻仍然輕柔地回答:「好。」

  無爭山莊裡的僕人,若放到外面,說不定就會被錯當成小康人家的老爺小姐。他們每一個都衣著整潔,談吐得體,做事也總是專心致志,目不斜視。

  所以,當一個小婢走過「還瀾水榭」時竟一步三回頭,滿臉的茫然之色,那絕對是很不正常的。

  原因無他,只因為此刻隔著那紫竹細簾傳出來的琴音,實在是太太太──

  太難聽了。

  平時聽慣了自家少莊主那古樸清幽的琴音,突然聽到這個,絕對是有震撼性殺傷力的。

  水榭裡,莫離好不容易斷斷續續地彈完了一曲「猗蘭操」,似是疲憊不堪地呼出一口氣,抬頭問原隨雲:「剛才我錯了幾個音?」

  「……」

  「那,呃,對了幾個?」

  「……」

  「是錯的比對的多吧?」

  「……」他還是沒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哎!盛唐雷氏所制,琴中仙品九霄環珮呢……」莫離伸手摸了摸古琴光滑暗沉的漆面,一臉的鬱悶。

  被書法大家黃庭堅題字「超跡蒼霄,逍遙太極」的絕世名琴,到了自己手裡,那聲音居然怎麼聽都像是在彈棉花。還真是兩輩子加起來只得一個超級音癡,徹底沒救了。

  原隨雲雖然看不見,但聽她的聲音,總也能猜到她在想什麼。只是……這琴音啊,還真是讓人找不出安慰的話。

  有些好笑地輕咳了一聲,他開口道:「莫離,休息一會,聽我彈一曲吧。」

  「嗯。」

  原隨雲在她挪出的位子上坐下,略一思索,便彈奏起一曲「瀟湘水雲」。

  古樸幽冷的琴音淙淙,清越淡遠。一時讓人只覺眼前三千繁華消盡,只剩碧空皓月,滄海桑田。

  莫離忍不住深深地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曲終弦寂,清雅的餘音猶自流連,徘徊在兩人身邊久久不散。

  原隨雲溫雅的聲音響起:「任老幫主所中的毒,是沒救了吧?」

  「嗯,是──」莫離下意識地開口,卻陡然渾身僵硬,猛地睜開眼睛向原隨雲望去。

  他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平靜溫和,可是莫離卻突然發現,原來那雙平時總顯得有些空茫的眼睛,此刻看起來竟也能顯得如此深不可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1:52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五章  前塵舊事莫重提

  「你、你怎麼知道的?」半晌,君莫離才乾澀地擠出一句話。

  「猜的。如果不是在丐幫遇見了什麼陰謀,你怎麼會突然想學武功?如果不是那陰謀直接牽扯到了你身上,剛才我問你時,你又怎麼會猶豫忌諱?」

  莫離微微嘆了口氣,心跳緩了下來。是啊,她早該想到的!原隨雲聰慧絕頂,以失明之身主持無爭山莊大小瑣事,井然有序。兩年來他對自己的性情已經頗為瞭解,自然能從自己這些反常的行為中看出玄機。

  「莫離,你別怪我。」聽見她那聲嘆息,原隨雲俊臉上閃過一絲難辨的情緒,低聲說道,「我只是擔心你……自去年初任老幫主抱病之後,他的親傳弟子南宮靈一手執掌幫中要務,飛速發展丐幫勢力,尤其是在長江以南的各個港口。金陵是水陸口的經商要地,只怕遲早也會佈滿丐幫弟子。」

  「沒關係,我本來也沒防著你。」不然的話,她也不至於因為一首琴曲便完全鬆懈了心神。

  之前也不過想考慮一下,該向他透露多少罷了。如今既然他已猜到任老幫主是被人下毒,自然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

  「再彈一首曲子,好麼?」她朝他身邊靠近了些,然後藉著琴聲的掩蓋,低聲把在濟南的發現,和她對南宮靈的懷疑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只省略了無花來訪的那一段。

  畢竟,她對南宮靈的猜測都可算是合情合理,但要說她為什麼懷疑無花,那還真是不好解釋。

  原隨雲靜靜地聽她說完,依然神態安詳地撫琴,輕聲說道:「我覺得,你做得很好。既然任老幫主已經無可救治,靜觀其變便是上策。」

  「你猜,南宮靈會在圖謀什麼?」

  「難說……歷代丐幫的勢力一直集中在北方,始終未在南面大張旗鼓地發展,最多不過是留著一些人打探消息而已。」原隨雲沉吟道,「自古多少勾心鬥角,為的無非是功利二字。南宮靈在南方水路大肆拓張勢力,想來是為利了。只是現在他還不是名正言順的幫主,外人是看不出什麼的。」

  君莫離輕輕嗯了一聲。他的想法基本上和她不謀而合,讓她突然覺得心裡安定不少。既然他也覺得她在濟南的表現並無不妥之處,那麼,應該是沒露出過破綻了。

  原隨雲不徐不急地奏完了那一段古曲,劃弦止音,然後開口道:「莫離,江左藍氏在江湖上還是頗有名氣的,若是以後你醫治江湖中人,遇到什麼麻煩的話,都可以來找無爭山莊,沒有關係。」

  這是不是在說,必要的時候,他願意動用家族的聲望和勢力來保護她?

  莫離心中一暖,伸手覆上了他的手背:「你知道,我和你結交,並不因為你是無爭山莊的少莊主。」

  「我知道,我也並不因為你是醫中聖手的傳人。」他微微一笑,「朋友之間,本不該說這些。」

  「是,朋友之間不該說這些。」莫離咬了咬嘴唇,突然下了決定,抬頭道,「那麼,我也問你一件事,好不好?」

  「什麼事?」

  「你的眼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年……你父親為什麼沒有來找我外祖醫治?」

  那天聽了藍太夫人的一番話,她就隱隱覺得有蹊蹺,後來見到了原東園,心中疑惑更深。

  當年原夫人重病時,原東園派人到粵地,只是沒有找到她的外祖和外婆,並非兩人拒絕前往醫治。何以後來原東園竟然會產生這樣大的蒂芥,以至於眼睜睜看著兒子病瞎,也不願意再派人求治?

  若當真因為夫人病逝而對藍氏夫婦那般怨恨,又為什麼會對她這半個藍家人如此和顏悅色?不但沒有阻止兒子這兩年來和她的書信來往,這次甚至還寫了拜帖給藍太夫人,親自邀她到山莊來住。

  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之前怕無意中觸犯了他的禁忌,幾次想問都忍住了沒開口。可是……他說得對,知交相處,本就不該如此瞻前顧後。

  自聽到她的問話,原隨雲突然變得異常安靜。他未發一言,卻驀然站起身來,讓莫離心裡一顫,連忙跟著站起,情急地喚道:「原隨雲?」

  「走,到別處去說。」

  「隨雲!」

  聽見她聲音中的惶然,他的腳步頓了頓,朝她伸出手,聲音略略放柔:「莫離,事關家父,這裡到底人多,我們到安靜些的地方說。」

  「嗯。」她有些忐忑地將手放入他掌中,立刻被他緊緊握住。

  「我沒有怪你。」他又低聲說了一句,索性牽著她的手一路走去。

  兩個人默默地走出了山莊,一直走到後山林中,倚著僻風處一棵大樹並肩坐下。

  原隨雲的劍眉微蹙,半天才緩緩開口道:「幼時的事情我其實不記得多少了。只記得三歲那年,有一次生病,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可就是眼睛很痛很痛……最後兩手都被綁在床柱上,不許我去揉,每次累到模糊睡去,又會被痛醒……」

  這症狀……君莫離的眉心也微微擰起,問道:「請大夫了嗎?怎麼說的?」

  「應該是有請吧,可那時我病得厲害,他們說過些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也不知道是過了幾天之後,終於是不痛了,但眼前常常會莫名出現亂色、黑點。那幾個月,父親陸續請了很多大夫來看,又針灸又喝藥的,可也不見好。然後,他突然就不再請人來看了。」

  「不再請人?」

  「嗯。不知是不是最後那個大夫說了些什麼,反正從那以後,就再沒人為我治過眼睛。一年後,我看遠處的東西開始模糊不清。兩年後,伸出手在面前,只能很勉強看到手指的輪廓。再過了一年多,就完全看不見了……」

  他的聲音很平靜,甚至是柔和的,可莫離聽著,卻不由自主地攥緊了他的手。

  三歲的孩童,剛剛開始有完整自主的意識,開始獨立地探索這個世界。那本該是最無憂無慮,看什麼都新奇有趣的年紀,可他卻被迫忍受著一點一滴,逐漸失去光明的痛苦……

  那是會把成年人都逼瘋的折磨啊!終於明白為何從初見面時,這個俊秀的少年便總是一副雲淡風清的從容模樣。熬過了那樣非人的折磨,他的心性該有多堅忍頑強?這世上,又還有什麼可以撼動他分毫?

  深深地吸了口氣,整理紛亂的思緒,莫離開口問道:「那麼後來,你自己看過大夫嗎?」

  「沒有。因為我稍懂事一些後,曾經問過父親。他告訴我,我的眼睛這一輩子是絕對不會再好了,不必白費心機。」原隨雲嘆了一口氣,「再到如今,過了足足十餘年,恐怕也確實是太晚了。」

  莫離沉吟不語。已經失明十餘年,能醫好的機會確實渺茫,可當年的情形卻是不同。她不由疑惑地問:「令尊就那麼肯定嗎?他可有說到底是什麼病?」

  「家父不肯說。」

  莫離的眉皺得更深了:「那你有沒有問過莊裡的下人,那些當時在你身邊照顧的人?」

  「我沒人可以問。」

  「沒人可以問?」君莫離怔住。

  「嗯。」原隨雲點了點頭,「接管莊裡事務後,我曾讓人把當時僕人的名冊找來,唸給我聽。就在我那場病後的幾個月,這裡曾有過一場大火,下人死了不少。剩下的人或因失職被辭退,或嫁人為婦,或有請去……反正陸陸續續,到了半年後,這裡的僕人已經全部換過一遍。」

  這時的天色已經漸漸昏沉。望著色豔如血的夕陽,莫離只覺得背脊一股寒意竄起,冷汗悄然從掌中滲出。

  原隨雲捏了捏她的手,問道:「莫離?」

  她甩了甩頭,深深地吸一口氣:「沒事,你繼續說吧。」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話還沒完。

  果然,他只稍稍停頓了一下,又接著道:「還有一件奇怪的事。我的這一身武功,全部是家父指點的。但是他自己卻沒有內力,也從不與人動手。江湖上對他的傳聞也是兩種極端,有說他武功深不可測,也有說他從未習武,只是個喜歡吟詩作畫的書生。」

  「那麼令尊……」

  「他什麼也不告訴我,只叫我不要問。」原隨雲那平靜的聲音裡,少見地帶上了一絲無奈和不甘心。

  莫離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默默握著他的手,看著那燃燒半邊天的晚霞漸漸黯淡。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藍太夫人感慨的話: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自從原青谷三百年前定居太原之西,無爭山莊卻是至今盛名不減。

  是的,這裡面的深意,現在她明白了。可是──

  「原隨雲,」她輕喚他的名字,緩緩說道,「事隔這麼多年,恐怕真的是無法補救了。但是,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吧。別讓令尊知道就好。」

  「你──」那似乎永遠淡笑著的臉上,出現了一抹動容,「莫離,你應該明白──」

  「我明白。」她靜靜說道,「但是,你說過的,我們是朋友。」

  是什麼,可以迫使堂堂無爭山莊的莊主放棄救治幼子的希望?

  為什麼,當年偌大一個山莊的僕役要全部撤換,如今從總管到小廝,竟沒有一個當時的舊人?

  原老莊主曾經身懷絕藝嗎?若是,又是怎樣可怕的人,竟能廢了他的武功?

  這一段被原東園三緘其口,緊緊封鎖的前塵舊事中,究竟隱藏了多少兇險,目前是無從知道的。可是,原隨雲一定極想知道當年自己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

  所以,她要幫他。就是這樣簡單。

  天邊最後的一絲紅霞也終於被藍灰色的雲彩吞噬,天色,終於是完全暗了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1:58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六章  一舉拉上大賊船

  午後的陽光透過碧紗窗,斜斜照進書房,窗外幾棵茂盛的翠竹在地上投下一片晃動的葉影。

  俊美的弱冠少年躺在房間中央的軟榻上,閉著眼睛,右手裡輕輕握著一個茶杯。在他身邊,五官清秀的少女秀眉微蹙,手裡拿著一根細如牛毛的金針,專注地在他眼角穴位上輕捻。因為靠得近,及腰的烏絲有幾縷滑過肩頭,垂在了少年的白衣上,形成強烈的對比。

  一室寂靜中,她偶爾會輕聲問他「有沒有感覺」、「痛嗎」之類的話,他亦總是平靜地低聲回答。

  半晌之後,君莫離終於收起金針,對原隨雲說道:「好了,起來吧。」

  「怎樣?」他坐起身,低聲問道。

  莫離沒有立刻回答,卻輕輕從他手中拿過瓷杯,倒了已經涼透的茶,為兩人各續一杯新的,在他對面坐下。

  將熱茶遞到他手中,她垂下眼望著自己的茶杯,澀然道:「其實……你心裡也已經猜到了,對不對?」

  「是毒?」

  「從你的脈象,我查不到可能讓人失明的隱疾。你雙眼的經絡血脈都完好,未曾受到外邪破壞,沒有任何感染潰爛的痕跡。只是不知為何經絡完全麻木,毫無知覺,以致肌理萎縮……」莫離緩緩說道,咬了咬嘴唇,「我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我覺得是中毒所致。」

  原隨雲只是沈默著。

  望著他俊秀的側臉,莫離終於忍不住道:「真的不能問令尊嗎?」

  那好看的薄唇微微揚起,卻是一抹帶著苦澀的淺笑:「莫離,你可知道,家父是多麼地寵我。因為我的眼睛漸漸看不見,他便千方百計地補償我。

  「他教我武功,用各種方法訓練我的聽覺和嗅覺,讓我不至於軟弱自卑;他為我請最好的琴師和夫子,教我修身養性之道,讓我不至於性情暴虐;甚至早在五年前,他就把山莊的大小事宜都交給我管理,讓我不至於意志消沉……能為我做的,他都做了。

  「可就是這樣父親,唯獨對這件事忌諱至深。你說,身為人子,我又怎麼能逼他?」

  君莫離也只有沈默。能夠對無爭山莊的少莊主下此劇毒,還讓莊主束手無策,至今三緘其口,又該是多麼可怕的人?

  「莫離,你可看得出是什麼毒?」他頓了頓,幾不可聞地問道,「……還有救嗎?」

  「你讓我想想。」過了許久,她終於說道。

  這一想,君莫離便想了足有半個月。

  辨毒解毒並不是她最擅長的東西,但俗話說是藥三分毒,總還是比較容易上手的。難的是原隨雲中毒在整整十五年之前,到現在要從頭辨識毒性,只有蛛絲馬跡可尋,堪比大海撈針。

  最後,莫離決定先為他的眼睛做一些複健,看能不能刺激已經麻木的神經系統。她開始每天為他針灸半個時辰,讓他試著像常人那樣,時常轉動眼睛,並給他縫了一個藥袋,囑咐他睡覺時綁在眼上。

  「讓你折騰這麼多,可我真的不知道會不會有用,所以……」

  略帶愧疚的話才說到一半,便被他微笑打斷。他伸手摸索到她的手,簡單地說道:「治不好沒有關係。謝謝你,莫離。」

  這時的兩人,卻是並肩坐在還瀾水榭中,聽外面的滂沱雨聲。八月的雷雨聲勢驚人,彷彿是要把大地萬物徹底洗刷一新才肯甘休。密集的雨點打在水面上,激起一片霧氣朦朧,底下暗藏著漩渦無數。

  莫離微閉上眼,感受著風中那乾淨清新的泥土氣息,突然掩口打了一個哈欠。

  「昨晚又睡得晚了嗎?」原隨雲微微側頭問道。

  「嗯,是啊……」這些天為了他的眼睛,她一直在翻看從金陵帶來的幾部藥典。因為早就習慣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研讀醫書,而夏天日出又早,睡得比往日少了些。

  「辛苦你了……你不必這麼累的。」

  「沒事。是我自己喜歡在晚上看書。」喜歡深夜萬物寂靜,唯有燈花嗶剝的寧馨,喜歡在暈黃的燭火下聞著書卷的墨香,捧一盞清茶。似乎在那些時刻,她的思緒會格外清晰銳利。

  莫離微微笑著,伸手拂開沾到臉頰上的髮絲。慵懶的感覺湧上,她轉頭自然而然地問道:「肩膀借我靠一下,行不?」

  「好。」他亦從容回答。

  輕輕將頭枕在他的肩上,她笑道:「夏日炎炎正好眠,果然是不差。」說完,便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原隨雲安靜地盤膝而坐,聽著外面的雨聲越來越稀,而她的呼吸漸沉。步廊外傳來家僕那訓練有素的微弱腳步聲,由遠而近。他抬手一揮,腳步聲立刻頓住,又極輕地遠去了。

  這些天為了他勞心勞力,現在,就讓她好好睡一覺吧。

  略略側了一下身子,讓她能更安穩地靠在他身上,他抬起手,輕輕環住了她削瘦的肩膀,俊朗的眉目間一派清恬。

  暈黃的燭火下,莫離面前鋪著一張紙。她提筆托腮,怔怔地想著什麼。半晌,在紙上寫了幾個字,看了看,卻又輕輕劃去。

  那紙上密密麻麻,已經有不少這樣被塗去的字。有幾個碩果僅存沒被劃掉的,仔細看去,卻是「金環蛇」、「赤尾蠍」、「嶺南瘴蜂」之類的字眼。

  無論當初下毒的人是誰,此人絕對是個中高手。已經過了這麼多天,她也只能初步辨識那是走神經系統的幾種混合毒素。但其中具體有些什麼,到現在卻只得一個模糊的頭緒。

  莫離忍不住嘆了口氣,揉揉眉心。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會偶爾想起,並且萬分懷念前世那互聯網的便利。

  半掩的門上突然傳來一聲輕叩,她有些訝然地抬頭,看見一個修長的影子:「原隨雲?」

  「聽管事說你還在這裡,就過來看看。」燭火下,原隨雲清俊的面容有一絲平時不易見的凝重,「我派在外面的人傳來一個消息,我想,你會希望知道的。」

  「是什麼?」

  「丐幫幫主任慈病故,南宮靈接掌幫主之位,儀式已經舉行過了,就在任慈下葬的同一天。」

  莫離的手頓了頓,輕輕擱下筆,站了起來:「這麼快?」

  「你是指任慈病逝,還是指南宮靈的幫主儀式?」

  「都有。任慈中的毒雖然已經無可救治,但當初看脈象,應該能拖到過冬。丐幫雖然不可一日無主,但南宮靈代理多時,已經樹立了威信,為什麼這麼急著辦這接位儀式?」

  「看來,他果然是在圖謀些什麼……只怕並非為財那麼簡單。」原隨雲走到她身邊,沉吟道,「那接掌儀式的目的,說穿了無非是昭告天下四個字。如此一來,日後無論他這個幫主做下什麼事,江湖上都會將他的一舉一動和丐幫想在一起。」

  莫離立刻恍然:「也就是說,他一舉把這江湖第一大幫派給拉上了賊船。」

  真是好大的一條賊船呢!

  原隨雲微微一笑,點頭道:「這個比喻倒是貼切。」

  她有些意興闌珊地嘆了口氣。說實話,她還真是對這些江湖紛爭興趣缺缺,只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任夫人。那個風華絕代的女子,現在,又該是怎樣的傷心呢?而楚留香,似乎也快要被拉進這渾水之中了吧?依稀記得當初看書時,一開始就是他在海上見到幾具浮屍,而拉開了整個故事的序幕……

  等等,海上……

  莫離心裡一動,卻想起了和這些全不相干的一件事來。她回頭望向自己剛才塗塗寫寫的那張紙,突然開口:「原隨雲,我想,我差不多該離開了。」

  他聞言立刻深深皺起了眉頭,依然溫和的語氣中滲入一絲不讚同:「莫離,你該不是──」

  「放心,我沒那麼傻。維持江湖正道這種事,就是天上砸下來也砸不到我這個小女子肩上。我想到的事,卻是和你有關。」

  「哦?」

  「說到船,我卻是想起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查找天下各種毒素,怎麼卻獨獨漏了海裡的呢?」

  在那個年代,基本上沒有什麼潛水啊衝浪啊之類的娛樂,也許因為如此,書籍中對海中毒物的記載一向稀少。

  但其實,水中生物所藏的劇毒,不比陸地上的遜色多少,「拚死吃河豚」便是一例。海裡最為常見的則是海蛇,傷口無痛感,往往讓人疏忽大意,若幾天未及時治療是可致命的。再來,像宇螺、藍圈章魚、沙蜇等等,都身藏劇毒。前世的她曾到加勒比海遊玩,潛水前上過那麼一課,至今留有印象。

  想到這一切,莫離就有些蠢蠢欲動了。她的性子一直是遇到問題就要刨根問底,非找出答案不可。如今好不容易靈光一現,自然急著想要證實。

  於是,兩天後君莫離拜別原老莊主,頂著八月烈陽踏上了歸途。

  原隨雲送了她一程,一直到過了太原城,才終於和她分別。獨自回到山莊,他在書房裡坐了許久。

  那裡是她最近待得最久的地方。空氣裡,似乎還有她髮上常沾染的那一絲淡淡梔子花香。

  半晌,他起身坐到琴案前,輕輕彈起一首漢樂,卻是古詩十九首中的《孟冬寒氣至》。

  孟冬寒氣至,北風何慘慄。

  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

  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劄。

  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

  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

  低幽婉轉的琴音裡,似乎有著一聲淺淺的喟嘆,一絲淡淡的惆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2:03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七章  碧波萬頃殺機現

  回到金陵藍家,君莫離踏入南院中足有三層高的藏書閣,還是忍不住再次感嘆了一下。

  這裡不同於平日用的書房,是藍家世代收藏醫典藥典的地方。凡是不會經常翻閱的書全部都保存在這裡,有老僕人定期整理清曬,防止發霉。

  看著這滿樓的書籍,莫離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後的某天,藍家會不會因為沒落,或者後人不再學醫,而變賣這可稱是無價之寶的萬冊藏書?

  會不會,也會有一個和自己一樣愛看書的孩子,在某個書齋的角落裡,尋得一本對以後人生影響至深的薄冊?

  微笑著搖了搖頭,她走到二樓的一角,憑著模糊的記憶搜尋要找的那幾本書。

  書很快就找到了。雖然著墨不多,還是記載了關於海蛇毒的中毒症狀和治療方法。可是她真正想要瞭解的沙蜇和宇螺等等較罕見的毒物,卻是沒有。

  莫離思索了幾天,最後決定到東海一趟。既然書裡找不到,那麼,也只有自己實踐測試了。

  雖然定下了主意,但她還是在金陵逗留了一個月,打點家中瑣事,照例為百姓義診,又向闖南走北的行商們討教一番,得知福建那邊的漁業較為發達,確定了南下的路線。

  臨行前,她又給原隨雲捎了一封信,告訴他自己的計畫,並讓他繼續用藥袋敷眼,若非眼睛產生痛感,不要停下。

  仔細收拾了行囊,確定一切都準備妥當,這才踏上了旅途。

  這一次莫離並沒有急著趕路,而是每過一個村落便待上兩三天,為人看診治病。

  在那個時代,沒有X光,沒有心電圖超聲波,要成為一個好的大夫,就必須依靠經驗的積累。要知道,頸背疼痛可能是關節炎,也可能是心肌梗塞的症兆;胸悶氣喘可能是哮喘病,也可能是肺葉受創淤血;診斷差之毫釐,就有可能是生和死的差別,怠慢不得。

  君莫離深知自己嚮往閒雲野鶴的生活,這一生註定是無法成為那種以救濟人間疾苦為理想的偉大人物。但是,助人為樂的心腸總還是有的。原隨雲中毒至今十多年,什麼時候查出其中的毒素已經沒有差別,所以,這一路剛好可讓她遊歷試煉。

  說起來,這個世界比起她前世對古代的認知,對女性實在是寬容了很多。在江湖上不乏單獨行走的女子,因此所到之處,人們對她這個女大夫也沒太多的驚詫之色。

  路上曾碰到過幾次意圖不軌的匪類,莫離懶得理會,往往一縱身形就從一票人頭上越過,完全視而不見地逕自前行。她和人打架的本事或許火候尚淺,但輕功卻絕對是江湖一流好手的境界。

  結果,倒是把那些打劫的三流角色嚇得不輕,以為自己從鬼門關前逛了一圈回來,之後好幾天乖乖在窩裡修身養性,不敢出動。

  當莫離走到福建地境時,天氣已經有些轉涼了。

  「雁兒南歸,蟹黃魚肥……我該是挑了個好時間吧?」她微笑著喃喃自語,朝前方那升起嫋嫋炊煙的小漁村走去。

  長期住在海邊,受海風海水侵襲,村裡不少中老年人有風濕、關節炎等毛病。這種偏遠地方極少有大夫路過,因此莫離受到了很熱情的招待。當晚,她便在一個老婦人家中留宿。

  晚膳自然就是新鮮的海產了。這時候果然是吃蟹的季節,當地人在沙灘上放竹籠捕蟹,之後直接丟鍋裡蒸了吃。因為是海水蟹,肉裡自然帶著鹹味,即使不用薑醋調味,依然十分鮮美。莫離又到沙灘上看了竹籠,要了幾隻不能進食的鮮蟹來,取一壇粗劣的黃酒,丟進去浸泡。這東西連殼搗碎之後外敷,卻是活血驅淤的良藥。

  一邊重新封起酒罈,莫離有些感嘆。如果原隨雲也在這裡就好了,這道蒸海蟹不加任何調料,卻如此鮮美,他一定也會喜歡。自己還可以和他一起琢磨著,弄個什麼花蟹六吃之類的出來試試。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啊……」莫離喃喃自語。她雖也是廚藝高手,但身邊沒有同好,一個人折騰這些東西終究會無趣得很,也就興趣缺缺了。

  低頭看了看,卻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人家是涉江采芙蓉,那她這算什麼?竹籠摘螃蟹?不倫不類啊!

  「君姑娘在笑什麼,這麼開心?」背後傳來主人家和善的聲音。

  「沒什麼,想起了一個故人而已。」莫離微笑著轉身,拍去手上的塵土,說道,「對了,老人家,我想請教一下──這裡可有人能在捕魚時搭我在船上麼?我需要找些海裡的東西做藥材。」

  第二天早上,莫離便去找了住在漁村外的林家兄弟。

  不得不說,之前莫離對漁船的認知是完全錯誤的。她以為那都是一些輕巧簡單的小船,但其實並非如此。以捕魚為業的漁夫,每次出海便是一整天,若只是扁舟一葉,網來的魚都要放哪裡?

  事實上,這裡出海捕魚的船,倒是和她前世看過的頗為相似,只是用了木頭而並非鋼筋罷了。林家兄弟的那艘船就相當大,下面還有一層蓄水,轉養著網來的魚。他們兄弟雖然也是村裡的人,但就住在船上。根據那位元老人家的說法,他們的船是最快最穩的,也是村裡出海最遠的一艘。

  兄弟兩個都長得頗為粗壯,又因為常年在海上生活,曬得極黑。他們兩個顯然都不怎麼會說官話,不過在比劃了一番之後,好歹也瞭解了莫離的意思,對她這個大夫還是頗為尊敬的,便帶著她出海了。

  整整一天都待在漁船上,感覺其實不是那麼好。因為莫離要在每一網魚中找她想找的那些毒物,基本上一整天都是暴曬在烈陽下。雖然她已經戴上竹笠,手上臉上也塗了一早準備好的蘆葦漿,但效果畢竟比不上防曬霜。

  也曾想告訴那兩兄弟自己要找的是哪幾種生物,問問他們以前見過沒,或讓他們幫忙留意。但那兩人官話實在太差,幾次溝通不良,只得無奈地放棄。

  說實話,她也知道這些劇毒的東西一般待在深海,普通的漁民很少會碰見,所以才會找上出海最遠的這兄弟倆,姑且一試。如果過幾天還是一無進展的話,再想其他的辦法吧?

  其實有了內力之後,閉氣的時間還是頗長的。也許她可以思索一下,弄一身精良的水靠來,然後像前世一樣潛水看看?像宇螺那種東西,潛水就會更容易找到……

  這時的日頭已經有些偏西,船也開始回航了。被曬了一天,聞了一天的魚腥,中午又和那兩兄弟一樣,只吃了幾塊乾麵餅充饑,莫離此刻也不禁感到有些疲憊了。在兩兄弟投下最後一網時,她心頭突然升起了一種說不出的不安感覺,似乎……遺漏了什麼似的。

  刻意想要驅逐這種感覺,莫離轉身望向海面,舒展了一下筋骨。

  就在這時,她的心頭突然像是被什麼重重撞了一下,全身猛然一顫。在大腦還沒反應過來之前,身體已經本能地折轉,長袖揮出──

  砰地一聲氣勁相交,一條鐵鏈「嘶啦」扯去了莫離小半片衣袖,而對方充滿詫異地「咦」了一聲。

  莫離定睛望去,只見那林家兄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棄了魚網,此時一人手持鐵錨鏈,一人陰沈沈地站在一旁,與她對峙。

  ……殺氣!剛才那一瞬間帶給她微妙不安感覺的,就是所謂的殺氣麼?

  莫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緊緊盯著那兩人,卻什麼也沒有問。

  看剛才襲擊她那鐵鏈上纏著的勁力,現在說什麼也只是白白分神,還是先保住性命比較重要。

  手持鐵鏈的人眼中精光一閃,手腕一抖,鐵鏈便宛如毒蛇一樣振了起來,挾帶勁風朝她飛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2:08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八章  禍福相倚孰知極

  君莫離縱身躍起,堪堪避過,那鏈子卻像有生命一般,在半空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拐了個彎,再次襲擊她後心。

  搞什麼!難道還是星雲鎖鏈嗎?

  她心中一凜,對方的內力居然可以將這鐵鏈控制如斯,身手絕對不比她差,何況旁邊還有一個正虎視眈眈地看著,尚未出手,自己恐怕是無法同時制服這兩個人的。

  要不然,先跳下海去,逃生的機會還比較大?

  在狹窄的空間飛快地拆招遊鬥,轉眼過了三十多招,莫離猛地低喝一聲,不管不顧地伸手直插,狠狠抓住了那毒蛇一般的鐵鏈,任手腕被抽得火辣辣地痛。纖細的手臂上青筋爆起,似乎想把對方的鏈子扯過來。

  那人一愣,也運勁回扯,她卻猛地放手,一擰腰朝海面投去。

  旁邊一直靜立的人瞬時動了,以極快的速度將手中的一塊船板擲向莫離,淩厲而徹底地封死她的後路──原來,他早已看出她的意圖。

  莫離不得不在半空折身,之前用了全速飛退,這一下她躲得極其狼狽。就在這時,背心的鐵鏈又如鬼魅般飛速襲來。她一口氣已經用盡,在半空中避無可避,只聽嘩啦啦一陣響,身上被鐵鏈層層捲上,砰地重重摔到在甲板上,動彈不得。

  手持鐵鏈那人飛身掠來,五指如爪,狠狠朝她頭面罩下!

  「等等!」剛才擲出船板的人突然出聲。

  「怎麼?」

  「留她個全屍吧。」那人分明說的是一口純正的官話,只是聲音和之前一樣粗啞難聽。

  一手依然緊抓鐵鏈的人沒有回答,似乎有些猶豫。

  「屍體見了血,恐怕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你莫忘了這一帶常有官兵巡海,有時候就連那個人的船,也會在附近出沒。」

  他這一句似乎是說服了同伴。手持鐵鏈的人微微點了點頭:「好,就照你說的辦。」

  他抬手點住莫離四肢穴道,又將鐵鏈在她身上纏了幾圈,牢牢縛住,像提粽子一樣一把抓起她,朝船舷走去。

  莫離剛才被摔得頭昏眼花,這時好不容易順了氣,強作鎮定地開口:「反正我橫豎也要死了,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誰和我有仇?」

  既然已經徹底落到對方手裡,那麼能拖得一時便是一時。也許……還能有轉機。

  提著她的那人陰沈著一張臉不回答,莫離深深地吸了口氣,又望向旁邊那人:「喂,做鬼也該做個明白鬼啊!你就不怕我陰魂不散,回來找你們報仇麼?」

  那人嘴角扯了一下,用像砂皮一般難聽的聲音說道:「你若真變成鬼要報仇,去找原公子吧!」

  原──

  莫離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陡然放大,連時間也如膠稠的漿糊一般凝固,腦海中一片空白。

  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耳邊陡然響起風聲,嘩啦一聲,她全身已經被海水淹沒,直直往深處沉去!

  海水浸沒頭頂的一剎那,莫離卻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

  彷彿是手心汗濕,卻在提起筆打開卷子的那一刻,徹底冷靜下來的考生。

  彷彿是前世那個明明很怕做報告,卻在走上臺面對公司五百多人,在瞬間恢復鎮定從容的那個自己。

  強烈的求生意志讓她的思緒在這一刻清晰無比,理智地硬生生壓下了想要張嘴呼吸的本能,閉上眼睛,從鼻中緩緩吐出一絲濁氣。

  在她已經練了整整六年的那本「瑜珈四十八式」中,有一個姿勢是她從來真氣只行走一週天就立刻停止的。那個姿勢若放在她前世修習的拙火瑜伽中,有一個很不雅的名字,叫做屍解式。

  那個姿勢的真氣是走任督二脈,每次運氣一周天后,莫離便會覺得心跳緩慢,呼吸平弱。雖然全身舒泰,但卻懶洋洋的,神智也有潰散的趨勢,所以不敢多練。後來她和原隨雲學了許多運氣的知識,隱隱知道,這是讓人進入龜息狀態的功法。

  她在前世就聽說過,有人把瑜珈練到極致,當眾表演,被封入鐵箱鎖進密室。幾個月後打開,人宛如死屍,僅有微弱心跳,卻會漸漸「活」過來,沒窒息也沒餓死,除了極度虛弱,和常人無異。

  現在的她雖然全身被綁,做不出四肢大張的屍解式,但那些姿勢本就是輔助真氣運行,並非關鍵。

  以她目前的內力修為,在水底閉氣約能有一盞茶的時間。如果不能在那期間達到龜息的狀態,那麼……

  這些「如果」、「那麼」,莫離卻一點沒有考慮。此刻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僅用背水而戰般的絕對理智,一遍遍催動真氣行走任督二脈,一面緩緩吐出肺中的濁氣。

  真氣運轉一週天,又迴圈複始。漸漸地,神智變得極其模糊,似乎到了「魂離」的狀態。隱隱知道自己此刻應該是沉到了海底,但是已經沒有任何知覺……

  或許,人在母體中便是這種感覺吧?明明沒用口鼻呼吸,沒有什麼自主的思想,但確實──

  是活著。

  時間悄無痕跡地流淌,日月星辰交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一絲極其微弱的靈識突然感覺到周圍有了細微的變化。

  然後,在那全然的混沌之中,整個世界突然爆炸!灼熱席捲一切,宛如宇宙初始。

  那一絲侵入體內的熱氣以不可思異的速度肆襲她的奇經八脈,莫離狂噴出一口鮮血,猛地睜開眼睛。

  能呼吸了;身體能動了;她離開海底了──

  腦海中淩亂地閃過這幾個念頭,轉眼卻顧不得細思,因為全身真氣亂竄,如一把把尖刀般淩遲著她的經脈。莫離本能地蜷縮起身體,垂下頭緊緊抵著膝蓋,雙手平放在腳邊,整個人呈療傷的嬰胎式,將背部要害完全暴露在上。

  模糊地感覺到一隻大手輕輕放在了自己背上,似乎怕被誤會有惡意,低沉溫和的聲音隨即響起:「姑娘?」

  「大、大椎穴……走手……少陽……三焦經……」莫離咬著牙,斷斷續續地擠出那幾個字,額頭上豆大的冷汗顆顆滲出。

  「好,我知道了。你放心。」那聲音依舊溫和,隱隱透露出一種讓人安心的堅定力量。

  然後,一股中正平和的內力緩緩從大椎穴推入她體內,順著她說的經脈行走,撫平、帶動她淩亂潰散的真氣。

  全身的痛楚漸漸緩和下來,冰冷的四肢也慢慢溫暖。體內狂嘯的風浪終於平息,真氣緩慢卻不帶阻塞地流動,如靜水無痕。

  那股輔助她的外力悄然撤走,莫離卻沒有絲毫感覺,依然靜靜蜷伏著。平息後的真氣緩緩流淌全身,直到經脈中最後一絲撕裂般的痕跡也被抹去,才吐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抬起頭來。

  面前,是一片光滑的甲板,一地明媚的陽光。古銅膚色、英俊修長的男子站在她面前,明亮的眼中帶著七分驚訝三分疑惑,定定地望著她。

  一個長袍拽地、赤足散髮,秀美宛如精靈的少女靜靜站在他身邊,目中亦盛滿了驚疑之色。那少女看似和男子並肩,其實站在他身後小半步,只要男子一個輕微的動作,就能妥當地將她保護。

  而在那少女的左右胳膊上,又各吊著一個女孩子,左邊的秀氣右邊的甜美,各只露出小半張臉,臉上的神色也誇張很多,好像看到了鬼一樣。

  望著眼前這四個人,再低頭看看自己被海水浸泡得灰白泛青的雙手,莫離也只能苦笑,虛弱地說了句自知十分經典的話:「我是人,不是鬼。」

  話剛說完,眼前突然一黑,人已經支撐不住,十分丟臉地昏迷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2:13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九章  終於結識楚留香

  當君莫離再次睜開眼睛時,看到的自己身上一床顏色素雅的被縟。微微閉了閉眼,昏沉的意識便漸漸清晰起來。

  看來……是被人救了呢。只是不知道她睡了多久?

  ……又在水底下泡了多久?

  甩了甩頭,莫離開始打量四周。只見這是一間窄小但相當乾淨舒適的臥房,佈置雅潔。朝窗外望去,觸目一片微微晃動的蔚藍色,想來還在海上了。

  正想試著坐起身來,艙門被輕輕打開了。莫離轉頭望去,便看見了那名美得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女。

  「啊,姑娘你醒了!感覺如何?」少女走到她床邊,溫溫軟軟的聲音帶著江南口音,極其動聽。

  「和之前比起來,好多了。」莫離微微一笑,「多謝照顧了,請問姑娘怎麼稱呼?」

  「我姓蘇,叫蓉蓉。」

  蘇蓉蓉?!楚留香身邊那個蘇蓉蓉麼?莫離微微張嘴,想起了自己昏倒前匆匆一瞥看到的那幾個人。還真是──可以對號入座。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請問,救了我的……是楚香帥嗎?」

  蘇蓉蓉點了點頭,烏亮的眼珠一轉:「姑娘知道我楚大哥?」

  「我雖然不是江湖中人,但也聽說過楚香帥和三位姑娘。」莫離微微蹙眉,「對了,我當時,應該是被沉到了海底吧?不知香帥是怎麼──」

  「甜兒想做瑤柱冬瓜盅,我便下海為她去撈蚌。沒想到卻看到了姑娘。」

  門口突然傳來的聲音讓莫離轉頭望去,這一次,終於看清了書中的靈魂人物──楚留香。

  他的五官很俊朗,透著陽剛的味道,此刻的他淺淺含笑,眼神明銳,卻有說不出的溫暖,彷彿房間也因此更亮了一些。

  若說無花的氣質空靈如水,原隨雲淡雅若雲,那麼這個人,毫無疑問就是陽光。

  的確是……非常容易讓人產生好感的一個人。

  莫離微微一笑,欠了欠身:「多謝香帥救命之恩。」

  「姑娘客氣了。不知該如何稱呼?」

  「啊,是我失禮了。香帥,蘇姑娘,在下君莫離。」

  楚留香的眼中似閃過一道精光,仔細打量了她一眼,微笑道:「在下冒昧,不知姑娘和聖手藍天宇前輩可有淵源?」

  「正是家舅。」

  「姑娘是江左藍氏醫道的傳人?」雖然已經猜到,但是楚留香臉上還是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來。

  蘇蓉蓉朝他看了一眼,隨即淺淺微笑著站起身來,柔聲道:「君姑娘,你已經睡了三天了。甜兒在廚房溫著粥湯,我去給你端來。」

  「多謝了。」莫離微微欠身致謝,目送她離去。果然……是個相當玲瓏剔透又體貼的女子呢!

  轉頭重新望向楚留香,她開口道:「香帥可是想問我,是怎麼會落到那步田地的?」

  「若姑娘不介意的話。」楚留香在蘇蓉蓉空出的椅子上坐下,柔聲說道,「就在下所知,江左藍氏醫術高超,在江湖中聲望極高,從未與人結仇。我實在想不出,會有什麼人對姑娘下此狠手。」

  「我也想不明白。」莫離苦笑一聲,只說自己是想出海尋些藥材,將到達漁村之後發生的事,完整說了一遍。

  楚留香微微蹙眉:「我不記得江湖中還有林氏兄弟那兩個人物,想必是別人易容改扮的了。姑娘可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

  她搖了搖頭,微微嘆氣:「我若是知道,說不定就不會被人丟到海底了。」

  這確實沒錯。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無話可說。

  「對了,香帥,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九月二十六。」

  記得到漁村那天是廿十,蘇蓉蓉說她昏迷了三天,這樣算的話……

  莫離不禁打了個哆嗦,低頭看了看自己完好的雙手。雖說龜息狀態在外面看起來和死物差不多,又有內力護身……可是在海底泡了這麼久居然毫髮無損,還真是祖宗保佑、福星高照。

  楚留香的想法顯然和她差不多,笑了笑,說道:「剛在海底見到姑娘的時候,在下還真是嚇了一跳,本以為一定是沒救了。沒想到姑娘還有一身如此奇妙的功法,又如此鎮定,竟能在被人捆綁之時進入龜息狀態。」

  「這個,說起來倒是我僥倖了。我也沒想到居然會成功……」想起自己能夠在入水的瞬間達到心無旁鶩的原因,莫離心口猛地一揪,不由地低咳了幾聲。

  「姑娘還好吧?」楚留香立刻面露關切,似帶著一絲愧疚之色,「當時探到姑娘心口尚有一絲熱氣,在下急著救人,為姑娘輸入內力,卻是莽撞了。」

  莫離淡淡一笑:「哪裡。我所修習的功法,真氣行走的路線和常人迥異,香帥不知也是正常。」

  雖然被強行從龜息狀態拉出來,那滋味實在不怎麼好受,但比起困在海底衰竭至死或淪為魚食,無論如何都要好太多。

  楚留香點了點頭:「不知姑娘現在有何打算?若姑娘願意,可儘管在此安心養傷,等身子大好了再上岸。若是急著回金陵,我也可以護送姑娘回去。」

  莫離微微思索了一下,說道:「要殺我的人此時想必以為我死了。我若急著回金陵,說不定反而打草驚蛇,連累家人。如果香帥能夠暫時收留,小女子感激不盡。」

  「不用這麼客氣。」楚留香真誠一笑,溫聲道,「君姑娘年紀輕輕便已是藍氏醫道的傳人,遭此大難又能臨危不亂、沈著自救,讓人佩服。雖然會遇見的原因實在不讓人愉快,但相逢總是有緣,如果以後姑娘想要尋查害你的真兇,在下也願意助一臂之力。」

  莫離忍不住一笑。這個人還真是愛管閒事的脾氣啊!難怪在書中總是麻煩不斷。不過,世界上有他這樣的人存在,對許多人來說,都是件極其幸運的事吧!

  心裡一暖,她點了點頭,微微欠身:「那麼,我就不和香帥客氣了。日後說不定真的需要仰仗,先在此謝過。」她抿嘴一笑,「還有,不是我咒你……不過日後若你有個什麼傷病,也可以儘管來找我。」

  楚留香朗聲一笑:「俗話說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我也先謝過姑娘了。」他站起身來,朝她點了點頭,「姑娘現在想必很累,我不多打擾了。等姑娘身子好些,再說其他吧。」

  莫離頷首,望著他走出艙外。剩下她獨自一人,她的眼神頓時一黯,忍不住抬手按住了心口。

  劫難在即卻能臨危不亂,沈著自救?不……太抬舉她了。

  「你若真變成鬼要報仇,去找原公子吧!」

  沙啞陰沈的聲音言猶在耳。那個人一定做夢也想不到 他這一句話,竟然救了她一條小命。

  原公子……?當時實在太過震驚,以至於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前一秒的百般疑惑、恐懼、不安和焦躁,瞬間像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抹了個乾乾淨淨。

  就因為思緒空空蕩蕩,所以在落水的剎那,能夠破而後立,讓求生的理智瞬間佔據她整個人,讓她用連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冷靜閉起呼吸,運功進入龜息狀態。

  否則的話,再怎樣她終究是個凡人,被人綁成粽子一般拋入海中,怎麼可能成功驅逐一切雜念?恐怕是免不了會被活活溺死的……

  原隨雲……

  莫離的手不覺糾結起衣料。她不相信要殺她的幕後人會是原隨雲!且不管兩人相交多時的情誼,他又不是瘋子,殺人總該有動機吧?無論如何,原隨雲都沒有要害她的理由。

  可是,他是除了藍太夫人之外,唯一知道她來福建的人……

  也是藍太夫人之外,唯一知道她濟南之行發現任慈中毒的人。

  如果……

  「君姑娘?」

  艙門口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莫離轉頭望去,看到蘇蓉蓉托著一個食盤,微笑著走到她床邊。

  「這是用鴿湯燉的清粥,還有一些醬菜。我想以姑娘現在的身子,恐怕經不得油膩,還是吃這個最好。」蘇蓉蓉將食盤輕輕放在她床頭幾案上。

  「有勞了。」莫離點頭致謝,從她手中接過牙箸。遲疑了一下,她抬頭問道:「蘇姑娘,你能不能陪我坐一會?」

  現在的她才剛死裡逃生,心緒極其不穩,無法真正冷靜地分析細節。所以,最好什麼都不要想,先把身子養好再說。

  蘇蓉蓉笑著點了點頭,在她身邊坐下。只是當莫離端起碗的時候,腦海裡還是不能自制地,極快閃過一個念頭。

  原隨雲……現在的你,在做什麼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2:21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章  衣料天敵流雲袖

  天色已晚,無爭山莊被籠罩在一片銀色的月光下。偌大的莊院中,只剩下幾處窗戶還隱隱透出暈黃的燈光。

  書房中,原隨雲靜靜坐著,身邊桌上是一盞明亮的油燈。那當然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因為房裡的另一個人。

  「你是說,君姑娘從到了那個漁村後,第二天便失蹤了?」

  「是的。」

  「那個村子可有異常?」

  「屬下仔細看過,確實都是些普通的漁民。」

  原隨雲沉思了一下,又問道:「那麼,村子裡最近有沒有什麼人死亡?」

  「村口的一個老漁民,十幾天前染風寒死了。留君姑娘宿夜的老婦似乎當時曾照顧他,怕是被傳染了,兩天前也死了。」

  「君姑娘可有為那老婦診治?」

  「這……」那人看見原隨雲緊蹙的眉頭,頓時醒悟過來,臉色一白,低頭道,「屬下疏忽了,請少主責罰。」

  堂堂江左藍氏的傳人啊!若是連個風寒也治不好,豈不是天大的笑話麼?

  原隨雲只是一揮袖:「再去查!多帶兩個人,有什麼發現立刻來回報。」

  「是!」

  聽著那腳步聲漸漸遠去,他伸出手,摸索到了燭火散發的熱氣,一揮袖便滅了燈。

  靜靜地在黑暗中坐了半晌,原隨雲俊秀的面容沉靜如水,那緊蹙的劍眉,始終不曾鬆動分毫。

  艙房的桌上亮著一盞油燈,君莫離披著件月白色的外袍坐在桌前,筆桿輕點下頜,深思地望著眼前的一張紙。

  半晌,她輕抬秀腕,輕輕劃去紙上的「原隨雲」三個字。

  剛清醒時她確實不夠冷靜。對方也許沒有必要對一個將死的人說謊,但是──

  也沒必要非得說大實話。

  無論如何,此刻的原隨雲都沒有要害她的動機。這兩年兩人每月通信,堪稱知己。論情論理,都不該是他暗算她。

  猶豫了一下,提筆又將「藍氏」二字給劃去。

  若是和藍氏有仇,什麼時候不好下手,偏要到現在才找上她?而且,以藍太夫人的謹慎,若是有什麼仇人的話,一定早就告訴她了,尤其是當她獨自出門在外的時候。

  更何況,她甚至還不姓藍。

  那麼,她所能想到的,就只剩下兩個理由。

  還留在紙上的,是「奇毒」和「濟南」兩個詞。

  若說是因為想要查找原隨雲眼中毒素惹來的禍,那麼他那個仇家也未免太可怕了些,竟然對山莊裡發生的一切都瞭若指掌!無爭山莊怎麼說也不是浪得虛名,世界上……真的會有那樣神通廣大的人存在嗎?

  而濟南……

  之前她倒是忘了,當日她曾在任夫人手中留字,所以,任夫人也是知道她秘密的人。而她離開無爭山莊前,最後得到的消息是任老幫主故去,南宮靈接掌幫主之位。任夫人對丈夫情深意重,傷心欲絕之下,或許一時激動,洩露了什麼?

  可是……當初那個聰慧女子眼看丈夫一天天因中毒而衰弱,尚能不動聲色地和南宮靈周旋,甚至不知用什麼計謀,逼得他不得不到金陵來尋醫。那樣的人,心智絕對是無比堅忍的。更何況對任幫主的死,她應該早有準備,怎麼會這樣沉不住氣?

  莫離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只覺得自己好像陷進了一團迷霧之中。眼前明明依稀有著些什麼,可就是看不清楚。

  又低頭看了看那張紙,她忍不住苦笑一聲。無論是因為哪個理由遭遇謀殺,貌似都和毒脫不了關係。自己這些日子來,還真是活得精彩刺激吶!

  微微搖頭,莫離站起身來打開艙門,走了出去。

  到底是在水底下泡了六天,之後又是因為外力而強行脫離龜息狀態的,對身體損害不小。所以這兩天每天十二個時辰,她倒是有七八個時辰都在睡覺。

  饒是如此,還是和船上的幾個人熟稔了起來,三個女孩子更是一口一聲「小離」地叫著她。不過,此刻已經夜深,他們應該都就寢了吧?

  踏上甲板,這天晚上月色正好,照得光潤的木質地霜白一片。被微涼的海風一吹,莫離只覺得頭腦頓時一醒。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意念微動,突然飛身縱起,在半空中接連折身,姿態輕盈巧妙,短短幾秒時間裡竟換了十六種姿勢,方才穩穩地落在地上。

  「禍福相倚,孰知其極……倒真是一點不錯。」莫離看著自己的雙手,忍不住喃喃自語。

  這兩天運功調息時,隱隱感到和以前有些不同,剛才一試果然不差。不知是為什麼,現在她體內的真氣似乎完全融入了四肢百骸,和她整個人結成了密不可分的一體。只要一動念頭,不必如何刻意,就能催動自如。

  「君姑娘,天色已晚,還沒歇息嗎?」

  正望著海面上破碎的月影出神,背後突然響起一個低沉的嗓音。莫離回過頭,淺淺微笑:「白天睡得太多,現在反而清醒了。香帥怎麼也沒睡?」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我怕是和姑娘一樣的理由。」

  莫離忍不住一笑。這個無比精明強幹的人,平日看起來倒確實是無敵懶散。這兩天偶爾踏上甲板,他總是在曬太陽睡覺。還真不知道自己這個養傷的人和他比起來,哪個躺著的時候更多些?

  不過,這會兒看到他,倒是想起一件事來。莫離微微側頭,問道:「香帥常年生活在海上,可曾見過血芋螺?」

  「血芋螺?」

  「嗯。血芋螺又叫雞心螺,看起來便是一個雞心的形狀,殼是深血色,帶著褐色斑點──」

  「血芋螺可從尾端射出毒針自衛,被刺中者全身麻木,呼吸阻塞,頃刻窒息而亡。」一個柔美的聲音接上她的話。蘇蓉蓉從船艙陰影中步出,走到楚留香身邊,好奇地望著她:「小離,你問這個做什麼?」

  「蓉蓉!我倒忘了,你也是辨毒的大行家,說不定可以幫我。」莫離心裡一喜,說道,「實不相瞞,我這次來到福建,是為了要找海裡的幾種毒物,那血芋螺就是其中一種。」

  「這東西如此厲害麼?難怪蓉蓉你一直提醒我,在水底看見海螺切不可以輕易去觸碰尾端。」楚留香朝蘇蓉蓉笑了笑,又望向君莫離,「君姑娘要找這些毒物做什麼?」

  「為了一個朋友。」她緩緩說道,「我有一個朋友,眼睛被人毒瞎整整十多年了。那毒十分複雜,我花了近一個月,也只辨出其中三種毒素……我想,剩下我認不出的,很有可能是海裡這些醫書記載不全的毒物。」

  楚留香目光閃動:「能難倒姑娘的毒,想必是十分霸道了。不知姑娘辨認出的毒素有哪些?」

  「金環蛇液、天山雪蛛和碧玉蜂刺。」

  蘇蓉蓉臉色一白:「這三種,無論哪一樣都是致命的劇毒!什麼人這麼高明,竟然可以將這些毒素混合在一起,毒瞎了人卻不會傷人性命?」

  「這個,就連我朋友自己也不知道。」莫離苦笑一聲。

  楚留香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不願多說,也就體貼地沒有追問什麼,只是轉向蘇蓉蓉。

  蘇蓉蓉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只要小心別碰到尾部的尖刺,血芋螺也沒什麼可怕的,楚大哥不妨去為小離抓幾隻上來吧!這一帶的海域還有幾種毒物,讓我想一想,明天一併告訴你。」

  幾天後,君莫離臉色略顯疲憊地坐在一間艙房的桌前,仔細辨認眼前一尾被血芋螺戳死的小魚。

  她身邊還有一隻水缸,裡面有兩隻其他種類的毒螺、一尾沙蜇,以及海裡的毒王,莫離看到時著實為楚香帥捏了一把冷汗的箱水母。

  這個人在水裡果然就像在陸地上一樣自在,不過用了半天功夫,就為她弄了這麼一缸毒物來。

  莫離擦去冷汗,千恩萬謝之後,便把自己關到了房裡埋頭鑽研,並且再三囑咐不清楚其中厲害的李紅袖和宋甜兒,千萬別貿然靠近這個水缸。

  因為這裡面的東西足夠毒死將近兩百個成年人……或是三萬隻老鼠。

  片刻後,莫離看了看桌上那隻離了水的血芋螺,忍不住嘆了口氣。看來……不是當初被她寄予最大希望的芋螺毒。這雖然是走神經系統的霸道奇毒,但觀察小魚的死亡,這種毒素若被提煉出來,卻是有止痛的特性的。

  而當初原隨雲中毒時,卻是眼睛奇痛無比。

  想了想,莫離小心地拿起那隻血芋螺,打開門走了出去。這種東西沉在海底泥沙中,平時也不會害到誰,還是放生吧!

  剛踏出房門,心裡突然感受到一絲異動,飛快抬眼,便捕捉到轉角白色的人影一晃而過。

  莫離下意識地追上去:「誰?」

  那人反身折回,不言不語,竟當胸一掌朝她拍來。

  莫離下意識地舉手招架,卻猛然想起自己手裡此刻還拿著個血芋螺,若被掌力拍散了,那毒針刺到哪裡可不是鬧著玩的!

  猛然收手,她微微後仰,飛抬手腕,揚起長袖。

  流雲袖捲住了對方的手,一引一甩,「嘶啦」一聲,那一掌就被她引到一邊,而對方的輕紗長袖,也被她給撕下半邊。

  「你是什麼人?!」

  這句本該是她問的話,卻從對方口裡吐了出來。莫離定了定神,抬眼望去,只見那是一個美得讓人屏息的銀衫女子,俏臉微白含煞,正狠狠瞪著自己。

  莫離看了看地上的布料,突然很想學楚留香摸鼻子。

  這流雲袖由原隨雲使出來,明明飄逸優雅得不帶一絲煙火氣。怎麼自己每次拿來和人動手,總有人被扯下半截衣袖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2:27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一章  海上浮屍見陰謀

  這一番動靜不小,眨眼的功夫間,楚留香、蘇蓉蓉、李紅袖和宋甜兒已經全都衝了下來,面帶驚訝之色望著那女子。

  君莫離苦笑一聲,揚了揚手中的東西:「姑娘,我手裡拿著的這個叫做血芋螺,尾部藏有致命的毒刺。剛才你那一掌若拍實了,不小心扎在毒刺上,這會兒只怕我得在你身上開兩個洞。」

  女子柳眉倒豎:「你說什麼?!」

  「被血芋螺刺中後,毒從經脈行走,頃刻讓人窒息。必須用竹管刺入孔最、尺澤兩穴,在毒順著手少陰經進入肺經前,強行制止,並將毒素導出。」她十分平靜地解釋,頓了一下,又道,「當然,如果有人口對口,將空氣強行吹進中毒者的肺腑,也可以解一時之急。」

  噗嗤一聲,似乎是宋甜兒笑出聲來。

  女子臉上白一陣又紅一陣,看那神情就是很想再用力打她一掌,但看了看她手裡那詭異的血紅色毒螺,終究還是狠狠一跺腳,轉身面對楚留香,厲聲道:「你就是盜帥楚留香?!」

  莫離呼出一口氣,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一點。饒是她平時性子和善,對這種飛揚跋扈的人實在殊無好感。若是她沒有武功防身,剛才那不明不白的當胸一掌就算沒要了她的命,至少也能讓她躺上十天半月。

  不過,貌似她難得逞一回口舌之快,火卻燒到別人身上去了。

  想到這裡,莫離不禁略帶愧疚之色地看了楚留香一眼。卻見他又是無奈,又帶著幾分好笑地瞥了她一眼,隨即面對那個女子,努力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姑娘是神水宮弟子吧?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貴幹?」

  神水宮?莫離眼皮頓時一跳。那號稱天下第一奇毒的「天一神水」,終於還是被從神水宮偷出來了嗎?所以神水宮的弟子才會找上盜帥興師問罪──

  畢竟,神水宮主「水母陰姬」武功蓋世,能從她眼皮底下偷東西出來,常人恐怕也真的只能想到楚留香了。

  可是,記得在小說裡,是無花騙了神水宮裡的女子,幫他偷出天一神水,然後用來毒死任老幫主……

  憶起那日聽聞任慈的死訊,莫離不由微微蹙起了眉頭。難道在這個世界裡,任老幫主還是死在了天一神水上?可是,當日她曾明白地告訴過南宮靈,任老幫主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他究竟在圖謀什麼,就那麼急著殺死本就已經時日無多的任慈?

  「──你一定要和我去看看這東西。我相信,姑娘你只要看了,就會明白這事的前因後果。」回過神來,只見楚留香竟已經握住了那個女子的手,一邊柔聲說著,一邊牽著她朝甲板上走去。

  而那個剛才還恨不得把人千刀萬剮的跋扈女子,竟也就乖乖地被他拉了出去。

  「他若想拉一個女孩子的手,看來還真是沒人能拒絕呢。」蘇蓉蓉望著兩人背影,輕輕嘆了一句。

  「也幸好那姑娘的手被人拉住了,不然我還真怕她衝過來補我一掌。」莫離苦笑一聲,走上前去,「香帥要帶她去看什麼東西?」

  「屍體!」為了讓莫離聽得懂,宋甜兒很難得地說了字正腔圓的官話。她那健康呈小麥色的俏臉,此刻卻微微發白:「就是剛才,海上飄過來一堆屍體!」

  莫離怔住。

  「海上飄來五具屍體,而且那些人生前來頭都不小。」一邊朝甲板上走去,李紅袖一邊補充道,「小離在研究那些毒物,我們鬧出的動靜你都沒聽見吧?是楚大哥讓我們先別去打擾你。他說你弄那些見血封喉的東西,十分危險,萬一讓你分神,出什麼意外就不好了。」

  說話間,幾個人已經踏上甲板,莫離也一眼看到了那五具已被海水泡得腫脹的屍體,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剛才她就那麼全神貫注麼?船上多了五個死人,她竟然一無所覺!

  楚留香拉著那神水宮的女子站在了其中一具屍體跟前。雖然那屍身被人一刀削去半個肩膀,顯得猙獰可怖,但姣好的面容依然完整,並且一眼就可以看出,身上的裝束和眼前的女子是完全相同的。

  誰知,女子只是淡淡掃了一眼,便道:「這不是神水宮的人。」

  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竟然不是神水宮的人?

  楚留香頓時怔住。半晌,才訥訥苦笑道:「我本來信心滿滿,以為天一神水是你們宮裡的人自己偷出來的,沒想到……」

  女子冷笑:「巧言令色!你以為這樣就能故弄玄虛,唬弄我麼?天一神水你什麼時候拿出來還我?」

  她雖然說得聲色俱厲,但纖柔的素手居然還是一直被楚留香給握著。

  莫離在一旁看著,估計她一時半刻便是想掙也掙不開,這才把手裡的毒螺給拋回海中。

  依然和那女子保持著安全距離,她仔細地打量了一眼地上的女屍,突然開口道:「姑娘,請問你們宮裡的人常常在江湖上走動嗎?」

  那女子似是極度鄙夷地瞥了她一眼,冷冷說道:「神水宮弟子從不和外人來往,天下皆知。」

  直接忽視她的語氣,莫離又問道:「那麼,最近宮裡可有哪位姑娘丟失了衣物?」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問題?女子一揚眉,正要發作,楚留香卻眼睛一亮,說道:「是了!姑娘,你仔細看,那死去的女子雖然不是你們宮裡的人,但她的裝束卻和你一般無二,惟妙惟肖。莫說在下從未到過神水宮,就算真的進去偷了神水,也不可能有時間仔細觀察姑娘們的裝束。」

  那女子微微皺眉,半晌終於說道:「神水宮人雖不常出現在江湖上,但偶爾還是會走動的。」

  「但終究沒多少人在外面見過姑娘們,不是麼?都只是傳聞,說神水宮弟子個個銀衣翩翩、美麗絕倫。」楚留香微微笑道,摸了摸鼻子,「至少在下以前從未見過姑娘這樣的人物……否則,定然是記得的。」

  這話顯然讓女子很受用,她冷若冰霜的臉上神情緩和了一些。楚留香趕緊接著說道:「姑娘,無論是誰偷了天一神水,又企圖用這女屍假冒神水宮弟子,他一定是到過你們那裡,或至少,和你們宮裡的弟子認識。」

  女子聽著,神色轉為深思,不覺點了點頭。隨後似是想起什麼,她的臉色陡然一變。

  「姑娘想到什麼?」

  「與你無關!」

  女子突然又變得聲色俱厲,楚留香卻不為所動,追問道:「你們宮裡,可是有人失蹤了?」

  女子咬了咬牙:「本宮弟子,自然沒有那種畏罪潛逃的叛徒!你猜錯了!」

  看著她眼中激烈掙扎的神色,楚留香目光閃動,沈默了片刻,緩緩道:「如此讓姑娘覺得難以啟齒的事,可是因為……有哪位女孩子竟懷了身孕,明知無法瞞過,自殺謝罪了?」

  那女子頓時臉色大變,顫聲道:「你、你怎知道?」

  這,其實已經是肯定的答案了。楚留香果然是個風流倜儻、深為瞭解女人的浪子,居然能從那隻字片語中,把這件事猜到個大概。只是……

  莫離在心裡嘆息一聲:無花盜天一神水的事,在這裡,果然是和小說裡一樣嗎?

  小說裡的這段劇情她大概還記得:無花借為水母陰姬說禪的機會,偷偷勾引了神水宮裡的女子,騙那女孩子為他盜出天一神水。可憐那女孩懷上了他的孩子,苦等他不到,最後知道身材日變,再無法隱瞞,竟是自殺而死。

  而眼中這個高傲女子,此刻明亮的眼裡竟漸漸泛起了一層水光。不論她在外面是多麼跋扈,可是看得出,她確實是真心為死去同伴的不幸而難過著的。

  莫離垂下目光,心頭突然依稀想到了前世所讀希臘神話中,那個被詛咒的女預言師卡珊德拉。

  卡珊德拉,貌美的特洛伊公主,受到司占卜的太陽神阿波羅報復。凡是她預言的事情,必定百發百中,但也同樣註定了不會有一個人相信。於是,她明知自己的國家會因為那絕世美女海倫而走向毀滅,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說啞了喉嚨還是無能為力。

  莫離突然覺得,也許她有些能瞭解卡珊德拉的鬱悶。聽著那被始亂終棄女子的不幸遭遇,她實在很想大喊:妙僧無花到過你們宮裡吧?罪魁禍首就是他!

  但若此刻她真的喊這麼一句出來,八成和卡珊德拉一樣,會被人當成瘋子。

  「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你若找不出來是誰偷了天一神水,神水宮就唯你是問!」

  就在莫離神遊的時候,眼前的女子終於把手從楚留香掌中抽了回來,留下那麼一句蠻不講理的話,便縱身躍上一直藏在船尾的小舟。

  只是,她離去前終究還是回過頭,清清淺淺地嫣然一笑,說道:「我叫宮南燕,楚留香,你記著吧!」

  宮南燕……這名字有點耳熟,似乎也是個重要的人物?

  莫離皺了皺眉,實在記不起來,便不再去想。畢竟,目前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面前躺著的五具屍體。

  她畢竟是學醫的,眼前也是一個極佳的考驗機會。如果將從小說裡知道的一切事情全部擯棄,那麼……

  憑她自己,又能看出些什麼頭緒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2:34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二章  半截衣袖嵌疑題

  送走了神水宮那尊大神,李紅袖簡潔地向君莫離介紹了一下那幾具浮屍的來歷:

  浮屍一號,濟南天星幫的總瓢把子,「七星奪魂」左又崢,被浮屍二號的成名絕技硃砂掌所殺。

  浮屍二號,硃砂門「殺手書生」西門千,咽喉被看似海南派劍法的利劍捅了個窟窿。

  浮屍三號,正是海南派三劍客之一的靈鷲子,腦袋被削去了一半。

  浮屍四號,貌似就是那用大刀劈人腦袋的傢伙,沙漠之王「無影神刀」劄木合。這人卻是中了天一神水的毒,全身爆裂而亡。

  然後浮屍五號就是剛才楚留香拖著宮南燕來看,那個衣著和神水宮弟子一般無二的女子了。

  這五人個目前的尊容實在都不怎麼好看,但是……

  權當歷練吧!過幾年等一心搞「中西結合」的舅舅從天竺取經回來,天知道會讓她搗鼓些什麼奇怪的東西。

  君莫離嘆了口氣,回艙房裡取了幾根竹籤來,緊緊皺著眉頭,開始檢查那些浮屍身上的傷口。

  李紅袖在一旁看得眼睛發直,喃喃道:「小離你還真是大膽,這、這麼噁心的東西……」

  「沒事。若怕這個,當不了大夫的。」其實和這差不多噁心的潰爛傷口,這些年來行醫她也看過不少,都在活人身上罷了。以前也不是沒吐過,後來神經練得極其強悍,基本麻木了。

  只稍稍查看了一下,莫離便搖了搖頭,站起身來:「這些人並不是受人挑撥離間,自相殘殺而死。他們傷口腐爛的程度都不一樣。」

  楚留香攜著蘇蓉蓉走了過來,眼神閃亮:「君姑娘看出些什麼?」

  「硃砂掌和天一神水,一個是內傷一個是毒,從表面看不出太多,但是……」莫離指著浮屍三號,「這人的傷口潰爛程度要比那個被一劍穿喉的人嚴重。他應該……至少比那個人早死了三天。」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這果然就有趣多了。一個死了三天的人,竟然還能用劍把別人喉嚨捅個窟窿?」

  「還有,這個女子死得最晚,傷口竟然還沒有潰爛的跡象。剛才我摸了摸她身上,她應該是受了內傷而死。」

  「內傷?」

  「嗯。」莫離點了點頭,饒是她向來鎮定,這時也忍不住微微打了個冷顫,「胸腹軟綿一片,很可能……五臟六腑都被重力震碎了。」

  蘇蓉蓉聞言低呼了一聲,緊緊抓住了楚留香的袖子,李紅袖更是秀臉慘白一片。宋甜兒倒是好命得多,一早就躲回艙房底下去了,根本沒聽見。

  楚留香也不禁皺眉,卻點了點頭:「這樣倒是很合理。幕後人應該是把這女子打死後,給她換上神水宮的衣服,然後才在她身上砍了那刀,造出被劄木合大風刀劈死的假像。」他喃喃自語,「此人如此心狠手辣,又行事慎密,會是誰呢?」

  李紅袖沉吟著道:「嗯,他的武功應該高於左又崢、西門千和靈鷲子,卻低於劄木合,所以才要用天一神水毒殺。江湖中符合這樣條件的人物……」

  「那人的武功,卻未必低於劄木合。」楚留香苦笑著搖了搖頭。

  「哦?」

  「香帥的意思,是不是說他用了天一神水,又把這個女子扮成神水宮的人,是故佈疑陣,讓人以為神水宮出了什麼叛變之類的事情,致使天一神水流於江湖。然後,將來他便可以用神水去殺更厲害的人物?」

  「不錯。」楚留香略帶讚賞地看了她一眼,「君姑娘不是江湖中人,卻一眼看出其中厲害,果然聰慧過人。」

  「不敢。」她前世武俠小說可沒少看,多少是搭了順風船啊!莫離有些汗顏,立刻轉移了話題:「香帥,這個硃砂掌除了硃砂門的人,就沒別人會使了嗎?」

  要模仿利劍大刀弄出的傷口容易,要模仿別人的獨門絕技,卻難得多。

  楚留香沉吟道:「硃砂門一派的始祖,當年似乎是少林的叛徒。」他這麼說著,眼睛卻望向李紅袖。

  李紅袖點了點頭:「嗯。硃砂掌本名大血手,是大約兩百五六十年前,少林慧明法師首創。慧明自覺這門武功太過歹毒,沒有傳授給弟子,晚年更將心法付之一炬。只是那心法卻被座下弟子平因偷偷抄來,夾在平日誦讀的經書裡。後來慧明大師圓寂,平因藉故還俗,改名創立了硃砂門。」

  兩百多年前的武林秘辛,她說來卻如數家珍,簡直就是活百科了!莫離在心裡暗暗讚嘆一聲,問道:「那麼,現在除了硃砂門,外面還會有這心法流傳嗎?」

  「應該是沒有……除非少林寺裡還有別的抄錄。」李紅袖皺眉想了想,又道,「對了,再來就是大約一百七十年前,武林曾有一次大浩劫。有不少江湖中人怕難逃滅門之災,將自家的絕技抄錄一份,交給當時無爭山莊的莊主原恆若保存。硃砂門的……說不定也在其中。」

  原來是這樣,難怪無爭山莊收藏的秘笈這麼多。記得原隨雲提過,那流雲袖本是武當一派的功夫。就不知道另外一套她還未曾使過的南懷劍法,又有什麼來頭了。

  楚留香微微動容:「無爭山莊現任莊主原東園很少走動江湖,甚至有人說他根本未曾修習武功。而那少莊主──」

  「不會是無爭山莊。」還沒來得及細想,話已經脫口而出。莫離看著面前微帶詫色的三個人,心頭突然浮起一絲說不清的尷尬,含糊解釋道:「死去的這些人都大有來頭,幕後人策劃此事,定非朝夕之間。我五月時曾受原老莊主邀請前往無爭山莊,直到兩個月前,一直住在那裡。」

  蘇蓉蓉和李紅袖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來。雖然她說受原老莊主邀請,但都是女孩子,這兩人立刻聽明白這幾個月她其實是和誰在一起,於是望向她的眼神裡就帶了一絲曖昧笑意。

  「江湖中人都傳言原少莊主天資聰穎,非常人所能及,而且還才高八斗、溫文爾雅。」李紅袖笑著眨了眨眼,「原來小離竟是那位原公子的紅顏知己,失敬啦!」

  莫離頓時有些懊惱。以楚留香的聰明,本就不會懷疑到無爭山莊頭上去,她卻在這裡著急什麼?不過……她和原隨雲都是未曾婚嫁的人,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關係,有什麼好彆扭的?

  想到這裡也就釋然了。莫離微微一笑,大方說道:「我和原公子目前只是朋友而已,稱不上什麼紅顏知己。」

  李紅袖只是笑嘻嘻地瞅著她,品味著「目前」二字中的深意。

  楚留香卻似想起了什麼,眼中閃過一絲混合著驚疑和擔憂的神色,片刻後才轉回正題,說道:「無爭山莊在武林中的地位至高,確實不必用這種手段來暗算這幾個人。只是,如果當年硃砂掌心法有遺留在少林,外人也是探不出什麼的。」他沉吟著,「看來,我得到濟南跑一趟了。」

  蘇蓉蓉微微蹙眉:「你當真要管這件事?」

  「神水宮都找上門來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不管。」楚留香微笑著道,「我們在海上漂流這麼幾天,如今已經到浙江一帶了,離濟南天星幫最近。我先去左又崢的徒子徒孫那裡轉一圈。蓉蓉──」

  蘇蓉蓉溫柔地點了點頭:「你要說什麼我知道了。船一靠岸我就到神水宮去找我表姑,看能不能問出更多關於那個死去的女孩子的事情來。」

  「嗯,路上自己小心。七天後,我在濟南大明湖旁的風雨亭等你。」楚留香柔聲說道,隨後望向莫離,「君姑娘,真是萬分抱歉,在下不能親自盡地主之誼了。」

  「哪裡。香帥救了我性命,又對我幫助甚多,我已經感激不盡。」莫離微笑著淺淺一揖,隨即望向一旁的李紅袖,「紅袖,如果你和甜兒不介意,我還想再打擾幾天。香帥辛苦為我捕捉到那一缸毒物,輕易放棄了著實可惜。」

  李紅袖笑著點頭:「小離和我們客氣什麼?自然是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

  「那就多謝啦!……呃,你們還要繼續在這裡聊天麼?我可要先失陪,下去洗手了。」畢竟剛才查看過屍體,雖然是用了竹籤,心裡還是毛毛的。

  幾個人一起朝下面的艙房走去,莫離望著楚留香的背影,微微一笑。

  她自然可以在此時告訴楚留香,設法去見任夫人,就可免去一番周折。但是,記得正是因為調查這件事,楚留香結識了中原一點紅,並且引為至交,一點紅甚至因此而放棄了殺手的身份。

  她對書裡的一點紅印象還是挺深刻的。也許對楚留香來說這份友誼只是可貴,但是對那個外表冰冷但內心灼熱的男子來說,或許就是最最重要、改變一生的機遇。

  她不是神,無法預料若自己橫加干涉會發生什麼事。所以,別人的人生,還是不要貿然插手的好。最多……到時若再遇上,適時透露一些線索吧!

  走過剛才和宮南燕交手的地方,只見被她不慎扯下的半截衣袖還落在地上。莫離隨手撿起了,只見那衣料甚是華貴,銀色的緞子在光下隱隱泛著水藍的光芒。

  她的心裡一動,開口喚道:「蓉蓉,船靠岸時若是時辰早,別急著走,至少等太陽出來後再說。」

  三人聞言都望向她。楚留香仔細看了看她手中的衣料,眼睛一亮,猜到了她心中所想,點了點頭含笑道:「君姑娘果然心思慎密。」

  李紅袖微微皺眉:「你們兩個打什麼啞謎呢?」

  「明天你就明白了。」楚留香笑了笑,說道,「這件事,如果證實了……那就很值得玩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2:42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三章  九十七號柳弦楚

  秋高氣爽,早晨的陽光明媚,在蔚藍的海面上灑下點點金光,萬里碧空如洗。

  莫離走到女屍旁,輕輕將宮南燕那半截衣袖放在屍體的右邊長袖上。在燦爛的陽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見,兩者衣料的亮度微有差異,但色澤竟然是完全相同的。

  銀色絲線,也可以是很多種不同的色彩:銀白、銀灰、銀藍、銀紅……昨天在艙內燈火下,莫離便看見宮南燕遺下的半截袖子並非是她一開始以為的純銀白,而是帶著一抹非常美麗、淡淡的水藍色。

  這下,在場的幾個女孩子都看出其中的玄機了。李紅袖怔了片刻,喃喃道:「果然是耐人尋味了。那個讓少女自殺的罪魁禍首,竟然是在大白天出入神水宮的嗎?」

  在這個年代,裁衣實在不如後世那麼容易,即使家境寬裕如君莫離,也不過是每年換季時添一、兩件新衣。有時新衣服不慎被磨損,是捨不得直接丟棄的,一定會設法修補。莫離雖然很少親自動手,但很多次是自己送去給衣坊專精縫補的繡娘,見過她們的活計。

  繡娘們通常會在衣服內面取料抽絲,但若無法直接取料,需要配線的話,那麼一定會在陽光下進行。屋內光線昏暗,配線便很難做到色澤光亮完全一致。要是晚上在燈火下,就更不可能了。

  因為燭火本就會將一切染上一層暈黃色,無論怎麼覺得顏色相近,到了日光下看,一定會有差異的。可這人仿製神水宮的衣裙,竟然能把銀色中那抹淡淡的水藍也弄到如此神似,就很讓人驚訝了。

  「晚上偷偷潛入神水宮,能夠把鞋子衣帶的樣子看清楚不奇怪,但這顏色居然也能模仿得惟妙惟肖,實在是很不可思議。如果那個女孩子沒有離開過神水宮,屋裡也沒有直通外界的暗道,又有誰會有那麼大的膽子和本事,竟然能在白天跑到水母陰姬的地盤胡作非為?」楚留香沉吟著,轉頭望向蘇蓉蓉,「蓉蓉──」

  「嗯。我知道應該問小表姑什麼了,你放心。」蘇蓉蓉柔和的聲音裡透出令人安心的穩重。

  莫離忍不住微微一笑。有了這些線索,也許……可以早些把無花給扯出來吧?

  看蘇蓉蓉轉過身,就要離開,她連忙小步追上喚道:「蓉蓉。」

  「小離,怎麼了?」

  「想拜託你一件事……」她湊近蘇蓉蓉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

  蘇蓉蓉略帶詫色地看了她一眼,但還是立即點了點頭:「好,我會在你桌上留張字條,到時候你自己去拿了用吧。」

  「嗯,多謝啦。」她想了想,又說道,「不知那幕後人是不是有留意著神水宮的動靜,你路上多加小心。」

  「好,我知道了。」蘇蓉蓉溫柔而笑,輕輕抱了她一下,「小離,你也保重。」

  看著蘇蓉蓉和李紅袖、宋甜兒話別,楚留香走到莫離身邊,低聲問道:「君姑娘,你要研究的毒,是為了原公子?」

  早知道這一點細節瞞不過楚留香。莫離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他微微動容:「是什麼人,竟然能對無爭山莊的少莊主下毒?」

  「不知道。原老莊主似乎對這段往事忌諱莫深,所以我和原隨雲才想從查清毒素下手,或許能捕捉到蛛絲馬跡……」莫離說著,停頓了片刻,突然抿嘴一笑,「香帥,等你這邊的事情了結之後……他日若我還需要你幫忙,可以嗎?」

  「自然是可以的。我以前說過的話,仍然算數。」楚留香瀟灑一笑,眉眼間都是從容自信,似乎無論什麼樣的兇險都不放在心上。

  「那我先謝過了。」莫離淺淺一揖,隨後說道,「對了,還有一件事……」

  「嗯?」

  「如今我還不知是被何人追殺,若香帥在外面碰到有人提起我,是否可以代為隱瞞?」

  明明她沒有提起怕他在濟南遇見誰,楚留香深邃的目中卻閃過一抹銳色,似乎已經有了某些猜想。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終於點頭道:「好,我行事會有分寸,你放心。」

  「多謝了。」

  楚留香點了點頭,臉上突然閃過一絲促狹之色,伸手輕輕拍了拍她肩頭,笑道:「女孩子家,別總是這麼一臉老成的樣子,偶爾也應該撒撒嬌才可愛。」

  君莫離微愕,隨即心頭卻突然一暖。他此刻的神情語氣,實在像極了前世那個和自己情同兄妹的堂兄。

  依稀記得,曾幾何時,那個很寵自己的堂哥也會揉著她的頭,溫柔說道:「女孩子家,別什麼事都一個人扛著,偶爾依賴一下別人,也是可以的。」

  鼻尖微澀,莫離點了點頭,笑道:「我記下了。香帥,過幾日我或許也會去濟南,後會有期吧!」

  船上少了楚留香和蘇蓉蓉,並沒有安靜許多。李紅袖和宋甜兒本就是性子較為活潑的兩個,每天依然打打鬧鬧,絲毫不見冷清。

  莫離有時也會和她們一起嬉鬧一陣,不過大多數時間還是放在了研究毒物上。她深知憑自己的本事,也許撈一兩隻血芋螺上來還成,但像沙蜇、箱水母這些東西,卻不是她能輕易對付的。難得遇見楚留香,幫了她的大忙,實在不該輕易浪費了。

  就這樣又過了三天,到最後,得出的結論卻出乎她的意料:本來她以為最不可能的箱水母毒素,居然是唯一一種和原隨雲中的毒特徵相符的毒素。

  真的……會是箱水母嗎?莫離不禁有些躊躇。這生物被稱為毒中之王是當之無愧的,每一隻箱水母觸角裡所藏的毒素足以殺死三十六個成年人,而且若被它觸角刺中,射入足夠的毒液,在短短十秒裡就會窒息而亡。

  箱水母一向生活在深海,鮮少有人知道它的厲害。若非蘇蓉蓉常年生活海上,為了楚留香的安全而下了苦功,鑽研海中各種有毒生物,恐怕也不會知道它的存在。若果真是箱水母毒素,下手害原隨雲的那神秘人,又是怎麼知道的?

  到了最後,莫離也只能先將這疑問暫且放在心底。至於那隻箱水母,她考慮再三後還是殺死了,問精於暗器的宋甜兒要來一堆針啊鏢啊的,統統淬上毒──份量不會致命,卻會使人四肢麻痺、呼吸困難,很容易造成是見血封喉毒藥的錯覺。

  她自己留了十幾枚小巧的飛鏢下來,其他的就都送給紅袖和甜兒,權當這些天的謝禮。這幾個女孩子跟在楚留香身邊,註定是麻煩不斷的,多幾件能嚇人的東西也好。

  最後,君莫離打開了蘇蓉蓉臨行前為她留下的薄箋,那上面是字跡秀麗的幾個蠅頭小楷:九十七號。

  當日思量再三後,莫離還是決定先到濟南去一趟。動身前往福建之前,她對藍太夫人和原隨雲都說過,此行大約會要兩三個月,所以現在也不怕他們擔心。她所懷疑的「奇毒」和「濟南」中,沒辦法跑去問當年毒害原隨雲的人是不是想殺她,所以,還是先去濟南探探任夫人的口風。

  當初任慈還在世,南宮靈自然對任夫人防範甚嚴。如今她這個「死人」想偷偷潛進去見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應該會容易得多。

  莫離起身離開艙房,到了那間蘇蓉蓉精心設計的鏡室。在靠牆一排矮櫃子上找到了編號九十七的抽屜,輕輕拉開,只見裡面放著一副精巧的人皮面具、一套顏色素淡的衣裙、幾根烏木髮簪、一雙厚實的布鞋、一柄青穗鋼劍,和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她打開薄冊,只見上面寫著幾行字:

  姓名:柳弦楚。

  身份:江南鳳祥銀樓柳老闆第六庶女,念慈庵明心師太記名弟子。

  年紀:二十左右。

  個性:沉靜穩重、不喜言語。

  特徵:滴酒不沾,茹素,喜喝西湖龍井茶……

  莫離合起薄冊,微笑著喃喃道:「碧水柳絲媚,霜天歌弦楚……倒是個很美的名字。只是,我看起來就是整那麼一個清心寡慾的人麼?」

  搖了搖頭,她又拿起了那柄鋼劍。劍很輕巧,隨手揮了一下,極為襯手。只是……還是希望不會用到才好。

  「少主,兩天前,在君姑娘失蹤的那個漁村附近海上,我們發現了一艘被遺棄的漁船。船上有打鬥的痕跡。而且,船艙底下蓄水養活魚的池子底,沈著兩具屍體。」

  無爭山莊裡,一身勁裝的中年人又回到了原隨雲面前,恭聲稟告。只是這一次,他的面色有些蒼白。

  「可知道那兩具屍體的身份?」

  「屬下等將漁船帶回村子,那兩具屍體經過這些天浸泡,早就腐爛得面目全非,只是那漁船是村裡林家兄弟的。死屍身上的衣服,也和兩人平時穿著吻合。」中年人猶豫了一下,又說道,「那兄弟倆據說就住在船上,有時遠航捕魚,十幾天不歸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一開始沒人留意。但是後來村裡人回憶,最後一次看見他們出航,似乎……就是君姑娘失蹤的那個早晨。」

  原隨雲一直很安靜地坐著,直到中年人說完,他的身形似乎都沒有移動一分一毫。可是,他的右手已經緊緊捏住了椅子扶手,指節慘白,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這幾天你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片刻之後,他終於開口說道,聲音平板得沒有一絲起伏。

  聽見極輕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許久之後,原隨雲終於慢慢鬆開了扶手。喀啦一聲,上好的楠木立刻出現清晰的裂痕。

  猶記得那年除夕,因為一顆從天而降的小石子,他循聲縱上了一片屋頂。然後,他聽見那個溫溫軟軟、帶著歉意和一絲懊惱的聲音:「你……我剛才的石子打到你了啊?」

  女孩的談吐高雅不俗,舉止落落大方,可是他也不過覺得有趣,並未怎麼往心裡去。直到後來告訴她自己自幼失明,她怔了片刻,隨後語氣無比堅定地說道:「原隨雲,你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這些年來,什麼樣的恭維話他沒聽過?什麼天縱奇才、才高八斗,什麼姿容俊秀、文武雙全;只是那些人到最後,總是會嘆息著加上一句:「可惜啊!若不是……」

  只有這個女孩,用那樣真摯而簡單的口氣,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他很了不起。沒有可是;沒有若非;沒有如果。

  一瞬間,心底似乎有什麼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

  於是,他和那個名叫君莫離的女孩成為了朋友。

  莫離很隨性,她會一字字為他刻寫堪稱是無價之寶的古書殘本,也會送他不值幾文錢的自釀桑椹酒。

  她也很豁達,偶爾兩人天南海北閒聊時,會因為意見相左而引經據典地辯論。贏了她從不會耀武揚威;發現自己記憶有誤錯了的時候,也從不惱怒,總是大大方方地笑著認下。

  她甚至還很細心。和他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她不會因為他失明而感到束手束腳,依然拉著他漫山遍野地閒逛。可是,她總是會在前方有障礙時拉住他的袖子,自然而然地牽著他的手避過;會繪聲繪色地向他形容某處的景色,也會陪著他靜靜聽雨打桑葉。

  再沒有一個人像她那樣,從不高高在上以憐憫的姿態看他,卻也從不盲目依賴,總是細心地顧到了他的需要。

  莫離、莫離……

  那個聰慧、恬淡又詼諧的少女,她臉龐柔和的輪廓似乎仍刻在他手心,而她的人,竟是永遠沉睡在那片冰冷的海水中了麼?

  原隨雲緊緊握起了雙拳,一步一步緩緩地朝門外走去。在山莊裡,每一塊地方他都極其熟悉,可是這一次他卻走得很慢,彷彿每一步都是經過深思熟慮。每一步,都在暗暗下著什麼決心。

  來到原老莊主的書房前,他輕輕敲了敲門,得到回應後,立刻推門而入。

  原東園正在書桌後臨摹一副字帖,此時看見兒子臉上的神情,立刻站了起來:「雲兒,出什麼事了?」

  他實在很少看見兒子臉上出現如此絕對平淡無波,冷靜到近乎冷酷的神情。

  「父親,」原隨雲一字一字,以不容拒絕的口吻緩緩說道,「我要到濟南去一趟。」

  這件事他一定要親自查清楚。如果害了莫離的人是那個南宮靈……那麼,他一定會讓他,和所有牽連其中的人全部陪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2:46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四章  林中巧退毒蛇陣

  前些天在船上,君莫離已經和蘇蓉蓉學過一些簡單的易容手法。如今仗著精巧的人皮面具,確實成功地給自己換了一張臉。這位「柳弦楚」的名字雖然詩意,臉卻長得頗為方正,加上那一身極其樸素的衣著髮型,屬於十分容易淹沒在人群中的類型。

  莫離並不會改變聲音的法門,好在蘇蓉蓉早就為她考慮周全,挑了這麼個一看就是木訥寡言的身份,所以也不必擔心什麼。於是,收拾好簡單的行囊之後,莫離辭別李紅袖和宋甜兒,踏上了前往濟南的路。

  過了這麼多天,重新踏上陸地,她在走出一段路後,忍不住回頭望瞭望那條停泊在岸邊,寬大舒適的三桅船。誰能想到,這些天來竟然會遭遇那麼多事……如今到濟南,又會是怎樣一番際遇呢?

  搖了搖頭,莫離收回視線,加快了腳步。

  自從上次被迫進入龜息之後,她體內的真氣日見精純,眼下施展起輕功來,自然得讓她自己也略感吃驚,真正達到了身隨意動的境界。

  這麼趕了一天路,當天晚上就已經到了歷史悠久的古城臨淄。找了家簡陋但乾淨的客棧投宿,莫離問了店家,才知道她已經走了約有一半的路,明天下午就能到達濟南。原本以為至少要三天才能到達,如今倒真是快了不少。

  保持著柳弦楚的習慣,晚上莫離只點了一碗素麵,第二天早上則買了兩個芝麻燒餅,帶上就繼續趕路。

  行走了半日,來到一處山林間。此時十月初,正值樹葉變化的季節。陽光照在那些金黃色的葉子上,映出一樹流光溢彩的燦爛。莫離看得心曠神怡,不覺稍稍放慢了腳步。

  就在悠然自得的時候,風聲中突然隱隱傳來一陣極不諧調的喧譁聲。似乎……是人在喊叫?莫離微一猶豫,還是抬手按在劍柄上,縱身朝那方向追了過去。

  越是接近,那聲音越是清晰,竟是一個女子聲嘶力竭的喊叫。莫離臉色微變,更加快了腳步,在林中飛掠。

  然後,她看見了一幕讓她全身血液凝固的畫面。

  崎嶇的山道旁,一輛騾車翻倒在地,車上紮了紅緞的禮盒和酒罈散落一地。一個年輕男子直挺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稍遠處,衣衫不整的少婦被按在地上,徒勞地哭喊掙扎。她身上則壓著一個高大粗壯的男人,正動手扯她的衣裳。

  只一眼,就能明白是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停頓,沒有思考,甚至沒有開口叫一聲住手。莫離猛地拔劍出鞘,連人帶劍化為一道光影,向那男人背後射去。劍鋒並沒有指向致命要害,但招式已經是她前所未有的凜厲。

  那男人顯然武功不弱,聽見了她的劍風。只是莫離出劍迅急,招式精妙,他猝不及防之下,不得不就地打了個滾才避開了鋒芒,頗是狼狽。

  那人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又驚又怒地打量了一下莫離,陰森森地開口:「儂個女娃是啥人?敢管儂祖宗的閒事?!」

  莫離這才看清,他穿著一身滿是補丁的灰布衣,頭髮卻梳得整整齊齊,束在腦後。

  這人看來也應已有四十多歲,身材魁梧、滿臉煞氣,怪的是皮膚卻足以用晶瑩如玉、潔白無瑕等本該用在少女身上的詞來形容。再配上那一口吳儂軟語,真是怎麼看怎麼怪異。

  迎上他那殺氣騰騰的目光,莫離筆直指向他的劍連劍尖也沒有動搖一下。她只是堅決地擋在少婦面前,冷聲吐出兩個字:「畜牲!」

  修養再好的人也會有動怒的時候。眼前這個衣冠禽獸的作為,已經嚴重超越了君莫離忍受的底線!

  中年人面上閃過一絲青氣,突然獰笑道:「好,女娃子尋死,老爺子就成全你!」

  他嘴裡發出一聲尖銳的哨聲,立時,從四方樹叢裡遊出十來條色彩斑斕的毒蛇,朝莫離飛射而來!

  莫離悚然一驚,怕殃及地上的少婦,連忙飛身避到一旁。中年人嘴裡不斷發出抑揚頓挫的繁雜哨聲,而那十來條蛇明顯是訓練有素,沙沙結成陣與她對峙。匆匆一眼,已經看清其中有竹葉青、銀環、尖吻蝮等好幾種致命毒蛇。

  她不由握緊了手中的劍。剛才趕到時,曾看到翻倒的騾車旁有幾壇沒打破的酒。只是這些蛇既然能結陣,恐怕不是光酒液就能逼退的。除非……

  莫離不動聲色地悄悄打量了四週一眼,突然回劍入鞘,隨後足尖一點飛掠到騾車旁,從地上抄起一罈酒,在半空折身,猛地換了個方向投入林中。

  「曉得怕了?哼,看你往哪裡逃!」中年人在江湖稱霸多年,剛才竟險些傷在這個貌不起眼的女子手裡,心裡火大至極。他也顧不得地上蜷縮一團的少婦,嘴裡連發哨聲,帶著毒蛇追了上去。

  林中一片紅白相間的半人高花叢,正是莫離一路上見過不少的野生鳳仙花。她在花叢前停下,一掌拍開酒罈上泥封,隨手扯了一大把鳳仙花下來,連花帶葉塞入壇中,手上運了巧勁,用力搗攪幾下。

  中年人在這時追上了她,看見她的動作,似是想到了什麼,臉色陡然一變,嘴裡哨音也變得低短急促,催動群蛇後退。

  但是,已經太晚了。

  莫離將酒罈往空中一拋,用流雲袖的勁力使勁擊去。只聽砰一聲悶響,陶土壇在半空爆開,醇酒帶著鳳仙花的汁液碎屑,不偏不倚淋在那十來條毒蛇身上。

  鳳仙花,是蛇最怕的植物。在地勢低而潮濕地帶居住的人家,時常在院子前後種上鳳仙花,用以避蛇。莫離將鳳仙花浸泡酒中,兩者混合,那越加濃烈的氣味頓時讓蛇群亂了陣腳,對中年人的哨聲不管不顧,沙沙地四下流竄,轉眼間竟逃得乾乾淨淨。

  中年人那白皙的臉頓時被氣得鐵青。這些毒蛇都是他花好大功夫蒐羅來,又用了許多時間才馴服的,如今竟然被人趕得一條不留,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找回來。他狠狠地瞪著莫離,那眼神簡直恨不得能把她立刻五馬分屍、千刀萬剮。

  「女娃子,報上名來!」

  莫離心頭一跳,也不知道「柳弦楚」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人。萬一給人家帶來什麼殺身之禍,豈不是罪過?

  想到這裡,她淺淺一笑,反問道:「你要知道我名字做什麼?不好意思,小女子窮得很,那幾條蛇跑了就跑了吧,我賠不起。」

  中年人果然被她氣得七竅生煙,怒吼一聲朝她撲了過來。陽光下,一雙肉掌竟泛起詭異的慘綠色。

  莫離一驚,知道他定然是練了毒掌之類的功夫,不敢託大,拔出劍迎了上去。

  那雙手掌一瞬間似乎分化無數,千百個泛綠的殘影有虛有實,氣勢洶洶朝莫離當頭罩下。她手中的劍卻化成了一道銀色的光弧,以十分優雅卻隱含霸氣的角度,朝那一片掌風削去。

  電石火光間,兩人已經交手三招。中年人猛地一個翻身躍開幾步,變色道:「南懷劍法!你是閩南林家的人?!」

  莫離一頭霧水,但看他臉色,便知道他對那林家定是忌諱莫深。於是索性冷冷瞥了他一眼,反問道:「你說呢?」

  中年人臉色變了幾變,突然從懷中抓了一把東西,朝她撒了過來。莫離飛身急避,只聽身後樹叢竟響起嗤嗤之聲。

  待她重新落足,中年人已經跑的無影無蹤,身後的樹叢中還隱隱冒煙,散發出難聞的焦味。

  莫離怔了怔,返身回到那騾車旁,只見少婦倒在年輕男子的身邊,赫然已經自盡而亡,氣絕多時了。想來兩人應是新婚,丈夫被殺,自己又遭受侮辱,她一時承受不住,竟尋了短見。

  饒是莫離身為醫者,見過生離死別,這樣悽慘的場面卻是頭一回遇見。一時只覺得心裡堵得厲害,想哭又偏偏哭不出來,只得咬緊牙關,默默地掘土埋葬了那少年夫婦。

  神色木然地在土堆旁站了半晌,她緊緊握起了拳頭,大步離開。

  剛才那中年人明明鬚髮整齊,身上衣服卻打了那許多補丁。說不定……也是丐幫的人。若是的話,南宮靈身為幫主,身上的罪名只怕還要多加一條!

  不過,能讓他如此懼怕,那閩南林家又是什麼厲害的世家呢?只怪當初她沒向原隨雲問清楚……

  想起那張清俊溫雅的面容,莫離的鼻尖頓時一酸。剛才怎麼也哭不出來,此刻眸中卻突然泛起了一片水光。

  她……

  突然很想見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2:53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五章  月下撫琴知為誰

  漆黑的夜空中懸著一輪清冷的殘月。大明湖上升起一層淡淡的水霧,闌風微涼,煙波迷離。

  一陣低幽寂寞的琴聲從湖邊的亭中流洩而出,悠悠迴蕩在水面上。那琴聲很柔也很美,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哀涼蕭索之意,直直刺進人心底深處,讓人忍不住想要掩起耳朵阻止鈍痛蔓延,卻又不忍心辜負了空靈妙音。

  如風流雲散;看天地寂寥。斯者望斷歸路、前程難期。

  一曲終了,餘音久久不散。許久後,薄霧中傳來一聲低低的喟嘆:「這一首《綠衣》,恐怕世上再無人能超越原公子此刻詮釋。只是,公子心裡莫非也有什麼難以釋懷的鬱結麼?」

  原隨雲垂下寬袖,溫雅地淡淡一笑:「我等俗世中人未能看破紅塵,自然難像大師一般,胸中光風霽月,了無牽掛。」

  「公子也不必妄自菲薄。世間諸物,皆因情而有靈。若非公子胸中寄情,貧僧又怎有幸聆聽如此妙音?」無花緩緩步上石亭,面容恬靜含笑,一身白色僧衣纖塵不染。

  一時之間,莫說原隨雲身後靜立的侍從,就連天上的彎月、湖中的粼粼波光,都驟然黯淡下來。那天地間的靈氣,彷彿都集中在這兩個容顏清俊、神態安詳的少年身上。

  無花看了一眼置放在桌上的泛黃竹卷,撫掌道:「這琴譜託付給原公子,看來貧僧真是找對人了。」

  「本以為這四首邶風早已失傳良久,想不到大師這裡竟然還有孤本,是在下的榮幸才是。」原隨雲修長的手指重新按上琴絃,又起了新曲。這一次,卻是七弦冷冷、幽眇古樸,聞之讓人忘俗。

  無花微笑著靜立一旁,片刻方道:「自從年前太原一別,貧僧再未曾聽過公子這樣的琴聲。不知公子這次到濟南要留多久?」

  原隨雲似是沉吟了一下,才開口道:「大師剛才所說不錯,在下最近確是胸中頗感鬱鬱,所以離開關中,四處走走,歸期卻是無定。」

  「這麼說來,原公子是打算在濟南待上一陣子了?」

  「確有此意。不瞞大師,我家中在這裡也頗有些生意往來,在下剛好為家父分擔一二。」他停頓片刻,微微嘆了一聲,「只是城中繁雜,終是有些住不慣。」

  「無爭山莊清幽僻靜,這裡自然不能相比。」無花思索了片刻,說道,「貧僧倒可以為原公子推薦一個去處,離此不遠,甚是安逸。」

  「哦?」

  「公子或許知道,貧僧與丐幫幫主南宮靈交好。南宮兄在城外三十里處有一座田莊,原是其師任老幫主養病之處。如今任老幫主病逝,任夫人隱居他處,那莊子便空了出來。公子若是圖個清靜,那裡卻是極其合適的。」

  「聽來倒是不錯……」原隨雲微微一笑,「不過大師知道,在下有個毛病,就是向來對衣食住行甚為挑剔。那莊園裡面如何,大師可曾見過?」

  「若不是親眼見過,貧僧又怎敢貿然向原公子推薦。」無花微笑道,「任老幫主一生英雄,哪知後來卻疾病纏身,令人惋惜,貧僧也曾去探望過。」

  「哦?」原隨雲微微動容,嘆了一聲,「對任老幫主的事蹟在下也略有所聞,可惜這位前輩的風采,在下終究是無福領略了。」

  無花低低唸了一聲佛號,道:「正是合會要當離,有生無不死。當初南宮兄還曾特地前往金陵,請來江左藍氏的傳人為任老幫主看病,卻也徒勞無功。」

  原隨雲的指尖似乎極微地顫動了一下,行雲流水的琴音卻不曾慢下半拍,緩緩說道:「原來君姑娘也曾為任老幫主醫診?」

  「是啊。原公子認識那位君姑娘?」

  「略有薄交。」他淡淡微笑,「君姑娘年歲尚輕,卻四方遊歷,聽說已得藍氏醫道真傳。若她也束手無策,只怕確實是天命了。」

  「正是。」無花默然片刻,突然道,「如此良夜,貧僧卻盡與公子談論這些蕭索話題,倒是不該了。」

  「哪裡。」原隨雲的語調平靜安逸,「所謂苦集滅道,若不論苦締,又如何參禪悟道?」

  「想不到原公子亦精通佛法。」無花撫掌道,「若公子決定在這裡小住,千萬到城東靜安寺來一趟,陪貧僧煮茶說禪。」

  「大師相約,敢不從命?」原隨雲頷首微笑。

  待到無花的腳步遠去,許久以後,原隨雲方才劃弦止音,面色漸漸凝重。

  任老幫主病重,南宮靈不讓幫中弟子打擾,任何人都難見上一面。無花怎麼會隨意前往探病?

  若不是他莫名地露出這麼大一個破綻,怕是誰也不會懷疑這位妙僧和此間事情有什麼關係。他竟不惜如此代價,也要把自己引到那任慈曾經居住的地方,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又為什麼會刻意提起莫離?

  沉思片刻,原隨雲終究還是斷然起身,吩咐身後的侍從:「回去後準備一下。明天,我要去丐幫拜訪南宮幫主。」

  無花既然要他到那莊園,那他就去吧。倒要看看,究竟是誰棋高一籌。

  原本只是半日的路程,最後君莫離卻走了整整兩天。

  自那日在林中逼退乞丐打扮的詭異中年人後,路上突然多了許多丐幫弟子。她不願多生事端,於是避開了大路,在山林中繞行。到第二天傍晚,四周不見了那些探頭探腦的傢伙,才靜靜走進濟南城。

  眼看天色漸晚,莫離想了想,決定先找個地方投宿,等入夜後再到當初任慈夫婦被軟禁的田莊去探一下。想來如今任慈已經故去,對身無武功的任夫人,看管應該會鬆懈一些。不過……若任夫人已經不在那裡,那麼恐怕她就不得不去打探楚留香的行蹤,看看那位盜帥查出些什麼了。

  走過大明湖畔時,只見湖面被夕陽餘輝染成金燦燦一片,襯著天上如火的晚霞,十分好看。莫離忍不住停下腳步看了片刻,卻猛然見到前方風雨亭中,那婷婷玉立的淡衫女子異常眼熟。

  「蓉蓉?」君莫離訝然迎了上去。

  「小離?你怎麼在濟南,楚大哥和你在一起麼?」蘇蓉蓉問著,細細打量了她一眼,笑道,「這人皮面具,你倒是用得不錯。」

  「還多虧你當初為我想得周全。」莫離微笑著,恍然道,「原來你在等香帥……是剛從神水宮回來嗎?」

  隱約記得當初蘇蓉蓉離開時,和楚留香約定,七天後在大明湖畔會合。算了算時間,今天果然是第七天了。

  聽她提起神水宮,蘇蓉蓉美麗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十分複雜的神色,說道:「我這次問到的事……哎!真不知該怎麼和楚大哥說。」

  神水宮那個懷孕自盡的女孩名叫司徒靜。據蘇蓉蓉的表姑說,是個極其溫柔文靜、沈默寡言的女孩。她沒有什麼書信留下,屋中更沒有通向外界的秘道。

  神水宮,自然也是絕對禁止男子進入的。當蘇蓉蓉問起她表姑,可有男人會在白天出入,那位表姑看她的神情簡直像在看瘋子。

  可是片刻之後,她又突然憶起,水母陰姬信佛,曾讓妙僧無花在神水宮入口處隔著一簾瀑布為她講禪。

  這本來也沒什麼,只是在說禪的最後一天,無花曾經失足落入水潭。水母陰姬看在他佛法精妙的份上,讓他進宮換了一身衣裳。

  給他帶路的人,正是那位死去的司徒靜。

  如此一來,這位從來白衣無塵、宛若神仙中人的妙僧無花,那身僧袍怎麼看都有些不太乾淨了。

  君莫離聽了這些,也只有默然。雖然憑著對小說的模糊記憶,她早就知道盜出天一神水的是無花,但是……

  她一開始就懷疑無花到濟南是為了試探自己,所以當初見面時,並未被他的風采所折。可是,楚留香卻是視這個驚才絕豔的少年僧人為知己的。等他聽到這些,又該是怎樣一番心情?

  嘆了口氣,莫離正想開口說些什麼,眼角卻瞥見四個綠衣人正朝亭子上走來。

  蘇蓉蓉也已經轉頭望向那四人,只因他們的一身衣著實在是──太扎眼了。

  清一色的翠綠外袍、銀色長靴、金黃束帶,腰側還各掛著一塊碩大豔紅的木牌。莫離不知蘇蓉蓉此刻心裡有什麼感想,但是她卻突然有種荒謬的親切感。

  因為,彷彿看到了前世那久違的聖誕樹。

  四棵「聖誕樹」走到她們面前,整齊地抱拳,為首一人含笑道:「兩位之中,可有蘇蓉蓉蘇姑娘麼?」

  「我是。」蘇蓉蓉柔美的聲音響起,「四位找我有什麼事?」

  「蘇姑娘,香帥有事不能親自前來,所以讓我等護送姑娘去與他會面。」

  君莫離和蘇蓉蓉不禁對望了一眼。雖然知道楚留香交遊廣闊,可是……要認識衣著品味如此獨特的人,還真是不容易。

  蘇蓉蓉眼波流轉,微笑著說道:「既然楚大哥不能抽身,那請各位轉告,等他處理完手邊的事,再來找我就好了。」

  「這……香帥正在鄙主人處作客,姑娘可能要等很久,還是由小人為姑娘帶路吧!」

  「不必了。」蘇蓉蓉依然搖頭微笑,自然而然地拉住了莫離左手,「剛好我在這裡遇見要好的朋友,可以陪我。請楚大哥不必著急,就是等到晚上再過來,也沒關係。」

  那四人又勸說幾句,見蘇蓉蓉就是不肯走,突然互相使了個眼色,同時躍起,手中暗器又急又快地朝兩個女子身上打來!

  早在他們互相使眼色時,莫離已經不動聲色地朝前跨了一步。此時身形猛動,將蘇蓉蓉護在身後,右袖同時揮出,強力的氣勁將暗器紛紛掃到一邊。

  那四人吃了一驚,紛紛抽出兵器朝她攻來。莫離絲毫不懼,連劍也未拔出,挺身迎戰。身後蘇蓉蓉突然驚呼一聲,似是被其中一人暗襲得手,從亭上翻落湖中,不停掙扎。

  莫離一咬牙,搶攻兩下,也順勢翻身朝湖中落下,一把抓住蘇蓉蓉纖細的手腕,將她拉起護在懷中,朝湖岸另一邊飛奔。就在蘇蓉蓉被拉離水面的那一瞬間,可以清晰看見,她胸口的淡衫已經殷紅一片。

  四個人互相使了個眼色,駐足不追,朝另一個方向遁去。

  莫離向他們離開的方向瞥了一眼,隨即提氣抱著蘇蓉蓉奔出一段路,隱入一片樹林中。

  「行了,小離,我沒事。」一見四下無人,蘇蓉蓉立刻低聲說道。

  「我知道。」莫離放下她,微笑說道,「你別忘了我是大夫,鮮血看起來是什麼樣子,我還分得出。」

  所以一離水她就緊緊將蘇蓉蓉摟在懷中飛奔,不讓那幾個人看清那道「致命傷口」。

  「眼睛真利。」蘇蓉蓉輕笑一聲,吐了吐舌頭,隨即神情轉為凝重,「不過,那幾個人是誰派來的?」

  「看來,是有人怕你在神水宮打聽出了什麼事……」莫離緩緩說道,和她交換了一個眼神,「蓉蓉,你身上易容的東西還有嗎?他們畢竟沒看到你死去,又打不過我,只怕還會再帶幫手回來。你先藏起來,等會兒設法去見香帥,我去把他們引開。」

  「小離……」

  「別擔心,我有分寸。」莫離捏了捏她的手,「若你和香帥會合,就勞煩他一起在大明湖邊等我。若是到時候我鬥不過那些人,會回來求救。」

  「好,我知道了。」蘇蓉蓉的臉色有些蒼白,神情卻很鎮定,點了點頭,「你要多小心。」

  「嗯,你也是。對了,剛才你用的什麼做成血跡?讓我用一點。」

  「是我之前為甜兒買的一盒胭脂。」蘇蓉蓉嫣然一笑,掏出個小盒子。莫離剛才從水中救起蘇蓉蓉,衣裳早就濕了一大片,這時弄了一跎胭脂染上,漸漸昏沉的夜色中,乍一看還頗為嚇人,彷彿真的被誰的傷口浸成了血衣。

  她和蘇蓉蓉相視一笑,便轉身飛奔而去。

  莫離沒奔出多遠,便看到了剛才那四個人,鬼鬼祟祟正東張西望著。看到她一身「血跡」,緊繃著臉從林子深處縱出,那四個人嚇了一跳,扭頭就跑。

  莫離心中微有疑惑,卻還是追了上去。

  眼看漸漸追上,突然迎面一陣勁風襲來。莫離連忙側身避過,卻見是三枝白羽短箭,深深地插入她身後泥地中。

  就這麼一耽擱,再扭頭時,剛才的四個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只是四周的景色卻有些眼熟……

  這時的天空已經變成了深藍色,夜幕籠罩之下,前方赫然是她曾經來過一次,當初南宮靈囚禁任慈夫婦的田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2:58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六章  送君一首蓮花落

  莫離在原地站了一會,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個鹿皮袋,裡面是淬了箱水母毒的飛鏢。她摸了幾枚出來,小心翼翼地別在腰帶上,又拔出了長劍,深深地吸一口氣,持劍在手,謹慎地向田莊靠近。

  四周靜悄悄的,除了偶爾的蟲鳴,沒有一點聲息。可是不知為什麼,莫離只覺得頸後的細髮微有刺感,手心一片冰涼。

  這種讓人極度不安的感覺,竟和當日在漁舟上遇襲有幾分相似……難道又是殺氣?

  漸漸接近,站在高處可以看見田莊裡此刻隱隱透出一絲燈光。是任夫人麼?還是……

  莫離緊張地提著劍,在林中掩枝而行,身若輕羽,並未發出一點聲響。一個縱身躍上院牆,她藏身在陰影中,舉目凝望。

  片刻後,前方小徑上突然出現朦朧的微光。一個人提著燈籠從主屋裡走出,在小徑拐彎之後,雖仍隔得甚遠,面容已經清晰可辨。

  那個人,分明就是常常跟在原隨雲身邊的侍從之一!當初還曾經跟著到金陵去接她。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莫離一怔,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突然感覺身邊有勁風來襲。她本能地後仰避過,足踝卻突然一痛,似是被什麼打中,不由地翻下牆頭,落在院外。

  不等她站穩身子,又是三顆石子帶著勁風,以極其刁鑽的角度襲到。莫離不得不提氣縱身,飛退了十幾丈才堪堪避過。

  「誰?」她低聲喝道,極目朝那些石子射來的方向望去,觸目卻儘是黑沉沉的樹影,什麼也看不見。

  就在這時,另一邊的田裡突然閃出四道人影,長劍鋒利,朝她刺來!

  這四個人的身手比之前那四棵「聖誕樹」高明了不少,但也並非她所不能應付,只是……

  他們的面容冷酷,清一色穿著和剛才那侍從一模一樣,無爭山莊的僕服!

  冷不防旁邊又射來一顆石子,幾乎命中莫離後心。她在閃避之時,左臂不可避免地被利劍劃開了一道口子。無論那偷襲的是什麼人,如今他蜇伏在暗處,而她曝露在空地,對她極為不利。

  莫離咬了咬牙,終於還是催動真氣,幾劍盪開了四人的攻勢,縱身朝林中躥去。

  田莊主屋中,原隨雲自執黑白二子,若有所思地推敲著一個殘局。他面前擺放的,赫然正是當日莫離在太原為他打造的那副磁石棋盤。

  突然,他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微微側頭。

  「少主。」侍從踏進屋裡,恭敬地說道,「剛才屬下在外面,似乎聽到附近傳來打鬥聲。可需要屬下出去查探一下?

  「打鬥聲?」原隨雲微微皺眉,站起身來,「我瞧瞧去。」

  「少主,剛才屬下就是在這裡聽到聲響的。」站到靠近院牆的地方,侍從低聲說道。

  原隨雲點了點頭,靜靜地聆聽片刻,突然足尖一點,拔地而起,縱身越過了院牆,翩然落地。

  直直地面對著田莊旁的那片樹林,他沉聲問道:「那邊是哪位朋友?」

  「原公子好耳力,在下佩服。」

  「……南宮幫主?」

  「是。」南宮靈緩緩走近,含笑抱拳,「在下和幫中兄弟在附近處理一些事情,想起公子如今住在這裡,特地來看看。這處田莊已經荒置數月,公子可有欠缺什麼?」

  「此地清幽僻靜,甚合我意,還要多謝南宮兄出借。」原隨雲溫雅地一揖,「在下日常住行自有下人打點,不想還勞煩南宮兄掛念,實在汗顏。」

  「哪裡。我等素來對無爭山莊深為仰慕,能為公子效勞,是鄙幫的榮幸。」

  「彼此……對了,在下斗膽踰越,適才的打鬥聲,可是貴幫在處理事務?」原隨雲問道,微微一笑,「在下此次濟南之行,承蒙南宮兄照拂,若有可以效勞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不過是一些小事而已,不值得勞動公子大駕。」南宮靈笑道,「那日公子來到本幫時,在下瑣事纏身,無法和公子詳談,甚為遺憾。現今是否能向公子討一杯茶喝?」

  「南宮兄太客氣了。」原隨雲面上平靜無波,優雅地欠身道,「裡面請。」

  兩人並肩繞到正門,談笑著朝主屋走去,原隨雲的侍從始終稱職地跟隨其後。進入屋子時,在南宮靈率先跨入門檻的剎那,原隨雲的手極輕微地在背後動了一下。

  那侍從便在屋前站定,畢恭畢敬地告退,然後隱沒在夜色中。片刻後,一道黑影從田莊裡掠出,警戒地四下查探起來。

  樹林中,莫離朝著濟南城的方向飛奔,身後那四個人緊緊咬著不放,行出一段路後,其中一人突然發出一陣尖銳的哨聲,同時用力將手中長劍朝她後心投擲。莫離連忙躲閃,身形略緩,頓時被四個人團團圍住。

  「你們到底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公子有令,你就受死吧!」為首一人啞聲喝到,提劍便刺。

  莫離抿緊了嘴唇,不再多言,仗著身體輕盈在淩厲的劍光下遊走,尋找機會脫身。這四人的武功雖然差了她一截,但配合無間、進退有序,倒是不容易對付。

  正在纏鬥時,突然,一陣沙啞的歌聲由遠而近地傳來:

  「蓮依呀格蓮花落……小鬼送來無常票,閻王索命把魂招。勸君一碗孟婆湯,陳屍西湖六吊橋。蓮,蓮呀個蓮花落……」

  嘶啞的喉嚨、吳儂軟語的口音、再加上那不祥的歌詞,在黑夜中聽來分外詭異。正與莫離過招的四個人突然齊齊後退了幾步,仍將她包圍在中間,卻各自持劍不動。

  莫離背上滲出冷汗,低喝道:「是誰?」

  「你格女娃子,騙老子好苦!」終於,那歌聲頓住,一個人走到了月光下。只見他面白如玉,魁梧的身上仍是一襲補丁灰袍,赫然是兩天前和莫離交手的中年人。

  那人提起手裡一隻似缽非缽,似爪非爪的東西,嘿嘿冷笑:「娃娃趕跑了老爺子辛苦搜來的一十八條斷腸蛇……你的小命,就由這如意捉魂缽收了吧。」

  「是你!」莫離的面色不由一沉,左手不動聲色地摸到了腰間。

  「你這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野丫頭,居然讓你白玉魔爺爺動用捉魂缽,死也應該瞑目了!」那乞丐低喝一聲,縱身躍起,手中怪缽上的鐵爪暴長,朝莫離當胸抓來!

  那鐵爪在月光下竟泛著一層綠油油的色彩,顯然是被淬過毒,碰到一下可不是鬧著玩的。莫離連忙側身閉過,反手削向那白玉魔的腰腹,逼他退了兩步。

  兩人隔開數丈,對峙了片刻,突然同時縱身向前,又鬥在一起。

  莫離的內功十分精湛,雖然從傍晚起已經連番打鬥,此時仍未覺疲軟。只是她對敵經驗畢竟不夠,先前的幾人用劍還好,如今面對四不像的奇門兵器,頓時便有些手足無措了。

  這如意捉魂缽鋼劍砍不動絞不著,上面的鐵爪還會伸縮,幾次險些捅到莫離身上。若非她身形輕盈,只怕早就多了幾個血窟窿,命喪當場了。

  再一次險險從鬼爪下走脫,莫離額上見汗,突然一咬牙,飛身縱起,長劍由上而下,似是不管不顧地直劈白玉魔面門。

  白玉魔咦了一聲,對她突然變得狠辣的招式有些意外。雖說這一招他看似能用捉魂缽擋下,終究還是不願正面硬拚,便一個側閃,想繞到她身後攻擊,卻突然感到臂上一麻。

  原來莫離那淩厲的劍只是虛招,卻趁他意外躲閃時,左手發鏢打了他一記。

  白玉魔縱聲長笑:「小小的飛鏢,能奈我──」

  聲音嘎然而止,因為他突然感到胸口一悶,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捏住,四肢也在瞬間麻木。然後,鋒銳無匹的冰冷刺入心口,凍結、擴散……眼前像有一匹黑幕罩下,最後看見的,是一雙明亮中帶著驚恐的眼睛。

  莫離拔回劍,溫熱的鮮血有些許噴上她的衣襟。白玉魔那高大的身軀筆直倒下,沉重地砸在地上,再也不能挪動分毫。

  箱水母確實是毒中之王。雖然此時鏢上的毒不足以致命,但見血後讓人全身麻痺,所需要的時間不過是短短四秒!

  這下變化太過突然,在場所有人似乎都怔了片刻。然後,那四個人陰冷的面上突然出現驚懼之色,不約而同地掉頭飛奔,四散而去。

  莫離面色慘白,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屍體,和屍體身下那灘不斷擴大的血跡,突然扔下手中的劍,以和那四人幾乎一樣的慌張,掉頭飛奔。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渾渾噩噩地奔出多遠,奔了多久,只是到了前方無路的時候,才終於停下了腳步。依稀意識到,眼前,是月光下一湖晃動的波光。

  「小離?」耳邊突然響起一聲驚呼,她怔然轉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小離,你怎麼了?」蘇蓉蓉快步走到她身邊,拉起她的手,「怎麼這麼狼狽?你遇到了什麼人?受傷了嗎?」

  「蓉蓉……」看著蘇蓉蓉秀麗臉上那滿滿的關切之色,莫離突然感到喉頭一堵,忍不住張開雙臂抱住她,顫抖地將臉埋在了她肩上,「蓉蓉,我殺人了……我、我竟然殺人了……」

  「小離……」蘇蓉蓉擁住她,憂心地回頭看了一眼。

  在她身後,楚留香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低聲道:「先帶君姑娘回客棧再說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3:07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七章  命中註定的例外

  客棧雅緻的上房裡,君莫離終於卸下了「柳弦楚」的面具,又換上了一身乾爽衣裳。

  蘇蓉蓉站在她身後,細心地梳理她略顯淩亂的長髮。

  「蓉蓉,你知道麼?其實……我一直很佩服香帥。」滿室寂靜中,莫離突然開口說道。

  「嗯?」

  「我敬佩他,因為他那從不殺人的原則。以前和舅舅學治理外傷的時候,看多了江湖上的打打殺殺,看人為財為利,動不動拔刀相向、不惜以性命拼鬥。」莫離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緩緩說道,「那時我常常想,都說人在江湖,殺人是身不由己;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也是身不由己……真的只是身不由己嗎?還是,只是懶得去堅守原則、秉持理念而已?」

  她頓了頓,苦笑了一聲:「今天才知道,原來……終究是我太天真。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人性命,可是……」

  在被白玉魔逼得左支右拙、險象環生的時候,她沒有猶豫。儘管那一剎那間驚懼得想要嘔吐,手裡的劍卻沒有一絲遲疑,憑著學醫多年練出的眼力,那樣準確地一劍就刺穿了對方的心臟。

  「這些年來行醫,我很明白生命是多麼脆弱,又是多麼珍貴的東西。可是我……」她緊緊咬著嘴唇,有些茫然地低聲問道,「蓉蓉,如果我可以這樣恣意地奪去一條生命,將來……我真的還能用最慎重的態度,去挽救別人的生命麼?」

  背後突然一暖,蘇蓉蓉默默地抱住了她,用最簡單也最堅定的語氣,溫柔地說了四個字:「我相信你。」

  莫離泛紅的眼眶一陣模糊,眼底凝蓄的淚水終於落下:「可是我……」

  「小離,你會想到這些,就證明你並沒有輕賤人命。」

  這個低沉柔和的聲音,卻不是來自蘇蓉蓉。不知什麼時候,楚留香已經來到房中,第一次開口喚了她的名字。

  然後,蘇蓉蓉悄然抽身,而她被拉進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中。

  「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堅守的原則,可是很多時候,光靠理念是不夠的。在決心的背後,更需要實力。」雙手堅定地環著她的肩膀,那個充滿了包容和體諒的聲音緩緩說道,「楚留香並沒有比你堅強很多,他只是個很幸運的人。因為,在他涉足江湖前,已經被武功絕頂的師父調教多年。而他最想守護的那些人,也一直都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這是一個人與人之間最最單純,卻溫暖得讓人忍不住落淚的擁抱。這兩天來,她目睹白玉魔的暴行、遭遇兇險追殺、又殺了人……心也不可避免地落入深淵。

  可是,現在衝破那黑暗包圍她的,卻是人性中最光明美好的一面。

  因為,有很多時候,一生最歷久彌堅的友情起源,僅僅就是在彷惶時,一份最簡單的安慰和支持。

  譬如他此刻溫暖的懷抱;譬如蘇蓉蓉那句堅定的「我相信你」。

  心頭悄然淌過一道清泉,君莫離深深地吸了口氣,黯淡的瞳中漸漸又有了光彩。她退開一步,抬頭望著眼前的兩個人,真誠地說道:「香帥,蓉蓉……謝謝!」

  楚留香只是微笑著看她:「小離現在覺得好過些了嗎?」

  「嗯。」她點了點頭,露出了一個還略顯慘澹的笑容。即使有再多安慰,也不可能在此時就能讓她完全釋懷,因為畢竟是殺了人。可是,她也不是愛鑽牛角尖的女子。

  如今心情已經平復,其他的一切,就留給時間慢慢沖淡吧。

  感覺到自己的思緒終於又漸漸清晰起來,莫離伸手抹去眼角的水光,抬頭望向楚留香:「香帥,能不能告訴我,你這幾天在濟南查到些什麼?我想……我也有些事應該告訴你。」

  「好。」他似乎並不感到意外,點了點頭,「剛好,這幾天的事剛才我也沒來得及告訴蓉蓉。都坐下吧,我們慢慢說。」

  楚留香這幾天倒楣的程度,實在並不比她差多少。他雖然沒殺人,卻比她看了多好幾倍的死人。

  他調查到,浮屍海上的那幾個人都是在接到一封信之後,趕赴邀約時被殺,可是那封神秘的信,他卻始終沒見到。因為和這些人相關的人,也都陸續來到濟南,然後總是在楚留香趕到之前,被幕後兇手殺人滅口。

  這幾天楚留香東奔西跑,簡直就是到處去看死人,替人收屍來著。

  最後還剩一個活的,是劄木合的兒子。楚留香終於救下了那個少年,而少年也把信交給了他。偏偏這時一點紅找他比試,兩人打鬥時,居然就把那封好不容易得來的信變成了一堆粉末。

  說到這裡,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苦笑道:「總算還是天無絕人之路,到底是讓我知道了,那四個人生前各自得到過一幅畫卷。早些時候因為劄木合的兒子,丐幫那白玉魔找我晦氣,從我懷裡把左又崢的那幅畫給掏了出來。我才知道,畫上的神秘女子竟然是丐幫已故幫主的夫人。她很有可能就是寫信的人。」

  「白玉魔?」莫離的手不禁輕顫了一下。

  「是。他本是丐幫棄徒,小離聽說過他?」

  莫離覺得嘴裡又有些發苦,澀聲道:「剛才追殺我,被我殺了的人,就是白玉魔。」

  「竟然是他?」楚留香不禁動容,說道,「白玉魔橫行江湖幾十年,小離居然能殺死他……也難怪,以他的武功,會逼到你不得不下狠手。」

  他靜默片刻,目色陡然深濃起來:「可是,他為什麼要殺你?」

  「我兩天前在路上,撞破他糟蹋一個女子,打鬥時趕跑了他養著的一群毒蛇。不過我想,他今天會在那裡堵我,只怕和任夫人的事脫不了關係。」

  「你見過任夫人?」

  「是。今年四月時,我曾經到濟南來過一次,為任老幫主看病……」

  整理思緒,莫離緩緩地將那趟濟南之行的經過說了一遍,又說了早些時和蘇蓉蓉分開後,夜探田莊遇到的兇險。

  半晌後,等她說完,客房裡一片寂靜,許久都沒人發出半點聲響。

  最後,還是楚留香率先打破了沈默,沉聲道:「這樣的事,當初小離為何沒有……」

  莫離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香帥,你覺得,我當時能說麼?」

  楚留香也是聰明人,略略想了一下,也只能嘆息:「確實說不得。」

  他的臉上雖然還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那笑卻流露出些許苦澀來:「如果不是這些天查到的事,只怕連我也不會相信,南宮靈居然會對任老幫主下毒。而妙僧無花……」

  他雖然沒來得及對蘇蓉蓉說他這些天的經歷,卻已經知道了蘇蓉蓉打探到的消息。

  蘇蓉蓉眼中泛起水光,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比誰都能瞭解楚留香此刻心裡的痛苦。因為她還清楚地記得,那次南宮靈到船上作客,楚留香笑得多麼開懷。她彷彿還能聽見,上次提起無花時,楚留香含笑的話語:「我只見過他三次,第一次,我和他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第二次,我和他下了五天五夜的棋,第三次,我和他說了七天七夜的佛……」

  海上的浮屍、失竊的天一神水、那莫名有了身孕而自殺的女子……在經過那麼多天,死了那麼多人,眼看真相終於就要浮出水面──  牽扯到的,卻是楚留香珍視的兩個摯友。此刻的他要用怎樣的心情,去掀起那最後一層紗?

  莫離看著他的神情,心裡也堵得難受。她暗暗嘆息了一聲,默默想著這些事前後的崎嶇波折,卻猛地臉色一變,驚叫道:「不好!」

  楚留香一怔,隨即臉色也變了,猛地站起身來:「的確不好!」

  「怎麼了?」蘇蓉蓉問道。

  「蓉蓉,之前在大明湖,我和你是一起的。之後他們在田莊外對我動手……」

  不等她說完,蘇蓉蓉的臉色一白:「他們竟識破了你的易容麼?若他們知道小離是和我一起──」

  和蘇蓉蓉交好,又怎會不認識楚留香?

  「雖然不能確定他們認出了小離,但不得不防。」楚留香的面色凝重,「之前從白玉魔處知道畫上女子是任夫人後,我就去找了南宮靈,而他也答應了明天一早帶我去見任夫人,詢問關於那四封信的事情。」

  「他可有說任夫人目前人在哪裡?」

  「沒有,只說是任老幫主故世後,任夫人結廬隱居,卻沒說在哪裡。」

  莫離不禁咬了咬嘴唇。任夫人目前一定是仍被軟禁著。南宮靈想必是有十足把握,量她不敢當著自己的面對楚留香說什麼,才答應了楚留香的要求。

  可是,若他知道莫離未死,又和楚留香在一起的話……

  「我馬上去找南宮靈和無花!」

  「香帥!你打算怎麼做?」

  「小離放心,我不會莽撞的。」有了目標,楚留香目光閃動,面上的黯然之色已然退去,又恢復了神采奕奕的模樣,沉聲道,「無論如何,不能再有無辜的人為這件事而死去了!裝瘋賣傻我還是會的,一定和他們耗到明天早上,去見任夫人,設法救出她。」

  莫離點了點頭,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多說什麼。

  「小離現在有什麼打算?」楚留香突然問道。

  「我……」她想了一下,緩緩道,「我再到田莊去一趟。」

  「你──?」

  「我不信原隨雲會害我。如果他在那裡,我怕他出事。」

  「小離……」楚留香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終於緩緩說道,「記得我剛才說,我和紅兄在湖邊交手,他被突然響起的琴聲迷了心智嗎?後來我去找過,撫琴的那個人就是原公子。當時他和無花在湖邊的亭子裡。」

  莫離臉上血色褪盡,好半天才澀聲問道:「你怎麼知道?」

  「當時我只認出無花,走近幾步,聽見他喚原公子的名字。我只道他們兩個以音會友,又急著趕回硃砂幫,便沒去打擾。」

  莫離半晌沒有說話,最後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小離……」

  「香帥,我還是去一趟。」莫離的聲音出奇冷靜,「無論剛才要殺我的人是誰,一定不會料到我會那麼快去而複返。如今你告訴我這些,我會小心在暗處察看,再做打算的。」

  「但是你……」

  「放心吧,我既然能殺得了白玉魔,全身而退總還是可以的。」莫離直視他的眼睛,緩緩道,「香帥,若他真的牽連其中……你也許能同時對付無花和南宮靈,但是,再加一個他呢?」

  楚留香也只能沈默。看了她片刻,終於還是長嘆一聲,點了點頭。

  蘇蓉蓉走上前來,一手拉住一人,說道:「你們兩個都千萬小心,一定要活著回來!」

  莫離捏了捏她微涼的手,無言地點了點頭。

  原隨雲靜靜盤膝坐在院中一塊大青石上,撫弄著橫置膝上的一張古琴。

  南宮靈走後不久,派出去刺探的侍從便回來稟告,果然在莊院外發現打鬥的痕跡。追出去許久,竟然在林中發現了江湖上惡名昭彰的白玉魔的屍體。

  那人當年壞事做絕,被任老幫主逐出丐幫。剛才果然只是南宮靈在清理門戶,以豎威信嗎?為何他總是覺得哪裡不對勁……

  指下一曲「湘夫人」蒼寥古拙,原隨雲靜靜思索,俊秀的眉眼一片清寂。

  當君莫離避開耳目悄悄潛入後院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幕。

  瞬間,胸中似有什麼東西陡然掙碎枷鎖,翻騰起來。一聲呼喚眼看就要脫口而出,卻硬生生噎在喉嚨裡,哽住了呼吸。

  原隨雲突然按弦靜音,側耳傾聽,沉聲喝道:「誰在那裡?」

  在她還沒來得及思考之前,君莫離已經本能地跨前一步,輕聲答道:「是我。」

  原隨雲整個人似乎僵了一下,然後緩緩抬頭,不可置信地低語:「莫離?」

  他怔了一怔,猛地站起身來,古琴摔落地上也不自覺,略帶踉蹌地朝前踏出幾步,微微顫抖地伸手:「莫離?你……真的是你麼?」

  直到此刻,這個從來冷靜自制到幾乎無懈可擊的人,才終於露出一絲因為看不見而存在的脆弱。

  莫離的眼前一片模糊,淚水滾滾而下。

  每個人的一生,總會遇見那樣一個人……

  那個人,是自己不論如何也無法理智面對,無法冷靜去接近的。哪怕有千百個應該遠離的理由,心,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接近他,不能牽制、沒有餘地。

  這一世的這個人,原來,她竟然已經遇上了嗎?

  幾步上前,她拉住他的雙手緊緊貼在自己面頰上,哽咽答道:「是我……」

  「少主?──啊!君姑娘?!」

  遠遠的,似乎傳來誰的驚呼,兩個人卻都沒有理會,任憑那匆匆趕來的腳步聲,又悄然隱去。

  淚水將莫離眼前的一切都化成了一片晃動的光影,可是狂跳的心,卻依然能感受到從他指尖傳來的狂喜。原隨雲修長的手指一寸寸感受她臉上的輪廓,那樣仔細,彷彿害怕錯過了一分一毫:「莫離,你還活著!真的是你,實在太好了……」

  「原隨雲……隨雲,隨雲……」

  縱然來的路上有千般疑惑,此刻卻一句話也沒有問,甚至連一句話也不記得要問,君莫離只是哽咽著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這一生對她來說──

  最特殊的那個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3:16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八章  雲水深處有人家

  「那天在大明湖邊遇見無花,他贈我竹刻曲譜,我便覺得有些蹊蹺。如此貴重的東西,他怎麼會隨身攜帶?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原隨雲微微低頭,嘆道,「此人雖然心狠手辣,卻也算是我的知音,居然早就料到我的琴聲會引得那一點紅失去心智。」

  浮光黯淡的彎月已經漸漸隱沒在青灰色的天際。在這天將明未明之際,空氣中帶著泥土芬芳的氣息,分外醒神。偶爾有早起的鳥雀唧啾聲,稀稀落落地從院牆外傳來。

  一片寧謐中, 君莫離靜靜將頭枕在原隨雲肩上。兩人均是一夜未眠,就這樣坐在後院的紫藤架下,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訴說分別後的經歷。莫離也順便將楚留香這些天在濟南調查的事情,一一告知。

  「國風一百六十首,聽說樂譜從隋唐後已經失散大半。他竟能費心蒐集到邶風曲調的遺本,足見其心風雅。這樣一個人,竟然會做出那等齷齪之事,想來真是讓人悚然……」莫離也忍不住低嘆了一聲。

  她微微側頭,望向原隨雲:「對了,那天你彈的是哪首曲子?」

  他清俊的面容上似乎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片刻才低聲答道:「綠衣。」

  「嗯?」她微微蹙眉。那似乎是非常耳熟的名字……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原隨雲低低誦道。不等他唸完,莫離的眼眶便陡然紅了。

  原來、原來是這樣……

  微微坐起身子,她拉過原隨雲溫暖的手,緊緊包在自己雙掌中。垂首將額頭輕輕抵著他修長的手指,她閉上了眼睛,哽咽說道:「對不起!」

  也許她不懂琴音,但是詩經卻是這一世從小熟讀的,尤其是那些感情淳厚的國風。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衣,是一首哀悼逝者的詩,遣詞悱惻,其意悲慟。可是,她和他畢竟相處時日甚短,詩中後半段所寫「綠兮絲兮,女所治兮」的旖旎,卻是他們從不曾擁有過的。

  在無爭山莊的那段日子,不是沒有感受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但是,那畢竟只是未來還很模糊的一個可能。當以為心底隱約的期盼竟突然被生生斬斷時……

  難怪楚留香形容那晚的琴聲「悲恨如熾、寂寞似雪」。所以,必定有著坎坷過去,鬱結難解的殺手一點紅才會被勾起心裡的不平意氣,一時迷失心智,險些傷人傷己。

  當時的他,該是用怎樣的心情,去彈奏那一曲「綠衣」啊!

  「你不知道我在找你,不用對不起。」原隨雲低聲說道,抬起另一手,輕輕撫摸她柔順的髮絲,只覺得心頭一片溫寧悅慰。

  這些天來,經歷了這麼多生死一線的事,她有太多理由懷疑他和無花、南宮靈有所勾結。可是,剛才她居然什麼也沒有問,什麼也沒有說,就先投入他的懷中。

  「莫離,你平安無事,真的太好了……」忍不住喃喃低語,順勢擁住了她略顯單薄的身軀。這樣的一份信任,是何其珍貴!

  君莫離依偎在他胸前,靜靜地閉著眼睛,露出了一絲微笑。即使心始終固執地選擇信任他,在理智上畢竟會有所懷疑。直到此刻,她才真正覺得胸口那讓人焦躁的空虛感消失無蹤,心神一片清明。

  相擁許久,莫離才微微抬起頭來,輕聲道:「無花手裡有天一神水,引你到這裡恐怕是為了方便下毒。只是……為什麼偏偏選上這裡?」

  「我本來也猜不透,不過剛剛聽了你說的事情,倒是明白了。」原隨雲嘆了一聲,說道,「這裡既然是當初囚禁任慈夫婦的地方,自然有所佈置。我剛到時就讓人四周仔細檢查過,這院前院後,都種有山茄花和夾竹桃。」

  山茄花還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別稱,就是曼佗羅花。這兩種植物都非常美麗,夾竹桃在夏天還有驅蚊的效果,給「養病」的人觀賞自是最好不過。南宮靈的狠毒和慎密,在此可見一斑。

  「不論是山茄花還是夾竹桃,花、莖、葉都含有劇毒,就連燃燒的煙霧也能讓人中毒。當初他留下這手,若在必要時焚火燃燒田莊,自然是從任慈夫婦到那些普通僕役,無一能夠倖免。」莫離微微皺眉,「但是,就憑這個,又能把你怎麼樣?」

  對於身懷武功的人,尤其原隨雲這種高手來說,一點未經提煉的毒煙實在算不得什麼。

  「所以我本來也猜不透。不過剛才你說劄木合的兒子已經來到濟南,我倒是可以推算出他們的用意了。」原隨雲緩緩說道,「那死去的四個人中,劄木合的武功最高,勢力也最大。所以對天星、硃砂和海南派來追查的人,他們殺得沒多少顧忌,但沙漠之王的兒子,卻不能這麼隨意滅口。所以,他們要找一個身份相當的替死鬼。」

  莫離豁然省悟,臉色頓時慘白,脫口而出:「好一條一箭雙鵰的毒計!」

  「不錯。若我不慎中了天一神水的毒,他們便可以放心殺了那少年,把屍體扔來此處,再放一把火燒了田莊。」原隨雲淡淡說道,  「無爭山莊的少主謀害了沙漠之王,被其子知曉,追到此處,縱火焚屋。拼鬥中,無爭山莊的少主固然殺了劄木合的兒子,但也身受重傷,結果中了毒煙全身麻痺,被活活燒死……這樣的故事雖然還有漏洞,但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即便覺得疑惑,兩邊的人都死了,也沒人會為了死人蹚這種渾水。」

  「隨雲……」他雖然說得平淡,莫離卻是越想越覺得不寒而慄,忍不住緊緊抱住了他。

  「沒事的,莫離。」原隨雲低下頭,語氣變得柔緩,輕輕拍撫著她的背,「他們並沒有得逞,就別多想了。不過──」

  她雖然安然無恙,這些天卻沒少吃苦頭,被沉入水底,被追殺,惡鬥白玉魔……聞著她身上淡淡的金創藥味,原隨雲的眉眼間閃過一絲怒意:「如今既然真相大白,我們也該有所表示了。」

  莫離點了點頭:「你打算怎麼做?」

  「要讓南宮靈身敗名裂,只怕口說無憑,終究得通過任夫人。」原隨雲沉思了片刻,緩緩道,「那兩人詭計多端,不能掉以輕心。若能知道任夫人被軟禁何處,還是去助香帥一臂之力,才是上策。」

  「香帥說他要拖著無花和南宮靈一夜,我相信他做得到,他們只怕是要在路上耍什麼花樣。若我們能在那之前找到任夫人,應該可以保她無恙。」莫離抬頭看了看天色,有些憂心,「天快亮了……這莊園裡面,當真沒有任何線索嗎?」

  「只怕連任夫人也沒料到會有人從這裡下手,所以沒留下什麼。更何況,南宮靈也一定是打掃了一番,才讓我住進來的。」原隨雲想了想,拉著她站起身來,「不過,之前有一事讓我感到有些奇怪,我們到書房去看看。」

  書房的佈置非常簡單,幾本書排得整整齊齊,書頁裡沒有任何手寫的筆記附註。只有櫃子裡,還留著一些臨摹的字帖和畫稿。

  「那天查看書房東西時,最讓我疑惑的東西是這疊畫稿。」原隨雲緩緩說道,「我的侍從說這些畫都頗為細緻,隨便哪一幅拿出去,完全可以裱了掛在大堂之上。」

  「嗯,確實有些奇怪。」君莫離一張張翻看,沉吟道,「這些畫上題字秀麗,應該是任夫人手筆。如果其中沒有蹊蹺,她為什麼不帶在身邊?」

  常人對自己花許多心血完成的書畫,總是看得甚重的。莫離從小到大,凡是用心完成的字畫,至今仍放在樟木櫃中保存。雖然如今看起來有些實在筆鋒稚嫩、構圖粗淺,但總也捨不得丟棄。任夫人既然知道很難再回來這裡,為什麼不帶上這些一看就是用心完成的畫作?

  「我讓他們仔細給我說了每一幅畫的內容,卻推敲不出什麼。莫離擅畫,目力自然勝他們百倍,你覺得呢?」

  她仔細地翻看著,最後微微蹙起眉,挑出其中一張:「這幅有點奇怪……」

  畫上,近處一角的老樹上掛著燈籠,兩三孩童在樹下嬉戲。稍遠的水面上一片煙波浩淼,一葉漁舟若隱若現。上面還題著一首七絕詩:「暮色蒼茫煙波浩,漁舟向晚最寂廖。執燈問君何方去,雲水深處訪仙台。」

  這畫乍看之下極為普通,但莫離聽了原隨雲所說,早就留了個心眼。此時細細品味,頓時發現異樣。

  「畫的意境和題字有些不符。畫上有孩童嬉戲,題字卻是蒼茫歸隱之意。更何況,這景色我看著倒是眼熟……」莫離抬起頭來,緩緩說道,「任夫人畫的是大明湖,那雲水深處是濟南城的另一頭,哪來的仙台可尋?」

  原隨雲點了點頭,皺眉思索:「仙台,聽來該是登高望遠之處……若南宮靈要囚禁任夫人,尋那山裡僻居倒是合適,但又不能離此太遠。」

  他這麼一說,莫離頓時想起,似乎在書裡楚留香確實是在山上見到任夫人的。但是濟南城被山水環繞,會是哪處山頭呢?

  「雲水深處訪仙台……濟南城東南有雲臺山,東北有白雲山,西南有天臺山,嗯,正北方還有座玉皇山。這……」莫離不禁深深皺眉。跑錯一個地方,來回就得耽擱一整天。

  「不會是那樣明顯的地方。如果那樣明顯,南宮靈只怕早就發現了。」

  她盯著那畫反覆看了幾遍,突然眼睛一亮:「隨雲,那在燈籠下玩鬧的小孩,是幾個人圍著一個胖小子。」

  執燈問君何方去……

  「圍子山?」兩人不約而同,脫口而出。

  莫離看了看窗外,只見清晨的太陽已經升起,說道:「這會兒應該是辰時了。你說──」

  原隨雲向她伸出手:「圍子山離這裡近,也不是什麼名勝,遊玩的人不多。我們賭一把吧。」

  最好的馬,並不只出自西域,關中烈馬亦聞名天下。原隨雲的坐騎取名奔霄,毛色如炭,神駿非常,在正午前便趕到了圍子山。

  兩人在山腳下了馬,莫離便拉起原隨雲的手,在山路上飛奔起來。跨澗越溪,沿著崎嶇的羊腸小徑幾經曲折,終於在靠近山頂的避風處找到一片平頂廬舍。推門而入,裡面卻空無一人。只在主屋桌上放著一封信。

  拿起一看,莫離的臉色立刻變了:「是遺書!」

  「別慌!」原隨雲的聲音低沉,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上面寫什麼?」

  「嗯,留給南宮靈的,說自先夫病逝後了無生趣,要跳崖殉節……」莫離把紙湊到鼻尖下聞了聞,道,「墨蹟很新,我們或許還趕得及!」

  四下匆匆一看,立刻發現後面還有一條小路通往山頂,莫離連忙拉著原隨雲追了上去。

  眼看到了拐彎處,便聽見前面一個粗啞的聲音道:「夫人還在等什麼呢?」

  「這裡風景如此秀麗,能多看一眼,總也是好的。」任夫人那無比柔和動聽的聲音響起。

  粗啞的聲音嘿嘿冷笑了幾聲:「我看在夫人風骨高雅的份上,對你已經百般禮讓。不過,若是你真不識趣,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屏息靠近。莫離放開原隨雲的手,附在他耳邊,極輕地道:「那人左側約十五步有樹,身後十步是斷崖。」

  原隨雲點了點頭,猛然提氣縱身,撲了上去。

  那人猝不及防,訝然呼喝一聲,舉掌相迎。砰地一聲,兩人掌力相當,各退三步。莫離已經趁此機會飛身上前,拉著任夫人退離斷崖邊,將她護在身後。

  東洋武士打扮的中年人臉色蠟黃,散髮赤足,厲聲喝道:「某家和你兩個少年素不相識,為何阻止某家報仇?」

  「大師說笑了。兩日前你我還在大明湖畔論琴,何來的素不相識?」原隨雲淡淡開口。

  那人目光淩厲地瞪著他,突然嘰哩咕嚕地說出一句莫離只隱約知道是日語,卻半點聽不懂的話。

  原隨雲依然神色不變,語調平靜:「大師不必再裝。雖然你此刻嗓音和平日全然不同,但剛才你接我一掌時,因為意外,卻用了本來的聲音。我聽人聲音,從來不會認錯。」

  那人臉色變了幾變,突然仰頭長笑,聲音卻不再粗啞,反而清亮異常:「原隨雲啊原隨雲,天下那些口口聲聲嘆你可憐的人,才是真正瞎了眼!你眼睛雖然看不見,卻比他們看得不知清楚多少倍。」

  他一邊笑,一邊用手箍起散髮,猛地往上一扯。那層臘黃的中年人面皮便連同假髮被他整個拉起,露出底下一張白皙俊秀的臉,正是妙僧無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3:23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九章  崖頂迎風話當年

  無花看了將任夫人護在身後的君莫離一眼,含笑道:「君姑娘,你實在比我想像中要聰明……早知如此,四月初遇時我就不該留你活口,在福建更不該留下任何餘地。不過我倒是很好奇,你究竟是怎麼逃出生天的?」

  「那天我在漁船上遇見的,竟然是大師本人麼?」這麼說,另一個還很可能是南宮靈?莫離不由在心裡暗道一聲僥倖。當時自己一身內力遠不如現在流轉自如,沒有橫屍當場,實在是幸運。

  她沒有回答無花的問題,避重就輕地道:「連我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逃過一死。不過,大師又是怎麼知道的?」

  「自然是因為那白玉魔了。他以為遇上了閩南林家的傳人,貧僧卻是知道,林家這一代沒有一個女子的劍法,可以在白玉魔面前走上一招半式。」無花看了原隨雲一眼,「不是林家的人,自然就和當年曾被林家託付劍譜的無爭山莊有關了。後來姑娘在大明湖畔救了蘇蓉蓉,貧僧又親眼看到姑娘的一手流雲袖。若我還不知道姑娘未死,那當真是呆子了。」

  「所以,大師立刻讓人假扮無爭山莊的僕人追殺我?」

  「貧僧既然對原公子無可奈何,也只能出此下策了。說起來,我實在是很佩服公子。」

  「哦?」

  直到此刻,無花的態度居然還是那樣從容,慢條斯理地微笑著轉頭看原隨雲:「強將手下無弱兵,真是一點不錯。公子的侍從居然連煮食洗碗也從不在井中汲水,寧可不厭其煩,一次次到泉邊取活水,實在讓貧僧無從下手……」他輕嘆一聲,「相比之下,那沙漠之王的貼身侍從,簡直就是一群酒囊飯袋。」

  「人若有了提防之心,總會聰明一些的。」原隨雲淡淡說道,「大師的借刀殺人和挑撥離間之計都用得不錯,實在不必妄自菲薄。」

  「可惜我千算萬算,還是棋錯一著,沒有想到君姑娘在殺了白玉魔之後,居然不管不顧,又回到田莊去找你,實在出乎我意料之外。」無花輕輕嘆息了一聲,「可見即使再聰明的女人,終究還是感情用事的女人。」

  見這個一口一句「貧僧」的光頭少年說得好像很瞭解女人一般,莫離不由感到一陣惡寒,護著任夫人又退了一步,沉聲說道:「若不是我回去那裡,此刻只怕也救不了人。大師覺得呢?」

  「君姑娘,貧僧不過棋錯一著,你當真以為你們已經掌握全局了嗎?」

  「難道不是?」

  無花微微一笑,舉起雙手。那身武士服寬大的袖口滑至肘部,只見他左腕綁著一個黑黝黝的金屬圓筒,右腕上則套著一串彷彿手鐲一般的銀環。

  「忍術九大秘功之四,名曰死卷術,飛天遁地,銀環套命。九大秘功之七,名曰丹心術,紫星漫霧,觸者焦枯。」無花掃了三人一眼,含笑說道,「原公子,你我功力相若,我的忍術對你自是無可奈何,但君姑娘和任夫人就不一樣了。你當真能在自保的同時,也保住她們二人麼?」

  原隨雲和君莫離的神色都變得凝重起來。莫離打量四周,確實沒有把握能在無花出手之前,將身上沒有一絲武功的任夫人安全帶離此地。

  原隨雲的袖口微微一動,隨即卻又負手背後,沉聲道:「大師善棋,就該知道方寸之間,自有千變萬化,又怎會以為旁人都未留後招?」

  無花笑道:「如果公子是在等楚留香,此刻只怕是要失望了。」

  「原來我在大師心中,就是這麼不可靠的一個人麼?」

  那有些懶洋洋的聲音響起,無花的臉色立刻變了。

  來的人不是楚留香還有誰?只見他修長的身形出現在拐角處,明明看起來走得很慢很悠閒的樣子,可是卻在任何人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已然來到莫離身側,和她一起將任夫人擋在後面。

  無花忍不住回頭朝崖下看了一眼。

  「大師可是在等這個?」楚留香笑嘻嘻地攤開手掌,上面靜靜躺著一個煙花筒。

  「你──」

  「雷公筒聚火成束,發射無聲,現在又是大白天,要在這山頂才能看得清,確實是通訊的好辦法。可惜,南宮兄說他不便打擾任夫人,要在山腳等我,我就知道其中有詐,分別時順便把他懷裡的東西都掏了出來。」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嗯,只望他現在莫要急中生智,去點個什麼狼煙……那東西在附近可不好找,也太臭了些。」

  噗嗤一聲,莫離忍不住笑出聲來。

  楚留香轉頭看她,眼中滿是溫暖的笑意:「小離和原公子會合了嗎?……好極,好極!」

  會一起出現在這裡,自然是因為之前一切儘是誤會了,楚留香此時似乎也忍不住為她高興。

  莫離抿著嘴唇,笑而不答。卻見他整了整衣冠,對著原隨雲深深揖道:「久聞無爭山莊原公子年少才俊,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適才公子好耳力,在下佩服。」

  「香帥盛讚,隨雲愧不敢當。」原隨雲也是束攏雙手,溫雅地長揖道,「 香帥輕功冠絕天下,若非故意留下足音,在下又怎能察覺?」

  楚留香含笑再揖道:「原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公子年紀輕輕卻文武兼濟,實屬難得。楚某日前在大明湖畔聞公子雅奏,清音絕塵、世所無匹。」

  原隨雲亦再揖道:「說來慚愧,當日在下心中悒鬱,撫琴自娛,卻不料為香帥添了麻煩,甚是過意不去。」

  兩個人居然就在這崖頂斯斯文文地你一言、我一語客套起來。原隨雲神態安詳,楚留香目不斜視,好像完全把旁邊的無花和他那些死卷術、丹心術當成了空氣一般。

  妙僧無花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起來。他以博才靈心聞名天下,何時曾被人這般晾在一旁過?

  臉色變了幾遍,他最終卻是仰頭朗笑一聲:「好,你們就慢慢地彼此仰慕吧,貧僧不奉陪了!」

  說著,身形猛然往後一縱,竟直直地朝崖下墜去。

  楚留香連忙躍至崖邊,卻聽見他的笑聲遠遠地從下面傳了上來。

  原隨雲微微皺眉:「他──」

  楚留香苦笑一聲,從崖邊石壁上挑起一根銀晃晃的絲繩:「我想激他一激,讓他變成蠻牛,沒想到他卻做了蜘蛛。」

  莫離暗嘆一聲可惜,轉身面對任夫人。這時才看清,今天的任夫人一身黑衣,黑紗蒙面,更顯得一雙水眸深幽無比。她的懷裡,還緊緊抱著一個骨灰罈。

  雖然剛才險些被逼跳崖,此時的任夫人卻依然顯得無比優雅從容,看幾個人的注意力都轉到自己身上,微微欠身:「三位不辭辛勞前來營救妾身,妾身感激不盡。」

  她直起身子,望著君莫離,又柔聲道:「君姑娘,一辭數月,別來無恙?」

  她自己才剛失去了相伴二十年的愛侶,卻用這樣輕柔而略帶關懷的語氣,詢問他人別來無恙。莫離心中頓時一酸:「夫人……」

  「姑娘是怎麼找到妾身的?」

  「我們在那田莊裡,看到了夫人的畫。」

  「我當初也不過姑且一試,沒想到真能讓人看見,猜出其中含意,還救了我一命。」任夫人感嘆一聲,抬起頭來,朝三人微微頷首,「我有個故事,能否請諸位耐心一聽?」

  天楓十四郎遠從東瀛而來,挾重傷挑戰任慈,終死在任慈手下,臨終託孤的故事,由任夫人柔和的聲音緩緩道來,更帶著一份說不出的滄桑哀涼之意。莫離一邊聽著,一邊忍不住緊緊握住了原隨雲的手。

  四個人依然待在崖頂。此時剛過午時,然而那當頭照耀的陽光,彷彿也因為這個故事而變得慘澹了些。當任夫人說完南宮靈下毒軟禁任慈,謀害其命的經過,好半晌,崖頂除了蕭蕭風聲,一片寂靜。

  「雖說任老幫主殺死了他的父親,但畢竟是無心之過,又將他視若親生兒子,撫養成人。南宮靈居然做出這樣恩將仇報的事情……哎!」楚留香終於打破了沈默,跌足嘆道。

  「南宮靈要報父仇,只怕不過是藉口而已。」原隨雲劍眉微蹙,淡淡開口。

  楚留香的面色也是一沉:「的確。否則他也不會逼迫夫人寫信給左又崢、西門千、靈鷲子和劄木合四人了。」

  任夫人微微低頭,語音裡帶上了一絲顫抖:「是我害了他們……」

  「夫人也不必自責。南宮靈既然急著要財,縱使沒有夫人的親筆信,只怕他一樣會謀害那四人。」楚留香柔聲說道,隨即又皺起了眉,喃喃自語,「只是他和無花究竟在圖謀什麼呢?又為什麼在得到天一神水之後,急著殺人滅口?」

  「他所圖謀之事,妾身當時為救先夫,也曾多次試探、妄加猜測,卻始終百思不得其解。」任夫人幽幽一嘆,隨即似是做了什麼決定,微微欠身,「無論如何,我已將所之事如數奉告,以後就拜託諸位了。」

  「夫人請放心。」楚留香還以一揖,鄭重說道。

  「如此,妾身便多謝了。」

  「夫人,在下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哦?」

  「夫人的真面目,可容在下一見麼?」

  任夫人還未回答,莫離已經低聲開口了:「香帥,夫人的面紗,是任老幫主在世時也一直蒙著的。」

  楚留香一愣,立刻垂下了眼睛:「在下該死,竟未想到──」

  「無妨。」任夫人微微搖頭,平靜說道,「香帥想必是看了妾身當年的畫像吧?妾身容貌被毀已有二十年,且在嫁於先夫之前。此事世上本就沒什麼人知道,也怪不得你。」

  楚留香忍不住問道:「這,到底是誰下的手?」

  任夫人似乎微微笑了笑,道:「還能有誰?自然是那美色無雙的石觀音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3:30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三十章  若以名花喻美人

  她一說出這個名字,不僅楚留香變了臉色,原隨雲的手指也微微動了動。

  江湖中誰沒有聽過石觀音的大名?她本是人們口中最聰明、最冷酷、最狠毒也最美麗的女人。

  傳說她姿容無雙,見過她的男子無不為她銷魂蝕骨、相思成狂,哪怕從此淪為她手下最卑賤的奴隸,任憑驅策役使,終生無怨無悔。

  這樣的一個女人,竟然會因為妒嫉而毀了任夫人的容貌。那麼……當年的任夫人又該有多美?

  看見眼前幾人臉上的神情,任夫人淡淡一笑:「你們也不必為我惋惜。當年我的外貌雖然美麗,心腸卻是醜陋的,僅憑一已之私,任性妄為,從來沒有珍惜過什麼。」

  她悠悠一嘆,「若是一個人不懂得珍惜,縱然得到天下一切美好,也不過是手中的一捧塵土,又有何用?」

  楚留香的臉上露出一絲欽佩,柔聲道:「夫人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就已經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要明白太多。」

  「嫁給任慈的這二十年,確實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二十年。」任夫人突然轉頭望向君莫離,「君姑娘,說起來,妾身還要謝謝你。」

  「我?」

  「是啊。你可知道,當年我是在被毀容之後,才第一次遇見任慈。我一直以為,他執意娶我為妻,不過是因為可憐我而已……」任夫人緩緩說道,素手撫摸著懷中的骨灰罈,眼神溫柔如水,「多謝你當日提醒了我,與其一心悲傷即將失去的東西,不如在還未失去的時候,好好把握。所以在最後的日子裡,我才終於明白,不管當初他是為什麼娶我,他確實是一心一意對我的。」

  任夫人將目光投向遠方,低聲接著說道:「一個人的一生,能夠得到這樣的一份愛,尤其是任慈這樣一個男人的愛,不僅是幸福,更是幸運。上天……實在並未虧待我什麼。」

  莫離的眼眶一陣酸澀,好不容易才壓下了淚水,略帶沙啞地問道:「那麼,夫人以後如何打算呢?」

  面紗下,任夫人似乎笑了笑:「如今將南宮靈之事託付諸位,我已經了無牽掛。任慈臨終前對我說過,他畢生為了幫中事務奔波,到哪裡都是形色匆匆,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和我一起,細心領略大江南北風光。」她抱緊了懷中的骨灰罈,柔聲說道,「現在他不能再帶我去,那麼由我陪著他,也是一樣。虎丘劍池、西川蜀道、塞外風雪……凡是他曾想遊覽的地方,有生之年,我願和他一起,一一走過。」

  楚留香微微動容,低聲道:「可是夫人如今身無武功……」

  「不必為我擔心。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就應該知道,以前我是因什麼而成名。我雖然功力全失,但就憑昔日的毒功,也足以自保了。」

  莫離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一個鹿皮袋,走上前去遞給任夫人:「夫人,這是我用箱水母淬制的暗器,只要見血,中者至少兩個時辰不能動彈,但無性命之憂,亦不會留下後患。就請夫人收下防身吧。」

  任夫人聲音裡帶上了一絲訝然:「竟是海中毒王箱水母?君姑娘,這暗器如此珍貴──」

  「無妨。」莫離微微一笑,「我有武功可以自保。夫人雖然擅毒,但宅心仁厚,有此暗器防身,我會比較安心一些。」

  「好,那就多謝姑娘了。」任夫人將鹿皮袋放入懷中,頓了一頓,突然從鬢上拔下一支烏木簪,「君姑娘,這簪子甚為貴重,如今妾身要雲遊天下,帶在身邊反而累贅,便送給你了。」

  莫離接過那支看起來平淡無奇的木簪,仔細端詳了一眼,心中恍然,不覺動容道:「多謝夫人!晚輩定然不敢辜負夫人的信任。」

  「我對姑娘自然放心。這東西我在身邊留了二十年,捨不得毀去,卻也一直找不到託付的人。如今交給姑娘,也了卻我一樁心事。」她柔聲說道,隨即退後兩步,對三人深深一揖,

  「妾身拜謝三位高義。日後山重水遠,還望多多珍重。」

  「任夫人秋靈素當年……不知又是怎樣動人的姿容。」來到山腳下,楚留香回頭看了一眼,忍不住嘆道,「石觀音果然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可惜了那般傾城絕色,終究只是曇花一現。」

  莫離倚靠著原隨雲坐在馬上,聞言微微一笑:「也許當年的任夫人確實可比曇花,但是難道香帥不覺得,此時的她更像瓊花麼?」

  瓊花生江都,天下無二本;受命不遷,深固難徒。傳說當年隋煬帝征百萬民夫開鑿大運河,正是為了南下賞花。可就在龍船到達江都的前一天,連夜狂風驟雨,偏將瓊花悉數打落,空留滿城幽香,清馥絕塵、千古流傳。

  「風貌雖毀,風骨猶存。」莫離輕嘆了一聲,「這,才是真正的風華絕代吧……」

  楚留香默然片刻,也微微笑了:「是啊,小離說得沒錯。既然任夫人自覺此生無憾,又何必他人替她惋惜。」他的面容一整,隨即道,「原公子有千里駒,是否能先趕回濟南?我怕南宮靈和無花此刻──」

  「香帥的意思我明白。」原隨雲點了點頭,容色沉靜,「有我和莫離在,就請放心吧。」

  「好,多謝。」楚留香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原隨雲一扯韁繩,奔霄長嘶一聲,撒開四蹄,紅鬃如流火,直向濟南的方向燒去。

  「你說,南宮靈此刻會不會已經逃了?」眼看快要到濟南,原隨雲放緩了速度。莫離轉頭看他,低聲問道。

  「有可能,但應該不會。你莫要忘了,除了對任老幫主下毒之事,我們手裡還有他們另一個秘密。」

  「嗯。任憑是誰,若被神水宮追殺,日子只怕都會難過得很。」

  「我倒是有些好奇,南宮靈和無花到底是什麼關係?」原隨雲沉吟道,「南宮靈是那天楓十四郎的遺孤,而妙僧無花竟會忍術。難道……」

  他的心思敏捷,確實天下少有。莫離忍不住微微一笑,輕聲道:「偷出天一神水的既然是無花,他現在總和南宮靈是在一條船上,逃不掉的。不過他們此刻必定有了對付我們的計畫,還得多加小心才是。」

  「放心,交給我吧。」原隨雲緊了緊與她一起控著韁繩的手,那低沉嗓音中的自信讓她心中一暖,更往他懷中縮了進去。

  「對了,剛才任夫人給你的,可是毒經?」

  「嗯,我想應該是。」從任夫人手中接過那烏木簪時,她就已經感覺到,拿在手裡異常輕盈,應該是空心的。

  莫離點了點頭:「否則還有什麼,能讓一根烏木簪子如此貴重?又有什麼,能讓任夫人藏了二十年,卻捨不得毀去。」

  「秋靈素縱橫江湖的時代雖在你我之前,但我卻聽家父說起過她。在毒這一道,她恐怕也只比水母陰姬略遜一籌而已。這毒經若落在有心人手裡,不知會掀起多少腥風血雨。」原隨雲微微一笑,「如今給了莫離,倒是不用擔心了。」

  「對我這麼有信心?」她轉頭笑問。

  「因為,莫離是個很善良的人啊……」他淺笑著,低低嘆了一聲,片刻後突然接著道,「我在想,任夫人山頂上說的那番話──」

  「怎麼了?」她好奇問道。

  原隨雲沈默了一下,終究還是搖了搖頭:「沒什麼。」

  將下巴在莫離頭頂蹭了蹭,他含笑說道:「等差不多到濟南東郊時,告訴我一聲。我們得好好準備一下,再去拜訪南宮幫主。」

  楚留香跟隨南宮靈前去圍子山時,騎的是從丐幫借的馬。等他從山上下來時,自然早已已經不見蹤影。饒是如此,盜帥的輕功畢竟天下無雙,也不過是華燈初上的時候,已然回到濟南城中。

  這座歷史悠久的古城,此刻顯得異常寧靜。街上的行人漸漸稀少,小販們各自推著木板車走在回家的路上。勾欄院上,一名指甲用鳳仙花染得鮮紅的女子斜抱琵琶倚在窗檻,嬌慵地啟唇唱道:「嬌豔香芙蓉,照灼綠水邊;款擺挽風月,羞花任郎摘──」

  看見楚留香走過,她眼波盈盈,語調越發嫵媚:「思歡久,不愛獨枝蓮,只羨同心藕……」

  若在平時,說不定楚留香會停下,對她露出一個笑容。但是現在,他卻只好摸了摸鼻子,趕快走開。

  這城裡……實在也太平靜了一些!南宮靈、無花人呢?原隨雲和君莫離在哪裡?丐幫中南宮靈的心腹,又都到哪裡去了?

  楚留香不知到哪裡去找才是對的,但他卻知道,有那麼幾個地方,是他不得不去找找看的。

  於是,他先去了南宮靈的家。

  那個小小的四合院在漸漸垂下的夜幕中,顯得安靜又有些神秘。楚留香悄無聲息地落到院中樹上,一眼就看到南宮靈坐在花廳裡,正獨斟獨飲。

  除了他,周圍竟然一個人影也沒有。

  楚留香怔了怔,終於還是輕身落地,讓自己頎長的影子投到了步廊的青紗燈籠下。

  看見他的身影,南宮靈似乎一點意外也沒有,只是抬起頭,微微笑了笑:「楚兄既然來了,怎麼不進來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3:37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三十一章  得意之時休大意

  「南宮兄倒是好興致。」楚留香沉聲說道,緩緩走進廳中。

  「我剛才辦了幾件大事,自然心情愉快了。」南宮靈又倒了一杯酒,仰頭一口飲盡,放下杯子微笑道,「楚兄不問我辦了些什麼事嗎?」

  「我看你其實很想告訴我,只怕我不聽也不行。」楚留香也微笑著道,語氣彷彿好友間的調侃一般。

  「嗯,我在回濟南的路上,順便放一把火,燒了任慈以前居住的田莊。」南宮靈目光閃動,「楚兄或許已從君姑娘處知道了吧?就是這幾天原公子借住的地方。」

  「你這個丐幫幫主還真有錢,有事沒事喜歡燒房子玩?」楚留香臉上雖然還笑著,心卻已經微微一沉。

  南宮靈嘆了口氣:「那田莊好歹也值個幾百兩銀子,你以為我很願意麼?不過我總得找個理由,把原公子和君姑娘請到丐幫總堂啊!」他淡淡一笑,「那兩位的武功都不錯,不動用丐幫的打狗陣法,我還真怕請不動他們。」

  丐幫別的還沒什麼,就是人多。那人海戰術確實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堂堂無爭山莊的少莊主,居然會大老遠跑到濟南來燒別人的房子,難道就沒人覺得奇怪嗎?」

  「如果是為了替君姑娘掩飾和任夫人聯手毒殺任慈的事,那就不奇怪了,楚兄以為呢?」

  楚留香怔了怔,隨即苦笑一聲:「南宮靈,你這髒水就未免潑得太勉強。任夫人和老幫主夫妻二十載,怎會無故謀害丈夫?而江左藍氏醫德卓越,天下皆知,君姑娘又怎麼就成了幫兇?」

  「所以現在的我,自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南宮靈又倒了一杯酒,凝視著杯中液體,悠悠說道,「不過,如果到時候我從君姑娘口中問出任夫人就是當年那個擅用毒的魔女秋靈素,事情就不一樣了,不是嗎?」

  楚留香不禁變了臉色,失聲道:「連這你都知道?」

  「我既然能查出任慈是我殺父仇人,又怎會查不出他老婆的身份!」南宮靈突然厲聲喝道。

  「任慈雖殺了你的生父,終究是無心之過,更受天楓十四郎的託付,將你撫養成人。你真的就這麼恨他麼?」

  南宮靈陰沈著一張臉,並不回答。

  楚留香忍不住嘆息:「我一向欣賞你的雄才大略,只是沒想到,原來你的野心更大。你和無花,到底在策劃著什麼?」

  「人活著就該轟轟烈烈,豈能庸碌一生!任慈只知道固守舊成,不知拓展,我取而代之又有什麼不對?」南宮靈霍然站起身來,「楚留香,你我相交一場,我實在不想與你為難。就連君姑娘,我也──可是,你們既然妨礙到我,就不能怪我無情!」

  「你……終究還是要和我動手嗎?」

  「動手?我為何要動手?」南宮靈一聲冷笑,抬掌拍了兩下。

  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後堂轉出一個人來。

  寬敞的花廳,頓時顯得有些狹小起來。

  倒不是那大漢的氣勢如何驚人,而是他的人實在太過龐大。他的肩膀上托著一張椅子,椅上那個體態嬌小的少女和他相比,簡直像是玩偶一般。最詭異的是,那少女的眼神空洞、面無表情,居然也真的就像個人偶一樣,一動不動地讓人抬著。

  「蓉蓉!」楚留香的瞳孔微微一縮,不可置信地望向南宮靈,「你竟然──」

  「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今天做了幾件大事嗎?你等的人恐怕是來不了這裡的,不過,我倒是為你請來了蘇姑娘。」南宮靈示意那大漢把椅子放下,又向他打了個手勢,大漢就把一雙毛絨絨的手掌按到了蘇蓉蓉的螓首上,咧開嘴傻笑兩聲,彷彿在玩什麼有趣的遊戲一般。

  「楚兄放心,蘇姑娘目前只是被點了穴道,毫髮無傷。只要楚兄肯答應我一件事,我擔保,她以後也會一直平安無恙。」南宮靈雙手背負,微微笑道,「如果楚兄不肯答應的話……我這位兄弟不知輕重,蘇姑娘如此美麗的一顆頭顱,失手打碎了豈不可惜麼?」

  「南宮靈……我實在看錯了你!」楚留香長嘆一聲,卻是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妄動,「你要我做什麼,就直說吧。」

  「小弟的要求實在不多,只是想勞煩楚兄到神水宮走一趟。」

  楚留香一怔,苦笑道:「南宮兄,偷天一神水的是無花,你倒是要在下怎麼變出一瓶神水來還給人家?」

  「這我可管不著了。無花大師雖然不怕水母陰姬,但是有這麼一樁事情留在中原,到底還是心事。就請楚兄代為解決吧。」

  楚留香的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口中卻道:「你這不是擺明瞭要我送死麼?難道我死後,你就會放過蓉蓉?」

  「哪怕我把蘇姑娘留在丐幫一輩子,總好過讓她在你面前香消玉逝。你說呢?」

  楚留香嘆息一聲:「南宮靈啊南宮靈,你的心腸實在太狠……不過,為什麼你總是以為別人不如你聰明呢?」

  南宮靈臉色一變,目光炯炯地盯著楚留香。可是,楚留香卻沒有移動分毫。

  動的,是他自己身後那個大漢。

  只見那剛走出來時還精神飽滿的大漢,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是滿臉睏倦之色。那雙銅鈴般的眼無神地眨了又眨,突然張開血盆大口,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雙手也自然而然地舉起,竟是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他的手才剛離開蘇蓉蓉頭頂,楚留香便已經如離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將蘇蓉蓉連人帶椅,遠遠地推到牆角。

  同時,只聽嘩啦啦一聲響,窗戶竟破了個大洞。一條矯健的身影縱入廳內,長劍如毒蛇般直刺南宮靈的咽喉。南宮靈只得放棄去追截楚留香,倉促地側身避開,看清來人,變色道:「中原一點紅!」

  一點紅嘿嘿一聲冷笑,目光如炬,手中長劍依然動也不動地指向他的咽喉。

  僵持的兩人身後,砰的一聲巨響,砸得連地面都微微震動。只見那鐵塔般的大漢直挺挺倒在了地上,悶哼一聲,隨即沉沉睡死過去。

  楚留香守護在蘇蓉蓉身側,大笑道:「小離,原公子,兩位還不出來麼?」

  輕盈的腳步聲響起,面上含笑的少年少女攜手從容步出,正是本應該被丐幫人海戰術纏住的原隨雲和君莫離。莫離望了一眼地上睡死的大漢,微微笑道:「人若是把睡覺吃飯看成比什麼都重要的事,其實也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否則的話,此人現在恐怕就不是睡著,而是變成一點紅劍下的一具屍體了。

  南宮靈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一點紅手裡的劍,口中卻忍不住問道:「你們……」

  「誰說過,我們回濟南城就一定要騎馬呢?」原隨雲淡淡說道,「我在東郊用了二兩碎銀,請一位出城辦貨的商人載了我們一程。」

  「那位大叔只當我們是出城遊玩忘記了時間,自然沒有想到,路上那一撥一撥的丐幫子弟,都是在找他車裡的兩個人。」莫離接著說道,笑了笑,「對了,回城後我們剛好看見南宮幫主親自去請蘇姑娘,所以,我們也請了幾個人到這裡來。」

  「你……你是說誰?!」

  「貴幫的四位長老,從地上這位朋友把蘇姑娘抬出來之後,就一直在後面等著。剛才的話,他們想必都一字不漏聽見了。」原隨雲溫雅地說道,「南宮幫主,是否要在下到後面去,把他們的穴道解開?」

  南宮靈頓時面如死灰。

  丐幫幫主之位,對他來說是全部心血所在。為了這個地位,為了將來的輝煌,他不知放棄了多少東西!可是如今……

  他沈默著,雙手漸漸捏緊,薄唇上幾乎不見血色,突然抬起頭,嘶聲對一點紅說道:「你出手吧!」

  一點紅默默地瞪了他片刻,一字一板地道:「你這種人,我還懶得殺。」

  他突然收起劍,轉頭道:「楚留香,這次我也沒能幫上你什麼忙。欠你的情,下次再還。」

  說完,他縱身急退,身形轉眼消逝在夜幕之中。

  「紅兄!」楚留香急叫,一點紅卻已經去得遠了,只是風中隱隱傳來他的聲音:

  「記住,無論如何,你總是我一點紅的朋友!」

  朋友……莫離忍不住微微一笑。這兩個人,看來真的是註定要結為生死之交的。也許這樣,面對南宮靈的卑鄙,楚留香心裡會覺得好過一些吧?

  想起另一個背叛知交的人,莫離的臉色凝重起來,不敢放鬆地盯著南宮靈,開口說道:「香帥,無花此刻恐怕已經不在城中。」

  但那瓶天一神水,卻還在無花的手裡。

  楚留香點了點頭:「事不宜遲,我去追他。這裡……」

  「這裡,就交給我們吧。」莫離緩緩走到蘇蓉蓉身邊,蹲下身拉起她的手腕診脈,一邊低聲說道,「無花急著和南宮靈分開,恐怕確實在圖謀什麼。香帥記得嗎,任夫人說過,天楓十四郎來挑戰任幫主時已經被人打成重傷。所以,其實南宮靈的仇人是兩個人。」

  楚留香一震:「小離,難道你也覺得……?」

  不用他說完,從彼此目光中已經看清楚答案。她微微點了點頭。

  「好,那我就去追追看,你和原公子小心!」事態緊急,楚留香也不多言,轉身就走。

  「香帥,」原隨雲一揚手,袖中一塊小小的玉牌朝楚留香飛去,「城東四十里外有座大乘寺,我的人暫時借住那裡,你去挑匹馬吧。」

  「好,多謝了!」楚留香接過玉牌,話音未落,人已經去得遠了。

  原隨雲側耳聆聽,微微一嘆:「果然是天下第一的輕功……」

  「若不是他實在太愛管閒事,我真的不想與他為敵。」南宮靈似乎已經恢復了一些冷靜,雖然臉色依然灰沉,但語氣已經變得平靜。他頓了頓,轉頭道:「還有你,原公子。江湖水深,無爭山莊已經多年不問世事,你又何苦捲進來?」

  「若不是南宮幫主先惹到在下,在下自然也不會來。」

  南宮靈望向莫離,陰霾的臉上極快地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君莫離……你為何偏偏是藍氏傳人,又為何偏要認識原隨雲?」

  不等任何人有機會回答,他一聲叱喝,雙掌挾帶淩厲掌風,朝原隨雲迎面擊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3:44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三十二章  當日橫禍有隱情

  原隨雲袍袖一揮,看似輕描淡寫地避了開去,隨後還擊一掌,兩人便在花廳中激鬥起來。

  蘇蓉蓉的穴道早就被楚留香解開,只是她功力尚淺,被點穴兩個多時辰,氣血都已有些凝滯。莫離站在她身後,一邊為她推宮過血,一邊緊盯著交手的兩人,絲毫不敢放鬆。

  此時原隨雲所使用的,正是當初他教給莫離的一手流雲袖。那本就是飄逸靈動的招式,由他使來更顯得極為瀟灑,不帶一絲煙火氣。柔軟的衣袖一次次纏上南宮靈一雙看似能斷木碎石的堅實肉掌,但每一次被迫撤招回防的,居然都是南宮靈。

  誰高誰下,已經一目瞭然。

  南宮靈臉色慘白,突然低吼一聲,改變了掌法。那呼呼的掌風突然寂靜下來,每一掌都是緩緩拍出,無聲無息。莫離經驗尚淺,對其中暗藏的殺招看不明白,但卻清楚地知道,他分明是想欺負原隨雲的眼睛看不見。

  一瞬間,她只覺得熱血上湧,氣得幾乎按捺不住出手的衝動,一聲卑鄙就要脫口罵出。

  然而,還不等她出聲,原隨雲已經往後疾退三尺,拔出腰間佩劍,低喝一聲,又向南宮靈攻去。

  那劍法,卻不是當初教給她那套中正平和的南懷劍法,而是走幾乎和一點紅相近的路子:快、狠、準!

  想要以慢打快偷襲,到底需要乘人不備,或至少功力相當,才有可能會成功。而如今原隨雲的利劍化成一片晃動的銀光,挾帶淩厲勁風飛捲,南宮靈若不改變招式,只怕他的鐵掌還沒印上原隨雲要害,自己就要先被戳好幾個透明窟窿。

  於是,他只能倒退兩步,倉促地回防。

  幾招過後,原隨雲的利劍已經直指南宮靈心口。他大驚之下側身閃避,不料卻迎面對上一陣勁風。

  流雲袖,本就是雙手都能使出的招數。

  砰地一聲悶響,南宮靈整個人往後倒飛出去,不偏不倚地撞在牆角一個半人高的花瓶上。

  原隨雲本就恨他追殺莫離,積怒多時,此刻見他居然想欺負自己眼盲,心頭火起,出手更不容情。只聽嘩啦啦一聲巨響,那堅實的玉石花瓶竟被南宮靈的身子砸得粉碎,他去勢不減,又撞上了後面的牆壁,也不知有多少花瓶碎片,便狠狠扎進了他背部。

  早在之前南宮靈和一點紅對峙之時,原隨雲就已經侍機讓莫離將屋中陳設說了個大概。此時他記得清清楚楚,一招得手,便將南宮靈打成重傷。

  南宮靈捂著胸口,嗤地噴出一口鮮血,慢慢滑坐在地上,再也無力站起。而他身後原本粉白的牆壁,也被鮮血染紅了一片。

  原隨雲略略側頭,似是傾聽他的呼吸,片刻後還劍入鞘,淡淡問道:「現在,南宮幫主是否要在下到後面去,把貴幫的四位長老請出來?」

  南宮靈喘息半晌,突然仰頭沙啞地大笑起來:「原隨雲,我雖然不是你的對手,可是你若以為我會讓那幾個老不死的任意宰割,可就大錯特錯了!」

  他的笑聲漸漸變成短促的喘息,突然一聲嗆咳,嘴角淌下的血,竟變成了詭異的黑紫色。

  「是毒?」莫離微微變色,唯恐有詐,依然不敢貿然離開蘇蓉蓉身邊,只是緊緊盯著他,「你──」

  「你們可知道,謀害幫主的人,丐幫如何處置?那是暴曬烈陽之下三日,受幫眾唾棄辱駡,然後一人一刀,剜剮直至氣絕。」他雙目赤紅,慘笑一聲,「少林那幫禿驢,口口聲聲阿彌陀佛,對待叛徒卻也不見得就有多仁慈。所以我和無花早在中午分別之時,就已經依照當日約定,取了這毒藥,一人一半分別服下。」

  莫離慢慢走到原隨雲身邊,低聲問道:「這毒藥……」

  南宮靈嗆咳著,嘴邊湧出更多紫黑色的毒血,斷斷續續說道:「這毒……三天之後自解。但三天之內,若……身受重創……便會由心脈行走全身,四肢僵硬……窒、窒息而死……」

  「你……」見他面容扭曲,冷汗不斷落下,莫離微微別開眼,嘆息道,「你和無花若一早逃走,我們只怕也奈何不了你們。你又何苦如此?」

  「南宮靈若被丐幫逐出,被天下恥笑……那……還是南宮靈嗎?」他掙扎著,似用了全身力氣,一字一頓地嘶聲說道,「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我情願這樣死了,也不要窩囊地活著!」

  聽他說得如此決絕,原隨雲也不禁微微動容,搖了搖頭:「南宮靈,你……」

  他卻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短暫的沉寂中,只聽見南宮靈那一聲聲,如同野獸瀕死掙扎一般粗重的喘息。靠牆角的椅子上,蘇蓉蓉虛弱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已經淚流滿面。

  確實,沒有人知道該對南宮靈說什麼。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嗎?可這條路他分明走得斬釘截鐵,從未回頭。只是……他放棄了多少本該是那樣珍貴的東西,到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

  南宮靈原本英氣勃勃的臉已經變得青紫可怖,眼珠也微微凸出,渾身一陣陣痙攣,不停抽搐著。這毒藥,竟然是讓人死得如此痛苦!

  莫離咬了咬嘴唇,終是嘆息一聲,快步走到他身邊蹲下。一手探上他脈搏,一手飛快地封了他幾處大穴,從懷中摸出銀針。

  「君姑娘,你……沒用的……」

  「我知道。」毒素早已攻心,無可救治。莫離專注地將銀針一一扎上他胸口大穴,熟練地捻動,沉聲說道:「但是,沒有人應該這樣痛苦地死去!」

  隨著銀針刺入,南宮靈的呼吸略緩,怔怔地看著她,突然道:「你可知道……當日在漁船上的人,是我和無花……」

  「你──」

  他慘然一笑:「那日,是我要他留你一個全屍。沒想到……」

  若當初沒有他那一句話,她就此死在無花掌下,他所做的一切,還會不會被揭穿?原隨雲還會不會毫無波折,便和楚留香聯手將他逼到這個境地?

  如果她死了,此刻的他到底是安坐丐幫幫主之位,還是依然落到身敗名裂,更要在緩慢窒息的痛苦折磨中死去?

  人生,本就有太多個無法回答的如果。

  南宮靈的瞳孔漸漸放大,視線模糊、渙散……依稀中,他彷彿又看見了那個披著一身陽光坐在樹下,怡然自得地以饅頭碎屑餵鳥,笑得清清淺淺的少女……

  「莫離,莫離……」他突然用盡僅剩的力氣,反手捉住她搭在自己脈上的手腕,拚命睜大了眼,對抗著籠罩下的黑暗,聲嘶力竭地說道,「離開原隨雲,遠遠的……否則,你會不……得好死……」

  繃緊的身體猛地一震,隨後軟軟地癱下,再也無法動彈分毫。只是他的雙眼依然圓睜,手也依然牢牢握著莫離的手腕。

  至死不放。

  莫離怔在原地,臉色蒼白,久久無法言語。直到原隨雲溫暖的手輕輕按上她的肩膀,她才猛地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莫離……」

  「我沒事。」她將手從南宮靈手中抽了出來,深深地吸一口氣,微微顫抖地伸手合上他的眼簾。

  另一隻手探至肩頭,牢牢握住原隨雲的手,她語調略為不穩地低聲道:「隨雲,你記得在圍子山上,無花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嗎?我想……當初他們要殺我,不是為了任老幫主的事!」

  那時,無花對她說:「君姑娘,你實在比我想像中要聰明……早知如此,四月初遇時我就不該留你活口,在福建更不該留下任何餘地。」

  當時她便隱隱覺得那句話有些奇怪,只是之後發生了一連串的事,無暇細思。如今聽到南宮靈臨死前的話,卻突然又想了起來。

  如果是因為任老幫主之事而要殺人滅口,無花又怎麼會說出那樣一句話來?他分明是在崖頂見到她之後,才明白原來她早就知道任慈是被下毒謀害。

  原隨雲微一思量,臉色頓時微變:「難道,你是說……」

  「當初他們要殺我,只怕和你身上的毒脫不了干係。」

  莫離拉著原隨雲的手站起身來,低頭最後看了一眼南宮靈的屍體,心下嘆息。她努力壓下了紛亂的思緒,說道:「我們去追香帥和無花!」

  雖然直覺無花不像是會和南宮靈一般作為的人,但如果他真的也服了毒,那麼就務必要在他和楚留香動手之前,找到兩人!

  原隨雲和莫離在後堂解開了那幾個丐幫長老的穴道,處理之後的事,並沒有花多少時間。當初兩人趁南宮靈去綁架蘇蓉蓉時,潛入丐幫總堂,四個長老脾氣火爆,原隨雲見事態緊迫,乾脆將他們都點了穴道,和莫離一起,將四個人直接抓到南宮靈家中。

  此時四人雖然終於明白所有陰謀都是南宮靈一手策劃,但被兩個小輩如此輕易制伏,老臉總是掛不住,說話也有些不客氣起來。

  原隨雲和莫離都心事重重,懶得和他們計較。三言兩語告辭之後,將蘇蓉蓉送回客棧,便直奔城外。片刻後,兩人共乘一騎,在南下的道路上飛馳。

  莫離緊挨著原隨雲坐在鞍上,看兩旁樹木風馳電掣般倒退,心緒起伏。

  憑著模糊的記憶,她知道書中楚留香是在莆田少林和無花決鬥的。而此時用常理推算,那也確實是最可能的地方。

  天楓十四郎當年約任慈在閩南武鬥,而在任慈赴約時,他早已身受重傷,根本不可能趕遠路。當時閩南一代和任慈齊名的高手,自然首推少林住持天峰大師,也就是無花的授業恩師。

  無花會忍術,會說東瀛語言,自然很可能和天楓十四郎有淵源。

  任慈只有南宮靈一個親傳弟子,但少林弟子眾多,若住持重病,無花絕不可能以和南宮靈相同的理由,阻止別人探視。所以,他當初費盡心機盜出天一神水,很可能就是為了對付天峰大師!

  這些莫離想到了,楚留香想到了,原隨雲又怎會想不到?所以沒等她說任何話,他已經很有默契地讓她策馬朝南下的道路追去。

  只是……無花背後那個用毒的人,他恐怕猜不到是誰吧?

  石觀音,那個集美貌、武功、聰慧和狠毒於一身的女人,在書中是南宮靈和無花的生母。她……真的就是當年毒瞎原隨雲的兇手?

  莫離不由地緊緊握住了原隨雲的手。

  在莆田少林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3:51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三十三章  古剎僧人夜撞鐘

  日夜兼程,兩人終於在幾天後的黃昏,趕到了莆田少林。

  歷史悠久的古剎在夕陽籠罩下,更增添了一份莊嚴肅穆的氣氛。剛到山門口,莫離一眼就看見了拴在一旁樹上的駿馬,馬具的樣式十分眼熟,想來就是被楚留香借去的那一匹。

  她拉著原隨雲走上前去,原隨雲比她精通馬術,略摸了摸馬身,便道:「香帥應該是剛來不久,我們趕上了。」

  「少林寺不讓女客進入,怎麼辦?」

  「事急從權吧,我們從上面走。」原隨雲拉起她的手。

  想來那天峰大師身為住持,又是得道高僧,應該不會太過拘泥俗禮。莫離便點了點頭,與他一起躍過牆頭,踏著重重屋脊朝後面飛奔而去。

  她的一身輕功,當年本就是原隨雲手拉著手教出來的。此時兩人翩然起落,步履默契和諧,幾乎不留足音。

  掠過幾重庭院,突然迎面襲來一陣罡勁的掌風。原隨雲一個旋身,將莫離拉到身後,和來人對了一掌。兩人身形為之一滯,輕飄飄落在院中,立刻被四個年邁的僧人圍在中間。

  「阿彌陀佛……施主為何擅闖少林?」

  「事有緊急,還望大師恕罪。」原隨雲聽音辨位,朝那開口的老僧恭敬行了一禮,隨即微微提高聲音,「在下關中原氏隨雲,攜友求見天峰大師。」

  話音並不高昂,可蘊含了內力,竟如琴聲一般清越,遠遠傳了開去。四個老僧都微微動容。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原來是無爭山莊後人,老衲有禮,請到茶室敘話吧。」

  這聲音明明是隔著頗遠傳來,卻彷彿說話人就在面前一樣,平和低緩,不帶一絲煙火氣,在內力造詣上自然又高了一籌。只是原隨雲年紀輕輕,已然有那般功力,反而更讓人驚訝。四個老僧聽聞住持發話,又見兩人確實不像有惡意,當下便默默退了下去,也不去計較莫離女客的身份。

  幽靜的小院中,涼風徐徐,竹影重重。莫離和原隨雲攜手步入,一眼便看到暈黃燈火下,靜靜跪坐的三個人。

  「原隨雲拜見天峰大師。冒昧來訪,望大師恕罪。」原隨雲朝著左首鬚髮霜白的老僧深深一揖,面容沉靜而溫文。雖然在坐三人都還未開口,但他聽著呼吸聲,已然將三個人分得清清楚楚。

  「江左君莫離,拜見大師。」在他身邊,莫離亦是低眉斂袖,款款一禮。

  「原施主繼任無爭山莊,君施主傳承藍氏醫道,年少有為,都非俗人。」老僧緩緩抬起眼睛,莫離只覺得那目光明銳如電,彷彿能直直看到人心底深處去。只見他複又低下頭,溫和說道:「兩位施主想必和楚施主一樣,是為了老衲的故事而來。就請喝一杯茶,聽老衲慢慢說來,可好?」

  說到茶,莫離的眼皮一跳,想起無花身上的那瓶天一神水,忍不住朝靜坐天峰大師對面,依然一襲白色僧袍的他看了一眼。可是無花卻始終含笑低眉,靜靜看著手中的茶碗。

  倒是楚留香察覺到她的目光,眼神一閃,抬手取了一個空茶碗燙過,開始沏茶,微微笑道:「兩位請坐吧。在下對茶道頗有自信,還請放心。」

  「如此,我等便打攪了。」莫離輕聲說道,和原隨雲在幾案空著的最後一方,並肩坐下。兩人不約而同地先對天峰大師微微欠身,又欠身謝過沏茶的楚留香。莫離從他手中接過茶盞,先遞到原隨雲手中,最後才又欠身接過自己的茶盞,舉止嫻雅,禮數週全。

  一時間,斗室內只聞茶香瀰漫。兩個月來鬥智鬥力,數度交手的幾個年輕男女,各自低眉斂目地專心品茗,彷彿千里奔波來到閩南少林,只是為了在這寧謐的氣氛中,用一杯清茶洗滌滿身的風塵。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峰大師蒼老的聲音緩緩響起:「楚施主問的這個故事,要從黃山和華山這兩個劍派的世代紛爭開始說起……」

  黃山劍派和華山劍派,約是三四代前結下的仇,後來越演越烈,終於在二十七年前以黃山派被滅門而收場。黃山劍派中,唯有一個名叫李琦的少女拚死逃出,搭上商船東渡扶桑。當商船在扶桑靠岸時,她已經奄奄一息,卻被伊賀忍者天楓十四郎救下。

  李琦貌美如花,天楓十四郎對她一見鍾情,不眠不休地日夜救治,終於將她治癒。李琦感其恩德,便與他結為夫妻。

  可是,在為他誕下兩個兒子後,這位李琦姑娘卻突然留下一封書信,不辭而別。數月後華山劍派的傳人被殺得一乾二淨,於是江湖上議論紛紛,說李琦在外面學得一身高深莫測的武功,回來報仇了。

  奇怪的是,這位李琦姑娘在殺了華山滿門後,又突然消失不見。就連帶著兩個兒子追她來到中土的天楓十四郎,亦遍尋不著。萬念俱灰之下,天楓十四郎傳書天峰大師和任慈二人,要求決鬥。他先故意傷在天峰大師掌下,留書懇求收留長子,又帶著重傷去見任慈,隱瞞傷勢死在任慈手中,彌留之際,將尚在繈褓中的幼子託付。

  等他緩緩將一段往事說完,淺淺的茶碗也已見底。楚留香恭恭敬敬地將空碗擱置幾案上,垂首問道:「大師是否能讓在下和無花兄說幾句話?」

  「該說的,自然總是要說的。你們去吧。」天峰大師語調平緩地說道。

  無花默默地站起身來,突然又跪下,朝著天峰大師深深地磕了三個頭。依然未發一言,他從容地站起身來,和楚留香一前一後,緩緩走出門外。

  原隨雲卻依然坐在案前。他的神情還是那樣安逸,莫離卻敏感地從他的坐姿中察覺到一絲僵硬。

  「原施主,是否還有什麼想問老衲?」

  「大師……」原隨雲似乎是沉思了片刻,才沉聲問道,「那位黃山派的李琦姑娘,是什麼時候學會一身神秘的功夫,難道身為她夫君的天楓十四郎全不知曉嗎?」

  「這件事,似乎連天楓十四郎也十分困惑。」天峰大師微微皺眉,想了想,接著說道,「在他的遺書中,天楓十四郎提到,李姑娘曾多次向他詢問有關扶桑境內各處寺廟的歷史。後來她曾到江戶的觀音寺求籤膜拜,執意在江戶住了三個月方回。天楓十四郎回憶,就是在那之後,他察覺妻子的功力日進,卻始終不明原因,只道是在拜佛時遇見了哪位奇人,傳授絕世武功。」

  原隨雲輕輕放下茶碗,低聲道:「我想,我知道那位李姑娘的下落了。」

  「哦?」

  「不知大師可記得,關於敦煌石窟和黃山李氏的傳說?」

  天峰大師皺眉想了片刻,突然睜開了眼睛,抬起頭來,微微動容道:「原來如此!原施主靈資慧心,竟能立刻想到此間聯繫!」

  「在下倒寧願是想錯了。」原隨雲沈默片刻,低聲說道。他攜著莫離的手,緩緩站起身來,溫雅地施禮:「多謝大師賜茶,我二人多有打擾了。」

  「哪裡,施主請便。」天峰大師低低誦了一聲佛號,面上神情恢復平靜。只是在閉上眼的一剎那,那雙看透世情的銳眼中,極快地閃過了一絲複雜而微帶震驚的情緒。

  一踏出院門,莫離立刻低聲問道:「怎麼了?」

  她的心裡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安。原隨雲竟然已經猜到無花的母親就是石觀音了嗎?否則,為何此時他的手竟然有一絲微微的顫抖?

  「莫離,如果──」他沉聲開口,卻又突兀地停住話頭,最後搖了搖頭,「只是我的猜測而已,我們先去追香帥和無花。」

  「嗯。」她在心裡嘆息一聲,不知該說什麼,只好捏了捏他的手,在漸漸籠罩的夜色中凝目眺望,捕捉到了兩道看似悠閒的身影,「走,他們就在前面。」

  楚留香和無花都走得很慢,也並沒有動手。當原隨雲和君莫離趕到的時候,便看著無花慢慢地走進了少林寺中央的大雄寶殿。

  大殿一角是座足有人高的青銅大鍾,從樑上垂下。無花便在那口鍾前停下了腳步,轉身面對隨後跟來的三人。他的神情還是那麼安詳,舉止還是那麼從容,彷彿他從未做下那些卑鄙無恥的事情,又彷彿世間的一切俗事,他都不曾放在心上。

  「三位都來了嗎?很好。」他含著笑,低聲說道。

  「無花……」楚留香才剛開口,卻見他已經背過身去,雙手合十,朝那鍾拜了拜,隨後抓起橫木,用力朝鍾上撞去。

  「噹──」那聲音如海浪般,沖刷掩蓋一切,遠遠地朝四面八方奔湧而去,在古剎的每個角落迴響不絕。

  「噹──噹──」一下又一下,沉重無比的鍾捶在他手裡彷彿輕若鴻羽。無花推著那合抱的圓木,專心致志地撞著鍾,彷彿這是恆古以來,世間唯一值得他用心的事。

  等他敲過九下,終於停下手的時候,寺內大部分的僧人,已經齊聚在大雄寶殿的門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4:00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三十四章  寶殿女子暗縱火

  鍾響過九下之後,無花放下那根圓木,慢慢走到大殿中央的佛像前,雙手合十,靜靜地跪下。彷彿沒有看到圍聚在大殿門外的眾僧,他垂下頭,閉上眼睛,一邊敲著眼前的木魚,一邊開始唸誦經文。

  轉頭看大殿外的眾僧,只見年輕一些的都是滿臉不敢置信的震驚之色,而年邁一些的,注視著他的背影,眼中卻流露出又是悲痛又是惋惜的神情。於是莫離也就隱約明白了,無花現在執行的,必定是少林寺某種懺悔的儀式。

  「小離,南宮靈呢?」楚留香站在她身邊,一直緊緊盯著無花,此時略略分神,轉頭低聲問道。

  「他……服毒自殺了。」莫離亦低聲回答,微微蹙眉。無花竟然撞鐘將全寺的人都招來這裡,難道真的是遵守和南宮靈的約定,只求一死嗎?

  隨著他那一聲聲規律的木魚敲擊,殿門外的眾僧紛紛垂頭斂目,開始低誦經文。那一片此起彼伏的吟唱之聲雖然不比銅鍾宏亮,卻自有一番震懾人心的魔力,彷彿能直入靈魂深處一般。

  莫離突然感覺原隨雲握著她的手動了動,抬頭望去,卻見他的眉頭緊蹙,面沉如水。

  被這麼多聲音圍繞,對他來說無疑是種極大的不便吧?她心中微微一酸,朝他身邊更靠近了些,輕輕倚著他的肩膀。

  原隨雲臉上神色略緩,低低嘆了一聲,對她耳語道:「無花此舉恐怕有詐,只是我猜不明白他的用意……要小心。」

  「我知道。」她緊緊拉著他的手,一刻不敢放鬆地盯著無花。

  可是,無花卻只是靜靜跪著,彷彿入定了一般。許久之後,他才放下木魚,睜開了眼睛。

  然後,只見他緩慢而無比鄭重地,卸下了頸上那串代表了輩份的念珠,輕輕放在蒲團上,隨後長身立起。

  眾僧整齊地雙手合十,唸了一聲佛號,讓出一條路來。有四個手持戒律棍的武僧已經越眾而出,在一旁等候。

  無花面上還是一派從容,走到為首的一名老僧面前,躬身合十道:「師叔,可否答應弟子一個請求?」

  「你……」那灰衣老僧面上還是又驚疑又痛惜的神色,似乎想問他什麼,卻強自忍了下來,嘆道,「你說吧。」

  無花朝楚留香三人看了一眼:「在進入戒律院之前,可否讓弟子和那幾位施主單獨說幾句話?」

  「好,到羅漢堂去吧。」老僧低誦一聲佛號,深深看了他一眼,「該交代的交代完之後,你就自行到戒律院去,老衲晚些來看你。」

  「是,多謝師叔。」無花畢恭畢敬地回答,隨後側頭微微一笑,「三位,請隨我來。」

  羅漢堂的門緩緩合攏。眾多金身塑像圍繞下,一盞青燈長明。無花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上,神態安詳地看著眼前的三人:「我的身世,諸位都已經知道了。還有什麼想問我的?」

  楚留香長長地嘆息一聲:「你又叫我從何問起?我知道你和南宮靈是天楓十四郎的遺孤,可是他當年已萌死志,我實在不明白,你們偷天一神水,殺左又錚等四人,對任老幫主下毒,又想謀害天峰大師,到底是為了什麼?」

  無花只是淡淡笑了笑:「哦,這世上竟有楚留香也想不明白的事情麼?」

  「我雖然也不明白你們是為了什麼,但是卻知道,是誰讓你們這麼做的。」原隨雲突然開口。

  無花的眼神一閃,笑容微微斂起:「願聞其詳。」

  「天楓十四郎死的時候,南宮靈尚在繈褓,又是任慈一手養大,就算你去找他,他也未必會聽你的話。」原隨雲緩緩說道,「所以,最初去找他的人,一定不只你一個,還有你的母親李琦……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石觀音。」

  無花那一直微笑著的神情終於變了,半晌,方仰頭嘆道:「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這次會敗了。楚留香,我將你視為平生勁敵,研究你多年,卻還是低估了你。同時,我更低估了原公子。」他搖了搖頭,「一個人若犯下這樣兩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又怎麼可能不輸呢?」

  楚留香動容道:「如此說來,石觀音……」

  「不錯,正是家母。」

  一時間,滿室寂靜。原隨雲臉上的神情不變,呼吸卻略為急促起來:「難道,當初你要殺莫離,竟是為了──」

  無花看了一眼身邊的青燈,只是微笑不答,卻在下一瞬間突然躍起來,手中蒲團猛然破碎,從中迸出幾十道烏光,急雨般朝三人身上打來!

  楚留香叱喝一聲,手中突然也射出一片銀光,迎上無花的暗器。同時,原隨雲已經將莫離護在身後,拉著她避開一步,長袖飛出,將掃到身邊的暗器盡數拂落。

  無花早已縱身躍起,隨著嘩啦啦一片磚瓦泥灰落下,竟是將屋頂生生撞破一個大洞,飛身而出。

  原隨雲似乎是捕捉到了什麼輕微的響動,突然變了臉色,喝道:「不好,快出去!」

  三人破門而出,回頭一看,卻見那盞青燈中的火苗竟然漸漸變成了妖異的淺碧色,隨即一陣煙霧漫出,熏上旁邊的金像,暫態傳來嗤嗤焦蝕的聲音。

  莫離頓時明白,原來那燈盞裡竟然藏有劇毒,只有上面覆了薄薄的一層燈油。無花剛才就是看燈油快要燃盡,才突然發難。

  這人算無遺策,竟然將自己也置身那樣的險境中,倒真是毒辣又膽大!

  楚留香的輕功天下無雙,這時緊緊追著無花逃遁的身影,眼看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突然,黑暗中有一股勁風從旁側襲來。楚留香只得在半空中折轉身子,頓了一頓。

  他這一慢,原隨雲和君莫離立刻趕上,然而無花的身形卻已經隱沒在夜色中,再也看不見。

  和三人遙遙相對的,是另一個人。

  不知什麼時候,有一個面蒙輕紗、身材曼妙的女子已經款款立足在大雄寶殿的屋脊上。而她足下的瓦片,竟在夜色裡隱隱透出橙光。

  大雄寶殿內,正有烈焰熊熊燃起!

  「諸位要追我家相公,恐怕是追不上了。倒不如,先為少林的和尚多救幾本破書吧?」那女子一陣嬌笑,飛身倒退,「幾位難道不奇怪,那些個大小和尚們,都到哪裡去了嗎?」

  楚留香立刻看到了稍遠處,另一處正冒出火光的地方,不由地變了臉色:「藏經閣!」

  無花和這女子,竟然要焚燒那放置著無數珍貴孤本,價值難以估量的藏經閣!

  「楚兄是風雅之人,如何選擇,應該不會讓我失望。」無花的笑聲遙遙傳來,越來越遠,「在福建要殺君姑娘的確是家母,至於原因……原公子,你自己去問家母吧!在下並不知道。」

  最後的那幾個字幾不可聞,顯然人已經去得遠了。

  楚留香望著無花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同樣滿臉震驚之色的原隨雲和君莫離,半晌才喃喃道:「相公?我卻不知道,原來和尚也會有老婆……」

  他一跌足,率先朝藏經閣的方向奔去:「走,先救火要緊!」

  經過一夜之後,那看著便讓人膽顫心驚的滾滾黑煙,只剩下一片淡淡青灰色的薄霧,籠罩在少林寺周圍。

  大雄寶殿的樑柱焦黑了半邊,羅漢堂也一片狼藉,藏經閣卻是完好無損。著火的,不過是鄰近的一個偏殿,並未波及閣樓一分一毫。也許,無花雖然行事狠辣、不擇手段,卻終究不忍心毀壞了那些已見證千年時光的珍貴古籍。

  沐浴在清晨明亮的陽光之下,君莫離擔心地望著身邊的原隨雲。此時火已經熄滅,三個人也離開了少林寺,在山腳下歇息。楚留香藉口尋找水源,遠遠地走開了,留下兩人獨處。

  他想必也看出了,自從昨夜無花逃遁後,這個溫文爾雅的少年就變得安靜異常。

  和莫離並肩坐在一棵參天的銀杏樹下,原隨雲那雙略顯空茫的眼睛,此刻看來分外黯淡。晨光透過樹葉縫隙,在他身上灑下一片跳動的金色光點,卻抹不去他俊秀眉眼間的寂寥。

  「莫離……」沈默許久後,他終於低低開口,「等到了濟南後,我送你回金陵去吧。」

  她輕嘆一聲,仰頭望著碧洗晴空:「就算我不在你身邊,你真的覺得石觀音會輕易放過我麼?」

  「可是……」

  「隨雲,沒有關係。」她收回視線,轉頭凝視他的臉,見他依然劍眉緊蹙,便伸手撫平了他的眉,將自己的額頭輕輕抵在他額上,柔聲重複道,「真的,沒有關係。」

  肌膚相觸,呼吸可聞。他的氣息輕輕拂過她臉頰,帶有一點點溫暖的濕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然感覺內心無比平靜。

  哪怕從此安逸不再,哪怕最終要面對傳說中那個冷酷狠毒的石觀音……只要有他陪在身邊,都沒有關係。

  原來,轉世輪迴,真的就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了。縱然保留著前世的記憶,這個靈魂卻是嶄新獨立的,完全只屬於「君莫離」的。

  她以為自己再不會那樣勇敢地愛上一個人,以為再不會因為愛而奮不顧身……可是,當她懵懂無知地涉歷火照途川、永夜格澤,在彼岸的今生遇見了他,才恍然發現,那份只屬於情竇初開的真純勇氣──這一世的她,根本,從未丟失過。

  於是,她依然淺淺微笑著,卻突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只能緊緊閉上了眼睛,擋住眸中瀲灩的水光。

  「莫離……」原隨雲低聲喃語。然後,也不知是誰先湊近了一些,他的唇輕輕、探索地覆上她的。

  只是很淺很柔的觸碰,帶著一點期盼,一絲小心翼翼。唇瓣相接,溫柔而細緻地摩擦著,讓彼此的氣息相融,像是約定。

  然後,莫離輕嚶一聲,微微啟唇,試探地含住了他的下唇。

  下一秒鐘,環著她的那雙手臂猛然收攏,她被緊緊地拉進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中。原隨雲深深地吻著她,輕咬淺吮著她柔嫩的唇瓣,輾轉反覆,一遍又一遍……

  時光彷彿悄悄地凝滯了,周圍的一切都在淡去,世界只剩下彼此的懷抱。熱烈而深刻地吻著、糾纏著,好讓以後每一次呼吸,氣息中都有對方的存在……

  也不知過了多久,莫離微微喘息著,靜靜將頭倚在原隨雲胸膛上,聆聽他逐漸平緩的心跳聲。她的眼底波光流傳,許久,突然輕聲說道:「到濟南後我給太夫人捎封信,然後……就陪你一起回無爭山莊吧。」

  那雙環繞她的手臂又緊了緊。原隨雲將臉埋在她如雲的秀髮中,深深地吸了口氣,才略帶顫音地回答:「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4:05 PM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三十五章  聚散不必遠相送

  「你是怎麼知道,當年那個李琦就是石觀音的?」

  清晨的涼風徐徐,君莫離仍依偎在原隨雲懷中,低聲問道。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以指代梳,理著她的長髮,微微一笑:「莫離雖然不知江湖之事,但熟讀史書,對李唐時武后奪權之事,應該知道得很清楚吧?」

  「嗯。」她點了點頭,隨即詫異地抬起頭,「難道你是說,黃山劍派的李氏,竟然是李唐的宗室?」

  堂堂皇家子弟,就算是為避武氏的風頭而流落在外,居然會在江湖開山立派,也未免太荒誕了些。

  「這倒不儘然,」原隨雲搖了搖頭,「不過是黃山劍派的一面之詞,說他們的開山祖師,當年曾是永泰公主的家奴。」

  關於則天女皇的那段歷史,莫離還是讀過許多遍的,此時略想了想便立刻記起:「你是說那位因和太子一起非議武曌男寵,而被賜死的公主?」

  「正是。據說當年武氏下令將包括太子在內的一眾宗室賜死之時,永泰公主因為有孕在身,得到了緩刑。之後公主苦苦哀求武氏看在孩子的面上免她一死,說願去敦煌佛窟參禪終老。武氏信佛,最後同意了她的請求。只是當時詔書已下,君無戲言,便在次日對外宣稱永泰公主薨於珠胎毀月。」

  珠胎毀月,泛指各種孕婦因胎兒而亡的原因。莫離點了點頭:「若是這樣的話……當年永泰公主以有孕之身跋涉山水,前往敦煌石窟,也實在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所以,江湖上一直對黃山派的說法存有懷疑。」原隨雲緩緩說道,「一位嬌滴滴的公主,又懷有身孕,居然能熬過艱辛的旅途到達遠在西域邊關的敦煌,還從那石壁畫像中悟出一套高明的武功,聽起來確實虛誕離奇至極。」

  莫離微微挪了下身子,抬手拂去沾在他肩頭的一根落髮,若有所思地蹙眉:「我之前曾看過一本遊記,記載敦煌莫高窟內除了佛像和壁畫,尚有文書上萬冊。那位公主若真的練成了絕世武功,應該也是無意中找到了什麼心法秘笈之類吧?」

  原隨雲淺淺一笑,點了點頭,將下巴抵在她頭頂:「我聽了天峰大師的話後,也是這麼想的,壁畫領悟之說怕只是故佈疑雲。當年黃山派遭遇滅門之禍,那位李姑娘若只是為了躲避追殺,為什麼非要渡海?黃山派和臨安史家交好,史家雖然不能為她報仇,但收留她這麼一個孤女總是不在話下。她捨近求遠,冒奇險搭商船遠航,想必是為了尋找當年永泰公主東渡時所攜帶的武功秘笈。」

  「敦煌的莫高石窟,東瀛的淺草觀音寺……石觀音……」莫離不由地喟然一嘆。這麼說來,或許就可以解釋為什麼石觀音選擇居住在那大沙漠中。那裡畢竟離敦煌近,甚至,她那些製毒煉毒之法,也極可能是後來回到石窟,在藏書中找到的。

  她突然又想起一事,問道:「那黃山派的祖師既然是永泰公主的家奴,為何沒有跟隨公主東渡?」

  原隨雲的神情一斂:「據說,那位永泰公主練成武功後,性情大變,越來越喜怒無常,跟隨她到敦煌的家奴,幾年間被她殺了大半。所以在她決定攜遺腹子東渡時,黃山派那個祖師,就在半路上偷偷逃了出來。」

  他頓了頓,面容漸漸變得有些陰鬱:「莫離,傳聞那個家奴根本不認字,永泰公主也不曾傳授他武功。可是,他不過是在旁看過公主練武,居然就能靠偷師的招式,自行開山立派。若石觀音當真得到了永泰公主遺留下來的秘笈,那她的武功……」

  「武功再高,終究還是個人。」莫離深深地吸了口氣,握著他的手說道。

  原隨雲反手捏了捏她的柔荑,沈默片刻,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我不是在擔心,只是在想……若她果然是那麼厲害的一個人,那麼,對付她一定要一擊成功!」

  絕對,絕對不能留下後患。

  一個低沉含笑的聲音遠遠響起:「原公子既然這麼說,在下就放心了。」

  楚留香頎長的身形出現在莫離的視線裡。他的話音未落,人已經到了面前,看著樹下依偎而坐的兩人,露出一絲欣慰的神情。

  莫離心中一暖,依然靠在原隨雲懷中,抬頭問道:「離開此處後,香帥如何打算?」

  「我想去丐幫看看。無花身上還有那瓶天一神水,不知道他到底在圖謀什麼……南宮靈遺留下來的東西里面,也許會有什麼蛛絲馬跡可尋。」

  莫離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一事,皺眉道:「香帥,你當初說白玉魔是看了你懷中的畫,認出任夫人的。可是任夫人在毀容後才遇見任老幫主,白玉魔又是如何知道她未被毀容時的模樣?……這裡面,卻不知又有什麼古怪。」

  楚留香嘆了口氣,微微點頭:「我也想到這一層了。也許當初天楓十四郎找上天峰大師和任老幫主挑戰時,就不光是尋死,還有別的目的在。」

  三個人都沈默了片刻,靜靜思索著這幾天的經歷,其中千頭萬緒,一時當真難以理清。

  最後,楚留香突然仰頭爽朗一笑,率先開口道:「沒關係,我這個人就是有好管閒事的毛病,相信事情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倒是兩位,又是如何打算呢?」

  「我們先回無爭山莊。有一些事情,還是得問家父才能知道。雖然家父一直對當年的事忌諱莫深,但是如今莫離因為我而身陷險境,我想,他會告訴我們的。」原隨雲摟著莫離,緩緩說道,「香帥若找到無花,只怕也就找到了石觀音。到時候……還望讓在下知道。」

  楚留香望著他堅決的神情,慎重點了點頭:「好,我一定會。」

  原隨雲拉著莫離站起身來,微微一笑,眉眼間的神情已經恢復一貫的溫雅從容:「那我們上路吧。」

  「南宮兄啊南宮兄,若有來世,願你能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莫要再落到這身敗名裂的下場。」大明湖畔的石亭中,楚留香緩緩將手中一壇醇酒傾倒在湖水中,喃喃說道。

  蘇蓉蓉靜靜站在他身邊,半晌,才輕輕將素手搭上他的肩膀:「楚大哥……」

  楚留香收回目光,微微一笑,伸手覆上了她微涼的柔荑,柔聲說道:「蓉蓉,不必為我擔心。這一次我雖然失去了兩個朋友,但是也因此結交了更多不平凡的人物,不是麼?」

  「你是說小離、原公子還有那個一點紅?」

  「是啊,紅兄外冷內熱,實在是鐵錚錚的一條漢子。而小離和原公子更非池中之物。」楚留香想起早些時辭別的一雙璧人,不由地微笑感嘆道,「關中原氏和江左藍氏,雖然到現今各自人脈單薄,但是這一代的傳人都如此出色,當真可喜可賀。」

  蘇蓉蓉也露出了盈盈淺笑,只是隨即想起他所卯上的敵人,神色又轉為擔憂,抬頭問道:「你真的要追查無花和那石觀音的事?

  「事到如今,即使我想置身事外,只怕也很難了。倒不如主動一些,免得處處受制於人。」楚留香望著她,深邃的目光中閃動著自信的光芒,說道,「石觀音縱然可怕,惹上的人卻也不簡單。我看,說不定她現在也正暗自懊悔,為什麼這次非要找來幾塊厚鐵板一起踹。」

  蘇蓉蓉秀臉上憂慮的神色略退去一些,眼波流轉:「嗯,哪怕傳言中她如何可怕,終究還是個人。」

  「豈止是個人,還是個兒子都和我差不多大的老女人。」楚留香故意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道。見蘇蓉蓉終於被逗得展顏,這才轉身望著煙波渺渺的湖水,眉眼間一派灑脫,微笑說道:「俊傑紅顏便如名川秀水,又怎會有一個人,能夠攬盡世上一切風流?若當真如此,那麼這個世界,恐怕就要無趣得多。」

  水畔的闌風吹得他袍衫微動,勾勒出愜意隨性的線條,那衣袂翩飛,似要融進水天一色中。蘇蓉蓉聽著他的話,望著他瀟灑的側影,一時竟有些癡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4:12 PM

卷一 初涉江湖   卷末番外:桃花

  他在夕陽斜下的時候步出田莊,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殘陽如血,半天的赤橙雲霞宛如火燎。

  沒來由地,突然想起了年幼時,曾在《山海經》中讀到過的一段話:「有鳥焉,其狀如鶴,一足,赤文青質而白喙,名曰畢方,其鳴自叫也,見則其邑有訛火……」

  那時,他還沒有遇見母親和兄長,只是一個頑劣的孩子,在任慈身邊跟進跟出,時光便在嬉鬧的懵懂中悄然流逝。

  任慈是丐幫之主,一手統領著十二堂四十九舵,大江南北那不計其數的幫眾。可是那個在幫眾眼中賞罰分明、律人嚴謹的男子,對自己的頑劣卻總是格外寬容,幾近溺愛。於是,像天下所有挑戰父母耐心的孩子一樣,他日復一日變得愈加頑皮搗蛋。

  只是想知道,被寬容的底線會在哪裡。

  直到有一天,他遇見那個眉目間尚存青澀,舉止卻已經風度翩翩,高貴優雅的少年僧人。然後,那個也才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拉著他的手,將他帶到一片竹林中。

  在那裡,一個白衣女子袖手迎風而立,宛若天邊最純淨的雲彩,風華迫人。少年僧人放開了他的手,走到白衣女子身邊,垂首斂眉,安靜地侍立。

  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誤闖紫竹林,遇見了南海觀音和她身邊修行的童子。直到那個女子抬起頭來,淺淺微笑,輕輕地開口……

  原來,他們竟然是和他血緣相連的親人。在這個世上,他唯一的親人。

  石觀音,他的母親,美貌無雙,才智冠絕天下。

  妙僧無花,他的兄長,機敏聰慧,胸中靈花無數。

  於是,那次回來後,他變得安靜了。不再漫山遍野爬樹掏鳥窩,不再捉弄幫中長老。他開始勤讀書卷,努力跟隨任慈練武,認真向各人討教……任慈總是含笑看他,那目光中帶著欣慰,他卻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避開了那目光。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變得安靜了,心底卻有一把邪火,悄悄地、熊熊地燃燒,滋長……

  歲月依然從指縫間流淌,可是,這一次卻在他身邊緩緩地捲起漩流,變成了一個混濁不清的泥沼。一步步,在母親和兄長的精心策劃之下,他在幫中豎立威信,接手重任,慢慢地在任慈的膳食中投毒,獨攬大權……

  有時面對日漸衰弱的任慈,宛若驚鴻一瞥,他隱約地看清了周圍那混濁危險、令人窒息的泥水。

  可是,沒有退路,因為他早已沒頂。謀害幫主之人,按幫規當暴曬烈日之下,受萬眾唾駡,三日後剜剮淩遲而死。

  所以,他只有做得更狠、更絕。

  哪怕這次金陵之行需要殺了江左藍氏的傳人,也是一樣。

  他沒有母親的魅力,沒有兄長的靈慧,他不是站在雲端,傲視眾生的觀音和妙僧。

  也許,他更像那隻棲於林木的畢方。

  神鳥畢方,外表看起來像是清高吉祥的鶴,但實際上卻銜著怪火,所到之處屋宅無端焚燬……他已在丐幫悄悄埋下火種,只等那如同晚霞一樣,映紅半邊天的輝煌──

  只是他不知道,那場火,是不是也會把他自己給燃成灰燼。

  三月的陽光明媚溫暖,長江兩岸春意盎然,鶯飛草長。水邊的一片樹林中,滿樹桃花怒放如熾。闌風拂過,宛若流動的雲霞,映紅了江水也迷了人眼。

  他踏著一地落紅來到金陵,在桃花樓中,一眼便看到了那個與眾不同的少女。

  喧譁熱鬧的大堂中,她靜靜坐在靠窗的角落,獨守一方寧謐。水藍色的衣裳襯得她肌膚玉白,一張紅豔豔的桃花箋,卻被她折成了玲瓏小舟,隨手把玩。不經意地抬眼,少女對上他的目光,落落大方地一笑頷首,清清淺淺的笑容,如同視窗拂進的微風。

  說不清是為什麼,他隨手摘下附在自己酒罈上的那張桃花箋,運了氣勁,隔著半個大廳朝她桌上飛去。

  少女明亮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興味,玉掌貼在桌下,輕輕一拍,那箋便安靜地墜在她面前。

  原來她竟也有如此好身手?他站起身來,朝她的桌子走去。有些唐突地邀她賦詩,她竟沒有拒絕,題筆隨手便在箋上寫了起來。那字體和執筆姿勢都極文秀內斂,詞裡行間卻隱隱透露出一股灑脫的飛揚。

  「我叫君莫離。」她說道,聲音如山間明澈的清泉,卻在他胸中猛然掀起驚濤駭浪。

  她就是那個藍氏醫道的傳人?就是──他或許得殺了滅口的人?

  在一瞬間壓下了紛亂的心緒,他含笑作揖,彬彬有禮地邀請她去濟南為任慈看診。

  長路漫漫,他早就已經不記得來時的方向,無法回頭。

  金陵和濟南其實相隔不遠。明知道她如此身手,即使不會騎術,學起來也是輕而易舉,他卻雇了車,刻意延緩了行程。一路上,他和她談天說地,常常狀似不經意地說起他對任慈之病如何感慨,唏噓不已。他不動聲色地試探她醫術的深淺,每一次,聽她坦承愧對傳人之稱,看到她捧著攜帶的書卷研習功課,心裡總似乎微微一鬆……

  到底為什麼,他不願去細想。

  他們,終於還是到了濟南。他緊張地看著那個少女為任慈搭脈,手心中居然不知不覺,一片汗濕。

  可是,她終究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現。當兄長微笑著同意了他的話,對他說不要節外生枝時,扣在他胸口的巨石終於落地。

  幸好……否則,早晨還沐浴在陽光中,眉眼恬淡溫和的女孩,明天就會是一具蒼白冰冷的屍體。也許是他胸中那靜靜焚燒的一片黑暗太讓人窒息,終是不忍,看見那明眸如水的女孩就此消失。

  於是,他微笑著送走了她。將親信派往金陵分舵,隨時留意她的行蹤,對兄長說自己還是會監視著她,一切放心。其實,只是希望偶爾聽到她的消息。也許過幾年,等他功成名就的時候……

  「太原無爭山莊的少莊主,日前親自到金陵,將君姑娘接去無爭山莊小住。」

  兩個月後,他等來的居然是這麼一個消息。不動聲色地揮手讓人退下,緊緊攥起了拳。

  說不出為何突然感到那樣憤怒,可是……就好像門前一株淡雅的月季,他日日期盼著看見她展露最美的一面風華,卻在含苞欲放時無端被人摘走。

  江湖上誰不知道無爭山莊?關中原氏,誰人爭鋒。可是,那原隨雲不是個瞎子嗎?哪怕他再天縱奇才,他看不到她湛亮眸中盈盈的波光,看不到她燈下閱卷時溫寧的剪影,更看不到她展顏微笑時,那一身清清淺淺的甜美……

  罷了,此時本不該是想這些的時候。天一神水已經到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做。也許,他日等他得到半邊江湖,還能親手將她奪回身邊。

  巨大的網不動聲色地撒開,兄長以說禪論經的名義在城東靜安寺中住下,左又錚、西門千、靈鷲子和劄木合都已在路上,一向算無遺策的母親也突然來到濟南。那幾個人她還不放在眼裡,可那天一神水是公認的第一奇毒,她自然是要取一些回去研究的。

  那天晚上,他和兄長邊喝酒邊密議到深夜。也許是許久不曾沾酒,他突然對兄長說出了那深埋心底,連他自己也不願意正視的妒忌。

  然後,他聽見母親優美如絲竹的聲音在一旁響起:「靈兒,你說那個女孩去了無爭山莊?」

  「是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母親沈默了片刻,突然道:「派人打探她的行蹤。等她離開無爭山莊後,把她給我殺了。」

  手指一顫,香醇的液體灑出杯外。他吃驚地抬頭:「母親?!為什麼──」

  母親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原東園的兒子……原來,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她站起身來,翩然踏出門外,只留下一句話:「那個女孩,我要她死。」

  他怔住了,只覺得四肢僵硬,血液成冰。半晌,肩頭一沉,是兄長的手用力按了一下:「這樣也好。那位君姑娘……留著總是隱患。」

  他輕輕地挪開那覆在肩頭的手,慢慢地走出門外,披著月色,久久默然不語。好與不好,又有何差別?母親的話,他從來就不會反抗。

  丐幫弟子遍佈天下,很快就查到了君莫離的下落。因為是母親的命令,他和兄長一起來到那偏僻的漁村,易容改裝,將她誘到漁船上。

  她笑容恬淡,溫文一如當日,對面而視,渾不知眼前面容粗陋、身材壯實的漁夫其實是他。

  渾不知,她腳下的蓄魚池底沈著兩具屍體,而她即將變成第三具。

  兄長終於出手了,殺機一瞬,她竟然機靈地避過,回身反擊。她的身手,出乎他意料的好。

  他手中扣著一塊船板,默默站立一旁,看她倚仗身段靈活和兄長游鬥,只覺得腦海中空白一片。然而當她一個翻身想要遁入水中時,他卻本能地揚起手,船板飛射而出。

  原來,他的心裡終究從未真正動搖過。只是──

  「等等!」他出聲阻止了欲擊碎她顱蓋的兄長,低聲說道,「留她一具全屍吧。」

  只是,終不忍碾碎了這朵含苞欲放的淡雅月季。

  她的眼中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慌亂,卻還是力持鎮定地想用話拖延。只是他清楚地知道,這一切只是枉然。

  他別過頭,不忍目睹她被海水沒頂的一刻,粗聲說道:「你若真變成鬼要報仇,去找原公子吧!」

  若不是那個該死的瞎子,她又何至於落到這般田地!

  嘩啦一聲響後,天地間恢復了平靜,只是那聲音卻還在他耳邊纏繞不去。他轉頭看兄長,只見他披著夕陽餘暉負手而立,縱還戴著人皮面具,已讓滿身清傲優雅的風度重新展現。

  看著那被淡淡金色籠罩的身影,他突然想起了兒時曾讀過的另一個典故。不是出自《山海經》,而是《太平御覽》:

  宋之愚人得燕石於梧台之東,歸西藏之,以為大寶。周客聞而觀焉,主人端冕玄服

  以發寶,華匱十重,緹巾十襲。客見之,盧胡而笑曰:「此燕石也,與瓦甓不異。」

  當年竹林中,母親絕美的笑靨,兄長溫和的眉眼……他以為憑天而降的珍寶,究竟是女媧補天時遺落的五彩石,還是那色澤鮮豔,卻價同瓦礫的燕石?

  不管是瑰寶還是瓦礫,如今的他,也只能緊緊抱在懷中。就如同故事中那個宋之愚人,在被客人恥笑之後,依然把燕石裹在層層錦帛之中,珍重藏起。

  即使不值一文,也固執地當它價值連城……否則回首十年光陰,情何以堪?

  只是,等來年開春時,他還想再去一次金陵。想到桃花樓中再喝一杯花釀;想坐在桃樹下,任那點點落紅拂身,然後伸手去接一片薄瓣,合在掌心……

  也許,這樣便能留下她素雅的身影,曾在他心上刻下的淺淺痕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6:08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一章  少女懷春埋禍根

  深秋的天氣已經漸漸轉涼。黃土路上,一匹健壯的紅鬃烈馬逆風疾馳,揚起半人高的塵煙,久久不散。

  君莫離坐在鞍前,秀美的臉上有一絲淡淡的疲憊。感覺身後原隨雲和她同握韁繩的手緊了緊,她微微側頭,說道:「不遠了,已經看得見通向山腳的岔路。」

  「嗯。」他點了點頭,聲音裡有一絲緊繃。

  過了約莫一柱香的功夫,兩人一馬終於抵達無爭山莊。

  早在半路時,原隨雲已經派人回莊通報,此刻翻身下馬,便有侍從迎上前來,恭敬地道:「少莊主,莊主得到消息,已在書房中等候,吩咐您和君姑娘可隨時前往。」

  「知道了。」他頷首答應,將韁繩交給一旁等候的馬伕。

  君莫離也跟著下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揉了揉頸背。

  「莫離,累了嗎?」雖然看不見她的動作,原隨雲卻似乎聽出了什麼,微微蹙眉,「要不要我讓人帶你先去休息一下?若是──」

  「不用了。」她微微笑著打斷,拉起了他的手,「也不是很累,我陪你一起去見你爹。」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感激地握緊了她的手。

  書房中,一室的茶香和墨香,清幽靜謐。聽見腳步聲,一直埋首在古籍中的原老莊主立刻抬起頭來。他的目光落在原隨雲和君莫離始終相攜的手上,深邃的眼中浮現一絲淡淡笑意,溫和開口道:「君姑娘,雲兒,一路奔波,先坐下吧。」

  莫離臉上微微一紅,卻沒有掙脫原隨雲的手,依言和他一起在下首的兩張椅子落座。她抿了抿嘴唇,率先開口:「莊主……」

  原東園微微抬手,打斷了她的話:「君姑娘,在濟南的事情,雲兒信裡已經交待得很清楚。你們想問我什麼,我也大概知道。說起來……唉!事到如今,我自然不會再隱瞞什麼。你們就慢慢聽我說吧。

  「大約在三十年前,我仍當壯年,已經繼承家業,卻還未娶親,成日在外遊山玩水……有一天,我路過河南天壇山,在山腳下看到有人打鬥。其中一夥人都是粗壯漢子,另一邊卻有幾個女流。」原東園回憶著,語聲低沉,「那幾個女子雖然都會武功,但大都拿著劍不敢動手。只有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女,和對方的人殺在一起,出手乾脆俐落,頗是狠辣。那些人起初看她美貌,還有幾分留情,結果被她傷了幾個,惱了便要取她性命。我一時心軟,出手把她救下了。」

  莫離點了點頭,低聲問道:「那個少女,莫非是黃山派的李琦姑娘?」

  「不錯。我所遇上的,正是世代有宿怨的華山和黃山兩劍派弟子。」原東園悠悠嘆息一聲,將目光投向窗外,「石觀音……哎,說她是江湖中最美的女人,恐怕也非虛言,當年的她已經是個很美的少女。只是那時我已年近四十,自然不會對一個才剛及笄的丫頭有什麼非分之想。華山派的人知難而進,當下我便也重新上路。想不到,那些黃山派的弟子看著我離開的方向,居然跟著到了下一個鎮上,打聽到我投宿的地方。」

  「他們是想向前輩報恩嗎?」

  「也可以這麼說。」原東園收回目光望向莫離,苦笑一聲,「他們是要打探我的家世,向我提親。」

  莫離訝然開口:「難道──」才剛說了兩個字,看了看身邊的原隨雲,便沒有再說下去。

  原隨雲的五官和其父頗為相似,看著他的模樣,不難想像當年的原莊主定然是個清俊瀟灑的美男子。習武之人壯年不見衰態,反而擁有成熟男人的魅力,倒也難怪荳蔻年華的李琦一見鍾情。

  原東園似乎是在斟酌著措辭,停頓了片刻,又接著說道:「救下那李琦時,我並沒有說出自己的來歷。後來他們找上門來,知道了我是關中原氏的人,便沒有再糾纏下去,當下離開了。」

  莫離點了點頭,明瞭他言下之意,心中微微一嘆。雖說江湖中人不拘小節,門戶之見卻畢竟是存在的,尤其在像原氏這樣的世家。說實話,如果原隨雲並非關中原氏,而她未生長在江左藍氏,當年兩人的書信來往只怕也不會那麼容易。

  此刻威震武林的石觀音,彼時不過是黃山劍派的一個女弟子,無論是家世還是江湖地位,都絕對無法和原氏「無爭山莊」一脈的莊主所匹配。

  原東園繼續說道:「兩天後離開河南,我便把這件事忘在了腦後。之後不久,遊歷至浙江青田時,我遇見了我的妻子。雲兒,這段事情我以前和你說過。」

  「我記得。」原隨雲點了點頭,低聲道,「您告訴過孩兒,當年是因為大旱賑災才遇到母親的。」

  「是啊。你的母親,是個真正美好的女子……」原東園微微一笑,轉頭望向君莫離,溫聲解釋道,「雲兒的母親,說起來和當朝宰相還是同宗。她家和朝中望族本有訂下娃娃親,結果那家的兒子暴斃,之後她自己的父親亡故,守孝三年,婚事就一直耽擱了下來。我遇見她的那年,她已經二十五歲了。」

  二十五歲,在當時對女子而言雖然是晚了些,但其實也不是十分罕見。早在南齊時,褚澄便曾提倡過「男雖十六而精通,必三十而娶,婦雖十四而天癸至,必二十五而嫁」的觀點。此論在杏林頗得贊同之聲,莫離自然不會陌生。

  原東園這時又接著說了下去:「我和夫人一見鍾情,但她是大戶人家的女子,過門需三媒六證,仍費了不少時間。在她嫁給我後半年,我偶爾聽到江湖傳聞,說黃山派終因為人才凋落,被華山滅了滿門,只有那位李琦姑娘逃出生天,搭船出海,下落不明。」

  莫離沈默了片刻,才斟酌問道:「莊主當時……是否為她感到惋惜?」

  「多少有一些吧。畢竟她還那麼年輕,卻喪失了所有親人。」原東園微微一嘆,「那時我有些後悔,為何在河南時沒有乾脆調停兩派的紛爭。可是江湖畢竟是江湖,哪天沒有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我若見一個管一個,就是無爭山莊,早晚也會自身難保。所以過了一段時間,我便漸漸忘了此事。」

  他的目光轉為柔和,悠悠說道:「後來,我和夫人過了幾年很快活的日子……可是我到底年紀漸漸大了,夫人一直未有身孕,我也有點著急起來。君姑娘,你的外祖藍氏夫婦當時已經離開金陵,正在粵地遊歷,我便思量著攜夫人南下遊山玩水,順便尋訪他們兩人。夫人聽我所說,也同意了。我們正打點行裝,打算不日動身,卻有一人登門來訪。」

  莫離感覺原隨雲一直握著她的手略動了動,心頭也是一跳,問道:「難道,那個人竟是──」

  「不錯,來的人正是那位失蹤七年的李琦姑娘。不過當時她也不是李姑娘了,而自稱為天楓氏。」

  莫離點了點頭:「那,應該就是她離開天楓十四郎,獨自回到中土報仇的時候了。」

  「是啊。當時她對我說,她在東瀛隨夫君學了厲害的武功,回來為族人報仇,感念我當日對她的恩情,所以特地來探望我。」原東園的眉頭漸漸蹙起,「我見她說得誠懇,倒也為她劫後餘生感到高興,就讓夫人出來相見。夫人對她完全沒有戒心,聊著聊著覺得投機,便開口邀她小住幾日再回東瀛。」

  莫離聽到此處,已經隱隱猜到,以石觀音善妒的個性,必然是因為當年曾被拒婚才會登門拜訪。可是她居然能在原夫人面前裝成那樣友善的樣子,足見心計深沉。

  原東園的臉色也漸漸沉斂起來,繼續說道:「夫人自嫁到關中後,閨中密友甚少,居然就把那李琦當做知己,對她吐露了擔心無後的心事。李琦便說在東瀛時隨夫君學了醫術,願為夫人醫治。」

  「據天峰大師說,當年李琦到東瀛時已經奄奄一息,是天楓十四郎救回來的,可見那人確實精通醫理。」原隨雲的聲音有些沉抑,「父親,當時──」

  「當時她倒沒有對你母親怎麼樣,中規中矩地把脈,開了調理的藥,又在這裡住了兩個月,藥也換過幾帖,最後才告辭離去……在她離開後約三個月,夫人開始害喜,那時她已懷上你。」

  原東園說到這裡突然停下,朝原隨雲望了許久,才溫聲道:「雲兒,你要明白一件事,無論如何,對於能得到你這樣一個兒子,我始終很感激。」

  莫離感覺到原隨雲的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心裡也頓時一酸。她緊緊握著他的手,用拇指輕輕撫摸著他的指節,低聲問道:「莊主,後來發生什麼事了?」

  「在夫人快要臨盆時,一天晚上,我練完功正要回房,突然看見李琦站在荷花池邊的竹亭中。我當時雖然覺得她出現得有些詭異,但她畢竟算是我夫婦的大恩人,便還是迎了上去。哪知道……」原東園的聲音裡突然帶上了激動,「哪知道當時她看了我半晌,突然開口對我說,當初她會出手為夫人調理身子,不過是因為她自己不會再生育,所以為我留個子嗣下來。」

  莫離不禁駭然變色:「難道她的意思,竟然是──」

  原東園陰沈著臉點了點頭:「她說,她在我練功之時已經潛入夫人房中看過,確定夫人懷的是男胎。所以……她要我在雲兒出世後,就殺了夫人,改娶她為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6:15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二章  剛極易折傲骨崢

  原東園並不曾招惹她欠下情債,這石觀音居然開口就要人家殺了妻子改娶自己,其心乖戾,實在難用常理論之。君莫離瞠目結舌,忍不住問道:「那莊主您……當時如何反應?」

  「我自然是沒什麼好話了,然後一言不和,便與她動起手來。」原東園回憶當時,緩緩說道,「那李琦學的武功,招式詭譎難測,威力也極大。我和她過手約有百來招,荷花池畔的山石便已是一片狼藉,亭子也被毀壞大半,坍塌下來。不過她內力稍弱,終是遜了一籌,被我打了一掌,負傷逃走了。我想她到底曾幫過我夫婦大忙,一念之差,沒有派人追截。如果我早知道──」

  他停下話語,深深地看了原隨雲一眼,那目光中糾結著的懊悔和愧疚,看得莫離忍不住想要落淚。她咬了咬嘴唇,努力嚥下喉間的酸澀,低聲開口:「莊主,後來又怎麼樣了?」

  「後來……」原東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接著說道,「我加派人手在山莊附近警戒,雲兒出世後那段時間更是百倍小心,但李琦再沒有出現過。我以為她知難而退,漸漸也就放下心來,專心陪伴妻兒。」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懷念之情,語氣變得低柔:「夫人她不曾習武,身子骨難免弱了些,在誕下雲兒之後尤是如此。但在精心調理之下,總算還是慢慢好了起來。只是……只是在雲兒快滿兩歲的那年歲末,忽又轉壞。一個寒冬連生兩場大病,被折騰得虛弱不堪。」

  莫離聽著,忍不住秀眉微蹙。以原夫人當時的年紀,產後確實需要小心調養,但以無爭山莊的財力,這實在算不得什麼困難的事。即使因為疏忽而落下病根,又怎麼會在兩年後才──

  她微微一震,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可能,霍然抬頭望向原東園。卻見這位至今在武林中地位尊崇的前輩高人,此刻臉上竟露出了一絲悲憤的神色。迎上她的目光,他眼神一閃,點了點頭,但隨即看了原隨雲一眼,卻又對她微微搖頭。

  莫離明白他的意思,只得緊緊抿起了嘴唇,不發一言,聽他繼續說道:「我請遍附近有名的大夫,都治不好夫人的病,只能看著她一天天虛弱下去。我……」他的語音中帶上了一絲顫抖,艱澀地道,「最後,我只能派人到粵地去尋找藍氏夫婦。但人還未找到,夫人就……就過世了……」

  原隨雲靜靜聽著,握著她的手越來越用力。莫離微感疼痛,但看了他一眼,卻終是不忍心有半點掙扎,沈默地任他抓著。

  他終究很快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臉上浮現一絲歉意,鬆了手勁,低聲問道:「父親,後來石觀音又回來了,是不是?難道在那短短幾年裡,她的武功居然又突飛猛進?」

  「突飛猛進的,不是她的武功,而是她的毒功。」原東園沉聲回答,彷彿不忍再看兒子一眼,突然走到窗前,背對著兩人,「你們想必也已經猜到,當年下毒的人確實是李琦。雲兒……為父無能,沒有保護好你!那時我日夜思念夫人,無心理事,竟讓她有機可乘。可恨我至今仍不知她到底是如何下手的,當時只道你是病了,後來才──」

  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握在窗檻的手上骨節高高突起,顯然心裡激動至極。莫離思及幾個月前聽原隨雲訴說幼時所受痛楚,突然想起,那時的原東園將一切看在眼裡,豈非也經過了一場非人的折磨?她心中惻然,柔聲問道:「莊主是何時發現那是毒的?」

  「雲兒一直喊眼痛,卻沒有別的症狀,我就開始意識到事情不簡單。但連著請了好幾個大夫,卻都束手無策。我當時便要在江湖上廣發英雄帖,求請杏林高手前來醫治,可就在那時,卻有一個自稱遊歷到此的大夫,登門求見。」

  莫離立刻從他語氣中聽出有異,心中一動,脫口而出:「難道那人竟是石觀音派來的?」

  「不錯,君姑娘果然冰雪聰明。」原東園嘆了一聲,終於轉回身來,「那人的名號我以前從未聽過,醫術卻似強過地方上的名醫百倍,一言道破雲兒是中了毒,我早該心生警惕。可惜,那時我心神已亂,見他像模像樣地說出幾種毒素的名字,以為終於有了醫治的希望,欣喜若狂,竟未想到要細查,就留他在山莊裡住了下來。」

  一個人眼睜睜地看著獨生幼子受苦卻無能為力,當終於得到一絲希望時,又怎麼可能保持冷靜鎮定的平常心?莫離也只能暗嘆石觀音果然攻於心計,太會利用人性的弱點。

  原東園接著說了下去:「當時雲兒的眼睛已不再疼痛,只是眼前終日亂色不斷。那人為他開了幾帖藥,吃著竟好轉了些,我便越加沒有防備。後來……一天晚上,後院無故走水,莊裡的僕役奔走救火,我自然也去了。結果,那濃煙裡竟帶著十分厲害的迷毒,好幾個武功低微些的家僕,當場就倒在火場裡,被活活燒死!我吸進了那煙霧,也覺得手足虛軟,原來的十分力氣,片刻只剩下兩成。就在那時候,李琦又出現了。」

  雖然原東園此刻安然站在她面前,但莫離聽他說得兇險,一顆心仍然吊了起來,失聲道:「她……」

  「她自然沒有對我下重手。那個女人……實在是天下第一惡婦!」原東園恨聲說道,「她說我兩次拒婚,對她乃是奇恥大辱,所以要我在悔恨和恥辱中了結餘生。當下,她……她廢了我的武功,將我得力手下盡數殺死,又告訴我,若我再找人為兒子醫治,就把大夫和雲兒一起殺死!等說完這些,她便站在那裡,親眼看著夫人生前最愛的海棠園化為一片灰燼,才揚長而去!」

  一時間,書房裡陷入了沈默,但三個人各自心潮起伏,難以自抑。

  終於,原隨雲長長吐出一口氣,略帶沙啞地嘆道:「我明白了……所以,當年父親才要將山莊的人手全部撤換。」

  「不錯。」原東園垂下目光,「那李琦終究是低估了無爭山莊。原氏三百年的根基,怎麼可能被她毀於一旦?我當下就把佈置在外的心腹都秘密召了回來。也幸好,那天晚上混亂不堪,沒有人知道我武功已失。在他們幫助下,我慢慢將山莊的人手全部換了一遍,一邊加緊督促雲兒的武功。」

  他走到原隨雲面前,猶豫片刻,伸手輕輕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低聲道:「雲兒……為父虧欠你甚多,但你一直做得很好。你幼時為父對你要求頗為苛刻,也是迫不得已。當時的情形,我若行將踏錯一步,很可能便會賠上我父子倆的性命。」

  這許多年來原東園深居簡出,雖然江湖中人多半還是認為他武功深不可測,但也漸漸有傳言,說他是個成天只知舞文弄墨的書生。若非原隨雲如此出色,恐怕早就有人打起了無爭山莊的歪念。

  「父親,我明白的。」原隨雲垂下了頭,面上表情難辨。片刻後,他忽然放開了莫離的手,站起身來:「莫離,你再陪家父說說話,好麼?父親,孩兒先告退了。」

  「你──」

  「我沒事。」他低聲說了一句,便緊緊握著雙拳,轉身走出門外,匆忙的步履中竟帶著些微踉蹌,轉眼就消失在視線外。

  「君姑娘,」原東園開口喚道,見她面帶憂色轉回目光,才輕嘆了一聲,「讓雲兒去吧。我知道這件事,他自己也在暗中查了多年,現在他的心太亂,需要好好靜一靜。」

  莫離心裡自然也明白,咬了咬嘴唇,終於微微點頭。

  剛才心弦緊繃,一直拉著原隨雲的手也沒覺得什麼,現在留下她一個人面對原東園,卻莫名地有些拘束起來。她臉上微紅,囁嚅地開口:「莊主……」

  「君姑娘,」原東園微微一笑打斷了她的話,肅穆的臉色略緩,溫聲道,「這次的事,說起來是我父子連累了你,還望你能夠原諒。」

  「莊主言重了。」莫離搖了搖頭,想起剛才的對話,抬眼問道,「當年,莊主夫人她……」

  「剛才你猜對了,她確實也是被李琦所害。」原東園嘆息一聲,「有好些年,我一直對她當初突然抱病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前幾年我偶然從古書中看到一篇記載,說南疆有毒花名雷公藤……」

  莫離頓時恍然:「莫非夫人喜食南疆特產的紫雲英蜜?」

  「君姑娘果然家學淵博。」原東園眼中閃過一抹痛色,點了點頭。

  雷公藤還有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名字,就是斷腸草。這種植物的花對蜜蜂無害,但若人誤食由其花粉釀成的蜂蜜,卻和服用慢性毒藥無異。石觀音想必是將毒蜜攙和在原夫人長期食用的普通蜂蜜中,劑量雖微,但對於不懂武功的原夫人來說,累積幾月也足以致命了。

  「今天我所說的這些事,對雲兒來說已經太過殘酷,所以我不欲讓他知道太多……」

  「莊主,我想他其實心裡已經有所懷疑了。」剛才兩人一直攜手,誰的心緒稍有波動,都瞞不過對方。莫離垂下了目光:「我不會主動和他說,可是……如果他問起,我只怕也無法對他隱瞞。」

  原東園聽她這麼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反而微微笑了:「君姑娘,你不願對我兒有所欺瞞,我只有感激,不會怪你。」他頓了頓,長長一嘆,「也罷,他既然已經決意要對付李琦,那麼也該讓他知道全部。」

  聽他這麼說,莫離不禁微感疑惑,想了想,開口問道:「恕晚輩愚昧,之前莊主為何一直不願提起當年的事?」

  「雲兒幼時,我怕他一時衝動,做出什麼傻事。這幾年我卻一直在猶豫……那李琦對我乃是殺妻之仇,我自然恨之入骨。但是,我卻更怕雲兒報仇心切,行事有所偏頗,走上不歸之路。」

  莫離心頭一跳:「莊主的意思是……」

  「我的兒子,我還是瞭解的。雲兒他不但聰慧過人,性情更是極其堅忍頑強……他在人前向來溫文多禮,但是我知道,骨子裡他和我一樣,都是驕傲的人。」原東園緩緩說著,輕嘆了一聲,「所謂剛極易折……這是他的長處,卻也是致命傷。」

  他頓了頓,神色複雜地看了莫離一眼:「事到如今,我也只有讓他放手去照他的意思行事。只是──君姑娘,兒女之事我本不該插手,但做為一個父親,我還是不得不求你一句……請你無論如何,莫要傷害他。」

  莫離的呼吸一窒,不禁垂下了眼,片刻才抬頭,直直望著原東園的眼睛,慎重說道:「莊主應該知道,人與人相處,實難相安一生。唯以不永傷,終究只是個美好的願望……但是我可以保證,我絕對不會故意去傷害他,也一定會盡我全力,好好待他。」

  原東園的神情一鬆,眼神也變得溫暖起來:「雲兒終究沒有看錯人。君姑娘,你能說出這樣一番話,足見是我多慮了。」他微微一笑,「後山南邊有片竹林,就是你當日曾和雲兒弈棋至深夜的地方。那裡向來禁止僕從入內,他現在多半在裡面,你去找他吧。」

  莫離臉上一紅,不想當日自己和原隨雲相處的點滴,都被別人不動聲色地看在眼裡。但隨即迎上原東園溫暖的目光,心中也就釋然,離座低聲道:「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6:22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三章  養兵千日用一時

  雖然時至深秋,山莊後的竹林卻還是一片蒼鬱的翠色。莫離步入密林深處,一眼就看見原隨雲坐在當日兩人弈棋的青岩上,背影寥寂,彷彿已在那裡靜靜地等過了滄海桑田,從不曾移動分毫。

  然而莫離低頭看見一地顏色尚新的竹葉,心中也就瞭然。她抿了抿嘴唇,正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喚他,他卻已經微微側過頭來:「莫離?」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

  原隨雲朝她伸出手:「過來吧。」

  莫離躍上大石,想了想,卻走到他身後跪下,伸手替他拈去髮上的一片葉屑,溫言道:「頭髮有些亂了。」

  解開他束髮的絲帶,她從自己的髻上摘下細篦,仔細而溫柔地,一綹綹攏順他潤澤如玉的散髮,無比專注地反覆梳理。

  微風拂過竹林,帶起一陣陣沙沙的濤聲,兩人卻始終沒有說話。隨著時間流逝,原隨雲僵直的身形漸漸鬆馳了些,唇角緊繃的線條也變得柔和,終於輕嘆一聲,將身子往後挪動些許,輕輕地靠進莫離溫暖的懷中。

  「我的母親……是石觀音害死的吧?」他沉聲開口。

  莫離伸手環抱他,將下頜枕在他肩窩,低低應道:「是。」

  「她是怎麼下手的?」

  「南疆有一種植物名叫雷公藤,全株有毒,成人若服用嫩葉七片,幾個時辰內便會衰竭而亡,但奇怪的是,這種植物卻對蜜蜂無害。」莫離頓了頓,才接著說道,「我想……石觀音是把雷公藤的毒蜜攙在了令堂日常服用的南疆紫雲英蜂蜜中。令堂不會武功,服用日久,便和服食毒藥無異。」

  原隨雲點了點頭,半晌沒有說話。

  「隨雲?」

  「莫離還在繈褓中時,雙親就故世了,是嗎?」他深深地吸一口氣,終於打破沈默,問的卻是全不相關的一句話。

  「嗯。」她微感詫異,隨即明白他是想借此轉移心思,暗自嘆息一聲,便柔聲接了下去,「我父親是江南殷實人家的幼子,聽舅舅說,他幼時便立志懸壺濟世,後來果然在醫道上頗有成就,所以才會認識舅舅。」

  「這麼說來,令尊和令堂的親事,還是聖手藍前輩撮合的?」

  「嗯。父親和舅舅一見如故,成了藍家的常客,之後便見到了我的母親。後來……」莫離想起了舅舅告訴她的故事,目光也不禁變得有些迷茫,緩緩說道,「母親懷上我的那年夏天,長江大水淹田千頃,兩岸腐屍無數,導致疫病橫行。父親為了救人而操勞過度,最後自己也染上瘟病,一臥不起。母親雖然想要幫忙,但她不懂醫術,卻是有心無力……」

  藍氏醫道向來傳媳不傳女。在知道父母當年的故事後,莫離常常會想,藍太夫人之所以打破祖傳的規矩將她命為傳人,或許不只是因為她幼時的表現,也是為了彌補當年愛女早逝的遺憾和愧疚。

  她定了定神,繼續說道:「長江之災牽連廣闊,當時舅舅自己也在別地忙碌。等他接到母親的書信,奔波千里終於趕到時,父親已經故世,而母親勞心勞力,悲痛過度又經歷難產……結果,將我託付給舅舅撫養之後,不久也隨著父親去了。舅舅說,那時我出生不過十數日,不曾有名字。所以,在將我父母安葬後,他便為我取名莫離。」

  莫離……莫要再離去。藍天宇空有一生醫術,卻無力挽救自己的好友和妹妹,當時的心情是如何悲慟欲絕,由此可見一斑。

  原隨雲沈默半晌,終於轉過身來,伸手輕輕一拉,反將她擁入自己懷中,低聲說道:「莫離和我一樣,都沒有見過母親呢。也許我更幸運一些,至少還有父親……」

  「隨雲……」

  「我知道你不喜歡血腥。可是,我要殺了她。」他突然埋首在她秀髮中,深深地吸了口氣,聲音略帶暗啞,一字字說道,「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殺了石觀音!」

  她將他擁得更緊,咬了咬嘴唇,終於道:「好,我幫你。」

  「莫離?」他抬起頭,清俊的臉上閃過一絲訝異,又似乎有些動容,「你……」

  「以後,你有我。」她低聲承諾,星眸微斂,主動湊上前去,封住了他微啟的唇。

  溫柔的吻漸漸轉深、轉濃,唇舌廝磨交纏,傾訴了一切未說出口的情緒。原隨雲輕嘆一聲,抬手托住她的螓首,細密地掬飲她的氣息,直到心口最後一絲晦澀凝冱的冷,也終於被溫情所覆蓋。

  陽光透過竹影婆裟投下,有些細碎,卻依然暄暖。

  也許那舊傷如骨刺,無法拔起,只能深埋。但至少在此時,蘋風微婉,竹節清香如醴泉淙淙,悄然洗去了眉間的陰鬱,只留下一片溫寧和煦。

  深夜,白瓷杯中上好的廬山雲霧茶早已涼透,君莫離卻依然端坐書桌前,仔細研究著眼前一方薄如蟬翼的絹布。

  當日任夫人贈送她烏木簪,她從裡面拆出絹布時,心裡便隱隱存著疑惑。任夫人在未被石觀音毀容之前,據說是江湖上用毒的第一好手。她的畢生所學,難道僅用這麼小小的一方絲絹就能記錄?

  現在燈下精讀,莫離才恍然發現,任夫人所學的毒經,其中許多論點已經和後世的化學十分接近了。

  古代也並非沒有化學這一門學問。從金丹術、陶瓷工藝乃至釀酒制醬,無不利用到物質的變化反應,其中都有現代理論的雛形。但就毒之一道,這方絹布上所記載的東西,卻是莫離以前不曾在別處看到過的。

  天下毒物,或走血液或走神經,或雙管齊下,厲害的無非也就是那百來種。絹布上將常見的毒素和解毒藥草分歸為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剋,學習者需自行推演。

  悟性高者如任夫人,可以從中變化出無數厲害的毒藥和解毒方法,可謂一生無窮。當年的她若是稍存戒心,南宮靈根本不可能成功毒害任慈。

  但是,若資質平庸者無法領悟其中奧妙,那麼即使將絹布上所有記載都倒背如流,對於毒之一道,最多也不過是略通皮毛。

  沉思半晌,莫離默默地折起絹布,仔細收好。起身來到窗前,輕推開檀木欞檻,沁涼的夜風頓時撲面而來。

  這一世的她雖然父母早逝,卻並不缺乏親情,更兼豐衣足食,可謂美滿。而她十多年來慇勤不怠地學醫,也全為興趣所致,舅舅和藍太夫人都不曾真正強求過什麼。

  可是原隨雲……卻是沒有選擇。

  彼時,當她捧著舅舅的醫書興致勃勃地配置藥丸時,他卻在忍受著一點點失去光明的痛苦。而他,卻不能自暴自棄、不能惰慢、更不能平庸。因為他的成功於否,牽連著原氏一脈的存亡。所以,即使當時他並不知道原因,卻也明白身為無爭山莊的原隨雲,他只能咬牙克服一切障礙。

  無論是什麼,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凡事他都必須做到比別人更強更優秀。

  那曾經被他輕描淡寫帶過的童年,其中包含了多少傷埋骨髓的痛苦!

  「石觀音……」莫離無聲地唸著那個讓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名字,咬著嘴唇,緊緊握起了雙拳。也許她的武功計謀都有所不及,但是每個人都有所謂的喉下逆鱗,不容觸碰……

  無論如何,在醫毒之道上,她絕對、絕對不會輸給那個女人!

  原隨雲房中,一燈微螢如豆,黑衣勁裝的中年人束手靜立。雖然他訓練有素,早就做到了無論何時何地,皆能喜怒不形於色,但此刻聽著原隨雲的指令,眼中還是忍不住流露出一絲驚詫的神色。

  「之前我吩咐你部署的事情……先擱下吧。把所有的人手都召回來。」

  「少主,您是說,所有人手全部撤回?」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是。」原隨雲面色沉靜如水,微微點頭,「留幾個腳程快的在附近留守待命。其他人都派往西域。」

  「西域?」

  「不錯。」原隨雲修長的手指滑過一幅雕工極其精細的木刻地圖,緩緩說道,「敦煌、鄯善、且末、員渠、還有龜茲延城……要怎麼安排,剛才給你的紙上都寫得很明白了,你照辦就是。總之半年為限,那五個地方必須要有我的人脈在!」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他抿了抿嘴唇,繼續吩咐道:「我相信以你的手段,足夠辦妥這些事。切記不可急功近利,疏忽了防範。如果被人順藤摸瓜查到這裡,我唯你是問!你可明白?」

  「是,屬下明白。」聽見他用如此嚴謹的語氣下令,黑衣人肅然躬身,清晰地回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6:27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四章  才有梅花便不同

  「你為何覺得石觀音會在西域沙漠中?」戶外朔風揚起,君莫離坐在書桌前,有些散漫地描繪著一幅九九紅梅的消寒圖,一邊側頭問斜倚榻上的原隨雲。

  這一天冬至,按古法是開始進補的日子,於是莫離和廚子說了一聲,一早起身便來到廚房,取材燉山藥黃豆肉骨湯。

  她往年也一直有為藍太夫人準備藥膳的習慣,這些天觀察原東園的氣色,便為他另燉了一盅更適合些的溫補三元湯。結果為原東園端去時,這位老莊主面容和平時一樣溫和,但那帶著微笑望她的目光裡,卻多了些說不出的意味深長。

  於是莫離原本只是半分的赧然頓時變成十分,低聲陪著閒聊了幾句,便紅著臉逃回原隨雲的書房中。

  「莫離還記不記得當日在南宮靈家中,你我在後堂聽見他對香帥說的話?」原隨雲正小口品飲乳白色的骨湯,聽見她的問話便微微一笑,抬頭提醒道,「那天南宮靈逼迫香帥到神水宮背黑鍋時,曾說無花其實不怕水母陰姬,只是覺得留著這事在中原是個麻煩。」

  「啊!」她頓時恍然,「我竟然沒留意──」

  「你當時著急那位蘇姑娘的安危,也難怪不曾細想。」他略挪了挪身子,接著道,「如果無花不曾被揭穿,那麼他身為少林弟子,要離開中原只能借論經證道的理由……」

  「而佛教,本就是由西域傳入中土。」莫離替他說完。

  雖然前世看書,石觀音確實居住沙漠,但如今經歷的事情已經和她記憶中的文字有頗大出入,所以莫離想了想,又問了一句:「東瀛也重佛教,尤其和莆田少林交好,難道不會是在那裡麼?」

  「不太可能。」他微微搖頭,「若是他們母子要在海外謀事,當初拿到天一神水後就該遠走高飛,而不是冒險去對天峰大師下毒。石觀音怎麼看都是個野心極大的女人,不管她在策劃什麼,東瀛島國只怕她還嫌小。」

  「嗯,敦煌石窟本在西域,若她居於沙漠,也在情理之中……」

  「莫離,即使我猜錯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原隨雲起身走到書桌旁,手指拂過那幅木刻的地圖,面容沉靜,「和西域諸國通商雖然風險大,但其中利益也十分可觀。我本就有意過幾年將家業拓展到龜茲、焉耆等國,如今不過是提早一些罷了。」

  「嗯。」她點了點頭,目光隨著他的動作,掃過木板上經絡分明的山川河流,開口問道,「要在西域布下人脈,不是一時片刻便能完成的。若這段時間石觀音來找麻煩,怎麼辦?」

  「不用擔心。」原隨雲低聲說道,眉眼間閃過一絲肅殺之意,「當年她是趁著家父不備,現在可就沒那麼容易了。更何況,他們母子在少林和丐幫的陰謀先後被揭破,我若是她,現在必然選擇在老巢養精蓄銳,絕不會貿然來中原惹事。」

  就像他們不敢貿然跑去沙漠打探一樣,石觀音再厲害,這次陰謀被揭露得徹底,對他們幾個總也會有一些忌憚之意的。莫離想明白這些,便放下心來,提筆勾勒出最後一枝寒梅,微笑道:「那好。任夫人贈我的毒經玄機深妙,一時也學不全。但若有半年時間,說不定就能參悟大半了。」

  原隨雲聞言點了點頭,唇角微揚:「若不是料定莫離能夠領悟,任夫人又怎麼會把她藏了二十年的秘笈送你?」他頓了頓,收斂起笑容,接著說道,「不過,就算無法在毒之一道上壓過石觀音,也沒關係……我總有辦法對付她!」

  「我知道。」她溫聲回答,伸手拉過他的手,「隨雲……不管我能幫上多少忙,總會幫你的。」

  「嗯。」他捏了捏她的手,隨即輕輕放開,改為撫摸她柔順的秀髮。那俊逸的臉上神情漸漸變得柔和,半晌突然道:「莫離在畫九九紅梅的消寒圖,是麼?倒讓我想起一首詠梅的詩來。」

  「哪一首?」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他低聲念道,重新端起剛才放置手邊的湯盅,笑意溫存地又喝了一口。

  莫離的心口泛上一絲甜意,唇角也揚起了欣悅的弧度。她低頭望向畫完的卷帛,柔聲應道:「好吧,就題這一首。」

  用工楷認真地在畫捲上題了字,她換了枝硃筆,由著他繼續把玩自己的頭髮,眼波溫柔,細細地為右首枝頭的第一朵寒梅,染上了緋紅的顏色。

  隨著時光流逝,一朵朵姿態各異的紅梅在素白畫紙上絢爛綻放。轉眼三九過去,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時候,鵝毛大雪紛飛,漫山遍野儘是銀裝素裹。

  經過這一個月,任夫人所贈毒經中的理論,莫離已經掌握了個大概,剩下的便是靈活運用了。於是,她每日至少用三個時辰,反覆推演各種毒素和解藥相容相剋的變化。

  客院的書房裡堆起了她的手劄,厚厚一疊,其中一些頗為厲害的毒藥和解藥配方,莫離都另行謄寫,一個月倒也積累了不少。

  石觀音對原隨雲下的毒,本就是從幾種極為厲害的毒物中提煉而成,之前莫離頗有無從著手的感覺。現在對此間領悟深了一層,再琢磨時便不一樣了。她在給原隨雲敷眼的藥袋中換了幾種草藥,也恢復了每日早晚為他針灸的習慣。雖然對當初石觀音所用的毒方仍是一知半解,但先清淤活血,做些刺激肌理的複健總是錯不了。

  原隨雲這些日子也沒閒下。山莊大小事宜本就是他全權決定,加上時不時會有幾個在外的親信冒著風雪回來覆命,日裡也經常忙著。所以偶爾在他閉門議事時,莫離也會去找原老莊主說話。

  原東園一生經歷大起大伏,加上武功被廢后潛心書卷,心胸眼界皆高人一等。和他閒談,往往讓莫離有勝讀十年書的感覺。有幾次原東園興致起來,也指點了她的劍招和拳腳。他昔日畢竟曾是絕頂高手,常一語命中弊端,讓人受益匪淺。

  以往莫離喜歡在夜深人靜時閱讀書卷,這個習慣如今卻因為原隨雲而改變了。她白天苦習毒經,在晚間為他針灸後,則常常和他或弈棋、或論武、或談天說地,陪伴彼此到深夜方歇。有時月色明朗,原隨雲也會帶她到後山林中。兩人內功皆已有成,自不畏寒,她便窩在他懷中,在一片天靜地寧中低聲為他誦讀一冊黃卷,戲謔稱那是聚螢積雪的另類詮釋。

  這一天晚膳後,莫離依例在書房中為原隨雲施針。他躺在軟榻上,突然開口道:「莫離,我今天從南方得到一個消息。」

  「是什麼?」

  「神水宮對無花發出了格殺令。」

  「哦?」她微感訝異,「那個女孩子的事,他們不是不願讓人知道麼?」

  「我想之前神水宮確實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一直毫無動靜。不過,最近妙僧無花算是臭名遠颺了。」原隨雲微微一笑,「那天無花在少林寺縱火,然後被一個自稱是他老婆的女子救走。這件事,目前是江湖上最灸手可熱的話題。」

  那天晚上聽見神秘女子話語的,除了少林寺的和尚,算來不過是他、楚留香和她自己三人而已。莫離看著他那似藏深意的微笑,心頭頓時雪亮,笑出聲來:「這消息是你派人放出去的吧?」

  他不置可否,只是微揚的劍眉洩露了一絲黠慧,繼續說道:「天下皆知水母陰姬信佛,也有不少人知道她曾破例允許無花到神水宮說禪。如今發現這人居然是個娶了老婆的淫僧,陰姬雷霆震怒,要追殺他也就顯得名正言順了。」

  「嗯。這樣至少可以確保,他近期是不會到中原來添亂了。」莫離自然不會對無花有任何同情心,微微一笑便專心致志地繼續為原隨雲施針。

  突然,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她下意識地停下手來,問道:「怎麼了?」

  「眼角……似乎有些麻。」他的語氣帶著一絲不確定。

  莫離微微一震,緊緊地盯著他,竟連呼吸都屏住了一瞬。定了定神,她緩緩吐氣,聲音略帶緊繃地開口:「隨雲,不要動。讓我再試試。」

  全神貫注地,她再次針刺他眼角的穴位,略比平時深了一些,輕輕捻動,問道:「能感覺到什麼嗎?」

  「……確實是有一點麻。」

  莫離的心跳不覺快了些,撤針道:「告訴我是在哪裡。」

  他抬起手,修長的手指準確無誤地按在了她剛才扎針的穴位上。

  莫離心裡頓時一陣狂喜,幾乎忍不住張口,但隨即冷靜下來,眼神卻又是一黯。她遲疑地看著他,咬了咬嘴唇,突然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莫離?」原隨雲微微坐起身,神情中帶上了一絲緊張,「我還有知覺,是不是──」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握住他的手:「神經還有知覺,代表著……不是完全沒有恢復的希望。」

  原隨雲何等聰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臉色一黯:「但也不代表就有希望,是不是?」

  「……對不起。」她垂下目光,低聲說道。

  「莫離,不用道歉。」他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抱著,手臂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你為我已經做了很多了,我只是……」

  他沈默著沒再說下去。一時滿室寂靜,唯有燈花畢剝。

  許久之後,莫離微微抬頭,望著他看不出悲喜的俊容,低聲說道:「隨雲,今晚別睡了。就在這裡吧,我陪你。」

  他低下頭,更摟緊了她,略帶沙啞地開口:「謝謝。」

  於是,書房中一夜燈火通明。莫離依偎在原隨雲懷中,靜靜陪他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當他心情略略平復,運功打坐時,她便起身到書桌前,匆匆研了墨,略為思索片刻,奮筆疾書。

  巳時三刻,冬陽已經高高昇起,將雪地映照成一片銀亮。一匹快馬從無爭山莊中閃射出來,踏雪疾馳,帶著莫離的書信朝金陵的方向飛奔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6:32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五章  蛟龍豈是池中物

  午後的陽光溫暖,簷角枝頭的冰雪消融,啪嗒啪嗒落下,在積雪被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青石板地上彙成一條條細細的水流。

  書房的薰香爐中沉煙嫋嫋,原隨雲端坐琴案前,垂首斂眉,修長的手指沉吟地撫過琴絃。一曲《瀟湘水雲》在他手下少了些許哀婉悱惻之意,卻更添蒼寥大氣,那七弦冷冷,澄心清神。

  清幽平和的琴聲從檀木窗的縫隙中透出,悠悠迴蕩在步廊曲折間。簷下,君莫離靜靜倚在門側,懷中抱著一捧細枝猶帶晶瑩的臘梅,星眸半掩,恬適而專注地聆聽著。直到他劃弦止音,她方才抬起頭,曲起指節在門扉輕扣兩下,推門而入。

  原隨雲從案前抬頭,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低聲喚道:「莫離。」

  「嗯。」她答應一聲,走到書桌前,仔細地將懷中梅枝移至灑金的孔雀藍釉瓶中,溫聲道,「庭前梅花開得正好,我又折了些來。」

  他微笑著向她伸出手:「你前幾日在熏爐裡新添了杜衡,是麼?和梅香混著,聞起來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莫離握住他的手,挨在他身邊坐下,仔細端詳他溫潤的眉眼,心中略略一寬。

  自從那天晚上發現他眼中經絡並未完全壞死,情緒經歷大起大落之後,一連幾天,原隨雲雖然什麼都沒說,卻總會在不經意時露出些許沈鬱之色。莫離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他,只能儘量陪伴在他身邊,不讓他有時間胡思亂想。

  幸好,原隨雲的性情畢竟堅忍異常,少有人能及。如今過了半個月,他的心緒已經漸漸平復,琴音也終於變得和以往一樣悠揚,不再幽眇迷離。

  望著他恬靜的眉眼,莫離幾乎不願開口,但想了想,終於還是低聲說道:「隨雲,我收到太夫人的回信了。」

  他的神情微微一斂:「她說什麼?」

  「她讓我開春後到江南去找一個人……你可聽說過葉天士葉神醫?」

  原隨雲略為動容:「臨安那人稱金針渡危的葉天士?」

  「正是。」莫離回想起藍太夫人書信的內容,低聲說道,「藍氏雖被譽為醫道第一,但畢竟不是什麼都能超越人前的。太夫人說若論針灸之術,當世無人能及葉前輩,讓我去向他求教。」

  原隨雲點了點頭:「莫離要我一起去嗎?」

  「嗯。你能離開太原嗎?」她有些不確定地問道。雖然不知道他每天忙碌的細節,但她知道,在西域沙漠安插人脈的事情,他雖不是親自安排,卻一直在暗中監控著。

  「給我些時間部署就可以。」原隨雲略略思量了一下,沉靜說道,「江南雖離得遠,但若石觀音還有眼線留在中原,我突然南下一定讓她捉摸不定,未免不是好事。」

  「嗯,太夫人說她會修書給葉前輩。不過……」莫離咬了咬嘴唇,「在那之前,我還是得先回金陵。」

  「我知道。」他低下頭,微微一嘆,「就要過年了,於情於理,莫離都應該回家的。」

  只是,猶記得初遇時,她在高樓屋頂上那落寞的言語。今年她的舅舅又是遠在天涯,她會怎樣守歲呢?

  捕捉到他眉眼間那一抹不捨的神色,莫離心中溫暖,略側過身子,將頭枕在他肩上,柔聲道:「太夫人已經在信裡說了,今年舅舅不在,過年的事情也一切從簡。所以,我只要在歲末前回到金陵就好。」

  他伸手攬過她的肩膀,深深地吸了口氣,低聲道:「那麼,在莫離動身之前,再陪我到懸甕山去一次吧。」

  「好。」

  山海經有雲「懸甕之山,晉水出焉」。那養育著一方人文的晉水源頭,正是在懸甕山的斷岩之中。上等的茶水不僅需要好茶,更需好水。懸甕泉源水質泔淡,用來沏茶並不次於梅上融雪、深井活水。

  莫離動身前往金陵的前一天,她和原隨雲自帶茶具,溯水踏雪而上,來到懸甕山深處的難老泉。那裡的溪岩上佈滿長生萍,四季濃翠不衰,更映得甘洌明澈的泉水如碧。

  拂去積雪,在小炭爐中生了火,莫離汲水煮茶,隨後便捧著瓷杯,和原隨雲一起坐在溪畔大石上,聽流水淙淙,林濤簌簌。

  分別在即,兩人都有些安靜,幾乎沒怎麼說話,只是依偎在一處,細細品茗,珍惜相處的時光。半晌,原隨雲突然開口:「莫離,明天你把奔霄帶上吧。」

  她訝然抬頭:「奔霄不是只認你為主麼?」

  「你我這些日子一直同馭,它會聽你的。」他撫摸著她的長髮,低聲開口,「奔霄腳程快,很少有人能追上。若有它載你到金陵,我也放心些。」

  「好。」她溫聲答道,往他懷中挪了挪,「不要擔心,這次和上次不一樣,我不會有事的。」

  之前被暗算時從未想過殺機就在身邊,毫無防備。更何況,當時她的一身內力也遠不如現在運轉自如。如今知道石觀音欲對她不利,出門在外,自然會百倍謹慎。

  原隨雲沈默了片刻,才帶著一絲澀音,低聲說道:「無論如何,千萬多加小心。」

  「我知道。」她立刻回答,見他面上仍有憂色,便伸手貼上了他的臉頰,柔聲道,「我會保護好自己。你安心處理這裡的事,等開春後,我在臨安等你。」

  奔霄確實通靈,一路上對君莫離溫馴異常,和當初有原隨雲共乘時一般無二。它的腳程飛快,不過十來天左右的時間,便載著莫離安然回到金陵。

  再次踏進藍家大宅幽靜的院落,莫離突然想起自上次離開後,也不過短短數月,自己卻經歷了這麼多事,瞬時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如此,所以在佛堂裡見到藍太夫人時,那張飽經風霜又不苟言笑的面容,看起來也顯得格外親切。

  「小離,」待她請過安落座後,藍太夫人低聲開口,語氣裡難得地帶上了一絲淡淡的悅慰,「在外面那麼多天,能平安回來就好。」

  莫離心中一暖,抬頭迎上了藍太夫人洞悉世情的銳眼。雖然這些日子來經歷的諸般驚險她從不曾說過,但是眼前這個老人,卻好像全都知道一般。

  藍太夫人端起茶盅淺抿了一口,仔細地打量她兩眼,突然道:「你喜歡原家的少莊主,是麼?」

  莫離沒想到她竟問得如此開門見山,不由地愣了一下,略為尷尬。但片刻之後,終於還是點了點頭,坦誠地低聲回答:「是。」

  「當初他到金陵來接你,我便覺得你對他有些不同。不過,想來當時你自己還未察覺吧?」藍太夫人頓了頓,接著說道,「你的性子我還是知道的,雖然為人勤勉好學,卻也淡泊寡慾。所以你要明白,無爭山莊的無爭二字,卻不是與世無爭的意思。」

  莫離心頭一震,垂眼道:「孩兒明白。」

  「真的明白嗎?」藍太夫人追問了一句,緊緊盯著她,「小離,我看原隨雲那孩子,雖然談吐溫雅謙和,但以失明之軀,身邊瑣事都愛親理,足見性情其實兀傲。更何況原東園已經多年不理俗事,凡事都由其子權掌……那孩子胸中風雲開闔,是不會安於一隅的。」

  這些莫離其實都知道,也不是沒有想過。只是此刻見藍太夫人問得慎重,她收斂起心神,又認真地思索了片刻,才目光堅定地點了點頭,緩緩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其實,我覺得他那樣的想法也沒有錯。更何況,孩兒愚見,世上畢竟不會有兩個人,是性情、喜好、見解、處世都完全一致的。我實在不願因此就疏遠了他,而致來日後悔。」

  藍太夫人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看了她片刻,微微頷首:「也罷。你這孩子,其實和你母親很像呢……」她拿過幾案上火漆封印的信,遞給莫離,「我已經派人傳書葉天士,這個你收好,開春後到臨安交給他。其餘的事情,就聽他吩咐吧。」

  「是。」莫離接過書信放入懷中,迎上藍太夫人的目光,又低聲說道,「請您放心……哪怕他日當真辜負了年華,孩兒也會努力做到不負己心。」

  藍太夫人聞言,唇角微有鬆動,露出了一絲淡淡欣慰的笑意:「嗯,那就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7:10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六章  青衫長劍英姿颯

  過了幾天便是歲末,金陵城中隨處可見喜氣洋洋的門聯窗花。北風呼嘯刮過大街小巷,捲起遍地紅紙碎屑,旋舞飛揚。

  一樣沁寒醒神的夜,一樣滿城的燈火闌珊。君莫離又坐在了天府食樓的屋脊上,雙手抱膝,靜靜地仰望滿天繁星。

  自從回到金陵後,她白日裡重新開起義診,趁年關未到時為城中百姓看病,晚上則埋首在那黃卷漫漫的藏書樓中,將任夫人的毒經和自家收錄的典籍互相印證,數日都過得極其忙碌。直到這除夕之夜,才趁著家家戶戶圍爐守歲的時候,獨自來到和原隨雲初遇的地方。

  想起三年前的那個晚上,莫離臉上忍不住浮起了一絲淺淺的笑容。當時只是懵懂,完全沒想到他日,自己與那個溫雅清俊的少年竟會成為知交。之後星霜履移,魚雁往返,漸漸被情絲纏上,等恍然明白時,回首已走過長路漫漫。

  自從在濟南和他重逢後,先到閩南,後至太原,這幾個月來可說是朝夕相伴,形影不離。如今一旦分開,便總會在不經意時,讓他的面容浮現眼前。

  想念他低頭撫琴時,側影的瀟灑悠遠;想念和他弈棋閒談時,他那低沉平和的嗓音;更想念他澄淨的淺笑和溫暖的懷抱……算來分別也有半月,不知此刻的他,又在做些什麼?

  莫離低下頭,把玩著繫在胸口的墜子。那是臨別時原隨雲送給她的,上好的羊脂玉被雕琢成小小一片扇形的銀杏葉,玲瓏剔透又樸素大方,讓她愛不釋手。

  輕輕將那溫潤的玉墜合入掌心,緊緊貼在胸口,她低下頭閉上了眼睛,在底下一聲聲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中,默默地祈願。

  願前路縱有驚湍,亦無兇險;願在意的人都能平平安安……願有一天,能夠將這色彩繽紛的世界,親手送還到他寂寞的眼前。

  金燦燦的迎春花開遍山間小道。時至春分,天氣回暖,枝頭紛紛抽出嫩綠新芽。君莫離跨坐奔霄鞍上,踏著消融的雪水泥濘,朝臨安的方向騁馳。

  這些日子來她除了為人看診外,幾乎是足不出戶,只在藏書樓中潛心修習,如今再次踏上旅途,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郊外已是一片春光融融。

  在金陵的兩個月,自然又和原隨雲通了幾次信。比起當初無情有思的似是還非,如今明白了彼此心跡,在燈下執羽管細細刻書,一樣的言辭,字裡行間卻多了一份難以描述的旖旎。動身前數日,原隨雲來信說事情已經安排得差不多,至多再過十來天,便到臨安與她會合。

  想到此處,她的唇角不由地微微揚起。奔霄似是能感受到她的情緒,打了個響鼻,越發攢蹄如飛。

  過了山路一個轉角,莫離突然心頭一緊,下意識地覺得此地不再是自己一人。眼角似乎捕捉到路邊草叢中一絲異常的響動,讓她本能地一勒韁繩。

  說時遲那時快,馬蹄前寸尺處塵土肆揚,唰啦飛起一根繃緊如弓弦的粗繩!莫離低吒一聲,夾緊馬腹,急急勒轉馬頭。奔霄不愧是百里挑一的良駒,微微一個趔趄後,在原地轉了大半圈,堪堪地停下。

  還沒等她回過神來,伴著半天煙塵,身後十數尺竟又飛起一條粗繩。兩條絆馬索一前一後,將她夾在中間。

  莫離微微傾身,安撫地摸了摸奔霄的頸背,確定它並未受傷,這才重新坐直身子,沉靜地打量陸陸續續從兩旁草叢中走出的十幾個大漢。

  這些人有拿刀劍也有拿著銅鎚板斧的,個個膀圓腰粗。為首一人滿臉鬍子拉渣,身上薄襖竟還是綢緞滾面,頗是華貴。

  「小娘子好駿的馬!」那華衣大漢粗聲說道,上下打量了莫離幾眼,突然轉頭吆喝道,「兄弟們,這下咱們發財了!」

  「是啊,老大,就那畜生也值上百兩銀子吧?」

  「你懂個屁!」被叫老大的啐了一口,「這雌羔兒一看就知道家裡富貴,咱們綁了她回去要贖金,兄弟們可以清閒三年!」

  他轉回頭又看了看莫離,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爛牙:「再說,小娘子生得美貌,細皮嫩肉的,一看便是黃花大閨──哎喲!」

  若照莫離以往的個性,說不定也就是一走了之,偏偏奔霄是原隨雲愛馬,險些被絆馬索傷了腿腳,已經讓她心裡生出幾分惱怒。此刻見大漢的言詞齷齪,更不客氣,揚袖便隔空賞了他一個巴掌。

  她從那「瑜珈」中修來的一身內力本就精純,這幾個月來勤練不輟,更加收發自如。這時隔空甩袖,氣勁竟把個人高馬大的壯漢打得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等他捂著半邊臉站穩了身子,已經流下鼻血,嘴皮子也磕破了,點點滲出血絲。

  在他身後的幾個人精細,已然看出莫離不好招惹,臉上都出現幾分怯意。偏偏那華衣大漢被打得狠了,發一聲吼,竟掄起大刀便朝她飛撲過來。

  怕奔霄被刀劍傷及,莫離踢卸馬蹬,從鞍上飛身躍起,拔劍出鞘,將一身輕功發揮到極致。幾個搶先攻上的大漢只覺得眼前刮過一陣勁風,接著便是手腕劇痛,兵器紛紛拿捏不住,落在地上。

  銀光劃過,莫離反手一劍割斷了絆馬索。奔霄極其通靈,立刻低嘶一聲,人立而起,趁兩個欲攔截它的大漢閃避之時,撒蹄衝出了包圍。她見狀稍稍定心,持劍轉身,重新面對眼前的匪類。

  這些人倒也沒有再貿然衝上來,顯然是心存著顧忌。就在這僵持的時候,旁側突然響起一聲清脆的叱喝:「一群敗類,受死罷!」

  青影掠過,伴著銀光若流風回雪,朵朵血花瞬時在漫天劍影中熾烈綻放。也不過是彈指的功夫,那些大漢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一個妙齡女子站在中央,從容地垂劍點地。

  莫離定睛望去,只見她身穿一襲青色勁裝,腳蹬軟靴,長髮高高束起,鳳目含煞,說不出的英姿颯爽。那妙齡女子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突然微微一笑:「姑娘劍法不錯,接我幾招吧!」

  說著,不等莫離答話,她足尖一點,長劍閃電般朝莫離左肩刺來。

  莫離沒料到這女子居然說打就打,嚇了一跳,連忙側身讓過,正要開口詢問,眼角劍光一閃,那長劍又朝她肋下刺到。她只得挽個劍花架住,暗暗嘆了口氣,身形飛旋,和那女子鬥在一處。

  不過十幾招,莫離便悚然發現,眼前的女子內力不如自己,但劍法卻實在厲害!

  那一柄長劍在她柔若無骨的手中,彷彿化成了一股清風,來去若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若不是莫離仗著內力深厚,好幾次左手甩出流雲袖,讓對方不能近身,此刻只怕已經掛了彩。

  若是在幾個月前,她也許早就落敗。可是這幾個月來,她不但有原隨雲時常相陪自己過招,更數次得到原東園悉心指導,不論是眼力還是判斷,都已不是當日那個未涉足江湖的雛鳥所能比擬。更何況,眼前女子所使的劍法,有些地方竟和她所使的南懷劍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又過了幾十招,莫離眼中精光一閃,突然沉腕凝力,渾不理睬對方那虛實無定的招式,平和中正地朝前遞出一劍。

  她的劍看似去勢緩慢,卻蘊含了天地之氣,鋒銳無匹,勢若破竹──

  一劍直插,生生地斬斷了眼前所有的浮光掠影!

  妙齡女子立刻翻腕撤招,疾縱飛退,堪堪避過她的劍鋒,變色道:「好霸道的內力!」

  她咬了咬牙,正要舉劍再攻,卻被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喝止:「夠了,你退下。」

  「是,師父。」妙齡女子立刻恭聲回答,還劍入鞘。

  莫離也自挽了個劍花收勢,轉頭看那出聲的人。儘管一直知道旁邊還有人在,但此時定睛望去,依然被嚇了一跳。

  任何人在第一眼看到這個灰袍老尼時,只怕都會嚇一跳的。

  只見她一張臉又枯又瘦,彷彿坑坑窪窪的老橘皮,顴骨高高隆起,眼窩深陷,更顯得一雙銳眼彷彿臉上生生鑿出的兩個黑洞。而那僧袍寬大的袖子下,隱約可見左手焦黑如炭,竟彷彿無血無肉,空留骨架。

  莫離只覺得那雙眼睛彷彿剔骨尖刀一般,就要直直刺入自己心裡去,立刻防備地垂下了目光,微微欠身:「不知師太法號名甚,有何指教?」

  「我師父她老人家是華山派掌門,法號枯梅。」已然回到老尼身後的妙齡女子傲然答道。

  枯梅師太!莫離微微一震,但還是立刻定下心神,持晚輩之禮揖道:「小女子拜見師太。」

  「嗯。」枯梅師太似乎對她的禮數週全頗是滿意,微微點了點頭,開口問道,「你是閩南林家的後人?」

  見莫離搖頭,她皺了皺眉,隨即眸中銳色一閃:「如此說來,便是關中原氏的人了?」

  說不清是為什麼,莫離不願把自己的來歷詳細和她說,便點了點頭,答道:「是。」

  枯梅師太似乎並不怎麼關心江湖中事,也不知道無爭山莊當代的傳人只有原隨雲一個,只是點了點頭,說道:「這就難怪你會南懷劍法。」她淡淡掃了莫離一眼,「鄙派祖師和閩南林家的淵源,你可知曉?」

  「是,晚輩知道。」

  當初得知石觀音將華山劍派滅門,她便好奇為什麼江湖上卻還有一個華山派,於是問了原隨雲。沒想到那一問,順便也說到了他傳授她的南懷劍法。

  閩南林家是武林世家,代代以祖傳的南懷劍法屹立江湖。直到約百餘年前,林家有位武功了得的媳婦不堪丈夫花天酒地,憤而丟下一紙休夫書,在外面落髮為尼,自立門戶。

  那位驚世駭俗的女子,就是人稱「南陽」的徐淑真,也就是枯梅大師的太師祖。

  徐淑真天縱奇才,以昔日夫家的南懷劍法為基礎,自創了一套更簡練也更適合女子修習的劍法,稱為清風十三式。她在華山南面的落雁峰上結廬而居,開派收徒。然而當時東面天都峰上已有華山劍派,所以江湖一直稱徐淑真一脈為華嶽南陽劍派。

  後來石觀音將天都峰上的華山七劍殺了個乾乾淨淨,華山劍派就此滅跡。這二十年來,昔日的華嶽南陽派已經漸漸取而代之,成為現今人們口中的華山派。

  這時枯梅大師見君莫離點頭,便又開口道:「我華山派擇徒嚴謹,清風十三式乃是不傳之秘。剛才我看姑娘劍法似曾相識,所以讓徒兒出手試探。既然姑娘使的是南懷劍法,那就難怪框架和鄙派劍法有些相似了。」

  她看了看莫離,又道:「姑娘年紀輕輕卻內力深厚,倒不愧是關中原氏的人。不過,若論劍法,你不及吾徒。」

  這位師太年紀一把了,卻還是如此爭強好勝……不過,她說的確是實話沒錯。莫離也只有在心裡苦笑一聲,坦然認下:「晚輩劍法疏散,確實不如這位姑娘。若非仗著內力,只怕此刻已然落敗。」

  「你倒還有些自知之明……這樣的後生,如今也不多了。」枯梅大師不冷不熱地丟下一句,轉頭道,「亞男,我們走吧。」

  「是,師父。」那個英氣勃勃的女子立刻恭聲回應,只是在走過君莫離身邊時,卻突然側頭展顏一笑,低聲道,「你的功夫不錯,比那些混帳臭男人強多了。」

  莫離突然很想學楚留香摸鼻子,但還是忍住了,只是扯起唇角,回以一個笑容:「多謝。」

  這時她已經知道,眼前的青衫女子,就是蘇蓉蓉曾在談笑時和她提起過的華山派「清風女劍客」高亞男。

  聽說楚留香的好友胡鐵花當年酒醉時曾答應娶她,後來酒醒落荒而逃,這一逃就是七年,至今下落不明。方才高亞男口中的混帳臭男人,也不知是說胡鐵花、楚留香、還是兩個一塊罵進去了。

  目送那對師徒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之外,莫離怔怔地站了半晌,眼神變換不定。好半晌,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轉身躍至奔霄鞍上,重新上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7:18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七章  女兒情絲為誰牽

  這一世活這麼大,君莫離算是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了「庸人自擾」這四個字的意思。

  自從和原隨雲結交後,前世小說裡有關蝙蝠公子的故事就被她拋在腦後了。可是不知為什麼,自從那天在路上偶遇枯梅大師後,本已隨著歲月而逐漸淡忘的劇情,又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現在腦海中。

  雖然很清楚地明白這是自己的人生,不是虛構的故事,可如今每次一想起原隨雲,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枯梅大師那張瘦骨嶙峋的臉,想起小說中兩人那極其曖昧不明的關係。於是,心裡便升起莫名的煩躁之意,唇舌間宛如含了黃蓮一般,絲絲苦澀。

  對於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吃醋行為,莫離覺得有些哭笑不得,但更多的卻是無奈。她知道如今原隨雲不在身邊,更容易胡思亂想,所以也只好在到達臨安之後,讓自己加倍忙碌。

  「金針渡危」葉天士年過半百,膝下已是兒孫滿堂。他早就收到藍太夫人的傳書,很和藹地安排莫離在葉府客院中住下,第二天便考校了她的針灸之術,和她促膝長談大半日。

  歧黃之術包羅萬象,若單論針灸一道,世上無人能及葉天士左右。但莫離早年隨藍天宇研習由天竺傳入中土的埃及藥典,最近又得了任夫人的毒經,倒也有一些其他方面的理論實證,是葉天士所不知道的。當下一老一少可謂互補長短,皆大歡喜。

  藍氏和葉氏同為醫道大家,但莫離絲毫未以藍氏傳人的身份自持,虛心懇切地向葉天士求教針灸的手法奧秘。幾次隨葉天士出診,她都自動自發為其打下手,如普通學徒一般無異。葉天士對此極為欣賞,特地修書給藍太夫人,稱讚莫離謙遜好學,有當年楊進士程門立雪之風。

  莫離得知後,也只有在心底苦笑一聲。

  這些天來她格外勤奮,固然是因為汲取前輩經驗的機會難得,但在潛意識裡,又何嘗不是為了借此轉移心思?只是這些女兒家心事無法向人吐露,唯有默默等待原隨雲到臨安來與她相聚了。

  這一天,葉天士被請去臨安知縣府中,為知縣大人的老父進行例診。官宦人家門戶森嚴,莫離自然不好和平時一樣任意跟隨,便留在了葉府。

  見外面日暖風和,她將一張湘妃榻挪到了窗沿明亮處,半倚著看書。只是檀木窗推開著半邊,流風吹進斗室,帶著熙春的芬芳之意,不由讓人心意浮動。過了一個多時辰,莫離便漸漸有些坐不住了。想了想,她和管家招呼一聲,牽著奔霄出了門,慢慢朝水邊逛去。

  此時的臨安,其實就是後世的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那風景秀麗自是不必說。一路走來,只見秀塔古剎錯落,垂柳畫橋相映,確實讓人心曠神怡。

  莫離一路漫步至西湖畔,繞過煙柳洗碧的蘇堤,尋到一處清幽僻靜處。將奔霄的韁繩拴在一棵粗壯的河柳上,她席地坐下,倚靠樹幹上,隔著簾幕般的纖纖柳枝,看遠處輕舟隨波蕩漾。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陣琴聲悠悠在湖面上響起,如珠落玉盤,不絕於縷,正是原隨雲經常撫弄的一曲《霜蕪天》。莫離一怔,臉上浮現激動神色,霍然站起身來。

  但側耳聆聽,漸漸,她的眼神卻又黯淡下來。

  這幾個月來聽慣了原隨雲撫琴,縱是莫離不通樂理,卻依然很快就分辨出其中的差別。眼下的琴聲雖然也很清越優美,可是卻少了原隨雲指下如同江濤拍岸一般,高遠浩茫的大氣。

  更何況,此時她也看到了那個撫琴的人。

  水路蜿蜒,眼角瞥見碧波分流,一葉扁舟驀然折入她視線中。撫琴的是個衣著華貴卻不張揚,面容斯文秀氣的少年,遠遠看著,身形竟和原隨雲有幾分相似。

  可是……終究還是不同。

  撫琴的少年神情中有股似乎總習慣了高高在上,略顯傲怠的意氣風發。比起原隨雲多了些輕浮爛漫,卻少了清雅溫逸。在他身邊還坐著個面目嬌美如畫,卻略帶蒼白的淡衫少婦。

  遠遠望去,那兩人倒也是郎才女貌,堪稱佳侶。

  莫離站在柳蔭下,默默地看著那葉蘭舟駛過。直到琴音已經漸漸流散在風中,她還是未曾移動分毫,靜靜佇立水邊。

  突然,她身邊的奔霄一聲低嘶,打了個響鼻,聲音中竟似有歡欣之意。莫離下意識地轉身,一個熟悉的人影頓時映入眼簾。

  剛才還佔據她思緒的那個人,赫然出現在堤岸小徑的另一頭。他穿著一襲織松鱗紋的淡黃長衫,寬帶廣袖,翩然出塵,髮冠上一顆明珠,更襯得那俊美的面目溫潤如玉。

  此時他已然停下腳步,就看見跟隨他身後的侍從幾步趨前,在他耳側低聲說了兩句話。隨後,他那俊秀的臉上露出一絲如沐春風的笑意,揮了揮手命人退下,獨自向她走來。

  才剛經歷失望,陡然又是驚喜,莫離怔怔站著,任欣愉的笑意先從眼底流瀉,唇角隨之不能克制地,揚起越來越大的弧度。直到此刻重逢,她才恍然發現,原來這些日子來,她有多麼想念他!

  「隨雲……」低喚一聲,她縱身向前,張開雙臂撲入他懷中,緊緊抱住了他。

  「莫離,」原隨雲單手摟著她的腰,抬起另一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低沉悅耳的嗓音中帶著悅慰,「聽葉府的管家說你到這裡來散步,果然找到你了。」

  「你……什麼時候到的?」

  「剛到不久。我先去葉大夫府上找你,聽管家說你到湖邊散步,就跟了過來。」他微微一笑,「方才聽見有人在湖上撫琴,一時好奇,便循著琴聲來到此處。」

  「那撫琴的人……」莫離微微側頭望向湖面,然而那對少年夫婦早已去遠,煙波渺渺,湖上哪裡還有那葉扁舟的影子?

  「沒事,」原隨雲毫不在意地說道,「找到你就好了。」

  他修長的手指順著她的面頰滑到耳後,替她順了順鬢角的散髮,深深地吸了口氣,突然微微蹙眉:「莫離,你身上的香味……怎麼了?」

  這股混合著檀香、玉桂和麝香的味道很好聞,可是他卻再熟悉不過。當初在無爭山莊,他心緒不穩的那幾日,她便細心地為他調製了這熏香,時常在他書房放置。如今為何……

  「沒事。」她搖了搖頭,抬眼看見他俊臉上毫不掩飾的關切之色,心頭突然一暖,頓時只剩下欣悅。這些日子來一直隱隱壓在心頭的那股澀意,轉瞬已經煙消雲散。

  秀顏上揚起溫寧的淺笑,莫離重新偎進他懷中,螓首枕在他胸口,低聲道:「真的沒事……有你在就好了。」

  幾天後,原隨雲和君莫離一起坐在葉天士的書房中,等他開口。

  「原公子的眼睛,肌理和經絡並未壞死,若長久針灸,確有可能復原。這一點君姑娘診斷沒有錯。」葉天士沉思著,緩緩說道,「只是,眼中淤積的毒素不清,終究無濟於事。」

  君莫離的心略略沉下:「所以,若不能找出其中的毒素,徹底化解,就完全沒有別的辦法嗎?」

  「就老夫看來,確是如此。」葉天士微微一嘆,「毒根不拔,哪怕再怎樣用金針調養經絡,終究只是觸碰皮表,難有成效。」

  「那這毒──」

  「老夫也只能看出其中幾種,且都是君姑娘已經辨出的。」葉天士微微一嘆,「老夫慚愧,就毒之一道,我的所學只怕還遠不及君姑娘,無法幫上什麼忙。」

  莫離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一時無語。她本就是因為這幾個月來反覆查證,始終無法完全破解石觀音所下的毒,所以才期望憑藉葉天士高明的金針之術,結合自己已經理出的頭緒,或許能直接靠刺激經絡來為原隨雲醫治。但如今看來……

  「原公子,君姑娘,其實還有一人,或許會有辦法。」葉天士沉吟著說道,「只是她脾氣古怪,武功又堪稱絕頂,不知肯不肯出手。」

  「前輩說的是誰?」

  「這個人的大名,其實兩位應該比我熟悉。她就是隱居幽谷的神水宮主人,水母陰姬。」

  「竟然是她!」原隨雲微微動容,「傳聞神水宮主從不出谷,又痛恨男子,前輩竟然與她相識?」

  「自然是不認識了。水母陰姬的性情偏激,我也略有所聞。但是,當年她卻救了小女一命。」

  「哦?晚輩願聞其詳。」

  「那是將近三十年前的事了……君姑娘,你也許知道,我葉氏雖然也是臨安一帶的望族,但在老夫之前,葉氏並無一人行醫。我的授業恩師故世早,所以當年幼女生病時,我所學尚淺,竟是束手無策。」葉天士說起這段往事,忍不住微微嘆了口氣,「當時我找遍附近的杏林高手,卻沒人治得好小女。眼看她病勢日漸沉重,最後,終於有武林中人指點,說或許可以求神水宮主人醫治。

  「指點我的那位名宿告誡過我,神水宮主極恨男人,讓我絕對不能親自前往。所以,最後是拙荊帶著小女,前往求醫。」

  原隨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據說神水宮入口極其隱密,哪怕知道山谷所在,也很難找到進入其內的道路,不知是否屬實?」

  葉天士點了點頭,重重地嘆一口氣:「豈只是隱密,更是恐怖!」

  「恐怖?」

  「不錯。拙荊所走並非山路,而是一條人工挖鑿的地道。她至今不願仔細回憶那次的經歷,只說那地道又黑又冷,其中充斥血腥腐物一般的難聞氣味,時而還能隱約聽見惡鬼哭號一般的聲音。」

  「這……」莫離忍不住問了一句,「難道那地道之中,竟然連一點燭火也沒有嗎?」

  「正是如此。據拙荊所說,那裡完全伸手不見五指,只能全憑摸索一旁的泥壁,慢慢前行。所以,那些不知從何處散發的異味和聲響,才顯得格外可怕。」

  只因人的想像,往往比事實更恐怖。

  葉天士說到此處,頓了頓,深深地吸了口氣,才接著道:「拙荊是個文弱女子,受不得如此驚嚇,竟在那地道中昏了過去。等她醒來時,人已經在山谷中。」

  莫離的目光閃動:「這麼說來,是神水宮的人救了她?」

  「是啊。神水宮主也許是被拙荊的誠心所感動,不但出手救了小女,還留她在山谷住了三日,養好身子之後,派人蒙上她們母女的眼睛,從水路帶了出來。只不過,拙荊始終沒見過恩人是長什麼樣子。」

  聽起來,這位水母陰姬為人倒也不壞……至少比石觀音好得多。莫離想了想,開口問道:「請恕晚輩冒昧,不知令嬡當年所患何症?」

  葉天士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走到書架前,從上面抽出一隻狹長的樟木盒子,遞到莫離面前:「神水宮主為小女開的那張方子實在精妙,所以我保存至今。君姑娘,你自己看吧。」

  「多謝前輩。」莫離低聲道謝,打開了木盒,小心翼翼地從裡面捧出一疊紙,翻看起來。

  最上面的幾張紙並非處方,而是葉天士自己做的病歷記載。莫離家學淵博,和當年葉天士半路入門自是不同。見那果然是難治之症,她忍不住來了興致,一邊翻看病歷,一邊在心裡默默地草擬處方。但是,當她終於看到壓在最下面的那張處方箋時,還是忍不住動容,來回反覆看了幾遍,脫口而出:「果然高明!」

  同樣是行家,只需這麼一看,她便知道那位水母陰姬藥理之精,當世難有人能及其左右。

  也許正是如此,她才能研製出那讓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無色無味,一滴斃命的「天一神水」。

  原隨雲靜靜聽著他們的對話,默然片刻,突然問道:「前輩,若真的解了毒,那麼在下的眼睛復原,又有幾成希望?」

  「這……難說。」葉天士臉上露出一絲惋惜之色,緩緩道,「原公子中毒日久,經絡雖未完全壞死,但遭受損傷極大。便是在下,也難以斷言日後究竟能恢復到何種程度。」

  「前輩的意思是──」

  「有可能會完全恢復;有可能會從此畏光弱視,難辨遠物;也有可能……」

  「也有可能依然絲毫看不見,是不是?」原隨雲靜靜問道。

  葉天士嘆了口氣,答道:「正是。」

  「隨雲……」莫離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微涼的指節。

  原隨雲捏了捏她的手,抬頭輕聲問道:「前輩,能否容晚輩們單獨說幾句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7:25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八章  古琴千金引爭端

  書房的門被輕輕合上,留下原隨雲和君莫離獨處。

  「莫離……還是別去了吧。」他率先開口打破沈默,低聲說道。

  「為什麼?」

  「水母陰姬以個性古怪偏激而聞名江湖,雖然當年善待了葉前輩的夫人和女兒,卻不代表她就是個善心人。」原隨雲緩緩說道,握緊了她的手,「更何況,她的武功冠絕天下,已成神話,又極恨男子,我是無法陪在你身邊的。讓你一個人去闖那地道,我不放心。」

  「我想……也不一定就要走地道。你記得香帥身邊的蘇姑娘嗎?她也去過神水宮,為香帥打探消息。她走的路,未必就那麼恐怖。」恰恰相反,記得在小說中,蘇蓉蓉入神水宮的路其實相當美。莫離若有所思地微微蹙眉:「當年葉夫人母女既然是被蒙著眼從水路帶出來,就說明入谷一定另有別途。」

  「即使能走別的路,水母陰姬還是江湖傳言最可怕的女人,比石觀音尤甚之。」原隨雲頓了頓,低聲道,「她不會讓我入谷的,光靠莫離為我轉述,也許根本無法推測出什麼。而且葉前輩也說了,就是解了毒,我的眼睛也不一定會好……還是另想辦法吧。」

  莫離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蹲下,柔聲說道:「即使不為你的眼睛,也值得走這一趟。你莫要忘了,無花手上還有一整瓶的天一神水。」

  「如今我們知道無花手上有天一神水,他要下毒就難得多。更何況,即使陰姬肯助你辨毒,也絕不會把天一神水的秘密告訴你的……」他搖了搖頭,喟然一嘆,「這些,其實你都知道的,對不對?」

  「隨雲……」

  「莫離,若不是為了我,如今的你也不會這麼累。」他的神情帶著憐惜,又似乎有一絲寂寥,默默地伸手梳理她的長髮,突然低聲問道,「值得嗎?」

  「沒什麼值不值得的。」她柔聲回答,更挨近了些,輕輕將頭枕在他膝蓋上,「我只知道,眼下如果試也不試就放棄,那麼也許以後一輩子,我都會因此耿耿於懷。」

  不是對那個武功冠絕天下的水母陰姬毫無忌憚之心,只是為了他,她願意冒險,不想因此而退縮。

  「你……」

  「隨雲,你主意多,幫我想想該怎麼行事,好嗎?」她輕柔而堅決地說道,「我要去求見陰姬。」

  「……好。」他沈默片刻,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聲音變得有些沙啞,「謝謝。」

  莫離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依然靜靜地伏在他膝上:「那麼,明天我先傳信給蓉蓉,看她怎麼說吧。」

  當初在濟南和楚留香分手時,他曾告訴兩人,停泊在臨淄附近的船居暫時不會移動,方便彼此聯絡。原隨雲遣人快馬將莫離的信送去,沒過幾天就收到了回覆。

  蘇蓉蓉先告訴他們,楚留香追尋無花蹤跡,一路到了肅州,至今未歸。隨後用幾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將她在神水宮的經歷細細道來。

  她的筆墨委婉,描述生動,讓人感覺彷彿身臨其境一般。饒是莫離知道神水宮定然是個美麗異常的地方,這時看著紙上清麗端正的字句,依然升起一股心曠神怡的嚮往之情。

  莫離一邊看信,一邊輕聲唸給原隨雲聽。等她唸完,原隨雲靜靜地思索了片刻,說道:「看來神水宮弟子出入山谷的門徑,實在比葉前輩所描述的地道要好得多。」

  莫離折起信,嘆了一聲:「可惜,目前我們卻不能用。」

  蘇蓉蓉能走那條路,是因為她有姑媽在神水宮,自會接應。陌生人即使找到了那條水路,也免不了會被當成入侵者,反而不美。

  原隨雲點了點頭,隨即問道:「你在準備的卷冊,寫到哪裡了?」

  「已經完成大半了。葉前輩明天會為我參訂,看是否需要添加或刪減什麼。」

  在決定到神水宮向陰姬求教之後,莫離和原隨雲商議半日,第二天就開始著手準備。兩人先擬定了措辭簡短而清雅恭儉的謁帖,由莫離執筆,用行書仔細謄寫在光潤堅潔的澄心堂紙上。

  原隨雲命巧匠用梨花木打造了一個古拙的謁帖盒,做得比普通的略深了些,等莫離將手邊的帛書寫完之後,連同謁帖一起放入。

  所謂學無止境,通常對自己成就沾沾自足的人,不過才剛跨入門檻而已;而所學越是博大精深,反而越會感覺到自身的侷限。因此,莫離便想起了當年原隨雲贈送她的埃及藥典譯本。

  那本藥典由埃及文譯為梵語,隨後再譯為漢字,幾經轉折,失落了不少原文的神髓。藍太夫人,藍天宇和莫離三人都曾深入研究過其中的艱澀之處,但仍留下不少疑點。藍天宇之所以會決定遠赴天竺,與此也有莫大關係。

  這幾天莫離憑著記憶,從中挑出了一些值得反覆推敲的疑滯之處,以及見解異於中土歧黃的精髓論點,編集成薄冊,做為求見陰姬的敲門磚。雖然不一定能成功,但總比直接開口求助的把握大些。只是──

  她抬頭望向原隨雲:「對了,你說要在這臨安城裡找一樣東西,可找到了沒有?」

  「有些眉目了。過兩天莫離陪我到宏寶齋去一趟,可好?」

  「宏寶齋?」

  「是啊,有了敲門磚,還需問路石。」原隨雲說著,微微一笑,「這次主要得靠莫離,但是,投石問路的事,我會盡力替你辦妥。」

  莫離心中一動,隱隱猜到了他要找的是什麼東西,應道:「好。」

  這些日子來,她依然借宿葉府,而原隨雲帶著隨從,自在城中客棧居住。所以兩日後,莫離便和他約好了,在西湖畔的斷橋會面,隨後一起去了左近的宏寶齋。

  原隨雲的侍從顯然早已打點好一切,當兩人來到那古雅而堂皇的店舖門前,身穿綾羅華服的老闆親自迎了出來,態度恭謙地朝原隨雲施了一禮:「公子,您訂下的琴,小人已經為您打點妥當,就在後堂。」

  他微微頷首:「帶我去看看吧。」

  跟在那老闆身後,兩人穿過生意頗是興旺的店面,又繞過中庭的山石流水,來到後院幽靜的客室。

  雕花紅木桌上放著個烏漆光亮的琴匣,那老闆打開玉扣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張綢緞包裹的瑤琴。他開始動手解開層層彩帛,一邊說道:「公子,這就是鄙家珍藏多年的前朝名琴,張鉞所斲之韻罄。」

  待他將琴放置到一旁的琴案上,原隨雲便走上前去,手指輕輕拂過琴面,隨後將其捧了起來,低聲道:「素聞張鉞傳世有二琴,一名冠古,一名韻罄,蜚聲士林,堪為當世至寶。能在這裡找到韻罄,確是意外之喜。」

  那老闆見他捧起琴,臉上閃過一絲緊張的神色,似是怕他不小心碰壞了古琴,但口中仍接著說道:「這韻罄是鄙人祖傳之物,已過四代。若非見公子誠心求要,本不肯割愛。公子請看,此琴身長三尺六寸四分,通厚二寸三分,肩闊六寸三分,尾闊四寸二分。龍池上方篆錄韻罄二字,左有松雪道人題字,鳳沼下嵌黃玉……」

  原隨雲任他在耳邊嘮叨,低著頭似是看琴,手指仔細地撫過琴身。等那老闆終於說完,他輕輕將琴放回案上,略調琴軫,伸手試了幾個音,一時滿室餘響不絕。

  「公子覺得怎樣?」

  「琴是好琴,可惜……」原隨雲低聲說著,淡淡一笑,寬大的袍袖突然無風自鼓。

  啪啦啦一陣斷木脆響,那樣式古拙的琴,已然在他掌下四分五裂!

  這下事出突然,連莫離都不禁愣了一愣。卻聽他緩緩說道:「張鉞之韻罄斲在盛唐,束腰而體圓,此琴腰勢較之卻顯平坦。瑤琴凡過百年,琴身必現斷紋。真紋峰如劍刃,尾跡自隱,指下音色更顯澄亮。反觀以火烤冰激假造之斷紋,形同斧鑿,卻易使音色失純……店主莫非以為在下分辨不出?」

  他的語氣並不激昂,面上也依然是一派溫文之色,可唇角的淺笑卻透出冷峭之意。

  那老闆的臉色當下就刷白了,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囁嚅道:「這個……公子,小人……」

  「此琴所取桐木質地頗佳,本也是好琴,店主卻貪圖近利,讓人扼腕。」原隨雲淡然說道,袍袖一拂,將琴案上碎木盡數掃落。

  「公子見、見諒……鄙齋確實珍藏韻罄,小人本不敢有所欺騙,只是公子來訂琴的第二天,另有一人前來,用重金索購此琴,所以小人……」

  莫離聽著忍不住皺眉,開口道:「縱是如此,凡事總有先來後到,店家為重金而失了誠信,豈不是得不償失?」

  「姑娘誤會了!」那老闆急得連連搖手,「原公子出價其實和那位相差無幾,小人本不願自砸招牌。只是那位公子家中在江南一帶威名遠颺,聽說有無數江湖人士願為其效命,小人……小人實在不敢得罪。」

  莫離忍不住想要嘆氣。他口中的那位公子聽起來,大概也是個什麼武林世家的出身了。只是這老闆畢竟不是江湖中人,又怎知道,若論武林世家,誰能敵過無爭山莊的原氏?

  原隨雲聽了他那番話,神情未變,只是開口道:「既然店主確實珍藏韻罄,就請拿出來,容我一觀。」

  「但是,若那位李公子……」

  原隨雲劍眉微揚:「在下訂購此琴在先,店主莫非定要失信於我?」

  輕輕巧巧的一句話,頓時堵得老闆啞口無言。他的臉色變了數變,終於一跌足,說道:「好吧,公子稍等。」

  莫離突然皺了皺眉,走到原隨雲身邊,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兩人的手皆掩在袍袖下,她便悄然在他手心比劃了幾個字。

  原隨雲捏了捏她的手,側頭微微一笑。

  腳步聲響起,那老闆去而複返,捧出另一隻琴匣:「原公子,小人不敢再弄假,這是真正的韻罄,請公子過目。」

  這次被放置琴案上的烏木古琴,粗看之下和之前相差無幾,然而原隨雲輕拂琴絃,清音抑揚而起,頓時有若一股甘洌的冷泉流淌,滿室幽寒的古氣盎然。

  「此琴曲盡,再無弦響。韻罄……果然名不虛傳。」原隨雲劃弦止音,低低一嘆。

  「確是好琴。我夫婦此趟來臨安,能覓得此琴,也是不虛此行了。」外面突然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隨即便有兩人攜手步入。莫離定睛望去,只見他們赫然是幾日前自己在西湖上遇見,盪舟撫琴的那對少年夫婦。

  少年的面容斯文,眼中神彩卻頗是飛揚,打量了原隨雲和君莫離幾眼,突然轉向那已然面色發灰的老闆,笑道:「店家,雖然你我約定兩日後取琴,但拙荊心急,迫不及待想要一睹名琴風采,我便先帶了她來。既然店家已將此琴重整新弦,調弄妥當,是否能容我現在取走?」

  「李公子,這……」

  老闆還沒來得及說出什麼,原隨雲已經靜靜開口:「公子和尊夫人從剛才店主對在下說明原委時,已經來到門外,我等的對話想必也都聽見。何必強人所難呢?」

  此話一出,那對夫婦臉色都是微變。少年的臉上一紅,又仔細看了原隨雲幾眼,方道:「原來閣下內功深厚,在下眼拙了。」

  凡習武者,通常功力越高越是目光湛亮懾人。然而原隨雲雙目失明,君莫離修習的內功又異於常人,神華內斂。這對年輕夫婦並未看到原隨雲毀去贗品,竟以為兩人都不懂武功。

  少年這時的神情大是尷尬,但掙扎片刻後,終於還是低下頭,對原隨雲長長一揖:「在下求琴心切,本以為已經購得韻罄,沒想到原來被閣下捷足先登。失望之下意欲唬弄,實屬不該,還望閣下恕罪。」

  在他身邊,那少婦淺淺一笑,也施禮道:「兩位莫怪我家相公。是我一心想要這張名琴,相公太慣著我,才會行為有失,我也向兩位賠不是了。」

  這兩人認錯認得坦然,倒也算是難得。原隨雲便斂袖還禮道:「不敢。」

  少年的目光閃動,再揖道:「閣下與我都是愛琴之人,便交個朋友如何?在下是姑蘇擁翠山莊的李玉函。」

  「哦?不知閣下和李觀魚前輩如何稱呼?」

  「正是家父。」少年依然垂首溫文說道,神情中卻隱隱透出一絲驕傲來。

  莫離聽到這裡,心中一動,頓時想起李玉函這名字為何耳熟。她忍不住又打量了少年身邊淡施脂粉,略顯蒼白的女子一眼。

  這個看似弱不勝衣的少婦,難道就是小說中背叛了石觀音,後來為取楚留香性命,更將昔日同門盡數殺死的的「畫眉鳥」柳無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7:30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九章  溪畔泊舟聽鳴籟

  「久聞擁翠山莊李觀魚前輩乃當世第一劍客,當年在劍池旁煮茶論劍,技壓天下三十一位劍道高手。如此風采,著實讓晚輩們神往。」原隨雲溫雅揖禮道。

  「不敢。家父已經有十餘年不曾用劍,如今的江湖人才輩出,更不敢好自矜誇。」李玉函微笑著說道,「不知兄台如何稱呼?」

  「在下姓原,草字隨雲。」

  李玉函的微笑頓時在唇角凝固住了,又細細地打量了兩人一眼,方道:「閣下莫非就是無爭山莊的少莊主,數月前和楚香帥一起揭破南宮靈、無花陰謀的原公子?」

  「能揭破那兩人陰謀,全靠香帥徹查,在下不敢居功。」原隨雲略略頷首。

  李玉函白皙的臉更紅了。擁翠山莊確實在江湖上也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但李觀魚畢竟是數十年前才崛起的人物,又怎能和無爭山莊的三百年根基相抗衡?

  瞬間,他的臉上似乎閃過一絲又愧又嫉的神色,但很快又被壓了下去,重新展顏道:「那麼,這位想必就是君姑娘了。兩位的大名在下早就如雷貫耳,剛才實在失禮了。」

  莫離微微欠身,卻見李玉函身邊那少婦嫣然一笑,搶先開口道:「相公想來是太過欣喜,居然把我忘在一邊了。」她斂袖施禮道,「小女子柳無眉,見過二位。」

  她果然就是那畫眉鳥!莫離強自壓下好奇心,只是和原隨雲一起還禮,沒有說什麼。

  「嫂夫人鍾愛這張韻罄,本來在下理當割愛。只是在下確實需要此琴來辦一件事,只好向兩位告罪了。」原隨雲爾雅開口。

  李玉函和柳無眉對望了一眼,便笑道:「原兄本就先於在下夫婦,何罪之有?倒是,不知兩位此行是要辦什麼事?擁翠山莊在江南一帶還是有些薄名的,如有小弟可以效力的地方,只管開口。」

  「只是一些微小私事,不敢勞煩。」原隨雲微笑著說道,「李兄的美意,在下心領了。」

  他這麼一說,李玉函也就不好再追問什麼。兩人又客套了半晌,方才告辭。莫離思量再三,終究沒有喚住他們。

  隱約記得前世看小說時,她始終沒弄明白柳無眉到底是不是真的背叛了石觀音。更何況,如今神水宮已經對無花發出格殺令,就算柳無眉真的去求醫,陰姬想必也不會再讓她去取楚留香性命。

  如今他們要對付石觀音,還是處處謹慎,和這對夫妻離得遠些,方為上策。其他的……至少得等從沙漠回來,再做計較。

  「莫離不喜歡那兩個人?」原隨雲向店主取了琴,在出了店舖後,側頭低聲問道。

  「你怎麼知道?」

  「剛才你幾乎一句話都沒說。」他笑了笑,「莫離雖然不是愛四處交友的人,但也不至於這麼冷淡。」

  「嗯,希望他們以為我素來寡言就好了。」她微微一嘆,「那李玉函分明是妒嫉你,可是轉眼又擺出那樣熱心的模樣,甚至邀請我們到擁翠山莊小住……無事獻慇勤,總是讓人不放心。」

  「這個倒不必過慮。他未必存心不良,多半只是有些巴結之意罷了。」

  莫離側頭看他:「你是知道我不喜歡他們,所以格外敷衍了一些吧?……會不會不好?」

  「沒事。」原隨雲淡淡一笑,「擁翠山莊的李觀魚行事素來低調,又多年不出,那李玉函我還不放在眼裡。莫離以後也不必因為顧慮我而勉強自己。不喜歡的人,都不用理會。」

  這話的言下之意……

  原隨雲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也是微微一怔。片刻後,莫離柔柔一笑,伸手拉住了他的手,低聲道:「知道了。」

  他的唇角淺淺揚起,眉目溫悅地點了點頭。

  幾天後,等原隨雲將手下調動安排妥當,兩人就辭別了葉天士,動身上路。神水宮所在的山谷其實離臨安不遠,也不過兩天的功夫,已然到達。

  蘇蓉蓉的信中將那山谷周圍的景緻描寫得極為細緻,莫離很快找到了那條溪流。她和原隨雲順著蜿蜒的溪水走了約一個多時辰,就看到了蘇蓉蓉所說,那棵需四人合抱的參天榕樹。根據蘇蓉蓉的回憶,一旦過了此處,兩遍地勢轉為陡峭,溪水中時有花瓣和胡麻漂浮,便進入神水宮所在的山谷了。

  原隨雲讓莫離找了高處一塊平滑的巨石,和她一起縱身躍上。他一邊取下背上的琴匣,一邊低聲道:「記得,如果情勢稍有不利,就放信號往這裡跑,我會帶人接應。」

  莫離伸手按了一下他的手背:「我知道,你別擔心。如果等下陰姬願意見我,此事就有一半希望。我自然會謹慎言行,不會輕易惹怒她的。」

  「嗯。那就這樣吧。」原隨雲取出韻罄,一撩袍擺盤腿坐下,將琴橫置膝上。

  蘇蓉蓉信中曾說,在神水宮中時,時常聽見飄渺悠揚的瑤琴之聲,也不知是從什麼地方傳出,動聽至極。她的姑媽告知那是因為宮主喜愛,所以有弟子專學操琴,每日彈奏。所以,原隨雲才決定用琴聲為莫離問路。

  當下他雙手輕撫七弦,深吸了一口氣:「莫離可知道我為何捨棄九霄環珮不用,卻千方百計搜來這張韻罄?」

  「為什麼?」

  「九霄環珮乃是盛唐雷氏所制。晚唐時陳拙在《琴書》中評價,說雷琴重實,聲溫勁而雄;張琴堅清,聲激越而潤……我現在要彈的曲子,非得用張鉞之琴不可。」他溫聲說罷,左手沉腕按弦,右手輕揚,起音彈奏起來。

  暫態,悠揚婉轉的琴聲如林籟,掠風遠遠傳了開去。若要用一個字形容原隨雲的這一曲《幽蘭》,那就是──清!

  如晚秋夜深露重時,澄空那一輪霜瑩皎潔的涼月;似夏日滂沱大雨湔洗天地時,青石上濺起那朵朵玲瓏剔透的水花。古曲若醴泉淙淙,流淌過胸腔,滌盡鬱瑕,只剩一片清澈明淨,讓人幾乎有齒頰生香的錯覺。

  一曲即將終了時,莫離看到有一葉小舟,從溪澗中蕩了出來。

  「來了。」她極輕地對原隨雲說道,見他微微頷首,便揣著謁帖盒躍下山石,幾個起落間,輕輕巧巧地立足溪畔。

  小舟上的女子素手輕揚,擲下一根青竹在水中,那扁舟便穩穩地在莫離面前停下。

  只見她約莫二十多歲的年紀,一身銀紗衣裙,絲帶束髮,和當初宮南燕的打扮一般無二。可是這女子卻沒有宮南燕那般明豔又淩厲的氣質,反而眉目婉約,雖然不是十分美麗,卻讓人看著覺得說不出的舒服。

  原本一直擔心神水宮弟子都是盛氣淩人的樣子,此時見了這女子,莫離倒是暗自鬆了口氣。她露出微笑,朝那女子深深揖了一禮,卻沒有開口。

  女子盈盈立在舟上,一手扶著竹竿,一手束起袖口,亦是微微欠身還了一禮。兩人抬頭相視一笑,隨後不約而同地垂下了眼睛,靜靜聽著琴曲。

  直到一曲終了,餘音漸漸散在風中,莫離方才重新抬頭,再次揖道:「江左君氏莫離,拜見神水宮門下。」

  「姑娘不必多禮。」那女子溫聲說道,「不知姑娘所為何來?」

  「在下自幼學醫,近日遇一難症,百思不得其解。聽聞神水宮主醫術卓絕,因此斗膽前來求教。」

  「你要見我師父她老人家,不是那麼容易的。」女子微微蹙眉,神情中卻並無不悅之意,只是朝山石上的原隨雲看了一眼,「還有,姑娘要知道,我神水宮萬萬不許男子入內,否則格殺勿論。」

  「這個在下聽說過。若宮主肯見我,我必定單獨前往拜候。」莫離從懷中拿出梨木盒,雙手捧上,「在下是否能勞煩姑娘將此謁帖轉交貴宮主?之後如何,在下自然悉聽宮主吩咐。」

  那女子見她這麼說,眉頭漸漸舒展,靜思片刻,點頭道:「好吧,我答應你。」她抽起竹竿,輕輕巧巧地一挑,那謁帖盒便從莫離手上飛了起來,被她收入懷中。

  青竹破水,小舟順原路折回。那女子平和的聲音傳了過來:「君姑娘,讓你的朋友再彈奏幾曲。說不定師父她老人家心情好,就答應你了。」

  原隨雲在山石上早就聽得清楚,低下頭重新起調,這次卻是一首《採薇》,悱而不鬱,幽而不寒,依然讓人心曠神怡。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終於,那女子又撐著船折回。她對莫離微微一笑,開口道:「姑娘的運氣不錯,我師父答應見你。上來吧,我載你入谷。」

  「多謝。」莫離深深一揖,足尖輕點,穩穩地落到小舟上,未掀起一絲晃動。

  在進入溪澗前,她回頭最後看了原隨雲一眼。只見他彷彿是感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一頷首,指下不停,就用那古樸無華的曲調,默默相送。

  行出不多時,水路曲折,蘆草越來越密,兩旁山崖攏得極近,抬頭天若一線。小舟從一處低岩下駛過,莫離不得不彎下腰才不致碰到頭。然而過了那處,水路忽又拓寬,眼前豁然開朗,已然來到谷腹中。

  只見一處玉泉飛落,如鳴佩響玉,匯入底下深潭中。四周無數桃李杏樹,正逢春暖花開時,陣陣微風吹過被繁花壓墜的枝頭,抖下粉白細瓣如雨。在滿目嫣紅翠黛中,只見樓閣廬榭錯落,美不勝收。

  女子將小舟泊在岸邊,回頭微微一笑:「姑娘,你跟我來吧。」

  雖然此處景緻宛若仙境,但莫離想起馬上要見到那個傳說中武功深不可測的水母陰姬,心裡終究有些緊張,手心也略滲出了薄汗。跟在那女子身後,踏過落花青蔓,漸漸來到幽靜處的兩間竹廬。那女子曲指扣了扣門扉,輕輕推開,對莫離說道:「師父已經等著了,你進去吧。」

  「多謝。」莫離低聲說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踏入屋中。

  擺設簡潔雅緻的屋中,一名白衣婦人臨窗負手而立,聽到腳步聲便轉過頭來。

  只見她的五官略帶滄桑,但依然美得動人心魄,只是素臉上神情如霜,盯著莫離的一雙湛眸似古井深潭,波瀾不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7:38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十章  陋室素琴首重意

  白衣美婦看了她片刻,淡淡開口:「你就是谷外求醫的人?」

  「是。」莫離隱隱覺得有些疑惑,但來不及細想,便下意識地斂袖為禮,「晚輩君莫離,拜見前輩。」

  「在那卷帛裡記載的東西,你是從何得來?」她的聲音清冷而平和,彷彿無悲無喜,世上也再沒有什麼事能讓她動容。

  強迫自己不去揣摩她的心思,莫離整理思緒,將自己從原隨雲處得到那本埃及藥典,之後和家人反覆研習,整理出其中精髓的經過簡短道來。

  白衣美婦聽她說完,微微點了點頭,隨即開口道:「這些記載悖逆古法,倒是頗為有趣。不過,神水宮不會指點庸人,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吧。」

  「是。」

  白衣美婦便用一些較為艱澀的例症考問莫離。她的問題並不算太刁難人,事實上,以前藍天宇經常用類似的問題來勘檢莫離對醫書的掌握。只是她每答完一題後,白衣美婦立刻就問下一題,對她的回答絲毫不予置評,未免讓人心中有些忐忑。

  一口氣問了六個疑難雜症,在莫離回答了最後一題後,白衣美婦垂下了眼睛,不再開口。

  莫離正有些無措,卻陡然聽見一個略顯低沉的聲音響起:「可以了。三妹,你退下吧。」

  白衣美婦淡漠的面上閃過一絲驚訝之色,卻立刻轉身施禮,應道:「是,師父。」

  原來……莫離立刻明白為什麼自己剛才總隱隱覺得不對勁,連忙抬頭循聲望去。

  從帷幕後走出的人同樣一身白衣,只是身形更高大些。她的步子看似很沉,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陽光透過碧紗窗照在她臉上,只一眼,莫離便知道她定然是水母陰姬無疑。

  那是一張輪廓極為深刻而陽剛的臉,濃眉斜飛,鼻粱挺直,略顯狹長的雙眼明銳似刃。她靜靜站到了莫離面前,渾身散發出一種傲睨萬物的氣度,彷彿君臨天下的霸主,平生從不曾對任何人低眉垂首。

  白衣美婦已經悄然退出門外,莫離深深地吸一口氣,躬身道:「晚輩拜見神水宮主。」

  「剛才那六個問題你答得不錯。小小年紀有此造詣,也算難得了。」陰姬掃了她一眼,說道,「你想問我什麼,就問吧。」

  莫離微微欠身,隨後將原隨雲所中之毒仔細描述了一遍,道出自己無法破解的疑滯之處。

  「當初下毒的是什麼人?」

  「是人稱石觀音的黃山派李琦。」

  「哦,原來是她?」陰姬銳眼中精光閃現,微微蹙眉,片刻方道,「那被毒瞎眼睛的人,就是在山谷外撫琴之人?」

  「是的。」

  陰姬再次陷入了沈默,莫離也只能靜靜垂手而立。許久後,那低沉的聲音才再次響起:「你的資質確實不錯。這樣吧,你在山谷住七天,七天之內,我每天會指導你的醫術。」

  莫離微微一震:「宮主?」

  「能否破解李琦的毒,就看你在七天之內能領悟多少了。你可答應?」

  「晚輩自當從命。」莫離立刻回答,隨後躊躇了一下,繼續道,「只是晚輩有一不情之請,不知宮主可否通融?」

  「說吧。」

  「晚輩的朋友還在山谷外等候,是否能讓我傳信給他,讓他知道?」

  陰姬冷冷一笑:「難道你怕他會闖進來?」

  莫離垂下眼,正不知如何回答,卻聽見那低沉的聲音微微嘆息了一聲:「好,我答應你。」

  她心中一喜,連忙揖道:「多謝宮主!」

  陰姬拍了一下掌,立刻又有兩個少女盈盈從帷幕後轉出。

  「傳我命令給八妹,讓她再到谷口去一次,告訴那個在外等候的人,我神水宮要留君莫離七天。」她頓了頓,突然轉頭望向莫離,問道,「你可會操琴?」

  莫離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臉上不禁微紅。但轉念一想,這倒確實是讓原隨雲放心的好辦法,便恭聲答道:「略通皮毛。」

  陰姬微微點頭,繼續吩咐道:「好,明天起,就讓那人每日申時在谷外撫琴一曲,自會有人應答。」

  「是,宮主。」左側的少女行了一禮,朝門外走去。

  陰姬隨即轉向右側的少女:「帶她去找三妹,讓三妹安排她在蕉雨軒住下。」

  「是。」

  「多謝宮主。」莫離再次揖道。

  陰姬略略頷首:「今日已晚,你且歇息吧。明天巳時,就在蕉雨軒的書房等我。」說完,也不再看莫離一眼,逕自走出門外。

  這位神水宮主,實在是習慣了發號施令的人呢。莫離也只有在心底苦笑一聲,望向那銀衫少女,微微欠身:「那麼,勞煩姑娘了。」

  再次見到那位中年美婦時,她依然是一身白袍,和其他人略有不同。帶著莫離行出一段路後,她突然開口:「你認識蘇蓉蓉吧?」

  「是。」莫離下意識地回答,隨即恍然,「您就是蓉蓉的表姑?」

  「嗯。」白衣美婦點了點頭,眼中流露出一絲暖意,「蓉蓉上次來神水宮時,說起過你。君姑娘的一身內功倒是奇特,居然能在海底龜息存活。」

  「在下也是僥倖,若非剛好被香帥救起,多半是活不成的。」莫離低聲說著,想起了那幾天的經歷,便想起那個絕美又傲慢的女子,抬頭問道,「對了,前輩,當時有位宮南燕姑娘曾經到過香帥的船上,她現在是否在谷中?」

  「四妹?宮主讓她出去辦事了。」美婦人抬頭看了她一眼,「姑娘找她?」

  「不,曾有一面之緣,隨口問問罷了。」莫離倒是鬆了口氣。記得當時她把那宮南燕氣得不輕,也不知她會不會記仇,如今不在倒是剛好。

  白衣美婦帶她順著幽徑,來到一座種植了梧桐和芭蕉的小院前。在門口停下腳步,她轉身對莫離說道:「君姑娘,這裡長年有人打掃,被縟之物一應俱全,三餐也會有人送來,你自便吧。若是有什麼需要,我就住在你後面的那片竹林裡,你可以直接來找我。」

  「好,多謝前輩。」

  白衣美婦略略頷首,轉身正要離去,卻看見一個銀衫少女捧著一疊衣物,朝這邊走來。她微微皺眉,迎上去問道:「這是什麼?」

  「宮主吩咐,君姑娘住在神水宮的這幾天,需換上我神水宮的衣飾。」

  「這樣?」白衣美婦頓了頓,問道,「師父可還有吩咐什麼?」

  「沒有了。」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是。」少女將衣物交到她手中,行了一禮便離開了。

  「前輩,」莫離心中突然有些忐忑,待白衣美婦回到她身邊後,輕聲問道,「這可是神水宮的規矩?」

  白衣美婦搖了搖頭:「君姑娘,神水宮向來很少容許外人進入,不曾立下什麼規矩。」她將衣物交到莫離手中,吩咐道,「既然師父讓你換上,你照做就是。」

  「是,晚輩知道。」

  白衣美婦神色有些複雜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這二十多年來,你是第一個師父親自見的外人……記住,平時別在山谷任意走動。還有,不論是什麼事,千萬莫要拂逆她老人家的心意。」

  說完,也不管莫離會有什麼反應,便轉身逕自離開了。

  莫離怔了片刻,才慢慢地朝屋中走去。踏進內室,將衣服放在床榻上,她四下略略打量了一下,只見這個地方確實打掃得極為乾淨,幾乎纖塵不染。角落裡一把竹籐軟椅,扶手邊略有磨損的痕跡,顯然曾被頻繁使用。

  若是神水宮平素不讓外人進入,不知這裡以前住的是誰?

  她隨手拉過那把竹椅坐下,輕咬著嘴唇,幾乎有些無意識地把玩著胸口的玉墜。

  記得在小說中,陰姬是位女同性戀者。雖然在這個時代,這是極其驚世駭俗、違逆倫常的事情,但對於擁有前世記憶的莫離來說,卻實在算不得什麼。只是……剛才蓉蓉姑媽的那一番話雖然隱晦,示警的意思卻很明顯。

  難道……竟是怕那位神水宮主會看上自己嗎?

  想到這裡,莫離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連忙甩了甩頭驅逐這荒謬的念頭。捫心自問,她的容貌雖然不差,但也絕非傾城傾國,實在無法想像看慣了宮南燕那般絕色的水母陰姬,竟然會對自己這張臉一見鍾情。

  雖然是這麼告訴自己,但身處陌生之地,當晚莫離終究沒有睡下,而是合衣在榻上打坐,靜靜度過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她換上了那身輕軟的銀色紗衣,來到書房中。巳時過後不久,陰姬果然如約而至。

  看到莫離那身裝束,她冷銳的眼神似乎緩和了些許,微微點頭,卻沒說什麼,只是將手中一卷書遞了過去:「這裡面的東西,我只對你講一遍,你坐下仔細聽。」

  「是。」莫離接過卷冊一看,卻是唐代孫思邈所撰《千金要方》之卷二十四,解毒並雜治篇。

  《千金要方》共三十捲,收錄方劑四千餘條,涉獵廣闊,可謂是古代醫學的百科全書,莫離自然從小熟讀。可是眼下陰姬從中挑出數條方劑,逐句剖析,論點精粹深入,竟讓她感到耳目一新。

  當下她跪坐陰姬下首,聽著那略顯低沉的聲音為自己打開一個新的領域,全神貫注地做著筆錄,一邊默默記憶。依稀中,彷彿回到了孩童時跟隨舅舅身邊學醫的日子,渾然不覺時光流逝。直到陰姬將一卷評釋完畢,莫離抬起頭,方才驚覺日頭過了頂門,竟然已近未時。

  「多謝宮主。」她擱下筆誠摯說道,躬身深深行了一禮。早些時侷促和忐忑的感覺,此時因為由衷的敬佩而淡去不少。

  陰姬點了點頭,站起身來:「以後你便每日巳時在此等我吧。剛才我傳授你的東西,你自己用心領會。」

  「是。」她答應一聲,送走了陰姬,回頭繼續翻看自己的筆記,趁記憶猶新時,將遺漏之處一一補上。

  過了些時候,眼看快到申時,莫離走出院外,正猶豫著是不是該去找個人問一下,昨天帶她入谷的那個女子卻已經款款走來,微笑道:「君姑娘,我帶你去琴台。」

  她鬆了口氣,點頭致謝:「有勞了。」

  跟著那女子來到琴台,莫離才知道為何蘇蓉蓉在信中說每天聽見樂聲,卻始終不見其人。那所謂的琴台,其實是在一處山壁上鑿出的淺淺洞穴,因為位置巧妙,有人在此撫琴,聲音便會遠遠傳出。當那女子帶著莫離從暗道來到洞中時,已經有悠揚的琴聲從山谷外遙遙傳了過來。

  以前聽原隨雲撫琴,總是在他身邊,如今第一次隔這麼遠,卻絲毫不覺那琴聲因此遜色。今天他彈奏的是一曲《蒹葭》,清幽思長,讓人忍不住也想要「溯洄從之」,去追尋那弦音源處。

  望著身邊女子聆聽時的悅色,莫離臉上一紅,不禁有些後悔自己的決定。不過……眼下這只怕是唯一能讓原隨雲安心的方法,便是丟人也顧不得了。

  待他在谷外將一曲奏完,莫離坐到琴案前,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始彈奏一段《陋室銘》。

  這首曲子清淡平和,指法也較為簡單。當初莫離一時興起跟著原隨雲學琴,他便挑了這首做為入門琴曲,手把著手教她。此時手指重新撫上琴絃,頓時想起了那段恬靜安逸的日子,不禁悠然神馳,倒是忘記了尷尬。

  這琴曲極短,不一刻便已完結。莫離按弦靜音,站起身來,卻看見身邊的女子一臉來不及掩去的詫異之色。

  莫離的臉上又忍不住發燙,卻還是迎上了女子的目光,深深一揖:「實在對不住,讓你見笑了。」

  這女子想必就是陰姬那精通音律的弟子了,自己這彈棉花一般的琴聲,在她耳中只怕更為不堪。不過……當初她也沒少荼毒原隨雲的耳朵,至少眼下他絕對不會懷疑是有人在假冒她。

  女子似乎有些哭笑不得的樣子,正想開口說些什麼,眼中卻突然閃過一抹詫色,脫口喚道:「師父!」

  莫離連忙轉身,只見陰姬正緩緩從暗道中步出。她那張充滿威儀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掃了莫離一眼,淡淡開口:「你的琴聲其實不差。」

  莫離頓時瞠目結舌,微微啟唇,半晌方擠出兩個字:「宮主?」這樣的琴聲居然算是不差?! ……她不是在做夢吧?

  「音沒拿準,指法也太過粗糙……」陰姬面無表情,一字一字說道,可是頓了片刻,卻略放緩了語聲,「不過,心境倒是不錯。」

  莫離怔然抬眼,只見這位氣勢懾人的神水宮主,此刻眼中竟然染上了些許淡淡的笑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7:49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十一章  深夜閣樓苦讀書

  夜已漸深,月涼如水。白日裡鳥雀爭鳴的山谷,此刻也變得極安靜,微風拂過,唯聽見林葉簌簌、流水淙淙。

  藏書閣的頂層上一間靜室,檀木窗被推開了半邊。涼爽的夜風吹動樑上的竹架玲瓏燈,燭火透過暈黃的紗紙投照滿室,光影搖曳。書桌上另燃起一盞銅台油燈,君莫離端坐桌前,一手輕支額頭,聚精會神地翻閱著一本手劄。

  這幾日來,她依然每天早上聽陰姬授課,下午則在申時,到琴台和原隨雲對答一曲。

  雖然被神水宮主親口讚了一句「不錯」,但她自知任誰在聽了原隨雲的琴聲後,再聽她的都會有掩耳的衝動,於是每天依然只挑入門的短曲,遙遙和他報個平安就好。倒是他,總會選以前常為她彈奏的曲子。莫離聽著那悠揚的琴聲,憶起往日情景,心中對他更為想念。

  可是同時,眼看七天時間轉眼已經過去大半,她心裡卻又隱隱著急,簡直不想這麼快就離去。

  只因為到目前為止,她對原隨雲的毒依然毫無頭緒。

  陰姬每日傳授她的東西,確實都和毒有關,但是卻包羅萬象,從製毒解毒乃至下毒的手法,什麼都有。這位神水宮主行事專斷,莫離也只有默默地記下她口授的一切,自己反覆研習。幸好,山谷中除了幾處有人值守的禁地,其餘地方都任由她走動,於是她這幾天倒有大半時間是耗在了藏書閣中。

  神水宮的藏書閣,想必是江湖中人夢寐以求渴望涉足的地方了,但其實莫離並未在這裡看到任何和武功相關的東西,反而倒是有一整層的佛經。其餘的,天文地理乃至諸子百家都收集了不少,據說是因為宮中眾弟子愛好不一的緣故。

  醫藥典籍想來因為平時較少有人翻閱,都放在了頂層。不過,可以看得出陰姬早年確實在此道上下過一番苦功,那半壁書架上,她的親筆手劄就佔了不少。莫離第一次到此翻閱時,看到這些厚厚卷冊上的署名,還著實嚇了一跳。

  她自幼學醫,此處收藏的醫書大致都看過,因此雖然陰姬的手劄較為散漫無章,但對她來說卻是最為難得。眼看已是在神水宮的第四天,莫離在下午從琴台回來後,索性就一直待在了藏書閣,連晚膳也顧不得回焦雨軒。她深知日後恐怕很難回來這裡,所以若陰姬不願直接指導她化解原隨雲眼中毒素的方法,那麼就只有在這幾天埋頭苦讀,期望自己日後能慢慢領會了。

  這時對照著張仲景的《金匱要略》,又讀完了一疊寫得密密麻麻的手稿,莫離的眼睛微感酸澀。她伸手揉了揉眉心,閉目片刻,隨後小心地合起手劄,起身打算把書籍回歸原位,再繼續翻閱其他。

  甫一轉身,眼角立刻瞥見一個修長的人影。她嚇了一跳,抬眼望去,訝然喚道:「宮主!」

  不知是什麼時候,陰姬已然站在這閣樓靜室的門內,靜靜望著她。

  莫離背脊上不由滲出了幾絲冷汗。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陰姬的武功到底有多麼可怕。因為自幼修習的內功異於常人,莫離的聽力和直覺向來極其敏銳,雖然不及原隨雲,但也不會差多少。可是陰姬也不知在她背後站了多久,她居然毫無所覺……若要取她性命,豈不也是易如反掌?

  「你申時從琴台歸來後,就一直在這裡?」陰姬淡淡開口問道。

  「是。」

  「你這孩子……又是何苦呢?」陰姬輕嘆一聲,雙手背負,緩緩地走到窗前,望著外面黑沉沉的夜色,「這世上的男人,是永遠不會把女人放在第一位的。即使現在他對你再好,日後,你也一定會輸給他的野心。」

  莫離心頭一震,脫口而出:「野心?」

  「不錯。在男人心裡,最誘人的東西永遠都是權位和財富,而不是女人的容顏。得不到的,他們趨之若鶩;得到的,便棄如敝屣。」陰姬沉聲說道,轉回身來面對她,「只有女人才能瞭解彼此的心思,才會知道女人最想要的,不過是韶華逝去後,依然不被捨棄。」

  莫離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避開了那雙銳眼。她突然意識到,因為深夜無人,她早就散下了長髮,甚至連鞋子也脫在一旁,此刻僅穿著素襪。心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蘇蓉蓉那位姑媽初時的警告,頓時一驚,暗怪自己急於求解,竟忘記了應有的謹慎。

  「你怕我麼?」

  耳邊突然響起這一聲輕嘆,她抬起頭,只見陰姬面上依然傲然沒有表情,眼神卻似乎不再那麼懾人。

  她……總不能說是擔心對方會意圖不軌吧?莫離想了想,終於緩緩點頭,輕聲答道:「宮主這幾天對晚輩十分照顧,傳授的東西,必定讓我以後一生受用不盡。只是晚輩自問無法回報宮主什麼,心中難免不安。」

  「若為了這個,你倒是不必不安。我傳你醫毒之學,本就是要你為我辦一件事。其中細節,等你出谷時我自然會吩咐你。」

  看著陰姬眉眼間一閃而逝的煞氣,莫離隱約有些明白了。微一斟酌,她躬身答道:「晚輩蒙受宮主指點,理應聽從差遣……不論多遠,也願意奔赴。」

  陰姬眼神微動,唇角浮現一絲淡淡的笑意:「你確實聰敏,我倒是選對了人。」她沈默片刻,突然說道,「不過,我本來並不打算親自見你。只是,你讓我想起一個人。」

  莫離咬了咬嘴唇,躊躇問道:「不知宮主說的是誰?」

  「我神水宮前些時候有位女弟子過世。你……說話時的聲調語氣,都和她相像。」

  她說的,想必就是那位因為無花而懷上身孕,自殺身死的女孩子了。莫離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得默默低下頭,只聽陰姬繼續說道:「她和你一樣,平日極其安靜,只愛看書。不過,我沒教好她,她的性子不如你豁達,否則也不會──」

  「宮主……還請節哀。」聽見她素來平靜無波的聲音中終於顯現波動,莫離心下不忍,柔聲說道。

  陰姬深深吸了口氣,頓了片刻,問道:「你可知道她是怎麼死的?」

  不等莫離開口,她便厲聲說道:「她正是因為一個男人的負心而死!那個傻孩子……其實便是被我發覺,我又怎會怪她?把那人殺了也就是了。天下男人,本就都該殺!」

  莫離心中一跳,忍不住開口:「宮主……」

  「谷外等你的那個人,眼下有你為他治毒,自然對你百般甜言蜜語。他日若你治好了他,他遲早會棄你而去。」陰姬語氣森然,目光炯炯地盯著她,「你若是執意要跟著他,索性讓他瞎一輩子,看不到別的女子,豈不更好?」

  莫離沈默了良久,最後才輕聲回答:「晚輩不知道未來會如何,只知道,從相識的最初直到現在,他一直待我很好。」

  陰姬聞言只是一聲冷笑。莫離手心微微汗濕,卻還是堅定地說了下去:「我與他相識三載,通信兩載有餘。兩年來,我曾在信中對他嘮叨的每一個細節,從愛吃的蔬果到慣用的居家什物,他都記得分毫不差。以為我遇險時,他更以失明之身,千里迢迢前往濟南,冒奇險追查害我之人……他對我這麼好,所以,我也想對他好。」

  「若他日他有負於你,你又當如何?」

  「我也不知道到時會如何。只是,眼下若不為他盡心,我更無法自處。」莫離柔聲說道,「我知道宮主是為了我好。只是……晚輩以為,這一生中總有一些事,是晚輩必須自己去面對和選擇的。所以──」

  她緊緊握起雙拳,只聽見耳邊如有雷鳴,一橫心,低頭緩緩地跪了下去:「若是宮主知道如何解毒,還望指點晚輩一條明路,晚輩感激不盡!」

  回答她的是一片沈默。莫離垂眼安靜跪在地上,狂烈的心跳漸漸平緩,一股冰冷的寒意卻在胸膛中悄然擴散。

  突然,「啪」的一聲,一本薄薄的小冊掉落在她眼前,耳邊響起陰姬低沉的嘆息:「我以為你是聰明人,沒想到原來你比她更傻……罷了,隨你吧。」

  失望突然被驚喜填滿,莫離連忙捧起薄冊,略帶哽聲道:「多謝宮主!」

  陰姬卻沒有再說話,等莫離終於抬頭時,只見又是她獨自一人在靜室中。四週一片寂靜,彷彿不曾有人來過。

  想起剛才的那些對話,她的眼眶微濕,緊緊捧著那本薄冊,怔然跪坐原地。好半晌,才終於平復心緒,深深地吸了口氣,起身回到書桌前,迫不急待地翻看起來。

  「想要教你的,我都已經教了。你難道沒有什麼要問我麼?」

  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櫺照進書房,在莫離銀色紗裙上灑下點點晃動的光影。這,已是她在神水宮的最後一天。

  莫離跪坐在陰姬腳邊的蒲團上,寫完了摘錄,輕輕將筆投入竹筒中。看著那濃墨一絲絲在清水中暈散開,她斟酌片刻,輕聲問道:「前輩您以前,是見過石觀音的吧?」

  陰姬眼中閃過一絲訝色,隨後淡淡笑了:「你這孩子,有時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她頓了頓,微微頷首,「不錯,我確實見過李琦。那已經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晚輩對江湖中事並不熟悉,只聞神水宮盛名,卻不知其中典故。前輩是否當時已經制有天一神水?」

  陰姬點了點頭:「神水宮之名,的確並非源起天一神水。不過,當時天一神水已是江湖公認第一毒,李琦也確實是為此而來。」她眼中閃過一抹厲色,冷笑一聲,「李琦此人,心計謀略都不錯,就是武功次了一等,那些所謂的毒功更不入流。她居於大漠這些年,倒不知長進了多少?」

  莫離聞言不禁啞然。想來世上有資格如此評價石觀音的,也唯有神水宮主一人而已了。

  「你是否已經猜到,我要你辦的是什麼事了?」陰姬突然問道。

  「我想是的。」莫離咬了咬嘴唇,問道,「宮主是如何知道──?」

  她沒有問完,陰姬卻已經明白她的意思,淡淡一笑:「君姑娘,我神水宮雖然不涉足江湖,但外面發生些什麼事,從來都知道得很清楚。當年我雖然放走了李琦,卻還是調查過她的身世來歷。無花是她生的好兒子,瞞得過別人,難道還能瞞過我麼?」她說著,聲音陡然一寒,「我只是沒料到,她居然敢對我恩將仇報!」

  當年石觀音明顯是想要盜取天一神水,陰姬卻輕易放過了她。原老莊主曾說過,石觀音確實色貌無雙,難道……

  莫離一驚,不敢再在此刻胡思亂想下去,連忙拉回飄遠的思緒。她猶豫片刻,低聲道:「宮主,石觀音記仇,我等已經與她勢成水火,總是要到大漠走一趟的。我……真的一定要得到她當初的毒方嗎?」

  陰姬瞥了她一眼:「看來,那本書你是完全領悟了。」

  莫離的心陡然沉下,啞聲道:「所以,若不能從她手中拿到毒方,我自行配置解藥的話……」

  「你只有一半成功的機會。賭對了,自然可將毒素清除,賭錯了則經絡全毀,再不可能復原。」陰姬緩緩說道,凝視她半晌,鋒銳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些,微微一嘆,「我沒有瞞你什麼。若是剛中毒之時,要分辨自然輕而易舉,但如今畢竟已隔了十多年。縱是我親自為他診斷,也不可能再看出端倪。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莫離忍不住閉了閉眼,深深地吸一口氣,壓下胸中的情緒。片刻後,她睜開眼睛,微微欠身:「無論如何,有一半機會總好過全無希望……多謝宮主為我解惑。」

  陰姬站起身來,負手走到一旁的花架前,靜默了片刻,突然開口問道:「你覺得天一神水是什麼?」

  「宮主?」這話題轉得實在突兀,莫離不禁愕了一下。

  「天一神水無色無味,一滴斃命,所以被譽為天下第一奇毒。對於其中有些什麼毒素,從來都眾說紛紜。」陰姬唇角的笑容似帶著一絲嘲諷之意,轉身重新面對莫離,「你跟我學了七天,倒是說說,天一神水裡有什麼?」

  「我……」莫離猶豫了一下。

  「不必害怕。」陰姬望著她,突然放緩了聲音,「當日從你手抄的那份西域藥典,我便看出你學醫並不拘泥舊法。這幾日你的表現也確實不曾讓我失望。我言出必行,不會有害於你,你便直說無妨。」

  莫離點了點頭,微一沉吟,才開口道:「依晚輩之見,天一神水其實並非幾種毒素混合而成,而是一種天然的物質。」

  陰姬目光一閃,頷首道:「說下去。」

  「晚輩日前偶得一書,其中記錄草藥多有相生相剋,混合而產生質變。依此類推,土遇火成陶,銅浸水生銹,世間萬物,皆是如此。」莫離略整理了一下思緒,接著道,「當日無花用天一神水毒殺劄木合,晚輩曾查看過屍體,但見血脈爆裂,淤血成塊,其中竟隱現砂質。所以晚輩大膽推測,是因為天一神水入口後行經脾胃,融入血中,使其產生質變。」

  陰姬聽到這裡,冷漠的臉上竟微微動容:「不錯,說下去!」

  「海水含鹽,江湖溪水中也常攙含雜質,甚至能令清水變色。晚輩猜想,此地水中含有某種異物,質量極其輕微,平時不顯。但宮主找到秘法,將其提煉成天一神水……此物本是水中而來,所以混入水中難以察覺,但是一旦入口,便足以致命。」

  莫離說到這裡,忍不住垂下頭,避開了陰姬如有實鋒的目光,低聲問道:「宮主,晚輩說得可對?」

  回答她的是一片沈默。驀然,一隻溫暖的大手覆上她的頭頂。

  輕輕撫摸著她的秀髮,陰姬低沉的聲音嘆息響起:「這些年來,你還是第一個猜到神水宮之名由來的人,也是第一個看破天一神水的人。我還真想把你留下。」

  莫離微微顫動了一下,抬頭道:「宮主──」

  「不過我想,你是不願的吧?」陰姬截斷了她的話,淡淡一笑,「放心,我答應過的事情,從來不會反悔。」

  「多謝宮主。」莫離垂下眼簾,低聲說道。

  陰姬輕輕地撫了一下她的臉,一片柔軟的絲絹飄落在她面前:「待會你自行出谷吧,不必讓人通報了。」

  那絲絹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兩個字。莫離迷惑地看著,無聲念了兩遍,腦海中突然靈光一現,恍然明白。震驚地望著陰姬的背影,她深深動容,忍不住脫口喚道:「宮主!」

  「嗯。」

  莫離攥緊了絲帕,低聲道:「多謝宮主對晚輩的愛護。宮主吩咐之事,晚輩一定盡力達成,不敢有所辜負。」

  陰姬背對著她,默然許久,才終於說道:「出谷後,你讓那個男子再撫一曲……就選那首《鷗鷺忘機》吧。」

  「是。」莫離深深拜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7:59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十二章  夕陽斜照驚生變

  因為陰姬的吩咐,莫離在收拾妥當之後,只和蘇蓉蓉的姑媽知會一聲,又拜別了將她帶入山谷的女子,便自行登上小舟,順流朝谷外劃去。

  過了低崖,行經曲折湍流,片刻就看到了前方那棵參天的老榕樹。莫離的心跳突然快了些,忍不住微微踮腳,抬起一手遮在眼前,逆著午後的陽光朝岸邊望去。

  小舟隨著溪流拐了個彎,眼前沒了澗松阻擋,青岩翠黛間那抹月白色的人影頓時躍入眼簾。

  原隨雲高坐山石上,曲起一膝,左手閒適地擱置膝上,右手邊卻放著一小罈酒。他提起酒罈仰頭灌了一口,寬袖隨風翩揚,暗金色的綾緞滾邊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看慣了他輕抿淺啜時的溫雅,卻鮮少見到此刻那瀟灑不拘,幾近豪放的模樣。莫離凝視著他的身影,微一怔神,小舟磕上了溪石,足下一陣顛簸。

  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她棄了手中竹篙,拔身而起,淩空一個轉折,落在了岸邊的蘆葦蕩中。

  原隨雲在山石上聽見了聲響,放下酒罈,微微側頭。

  「隨雲!」她揚聲喚道,足下不停,縱身朝山石上躍去。

  原隨雲俊顏上浮現欣悅的笑容,長身而起,專注地聆聽她的足音,等她來到面前,立刻伸手緊緊將她摟進懷中:「莫離,你回來了。」

  「嗯。」她閉上眼睛,將臉頰貼在他衣襟上蹭了蹭,突然覺得全身一鬆,低聲應道,「回來了。」

  原隨雲修長的手指梳理著她被流風吹亂的秀髮,聲音略有些暗啞:「你沒事吧?陰姬有沒有為難你?」

  「沒有。她……其實對我很好。」

  「真的?」原隨雲追問了一句,劍眉微蹙,「莫離,前兩天你彈琴時,節拍都亂了。若不是後來又恢復了平常,我──」

  明明是為了他的眼睛才會去神水宮求教,可是此刻重聚,他卻只顧著問她好不好。甚至,她那指法粗糙的琴音,這些天來他也聽得如此仔細……

  莫離眼中泛起水光,抬手輕輕撫平了他蹙起的眉尖,一時又是感動又是酸楚,心中五味陳雜,艱澀地開口:「隨雲……你的毒,只怕還是得找上石觀音。對不起。」

  他的面容微微一滯,隨後嘆息一聲,低頭將她擁得更緊,啞聲道:「沒有關係。莫離,你平安就好,其他……都沒有關係。」

  「我不是一無所獲的。」不忍聽到他聲音裡那一絲壓抑的失落,她立刻搖了搖頭,開口道,「現在我已經大概知道石觀音用了什麼,只要能確定最後一味藥,就能為你拔除經絡中的毒根。即使……即使無法從石觀音手中拿到毒方,也還是有一半希望。」

  原隨雲不禁動容:「你和葉前輩都看不出是什麼毒,水母陰姬居然僅憑你的轉述,就能做到這樣?難怪神水宮素來獨尊,就連石觀音也要避其鋒芒。」

  「對了,我離開神水宮時,宮主說讓你再彈奏一曲歐鷺忘機。」莫離突然想起陰姬的吩咐,連忙道,「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留意著,還是別耽擱了。」

  「嗯。」原隨雲瞭然地點了點頭,放開她,就地盤膝而坐。莫離從一旁的琴匣中捧出韻罄遞到他手中,隨即挨在他身邊坐下。

  原隨雲深深地吸了口氣,突然露出一絲笑容,側頭低聲道:「果然還是在莫離身邊,才最靜得下心思。」說罷,他垂首斂眉,起音彈奏起來。

  任那樸實清幽的琴曲圍繞身邊,莫離眉眼漸漸變得溫寧,恬然一笑垂下了目光,輕輕將頭枕在他肩上。其實,她又何嘗不是在他身邊,才最為心安。

  淡泊遺世的古曲悠悠迴蕩在山林間,眼看已經彈至最後一段,突然,一聲清亮的笛音自山谷的方向拔地而起,遙相和應。

  莫離微感詫異,忍不住站起身來,極目遠眺。

  一葉竹筏順著溪流折進她的視線。筏上當先一人迎風負手而立,雖隔得甚遠,依然可見其神情冷漠,風骨兀傲,赫然正是水母陰姬。在她身後還侍立著兩人,一名銀衫少女手持竹篙破水,而另一名女子則唇邊橫著一管長笛,低眉專心吹奏,便是那精通音律的「八妹」了。

  那竹筏在溪流中停了下來,與山石上的兩人遙遙相對。莫離定睛望去,但見竹筏通體碧綠,晶瑩透亮,竟是用翡翠鋪墊而成。陽光下,陰姬霜白的衣裙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翠色明華,讓人不敢逼視。

  她悄然朝原隨雲身後移了一步,抬手在他背上輕輕比劃了一個陰字。原隨雲的琴音絲毫未亂,只是背脊一僵,隨即幾不可見地深深吸了口氣。

  待他撫完一曲,笛聲也漸漸寂落,一時只剩下流水淙淙之聲。原隨雲放下琴站了起來,遙遙一揖,朗聲道:「關中原氏隨雲,拜見神水宮主。」

  片刻後,陰姬略顯低沉的聲音清晰傳來:「你是原青谷的直系?」

  「是。」

  「原氏……倒也算是出過不少人物。」陰姬頓了頓,突然道,「敢來神水宮向我求醫的人不多。你好好待她,莫要讓祖上三百年的根基毀在你手上!」

  不等莫離回過神來,只見陰姬身形乍然掠起,白影直向岸邊的榕樹投去,輕描淡寫地拍出一掌。

  她的身法並不算太快,那一掌也看似緩慢平和,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印上粗壯的樹幹。然而下一刻,只聽見巨響有如平地焦雷,滿樹的綠葉細枝盡化為粉碎,煙花一般憑空爆開!

  碎葉紛揚如飄風回雪,鋪天蓋地落下道道紗幕,吞沒了陰姬白色的身影,也籠住了底下的竹筏。在那一片綠色中,隨著嘎啦一聲,參天的榕樹生生斷下半截,轟然倒在溪間,掀起半天高的水浪。

  待到漫天飛舞的碎葉終被捲入流水、落進塵土間,莫離定睛望去,那竹筏早已不見了蹤影。天地一片寂靜,唯有斷木橫在溪澗,封死了水路,再不能駛舟而過。

  半晌後,原隨雲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沉聲道:「好霸道的掌力!」雖然他眼睛看不見,但聽力卻遠比常人敏銳。剛才那一番景象,在他耳中自然又是另一種驚心動魄。

  莫離輕輕應了一聲,佇立在山石上,出神地望著溪中那坍塌的巨木。陰姬有這樣獨霸天下的武功,想必要對付無花、石觀音也不是難事。可是,不知究竟為了什麼,她卻選擇固執地守著這山谷寸地,不肯離開半步。剛才的斷木阻溪,與其說是警告,仔細看來卻更有送別的意味在……

  回想起剛才翡翠竹筏上霜傲的身影,莫離心中瞭然,這,應該是自己此生最後一次目睹水母陰姬的風采了。

  「所以,石觀音當初對我下的毒中,用了罌粟?」

  日頭漸漸偏西,絢霞染上天邊。莫離和原隨雲攜手走在山林間,一邊將自己在神水宮中的經歷和所得,都仔細地告訴他。七天來,他一直帶著隨從就近駐紮,就是漫步也不過半天的路程而已。

  「嗯。」她應了一聲,微微嘆息,「罌粟喜旱,中土雨水多,生長不易,大漠中卻反而易於繁殖,我本來早該想到的。只是卻沒料到,這花還能用其他藥草的汁液養育,致使其毒性扭曲。如果不是蒙陰姬指點,我自己當真想不出來。」

  原隨雲點了點頭:「那麼,她用以灌溉的毒草──」

  「若非烏頭,就是顛茄。但麻煩也在此處。」莫離說到這個,眉心忍不住再一次緊緊蹙起,「烏頭和顛茄雖然都能和罌粟相融合,但兩者本身卻相剋。更何況如今過了十多年,表症相較當初中毒時,已經有所改變。所以,即使我配出那兩種毒,也要等過了至少七至十年,才能從表症的改變推測出究竟是用了哪一種。」

  她最初的想法,是想去捉幾隻猿猴試毒解毒。雖然殘忍了一些,但兩相權衡,自然顧不得那麼多了。但後來讀熟了陰姬給的那本書,才發現竟連此亦不可行。

  「如果再拖上個十來年,毒素沉澱太久,就真的無可醫治了。所以,如果不能得到石觀音的毒方,只能孤注一擲。猜對了自然可以解毒,猜錯了……卻很可能使經絡全毀。」

  側頭看他清俊的眉眼,莫離忍不住握緊了他的手:「隨雲,我實在不敢拿這個去冒險。」

  對她來說,那是太過可怕的一個選擇。無法想像,若是她親手毀去了他複明的最後希望,日後她該要如何面對他,如何面對自己?

  原隨雲沈默片刻,突然停下腳步,伸手將她拉入懷中。

  「莫離,不要想太多。石觀音的毒方……我設法和她周旋就是。」他安撫地揉著她的背脊,溫聲說道,「你為我費的心思,我都明白。若到時候真的無法可想,你也只管放手去做,我絕不會怪你。」

  「隨雲……」

  「不要擔心。」他柔聲重複,低頭吻上她的唇。

  莫離輕嘆一聲,終是伸手回抱他,閉上了眼睛承接他的索取。他說得對,畢竟他們甚至還沒見到石觀音,現下多想也是無用。到時候……全力以赴就是。

  夕陽為樹林披上了一層金色的霞光,暖風輕拂,偶有歸巢的倦鳥低啾,一切都顯得那樣寧馨而美好。正在耳鬢廝磨,心搖神馳之時,突然,一聲淒厲馬嘶自林中深處傳來,瞬時驚起飛鳥無數。

  「這是……」莫離驚目循聲望去,卻見林木層疊,難辨所以。

  「似乎是奔霄!」原隨雲微微變了臉色,卻還是拉了她一把,低聲道,「情況不明,走慢些。」

  「嗯。」莫離此時也已然醒悟過來,壓下了想要施縱輕功的衝動,拉著原隨雲的手引路,慢慢尋向聲音源處。

  走出不多時,她突然感覺原隨雲的手緊了一下。然而,還不及開口詢問,她便也已聽清了風中隱約傳來的聲音,心中頓時一沉。

  隨著愈加凝重的每一步,那瀕死般的短促喘息之聲越來越清晰,偶爾夾雜著一聲無力的哀鳴。突然,莫離的呼吸一窒,只覺得胸口似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擊了一下,揪痛起來。她停下腳步,緊緊盯著倒在林地上的駿馬,啞聲說道:「是奔霄。」

  「莫離,我在這裡守著,你過去看看。小心。」原隨雲凝神戒備,低聲說道。他臉上神色未動,顯得極其冷靜,然而語音中那一絲暗啞卻洩露了此刻心底的悲痛。

  「好。」她答應一聲,挪步慢慢朝奔霄走了過去,雙手已經忍不住緊緊握起。

  原隨雲的愛馬側翻在地,身上並無明顯的傷痕,唯前蹄彎折,口鼻中不斷噴出白沫。看見莫離走近,它似是認出了她,又哀哀嘶鳴起來。

  莫離在奔霄身側蹲下,極輕地在它痙攣起伏的胸膛腹側按了按,又仔細看了看那露出一截碎骨的前蹄,臉上頓時浮現悲憤的神色。

  有些木然地站起身來,她閉了閉眼,略帶哽咽地開口:「隨雲,它已經沒有救了。你……你要我動手嗎?」

  原隨雲抿緊了嘴唇,頓了頓,終是微一頷首,解下隨身佩劍:「動手吧。」

  莫離走回他身邊,無言地從他手中取了劍,深深地吸了口氣,雙肩略略顫動。像奔霄這樣的良駒,可謂當世罕有,竟有人捨得下此重手!是否,因為它素來通靈認主,至今除了原隨雲,就只聽她的馭驅……

  拔劍出鞘,她低頭觸及奔霄那包含痛楚卻依然烏亮的眼睛,心中一痛,眼前頓時也模糊起來。伸手用力抹去淚水,她咬著嘴唇,認準了馬頸上的要害,橫下心一劍斬落!

  劍去得極快,刃上竟未怎麼沾血,只是噴湧而出的鮮血有幾滴濺到了她手背和腕上。突然,莫離鼻中聞到血腥氣中一絲奇異的藥香味,兩者混合一起,令人聞之欲嘔。她心中一凜,連忙飛身後退,手上已然火辣辣痛了起來。

  「莫離!」原隨雲似是察覺到什麼,臉色微微一變,身形欲動。

  「別過來,我沒事!」看見奔霄身下漸漸湧現的血泊,她連忙喚住了他,棄下劍,左手飛快地封住右臂上幾處要穴,隨後從懷中摸出銀針。

  「莫離……」

  「奔霄被下了毒,我不小心沾上了幾滴毒血。放心,馬上就可以解。」她簡短地說道,唯恐他著急,忍住痛調勻了呼吸,同時飛快地將銀針扎上穴位,徹底封住經絡。

  小心避開馬屍,她走回原隨雲身邊,低聲問道:「你身上可有短刃?」

  「嗯。」他立刻從懷中摸出一柄小巧的鯊皮匕首遞給她,追問道,「是什麼毒?」

  「聞那異香,應該是月籽藤……幸好我只是手上沾了一些,不礙事。」她一邊回答,一邊在自己手背上割了一道口子,開始用兩指順著血脈擠壓,逼出毒血。

  原隨雲的臉色凝重,沉聲說道:「竟然能通過奔霄來暗算你,還把時間把握得分毫不差……看來,我的人此刻是凶多吉少了。對方應該是下毒高手吧?」

  「嗯。能將劑量控制得這樣精確,不是誰都能做到的。」眼看傷口中流出的血已經完全轉為紅色,莫離舒了口氣,從懷裡掏出絲帕按上傷口,隨後撤回了銀針,站起身來將匕首遞還給他,「好了,我沒事了。」

  原隨雲收回匕首,緊緊地擁抱了她一下,然後肅然問道:「莫離,單論毒之一道,你覺得現在有把握對付此人麼?」

  她思索片刻,又看了看周圍:「讓我準備一下,就可以。」

  「好。動作快些,然後……我們還是回木屋去。」

  莫離秀眉微蹙:「你確定?」

  「嗯。」他點了點頭,「我在明敵在暗,目前情勢對你我極其不利。不管那是不是石觀音的人,都應該很清楚,用奔霄是難以同時暗算你我二人的。他必定還有其他安排。」

  她咬了咬嘴唇:「此地離神水宮還不遠,想來對方也不至於大張旗鼓……所以,與其一路提心吊膽,倒不如直取虎穴?」

  「不錯。」原隨雲頓了頓,面色凝重地接著道,「但是莫離,毒之一道我毫不擅長,哪怕再如何小心,終究還是要靠你。」

  「放心。」她的眼神微斂,握住了他的手,堅定說道,「剛才是我不小心。現在,我不會再讓他得手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8:08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十三章  薄箋雅辭心叵測

  當初濟南一行之後,莫離從任夫人的毒經裡領悟出不少東西,自行配置了一些解毒的藥丸,一直隨身攜帶。趁著此時尚有天光,她又就地採集了幾味能夠救急的藥草,暗自盤算了一下,覺得足以應付,這才和原隨雲攜手,慢慢朝林中深處走去。

  等原隨雲所說那木屋的輪廓終於出現在視線中,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暮色中,只見小屋的陋窗被木杈支起了一條縫,依稀有燈光從裡面透了出來,卻不聞人聲。四周安靜得可怕,以至於這一線暈黃的燈火在此刻非但不讓人感到溫馨,反而隱隱透出詭異的味道來。莫離的心跳快了些,手心也滲出些許冷汗。

  原隨雲緊緊地捏了一下她的手,低聲道:「別怕。」

  那樣簡單的兩個字,由他低沉的嗓音說來,卻奇異地安定人心。莫離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口回應:「嗯。屋子就在五十步之外,裡面尚有燈火……我們過去看看?」

  「好。」

  在離開門口幾步遠時,原隨雲突然停下了腳步。他略側頭,全神貫注地聆聽片刻,方緩緩道:「附近沒有人……至少,沒有活人。」

  「門被從外面拴上了。」莫離藉著微光略為分辨,心中不祥的感覺更濃。

  「破門吧,小心機關。」

  「好。」她鬆開原隨雲的手,注視著前方,凝力於掌,猛地隔空擊出。強勁的氣勁撞擊之下,碎木之聲響起,木門應聲而開。莫離看清屋中景象,不由地倒抽了一口氣。

  只見室內一片狼藉,處處遺留著打鬥後的痕跡。原隨雲的四個隨從僵直地倒在血泊中,已然死去多時,各自臉上猶帶著驚怖之色,彷彿怎麼也不能相信自己竟會命喪在此。

  莫離一悚,突然想起了幾個月前被自己一劍穿胸的白玉魔,當時臉上也是這般不可置信的神情──

  定了定神,她轉頭對原隨雲說道:「他們四個都死了……不像是被下毒,是打鬥時被殺的。」

  原隨雲微微蹙眉:「能夠一舉殺死他們四個的人,江湖上也不多。莫離,你再仔細看看。」

  「嗯。」她蹲下身在一具屍體旁,壓下恐懼,冷靜地檢查了五官七孔,又取出一根銀針在死者胸腹上紮刺幾處,最後仔細端詳著那人身上觸目驚心的創口,低聲道,「確實不是中毒,致命的是胸肋下的傷口……奇怪。」

  「什麼奇怪?」

  「創口斷肌的紋理……像是被在同一處砍了兩次,使傷勢擴大。」莫離環顧四周,看到牆上一道深深的印痕,便起身拉過原隨雲的手,「隨雲,你摸摸看這裡,可有異常?」

  他的手指仔細觸摸著牆上那兵刃痕跡,沉吟片刻,緩緩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對方用的兵刃應該是窄劍,卻刻意製造出刀砍的假像。」

  「可惜我眼力不像香帥那樣犀利,看不出其他的端倪。」莫離輕嘆了一聲。當初在船上,楚留香和李紅袖僅憑死者身上的傷口,便推斷出是被用何種武功殺死,著實讓她佩服不已。

  「對方如此費心隱瞞,是不會用本門武功的,倒也不必多花心思。」原隨雲的面上閃過一絲冷色,接著道,「何況,冤有頭債有主。不管下手的人是誰,敢如此公然挑畔無爭山莊的,幕後除了石觀音之外,應無他人。」

  「嗯。」莫離應了一聲,再次細細打量四周,突然訝道:「咦,桌上有封信!」

  但見一個精緻的封套被油燈壓住一角,靜靜躺在木桌上。其實這本是個十分明顯的地方,只是屋中屍體橫陳,淩亂不堪,竟反而被忽略了。

  「原公子並君姑娘敬啟。」莫離藉著油燈的光側頭念道,微微蹙眉,「信封上沒有署名,但筆跡秀麗,難道……」

  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看了原隨雲一眼,便知道兩人想法略同。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關切,低聲道:「莫離,要小心。」

  「嗯。」她心中一暖,收斂心神,開始謹慎地查看那信封。

  細細地端詳一眼那淺藍雲紋底面、金粉細描的精緻封套,莫離不禁動容,抬頭對原隨雲苦笑道:「竟然是用了松墨齋的仿端本堂紙來裁製信封,你我面子真大。」

  端本堂,在前朝特指太子的學所。江南松墨齋的紙張正是模仿了前朝太子的專用紙,做工精細繁瑣,一張可抵十兩紋銀。對方竟然用這個來裁製信封,其中奢侈,簡直讓人瞠目結舌。

  當下莫離用了好幾種辨毒的手法,確認信封無毒,才小心拈了起來。正要拆開封口,心中莫名的不安感卻越來越大。她停下手,微微皺眉,再次認真思索了片刻,卻陡然發現桌上油燈的火光,似乎比普通燈盞更為澄亮一些,不禁輕輕咦了一聲。

  「怎麼了?」原隨雲立刻問道。

  莫離又仔細看了看那盞燈,恍然明白了對方用仿端本堂紙裁製封套的真正用意,背脊立刻升起一絲寒意:「果然是有圈套……隨雲,我們到外面去。」

  待兩人來到屋外,莫離小心挑開了信封,從中取出一張薄箋,立刻有些許粉狀物隨之跌落,帶著淡淡的異香。她仔細分辨了一下,嘆道:「果然是用了龍鱗香。」

  「龍鱗香?」

  「嗯。信紙上灑了龍鱗香,燈油中摻和了百里紅。兩者各自無害,混在一起卻是劇毒。為防提前產生反應,才要在信封上塗蠟隔離。」莫離咬了咬嘴唇,有些後怕,「對方想必知道若是在普通的封套上塗蠟,我必會立刻起疑,所以不惜重金用了本就染蠟的仿端本堂紙,倒是讓我險些中招。」

  或許是聽出了她語聲中的那一絲顫音,原隨雲微微一笑,伸手攬住了她的肩頭,柔聲道:「但你終究還是察覺了,不是麼?莫離心細,我一直是知道的……我信你。」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心中溫暖,順勢將螓首在他肩上靠了靠。

  原隨雲偏頭在她鬢角吻了一下:「看看信上說些什麼吧。」

  「原公子、君姑娘慧鑑,」莫離展開信箋,藉著月光低聲念道,「妾身久居大漠,幾孤風月,屢變星霜,竟不知江湖中已出二位此等人物。日前聽犬子訴說中原遇挫之詳情,對二位的音容笑貌嚮往不已。原公子目不能見,如明珠蒙塵,令人扼腕嘆息。妾身斗膽,公子眼中之毒,普天之下,唯有妾身一人能解。望二位擇日至戈壁灘上一敘,妾身屆時必焚香燃艾,洗手做羹湯,恭候無爭山莊未來莊主夫婦之鴛駕。龕中人襝衽拜上。」

  莫離唸到最後,雖然心中頗感駭惡,但臉上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紅。她頓了頓,重新將信箋折起,低聲道:「隨雲,你聽。」

  手中運勁,莫離將那紙朝屋中射去。但見箋紙靠近桌旁,顏色便陡然轉濃,隨即無風自燃,被包裹在一團妖異赤焰中,頃刻化為灰燼。一時但聞屋中嗤嗤焦炸之聲,不絕於耳。

  「好霸道的毒!」原隨雲面沉如水,冷聲道。

  「龍鱗香與百里紅混合之毒,稱為焦松,觸物盡數焦黑,且毒煙最能侵蝕血肉。若有人不慎吸入,肺腑頃刻皆會被溶,難以救治。」莫離忍不住苦笑了一聲,「說是要請人一敘,卻用這麼歹毒的手段,這石觀音……」

  信上措辭風雅中帶著三分戲謔,彷彿是個好客的主人在殷殷邀請自己的摯友。但這樣的一封信,偏偏是出自對自己屢下毒手的人,還真讓人感到毛骨聳然。

  「這封信是她給你我的試量。若我們就此被毒死了,在她眼裡便也不值一見。」原隨雲頓了頓,突然道,「莫離,把這裡放把火燒了,我們就離開。」

  「你的手下……」

  「他們都是無家無室之人,便是帶回去了,也無人殯殮。」他抿了抿嘴唇,「這筆債,日後我為他們討回便是。」

  莫離望著他清冷的側臉片刻,點了點頭:「……好,那我們快動手吧。」

  熊熊的火光燃起又熄滅,最終不曾留下什麼。夜深露重,連月色都似乎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氣,君莫離依偎在原隨雲懷中,將頭枕在他肩窩,抬眼看著星子疏淡的天空。

  此地離那木屋廢墟已經甚遠。沒了馬匹趕路不便,因此兩人在攜手行出一段之後,便由莫離找了一處背風的山岩,就地歇息。

  經歷了剛才的事,此刻難免了無睡意。莫離在靜思片刻之後,低低開口打破了沈默:「隨雲,石觀音那封信……我總覺得,她似乎別有目的,不僅僅是想將我們拐入大漠。」

  「她此舉示威的用意居多,但確實也可能別有所圖。」原隨雲淡淡笑了笑,「最近西域幾處小國動盪頗多,若石觀音攙和其中,想要和你我交涉些什麼便不足為奇。甚至,她也許是想要利用我們去對付香帥。」

  莫離點了點頭,把玩著他的手指,目光沉斂:「蓉蓉說過,香帥日前已經到了肅州。若石觀音是在西域有所圖謀,斷然不會選擇在此時離開大漠;而無花正被神水宮追殺,更不該冒奇險來到陰姬的眼皮底下……那麼,剛才下殺手的人是誰?」

  「這也是我想不透的地方。要將我那四個隨從一舉殺死,至少也要有和無花差不多的身手才能辦到。石觀音居然還有這樣高強的手下留在中原,委實出人意料。」原隨雲頓了頓,又沉吟地接著說道,「不過,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莫離正好想起幾日前見過的李玉函夫婦,心中一動,立刻接口:「你是說,下手的那人或許有卓然的身份掩飾,讓他們四個放下了戒心,才能突然發難而得手?」

  「正是。」原隨雲點了點頭,神情似閃過一絲激賞,但隨即便轉為凝重,「不過,若果真如此,那人必是正派中德高望重之人,或者名門世家子弟……這樣的人也能被石觀音所用,你我之後必須更加謹慎才行。」

  「嗯。」莫離點了點頭,輕輕呼出一口氣,在他懷中略挪動一下身子。

  記得在小說中,柳無眉曾是石觀音寵愛的弟子,會有高明的下毒手法也不足為奇;而她的夫君李玉函身為擁翠山莊的少主,確實非常容易讓人放下戒心。難道……那個在小說中殺盡昔日同門的「畫眉鳥」,其實根本不曾背叛石觀音?只是這樣的猜測無憑無據,卻讓她怎麼開口?

  莫離咬了咬嘴唇,側頭望著月色下原隨雲輪廓愈顯深刻的面容。無論如何,他畢竟是她最親的人之一,何況正如他所說,此刻必須步步為營,容不得絲毫大意。於是,思量片刻後,她終究還是開口問道:「隨雲,你記不記得我們在臨安遇見的李玉函夫婦?」

  「記得,怎麼了?」

  「我只是覺得有些奇怪。」莫離斟酌著,緩緩說道,「擁翠山莊也是名門世家,想來多少會有些門第之見。但我仔細回想,以前雖然聽說過擁翠山莊李公子之名,卻不曾聽說他成親的消息,那位李夫人柳無眉的身世來歷,也沒什麼人知道……」

  原隨雲聽到這裡,便猜到她想說什麼,低低開口:「莫非你懷疑那柳無眉是石觀音的手下?」

  「說到地位卓越之人,日前見過我們的,也就只有他們夫婦了……也許是我先入為主,不喜歡他二人行事,所以有所偏見,但是……」

  「莫離,」原隨雲微微一笑,柔聲打斷了她,「那怕你的懷疑只是單憑直覺,我也會放在心上的,何況你說的都很在理。只是李玉函畢竟是世家子弟,沒有任何證據,目前我們也只能提防,不能主動出手。」

  「嗯,我明白。」她也只是不想在此事上對他有所隱瞞,如今知道彼此都會防備著李玉函和柳無眉夫婦,自然就安心了。莫離頓了片刻,又開口問道:「那麼,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他笑了笑,不答反問:「如果你是石觀音,你覺得我會怎麼辦?」

  莫離認真地想了片刻,沉吟開口:「在濟南時無花曾想用天一神水害你,卻多日不能得手,自然知道你心思縝密,絕非魯莽之輩。」她若有所悟地扭頭看他,目光閃動,「難道,你是想反其道而行?」

  「不錯,莫離果然知我。」原隨雲抱著她的手臂緊了緊,面上那一絲微笑加深,「我在西域安插的人手已有根基,如今調度雖然倉促了一些,但也並非不能成事。我們明天收拾一下就立刻動身,好麼?」

  「好。等到了西域之後,再在路上佈下疑兵,讓她去猜測追查?」莫離思量著,也忍不住露出了慧黠的笑容,「石觀音只怕想不到,我們會用這麼直接的方式回應她的邀請。」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大漠畢竟是石觀音的地盤,她這次選擇對我們下戰書,倒是個不可多得的契機……」原隨雲緩緩說著,語聲溫雅,面容沉靜如水,「我要讓那封毒信,成為她的第一個敗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08:47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十四章  大漠千里風沙洗

  午後的日頭毒辣辣地當頭暴曬,悶熱的陣風吹過,揚起滿天沙塵。坑窪不平的黃土路旁,酒肆擋風的破布簾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灰舊一如這邊陲小城給人的感覺。

  然而,在城南的一隅,還是能看到稀稀落落幾座白牆青瓦的宅院。這裡,東家秀木清翠欲滴的枝梢越牆伸展,偶爾,甚至會有隱約的絲竹之聲從西家院落深處飄出。

  人,只要有大把白花花的銀子,到哪裡日子都不會過得太差。

  此刻,君莫離就坐在這樣一棟宅子的花廳中,將剛切好的香料納入錦袋,細心縫起。她身邊的檀木椅上,原隨雲淺抿著一盅清新甘醇的龍頂新茶,靜靜聽著手下的報備。

  站在兩人面前的是個略顯福態的中年人,穿著一身做工考究的錦袍,圓圓胖胖的臉上滿是和氣,就像個普通的大戶商賈。然而,此刻他的臉上卻帶著平素不常見的恭敬之色,聲音低斂而穩重:「少主,之前找上我們,願為我們護鏢的人,屬下已經查出來歷了。是彭門七虎中的五位,包括老大彭一虎。」

  「哦?」原隨雲微微動容,擱下了手中茶盅,「彭雲鏢局七個當家,居然會一舉出動五個……可知道他們此行是為了什麼?」

  「屬下無能,這個卻是查不出。」中年人頓了一頓,「當初五虎找上我們時,只說是受人所托要走一趟西域,所以想跟隨我們的商隊,以為我們護鏢做為交換。但是屬下覺得,他們帶的東西,應該不是那一隻小鐵箱如此簡單。」

  「嗯。能讓彭雲鏢局如此興師動眾,要護送的東西自然是不會讓你看到的。」原隨雲沉吟著,突然想起一事,問道,「被留在鏢局的那兩個當家,最近可有異常舉動?也許他們這趟的關外之行,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屬下也想到了,派人暗中調查過,但鏢局那邊運作一切如常,不像是假裝。」

  原隨雲聞言淡淡笑了笑:「嗯。彭門七虎出道至今,多少是仗著當年彭雲創下的威名,很少要費心去策劃什麼。他們能想到借商隊的掩護出關,已經很不容易了。」他靜默片刻,側頭問道,「莫離,我們也跟著商隊一起到龜茲國都延城,你看如何?」

  「好,聽你安排吧。」她也隱約猜到了他的用意,想了想,又道,「我想傳信蓉蓉,向她借兩副人皮面具來,現在還來得及麼?」

  「來得及。這樣甚好,順便也問問她,香帥可有消息?」

  「嗯。」莫離答應一聲,便轉向那中年人,「丁叔,我待會就寫信,麻煩你替我送出去了。」

  「屬下明白,君姑娘請放心。」

  「我和莫離要跟隨商隊行走,其中細節也勞你一併打點了。」原隨雲說著,朝他微微頷首,「你去忙吧,若有事我再喚你。」

  「是,屬下告退了。」那姓丁的中年人恭敬地行了一禮,隨後悄然退出門外。

  莫離縫好了香囊,起身走到原隨雲身旁,親手為他繫在腰間,一邊問道:「為什麼選延城?」

  「我研究過大漠的地勢。龜茲地處大漠北端,從延城往西,可順著塔里木河散支到達疏勒、莎車、烏孫等國;往南則可順和田河橫穿沙漠,到達于闐國和崑崙山。」原隨雲一手攬住她的腰,另一手在桌案上比劃著,娓娓道來,「大漠中能夠紮根安營的地方不多。我想,石觀音的巢穴是不會離這些內河支流太遠的。」

  「嗯。那封毒信只說讓我們到大漠一敘,卻沒說她究竟在哪裡,想必也是對我們的試練了?」莫離稍作思量,暗暗點頭,「到延城後再設法引蛇出洞,確實是對我們最有利的方法……」

  自離開江南後,兩人一路急趕,很快便來到這臨近大漠的邊陲小城。從這裡,原隨雲調動人手,製造出兩人途經濟南,轉入太原,又從無爭山莊朝西域出發的假像。為了取信石觀音,他甚至分隊分路派出人馬,做得一絲不苟,彷彿自己和莫離確實是混在那幾批人其中。

  原隨雲淺啜了一口溫茶,開口道:「莫離,等到隨商隊出發的時候……你我扮作夫妻吧。」

  「為什麼?」她下意識地脫口問道。

  他微微一怔。

  「我不是不想──我是說,石觀音明知道你我──」她臉上發燙,咬了咬嘴唇,才終於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若是我們扮作兄妹親屬,不是更容易掩藏些?」

  他的眉心舒展,微微揚起了唇角,但隨即神情中卻閃過一絲黯色:「莫離,你別忘了,我畢竟是個瞎子。」

  「隨雲……」

  「我在西域安插人手的時間短了些,這次的商隊中,並非都是自己人。如果被人看出我目不能視,必會遭受懷疑,尤其那彭門五虎,說不定就以為我們是為劫他們的鏢而來。」原隨雲抿了抿嘴唇,「離石觀音近一步,危險便多一分,絕不能徒生事端。所以,我必須靠你時時在身邊替我掩飾。」

  普通男女,即使是兄妹也不會時常肌膚相觸、形影不離,自然還是以夫妻的身份最合適了。莫離心中微酸,輕撫著他的臉頰,柔聲道:「我明白了,你放心就是。」

  他抬手按住她的柔荑,將她的手指拉到唇邊親了親,淺然一笑。

  指尖那微微酥麻的感覺似一路傳到心底,她赫然低頭玩弄著他的衣帶,輕聲問道:「對了,如果到時真的順利引出石觀音,得知她巢穴所在,你又打算怎麼做?」

  「那就要看她到底藏身何處了。若果真是臨近水源之處,我已經有對付她的法子。」

  「哦?」

  「山海經中對塔里木河的記載為河山崑崙,潛行地下。其實,大漠中幾處水源全都大同小異,旱季河床時有乾涸截斷之處,到了盛夏高山雪水融化,有時卻會有洪水,河流漫溢分散。」原隨雲說著,溫雅的語聲中流露出一絲輕嘲,「石觀音在此時邀請我們,確實選對了時候。如今是春夏換季,積雪就要融化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含笑靜靜地面對她。莫離在心中將他的話琢磨了一番,突然靈光一現,不由展顏道:「我懂了。」

  原隨雲饒有興味地微微挑眉:「哦?莫離懂了什麼?」

  難得他會用這般調侃的語氣和她說話,她的眼珠轉了轉,便也陪著他打起了啞謎,笑道:「山海經裡關於河山崑崙的記載我雖然忘了,可是,關於鯀盜息壤的故事,倒還是記得挺清楚。」

  「我就知道莫離博覽群書,定會明白我的意思。」原隨雲朗笑一聲,將她拉進懷中,「那麼,覺得這個計畫如何?」

  「此事頗耗人力,而且需步步計算得當……不過,我知道你辦得到。」莫離依偎在他胸前,眼波流轉,「這樣一份厚禮,還真會讓人畢生難忘。」

  「所謂禮尚往來,難道不是麼?」原隨雲淡淡微笑著說道。

  當初閒聊時,蘇蓉蓉曾經告訴過莫離,她那早逝的兄長蘇清平,江湖上人稱小神童,曾是公認的三大易容高手之一。如今楚留香船上鏡室裡的人皮面具,多半是出自她亡兄的手筆。

  暴曬在大漠驕陽之下,莫離終於深切體會到了「小神童」的手藝精妙之處。此刻貼在她臉上那張薄薄的人皮面具透風透汗,即使是在這蒸鍋般的地方,依然天衣無縫。有時,她甚至會忘記自己臉上還有那麼一層東西。

  抬手整了整麻布頭巾,莫離抹去額上新滲出的汗水,望向身側駝峰上的原隨雲。一身商旅的白色衣袍難掩他溫雅的氣質,甚至,因為被人皮面具遮蓋了原本俊逸超俗的容貌,越發顯得文質彬彬。

  易容之道,說穿了不過是利用高明的化妝技術去掩蓋一個人原本的特徵。要說能把高變矮、胖變瘦、粗曠男子變成柔弱美女,讓人朝夕相對而不會察覺,卻是無稽之談了。更何況,即便能夠改變相貌,一個人的談吐和氣質皆由內而生,終究不是那麼容易能夠改變的。

  所以原隨雲在和莫離商議之後,決定扮作攜妻投奔龜茲皇親的樂師。

  龜茲一族擅樂,天下皆知。唐代玄奘法師就曾在《大唐西域記》中評論龜茲「管弦伎樂特善諸國」。自隋唐之後商貿日盛,也開始有中土的樂藝傳入這西域小國。龜茲皇族景慕天朝文化,常以優厚酬勞招攬樂師,成為一時之盛。

  商旅中共二十來人,真正知道原隨雲和君莫離底細的卻只有兩人。但其餘眾人看他們斯文寡言,倒也不疑有它。即便背地裡暗暗腹誹這一對文弱「夫妻」恐怕會拖遝行程,表面上依然極是客氣。

  畢竟是到異域行商,哪怕能和當地的權貴沾上一點邊,也總是好的。

  此時,他們已經沿著塔里木河在大漠北邊行走了十一天,過了焉耆,就要進入龜茲地境。這一帶地處下游,河道徒遷無定,時見乾涸。便是有水,其中也混雜著大量泥沙,污濁不清,每次都要澱積多時方可飲用。

  自離開上一處有清水源的地方之後,一連數日趕路,炊鍋杯盆都積上了厚厚一層沙垢,莫離甚至感覺自己嘴裡也像是塞進了一把沙土,澀澀的怎麼也吐不乾淨。

  幸好,原隨雲天性堅忍,而她自己當年隨舅舅藍天宇四處行醫時,路過窮鄉僻壤也是一切從簡,所以這樣的日子雖然和平時相去甚遠,倒也能處之泰然。為防言多有失,兩人白天總是靜靜相伴,只有晚上同宿一帳時,才會悄聲耳語幾句。

  原隨雲眼中經絡不過是數月前才剛恢復些許知覺,對塵礫侵入的敏感度遠不及常人,而白天更要掩飾目盲之實。莫離極擔心會因此而讓大漠風沙造成日後無法彌補的損傷,每天總是堅持剩出一些水來,到晚上入帳後仔細為他清洗眼睛。

  兩人雖然同宿一帳,但此刻步步為營,為免遭人暗算,總是一人臥睡一人打坐,輪流守至天明。饒是如此,畢竟朝夕相對,舉手投足總有對方在身畔,無形中默契又增添了幾分。每每在烈日暴曬下分飲半壺清水,或入夜驟寒時依偎篝火旁進食,縱是一路艱難險阻,心情卻始終安定。有時,竟會油然生出幾分歲月靜好的感覺來。

  沙漠地帶溫差劇大,白天彷彿每一顆沙礫都在散發熱氣,入夜後卻往往寒風刺骨,連霜白璧月都似結上了一層冰。這一天夜間分外陰冷,那個據說已在西域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老嚮導領著商旅在背風的沙丘紮營後,便用肉乾和胡椒辣椒煮了一大鍋香氣四溢的湯,給眾人驅寒。

  莫離坐在原隨雲身旁,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著照例四下巡察的彭氏五虎策馬歸來,在身後揚起半人高的塵土。他們見湯煮沸,先用銀針試了毒,這才盛著喝了起來。

  先前聽原隨雲說彭氏的成名絕技叫做五虎斷門刀,前世讀過不少武俠小說的莫離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後來真見到了這幾人,才發現極其龍套的名字背後,應該有一套頗為厲害的刀法。而這五人雖然偶爾對商旅有些頤指氣使,但總算心腸不壞。

  她站起身來,也為原隨雲和自己各盛了一碗熱湯。正要把碗遞給他,卻見月光下那湯色似乎格外油亮。

  煮湯的是肉乾而並非鮮肉,雖然差別細微,但她平素喜好烹調,卻還是能看出些微異常,不禁微微一凜。

  心念飛轉,莫離在原隨雲身邊坐下,將湯碗遞到他手中,輕聲道:「還很燙,先吹吹再喝。」

  他似乎是從她的語聲中捕捉到了一絲異常,眉尖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揚,但卻什麼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莫離將自己的碗擱置一旁,伸手攏聚鬢邊散髮,隨後從懷中掏出一個帕子包起的小木盒,取出一支細釵固定。弄妥之後,她重新端起湯碗,卻悄悄把剛才藏在甲縫中的一些細末彈入碗中。

  白色細末沾上湯汁,瞬間竟轉為深碧色,隨後才悄然沉入碗底。

  莫離心頓時一沉,垂下眼簾看了片刻,隨後將碗湊到唇邊,假裝吹氣,仔細地嗅了一下,便知道自己的判斷無誤。

  她拉了拉衣袍,彷彿不勝風寒,朝原隨雲身邊靠近了些,悄悄在他掌中比劃出「迷藥」二字。

  原隨雲神色未動,只是捏了捏她的手,隨後在她掌心寫下一個「默」字。

  既然不是致命的毒藥,那麼,還是不要揭穿了自己的偽裝,免得打草驚蛇。

  莫離心領神會,正想把碗擱下,動作卻微微一滯。

  此刻商旅眾人圍坐在三堆篝火旁,並不是十分挨近,但卻也不遠,彼此的動靜還是能看得挺清楚。誰知道是否有哪雙看似漫無目標的眼睛,正暗中注意著眾人的一舉一動?除了原隨雲的兩個手下,這裡每個人都有可能是下藥者。甚至,就連彭門五虎也有可能……

  這湯中的迷藥頗是厲害,但真正發揮藥力卻要到一個時辰之後,該是算準了眾人安寢的時候。所以,她完全有把握可以在那之前為自己和原隨雲解毒。

  莫離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湯碗。因為加了辣椒和肉乾,湯色頗濃,更何況還有許多花椒碎屑,若沾在眾人所穿的白色麻袍上,痕跡會極其明顯……想要裝成喝下而偷偷倒掉,幾乎是不可能的。

  頓了一頓,她重新端起碗,湊到嘴邊吹了吹,啜抿一小口。仔細品嚐下,那湯中果然帶著一絲淡淡,幾乎完全被麻辣所掩蓋的甜味。知道自己的判斷無誤,莫離悄悄在原隨雲掌心寫了「喝下」二字。

  他的身形幾不可見地微微一僵。

  莫離咬了咬嘴唇,正思索著怎樣才能解釋而又不被其他人懷疑,卻見他眉心舒展,唇角揚起一絲淺淺笑意,端起碗神色自若地喝了起來。

  莫離心頭巨震,眼眶驟然濕了。

  自從江南遭遇突變之後,跟在他身邊一路來到西域,看著他調動手下親信,冷靜佈局,嚴謹地安排一切……她深深明白,他是那樣習慣將一切掌控於手中的人。

  此刻這份無言又全然的信任,對他來說是多麼難得!

  她端起手中的碗又喝了一口,讓那熱騰騰的水氣遮擋眼前,卻還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怎麼了?」原隨雲微微側頭,唇角依然帶著一絲溫潤的淡笑。

  「沒事……」她用力眨了眨眼睛,亦露出笑容,有些不穩地柔聲回道,「這湯辣得有些嗆……不過,喝著確實很暖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10:29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十五章  冤家狹路巧相逢

  一回到屬於兩人的帳篷,點燃油燈,莫離立刻回身撲入原隨雲懷中,緊緊抱住了他的腰,將臉埋在他肩窩。

  抬手輕撫她的背脊,原隨雲露出了淺淺的笑容,附在她耳邊柔聲說道:「還是快解毒吧。」

  「嗯,我知道。」她深深吸了口氣,走到一旁打開隨身的包裹,取出妝奩。從裡面挑出幾盒胭脂水粉,依次擰開盒底暗格,搗弄起來。

  這個妝奩,是在動身前原隨雲派人暗中為她打造的,雖然表面看起來極其普通,但裡面共有大小三十多個暗格,所藏的東西經由莫離斟酌再三才選定,可說非同一般。

  當下莫離調製出解藥,和原隨雲分服下,一邊低聲解釋道:「那迷藥見效需要一個時辰,所以剛才──」

  「莫離,」他微微笑著打斷了她,「我說過的,我信你。」

  「嗯。」她咬了咬嘴唇,壓下喉間的酸澀,略帶沙啞地說道:「時間還早,我還是先替你洗一下眼睛吧。」

  用皮囊中剩下的最後一些清水為他洗滌,莫離藉著油燈微弱的光仔細辨認,確定並沒有被沙礫損傷到那雙總顯得有些黯淡的眼眸,才掏出絲絹,輕輕拭去他臉頰上殘留的水珠。

  貼著他面容的輪廓,感受從掌心傳來的溫潤,她目光瀲灩,忍不住低頭,在他眉間印下深吻。

  也許是察覺到她此刻的心潮澎湃,原隨雲輕嘆一聲,伸手環上她的纖腰,將她拉入懷中,探索著覆上她的唇。

  溫熱的氣息交融,舌尖輕舔廝磨,滋潤彼此被大漠氣候侵蝕得有些乾裂的唇瓣,帶來陣陣酥麻的感覺。不知何時,他修長的手指扯鬆了她的髮髻,黑潤的青絲披散,覆蓋兩人重疊的身子……

  突然,外面傳來隱約的話語聲,攙雜著炊具磕碰的聲音。原隨雲微微一僵,鬆開了錮在莫離腰間的手,略帶不穩地深深吸了口氣。

  她亦抬起身子,眼波還是帶著幾分迷離,卻已經恢復警覺心,低低開口:「隨雲……」

  「我們熄燈吧。」他語帶沙啞地說道,知道她心中所想,點了點頭,「既然是下了迷藥,對方今晚一定會動手。雖然應是衝著彭家兄弟來的,不過……看看是何方神聖也好。」

  「嗯。」她答應一聲,抬手熄滅了油燈,隨後躺回他身邊。等呼吸和心跳都漸漸平緩,才重新偎進他懷中,默默地聆聽外面的動靜。

  商旅眾人相繼入寢,一切漸漸歸於寂靜。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外面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伴隨著咒駡吆喝聲。聽那口音,正是彭家五兄弟。

  原隨雲湊到莫離耳邊,低聲說道:「他們也算是老江湖了,想必是輪流守夜時,發現自己中了迷藥。」

  「要出去看看麼?」她輕問。

  他微微搖頭:「如無意外,下藥的人就在這商旅之中,我們再等等。」

  外面馬嘶聲響起,該是那五虎急著要套鞍離去。原隨雲忍不住輕嘆了一聲:「果然是莽夫。身中迷藥就想要奔出營地,不是找死麼?」

  「也許……是他們藏帶的東西太過重要,才會亂了分寸。」莫離咬了咬嘴唇,想那幾人平素為人不錯,便有些不忍。

  也許是察覺到她細微的動作,原隨雲坐起身來,溫暖的手按上她肩頭:「我們先等那下藥的人出現……到時若你想救他們,再救也不遲。」

  她正要回答,外面卻突然響起一陣嬌美清脆的笑聲。那笑聲充滿了愉悅之意,然而在這個時刻憑空出現,聽來分外詭異。

  莫離一怔,正覺得這聲音說不出的熟悉,原隨雲低沉而緊繃的聲音已在耳邊響起:「……竟然是她!」

  「你們五個不知死活的蠢貨,拿了師父她老人家的東西,還想逃到哪裡去?」女子的聲音如銀鈴般動聽,卻充滿了譏誚。

  莫離的臉色微變,也已然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她,正是那數月前火燒莆田少林寺,幫助無花逃脫的神秘女子!

  「她的師父……是石觀音吧?五虎身上究竟藏了什麼重要的東西,竟連石觀音也要搶奪?」莫離悄聲低語,忍不住緊緊握住了原隨雲的手。

  他沒有回答,只是將她攬進懷中,全神貫注地聆聽外面的動靜。

  一聲驚叱,兵刃之聲隨即響起。卻聽見五虎的怒喝聲中,女子嬌笑連連,似乎遊刃有餘,不費吹灰之力。

  「五虎斷門刀,本就是五個人圍戰時才會發揮最大威力,這女子居然能將他們如此戲耍……是因為迷藥的作用麼?」原隨雲忽然低聲問道。

  莫離想了想,微微搖頭:「那迷藥最大的效用,是在人入睡之後,使之進入昏迷的狀態。但他們幾個既然察覺不對,現在生死關頭,自然睏意全消,也不過是反應比平時略遲緩些罷了。」

  「這麼說來,她的武功還不差。」原隨雲頓了一頓,喃語道,「我卻對五虎身上的東西有些好奇了……」

  外面傳來一聲慘叫,伴著餘人的怒吼。莫離微顫了一下,遲疑地啟唇:「隨雲──」

  「不行。」他已然猜到她在想什麼,攬著她的手臂緊了緊,「我們不能在此刻暴露了身份。」

  「那他們……」

  「莫離,石觀音必定是有了把握才出手的,這裡離她的巢穴不會太遠。」原隨雲的聲音雖輕,卻斷然不容置疑,「目前的我們,沒有和她一戰之力!」

  她閉了閉眼睛,知道他說的都是事實,默默地在他懷中點了點頭。縱有幾分不忍,此刻也只能橫下心不予理睬,繼續蜇伏在黑暗中。

  「喲,你們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對一介弱女子這般痛下殺招,要不要臉?」外面的女子薄嗔淺笑,「快把極樂之星交出來吧!本姑娘今天心情不錯,說不定就饒你們一命。」

  「做你媽的春秋大夢!」那彭氏兄弟也不知是不是打得紅了眼,一陣穢言汙語,聽得莫離忍不住微微蹙眉。

  「我說,那昏君都已是喪家之犬了,值得你們這般賣命麼?……好吧,既然是你們一心尋死,那你們的幾具臭皮囊,姑娘我勉強收下了!」女子的語調依然輕快,卻驀地透出一股殺意來。

  只聽兵刃交擊之聲驟然密集,如飄風急雨,不絕於耳。突然,伴著一聲似驚吼又似急喘的短音,傳來一聲重物砰然墜地的悶響。

  「五弟──」

  「走!」

  「大哥──!」

  「七弟,快走啊!走!」

  馬嘶聲和蹄聲交雜,一時掩過了人聲,鬧轟轟地隆隆而去。片刻後,卻聽見那女子的輕笑聲響起:「大名鼎鼎的彭雲鏢局,原來也不過如此。龜茲王那老糊塗找上你們這幾個飯桶,可真是瞎了眼!」

  彭氏兄弟的坐騎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駒,然而女子卻似乎沒有去追趕的意思。莫離正感詫異,卻聽她脆叱一聲:「你還不給本姑娘滾出來?」

  莫離本能地微微一縮,但隨即便醒悟她指的並非自己。就在這時,一個沙啞男聲響起:「小人拜見長孫姑娘。」

  女子哼了一聲:「你辦事倒還不錯嘛,總算沒什麼礙手礙腳的人出來壞我興致。我問你,這裡的人可都是睡著了?」

  「回姑娘,是的。他們不過都是普通客商,而且小人親眼看著每個人都喝下了湯,不會有錯。」那人畢恭畢敬地回答。

  「好吧。你且把屍體埋了,最好裝出那幾個飯桶劫財夜逃的樣子。這次若得到極樂之星,師父她老人家自不會虧待於你。」

  「是。小人明白,多謝姑娘吉言!」那男人的聲音明顯流露出一絲激動,「她老人家天人下凡,只要……只要能讓她高興,小的死而無憾!」

  卻聽見女子輕哼一聲,又說了幾句話,便逕自離開了。

  莫離微微蹙眉,只覺得極樂之星這名字聽來有幾分耳熟。然而挨過了輪迴,她連自己前世經歷中的一些瑣事都早已忘卻,更何況是當年消遣打發的小說細節?無論如何,眼前之事處處透露著一股詭異,頗是讓人費解。

  「石觀音若是對極樂之星志在必得,為什麼剛才這長孫卻放任彭氏兄弟離開?」附在原隨雲耳邊,莫離悄聲問道。

  「大漠之中,能夠辨路的又有幾人?」原隨雲輕嘆了一聲,「這極樂之星……聽來該是容易隱藏的輕便之物。我若是石觀音,為防其中有詐,也會先慢慢將人逼上絕望瀕死的境界,再下手不遲。」

  「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五虎到底被許諾了怎樣的一筆重金,才會如此拚命?」

  「僱用他們的人既然是龜茲王,其中牽涉的或許就不只是傭金。」原隨雲低聲提醒道,「你莫忘了,能夠讓人為之拚命的,還有比財富更誘人的東西。」

  「你是說──」莫離心念一轉,恍然大悟,但隨即卻又蹙起了秀眉,「這極樂之星到底是什麼,竟有如此神通?而且,若真是那麼重要的東西,為何──」

  「莫離,」原隨雲捏了捏她的手,止住她的話頭,全神貫注地傾聽片刻,隨後悄然起身,「這些我們待會說不遲。那長孫看來是走遠了,我們先解決眼下的事情。」

  「你要殺了那人?」

  「嗯。」他的語聲低沉,透出一絲冷意來,「既然是石觀音的人,無論如何都不能留下。」

  莫離輕應了一聲,默默地隨著他站起身來。原隨雲的身形一頓,突然轉回身來,摸索著捉住了她的手臂:「莫離,我……」

  「放心。」聽見他聲音裡的一絲遲疑,莫離收斂起遊散的心思,覆上他的手,堅定地按了一下,「隨雲,眼下這般做法雖非我所欲,但孰輕孰重,我自然分得清楚,豈會因此心生嫌隙。」

  「莫離……」

  「你信我,難道我就不信你麼?」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聲音依然輕柔,卻也透出些許肅殺之意,「你說得對。此人留在商旅中,對誰都是禍患無窮,我們動手吧。」

  「嗯。」他牽起她的手,悄然開始掀開帳幕。只是在夜風吹入的那一瞬,忽又轉頭,在她耳邊極輕地說道,「謝謝。」

  她默默地捏了捏他的手,從那帷幔縫隙中看著外面無人,弓腰率先鑽出了帳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10:44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十六章  龜茲政變誰入局

  經歷過剛才那一番激鬥之後,此刻營地的寂靜更透出一股詭異來。莫離拉著原隨雲的手,藉著錯落的帳篷陰影掩飾,悄無聲息地接近方才騷動的源處。

  篝火依舊燃燒,忽明忽暗的火光照著一人略帶佝僂的身形,在沙地上拉出長長的陰影。莫離微眯起眼,默默地打量了片刻,然後側頭附在原隨雲耳邊,幾不可聞地低語道:「是那個自稱販賣漆器的紀姓商人……唔,被殺的是彭家老五。」

  原隨雲微微頷首,頓了一頓,同樣輕聲地回應:「彭五的刀是否還在?」

  「嗯。」

  「莫離,待會我去會會他,你先別現身。等我開始動手,再把彭五的刀撿來……最好能在刀上淬些痕跡明顯的毒。」

  因為研究任夫人的毒經,莫離推演出了幾種頗是厲害的毒方,這次西域之行,她自然各種都有配置一些,藏著防身。

  此刻聽見原隨雲的話,她微微一怔,但很快便沉斂心思,應道:「好。」

  那人正翻動著眾客商的行囊,不時扯出一些貨物,隨意丟棄地上。也許是因為到此刻營地還一片寂靜,又或許是對迷藥十分放心,他竟任由彭家老五的屍身橫陳在地,沒有急著先去掩埋。

  莫離拉起原隨雲的手,悄聲細語,將前方地勢大概在他掌中比劃了一下。他默默地記下,隨後對她點了點頭,緩步走出藏身之處,刻意落下了足音。

  「誰?」駝群旁的男人霍然轉身,看見依然戴著人皮面具的原隨雲,臉色微微一變,「你──你到底是誰?」

  「極樂之星價值連城,難道閣下以為只有石觀音一人盯上了彭氏兄弟麼?」原隨雲淡淡開口,負手緩步逼近。

  「劄──」紀姓男人脫口而出,但隨即卻退了一步,眼中露出遲疑警戒之色,「不對,劄木合已死,他家那小崽子能有多大的本事?」

  「原來閣下還通透時局?」原隨雲終於頓下腳步,冷笑一聲,「那麼,我奉勸閣下一句,我家主人神通廣大,石觀音就連給他提鞋也不配!」

  「你好大的狗膽,竟敢侮辱夫人!」那人勃然大怒,叱喝一聲,縱身撲了過來。

  傳聞石觀音手下男子都對她極其迷戀,赴湯蹈火亦無二心,看來倒是有幾分可信了。莫離抿了抿嘴唇,從陰影中閃身而出,拾起那柄半截已被埋入沙中的腰刀。

  從懷裡掏出一隻小瓶,她小心翼翼地將其中毒液滴上刀刃,一面留意著兩人的打鬥。

  原隨雲的武功遠勝對手,只是故意一次次將人逼入險境,卻又不下殺手。過了片刻,看對方不像是有後援可期,才終於低喝了一聲:「刀!」

  「左手。」莫離果斷地回應,看準時機,閃身到他背後,將刀柄遞入他伸出的手中。

  兵刃換手只是一瞬間。寒芒閃過,鮮血噴濺,那人還沒來得及哼出一聲,身軀已撲然倒下。月光下,微泛銀光的沙地迅速被浸紅一片。

  「我用的並非劇毒,但卻是表症最明顯的一種。他的傷口不久就會變成墨黑。」莫離站在他身邊,低低地開口,聲音雖有些乾澀,卻不顯柔懦。

  真正致命的,其實是原隨雲在揮刀之前拍出的一掌。但屍身上創口明顯,除非是由行家仔細辨認,很容易會被誤以為是毒刀斃命。

  「好。」原隨雲將腰刀丟落沙地,轉身道:「我們回帳裡去吧。」

  莫離看了看那一片依然死寂的帳篷,輕問道:「你那兩個手下呢?不用救醒他們麼?」

  「不用,就讓他們明早自行醒來。」原隨雲頓了頓,又道,「等看見這裡的情景之後,他們必然會設法暗中見我。到時莫離對今晚發生過的一切,也只當不知就好。」

  「為什麼?」

  「我在西域時短,商隊自然難免會有外人。但同行之人,到底是他們二人篩選過的,所以他們仍有失職之處。今晚之事若不是莫離見機快,誰知其中會有什麼變數?」他緩緩說著,語氣端肅,「所以,彭五和這人的屍體,我要讓他們自己瞧見,自行判斷。」

  莫離輕嘆了一聲:「人對未知的事情總會有恐懼的本能,因此猜測往往遠比事實可怕……若一直不知實情,他們就會一直記住這件事。」

  「正是如此。涉足江湖,便不可能無風無險。若能因此事而提高警惕,日後對他們自己也有好處。」

  「嗯。」她最後看了一眼地上那兩具屍體,便默默將手遞入原隨雲等待的掌中,與他一同往回走去。

  經歷了今晚的變故,兩人自然都了無睡意。因此回到帳中,莫離也不點燈,便偎在原隨雲懷中,打算一同守至天明了。

  憶起剛才聽見的話,她開口問道:「那龜茲王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還算不少。這一代的龜茲王名叫白翕候,在位已有二十多年。數月前他手下幾個要臣發動叛變,龜茲王幾乎是不戰而逃,至今下落不明。那幾人佔據了延城皇宮,已經立了皇族支系的一名貴族為新王,只待捉住白翕候,這叛變就算是徹底成功了。」

  莫離聽出他平淡語氣中的一絲微妙,蹙眉思索,立刻會意:「既然是不戰而逃,想來如非兵力懸殊,就是膽怯無能。但若果真如此,怎麼會數月未被捉回,反而聯絡上中原的鏢局,護送那什麼極樂之星到西域來?」

  「很耐人尋味,不是麼?」原隨雲抬手梳理她的長髮,緩緩說道,「要看透一個人,看他十年的行事都未必足夠,何況只是短短數月?知道要來西域時,我便讓人仔細調查過,龜茲先王育有三子,當年其中二子為爭權鬧得不可開交,醜態畢露。所以最後,反而是平時看來最庸弱的白翕候被評為仁厚寬宏,得傳王位。」

  莫離微微仰頭:「雖是二人爭權,但兄弟三人同為皇子,當年那龜茲王只要稍有不慎,非但不能置身事外,反而會成為眾矢之的。更何況,兄弟皆鋒芒畢露,他即位後卻穩坐王位二十多年……此人看似凡庸,只怕其實深藏不露。」

  「正是如此。若我所料不錯,龜茲王此次的出逃不過是個幌子,為的是將反叛之人盡數引出,再一網打盡。」原隨雲說到這裡,突然低低嘆了一聲,「莫離,當初我本想利用彭氏五虎作為障眼,但他們護送的東西居然正是石觀音覬覦之物,是我所料未及,反令你我置入險地……對不起。」

  「你又不是神仙,怎可能預知一切?」她將螓首在他胸口蹭了蹭,環著他的腰,柔聲道,「別放在心上。我跟著你來西域,本就是想要為你分擔一些。」

  「莫離……」

  伴著一聲輕嘆,溫潤的唇刷過她的臉頰。呼吸中融入那已經無比熟悉的氣息,她心中一漾,情不自禁地側頭,探索著吻上他的唇。

  此刻的溫存,早已不是年前初次觸碰時那樣青澀懵懂。然而帶著對彼此的瞭解,深繞淺吮間都是滿滿的契合,纏綿廝磨,別有一種動人心弦。

  許久之後,莫離溫順地靠在原隨雲懷中,靜靜聆聽他的心跳。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想起一事,抬頭問道:「對了……剛才,你為什麼讓我在刀上淬毒?」

  「其實,我也不知將來會不會有用。不過,多埋下一些線總是沒錯。」黑暗中,原隨雲似是輕笑了一聲,把玩著她的長髮,低沉的聲音染上一絲幽昧,「莫離,石觀音有多強我都不怕……我只怕自己低估了她。」

  迷藥的效力在過了一夜之後,逐漸消退。眾人睡到日頭毒曬方才醒來,看到營地裡多出兩個死人,立刻像炸了鍋一般熱鬧起來。

  莫離緊挨著原隨雲,盡職地扮演受驚的樂師夫婦,遠遠縮在一旁。唯恐自己的表情顯得太過鎮定,她索性就把臉埋在了原隨雲肩窩,任憑商旅眾人如何喧譁,只是不聞不問。

  那些客商雖然都不是江湖中人,但好幾個經常在西域諸地來往,經歷過不少風浪,目光犀利。此時見彭家五虎死了一個,而那紀姓男子胸口刀傷發黑,立刻知道這事不簡單。於是匆忙檢查了一下貨物之後,便連連催促餘人上路。

  動身之前,有幾個大膽不怕晦氣的,不但將那紀姓「漆器商人」駱駝上值錢的東西瓜分了去,甚至連兩具屍體的兜囊也沒放過。畢竟都是冒著極大的風險穿越大漠的,在有些方面,其實他們和亡命之徒也沒什麼不同。

  走出一段路後,莫離忍不住悄悄回頭,看了那越來越遠的沙丘一眼,但隨即便強迫自己移開了視線,不再去想。她在沙漠中亦不能辨路,若昨夜貿然脫離了商隊去追彭氏兄弟,只怕無論如何,都會落得個救人不成反害己的下場。如今也只有專心對付石觀音,為他們報仇了。

  人心惶惶,這一天商旅眾人都極其沈默,只是一昧趕路。到了晚上,原隨雲的兩個手下果然在紮營後偷偷過來請罪。

  原隨雲只是冷沈著臉,隻字不提昨夜發生的事,也不說當時自己是否和其他人一樣中了迷藥。那兩個人想問卻又不敢問,頻頻將求救的目光投向莫離。

  她看著有些可憐,但自己答應過原隨雲不會插手,當下也只能裝做不知,起身到帳篷角落取了針線,開始縫補他那有些磨損了的外袍,索性徹底置身事外。

  常年忙著學醫,她的女工只能算是差強人意,但對付這些粗糙的活計也足夠了。仔細補納了邊角,又將略有鬆脫的襟邊鈕釦重新釘牢,等做完了,抬頭方覺帳中又是一片寧謐,只剩下兩人獨處。

  走到原隨雲身邊,輕輕將外袍重新披上他肩頭,她柔聲問道:「為什麼要他們傳信,在附近收購白駱駝?」

  「白色的駱駝本就罕見,在這一帶,毛色純淨的白駱駝更有種特殊的含義。」原隨雲淺淺一笑,伸手將她拉進懷中,「莫離,之前我一直擔心,若商隊遭遇什麼突變,你我自衛時難免暴露了身份。但昨晚那姓紀的說了一句話,卻提醒了我。」

  「你是說──」

  「在這戈壁灘上,涉足江湖的除了石觀音,還有另一股勢力。」

  莫離回想起昨夜原隨雲和那紀姓男子短暫的對話,恍然道:「沙漠之王劄木合?」

  「正是。」他點了點頭,「劄木合縱橫沙漠已有二十多年,如今他雖身死,但餘威仍在。事實上,這次龜茲的政變定會牽動西域各股勢力,劄木合的舊部說不定早就攙和其中。」

  「劄木合死後,他的兒子曾到濟南追查過這件事,當初香帥還遇上了那個少年……」莫離微微蹙眉,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細節,一時卻也想不起來,便繼續說道,「南宮靈死後,他應該是回到大漠了吧?」

  「嗯。那幾個人的死雖然算到了南宮靈頭上,但其實歸根結底,幕後策劃之人只怕還是無花和石觀音。現在拖他進來,也算是為他報仇指點一條明路了。」原隨雲淡淡一笑,「白駝、金鞍金鈴、繡著飛駝的白色披風,這些都是劄木合手下使者的標記。戈壁灘上無論是誰,看到了都會禮讓三分。」

  莫離聽著他的敍述,忍不住搖了搖頭:「真是張揚十足的排場……這樣固然凸顯了沙漠之王的威風,卻也太容易模仿了些。」她頓了頓,突然收斂起笑意,有些擔心地蹙眉,「對了,我們假扮成那個少年的部下,不會為他帶來性命之災吧?」

  「不會。石觀音絕非衝動行事之人,否則,她的仇家其實比誰都多,也不可能活到現在。」他頓了頓,伸手將她的柔荑包入掌中,緊緊地握著,低聲說道,「莫離,我知道你秉性善良……無論何時,我都會儘量避免讓你為難的事,你放心就是。」

  感受到手上傳來的力道,莫離心中一動,低頭看兩人交握的手。片刻,她重新綻露出笑容,抬起他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吻著他的指節,語聲堅定地答道,「好,我記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10:52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十七章  梅花妙妝引人猜

  隨著商隊繼續西行,塔里木河主流的河床明顯變得開闊起來。雖然水流仍混雜著大量的泥沙,但乾涸斷流之處漸少,偶爾還能看到一些沙棗樹和鈴鐺刺生長岸邊。

  一晃過了兩天,這天晚上,莫離照例在丑時三刻起身,替下原隨雲繼續守夜。她閉目盤坐,正默默催動真氣行走於經脈中,突然,耳邊似聽見風中隱約傳來斷斷續續的呼喝聲。

  霍然睜開眼,莫離微蹙著眉,正欲仔細辨認,身邊卻是一陣輕響,原隨雲已坐起身來。

  「隨雲,你醒著?」

  「嗯。」黑暗中,只聽他低低應了一聲,「剛才想著一些事,還沒睡下。」

  莫離心底頓時湧上一陣憐惜。其實她也明白,雖然表面上始終是一片雲淡風清的模樣,但這次大漠之行,其實他耗費的心思比誰都多。咬了咬嘴唇,她摸索著挨到他身邊,輕聲問道:「你可聽得出是什麼聲音?」

  「應該是人聲,只是還隔得甚遠。」原隨雲頓了片刻,牽起了她的手,「莫離,我們到外面去。」

  「好。」和他一起出了帳篷,涼颼颼的夜風迎面撲來,那風中的聲音卻更加清晰了一些。莫離側頭仔細辨認,心中微微一跳:「聽起來像是慘叫聲……」

  「少主。」原隨雲的兩個手下悄然來到他們身邊,面上也是一片凝重。經歷了兩天前迷藥一事之後,他們顯然小心了很多,這麼點輕微的動靜便已然警覺。

  「不管是什麼,離這裡都太近了些,還是去弄個明白的好。」聽莫離應了一聲,原隨雲便側頭吩咐道,「柯生,你留下守著,柯越隨我們走一趟。」

  「是。」

  三個人出了營地,運起輕功在月下踏沙而行,當真是無聲無息。隨著聲音越來越近,可以清晰分辨出確實是人的吼叫,在這千里茫茫的荒蕪之地,聽來分外詭異。明明有內力護身,早就寒暑不侵,莫離卻覺得此刻像是被冷風絲絲縷縷滲進了骨髓,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驀然,在越過一個沙丘之後,眼前出現幾條人影。莫離拉著原隨雲停下腳步,訝然道:「彭──居然是彭家兄弟!」

  但見被月光洗得銀白的沙地上,一人和四匹駿馬的屍首狼藉橫陳,觸目驚心。剩下的三個壯漢背靠著背戰在一處,手中鋼刀舞得寒光熠熠。那斷斷續續的嘶吼聲,正是他們所發出的。

  原隨雲凝神傾聽,臉上不由浮現一絲疑惑之色,劍眉微微蹙起:「他們在和誰鬥?」

  「……沒有人。」

  「沒有人?」

  「嗯。」莫離注視著眼前的情景,只覺得背脊滲出冷汗,頸後汗毛根根豎立,澀聲接著道,「他們眼前……根本沒有敵人!」

  那三人狀若瘋狂,刀早已舞得不成章法,彷彿是陷在重圍中殊死搏鬥,渾然不覺自己手中利刃連連劈斬的,竟只是眼前的空氣而已。

  「難、難道這就是中邪?他們……」

  身後傳來柯越那帶著顫音的話,卻反而讓莫離心神一斂,鎮定下來。她搖了搖頭,冷靜回道:「看三人背靠著背對敵的樣子,該是被人下藥後施以迷術,所以此刻看到的幻景才會完全一致。」

  她咬了咬嘴唇,遲疑地開口:「隨雲……」

  他略略頷首,回頭問柯越道:「兩日前我讓你們準備的東西,都已經打點妥當了,是麼?」

  「回少主,是的。按照少主的吩咐,他們離此不會超過二十里。」

  「好,你馬上回營,讓柯生去取那兩匹白駝和其他物事,務必在五更前趕回。然後,你把君姑娘的妝奩拿來這裡。」

  「是。」

  「小心行蹤,速去速回。」原隨雲叮囑了一聲,聽見他答應離去,這才對莫離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容,低聲道,「我知道你想救他們,那就去吧。」

  「嗯。」她捏了捏他的手,與他一起掠至近處,默契地倏然分開。

  原隨雲聽風辨位,長袖飛捲而出。那兄弟三人雖然武功都算不錯,但此刻早就是強弩之末,只聽悶聲響處,已有兩柄鋼刀被打落。莫離隨手封了那兩人的穴道,繞到第三人面前,匆匆一眼,認出他是最小的彭七虎。

  月光下,彭七虎整張臉在慘灰中泛出異常的紅暈,面容猙獰,嘴裡猶自雜亂呼喝著什麼。莫離避開他朝自己當頭斬落的一刀,劈手奪過鋼刀拋擲地上,順勢扣拿住了他的脈門。

  「停手,沒有敵人了!」她點住彭七的穴道,低喝了一聲。

  「殺!……惡鬼,惡鬼!別過來……啊!」

  「你──!」莫離這才看清,彭七虎雖是怒目圓睜,但那雙眼看來竟彷彿兩個灰洞,早就不見瞳仁,竟是瞎了。

  「彭七虎!你可聽得見我說話?」

  「鬼!呵呵……呵……」也許是因為被點穴道無法動彈,彭七虎的臉因為極度驚怖而扭曲,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上滲出。他似乎渾然感覺不到莫離的存在,口中的呼喝已經漸漸轉為如野獸一般的喘息聲。莫離扣著他的脈門,但覺指下那搏動激烈如鼓。

  她皺了皺眉,斷然往彭七虎頸側劈了一記手刀,將他打暈過去。

  身側傳來悶響,她扭頭一看,便見另外兩人也軟軟倒落。想是原隨雲聽見他們呼吸有異,與她做出了一樣的決定。

  「莫離,」原隨雲的面色凝重,指著其中一人道,「你看看他,我怕……」

  她的心一沉,棄下暈迷的彭七虎,轉身來到原隨雲所指那人身邊。只見他五官長得比另外幾兄弟略秀氣些,正是平素最為安靜細心的彭家老三。然而,此刻他的五官卻因為恐懼而顯得猙獰可怖,雙眼暴睜,彷彿就要撐破眼眶一般。莫離伸手按住他頸側動脈,臉色一變,連忙低頭伏在他胸口靜聽。

  半晌,她方才直起腰來,緩緩收回手,轉頭道:「隨雲……他已被活活嚇死了。」

  原隨雲的臉色更沉了幾分:「那迷術是祝由術的一種麼?怎麼會如此厲害?」

  「倒也不是迷術本身厲害。」莫離檢查著屍身,低聲回答,「他已經脫水多時,而且之前中了某種讓人心跳加快,產生耳鳴幻視的毒,所以剛才驟然全身不能動彈,竟然驚怖至死。這……是我沒有考慮周全。」

  原隨雲走到她身邊,伸手按上了她肩頭:「莫離不是日前才對我說過,人是不可能預知一切的麼?你已經盡力了,毋需自責。」

  她抬頭望向他,正要開口,卻突然看見夜空中掠過一道黑影,在兩人頭頂上方盤旋一週,發出一聲戾叫,陡然朝一旁的馬屍俯衝下來。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原隨雲身形已動。只聽見短促卻讓人膽寒的碎骨之聲響處,他收回的袍袖仍翩然輕動,那黑影卻已經砸落地上,唯留下幾根碎羽在風中沉浮。

  莫離趕到他身邊,細細地打量了一下墜落的黑影,低聲說道:「這應該就是商旅中人提起過的沙漠雕鴞了,所以才有夜視……」

  「風中並無血腥腐臭之味,這只怕不是野鴞。」

  「嗯。」莫離點了點頭,「馬匹都是力竭新亡,不致於這麼快就招來猛禽。它的目標,應該是馬鞍旁那隻彭家兄弟從不離身的小鐵箱。」

  原隨雲抿了抿嘴唇,沉聲道:「眼下我雖擊斃了它,但背後的人只怕還是很快就會尋來……彭一虎是五人之首,武功也最高,既然柯越未歸,我們先搜一下他身上,看是否有那極樂之星。」

  「嗯。」莫離與他一起走回暈迷的大漢身邊,正要蹲下身,卻被原隨雲一把拉住。

  「莫離,還是我來吧。他們一定將此物藏得甚是穩妥,有些隱蔽的地方,你是女子總不太方便。」

  她愣了下,隨即明白他說的是哪處,臉上也不禁一紅。雖然身為醫者,但因禮教之故,男女防範甚嚴,她還真沒治過什麼需要檢查私處的男性疾症。若眼下要徹底搜人身上,也確實會大感尷尬。

  「那……那好吧。」乾咳了一聲,她拉著原隨雲的手放在彭一虎腰帶上,隨即便背過身去,逃似地跑開幾步。

  聽見後面響起衣料悉窣聲,莫離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原隨雲身穿白麻長袍的身影,臉上那火辣辣的感覺硬是退不下。明明這幾天始終同宿一帳,卻為何在此刻──

  「找到了。」原隨雲沉靜的聲音響起,讓莫離鬆了口氣。她定了定神,才慢慢轉過身,低聲問道:「那,現在怎麼辦?」

  「先留在他身上吧。這樣,等他醒了才方便問些細節。」他笑了笑站起身來,「反正,只要把人帶回營地,這就是我們的囊中之物。」

  彷彿是回應他的話,一匹駱駝繞過沙丘,出現在兩人面前,駝峰上坐的正是之前被原隨雲遣回的柯越。他的臂下挾著莫離的那隻妝奩,下地恭聲說道:「少主,大哥已經遵照少主的吩咐去辦了,五更前定可趕回。小人想著君姑娘要救人,所以帶了駱駝來。」

  「嗯,做得好。」原隨雲微微頷首。

  莫離有些不解地蹙眉:「隨雲,既然對方人手快到,還是先把這兩人先抬回營地,再行救治吧。」

  原隨雲笑了笑:「我要這妝奩,雖然也是想著可以救急,但其實還有其他用途。那套梅形的花鈿和髮簪若沒了,莫離會覺得可惜麼?」

  她心中一動:「你是說──嫁禍?」

  「差不多是這樣。」他點了點頭,「我們便在那死了的二虎額頭貼上梅花鈿,然後把鐵箱拿了,在馬鞍旁留支梅簪下來。」

  莫離不禁皺了皺眉:「在死者額頭貼女子花鈿?江湖上是誰人用如此詭異的標記?」

  原隨雲微微一笑,神情中閃過一絲狡獪:「沒有人。」

  她聞言一怔,隨即恍然:「不錯。所謂懷璧其罪,極樂之星若果真價值連城,稍有心計的人都會設法掩飾。」

  「所以,石觀音得到消息後,定會苦思這一號梅花妙人到底是誰。如此,等她查出彭一虎是被商旅帶走,才會相信故佈疑雲的,確是劄木合手下。」他語氣沉穩地緩緩說道,「事不宜遲,我們快動手,隨後就回營地。」

  莫離對於迷術並不太瞭解,但也知道那彭氏兄弟之所以會陷入瘋狂,還是因為先被下了毒的緣故。而那毒,卻是十分易解。回到營地後她便配了藥,沖水調和,讓柯越撬開那兩人牙關,分別灌下。

  等忙完這些事,天邊已經微微透出灰青色,柯生也悄然趕回,帶回兩匹溫馴矯健,全身雪白的成年駱駝,以及一個輕便包袱。

  原隨雲取了包袱,吩咐二人好生看守昏迷的彭家兄弟,隨後便攜著莫離回到自己帳中。

  換下原本的外袍,套上那繡著飛駝的輕軟白袍,莫離轉頭看見原隨雲正束起金絲腰帶,心中一蕩,脫口說道:「我來吧。」

  仔細為他整平腰帶上細碎皺褶,垂下鑲玉帶鉤,她的呼吸略有淺促。正想抬頭說些什麼,腰上一緊,已經被他伸手攬入懷中。

  「莫離……」原隨雲低低喚了一聲,吻上她的唇。

  她嚶嚀輕應,閉上眼睛,情不自禁地緊緊抱住了他頎長的身子。他的體溫透過輕薄絲袍,竟似有灼熱感,烙在她身上也直直透進她心底。

  瞬時,剛才所經歷的一切都變得模糊遙遠起來。天靜地寧,唯有他的氣息包圍,雖耳邊聽見自己心跳震鳴,神思卻溫悅無比。

  許久之後,莫離眼波瀲灩地依偎原隨雲懷中,靜聽外面漸漸響起的人聲。

  柯生和柯越依從原隨雲吩咐,沒有刻意掩藏帶回的彭氏兄弟,商隊中很快便有人發現,喧鬧起來。莫離身形微動,卻立刻被原隨雲按住:「再等等。」

  「聽說閣下在戈壁灘上也打過好幾個來回了,當真不知道這兩匹白駝代表著什麼?」柯生突然冷笑著高聲說了一句。

  「我們出去吧。」原隨雲鬆開了環在她腰上的手,低聲說道。

  「好。」她答應一聲,輕輕撫平他胸前衣料皺痕,隨後與他並肩走出帳篷外。

  幾道人聲突兀地同時消寂。原隨雲微微轉頭,似是掃視全場,然後平靜說道:「人是我帶回來的。諸位可有什麼意見?」

  晨風中,他胸口繡著的飛駝似也傲睨著眾人。許久,都沒有人敢接一句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11:03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十八章  極樂之星誰競逐

  夜已漸深,營地中只有兩三頂帳篷還透出些許暈黃的微光。其中一頂的燈火格外明亮了些,印出帳中微動的剪影。

  原隨雲和君莫離依然穿著一身金帶束腰的白色絲袍,盤膝而坐。只不過,此刻他們身下都鋪著柔軟的獸皮,銅盞裡也換上了昂貴的鯨油。

  沙漠之王座下使者何等身份,自然是不會再用扮作琴師時的那些東西了。

  在兩人對面還坐著一個虎背熊腰的魁梧大漢,只是他此刻的坐姿,卻奇異地給人一種矮小的感覺。一蓬大鬍子掩不住他蒼白的臉色,那雙眼睛時不時瞥向帳篷角落,彷彿陰影中隨時會撲出什麼東西一樣。

  看見當初雄糾糾氣昂昂的鏢師變成眼前的驚弓之鳥,莫離也唯有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解了毒恢復了神智,當初中的迷術已不攻自破。只是,不管他那時到底看見了什麼樣的幻象,想必都極其猙獰可怖,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難以忘卻了。

  「想不到,兩位是沙漠之王的手下……」彭一虎沙啞開口,「在下也算是老江湖了,居然始終沒看出。」

  原隨雲笑了笑,淡淡問道:「很奇怪麼?閣下應該知道,如今戈壁灘上所有的勢力,都盯著閣下身上的東西。」

  「你們──」彭一虎臉色微變,下意識地把手放到了腰刀的刀柄上。

  「你也不必緊張。」彷彿將他的一舉一動看得輕輕楚楚,原隨雲輕嗤了一聲,「若要下手,我們何必等到現在。我不過是善意提醒閣下一句,莫要糊裡糊塗為人作嫁衣裳。」

  「什麼意思?」

  原隨雲冷笑一聲,卻不回答。看著彭一虎繃緊的神情,莫離暗暗嘆了口氣,開口道:「閣下不妨仔細想想,龜茲王二十年的根基,為何竟會輕易在數月中被人推翻?極樂之星如此重要的東西,他又為何會捨近求遠,放在中原?」

  「……」

  「閣下也算是老江湖了,我家小主人一眼就看破的把戲,閣下真的看不出麼?」她溫聲接著道。

  「不、不會的!那寶藏是龜茲代代相傳,只為復國平亂所用!既然平時不能用,龜茲王把鑰匙藏在中原,又有什麼不對?」

  原來,所謂的極樂之星是這麼個東西……這彭一虎果然是遭受大變而亂了心智,居然如此輕易就被套出話。莫離暗暗搖頭,心裡對彭家兄弟多了幾分同情。

  彭一虎臉上的肌肉抽動,那蓬虯鬚也跟著顫抖不止。他似乎張口欲言,但隨即咬了咬牙,突然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反手就朝自己肩頭刺落。

  莫離一驚,還來不及制止,卻看見寒芒閃過,竟有一件光華流轉的物事從他肩頭滑落,「噗」地掉在獸皮上。

  燈火下,但見那赫然是一顆鴿蛋大小的金剛石,上面猶帶血絲,散發出一種詭異動人的美。

  莫離微微一震,卻沒有起身,只是轉頭去看原隨雲。也不知他是否猜到發生了什麼事,但此刻他僅挑了挑眉,臉上依然一片平靜無波。

  她輕咳一聲,開口道:「果然是顆很美的金剛石。」

  彭一虎卻彷彿沒聽見她的話,抬手摀住傷口,愣愣地盯著那顆寶石,半晌方沙啞說道:「在下多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這顆極樂之星我是無力送到龜茲王面前了,兩位若要儘管拿去。只是……只是我懇請兩位,幫我替弟弟們報仇!」

  原隨雲輕嘆了一聲:「原來閣下到現在還不知道,你惹上的人是誰。」

  「誰?」

  「石觀音。」

  彭一虎怔住了。

  毒、迷術、詭智、武功高強的弟子……這一切本和石觀音的種種傳說相符。只是此刻原隨雲如此輕易地說出來,卻反而讓人不敢貿然相信。

  「她、她竟在大漠?但龜茲國的機密要事,她又是如何得知?此次我等從洛陽護送極樂之星到此,一切都是龜茲王的近臣親自在暗中聯繫,又怎麼會……」

  原隨雲的手指微微動了下,然而開口時,聲音卻仍然清冷無波:「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們能夠知道的,石觀音自然也能知道。」

  彭一虎的喃喃低語嘎然而止。他沈默半晌,突然一咬牙站起身來,掉頭就走。

  「站住!」莫離尚來不及出聲,原隨雲已經低聲喝止,「你就這麼想去送死?」

  「我──」

  「你應該知道,這世上有兩個女人,是男人絕對不能見的。」

  水母陰姬武功冠絕天下,石觀音狠辣世所無匹。然而江湖中人對石觀音的畏懼,甚至尤在陰姬之上。只因為,男人見到陰姬不過是死,見了石觀音,卻很可能生不如死!

  莫離望著彭一虎微微顫抖的背影,心中不忍,溫聲開口:「其實,你又何必如此?龜茲的這次政變牽連廣闊,石觀音未必討得了好處。更何況,你還有一個弟弟尚在昏迷之中。難道你……」

  「我還有什麼臉去見他?」彭一虎突然轉過身來,沙啞吼道,「他和五弟都勸過我,說這筆買賣太冒風險,讓我別接。是我被豬油蒙了心……如今五弟死了,七弟也瞎了!是我累他成了個廢人,你倒說說,我還有什麼面目去見他?」

  「所以你就要一死了之?」莫離忍不住脫口而出,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你這個大哥,也未免當得太窩囊!」

  彭一虎似乎微微一噎。然而莫離不等他開口,已經冷聲接著說道:「師曠生而無目,卻為一代宗師,論琴辯治;孫臏痛失髕骨後指點江山,計殺龐涓,大敗魏軍。閣下面對二位先賢,可也敢稱呼一聲廢人?」

  「我……」

  「你雖然失去了三個兄弟,但彭雲鏢局畢竟還剩下四個當家。何況令弟尚未甦醒,你便已將他歸為無用之人,不嫌太早了麼?」莫離說著,微微放緩了語氣,「眼下究竟該怎麼做,還是好好考慮一下吧。」

  一時帳內寂靜無聲,只聽見彭一虎粗淺的呼吸隱隱迴蕩在狹小的空間裡。

  突然,燈盞火苗「啪」地爆了一下,卻見他渾身一震,突然躬身對兩人深深施了一禮,隨即頭也不回地走出帳外。那沉悶的腳步聲踩在沙地,一路朝著彭七虎所在的帳篷去了。

  莫離望著猶自微動的帳幃,輕嘆了一聲:「但願他不會又一時衝動,要去找石觀音拚命……」

  「不會。七虎之中,以彭一虎武功最高,又是彭雲的長子。只要他回到中原,彭雲鏢局仍有機會重振雄風,否則,卻很可能一蹶不振。」原隨雲靜靜回答,「這些他不會不知道,剛才也只是一時血氣上湧罷了。」

  他頓了頓,唇角微微揚起,又接著道:「不過,莫離倒是鮮少如此激動。」

  聽見他語氣中難言的那一絲微妙,她心中一動,抬起頭來,細細打量著油燈下他更顯寂寞的雙眼。片刻,才握住他的手,溫聲道:「他日若有人評說不曉音律者,必為茹毛飲血的粗魯之輩,難道你不會為我反駁麼?」

  原隨雲沈默了片刻,唇角的弧度漸漸擴大,終是朗笑一聲,捏了捏她的手,道:「好,他日若有人如此說,我必也詰問一句,安敢稱五柳先生為茹毛飲血之輩?」

  莫離會心而笑,但隨即瞥見仍靜靜躺在地上的極樂之星,心底頓時一沉,臉色又轉為凝重。她起身輕輕拈起那塊沾血的寶石,回頭問道:「彭一虎丟給我們這顆燙手的山芋,你打算如何處置?」

  「這確實只是普通的寶石麼?」

  拭去寶石上的血跡,莫離藉著燈火反覆端詳了片刻,隨後將它放入原隨雲手中:「我瞧不出什麼,不過這金剛石確實光華耀眼……隨雲,你摸一下,表面可有什麼異常的刻痕,是我錯過了?」

  他接了過來,在掌中把玩片刻,緩緩搖頭。

  莫離不由地嘆息一聲:「果然只是龜茲王故弄玄虛。可憐那彭氏兄弟真以為身攜無價之寶,竟割肉附骨藏之。」

  原隨雲淡淡笑了笑:「若真要憑藉這麼一塊普通的金剛石去開啟一個足夠舉兵起事的寶藏,只怕龜茲早已亡國多年。不過,如今倒是可以肯定,劄木合的力量已經攙和其中。」

  「為什麼?」

  「極樂之星既然是這麼個東西,龜茲王應該早就別有策劃。在這戈壁灘上,劄木合如此受人忌憚,並不是因為他的武功真有多強,而是因為他手下的兵力。」

  莫離微微動容:「兵力?」

  原隨雲沉靜頷首:「劄木合號稱驃騎千餘,如今他雖暴斃,但因生前素來寬待屬下,繼續追隨他兒子的人仍有大半。而沙漠地帶氣候惡劣,地勢又平坦開闊,若兩軍交鋒,怎麼也都要依靠輕騎。」

  「所以,不論這千餘騎加入哪邊,對那一方都極其有利。」

  「正是如此。」他微微一笑,沉吟片刻後,隨手將極樂之星拋置一邊,「我們先到延城再做打算吧。如今局勢仍有諸多不明,不宜輕舉妄動。」

  莫離輕應了一聲。細細理來,龜茲王、叛臣、石觀音和沙漠之王四股勢力之間暗流洶湧,確實只能靜觀其變了。

  「莫離,」原隨雲將她攬進懷中,把玩著她的手指,淺淺一笑:「好久沒有下默棋了,陪我對上幾局可好?」

  知道他是想借此轉移心思,她點了點頭,順手熄滅了油燈,舒適地倚靠在他懷中,閉上了眼睛:「好。」

  根據《晉書》記載,龜茲國都延城「中有佛塔廟千所。王宮壯麗,煥若神居」。當初莫離翻閱時不過一笑置之,但如今身臨其境,才發現這描述其實並沒有太過誇大。

  龜茲國民尚佛,城內四處香火鼎盛,而各色商旅也駱驛不絕。數月前的那場政變似乎並沒有帶來太多騷動,除了街上隨處可見武士巡邏之外,一切都顯得十分平靜。

  也許是因為石觀音已經得知極樂之星到了「沙漠之王」手裡,商隊這一路到延城走得異常平安。甚至,當彭家兄弟動身回中原時,原隨雲派人暗中跟隨,也沒遇見任何兇險。似乎所有攪入此局的人,已經將他二人視為棄卒,懶得理會。

  這一日午後的日頭毒辣,莫離略感燥意,便待在了房中靜心練功。在榻上盤起蓮花坐,感受真氣行走全身,正逐漸進入冥想狀態,突然聽見屋頂上似有極微的足音落下。

  她心頭一動,睜開了眼睛。還未來得及站起,窗外掠過衣袂之聲,已有數人趕到。

  「閣下既然來了,為何不現身一見?」原隨雲低沉的嗓音響起。

  只聽有人低叱了一聲,隨後響鞭帶著尖銳的風聲破空,嘶嘶如蛇群出動,聽得莫離微微蹙眉。

  「哼!就憑你這暗器,也想──哎喲!」

  便聽見頂上瓦片一陣咯啦作響,那人已經驚呼著落入院中。

  莫離忍不住抿嘴一笑。原隨雲並不常用暗器,但他聽風辨位之能遠超常人,只要對方在動,還真少有打不中的。

  「貴客來訪,陋居蓬蓽生輝。只是不知閣下為何有門不入,卻非要走屋頂不可?」

  「你不是到處自稱我屬下嗎?你管我是走門還是走屋頂!」來人似乎心有餘悸,聲音裡染上了一絲氣急敗壞。

  莫離心中一動,打開門走了出去。但見原隨雲雙手背負,閒適站在廊下。在他對面,卻站著一個高挑削瘦的少年。

  少年一身黑衣,黑靴黑斗篷,就聯手中長鞭也是漆黑,站在毒辣辣的日頭下分外扎眼。他的五官極其俊秀,目若寒星,薄唇緊抿。只是此刻那張蒼白冷漠的臉上染上了一絲淡淡的紅暈,聽見莫離的腳步聲,銳利的目光立刻狠狠朝她身上剜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11:29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十九章  熠熠生輝黑珍珠

  眼前這位,就是劄木合的兒子了吧?行事倒確實和楚留香所說的一樣彆扭。莫離抿了抿嘴藏起笑意,靜靜地走到原隨雲身邊站定。

  他側頭朝她微微一笑,隨即重新面對少年,爾雅地欠了欠身:「原來是閣下。未曾遠迎,還請恕罪。」

  少年瞪著他們二人,臉上突然閃過一絲訝異,惱怒之色略消。他轉了轉眼珠,輕哼一聲:「我道誰那麼大的膽子,敢冒充我手下,原來卻是你們兩個。」

  自來到延城,兩人平日裡便卸下了人皮面具,但黑衣少年突然口出此言,仍然讓莫離微微一驚。尚未來得及反應,少年炯炯的目光已經移到她臉上:「那個自命風流的混球直誇你溫雅美麗、氣質不凡……我看也不過如此嘛。」

  她心中一動,脫口而出:「閣下說的莫非是楚香帥?」

  「你還認識哪個自命風流的混球?!」

  莫離微微一怔,卻不知楚留香是怎麼得罪了眼前這位,才讓他的口氣這麼沖。就在這時,原隨雲摸索著握住她的手,悄然在她掌心比劃了一個字。她訝然側頭,卻見他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挑。

  難道這個少年,居然是──莫離細細打量他的臉,果然發現那五官雖然英氣勃勃,卻也十分細緻,下頷更是白淨異常。

  察覺到她的目光,少年臉上突然浮現警戒之色,厲聲喝問:「你看什麼?」

  「沒什麼。」莫離心中頓時瞭然,微微笑著移開了目光,捏了捏原隨雲的手,暗作答覆。

  他會心一笑,開口問道:「不知閣下是何時見到香帥的?他可在附近?」

  「他?現在正和龜茲公主卿卿我我呢。」黑衣少年冷哼一聲,瞥了他們一眼,「之前他倒是曾托我傳信到太原給你們,不過始終未見回覆。」

  「哦?敢問這是何時的事?」

  「大約一個月前。」

  當時兩人已經在前來西域的路上,自然是錯過了。莫離搖了搖頭,抬眼問道:「香帥目前是在龜茲王那裡?不知──」

  「原來你也對他這麼關心?」少年不冷不熱地瞥了她一眼,「原公子呢?」

  「莫離要問的,便是在下要問的。」原隨雲淡淡一笑,「還望閣下不吝告知。」

  「我偏不告訴你。」少年那雙湛若星辰的烏眸轉了轉,目光落到莫離身上,「除非,你讓我和君姑娘單獨進房說。」

  原隨雲放開莫離的手,從容比了個手勢:「既然如此,兩位請便。」

  「你……喂,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

  莫離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被黑衣少年一瞪,又連忙抿起唇,雙肩微微顫動。

  「自然是了。」原隨雲的唇角亦微微揚起,悠然說道,「正因為在下是男人,所以知道姑娘家的體己話,有些是在下不便聽的。」

  「少年」微微瞪大了眼,蒼白的臉上驟然又浮現一層紅暈。她跺了跺腳,張開嘴,卻似乎不知該說什麼。

  「姑娘,就請隨我來吧。」莫離趕緊搶在她發飆之前開口,轉身朝房中走去。

  等那黑衣女子跟進室內,她在兩人背後輕輕掩上門,轉身微笑問道:「我該怎麼稱呼姑娘?」

  「那個姓原的……他真的是瞎子?」

  莫離一怔,女子卻已經自知失禮,咬著嘴唇垂下了目光。她頓了一頓,這才重新抬頭:「對不住,我心情不好,你別見怪。我……我叫黑珍珠。」

  聽到這個名字,莫離才隱約想起,前世看小說時,似乎是有這麼一個人物。不過……這麼美的名字,這樣精緻的五官,在濟南時目光犀利的楚留香為何竟會被瞞過,而對自己說遇見了劄木合的兒子呢?

  莫離忍不住微微一笑,見她語氣誠懇,便沒有去計較,溫聲道:「姑娘請坐吧。現在是否能告訴我,香帥是否在龜茲王那裡,你又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黑珍珠點了點頭,在莫離對面坐下。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似在整理思緒,隨後才娓娓道來。

  原來當日她自知身手不敵,將父親留下的書信交給楚留香後,便去了劄木合在中原的哨站,召集人手支援。沒過幾天,濟南城中傳來南宮靈謀害幾大高手,又害死丐幫前任幫主,最終自殺的消息。黑珍珠憤怒之下帶人夜入丐幫總堂,對著南宮靈的屍身一陣胡亂砍斫,略出了一口氣,這才動身返回大漠。

  之後楚留香追查無花的行蹤,一路來到西域,遇上了昔日好友胡鐵花和姬冰雁。姬冰雁對大漠較為熟悉,聽了楚留香所述,便讓他來找黑珍珠。

  劄木合的舊部大多選擇了繼續追隨黑珍珠,因此她接手的勢力仍有昔日的十之八九,當下便慨然應允。楚留香等三人中,數姬冰雁行事最為謹慎周密。幾個月來由他出謀劃策,居然漸漸查到一些頭緒,顯示有一群沙盜和龜茲叛臣勾結,攙和在此次的政變中。而沙盜的幕後主人據說是一極其美貌的女子,若無意外,便是石觀音了。

  偏巧正在此時,逃亡中的龜茲王暗中聯絡上黑珍珠,願用重金借她手下人馬到延城平亂。一番周旋後,楚留香等三人選擇留在龜茲王身邊保護,以防石觀音親自出手,黑珍珠則隻身來到延城。

  莫離聽到這裡,也就大概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想起當日在濟南,南宮靈死前尤緊緊拉著自己的手示警,心裡頓時有些黯然。但黑珍珠與他有殺父之仇,行事雖然偏激,卻也讓人無法說什麼。

  暗中嘆息一聲,她轉移思緒,開口問道:「既然延城之事佈置穩妥,姑娘為何還要親自前來主持?」

  「若全都丟給他們去做,還不知要拖延到什麼時候。」黑珍珠冷哼了一聲,「待我取下那偽王的人頭,龜茲老皇帝才好早日滾回他的寶座上,順便嫁了他那──」

  她抿了抿嘴唇,沒再說下去,莫離卻已經恍然明白。

  似乎在小說中龜茲王是有一位美貌女兒的……該是因為如此,黑珍珠才會火冒三丈地稱呼楚留香為「自命風流的混球」吧?單槍匹馬地衝到延城來,只怕也是意氣用事,只求早日把那位公主送回宮中。

  「你們倆如今得了極樂之星,倒是打算怎麼辦?」

  黑珍珠清冷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莫離抬起頭來,微微笑了笑:「讓我和隨雲商量一下吧。姑娘能否先給香帥捎個信,就說我們如今身在延城?」

  「……好吧。」提起楚留香,黑珍珠的臉色便沉下幾分,但終究還是點頭應允了她,站起身來,「既然知道是你們倆,我就放心了。哼,石觀音若真要極樂之星,衝著我來倒是正好。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一個南宮靈可不夠抵償!」

  看來,當時楚留香雖然沒認出她的女扮男裝,倒是把她那倔強執拗的脾氣形容得分毫不差。莫離暗暗搖頭,隨即起身將她送出門外。

  院中,原隨雲已經遣退了手下,獨自靜靜倚靠著廊柱站立。黑珍珠突然停下腳步,側頭面向他:「如果我沒有找上門來,你倒是打算怎麼辦?」

  「我知道一定會有人找上門來的。」原隨雲淡淡笑了笑,「買駱駝和衣料時我都讓人埋下了線索,若你還查不到這裡,那麼你我也沒有合作的必要了。姑娘覺得呢?」

  黑珍珠冷哼一聲,扭頭對莫離道:「會和楚留香那個混帳結交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你自己小心點。」

  說完,也不等莫離回答,便縱身躍上屋頂,只遠遠摞下一句話:「明天這個時辰我再來。」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素聞盜帥風流倜儻,處處留香,看來倒並非誇大其詞。」

  原隨雲不以為意,一笑站直了身子,向她伸出手,「莫離?」

  「劄木合的小王爺居然是個女子,也是出人意料。」她微笑著將手遞入他掌中,與他並肩朝較涼爽的花廳走去,「剛才你是怎麼聽出來的?」

  「她的嗓音雖然低沉,但和尋常男子相比,音質還是清了一些。更何況,她說到香帥誇讚你的時候,那語氣實在酸得很。」原隨雲頓了頓,側頭問道,「可有問出香帥現在何處?」

  「嗯,我已托她傳信聯絡。」莫離和他在花廳坐下,便把剛才黑珍珠的話,詳細地說了一遍。

  「沙盜?」聽完她的話,原隨雲沉思了片刻,微微頷首,「她說的應該是半天風了。此人為石觀音所用……倒也合情合理。」

  「半天風?」

  「嗯。這人在中原已經消聲匿跡十多年,想來莫離不曾聽過。」原隨雲沉聲說道,「他以前是湖南一帶的大盜。後來和當地許威鏢局嫌隙日深,居然狂心大發,一夜間姦殺許老鏢頭滿門四十餘人,震驚江湖。」

  莫離聽著,忍不住蹙起了眉頭:「所以他才逃來西域?」

  「不錯。許老鏢頭生前結交廣闊,加之半天風犯下的血案實在太為人不恥,所以當時有人聲討,便一呼百應。最後半天風狼狽逃到西域,在戈壁灘上失去了蹤跡,追趕的人都以為他已經死在大漠。哪知過了幾年,才漸漸有消息傳回中原,說他已建立起一支沙盜,仍以打劫為生。」

  「那麼當初追趕他的人──」

  「許家滿門死絕,已無苦主,又有誰願意冒奇險入沙漠?最後,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原隨雲若有所思地側頭,「據傳半天風的據點地處龜茲、于闐和鄯善中間的荒蕪地帶,除了商旅不會有人經過。三國都不願為了商旅而大動干戈派兵討伐,於是便放任他縱橫了十餘年。」

  「當年若他是倉惶逃入西域,怎會對沙漠地形如此熟悉?不但活了下來,更找到絕妙的藏身之處,組起沙盜……」莫離沉吟著抬眼,「難道從一開始,他便遇上了石觀音?」

  「想來該是如此了。」原隨雲點了點頭,「而且,很有可能石觀音的巢穴也在那塊地方。」

  石觀音並不輕易踏足中原,無花在少林無可牟利,南宮靈也是最近幾年才掌丐幫。所以,半天風的沙盜極可能是她最大的財源,自然是不會放心擱太遠的。莫離瞭然地輕應一聲,隨即卻突然想起一事,抬頭問道:「半天風的沙盜,想必最多也就幾十人吧?除了能追殺逃亡中的龜茲王,還能做什麼?」

  原隨雲唇角微揚:「莫離已經發現其中蹊蹺了麼?」

  「嗯。這次的龜茲政變,無論最後誰是贏家,都不會放過他吧?」

  「這半天風若不是太蠢,就是太相信石觀音會庇護他,卻不知兔死狗烹,若石觀音和叛賊勾結成事,又怎會願意再和惡名昭彰的沙盜有所牽連?」原隨雲冷冷一笑,「不過,他好歹是多活了十幾年,也算值了。」

  莫離自然也不會對那樣喪心病狂的人有多少同情心,點了點頭,便問道:「我們要和黑珍珠一起行動,幫龜茲王奪回王位麼?」

  原隨雲思量片刻,微微頷首:「嗯。既然香帥就在龜茲王身邊,這樣也好。石觀音此事想必已經策劃多時,也不怕她不現身。」他端起手邊的茶盅淺啜了一口,又輕聲道,「莫離,如果石觀音的巢穴果真在那片石峰之中,我想我們之前的計策,倒是完全可行。」

  第二天,黑珍珠果然又在午後如約而至。三人坐下詳談,原隨雲和君莫離才知道原來龜茲王不但已經挪出寶藏,更用這筆錢財向臨近四個小國都借到了兵馬,只要再過個十天半月,便可從各路包圍延城。

  這個一直碌碌無為的國君,在逃亡中居然有條不紊地安排下這一切,可見心機確實非同一般。

  黑珍珠手下不乏武功高強的心腹,所以為避免過多驚擾百姓,龜茲王早就託付她在大軍圍城時派人潛入宮中,誅殺被叛臣們推上寶座的偽王。如今她和楚留香賭氣跑來延城,卻是躍躍欲試,想要親自動手。

  兩人看她執意要行,便也懶得阻止。當下商議之後,決定由莫離配置迷藥,到時讓黑珍珠和她的親信先迷倒眾人再下手,可保萬無一失。

  這一日,莫離正忙著在後廳切割搗弄藥材,突然聽見足音,回頭便看見原隨雲一臉凝重地走來。

  「隨雲,怎麼了?」

  「你可記得,當時我派了幾隊人馬,喬裝成你我的模樣,朝西域這邊進發?」原隨雲揚了揚手中的薄箋,「石觀音在其中一隊的馬車上留了這個。」

  莫離一驚,擱下了手中的藥草:「她說什麼?」

  「莫離自己看吧。」原隨雲將信遞到她面前。

  她接過打開,匆匆流覽一遍,又仔細重頭讀了幾次,好半晌,才輕輕折起了信箋:「她怎知道極樂之星在我們手中?她……真的願意用毒方來作為交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11:38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二十章  延城君王一夜換

  「不,她不知道。」原隨雲搖了搖頭,「若是我們的行蹤暴露,這封信就會直接送到我們手中了。甚至,她會選擇在路上出手搶奪。這,不過是她給我的一個試煉而已。」

  「試煉?」

  「嗯。莫離記不記得,當初在江南時,石觀音留下的那封毒箋,措辭就似乎有交涉之意。我想,她是得知極樂之星落入黑珍珠手中,所以想看看我的能力。」原隨雲停頓片刻,又道,「也有可能,她是想借我的手先除去半天風。」

  「你是說,她約你見面的地方,就是半天風的老巢?」莫離把玩著手中的薄箋,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嘴唇,「可是,她約你單獨去見──」

  「不是單獨。」原隨雲溫聲打斷,摸索著觸碰到她的手,「莫離,她只是不讓你和我同行。」

  她微微顫抖了下,立刻反握住他的手。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才緩緩道:「別去。不然,至少讓我易容陪你一起去。」

  「莫離,你的心亂了。」原隨雲輕嘆一聲,「連香帥都說無花易容術極其高明,你說他是和誰學的?更何況,目前石觀音是不會害我的。若她誘我們來沙漠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極樂之星,為何當初不說,非要到自己的手下搶奪失利後才提出?」

  「你是說──」

  「這是她的試煉,若我通過了,她還會有其他條件。」原隨雲沉聲說道,「當初讓無花盜天一神水,讓南宮靈掌控丐幫,現在又參與龜茲的政變,足可證明這個女人的野心非同小可。我想,就憑無爭山莊的力量,目前她還捨不得殺了我。」

  「隨雲,你……你是打算赴約了?」

  「嗯。」感覺到她手上傳來的顫抖,他立刻伸手將她攬進懷中,「不要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可是……你知道她為何不讓我同行,對不對?」她抬起頭,目光炯炯地望著他的臉,「石觀音擅毒,縱是她不殺你,萬一對你用毒藥迷術,又怎麼辦?」

  無法想像他陷入彭氏兄弟當初那樣瘋狂的境地,也無法想像,萬一他讓迷術蠱惑了心智,而被石觀音……

  「莫離,」原隨雲輕撫著她的背,沉聲說道,「她約定的時間是五月十八,離現在還有十天。十天的時間,足夠聯絡香帥,也足夠我們做下準備了。何況,屆時龜茲王的援軍將圍城,若能轉移石觀音的注意力,也是一舉兩得。」

  見她遲遲不答,他嘆了口氣,更緊地擁著她,在她耳邊低語:「一直固守嚴防而不冒進,短時內或可保平安,但長久必成困局。莫離善弈,不會不明白其中道理吧?」

  她自然是明白的。他們最初的計畫,不正是等著石觀音盯上假扮成自己的替身,然後從延城發動麼?只是她從未想過,這一次竟要讓他獨自去面對那個武功與狠毒皆被傳為神話的女人……

  半晌,莫離終於抬手撫摸他清雅的俊顏,澀聲道:「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麼我會為你準備。你……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我會的。」原隨雲立刻按上她的手,微微一笑,柔聲道,「這次不過是略為試探罷了,我們知道,她也知道。更何況,我本就不指望她那所謂的交換,不會掉以輕心的。」

  他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冷意,語氣也沉了下來:「不是跨過她屍體搜到的毒方,我都不會相信。」

  黑珍珠手下傳信的速度極快,在第七天的早上,楚留香的回函便已送到。莫離唸著他的答覆,心底終於稍稍安定了一些。

  原隨雲幾乎是在收到回函後立刻動身的。龜茲王招攬的幾路兵馬已經悄然壓境,隨時將要包圍延城。憑他的武功,屆時要離開也不是不能,但終究會麻煩許多。

  莫離將配好的幾種藥裝在小瓶小匣中,拉著他的手一一辨認,仔細講解,最後才親手為他置入懷中。雖然理智上明白他選擇赴約的原因,也知道楚留香會在那裡接應,但她還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阻止他離去的話艱澀嚥下。

  頂著沙漠的驕陽,她默默地一路送出了很遠。

  「莫離,你總不能這麼一路將我送到半天風的客棧中。日頭毒辣,快點回去吧。」當延城已經變成身後的一個黑影時,原隨雲終於再次停下腳步,笑容裡帶著一絲感動和無奈,柔聲說道。

  「……好。」其實也知道,若再跟著一路走下去,說不定自己就要在這風沙中迷路了。咬了咬嘴唇,莫離低聲說道:「一路小心。」

  「我會的,放心。」原隨雲緊緊地捏了一下她的素手,隨後才轉身,朝一旁等待的侍從走去。

  「隨雲!」看著他走到駱駝旁,她心中一緊,終於還是忍不住脫口喚了一聲,縱身上前抱住他,將臉埋在他的頸窩,久久無語。

  原隨雲輕嘆一聲,伸臂環住她微顫的肩膀,撫摸著她柔順的秀髮,低低說道:「別哭。我一定會平安回來見你。」

  「嗯。」莫離咬著嘴唇,用力地眨了幾下眼,逼回氾濫的酸澀。在他懷中依偎片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正要抽身退離,原隨雲卻又附在她耳邊,極輕聲地叮囑了幾個字。

  莫離臉上閃過一抹詫色,但隨即轉為瞭然,沉斂地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

  「我也是才想到的。你也要多小心,到時別離黑珍珠身側太遠。」他停頓片刻,才慢慢放開了她,回身來到駱駝旁,伸手探到了鞍具,飛身坐上駝峰。

  莫離靜靜地目送他帶著四名隨從和黑珍珠那借來的嚮導,一行六人,逐漸消失在視線之外。良久,才轉身面對來時的路。

  延城古老的城牆在漫天風沙中,竟有些若隱若現的樣子,唯城中佛寺和皇宮的金頂,在太陽折射下發出耀眼的光芒。莫離孑立原處,微眯著眼看了片刻,終於施展起輕功,縱身往那片燦爛投去。

  說起來,君莫離兩世皆平安長大,還不曾見過烽火,但「千去不一回, 投軀豈全生」這樣的詩詞終究讀過不少,更不用說前世曾在電視裡看過的血腥畫面。因此雖然明知龜茲王嚴令傭軍不得傷害其子民,但是從城中看到四面軍營那直起的炊煙,心頭還是被壓得沉墊墊的。

  更何況,這天已經到了五月十九,原隨雲該是在昨日就見到了石觀音。現在的他,是否在歸來的路上?還是……

  每次一想到這裡,莫離幾乎有些感謝黑珍珠丟給她的差使了。

  要配置出讓人即刻昏迷的藥,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其中劑量只要稍有差錯,不能發揮藥效還算好的,若讓人陷入深度昏迷,就和現世服用過量安眠藥一般,極可能致人於死地。為防草菅人命,莫離堅持一切親自動手,調出足夠迷倒百來人的藥。因此,這幾天她過得極其忙碌,雖然隱感焦慮,卻也沒有太多時間去胡思亂想。

  延城中的一切,進展順利得幾乎令人不安。這次叛變的主謀中,兵馬總管敏將軍和大學士洪相公都追龜茲王去了,根本不在城中。剩下幾個宗室和文臣一聽說有萬人兵馬圍城,當下就腿軟了,個個閉門不出,只剩下幾個武將勉強組織起守城的軍士,準備負隅頑抗。

  而那個新登基的偽王,據黑珍珠混入宮中的手下回報,是以祈福為名逗留在皇宮的佛院中,已有兩天不曾上朝。

  也許,他們只是抱著一線希望,期待那敏將軍和洪相公二人能夠誅殺龜茲王,借此扭轉局勢。畢竟,已經拿到手中的榮華富貴,是沒有多少人甘願再如數奉還的。

  到了第二天早晨,莫離終於將所有迷藥調製完畢。黑珍珠一聲令下,心腹立刻開始調動召集已經準備多時的人手,趕在大漠那一輪紅日完全沉落地平線之前,完成了所有的部署。

  是夜,一道煙火呼嘯著竄上高空,炸出萬點銀芒。隨後,地面上千百支火把燃起,星星點點,從四面朝著延城簇動湧來。弓弩爭鳴,漫天箭雨對準了城門上那幾面飄揚的令旗,當頭罩下……

  皇宮深處,一聲充滿了驚怖的慘呼響起,又嘎然而止。猶戴金冠的頭顱在地上滾了幾圈,方才停下,屍身噴湧出的鮮血已經漸漸浸染精美的氈毯。

  而在那金碧輝煌的寢室角落裡,幾名守衛東倒西歪地躺了一地,昏睡不醒。

  「啪嗒」一聲,黑珍珠隨手將染血的刀拋在一旁,轉頭吩咐道,「裝起來吧。」

  「是。」一名膚色黝黑、面容沉穩的大漢幾步上前,打開了手中鋪盛石灰的大木匣,眼也不眨地將那偽王的頭顱丟了進去,砰一聲扣上蓋子。

  血腥氣瀰漫在空氣中,是壁上那昂貴的香料亦不能掩蓋。外面依然隱約傳來兵刃之聲,然而,這一場叛變到此卻似乎已經塵埃落定。

  最後瞥了一眼地上的無頭屍體,莫離微微嘆了口氣,抬頭對黑珍珠說道:「我到膳房去看看。」

  城門將破,為傭軍將領所設的慶功宴也在籌備之中。若在這節骨眼上反被投毒,則將功虧一簣,萬不可掉以輕心。

  「嗯。」黑珍珠點了點頭,對她說了聲小心,便帶著手下縱身朝前殿而去,想是要派人將偽王人頭送出宮外,震懾仍在反抗的叛黨。

  莫離所制的迷藥,除了小部分用來對付守城的軍士,一大半都用來迷倒皇宮裡的侍衛,因此整個皇宮基本上已被掌控。當下她找人問明方向,便朝御膳房走去。

  雖然名為膳房,但其實那是一整片的院落,幾名臉上微帶驚惶的廚子火工正奔走忙碌著。莫離一連查看了幾處,見食物均無異常,便微微鬆了口氣。她在院中找了塊大石,正想稍事歇息,讓人在將熟食送出前再交她檢查,眼角卻突然瞥見角落虛掩的門後,似有暗紅色的人影一閃而過。

  莫離微微蹙眉,正待起身,幾步外持著火把的一個漢子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便轉頭朝她笑了笑:「君姑娘不必擔心。那是內院的僧侶。龜茲吃素的近侍不少,都是讓這些僧侶打理餐食。小人按照小王爺的吩咐潛伏在此,一直都看見他們進出。」

  知道他口中的小王爺是黑珍珠,莫離點了點頭,略鬆了一口氣。想了想,她起身道:「左右無事,我還是去看看吧,若你們小王爺回來,告訴她我會在這裡留到食物酒水都送出去時。」

  「是。」

  緩緩推開那虛掩的門,卻不見僧侶的人影,只是一股讓人垂涎欲滴的香氣迎面撲來。看著隔開後堂的布簾,莫離略一遲疑,似是無意識地把弄著胸口的墜飾,咬了咬嘴唇,才慢慢地走到了灶前。

  灶上擱著一大鍋熱氣騰騰的湯,她探頭望了一眼,立刻清楚看到其中燉熬的肉骨。

  莫離臉色微變,還來不及做出其他反應,背後突然有一道勁風襲來!

  她連忙側身避過,倉促地反手接了一掌,卻沒使力,反借對方強勁的掌風縱身飛退,閃到一旁。正要定睛細看,耳邊卻聽見咯啦一聲,面前竟突然落下一道鐵柵,將她困在那角落方寸間!

  「君姑娘,多日不見,可還安好?」隨著門扉閉攏的聲音,一個溫和悅耳的聲音響起。

  莫離慢慢地收回了欲推鐵柵的手,抬眼循聲望去,終於輕輕吐出了一口氣:「大師果然是藏身此處……」

  站在鐵柵外的人微微笑著,披一身暗紅色的袒肩密宗僧袍,袒露出肌肉結實的右臂,赫然正是當日名動天下的「妙僧」無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11:47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二十一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

  莫離靜靜地望了無花片刻,長呼出一口氣,低聲道:「我等失算了……」

  「哦?何以見得?」

  「當日在莆田少林縱火接應大師的那名女子,其實並非您的妻子吧?」

  「哦,君姑娘說小紅麼?」無花淡淡笑了笑,「自然不是了。和尚怎麼能娶老婆呢?」

  「可是,當日她卻故意稱呼大師為相公,誤導我等。所以這些日子來,我們一直以為大師會還俗介入龜茲朝廷,卻沒料到原來卻是藏身在密宗僧侶之中。」莫離頓了頓,又道,「當日在濟南初見大師時,大師自稱和東瀛來往密切,卻不精通梵文,只怕也並非實話吧?」

  「一個人想要騙過別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先騙過自己。當日我也確實只當自己不擅梵文,倒並非存心欺瞞,君姑娘莫怪。」無花單手立掌為禮,優雅地欠了欠身,「我也有一事想請教姑娘。」

  「大師請問。」

  「姑娘為何只顧和貧僧說話,卻不呼救?」

  莫離嘆了口氣,苦笑一聲:「其實我也很想求救。不過,大師既然會現身,想必已有萬全的準備,我又何苦自討沒趣。」

  「這世上自以為聰明的女子不少,有自知之明的卻不多,像君姑娘這樣算是很難得了。」無花淡淡笑了笑,「既然如此,灶上的湯還未沸,姑娘想聊什麼,貧僧自當奉陪。」

  「說起來,有一件事,我這幾個月來一直沒想明白。」莫離望著他,緩緩開口,「當初在濟南時,南宮靈說他和大師有過約定,一起服下了劇毒,若事情敗露就一死了之。這個……是大師騙他的吧?」

  「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又何嘗真想這麼做……」無花目光一閃,輕嘆了口氣,「不過,正因為他是我親生的弟弟,所以我更應該成全他。」

  「成全?」

  「是啊。舍弟很早就抱著若事情敗露,就求一死的想法。我也不過是幫著他下決心罷了。任慈和秋靈素對他確實不錯,可惜慈母多敗兒,把他調教得太軟弱了。」無花緩緩說道,突然傲然一笑,「這也是我和他最大的不同。南宮靈一旦沒有丐幫,就什麼都不是了。但是,無花離開了少林,還依然是無花。」

  莫離沈默了一下,也只能喟然嘆息:「如此說來,大師其實也並非真心和那些叛臣合作吧?否則今晚之事豈會如此順利。」她看了眼灶上的肉湯,心中突然一動,又接著道,「還有,當初大師曾說劄木合的手下都是酒囊飯袋,只怕也不是真話?」

  「君姑娘果然一點就透,難怪眼界高如原隨雲,也會為你動心。」無花撫掌道,「一山豈容二虎,其實家母幾年前便想對劄木合動手,早就暗中在他身邊安排。雖然未能替換他的親信人馬,但要安排些小事,總還不是問題。」

  「剛才在院中,有人告訴我大師是為皇宮近侍準備齋菜的內院僧侶。那個,想必也是令堂安插的人?」

  「不錯,剛才姑娘要他轉告黑珍珠的話,他也會如數轉告的。所以,待會黑珍珠應該會對這湯很放心。」無花面上突然閃過一絲惋惜之色,「唉,若早知如此,我便不浪費天一神水了。」

  莫離不由動容:「天一神水?」

  「是啊。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也算天經地義不是麼?」無花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微微一笑,「君姑娘可想要猜猜,若黑珍珠和那幾隊人馬的統帥都在此處無端暴斃,戈壁灘上的局勢又將如何變化?」

  說完,也不等莫離回答,他便轉身朝灶邊走去。

  莫離立刻趁此機會,飛快地打量起四周。卻見這鐵柵密實,實難以蠻力破之。她咬著嘴唇,正苦思脫身之法,眼角卻突然瞥見地上的一塊碎石。

  既然是御膳房,地上自然被打掃得極其乾淨,這石子卻顯得有些奇怪……莫離心中一動,連忙回頭,卻見她身後牆上,赫然有一左一右兩個銅飾。

  難道,剛才鐵柵會落下,是因為無花用碎石打中了左邊的機關?所以,這鐵柵的用途,其實是要把人擋在外面?那麼──

  灶邊,無花已經拔開了瓷瓶的瓶塞,小心翼翼地傾斜著瓶口。

  畢竟,這天一神水想要再弄一瓶來是絕無可能了,一滴都不該浪費。

  熱湯嫋嫋的水氣染上瓶口,頃刻已經凝聚成一顆顆小水珠。突然,那瓶中的天一神水似也沸騰起來,「啪」一聲輕響,瓷瓶上出現碎紋。

  無花大驚撤手,卻見那小瓷瓶竟已四分五裂,裡面的東西傾灑一地。落在地上的卻不是水,而是墨綠色粉狀之物!

  饒是無花素來形容瀟灑,此刻也不禁變了臉色,霍然抬頭朝莫離望去,剛好捕捉到她秀顏上那一絲盡在意料之中的神情。

  天一神水其實不是毒,也沒有解藥。若要破解,便只有讓它在被融入血液之前,產生質變!

  「你──」

  見他走近,莫離似乎忘記兩人中間隔著鐵柵,立刻往後退了一步,堪堪貼上牆壁,搶著說道:「大師不覺得在此刻殺了我,比失去那瓶天一神水更可惜嗎?」

  無花頓下腳步,緊緊地盯了她片刻,終於還是緩和了神情,唇角微揚:「陰姬居然肯將天一神水的秘密告訴一個外人,實在讓貧僧很是意外。」

  莫離目光閃動,也笑了笑:「難道大師以為神水宮主會任由一整瓶天一神水流落在外麼?」

  當初離開神水宮時,陰姬遺落她身前的那一方絹帕,其中的奧秘和深意具在此間。

  「原來剛才進門時,君姑娘已將解藥投入湯中。貧僧欲傾倒天一神水時,帶有解藥的水氣便攙入瓶中……姑娘不愧是江左藍氏的傳人,其中手段,貧僧很是佩服。」無花頓了一頓,恢復了之前溫雅的神情,彬彬有禮地開口又道,「只是貧僧還有一事不明,姑娘可否賜教?」

  「大師請講。」

  「姑娘又是怎麼知道,要把解藥下到那鍋湯中的呢?」

  「院中的人說這間房是為煮齋菜所用,可是我一進門就聞到了肉湯的香味。」莫離抿了抿嘴唇,「在下知道大師身上有瓶天一神水,所以自來西域後,一直將解藥貼身藏帶。剛才我並不確定這鍋肉湯是做什麼用的,不過防患於未然,總是沒錯。」

  聽了她的話,無花默然片刻,終於笑了笑:「姑娘的謹慎,早在濟南初見時,貧僧就已經領教過了。只是不知道,這次原公子是否也能和姑娘一樣謹慎?」

  莫離的心立刻狠狠揪了一下,雖然明知無花也許是故意擾她思緒,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僵持片刻,她緩緩吐出一口氣,低聲說道:「他的謹慎,當初在濟南時大師不是也見過了麼?又為何有此一問?」

  無花卻沒理睬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姑娘已經知道,家母這些年來在劄木合身邊安下了幾個人。如今負責看守這御膳房的是,幾天前為原公子領路的那個嚮導,自然也是。」

  莫離咬住下唇,臉驀地白了。

  無花微笑著看她,悠然說道:「所以,兩天前香帥按時赴約,卻沒有遇見原公子,而是遇到了貧僧。嗯……不知此刻原公子是否還在路上?但願他別讓家母失望才好。」

  「你──」莫離只吐出一個字,便立刻嚥下了話頭,只是雙手已悄然緊握成拳。她掙扎片刻,盯著無花的臉,緩緩說道,「令堂的那張地圖我看過。即使腳程再快,也不可能只用兩天的時間,就從半天風的客棧來到延城。」

  「駱駝腳程確實沒那麼快,但要跨越沙漠,還是有其他方法的。」無花從容迎上她的目光,淡淡一笑,「君姑娘可想知道?」

  莫離沈默了片刻,終於低聲道:「願聞其詳。」

  「如今一切已在掌控之中,便是告訴姑娘也無妨。」他臉上還是那麼安詳,彷彿是昔日那個以風雅澹泊聞名的少林僧人,正與知己煮茶論禪,「姑娘可知道,這戈壁灘上黃沙滾滾,卻如──」

  莫離突然動了。

  她的眼睛不曾離開無花臉上,卻抬起右手,反手重重地拍上背後牆上的銅飾。「咯啦」一聲,機關轉動,在她身後立刻出現一個黑呼呼的洞口。

  沒有絲毫遲疑,莫離縱身投入密道中,那磚牆又轉半圈,瞬時回歸原位,再無一絲縫隙可尋。

  無花臉上也不禁露出一絲愕然的神情,盯著鐵柵後那空空蕩蕩的方寸之地,半晌才嘆了口氣,喃喃道:「果然,外表再怎麼老實的女子,還是喜歡騙人的。君莫離……你沒有讓我失望。」

  石牆轉動,光線驟滅,莫離立刻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包圍。耳邊是自己雷鳴般的心跳,她掏出懷中的火摺子,燃亮了飛快地打量四周。略略看清眼前是一條頗為整齊的狹窄通道,立刻拔足急向黑暗深處奔去,再沒有回頭看身後一眼。

  無花到底是不是說了實話,又是怎麼來到延城的,在此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須擺脫他重新和黑珍珠會合!

  密道曲折幽深,但始終沒有岔路。護著火摺子奔出一段後,莫離感覺地勢漸漸下沉,耳邊竟隱隱聽見水聲。隨著那流水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密道一個轉折,突兀地到了盡頭,眼前驟然開闊,竟出現一條地下河流。

  堪堪在水邊停下腳步,她頓了頓,回頭看了那密道一眼,閃身避到一旁,凝神傾聽。

  半晌,除了沙沙的流水聲和她自己輕微的喘息,四周是一片寂靜,再無其他聲響。

  努力地調勻呼吸,她單手舉著火摺子,幾乎無意識地將另一手在衣角擦了擦,這才恍然發現自己的手心早就汗濕一片。

  莫離苦笑一聲,咬了咬嘴唇,開始打量起眼前這約有兩米寬,不知深淺的地下河。

  旁壁和河道都如此整齊,看起來不像是天然形成。她微微蹙眉,突然想起自己不曾在延城中看過水井,民眾似乎都是前往城外塔里木河畔打水洗衣……

  這裡,該是昔日龜茲君王為防止被敵軍圍城斷水,而派人挖鑿的人工河道吧?御膳房的密道既然通到此處,想來會有安全的出口。

  想到這裡,莫離不再遲疑,看了看河道流向,便溯水縱身飛奔起來。

  手中的火摺子依然靜靜燃燒著。雖然只是一點微弱的光,但在這漆黑的地道中,卻顯得如此珍貴。順著河床飛奔,莫離突然想起當日在臨安時,葉天士曾告訴她葉夫人為求醫而前往神水宮,在漆黑的地道中嚇暈過去的事。

  若自己身上沒帶著火摺子,此刻是否還充滿恐懼地在密道中摸索前行?而這許多年來,原隨雲又是怎樣面對那隨時隨地,絕然的黑暗一片?

  想到幾日前分別時,他那滿含關心的叮嚀,莫離心中一痛,緊緊咬住了嘴唇。

  垂在她胸前的玉墜,是他特意命人為她打造的,內中鏤空藏有暗格。所以剛才她才能在聞到肉湯香味的時候,裝作把玩飾物,不動聲色地取出蠟丸藏在手中。而這個火摺子,也是他讓人前往京城購得,據說入水不濕,素來為大內所用,少有人能買得起……

  自從她表明要隨他同行後,他再擔心也不曾說過一句阻止的話,只是默默信任著她,一路上竭盡所能,將一切設想周全。

  她的驕傲向來甚少表露在外,可偏偏是這個目不能視的男子,把她的性情看得比誰都明白!

  原隨雲……

  也不知過了多久,手中火摺子的光漸漸微弱下來,可是眼前卻陡然出現岔路。莫離精神一振,立刻棄了河道,順著另一邊的斜坡向上奔去。

  火摺子的光終於變成了螢火一般的細芒,隨後熄滅。然而,眼前的暗道盡頭,卻出現了隱約的微光,隨著她前縱的身形而越來越清晰……

  終於,眼前豁然開朗,大漠那乾燥溫熱的晨風迎面撲來。莫離又躍出幾步,才在沙地上駐足,折身回望。

  這一看,她忍不住微微睜大了眼睛。

  在她身後,竟赫然聳立著一座宛若皇陵一般的建築。數以千計的巨型石磚堆壘起一座丘陵,好像個龐大無比的碗一般,倒扣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上。而剛才那地道出口,不過是巨碗邊緣極不起眼的一個小小缺口罷了。

  莫離忍不住又退了幾步,抬頭仰望,終於堪堪瞧見了磚丘頂上稜角分明的石樑寶蓋。

  這……或許是密宗類似佛塔一般的建築了吧?只是不知此地離延城有多遠?

  想了想,她深深地吸一口氣,猛地縱起身形,奮力躍上了磚丘。

  那些巨型的磚塊經歷了千百年的風沙侵蝕,表面早就斑駁不堪,但是靠近底層的地方陡如峭壁,一個不小心就會直直滾落下去。莫離不敢大意,當下靜心凝神,手腳並用地朝著丘頂上的石樑寶蓋攀爬。

  才沒離開地面多遠,突然,一聲昂銳的鷹嘯響起,讓她停下了動作。莫離一手扣在磚塊上,穩穩站住了腳跟,扭頭探看。

  一聲聲鷹嘯此起彼落,振翅聲漸漸清晰,隨即,沙地上一片陰影延伸,幾十隻足繫銀繩的雄鷹拖著一艘狹長輕巧的船,從磚丘的另一邊折出。

  在沙漠上御風而行,分沙如破浪的竹船!

  饒是依稀記得小說裡有這麼回事,親眼所見遠比想像來得震憾,莫離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一時目眩神迷。

  船頭站著兩個紅衣童子,揮舞著遠比他們人高的長鞭,熟練地驅趕著鷹群,將船拖到了莫離眼前。鞭梢垂下,隨著一陣銀繩亂眩,群鷹紛紛在沙地棲落。

  珠玉輕鳴,船艙精緻的簾幕被掀開半邊,一條飄渺的白色纖影出現在漫天風沙中。

  也看不清她是如何行動,只見人影一晃,她已然輕飄飄地站在了船舷細竹上。寬大的長袍翩揚,將她從頭到腳罩住,卻使得唯一露在白紗外的那雙眼睛越發顯得明亮。

  「君莫離?」女子的語音清恬柔美,朗朗傳了上來,「家師有請,隨我走一趟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0 11:53 P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二十二章  險戰竟成鷸蚌爭

  莫離看了看那艘竹船,略為沉吟,隨後揚聲道:「如果我不願意呢?」

  「恐怕由不得你。」白衣女子冷冷回答。

  「是麼?」她笑了笑,突然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捏破了用力擲出,看著那淡黃色的粉末在半空散開,朝著鷹群撒落,便立刻回過頭,奮力朝磚丘頂上攀爬。

  以剛才的風向估算,這包迷藥應該可以藥倒至少一半的雄鷹。所以,只要她能擺脫白衣女,就還有脫身的希望!

  底下傳來一聲冷笑,隨即響起衣袂破風之聲,顯然是那女子縱身追來。

  莫離抑制住了扭頭探看的慾望,只是緊緊盯著磚丘頂上那依然顯得遙遠的石樑寶蓋,手腳並用地攀爬,一刻也不敢放鬆。

  她的鬢角滲出汗水,耳邊微微鳴響,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放大了些,而時間卻以讓人發狂的速度緩緩推進……

  終於,磚丘那陡峭如山壁的坡度有了明顯的轉折,變得越來越平坦。雖然仍是斜坡,卻總算有了立足一戰的餘地。

  奮力一躍,莫離穩穩地站在了離丘頂石樑不遠的地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抬手拭了一下額角。狂風吹得她雲鬢散亂,朝下望去,卻見離地甚遠,那竹船已經變成個模型一般。只是,從這裡依然看不到延城的蹤跡。

  眼角白影一晃,那女子也順著斜坡縱身而上,來到她面前。定定看了她一眼,女子突然開口道:「剛才那藥……你若不是撒向鷹群,而是趁我追來時偷襲,說不定此刻我已經摔下去了。」

  莫離一愣,突然發現自己還真沒想過要這麼做。也許……終究還是下意識地不願殺人吧。暗暗嘆了口氣,她搖頭道:「我並不想害你性命。」

  女子眼神一閃,微微頷首:「好,接招。」

  說完,她衣袖中突然刀光暴漲,化為一道銀弧朝莫離激射。莫離閃身避過,長袖揮出,勢若飛星,將那銀弧撞偏一邊。

  這手流雲袖她和原隨雲學了將近一年,如今終於稍具火候。雖然還是少了幾分他的飄逸瀟灑,但總算稱得上是隨意而發、運用自如了。

  熱度漸漸變得灼人的朝陽下,兩人的身影倏分倏合,在磚丘傾斜的高坡上游鬥起來。

  這,或許是君莫離至今經歷最為兇險的一戰。

  女子的招式十分飄忽詭異,袖中那柄三寸銀刀彷彿一條蜇伏的毒蛇,總在頃刻間驟然發難,讓人防不勝防。所幸莫離一手流雲袖可剛可柔,或直襲或卷帶,因此雖然經驗差了些,總算沒有因此而落至下風。

  下意識地邊打邊退,朝著砂丘的另一面繞去,突然,莫離腳下踩到了什麼圓圓的東西,一個打滑,險些栽下斜坡。

  晃了幾晃才終於穩住身形,她驚魂未定地往後瞥了一眼,卻見竟是踩到了一條從丘頂垂下,足有碗口粗細的五彩長繩。

  來不及去細看那究竟是什麼,莫離抬頭望著身前幾尺外,靜靜站立的白衣女子:「剛才……你為什麼沒有趁機制住我?」

  「那不公平。」女子的聲音依然平淡無波,簡單回答道。

  莫離只覺得精神一振,握了握拳,重重點頭:「好,再來!」

  女子微微頷首,那雙湛眸中似閃過一絲傲氣,袖中刀光驀起,又朝莫離攻來。

  也許是被激起了鬥志,也或許是漸漸摸到了對方那詭異刀法的套路,莫離只覺得渾身真氣流傳無比順暢,彷彿有無窮無盡的精力。而那女子,卻在又交手百十招後,漸漸慢了下來。

  如此看來,只要再過一段時間,她就能──

  突然,鼻端似是聞到了一股淡淡,若有若無的甜香。莫離心中一凜,正暗叫不好,一陣暈旋中,人已經不由自主地栽倒,順著斜坡往下滑落。

  她驚惶地想要扣住磚面,但此刻丹田中竟是空空蕩蕩,半點使不上力氣。正大駭欲呼,手臂突然硌到一個硬物,連忙下意識地翻身牢牢抱住,這才阻止了下滑的趨勢。

  手中,赫然是那根從丘頂石樑垂下,由好幾股布料絞成的粗繩。剛才險些害她絆跤的罪魁禍首,卻在此刻救了她一命。

  就在這時,耳邊聽見叮一聲脆響,女子的那把小銀刀滑過她身側,混和著細小沙石一起,直直往下衝去。隨即,一隻素手越過她面前,牢牢捉住了繩子。莫離側頭,看見的是面巾下一雙同樣充滿驚疑的眼睛。

  兩人都不曾下毒,那麼這又是怎麼回事?

  白衣女子移開了目光,朝上望去。順著她的視線,莫離這才看清,兩人抱住的這根粗索上赫然還繫著許多彩色小旗,雖然因為長年風吹日曬,曾經鮮豔的色彩已經泛出灰白,但上面的梵文墨蹟仍然依稀可辨。

  「這是西域常懸掛寺廟外牆的經幡。書寫經文的小幡繫在繩上,隨風飄揚,有廣散佛緣之意。不知君姑娘在延城時,可曾留意過?」

  身側突然響起的聲音是那麼溫和清朗,卻讓莫離感覺全身的血液似陡然凝結成冰。她緩緩轉頭望向另一側,澀聲道:「大師……」

  無花悠閒地負手站在一旁。他的神情還是那樣安詳,姿態也還是那樣瀟灑,看了狼狽攀在粗繩上的兩人一眼,微微笑道:「也幸好這覆缽丘上居然有一條經幡在,不然貧僧還真沒把握,能把姑娘毫髮無傷地送到船上。」

  無花終究是行事謹慎之人,雖然莫離已中了迷藥,他還是封住她幾處大穴,才將她和那白衣女子帶回地面上。

  「把這藥服下,一柱香的時間便可無礙。」將一顆藥丸丟給那女子,他笑得彷彿和剛才的事沒半點關係,「曲姑娘,讓你受驚了,還請恕罪。」

  那女子冷冷哼了一聲,卻什麼也沒說,接過解藥一口吞下,便掙扎著盤膝坐起,閉目調息。

  曲姑娘……她,就是小說中那個因為生得太過美麗,而被師父石觀音毀去容貌的曲無容麼?君莫離望著那塊白色面巾,略感怔忡,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君姑娘為何嘆息?」

  聽見無花的問話,莫離立刻回過神來,側頭望向他。大漠迷漫的風沙襯得他眉目愈顯清朗脫俗,讓人實在很難把他和那些殺人下毒、姦淫女色的行徑聯想在一起。但也正因為如此,此刻他臉上溫雅的笑容才更令人髮指。

  「我終究還是著了大師的道……」半晌,她終於開口說道。

  無花微微一笑:「姑娘是覺得貧僧用迷藥太卑鄙了麼?」

  「大師這個,也只能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莫離望了望一旁被她藥倒在沙地的雄鷹,苦笑了一聲,「只是我沒料到,原來大師竟然早已知道那密道的構造,昨夜落下那道鐵柵,只是為了要將我引來此處。」

  「延城中都是龜茲王的傭兵,我既然不能殺了姑娘,就只能等姑娘離開城外。」無花悠然看了她一眼,「其實以姑娘的聰明,早該想到的。不過當時姑娘乍聽見原公子的消息,關心則亂,也是人之常情。」

  「你──」莫離咬了咬嘴唇,強行截住了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重新開口,「大師乃方外之人,卻對我等俗人的性情瞭若指掌,在下佩服。」

  「如不入世,又如何出世?」無花淡淡笑了笑,「君姑娘也不必太難受。劄木閤家的那位小王爺對姑娘甚為體貼,之後沒多久就到御膳房尋找姑娘。貧僧失了天一神水,不敢輕易冒險,便暫且讓他多活幾天吧。」

  莫離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猜不准他是否知道黑珍珠女扮男裝,索性閉口不言。不過,延城之亂昨夜已經塵埃落定,黑珍珠若發現她不見,是否──

  「此刻尋找姑娘的人馬應該從延城出發了。為了不讓家母失望,還請姑娘儘早動身,可好?」彷彿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無花一笑轉身,面對那艘竹船,「姑娘可知道這些拉船的鷹,當初是怎麼選出來的?」

  「……願聞其詳。」

  「說起來,這主意當年還是舍弟想出來的,家母頗是稱許。」無花微頓了頓,才繼續說道,「將出生未久的雛鷹五隻一籠,每日只給一半的口糧。雛鷹日夜挨餓,便會自相殘殺,至一月後,必然只剩一隻存活。然後,將每籠中存活的鷹取出,再五隻一籠,如法炮製……到了最後,一百隻雛鷹中,活下來的不過三四隻罷了。」

  他重新回身面對她,微笑說道:「為家母拉船的鷹,每一隻都是這樣訓練出來的,耐力驚人。君姑娘既然看出了這船的弱點,家母又怎麼可能毫無所覺?所以,要拉動這艘船,其實也不過十來隻雄鷹便已足夠。這裡的四十隻鷹,雖然被姑娘迷倒了一半,但還是綽綽有餘。」

  兩人說話的時候,白衣女身上的迷藥已解,默默地站起身來。無花轉頭看了她一眼,微笑說道:「曲姑娘,就請你護送君姑娘回去,貧僧還有事要辦,先告辭了。」

  「大師要去哪裡?」雖然明知無花不太可能會告訴她,莫離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所謂思不出其位,很多事情,姑娘還是莫要知道太多的好。」無花微微一笑,抬頭看了那艘竹船一眼,「楚香帥此刻就在船上,君姑娘不妨去和他敘敍舊。等兩位見到家母時,說不定原公子也到了。」

  說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那步履從容不迫,彷彿是為宏揚佛法而奔波多年的苦行僧,身影漸漸隱沒在漫天風沙中。都說相由心生,可是這個人的外表和行為,卻是如此天差地遠……

  莫離腿上突然一陣酸麻,轉回頭,卻見白衣女站直了身子,冷冷說道:「自己跟著我走吧。」

  她苦笑一聲。此刻體內真氣凝滯,上半身的穴道也依然被封著,只能聽人宰割了。掙扎著爬起身來,她順從地跟在那女子身後,朝竹船走去。到了船舷下,女子在她腋下託了一把,兩人便輕飄飄上了甲板。

  「你──」在女子放開她的時候,莫離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了,「剛才,若是你我都從丘上摔落,無花會拉住誰,你是知道的吧?」

  沒有內力防身,從那麼高的地方摔落,便是僥倖不死也得重傷。此刻的她還有利用價值,無花是不會輕易讓她喪命的。所以,剛才若不是攀到了那條佛幡,被捨棄的人會是哪個,昭然若揭。

  女子沈默了片刻,伸手推開艙門,淡淡說道:「進去吧,別耍什麼花樣,對你沒好處。」

  莫離望著她柔美的側影,突然感到有些悲哀。然而,此刻她也沒有多少心思去同情別人,因為一踏入昏暗的艙房,她立刻就看到了牆角坐著的那兩個人。

  之前她心底一直隱隱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只願無花所說的那些,不過是他為了擾亂自己心緒而信口編織的謊言罷了。但是──

  「香帥,一點紅……」莫離艱澀開口,只覺得嘴裡發苦,那絲絲涼意順著喉嚨往下,一直滲透到心底深處。

  當初通信時,原隨雲和楚留香約定,五月十八那天,共同到半天風的客棧等候石觀音。

  如今楚留香既然已經被擒,那麼原隨雲他……是否正獨自面對石觀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12:01 A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二十三章  觀音備茶待君來

  一望無際的沙漠中,那一片怪石嶙峋的山峰兀立,彷彿一隻從洪荒以來就蜇伏在此的猛獸,等著吞噬過往的旅人。山背面的低矮平房被完全籠罩在陰影中,雖然此刻烈日當空,卻還是有一股森冷之氣繚繞不去。

  寬敞的屋子裡,十來個彪形大漢圍坐在幾張陳舊木桌前,鬥牌賭篩子,吆喝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兩三塊木板拼搭起來的櫃檯後面,坐著個蓄山羊鬍子的小老頭兒,一臉沒睡醒的昏沉樣。任那頭的漢子們吵翻了天,他只是眯著眼打盹,手裡一管旱煙幾乎磕到了地上。

  隆隆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在門外嘎然而止。厚重的門簾掀起,一個龐大的身影立刻將門框整個堵住。

  大門實在不能算小,但這人肥胖的身軀卻還是左右扭動了好幾下,才勉強塞進門中。只見他的肚腩足有個水缸那麼大,臉上五官被肥肉擠到了一處,幾乎已看不見眼睛。隨著行走的每一步,那渾身的肥肉油脂也震顫著,彷彿隨時就要撐破衣袍流出來。

  可偏偏就是這麼一個長得比豬還像豬的人,落足卻輕飄飄軟綿綿,纖塵不起,比黃花大閨女還文秀幾分。

  角落的大漢們仍在鬥牌,聲音卻情不自禁地壓下了幾分,櫃檯後的小老頭兒也睜開了一雙混濁的眼睛。

  「掌櫃的,來一壺茶。」大胖子走到屋子中央的小方桌前,在那陳舊的長板凳上坐下,一揚手,一錠小金元「篤」一聲落在了隔壁桌上。

  掌櫃的咳嗽一聲,沉聲道:「老顏,沒看到有客倌來麼?還不快倒茶!」

  被點名的大漢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回頭,目光落在那錠金子上,臉色立刻微微變了變。

  胖子隨意拋出的小金元寶,底部竟已淺淺陷入桌面半分。老顏抬眼看了看掌櫃的臉色,順從地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轉入後堂去了。

  不多時,他提著一隻還嫋嫋冒著熱氣的茶壺出來,在胖子身邊停住,正要倒水,卻聽那掌櫃又咳嗽一聲,道:「且慢。」

  話音未落,門口厚重的布簾再次被掀起,又有五人魚貫入內,這次走在最前面的,卻是個五官清俊、眉目溫潤的少年。縱然頂著一身的風塵僕僕,他的神態還是那樣安詳從容,彷彿世上再沒有什麼事能讓他放在心上。

  身後一名隨從趨前兩步,湊在少年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見他微微點頭,那隨從立刻走到胖子鄰座那張桌子前,拉出板凳,待少年入座後,才和另外三人一起,侍立在他身後。

  「來的可是原公子麼?」

  「正是。」原隨雲一笑,「在下來遲了,不知是否還有幸見貴主人一面?」

  「夫人如此器重公子,自然是等著的。公子何不先喝一杯清茶解渴,夫人少時便到。」那臉色蠟黃的掌櫃說起話來居然也是文縐縐的,轉頭吩咐道,「老顏,先給公子上茶。」

  老顏臉上露出困惑之色:「老大──」

  「叫你倒茶,囉嗦什麼?」掌櫃的斜瞥了眼那頭正巴巴等著茶的胖子,吸一口旱煙,悠然道,「這年頭,有幾個破錢的都以為自己是大爺了,也不知道掂掂斤兩,嘿。」

  胖子本就有些陰沈的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那一坨坨肥肉抖動著,瞪了掌櫃半晌,又瞪開始倒茶的老顏,最後瞪向原隨雲,突然一掌拍在桌子上,陰陽怪氣地開口:「這年頭,沒錢的還更充著大爺呢!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就先賣弄到祖宗面前來了。」

  原隨雲一抬手制止了身後的隨從,自顧自端起面前已蓄滿水的茶杯,湊在唇邊吹了吹,微笑道:「在這大漠荒蕪之地,居然能品嚐到上等的君山銀針,在下先謝過貴主人盛情。」

  「喂,小畜生,我──」

  「生吃人肉的雜碎,也配喚別人畜生麼?」原隨雲冷冷截斷了他的話頭,擱下茶杯,輕描淡寫地抬袖在桌上拂過,似在撣灰一般。

  便聽一陣細微的碎裂之聲響起,當他收回袍袖的時候,不光是那胖子,就連掌櫃和十多個大漢臉上,也都齊齊變了顏色。

  但見桌上那錠金元寶已經變戲法一般,被整個嵌進了厚實的桌面,邊角不露,彷彿本就是桌子的一部分。

  竟用至柔的衣料壓金碎木……這份功力和巧勁,當世又有幾個人能做到?

  胖子肥厚的嘴唇蠕動了幾下,突然站起身來,扭頭就朝門外走去。

  一股勁風驀然從背後襲至。胖子雖然看似臃腫無比,身手倒是極靈活,慌忙一閃避過。在他身邊,一條長板凳頓時四分五裂,嘩啦啦碎成了一堆木片。

  「兄台待要如何?」他驚魂未定地轉身,粗聲喝道。

  「哦,這會兒我倒成兄台了麼?」原隨雲端起茶杯淺啜了一口,似笑非笑,「飯可以多吃,話卻是不能多說的……我今天很想給閣下一個明白。」

  他竟是不打算輕易放過那胖子,言語中的挑釁之意,已經再明顯不過。

  胖子臉色慘白,額頭上滲出汗珠,突然呼呼喘起氣來,聲音越來越響,變成拉風箱一般。他猛然縱身一躍,龐大的身軀像個皮球似高高蹦起,滿屋旋轉起來。

  胖子的輕功果然非凡,踩著四壁狂奔亦不落足音。隨著他的速度越來越快,屋中颳起了一陣狂風,到最後,就見四壁人影漸漸結成一個環,聲聲呼嘯尖銳,宛若二月朔風肆襲。

  屋中眾人早已看得眼睛發直,就連那掌櫃也握緊了旱煙桿,唯有原隨雲臉上還是一派安詳從容,靜靜地低頭品茗。

  驀然,從那四壁人影中迸射出數十道白光,從不同角度朝原隨雲身上疾射。風聲驟歇,胖子足尖在屋子正中的樑柱上點了一點,整個人如千斤墜石般朝著他當頭壓下。

  原隨雲終於動了。

  長袖翩然揮出,看似隨意而為,不帶一絲煙火氣,卻在瞬間展開袖影漫天。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那些白光已然吞沒不見,胖子慘叫一聲,下墜的肥大身軀忽又被彈開,重重砸上了背後那根粗樑柱。

  這屋子雖然其貌不揚,但確實銅牆鐵壁,四角和屋中央的樑柱都是生鐵打成。剛才那胖子滿屋飛轉,看似毫無重量,這一下卻是砸得結結實實,撼得樑柱一陣嗡鳴,彷彿撞鐘一般。

  「砰」一聲巨響,胖子幾百斤的身軀摔落地上,頓時整個屋子震動了好幾下,桌移碟翻。隨即,一個無比溫柔的聲音幽幽響起:「這房子建造不易,公子就非得在此刻拆了它麼?」

  伴著語聲,一個白衣人影彷彿憑空出現,從屋子中央那根樑柱後轉出。

  此刻款款展露在眾人視線中的無瑕姿容,或許,就只有一個詞足以形容──

  獨攬風華。

  一室寂靜,只聽見眾人此起彼落的呼吸聲。隨後,原隨雲長身立起,深深為揖:「原氏隨雲拜見夫人。延誤約期本已不該,適才更是唐突,還望恕罪。」

  「原公子目不能視,又怎知道我是誰?」

  原隨雲笑了笑:「素聞夫人姿容絕代,此刻除了夫人的風貌,在下想不出還有什麼,能讓一屋子的人呼吸如此急促。」

  石觀音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終於展顏道:「百聞不如一見,公子氣宇軒昂、談吐不凡,倒也不枉妾身這兩日來望穿秋水,翹首以待。」

  她的嗓音沙甜,聽來帶著說不出的魅惑和挑逗。原隨雲卻似對那弦外之音毫無所覺,溫雅再揖道:「在下一時失查,帶入沙漠的嚮導竟不認路,耽誤行程,勞夫人久等了。」

  「哦?不知此人現在何處?」

  「這人連累在下對夫人失約,自是罪該萬死,已被我殺了。」他淡淡答道。

  石觀音的目光一閃,隨後輕輕嘆息一聲:「公子一路辛苦,妾身未能遠迎,反而讓公子在此受庸人滋擾,自然也有失禮數,理應賠罪。」

  兩人說話間,胖子低低呻吟著,掙扎從地上坐了起來。原隨雲那一記出手極重,摔得他鼻血直流,嘴唇也磕破了一塊,看起來頗是狼狽。石觀音走到他面前,嫣然一笑:「杜朱,你雖號稱『吃人吐骨』,但除了人肉外,總還會吃些別的東西吧?」

  她的語音還是那麼溫柔,好像眼前不是個肥得流油的大胖子,而是天底下最俊俏的郎君一般。那杜朱的眼睛早就直了,吃吃道:「是、是……」

  「那麼,我給你一樣東西吃,好不好?這東西的味道可能不怎麼樣,但是對你卻是大有好處的。」

  「夫人給的,我自然會吃……」杜朱狹小如縫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神采,喃喃道,「無論夫人讓我做什麼,我、我都會做的。」

  「你真好。」石觀音幽幽嘆了一聲,一翻手,掌中突然多了一顆碧玉般的丹丸。她將那丹藥送入他口中,白玉般的纖長手指緩緩刷過他那兩片肥厚的嘴唇:「世上的男人如果都像你這麼聽話,該有多好……」

  杜朱情不自禁吞下了丹藥,眯起眼睛,一臉欲仙欲死的模樣。雖然他長得實在很像豬,但此刻周圍的人看著,卻簡直都恨不得自己這輩子投的是豬胎,只要那完美無瑕的手,也能這般溫柔地觸碰自己……

  突然,從杜朱喉嚨中發出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格格聲,只見他雙眼驀地暴睜,彷彿被一雙無形的手卡住了喉嚨,渾身抽搐著,砰一聲再次倒在地上,粗腿蹬了幾下,便漸漸沒了聲息。

  他的皮膚已赫然變成了一種觸目驚心的灰青色,乍一眼望去,彷彿一尊披著衣袍的石像。在那僵硬扭曲、死氣沈沈的臉上,竟猶自帶著陶醉滿足的神色,看起來分外詭異可怖。

  原隨雲身後的四個侍從也不禁臉色發白,其中一人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了兩句。

  他微微動容,低嘆了一聲:「勞煩夫人出手,在下惶恐。」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石觀音輕輕一笑,「不過,公子讓妾身苦候二日,難道不該有所表示麼?」

  「夫人言下之意……」

  「聽說公子先前在濟南時,曾在大明湖畔撫一曲《綠衣》,仙籟絕塵、聞之忘俗。不知妾身可有幸聞君雅奏?」

  原隨雲沈默片刻,終於頷首道:「若夫人賜琴一張,在下自當從命。」

  琴,自然是早已備下的。身長三尺六寸的桐木烏琴雖非名品,但音質清遠,倒也上乘。當下原隨雲略調了一下絲絃,便起音彈奏起來。

  於是,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沙盜圍繞下,氣質雍容的少年垂首安詳操琴,而風華絕代的女子倚柱含笑聆聽,對腳邊那具青灰可怖的屍體視若無睹。此刻這大漠客棧中出現的景象,也只能用「怪異」二字來形容。

  《綠衣》曲短,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原隨雲便已奏完全曲,只是餘音繞樑,久久不散。一片甯謐中,石觀音幽幽嘆息了一聲,低吟道:「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這哀切的詩詞此刻由她念出,卻帶上了一股說不出的繾綣纏綿之意。原隨雲不知是想到了什麼,手指依然輕按弦上,眉眼間悄然浮現一絲迷離之意。

  石觀音嫣然淺笑,朝他走近幾步,柔聲道:「原公子,此地嘈雜,實不宜商談要事。不知公子是否能隨妾身移步內室,容妾身先為公子接風洗塵?」

  「夫人,在下──」原隨雲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石觀音情不自禁地又跨出一步。

  就在這剎那,他手背青筋驟現,指下琴絃齊齊斷裂!那七根灌注真氣的絲絃被繃得筆直,朝石觀音飛射而去!

  她一聲嬌笑,蓮步輕移,身形翩然乍起。

  原隨雲低喝一聲,形若驚鴻,也自離座追擊。

  電石火光間,兩人倏合即分,已交手三招,分別落下。眾人只覺得兩人俱是寬袖翩揚,姿態瀟灑曼妙,一時目眩神迷。只有那掌櫃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額上已涔涔滲出冷汗。

  只有他看出了,這兩人輕描淡寫的三招,其中各自蘊含了無數的變化和殺機。而他苦練了三十多年的武功,無論是到了誰的面前,都全無半點抵抗之力!

  石觀音負手而立,眼波還是那麼溫柔,姿態也還是那樣楚楚動人。而原隨雲雖然神情不變,臉色卻已有些灰敗,那四個隨從想要過來扶持,卻被他抬手阻止。他默然半晌,終於嘆了一聲,斂袖揖道:「夫人身手高妙,在下自愧不如。」

  「原公子也不必妄自菲薄。」石觀音淡淡笑了笑,「公子年紀輕輕,此等身手已是當世少有。只是妾身尚有一事不明,還望公子不吝賜教。」

  「夫人請問。」

  「剛才的那杯茶,公子其實並沒有喝,是麼?」

  原隨雲笑了笑:「確實沒有。否則剛才那一曲的時間足夠發揮藥性,我也不會不自量力,在夫人面前放肆了。」

  「那茶裡的迷藥,是我耗費多年心血才配製成功,無色無味,不知公子是如何察覺?」

  「夫人安排杜朱出場,確是高招。人性卑劣,什麼都要從別人嘴邊搶來才覺得香,在下本也不能免俗。」原隨雲索性走回桌前坐下,把玩起那茶杯,淡淡道,「只可惜有一件事,夫人怕是疏忽了。」

  「什麼事?」

  「江湖中素來諷刺杜朱為三豬,乃長得像豬、粗魯似豬、體臭如豬……真的會有誰一見此人,就奉上君山銀針這樣的茶中珍品,供其糟蹋麼?」

  石觀音默然片刻,突然迸出一串朗笑,撫掌道:「原公子果然心思縝密、反應敏捷,沒有讓妾身失望……妾身想與公子談一筆交易,不知可否?」

  「夫人約在下來此,不就是為了用極樂之星做一筆交易?」

  「極樂之星……」石觀音燦然一笑,「那龜茲王用一顆平凡無奇的金剛鑽引得戈壁灘上眾人雞飛狗跳,他卻在暗中收買兵馬,策劃複國……這一切,以為當真能瞞得過我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12:09 A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二十四章  船艙暗話留機鋒

  原隨雲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意外:「既然夫人早知道極樂之星不過是個幌子,為什麼──」

  「只要還有蠢貨相信龜茲寶藏的秘密在極樂之星裡面,它就依然價值連城。」石觀音輕笑一聲,「實不相瞞,本來我的確想請公子為我拿到這寶石,不過現在見了公子,卻覺得有些可惜了。」

  「可惜?」

  「是啊。」石觀音的聲音溫柔而嬌媚,「以極樂之星比之公子,有如瓦礫比之珠玉。不知……公子對龜茲的王位可有興趣?」

  「夫人好大的口氣。」原隨雲劍眉微揚,淡淡笑了笑,「你我宿怨其實不淺。夫人當真能信任在下,共同謀事麼?」

  「當年的事,妾身確實有不對的地方。不過公子要知道,未經世事的少女──比如君姑娘那樣,都是最容易被傷害的。」她柔聲說道,「所以,即使她們做下了什麼錯事,也都應該被原諒,不是麼?」

  原隨雲臉上的笑意隱去,雖然神色依舊平和,聲音卻陡然冷沉了幾分:「夫人天縱奇材、揚名遠近,在下實不敢將莫離與夫人相提並論。」

  石觀音微微啟唇,但隨即卻頓了一頓,眼波流轉,迸出一串輕笑:「原公子,要治好你的眼睛,對妾身來說不過舉手之勞。來日方長,你還是先好好考慮一下吧。今日看來是無法和公子詳談了,妾身他日再訪。」說完,她翩然轉身,朝那樑柱走去。

  原隨雲握著杯子的手微不可覺地緊了緊,沉聲道:「這顆極樂之星當初在下也費了一番心思,才從彭氏五虎身上取得,夫人卻不要了麼?」

  「哦,原來從一開始奪寶的就是公子?這就是了……妾身本還奇怪,長孫紅為何竟會失手。」她一手扶在樑柱上,回頭笑道,「妾身今日得見公子,心中甚是愉悅,這就送給公子吧。三日後的午時,這裡往東五十里處會有一群蠢貨,等著用五千兩黃金和五百顆明珠來交換極樂之星。公子若有興趣,不妨過去看看。」

  「夫人出手還真大方。」

  「這個自然。我對公子甚為欣賞,又怎能讓公子白跑一趟?」石觀音頓了頓,又悠然說道,「對了,原公子還是不要太相信君姑娘才好……要知道,一個人若要確保心上人不會移情別戀,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讓他永遠都看不見比自己更美的人。」

  「……夫人的話,在下聽見了。」沈默片刻後,原隨雲淡淡開口道。

  「妾身言盡至此。公子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我所言非虛。」石觀音的手在粗若巨木的樑柱上輕輕一按,機關開啟,一道暗門赫然顯現。她曼妙的身影隱入其中,輕飄飄地丟出一句話:「對了,這裡的人,都麻煩公子替我殺了吧。」

  只聽見咯啦一聲,樑柱恢復了原樣,再看不出暗門的一絲痕跡。

  「夫──」那掌櫃的終於反應過來,縱身撲上,在樑柱機關上用力按了好幾下,然而暗門卻再未開啟,彷彿這真的只是一根再普通不過的柱子。

  掌櫃的額頭上滲出汗珠,開始一步步朝牆角退去,目光牢牢鎖在原隨雲身上。

  原隨雲依然靜靜坐在原位,彷彿根本沒聽見石觀音最後那句話。直到掌櫃的背貼上了牆壁,他才終於淡淡開口:「半天風,雖然你我並無過節,但是貴主人才剛送了我五千兩黃金,她的這個請求,在下實在不好意思推脫。」

  「原來公子早就猜到老朽的身份,真不愧是無爭山莊後人,讓人佩服。」半天風乾笑一聲,反手用力拉了下牆上垂下的一根粗繩,四面牆壁頓時出現十數個小窗,強弩箭鏃幽然泛光。

  那些個大漢顯然是訓練有素,早在半天風移動的時候,就已經各自退到了牆角。原隨雲的四個侍從臉色都有些變了,但沒有得到他的命令,依然盡職地守在他身後。

  原隨雲漫不經心地轉動著手中的茶杯,語氣也依然平靜:「閣下這個佈置不錯。尤其屋頂也藏有利弩,確實讓人防不勝防。」

  「公子好耳力。老朽也實話實說,以前有不少英雄只看見四壁弓弩,因此在老朽手中栽了跟頭。」見他如此鎮定,半天風頰上肌肉微微抽動,似是在為自己壯膽一般,大聲說道,「這天羅地網之下,還從沒有殺不死的人……原公子當真想要一試?」

  原隨雲唇角微揚,似笑非笑:「如果你殺了我,我懷中的極樂之星自然也要易主。就算我願意放過你,此刻你會甘心麼?」

  半天風臉色更白了幾分,眼中卻驟見殺意,伸手在牆上重重一拍,大聲道:「放箭!」

  回應他的是一片全然的寂靜。那些閃著烏光的箭鏃依然嵌在壁中,竟無一枝射出。

  「放──放箭!」「老大叫放箭!」「放箭啊!」

  那些個大漢都變了臉色,大聲吆喝起來。半天風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重重捶了一下身後牆壁,吼道:「王八羔子,都死到哪去了?快放箭啊!」

  「就死在外面呢。要不,我丟一個進來給你瞧瞧?」

  那略帶戲謔的話音未落,「呼」的一聲,當真有一人被從門外扔了進來,橫飛過整個屋子,不偏不倚地摔落在半天風腳邊。

  隨即,兩名男子背著刺目的大漠驕陽,施施然踏入屋中。左側那人身材魁梧精壯,臉上卻掛著個懶洋洋、漫不經心的笑容。右側的人略矮瘦一些,但五官稜角分明,眼神冷酷,一眼看來就極其精明強幹。

  原隨雲長身立起,對著兩人分別一揖,微笑道:「胡先生、姬先生,多謝援手。」

  左側的男子臉上露出一絲驚訝之色:「原公子怎麼知道我倆誰是誰?」

  「雁蝶為雙翼,花香滿人間。二位的大名在下早有所聞。」原隨雲微微笑道,「胡先生腳步穩實,豪氣干雲;姬先生進門時卻是足尖點地,細心謹慎。在下根據江湖傳言冒昧相認,二位莫怪。」

  胡鐵花似是一下噎住了,瞪著他說不出話來。倒是姬冰雁目光閃動,率先開口道:「佩服。」

  這常常被人隨意掛在嘴邊,再簡單不過的兩個字,由他說出來卻是十分難得。

  胡鐵花也回過神來,笑道:「老臭蟲這次倒沒吹牛……原公子,等這裡的事了結後,我一定要好好敬你兩杯!」

  「你這泡在缸裡的醉鬼,也不先問問人家是否喝酒。」姬冰雁冷冷道。

  沒等胡鐵花轉頭瞪他,原隨雲已先微笑起來:「是男人怎能不懂喝酒。此間事了之後,在下定然奉陪。」

  話音未落,他出手如電,執起桌上茶杯朝身後擲去。

  小小的茶杯帶著淩厲的風聲,啪一聲在牆上砸得粉碎,也攔下了欲往後堂逃遁的半天風。

  就這麼慢了一慢,胡鐵花已經揉身趕上,一拳朝半天風揮去,笑駡道:「龜孫子往哪裡去呢?」

  半天風倉惶躲過,回頭嘶吼道:「愣著幹什麼?快上!」

  被他這一催,雖然有幾個大漢依然躊躇著想要奪門而逃,但更多人還是抽出兵器衝了上去。

  原隨雲一抬手攔下了身後的侍從,微笑說道:「有些人是喜歡打架的,何不讓他痛快呢?」

  「正是。小胡在龜茲王那裡已經憋屈很久了。」滿屋子拳腳板凳亂飛,姬冰雁施施然走來卻似閒庭信步,只是臉上神情凝重,「石觀音的這個秘道──」

  「始料未及。」原隨雲也斂起了笑容,輕輕一嘆,「不過,此人武功確實深不可測。即使我與二位聯手,也未必攔得下她。」

  姬冰雁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只是轉身細細查看那根樑柱。沉吟片刻,他持著手中判官筆,用力敲擊了一下。

  剛才原隨雲把個胖子杜朱砸在柱上,還發出大鍾一般的鳴響,此刻姬冰雁使精鐵判官筆,卻只發出篤一聲悶響。這柱子,轉眼竟然已經變成實心,彷彿從未出現過暗門。

  姬冰雁也不由微微變色:「好精妙的機關!」

  原隨雲嘆道:「如此看來,這秘道確實已從內中封死。縱然半天風知道機關,也是不可能打開了。」

  姬冰雁點了點頭,回頭沉聲喚道:「胡瘋子,早些了斷。」

  「你這死公雞,也不幫忙,卻盡在那說風涼話!」胡鐵花口中抱怨,語氣卻還是輕快得很。卻見他身形陡然快了一倍,拳風虎虎,剛才那些大漢似還有些招架之力,此刻卻只剩下挨打的份。

  一聲悶哼伴著似是骨碎的聲音響起,半天風的身子斜飛出去,嘩啦啦壓碎了一張厚實的桌子,像稀泥一樣癱倒在地,再也無力爬起。

  「嘖,早就聽說你小子不是個東西,活該倒楣被人過河拆橋。」胡鐵花笑嘻嘻地唾了一口,揉了揉指關節。

  「石觀音不但過河拆橋,如今還等著坐收漁利。」姬冰雁瞥了他一眼,淡淡說道。

  「坐收漁利?」

  「極樂之星。」原隨雲笑了笑,「那兩個叛臣身邊必有兵馬,交易也不是那麼容易做的。如果我們最終還是落到石觀音手中,五千兩黃金她豈不是坐享其成?不過,倒是有一件事,目前我想不明白……」

  姬冰雁目光閃動:「原公子是指,石觀音為何同時與兩方為敵?」

  「嗯。」

  胡鐵花目光在兩人之間打轉,皺眉道:「她這樣兩頭獲利,不是很好嗎?」

  「沒那麼簡單。」姬冰雁緩緩道,「和權居高位的利益比起來,這些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而石觀音再怎麼說還是異族,難憑一己之力登上龜茲王位。除非……」

  他沉吟著,一時卻想不出這「除非」會是什麼。原隨雲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也沒有開口。

  旁邊突然響起一聲「少主」,打破了沈默。原隨雲的四個侍從在一眾沙盜被打暈之後,就開始找繩子捆人。這時一人快步上前,將手中一串白色的東西遞上:「我等在那杜朱的屍身上發現了這串茉莉花,應該……應該是石觀音所留。」

  原隨雲伸手接過,臉色已然微變。

  胡鐵花看得莫名其妙:「茉莉花?沙漠中怎麼會有這個東西?」

  「這是她給我的警告。或者……可以說是戰書。」

  姬冰雁軒眉微揚:「君姑娘?」

  「嗯。」原隨雲面沉如水,緩緩合起了手掌。

  胡鐵花怔了怔:「延城裡不都是黑珍珠的人麼?石觀音這招多半是故弄玄虛……嘿嘿。」他這話說得大聲,也不知是要說服原隨雲還是自己。

  原隨雲默然片刻,終於緩緩開口:「我要用那兩個叛臣的人頭和龜茲王做筆交易。二位,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昏暗悶熱的艙室中,竹船軋過沙地的隆隆聲顯得格外刺耳。楚留香看著木然坐在牆角的莫離,突然溫聲開口:「小離莫要擔心,我已見過原公子。」

  莫離微微一震,霍然抬眼:「香帥?」

  「原公子行事謹慎,手下也非泛泛之輩,早在動身後第二天就發現那嚮導不對。所以,他在除去那人後,就先派人聯絡到我。」楚留香頓了頓,微笑續道,「我那兩個好友,胡鐵花和姬冰雁會一直守在半天風的客棧附近,等待接應原公子,小離儘管放心。」

  莫離心裡一鬆,但隨即卻又蹙起眉,疑惑地看一身狼狽的一點紅和楚留香,咬了咬嘴唇:「既是如此,你們為何……」

  「我們自然是為了接應你。」

  「我?」莫離愕然,卻見楚留香對她使了個眼色,隨即悄悄比著手勢。她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赫然看到牆角壁上一截不起眼的銅管。

  金屬傳聲比木石為佳。這銅管是……竊聽所用?

  心念飛轉間,卻聽見楚留香繼續說道:「原公子早就怕他不在時,小離會有危險,所以我倆商議之後分頭行事。原公子將計就計,故意拖延行程,我則留下小胡他們接應,和紅兄如期赴約。也多虧是這樣,果然碰到小離了。」

  如果早知她可能會有危險,原隨雲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她獨自留在延城的。無花竟然對龜茲皇宮的秘道瞭若指掌,根本就在兩人意料之外。這麼說來……

  望著那截銅管,莫離咬了咬嘴唇,將視線轉回楚留香身上,啞聲問道:「那麼,他說什麼沒有?」

  「他讓我提醒你一個字。」楚留香露出微笑,略略壓低了聲音。

  「什麼?」

  「水。」

  「水?」莫離喃喃重複,心中一動,想起了之前原隨雲曾和她說過的話。那,只怕也是他們兩人碰面時,真正商談的計畫吧?

  重新抬眼,卻見楚留香目光若星,微笑著點了點頭:「是的,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12:17 A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二十五章  石峰花海使人醉

  知道銅管另一端很可能有人在留意他們的每一句話,莫離怕言多有失,乾脆閉目養神,最後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一會。雖然穴道仍然被封,但好歹恢復了一些精神。

  船似乎行了很久,久到她以為環繞在耳邊的隆隆沙響一輩子都不會消失。可是最後,那聲音終於還是嘎然消停。

  外面又傳來此起彼落的鷹嘯,輕盈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艙門再次被打開,清晨的陽光瞬時刺入昏暗的艙室。

  「到了。你們的腿若還能動,就自己下去吧。」

  門口的聲音清冷依舊。知道這是唯一也是最後一次機會,莫離立刻抬頭:「曲姑娘,能否麻煩你一件事?」

  見面紗下那幽深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她掙扎著站起身來,走到對方身邊,悄聲問道:「船上可有溷軒?我……我想借用一下。」

  「你──」

  不等對方質疑的話出口,莫離滿臉尷尬地朝角落裡的楚留香和一點紅瞥了一眼,更壓低了聲音:「我是真的內急!都已經在外一天一夜,若不是實在……我至於當著兩個大男人的面說出來麼?」

  白衣女子皺著眉,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似乎在一點紅身上微頓留了一下,才收回視線,冷冷開口:「你可別自作聰明,耍什麼花樣。」

  「放心,我沒那麼蠢。」莫離略帶自嘲地笑了笑,「且不說我現在穴道被封,就是逃出去了,在這大沙漠中無水無糧,又不辨路,豈不是找死。」

  女子定定看了她片刻,終於點頭:「好吧。」

  待出了艙室,莫離這才發現,原來這竹船上除了白衣女和趕鷹的童子,還有兩個精赤著上身的彪形大漢在。被其中一人帶到個隱蔽的小間前,她閃身入內,閂上門,這才略呼出一口氣。

  幸好,雖然真氣被封,軟綿綿使不上力,拿些東西還不在話下。當下莫離從懷中取出一隻扁平的小木盒,依次打開其中暗格,調弄起來。

  實在沒想到會有延城中那些突變,讓她在這樣的情形下來到石觀音的老巢……只希望亡羊補牢,為時還不算晚。

  飛快地將要用的東西準備好,為防惹人懷疑又如了廁,隨後莫離整了整衣衫,深深地吸一口氣,打開門走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那個大漢看到她,上下打量了幾眼,居然衝她咧嘴一笑。莫離頓時被他看得有些發毛,連忙錯開目光,低頭循原路回去。只聽見背後猶自傳來嘿嘿幾聲,煞是刺耳。

  她不由地暗暗咬牙,正惱恨目前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卻突然聽見前面暗艙中傳來白衣女一聲怒叱:「好,你說國色天香,我便讓你看看我的國色天香!」那聲音已不復之前的冷淡,卻染上了一層淒厲。

  莫離心中一緊,下意識地加快腳步,來到艙門口,剛好看見女子袖口垂下,手中多了一方白色絲巾。女子的背對著她,可是,從她站立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見楚留香臉上閃過震驚,隨後是一絲了悟和惋惜的表情。

  「姑娘,你……」

  「現在你看到了,那麼就記住,曲無容是這世上最醜的女人。」女子立刻打斷了他,語調已經稍稍平復,然而那一字一頓,聽著卻讓人感到說不出的難受。她霍然轉身,正對上莫離,微微一愕,隨即便重新戴上了面巾。

  只是驚鴻一瞥,然而莫離知道,這張臉自己只怕會記得很久。暗紅的皮膚,扭曲的鼻粱和顴骨,坑窪的表面……這,幾乎已不是一張人類的臉,而是想像中的魔鬼相貌一般!

  「姑娘的容貌雖然被毀,但風骨卻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毀去的,又何必妄自菲薄?」楚留香微微嘆息,柔聲說道。

  曲無容沈默片刻,突然厲聲道:「下去吧,這裡不是你多話的地方!」

  楚留香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衝著她長長一揖,隨後和莫離交換了一個眼神,率先朝甲板走去。而那角落裡,一點紅也終於站了起來。

  莫離緊緊盯著那個自己僅見過數面的冷漠男子,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手心微微汗濕。小說裡的那一幕,她雖然經歷了輪迴卻依然記憶猶新,可是眼前畢竟不是故事,而是真實的人生。她真的能期望──

  一點紅似乎全然沒看見她的目光,只定定注視著曲無容。他筆直地走到了曲無容面前,停下腳步,沉聲說道:「你不醜,你很美。」

  「你……你說什麼?」

  一點紅沒有再開口,依然面無表情,轉身走上了甲板。但是莫離知道,剛才他的話其實曲無容是聽清楚了。

  而且,只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幾步上前,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緩緩伸出手,覆上曲無容微顫的手指,緊緊握了一下。

  連她也無法說這張被毀容的臉美;連她剛看見時,也情不自禁地縮了一下,本能地想要移開目光……即使,在前世記憶中,曲無容是自己那樣喜愛著的小說人物。

  可是正因為如此,一點紅的話才顯得如此珍貴,讓人無法不動容。這份特殊近乎奇蹟,本就不該由其他人來分享。

  默默地望了曲無容最後一眼,莫離亦轉身走出了艙房,抬眼望向前方重重疊疊的險峻石峰。

  也許……其他一切也會如書中一樣,終究化險為夷。

  傳說三國時諸葛亮用巨石擺下八陣圖,其中變幻無常,可擋十萬精兵,幾乎生生困死東吳大將陸遜。走在蜿蜒曲折的小道上,莫離開始覺得,諸葛亮的亂石陣,說不定就是眼前這般模樣。

  兩邊是峭壁千仞,抬頭則是一線天,日光昏暗,怪風四起。峽谷中岔路橫生,極目望去,迷漫的沙塵中彷彿處處都有人隱匿暗處,又彷彿什麼都沒有,虛實難辨。若非曲無容帶路,只怕他們早就迷失多時。

  行出一段路後,莫離發現四周開始有了真正的活人,只是這些人卻比剛才的鬼影幢幢更讓人心驚。

  只見這些人無一不是姿容俊朗的美男子,此刻卻和乞丐一般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默默掃著地上的沙塵。他們的表情呆滯又執著,彷彿一下一下掃著的,不是大漠中永遠無盡的風沙,而是懾人心魂的明珠美玉。

  這些人曾經都是石觀音的裙下之臣吧?回到中土後這二十年來,她到底迷惑糟蹋了多少俊秀男子?

  莫離突然想到,如果當初石觀音還是黃山派那個李琦時,原東園若沒有拒婚,而是將她娶過門,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之後這一系列的事情?

  這念頭剛閃過腦海,她就已經忍不住微微抖了一下。雖然沒見過石觀音,但聽了她的種種行事,實在無法想像這個女子賢妻良母的模樣。更何況,如果當年李琦真嫁給了原東園,原隨雲……也不會是她所愛著的這個原隨雲了。

  就在這時,伴著一陣微風,甜膩的香氣迎面而來。莫離心中一凜,抬頭卻見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如火般的鮮紅色映入眼簾。

  碩大豔麗的花朵在風中搖曳生姿,一望無際的花海奇香濃烈,在灰岩和黃沙的襯托之下,更展露出一種極其張揚誘人的美麗。

  「好美的花……」在莫離身後,楚留香不由地讚嘆了一聲。

  曲無容帶路的腳步緩下了一些,淡淡開口:「那你不妨多看幾眼。以後便再也看不到了。」

  「這花難道只在此地生長麼?」楚留香彷彿沒聽出她的言外之意,聲音依然溫和有禮,微帶笑意。

  曲無容沈默了片刻,才頭也不回地答道:「縱是別處會有,也絕對沒有這裡的美麗。」

  「越是美麗的東西,往往越是危險。姑娘的言下之意,難道是說……」楚留香的聲音漸漸變得虛弱,彷彿突然沒了力氣。

  莫離還來不及轉身去看,身子已經一陣搖晃,軟軟地跪了下去。她以手撐地,臉色微微變了,嘆道:「原來如此!」

  曲無容終於停下腳步,轉過了身子:「你明白了?」

  「我明白了……」用手緊緊摀住口鼻,莫離苦笑著低語,「可惜,還是太晚了些。一連兩次栽在迷藥上,我……」

  話還沒說完,眼前一陣朦朧,似乎什麼都被放大,旋轉起來。她不由自主地躺倒在沙地上,手無力地滑落身側,陷入昏迷之中。

  夢裡似有雨聲瀝瀝,她的頭枕在原隨雲溫暖的肩頭,呼吸著盛夏雷雨那清新的潮氣,靜靜看池水微漾……

  彷彿是回到了最初在無爭山莊相伴的日子,一切都是那麼寧謐而悅怡,以至於當莫離終於恢復神智時,最初的感覺,竟是一絲刺入心底的悵然若失。

  咬了咬嘴唇驅散這不適時的愁思,她深深地吸一口氣,開始打量四周。

  只見這是一間精美雅緻的臥房,沒有任何多餘的玩物擺設,就連牆角屏風也是一片賞心悅目的純白。茶幾上一個玉色熏爐,裡面不知放了什麼香料,正嫋嫋散發出神似雨後泥土芬芳的香氣。

  在乾旱燥熱的大漠地帶,這無疑是一種奢侈卻不張揚的享受。

  莫離略抬了抬手指,正微微鬆一口氣,卻又突然覺得身上衣物有些異樣。她心中一凜,正待坐起細看,門外卻響起沉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她轉頭朝門口望去,一聲「任夫人」差點脫口而出。

  一身白衣,白紗覆面,來人和曲無容幾乎是一模一樣打扮。然而她的風姿之美,或許只有那位任夫人秋靈素足以比肩。

  傳說齊東昏侯蕭寶卷曾命人用金箔打造鋪地蓮花,讓寵妃潘玉兒裸足行走其上,所以後人用「步步生蓮華」來形容女子的腳步輕盈曼妙。可是此刻這緩步而行的女子卻讓人覺得,金箔在她足下只怕還嫌兀贅,徒然汙了顏色。

  「君姑娘,你醒了。」

  聽著這無比悅耳的聲音,莫離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終於明白為何眼前人被評為世上最美麗也最可怕的女人。因為,直到現在她才看見跟隨石觀音身後,那個發出沉重足音的魁梧大漢。

  雖然蒙著面紗,石觀音的風華卻已經幾乎掩蓋一切。

  強自集中起精神,她從床上坐了起來,欠身道:「江左君莫離,見過夫人。」

  那雙顧盼生姿的美目落到她身上,停留許久之後,石觀音才終於柔聲開口:「久聞君姑娘大名。妾身一直很好奇,是什麼樣的女子才能讓無爭山莊的原少莊主傾心……如今看來,姑娘的醫術應該確為高妙了。」

  言下之意,原隨雲對她不過是利用而已。

  莫離自然聽得明白。她緊緊咬了下牙壓住怒氣,才開口道:「莫離學醫時日尚淺,多謝夫人誇獎。不過夫人這麼說,未免看輕了原隨雲和無爭山莊。」

  「是麼?君姑娘若喜歡這樣想,自然也好。」石觀音淡淡一笑,突然轉移了話題,「不過,姑娘忒謙了。聽犬子說,神水宮主都已經將天一神水的破解之法傾囊相授,姑娘之能著實讓人刮目相看。」

  莫離頓時一凜,心念飛轉,索性不去掩飾臉上的錯愕之意,開口道:「無花大師只怕誤會了。宮主只是贈我解藥,並未傳授其中奧秘。」

  「哦?」

  「天一神水素來代表神水宮的威望,夫人真以為陰姬會把它的秘密告訴一個外人麼?」

  面紗後,那雙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她:「難道姑娘就沒有好奇去研究一下這解藥麼?」

  「自然是有的。」莫離似是自嘲地笑了笑,隨後反問,「我想,夫人一定也研究過無花大師身上的那瓶天一神水吧?」

  石觀音默然片刻,終於還是點了點頭:「天一神水確實奧妙無窮,被犬子大意失落,實在可惜了。」她的聲音隨即恢復柔和,問道,「對了,姑娘穿著的這套衣服是否合身?」

  她的心口一緊,低頭看了看身上嶄新而陌生的衣服,才重新抬眼:「很合身。莫離多謝夫人賜衣。」

  「君姑娘不必客氣。這大漠風沙恣肆,妾身做為主人,自然不好意思讓姑娘穿一身髒衣睡著。」石觀音的聲音溫柔,彷彿真是個慇勤好客的主人一般,「對了,姑娘已經躺了兩天了……你就不問問我,這兩天來發生了些什麼事麼?」

  莫離呼吸一滯,腦海中瞬時閃過好幾個念頭,正欲張口,卻看見石觀音似是不經意般,朝身後的大漢掃了一眼。

  她有些怵然地順著望去,這才驚覺,大漢赫然正是竹船上曾衝著她笑的那一個。

  難道,石觀音竟然──

  瞬時,莫離只覺得那雙眼睛帶著說不出的陰險惡毒,讓她頭皮炸麻,一股寒意升起,凍住了肺腑也生生噎住呼吸。

  之前兩相權衡下她冒險做出的選擇……終究是錯了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12:25 A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二十六章  調虎離山誰得計

  四肢冰冷,可是思路卻突然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莫離隱約知道,這是人在極度緊張或恐懼時會產生的本能反應。

  她也知道,若在此時丟失了這份最後的冷靜,那麼就真的只能任憑石觀音宰割了。

  所以,緊緊握起藏在衣袖中的手,她將目光鎖在一塵不染的石地上,輕聲開口:「原來莫離已經睡這麼久了麼?真是叨擾夫人了……這兩天來發生的事,在下自然願聞其詳。」

  也許是因為心跳如鼓,這聲音連自己聽來都覺得有些遙遠。但是,總算語調依舊平靜無波。

  石觀音略帶審視的目光似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最後終於輕輕一笑:「姑娘睡得很沉,我便讓阿鐵來為姑娘更衣……」她頓了一頓,才悠然接著道,「不過,被無容那丫頭攔下了。她說姑娘既然擅長醫毒之術,身上想必藏著些東西,被粗手粗腳弄壞了可不好。所以,是她替你換的衣服。」

  「那麼,對曲姑娘多有麻煩了,莫離甚是過意不去。」欠了欠身,她故作平靜地說道,其實此刻胸腔裡滿滿的鬱氣激盪流竄,心底百般起伏翻湧,也只有自己才明白。

  如果石觀音說的都是真的……那麼,她可欠了曲無容一份天大的人情!

  「君姑娘客氣了。」石觀音一笑,輕輕抬手,便見她瑩潔的玉掌中赫然躺著一隻雕工精美的青玉鐲,「說起來,姑娘的這只鐲子很是特別。」

  莫離立刻下意識地摸了摸右腕,隨後垂下手,低聲道:「這玉質地不算上乘,但確實是託人在江南打造的,難得能入夫人的法眼。」

  「大漠地境荒蕪,連些個普通的漆器,在這裡也算得上珍貴,更遑論這般工藝精巧的東西。」石觀音淡淡說道,「姑娘既然覺得麻煩到無容,我便代她向姑娘討了這鐲子,姑娘以為如何?」

  「夫人……在下本該答謝曲姑娘,夫人若覺得好,就請拿去吧。」莫離眼神微斂,在頓了一頓之後,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石觀音沈默片刻,突然笑了起來,柔聲道:「妾身和君姑娘說笑的。姑娘遠來是客,我這個主人又怎麼好意思向客人索取東西呢?」

  說著,便見白紗輕揚,她的身形一晃來到床前。

  莫離本能地縮了一縮,但自知此刻遠不是石觀音對手,終於還是緊緊咬住嘴唇,強行按捺下後退的衝動。

  在她屏息注視下,石觀音執起她的手,輕輕將那鐲子套在了她腕上:「這個不知是不是原公子贈送的信物呢?姑娘還是好好戴著,別弄丟了。」

  「多謝夫人。」她輕聲說道,語調終於還是帶上了一絲微顫,臉色已然變得煞白。

  「君姑娘客氣了。」石觀音翩然退至門口,悠然道,「妾身現在要去看看姑娘的兩位朋友,就請姑娘作陪,好麼?」

  莫離深深地吸了口氣:「夫人相邀,敢不從命。」

  雙足才剛落地,尚未站直身子,便已險些跌坐下去。她連忙伸手拉了一把床幃,這才勉強穩住身形。

  「姑娘身子還是欠安麼?」面紗後,石觀音眼中似閃過愉悅的神色,溫聲說道,「如果走不動,我讓阿鐵抱你過去可好?」

  莫離不敢去看那精赤著上身的大漢此刻是什麼表情,咬牙道:「這兩日承蒙夫人關照,在下身體並無大礙,豈可再有所勞煩。」

  「那好吧,姑娘可要跟上了。」石觀音轉身朝門外走去,又輕描淡寫地吩咐那大漢,「阿鐵,你隨著君姑娘。如果她使不上力氣,就幫她一把。」

  這……擺明了就是欺負她身中迷藥,使不上力!縱是以前經歷生死一線的危機,也不曾被如此戲辱過,莫離臉上克制不住地燒燙起來,只能緊緊咬著牙關,硬是不讓突然凝聚的酸楚湧上眼眶。

  略帶顫抖地吐出一口長氣,她緊緊揪住袖口,踉蹌地跟在石觀音身後走出屋子,努力不讓自己摔倒。

  既然已過兩天,原隨雲相必知道了她被擒的消息。他……一定會想辦法救她。

  所以在那之前,她不能喪失了應有的冷靜。

  茂草蔥翠,池水清澈。沙漠中的這一片綠洲,彷彿是從旅人最美好的夢境中幻化而出。

  一頂頂寬裕的帳篷架設在綠洲畔,遠看聲勢頗為浩蕩。只是此刻時近正午,營地卻空空蕩蕩,幾乎不見人煙。寥寥無幾的守衛來回走動,臉上都帶著幾分懶散的漫不經心。

  延城收復,偽王被殺,龜茲的這場政變似乎已經塵埃落定。如今只等剿殺了最後的兩名叛臣主謀,眾人就可以結束這餐風宿露的生活,回到繁榮的國都。

  例行公事地在幾座大帳間巡邏,他們並沒有留意到,屯糧的那兩座帳篷前,站立的士兵姿態顯得有些僵硬。

  人影一閃,一身勁裝的女子越過泥塑木雕般的守衛進入帳內,伸手入懷,掏出了火摺子。

  火光照亮黑漆漆的帳內,她的手卻突然一僵。

  在這本該堆滿麻袋雜物的地方,居中空地上卻鋪著華麗的繡毯,上面還放了好幾個軟墊。五官清俊的少年斜靠在軟墊上,彷彿是在家中一般閒適。

  「你──」

  「長孫姑娘,好久不見。」原隨雲淡淡一笑。

  「原公子。」長孫紅眼珠轉了轉,露出笑容,「公子真好興致,黑燈瞎火地坐在這裡。」

  「在下本就是個瞎子,有沒有燈火並無區別。更何況食人之糧,總得先確認那糧中無毒才好……姑娘以為如何?」

  「公子既然知道食人之糧,這糧食的主人如今危在旦夕,公子不去救麼?」

  原隨雲劍眉微揚,笑道:「有四百軍士隨行,還有姬兄和胡兄兩位高手護駕,龜茲王想必安全得很,何來危在旦夕一說?」

  長孫紅臉色一變:「難道主帳中的──」

  「不過替身而已。」原隨雲說著,突然一揮袖,但見微弱的寒芒閃過,細若牛毛的碧針被拂落在地。

  「姑娘用這招來對付在下,不覺得太狠毒了一些麼?」他淡淡問道。

  長孫紅咬了咬嘴唇,突然一跺腳,揚聲叫道:「喂,臭和尚!再不出來,你老婆就要讓人給宰啦!」

  「阿彌陀佛……貧僧現在才知道,老婆果然是不能亂認的,否則後患無窮。」溫悅的聲音響起,無花面帶微笑,緩緩步入帳內。

  「如今中原武林差不多都知道這位長孫姑娘是大師的妻子,便讓她多喚幾聲又如何?」原隨雲一笑起身,爾雅地深揖為禮,「一別數月,大師安好?」

  「託福。今日見原公子清揚如昔,貧僧甚是欣慰。」無花目光閃動,一語雙關地微笑回禮,「說起來,貧僧近來在中原名聲大噪,還是拜原公子所賜吧?」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無花一瞬不瞬地盯了他片刻,終於開口道:「公子不緊張麼?」

  「緊張?」

  「是啊。原公子應該清楚,你我實力相當,若單打獨鬥,誰都難以佔到上風。」他朝長孫紅看了一眼,接著道,「不過,如果貧僧和賤內聯手,對公子只怕大大不利吧?」

  原隨雲笑了笑:「大師以為我沒想到麼?」

  話音未落,他身形已動,朝著長孫紅直撲過去!

  長孫紅連忙側身迴避,卻見原隨雲袍袖倏然揮出,揚起一股勁風,熄滅了那火摺子,帳內頓時陷入一片純然的黑暗之中。

  只聽見拳腳聲如暴雨激烈,其中突然攙入壓抑的悶哼,隨即是一聲女子的驚呼。嘶啦一聲,帳篷被扯開一個長長的口子,陽光瞬時直瀉入內。

  兩條人影立刻從那縫隙間破出,一先一後,風馳電掣般朝遠處飛縱。

  無花聽著身後如影隨行的衣袂破風之聲,面色漸漸沉下,額頭上滲出細碎的汗珠。

  少林向來注重外家功夫,輕功算不得頂尖,然而他暗中修習的忍術卻是以輕功見長的。原以為他也只比楚留香稍遜了一籌,可是此刻不論他如何改變身法,竟是全然無法擺脫緊緊尾隨的那個人。

  原隨雲怎能落足絲毫不疑?他……真的是個瞎子麼?

  無花咬了咬牙,足下一頓,猛然折回身子,揚手揮出一片暗器。

  烏光帶著淩厲的風聲,鋪天蓋地罩下,原隨雲向前疾行的身影驟然凝滯。也看不清他是如何行動,只覺得那步子似乎轉得悠閒很隨意,然而下一瞬間,暗器便全都噗噗地埋入他身後的沙地中。

  而他的雙掌,也已經不偏不倚地迎上無花襲至肋下的拳頭。彷彿無花本就是朝他拍攏的雙掌間遞送招式,等著被他夾住。

  無花只得倉促撤招,遠遠地躍後幾步,變色道:「東瀛甲賀客的『大拍手』?」

  「我就知道大師會認得。」原隨雲淡淡一笑。

  無花頰上肌肉微微抽動,終於失去了一貫溫雅鎮定的神采。他叱喝一聲縱起身形,只不過這次拳風不再是剛猛渾厚,卻變得飄忽輕靈,幾乎無聲無息,虛實難辨。

  鋪天蓋地的掌影當頭罩下,原隨雲的神色卻依舊平靜,彷彿什麼也不曾察覺。直到最後一刻,才輕描淡寫地揮出袍袖。

  那看似飄逸的一招,卻挾帶狂風席捲,暫態漫天的掌影便如落葉般被吹散了。無花臉色一沉,立刻變掌為指,赫然是少林聲名遠颺的絕技「一指禪」。

  原隨雲身形驟變,下盤看來似乎紋風不動,然而人已經移開數尺。無花隱帶雷霆之勢的指風只堪堪觸及他飛揚的衣角,而他切向無花胸腹的一掌已隨後遞到。

  兩人的激鬥揚起了半天高的沙塵,看來十分驚心動魄,然而他們的姿態卻還是那樣優雅瀟灑,只是越打越快,幾乎已經看不清招式。

  漸成漩渦的沙塵一點點吞沒了那兩條身影,許久之後,突然從那黃沙迷漫中傳來一聲轟然巨響,沙塵直向外噴射,在地上形成了一個清晰的圓圈。

  一陣風颳過,沙圈中央的兩條人影漸漸顯現。他們對面而立,良久之後,無花才輕輕嘆息了一聲:「當初在濟南時,公子出手未盡全力吧?」

  話音未落,他的嘴角已緩緩滲出一絲鮮血。

  原隨雲淡淡笑了笑,語聲依然溫雅平靜:「圍子山崖頂是我和大師第一次交手,若立刻暴露出全部底細,在下以為實屬不智。」

  「你就不怕救不了任夫人?」

  原隨雲軒眉微揚:「她是死是活,對在下很重要麼?」

  「你──」無花眼珠轉了轉,終於笑道,「說得也是,任夫人和公子本就非親非故。不過,君姑娘如今正在家母那裡作客,公子難道也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這事在下自然已經知道。只是,不把龜茲王這裡的事情了結,我又怎能放心前去拜訪令堂?」原隨雲神色不變,緩緩說道。

  無花愣了一愣,隨即大笑起來:「可憐君姑娘當初聽見公子的消息就亂了心神,貧僧才能將她請出延城。原來她在公子心裡的地位,卻也不過如此!」

  原隨雲靜靜面對他,什麼也沒有說。

  無花目中閃過一絲詫異:「公子不反駁麼?」

  「反駁?」他雙手背負,露出了一絲含意不明的笑容,緩緩道,「人生苦短,我何必去和一個死人爭論什麼。」

  無花張口欲言,臉上卻突然一陣扭曲。隨後,他像是個被驟然扯斷線的木偶,以一種詭異僵直的姿態,緩緩地仰天倒落在沙地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12:39 A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二十七章  誰家春閨夢裡人

  「你……竟然……」

  原隨雲緩緩跨前兩步:「大師覺得很意外?」

  僵直地躺在地上,無花臉色變幻不定,半晌才長長吐出一口氣:「無爭山莊的原公子居然也會用這種卑劣手段,當真出人意料。」

  「和大師的淫亂女色比起來,這實在算不得什麼。」原隨雲淡淡說道,「更何況,剛才大師提起莫離,無非是為了要我分心罷了。若不是在下先下手為強,這會躺在地上的人,只怕就得換一個了吧?」

  無花沈默了片刻,嘆道:「公子洞察入微,貧僧也只能服輸。只是貧僧還有幾件事情不甚明瞭,公子能否為我解惑?」

  「大師請問,在下自然知無不言。」原隨雲微微一揖。

  「公子怎麼知道貧僧會來此地?」

  「因為在下知道,令堂如此大方將極樂之星交付,必定別有用心。而她臨走時留下那串茉莉,提醒我莫離在她手上,也無非是為了將我和胡兄、姬兄分開。」原隨雲淡淡笑了笑,「只是,若非後來在下想起了香帥的一番話,還真猜不透令堂的用意。」

  無花的臉色微微一沉:「楚留香?」

  「大師還不知道吧?在去半天風的客棧之前,其實我已見過香帥。當時他告訴過我,龜茲王妃很有些古怪。」

  「他──」

  「大師終究還是低估了他吧?」原隨雲緩緩道,「此人心智武功都屬當世少有,只是玩世不恭的樣子卻不知騙了多少人。」

  無花也不由地苦笑一聲:「不錯,貧僧早已視他為此生勁敵,潛心研究他多時,卻還是低估了他。」他頓了頓,接著道,「不過,龜茲王妃素來體弱,家母不在時亦有訓練多時的人代替,所以龜茲王始終不曾懷疑。公子又是如何說服他的?」

  「正因為龜茲王深信令堂就是他的愛妃,所以香帥縱發現其中有古怪,也一直不曾輕舉妄動。不過,在下並不像他那麼憐香惜玉。」原隨雲笑了笑,悠然道,「要一個人開口是有很多方法的。有些時候,楚香帥實在比在下要君子得多。」

  無花默然片刻,終是長嘆了一聲:「家母假扮王妃既然被揭穿,龜茲王也不是庸人,自然知道我等是要調虎離山,然後對他下手。所以,他才會將此地一切留給公子調度。就連剛才的那頂帳篷,也不是普通的帳篷吧?」

  原隨雲微微頷首:「那確實是特意加厚過,且在布料夾層塗有黑漆,所以毫不透光。在下本就顧慮大師會有幫手,自然考慮得周詳些。」

  無花笑了笑:「公子果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看來……是不打算留貧僧活口了?」

  原隨雲並未回答,只是靜靜問道:「大師要問的話,是否都問完了?」

  「是的。」

  「那麼──」

  無花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躍了起來,笑道:「原隨雲,你真以為──」

  話音未落,他的腳下突然一個踉蹌,不由自主地往前跨了一大步,幾乎站立不住。

  「這種毒藥確實很卑鄙,如果不是對上大師,我還真不想用。」原隨雲彷彿看得見無花的一舉一動,輕嘆了一聲,「唐門秘毒,豈是這麼容易就能化解的?若不是想讓大師運功抵抗,激出這毒藥真正的功效,我又豈會陪大師說這麼多話。」

  無花臉色變了幾變,一時語塞。

  原隨雲笑了笑:「大師請放心,目前我並不打算殺你。」

  「哦?」

  「如果沒有大師作陪,在下還真不太敢去見令堂。」他溫雅微笑道,「這毒要到三日後才會發作,不知我是否能用解藥和令堂做筆交易?」

  無花緊緊地盯著他,良久,突然仰頭大笑起來。他的身形本就已經搖搖欲墜,這麼一來立刻支撐不住,跪倒在了沙地中,只是雙肩猶自微微顫動著。

  「大師笑什麼?」

  「原隨雲啊原隨雲,你終究還是太自信了。」

  「你──」

  無花的嘴角突然又溢出血絲,只不過這次卻帶著觸目驚心的黑紫色。他的呼吸漸漸粗重,臉上也蒙上了一層死氣沈沈的青灰色。

  原隨雲聽得分明,臉上終於閃過一絲詫異之色,隨即微微低頭,輕嘆了一聲:「這……是令弟當日用的毒?」

  「不錯。當日我沒有服下,不過因為未到窮途末路。但是──」儘管額上冷汗涔涔,他的面容依然平靜,只是此刻眼中卻流露出一絲悲涼來,「你以為我的死活,家母當真會在乎麼?」

  原隨雲只能默然。

  無花嘴角湧出更多黑血,卻還是直直瞪著原隨雲,突然吃吃笑了起來:「其實,你比我更可憐……你若還沒對那君莫離厭倦,就最好……別讓她知道,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他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人也終於撲倒在沙地上,讓漫天的風沙掩去了他最後的話:「原隨雲,你記住……我並非為你所敗……」

  原隨雲靜靜地站在那屍體旁,神色莫測,許久之後才終於回頭:「你們來了。」

  「少主。」趕上來的兩人立刻趨前見禮。

  「看看他死了沒?」他淡淡吩咐了一聲。

  「是。」一人蹲下檢查片刻,抬頭道,「已無心跳呼吸,且七孔流血,確實死了。少主,這屍體──」

  原隨雲沉吟片刻,轉身道:「隨他去吧。」

  「少主……」

  「他既然非我所殺,我也不必替他收屍。」他淡淡說道,「佛祖既能割肉飼鷹,想必無花大師亦有捨生成仁之意。」

  「長孫姑娘。」

  「原公子。」被點了穴道,又被五花大綁押在營地大帳中,長孫紅卻還是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情,有些懶散地抬眼,「無花死了?」

  「是。」

  「你殺的?」

  原隨雲笑了笑:「不,是他自己。」

  「哦?倒也不愧是南宮靈的兄弟。」長孫紅撇了撇嘴,嬌笑道,「那麼,我應該恭喜原公子了?」

  「恭喜倒也不必。如果姑娘能帶我前去拜訪尊師,在下不勝感激。」

  長孫紅的眼珠轉了轉:「如果我不願意呢?」

  「在下自然是有辦法讓姑娘開口的。」原隨雲沉聲道,「我是如何對付那龜茲假王妃的,需要讓人說給姑娘聽麼?」

  「你──」長孫紅臉色微變,目光閃動,「姓原的,你竟然威脅我?你可知道我是誰?」

  「在下派人打聽過,略能猜到一二。」他的語聲也冷了下來,「那麼,姑娘也要知道,當年我並沒有虧欠尊府什麼。今時今地,如果姑娘執意耽誤我行事,就別怪我不講情面。」

  「你敢──」

  「有何不敢?」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臉上的神情卻讓長孫紅臉色微微一白,截住了話頭。她咬了咬嘴唇,突然長長嘆息了一聲:「看來,也幸好當初太夫人沒有堅持,否則我今天只怕還得倒大黴。」

  原隨雲微微揚眉:「姑娘考慮好了?」

  「我還有選擇麼?」長孫紅苦笑一聲,「你我利益本無衝突,何必傷了和氣。什麼時候動身,但憑公子吩咐吧。」

  隱藏怪峰之中的這一片房屋,竟全部有石廊連接相通,所以雖然此刻日頭毒辣,卻仍然能感覺到一絲清涼之意。

  只是摔倒在石地上,也比摔在沙土上痛得多。

  莫離已經跌了好幾跤,膝蓋布料磨損,手上也擦破皮,開始滲出血珠。只是每次抬頭迎上石觀音似笑非笑的神情,想起身後那個亦步亦趨的大漢,她也只能咬緊牙關,掙扎著爬起來繼續前行。

  沒走多遠,前面竟隱隱傳來流水之聲,讓莫離幾乎以為是自己神經極度繃緊之下產生的幻覺。然而在一個拐彎之後,飛珠濺玉的瀑布便赫然出現眼前。

  只見一片山岩經由巧匠雕鑿,凹凸有致,水流並非直瀉而下,而是蜿蜒著經過幾處錯落,才匯入底下的池中。池畔居然還疊著幾塊不知從何處運來的瘦石,因為常年近水,上面一片青翠。

  此刻石觀音盈盈站立池畔,紗衣輕揚,整個人被裹入一層薄薄水霧中,更顯得風華絕代。只見她淺淺微笑,溫軟開口:「君姑娘覺得此處景色如何?」

  「不想在這大漠荒蕪之地,居然還能見到江南園林的風光,讓人幾疑身在夢中。」莫離輕聲回答,感受著迎面撲來的清涼水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慢慢走到石觀音身側,仔細看了看那山岩,又看鋪在池底的各色鵝卵石,嘆道:「夫人構思巧妙,實在讓人佩服。」

  「哦?姑娘何出此言?」

  「戈壁灘上水源向來混濁,但經由這山岩導流,水中沙土沉澱途中,注入池裡的便已是清水,可供平日炊飲之用。」莫離笑了笑,「這工程固然浩大,卻是一勞永逸的辦法。」

  「姑娘倒也聰明,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巧妙。」石觀音也是微微一笑,「不過,卻是誇錯人了,這並非妾身的構想。」

  「那麼……」

  「設計此處的人,當年確實是個奇才,入谷的那片怪石林也是他為我打造。只可惜,現在他已變成個徹底的庸人,連自己親手設計的迷宮也走不出。」石觀音瞥了莫離一眼,悠然道,「我也不知道如今他最喜歡打掃哪處……不過君姑娘來這裡的時候,說不定見過他。」

  莫離只覺得背脊上升起寒意,一時無語。

  「對了,其實我帶姑娘來此,也不過是想讓你看看這裡的景緻。香帥和一點紅另在別處,只怕是久等了,姑娘還請隨我來吧。」石觀音輕描淡寫地丟下這麼一句話,又朝原路折回。

  莫離緊緊咬了一下嘴唇,只覺得氣血上湧,臉上因為憤怒而火辣辣燙了起來。佇立池邊的身影微顫,但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終究還是轉過身,步履蹣跚地追上了石觀音。

  自醒來後,這短短半個時辰不到,所忍受的屈辱卻已是平生僅有。以至於當她跟隨石觀音身後,終於來到楚留香和一點紅所在的那間屋子,瞬時喉嚨間竟是一陣酸澀。

  一看見她狼狽的模樣,楚留香臉上驚豔的神色立刻褪去,眼神變得銳利起來。然而在頓了一頓之後,他唇角微笑的弧度卻括大了,彬彬有禮地朝著石觀音欠了欠身:「夫人如此絕代風華,在下本該起身施禮。無奈現在身子不便,惶恐至極,萬望恕罪。」

  「香帥客氣了。」石觀音嫣然一笑,看了看他和沈默的一點紅,亦微微欠身道,「妾身剛才和君姑娘聊得愉快,卻是怠慢二位了,還請莫見怪。」

  「不敢。」

  石觀音略為頷首,隨後轉頭柔聲道:「君姑娘剛才累到了,快坐下吧。」

  「謝夫人。」她走入屋裡,迎上楚留香略帶擔憂的目光,心口一熱,輕輕搖了搖頭。

  「剛才我和君姑娘閒聊,提到柳公明了……那個人,你還記得吧?」

  才剛坐下,耳邊就響起石觀音的問話。莫離不明所以地抬頭,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這才發現曲無容靜靜地站在屋子一角看守。

  「是,弟子記得。」曲無容低聲回答。

  「說起來,這也是三年前的事了吧?」石觀音笑了笑,「當年他對你也是──另眼相看,如今你就一點都不關心了麼?」

  曲無容不知是想起了什麼,身子竟明顯地顫抖起來,胸口劇烈起伏著。過了半晌,她才終於恢復平靜,冷聲道:「他的死活本就和弟子無關。」

  「是麼?」石觀音神情莫測地看了她半晌,突然道,「你和君姑娘在延城外那番交手,我已聽無花說了。」

  曲無容沈默地垂下了眼。

  「君姑娘的內力深厚,又得原公子傳授流雲飛袖和南懷劍法這兩門絕技,實力不容小覷,卻也只能和你戰成平手。若依照無花所說,此刻只怕長孫紅也得遜你一籌。」石觀音笑了笑,「我竟不知道,原來你的武功已經精進至此了。」

  「那是您老人家教導有方,弟子不敢居功。」

  「如今無思走了,確實只有你跟我最久。就連無花,在我身邊的日子都沒有你多。」石觀音又看了她許久,才輕柔地接著道,「要殺一個自己熟悉的人,總是會容易些的。你說是麼?」

  話已至此,誰都能聽出她的言下之意了。莫離突然記起,在小說裡,曲無容是因為石觀音的逼迫而自斷一腕的。難道……這裡也會是如此麼?

  她心中一凜,緊緊盯著曲無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如果毫不知情,如果素不相識,那麼她或許可以無動於衷。可是,眼前的女子不但是小說裡她極其欣賞的人,更對她有恩……

  曲無容早已不敢抬頭,也不敢開口,只是身子微微顫抖著。

  石觀音幽幽嘆息了一聲:「我一直知道,像我這樣的女人,將來只怕不會得善終。只是不知道,殺我的人會是誰?」

  莫離張口欲言,但石觀音話已說絕,此刻她腦海一片空白,竟是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聽見耳邊自己的心跳隆隆。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滯了。她眼睜睜地看見在片刻沈默後,曲無容袖中驀然露出那柄無鞘短刀。彷彿無比緩慢地,銀刃揚起,在半空劃過優美卻凜冽的弧──

  然後,空氣中的那份凝滯突然變成了流動的潮水,從四面八方向她湧來。鮮血飛濺,在莫離胸前灑落一片。而她的手,已經緊緊扣住了曲無容握刀的手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12:47 A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二十八章  動靜不過懸一念

  「姑娘好快的身手。」片刻靜默之後,石觀音的聲音悠悠響起。

  事已至此,莫離心裡反而平靜下來,目光落到曲無容手臂上。那一刀砍得極是用力,自己倉促之下出手阻攔,也只是將刀鋒帶偏了一些,利刃依然在她手臂上拉開了一道鮮血淋漓的口子。

  但總算並非重創,那隻手是保住了。

  緩緩鬆開她的手腕,莫離轉身面對石觀音,笑了笑,輕聲開口:「夫人可聽說過烏戈山離的神花?」

  石觀音目光閃動:「願聞其詳。」

  「烏戈山離地區乾旱少雨,土壤沙質,草木難以生長。所以當地人處理傷口多用蜂蜜,甚至會利用穀物上的黴變。但是,在那裡卻也生長著一種異常美麗的花,汁液和果殼都有鎮痛催眠的效果。人們認為那是神賜給他們的禮物,所以稱它為神花。」

  莫離緩緩說道,「這所謂的神花,就是後來經由波斯傳入中土的米囊花,也就是夫人種植的罌粟。」

  石觀音沈默片刻,點了點頭:「聽聞姑娘那裡有烏戈山離的藥典譯本,如此說來,會知道這花也不奇怪。只是妾身還有一事不明,萬望垂教。」

  「不敢當,夫人請講。」

  「姑娘想必是在剛入谷時就服下解藥吧?只是妾身這裡一向少有外客,姑娘又怎麼知道我種了罌粟花?」

  「因為彭家兄弟。」

  「彭家兄弟?」石觀音微一沉吟,微微笑了起來,「是了,我讓長孫紅給那幾個蠢貨下毒,其中確實含有罌粟。」

  莫離點了點頭:「當初受無花大師……邀請,在竹船上我就備下解藥,經過花海時吞了下去。所以,醒來時已經恢復力氣。」

  石觀音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眼:「如果姑娘早點服下那解藥,豈不是根本就不會昏過去?」

  「但是若那樣,在下身上的穴道恐怕沒那麼容易解開。而且,也太容易被看出破綻。」所以她才冒險讓自己陷入昏迷中。只是,她畢竟低估了石觀音的卑鄙,若非曲無容插手,險些就鑄成無法彌補的悔恨。

  想到這裡,莫離目光沉斂,心中更無後悔,靜靜地盯著石觀音。

  「姑娘太謹慎了。剛才一路上你不是就掩飾得很好麼?連妾身都被你瞞了過去。」石觀音突然笑了笑,「不過,也許我應該感激你。」

  「夫人?」

  石觀音去已經把目光移到了曲無容身上:「傻丫頭,我也不過是和你開個玩笑,你卻去砍自己的手做什麼?」

  白紗掩去了曲無容臉上的表情,只是那眉眼間似閃過許多複雜難懂的表情,胸口亦劇烈起伏著。她的臂上依然有鮮血不斷滲出,然而她卻似已完全忘記了那道傷口,怔怔地任長袖被染紅一片,觸目驚心。

  石觀音輕輕一嘆,放柔了聲音:「你最近心緒不穩,還是別操勞太多,好好歇幾天吧。」

  話音未落,衣袂飛揚。莫離只覺得一陣狂風擦過身邊,耳畔已響起曲無容的悶哼聲。

  石觀音的出手實在太快也太突兀,當她本能地想要阻攔時,已經慢了整整一拍!

  莫離心頭一縮,脫口而出:「夫人──」

  「君姑娘不必擔心。她是我的徒弟,難道我還會殺了她麼?」石觀音一笑收手,淡淡說道,「我不過是封了她的穴道而已。凡是我的弟子,被這手法封住穴道,就不能妄動內力,否則必受反噬。」

  莫離轉頭望去,只見曲無容一手按著胸口,慢慢站直了身子。她的眉頭緊皺,顯然正忍受著莫大的痛楚,卻沒有再哼一聲。

  石觀音若有所思地望著兩人,繼續說道:「可惜,這法子對外人卻沒有絲毫效果。君姑娘,你太聰明了些。你說,我該怎樣才能──」

  「夫人。」楚留香突然開口喚道。

  被打斷了話,石觀音倒也似不生氣,轉頭微笑應道:「楚香帥。」

  望著她的盈盈笑容,楚留香一時倒也不知該說什麼了。他頓了一頓,方開口道:「還請夫人高抬貴手,莫要為難君姑娘。」

  石觀音秀眉微挑,轉頭笑道:「君姑娘,連名動天下的盜帥都為你動心,妾身還真是有些妒忌了。」

  楚留香的眼神微斂,臉上微笑卻依然不變:「夫人誤會了。」

  「哦?」

  「在下並不是在為喜歡的女孩子求情,只是在遵守一個男人之間的約定。」楚留香連看都沒朝莫離看上一眼,只是專注地盯著石觀音,淡淡笑道,「這其中的差別,夫人也許能夠明白?」

  「男人之間的約定?」

  「原公子曾經託付在下,若他不在,定要保護君姑娘周全。在下和原公子一見如故,所以他既然有所請託,在下自當全力以赴。」楚留香微微欠身,「還請夫人成全。」

  「是這樣麼?」石觀音笑了笑,不置可否。

  下一秒鐘,莫離只覺得呼吸一窒,淩厲的掌風已迎面襲來!

  隱約中,她似乎聽見旁邊有人出聲,可是卻已經聽不清喊了些什麼。

  她甚至分不出那是誰的聲音。

  只因為石觀音的掌風已變成了無形的氣牆,將她整個人罩在其中!明明那一招一式看來優雅又緩慢,可是,卻偏偏將她周身要害全部籠罩掌風之下,讓她無從還手。

  當日和曲無容在磚丘上一鬥,莫離便覺得她的招式奇詭,難以對付。可是,此刻和石觀音相比,那根本就像是小孩子的家家酒一般簡單明瞭。

  就在避無可避的時候,突然,從旁側傳來一股柔和的拉力,生生將她帶開半步。耳邊傳來砰砰兩聲巨響,氣勁四散,然後,她右肩突然被什麼尖銳之物狠狠戳了一下。

  莫離忍不住痛叫出聲,凝聚的真氣渙散,狼狽摔落地上。立刻,一個高大的人影擋在了她身前。

  肩頭傳來火辣辣的劇痛,伸手一摸,立刻沾上滿手溫熱黏稠的濕潤。莫離額頭上冷汗滲出,緊緊咬著牙關,只聽見石觀音的聲音再次響起:「原來,就連楚香帥也安然無恙?妾身真是慚愧。」

  那無論說著多麼卑鄙無恥的事情都依然溫婉動聽的嗓音,此刻終於流露出一絲冷意來。

  「夫人過謙了。罌粟的毒其實很厲害,否則,紅兄豈還會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擋在莫離身前,楚留香的聲音平穩低沉,聽不出情緒起伏。

  角落裡,一點紅死死地瞪著石觀音。

  從醒來後,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但卻一直沈默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而此刻那雙鋒銳如刃的眼中,幾乎就要噴出火來。

  石觀音漫不經心地朝他瞥了一眼,便將目光轉回楚留香身上:「那麼,香帥為何卻好好地站在這裡?」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說起來,這是因為在下有個毛病。」

  「毛病?」

  「正是。」他輕點自己的鼻尖,淡淡道,「在下的這只鼻子,就連天下最腥氣的鹹魚或者最香的炸臭豆腐,尚且聞不出一絲一毫,夫人又怎能指望它會領略罌粟花美妙的香氣?」

  石觀音頓時怔住。

  楚留香笑了笑:「其實夫人不必驚訝。在下沒有君姑娘的醫術,若非鼻子不通氣,又怎麼可能在夫人手下佔得便宜。」

  石觀音打量了他幾眼,遲疑道:「香帥難道從不用鼻子呼吸?」

  「鼻子阻塞,成天頭昏腦脹,那滋味實在不好受。所以,在下從小便發誓一定要練成一種能用皮膚呼吸的內功。」楚留香又揉了揉鼻子,笑道,「在下運氣似乎向來不錯,居然也就練成了。」

  石觀音又愣了片刻,才緩緩露出一絲笑容:「是了,香帥既然不需要換氣,輕功自然高人一等。何況天下任何迷香都難不倒你,更是大佔便宜。以前江湖上對香帥之能眾說紛紜,只是誰都沒料到,原來竟是這麼回事。」

  「一個人的鼻子居然比蛇足還無用,實在不是什麼很光彩的事。所以,在下的這個秘密一向很少有人知道。」楚留香微笑著回答。

  聽著兩人的對話,莫離眼中再次湧上濕意,這次卻並非因為疼痛。

  楚留香的鼻子阻塞,這次固然令他免受罌粟熏毒,下次卻很可能反成禍害,威脅到他的生命。然而此刻為了救她,他卻毫無保留地把這個弱點暴露給了自己最可怕的對手。

  這……需要擁有怎樣的胸襟才能夠做到!

  莫離用力眨了眨眼逼回淚水,卻聽石觀音發出一聲輕笑:「香帥居然肯將這樣的秘密告訴妾身,妾身實在有些受寵若驚了。」

  「反正遲早都逃不過夫人法眼,在下又何苦自討沒趣。」

  石觀音定定看了他片刻,突然嫣然而笑,柔聲說道:「無論如何,香帥如此坦誠,妾身總是感激在心的。妾身也有一個秘密,不知香帥可有興趣知道?」

  楚留香微微一笑,躬身揖道:「在下洗耳恭聽。」

  「那麼,香帥就請隨我來吧。」石觀音眼波瀲灩,一笑轉身。她竟沒有再回頭看屋中任何人一眼,只是嫋嫋婷婷地佇立廊下,留給眾人一個豐姿旖旎的背影。

  楚留香轉頭望向莫離,略帶擔憂的目光掃過她肩上的傷口,隨即迎上她的視線。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容,他默默地朝石觀音等候的方向走去。

  莫離垂下目光,苦笑了一聲。

  也難怪石觀音如此放心。一點紅身中迷藥行動不便,自己右肩受創,不能使力,武功也自廢了一半。而曲無容……

  她有些木然地抬起頭,卻正迎上曲無容幽深莫測的目光。沈默地與她對視片刻,曲無容冷冷開口:「你後悔了嗎?」

  莫離咬著嘴唇停頓片刻,終於嘆了口氣,略帶沙啞地回答:「兩者皆有。」

  想起楚留香堅定維護自己的身影,她的心頭沉重,低聲道:「如果香帥因為我而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這輩子都無法釋懷。但是,我不後悔剛才攔下你。」

  曲無容靜默片刻,突然道:「你身上這套衣服是我換的。沒有別人碰過。」

  心裡最後的一絲疑慮終於消散,莫離呼出一口氣,忱摯地頷首道:「我知道……謝謝你!」

  「你是為了這個才出手?」

  是麼?她微微一怔,思索片刻,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坦然道:「不是。其實……也不為什麼。」

  即使曲無容不曾對她有恩,她還是會這麼做。也許……只是不忍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女子自斷手腕。

  也許只是因為,每個人一生中,總難免會有那麼幾次不計後果的衝動。

  曲無容古井般幽深的眸中似被投入一顆石子,暫態激起層層漣漪。她的呼吸又有些急促起來,雖然被面紗遮去了表情,微微顫抖的身子卻早已洩露一切。

  怔怔地站了半晌,她突然扭過頭,幾近狼狽地快步朝門外走去。

  「站住!」

  出聲的,竟是一直沈默著的一點紅。而曲無容也果真停下了腳步,只是沒有回頭。

  「你以為自己的命很值錢麼?」

  這句話問得實在很莫名其妙,也很不客氣。可是曲無容卻似聽懂了,渾身狠狠震動了一下,霍然轉身,目光炯炯地瞪著他。

  「你說──」她突兀地止住話頭,掙扎片刻,啞聲問道,「你怎知道?」

  一點紅依然面無表情,卻微微點了點頭,那懾人的眼神幾乎讓人不敢逼視:「我知道。」

  兩人的視線交會,良久都不曾分開。那裡面到底包含了些什麼,恐怕也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了。曲無容終於微一頷首,眼中似蒙上一層水光,聲音卻依舊冰冷:「放心。我的命值多少,我清楚得很。」

  「很好。」一點紅亦冷冷說道,隨即閉上了眼睛,不再看她。

  曲無容卻又凝視他片刻,這才緩緩轉身朝外面走去。在跨出門檻前,她頓了一頓,回頭對莫離道:「欠你的,我一定會還。」

  「你──」莫離張口欲言,曲無容卻已逕自離去了。

  「她會做到的。」

  一點紅冷漠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只見他已重新睜開眼睛,正望著曲無容離去的方向,淡淡說道:「她會還你,也會小心的。」

  所以,剛才他其實是在告誡曲無容不要衝動行事,讓自己和楚留香白白冒險?這兩個人的溝通方式還真是──

  特別。

  莫離苦笑了一聲,低語道:「她本就不欠我什麼……」

  甩了甩頭理清思緒,她四下打量了片刻,見確實無人,飛快地摸出一顆蠟丸,朝一點紅丟去:「給你。」

  「什麼?」

  「解藥。」莫離迎上他的視線,輕輕嘆了口氣,「眼下雖然晚了些,但總是聊勝於無。」

  一點紅似乎還想問些什麼,遠處卻又隱隱傳來人聲。他的臉色一變,立刻捏碎蠟丸,仰頭吞了下去。

  嬌笑軟語伴著輕盈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兩道鮮豔的身影映入眼簾。

  只見兩名少女一穿鵝黃衣裙,另一個則一身石榴花般的紅色。兩人的衣裳都極其飄逸美麗,並不遜於神水宮門下,只是容貌卻差了不只一截。

  這兩人打量了一點紅幾眼,露出些許好奇之色,隨後目光落到莫離身上,便一起隱去了笑容。黃衣少女撇了撇嘴,冷冷道:「師父命我二人前來看守。你們就乖乖坐著吧,別耍花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12:55 A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二十九章  死生只在翻掌間

  等待的時間,永遠都是最為緩慢難熬的。

  一點紅不耐那兩個少女頻頻窺探的目光,索性閉起了眼睛,想來是在暗中調息,催發解藥的藥效。留下莫離一人,自然更不願意和她們大眼瞪小眼,也就如法炮製,安靜地閉目養神。

  她肩上的傷已經潦草包紮過,漸漸止住血了。那兩個少女誰也不肯為她去取傷藥,所以此刻盤坐地上,莫離只覺得創口一跳一跳,火辣辣疼得厲害。

  只是此時此刻,她卻幾乎有些感激她們。因為,這份疼痛多少轉移了她的注意力,讓她不至於陷入徹底的焦慮之中。

  楚留香單獨面對石觀音,現在……到底怎麼樣了?雖然前世看小說時,只覺得此人吉星高照,幾乎無所不能,可是當書中踏月留香的神仙人物變成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莫離便失去了看待故事的超然心境。

  剛才她對曲無容說的話,句句都是真心。如果此時楚留香有個三長兩短,那麼,縱然她最終能夠安然脫身,這輩子必也無法釋懷!

  也不知坐了多久,莫離只覺得四肢越來越冰冷,額角隱隱滲出冷汗,指尖也不停顫抖著。就在她幾乎忍耐不住,想要睜開眼睛時,門外突然響起一聲低低的嘆息:「姑娘們可知道這戈壁灘上黃沙連天,每天得掩埋多少人……你們已經生活在這麼美麗的地方,就不能對別人好些麼?」

  她的心頭一震,猛地睜開眼睛,剛好捕捉到楚留香輕煙一般閃入屋中的身影。然後,兩個被點中穴道的少女便軟軟倒了下去。

  「香帥!」

  「小離。」楚留香微微一笑,見她掙扎欲起,便伸手扶了她一把。他的臉色有些慘澹,身上也透出一種說不出的疲憊感,但是雙眼卻似乎異常明亮。

  莫離的視線越過他肩頭望向門外,悄聲問道:「石觀音呢?」

  楚留香頓了一頓,才低聲回答:「死了。」

  此言一出,莫離頓時愣住。就連一點紅也不禁動容,霍然站起身來,緊緊盯著他的背影:「你殺了她?」

  楚留香轉身面對他,搖了搖頭:「她……自盡了。」

  一點紅的眼中頓時散發出懾人的光彩。剛才石觀音和莫離動手,他在一旁也看得清清楚楚,自然可以想像,楚留香的那一戰該是多麼驚心動魄。

  莫離櫻唇微啟,卻還是說不出一句話。

  石觀音……居然死了?雖然在小說中,她確實是因為敗給了楚留香而自殺身亡,可是在經歷這麼多波折風險之後,乍聽見這麼個消息,心中卻只有滿滿的難以置信。

  「小離,你沒事吧?」  那帶著關切的問話在耳邊響起,讓她猛地回過神來。莫離點了點頭,深深地吸一口氣,這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沒事……香帥,被發現了麼?」

  因為此刻心中太過震駭,她問得有些沒頭沒腦,楚留香卻聽懂了她的意思,搖了搖頭:「還沒有人發現。」他輕咳了一聲,又接著道,「一時半刻,也絕對不會有人去打擾。」

  像石觀音這樣的女人,將一個英俊男子帶回寢室,還能是想做什麼?而又有哪個弟子,敢去打斷師父的這種好事?

  莫離點了點頭,思路終於漸漸清晰起來。她轉頭望向一點紅,問道:「藥效開始發揮了麼?」

  一點紅微微頷首。

  「小離已為紅兄解毒了麼?好極!」楚留香輕輕將地上那兩個昏迷的少女抱至角落,轉身道,「事不宜遲,我們快走。」

  「香帥,」莫離遲疑了一下,緩緩道,「我想到石觀音屋裡去看看。」

  「為什麼?」楚留香皺眉問道,但隨即眼中閃過一絲了悟,「你要為原公子找毒方?」

  「嗯。」她咬了咬嘴唇,「等那些人發現石觀音死了,谷裡必然大亂。我怕等下次回來,這裡已經……」

  楚留香默然片刻,嘆了口氣:「是我疏忽了。明明知道你們來到戈壁灘就是為了這個,剛才竟忘記代為搜查。」他頓了頓,轉頭望向一點紅,「紅兄?」

  「同去。」

  依然是那樣冷漠又惜言如金的聲音,此刻卻讓莫離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她朝兩人深深一揖,沙啞道:「多謝!」

  「這麼客氣可就見外了。」一隻溫暖的大手立刻扶住她的身子。楚留香目中閃動著溫暖的關切,微笑道,「如果傷口沒有大礙的話,就快走吧。」

  石峰中的這一片房舍佔地頗廣,該是住著不少人的。但也不知是否因為日頭毒辣,三人一路上居然沒撞見什麼人,只剛離開房間時,遠遠看到有幾個少女戲鬧走過,也被輕易避開了。

  石觀音的起居之所,其實就在她剛才帶莫離來看過的那道瀑布附近。走到這裡,更是連半個人影都不見,想必因為少女們知道她們的師父在「會客」,自動自發避開了。

  走過瀑布底下,楚留香微微側頭,低聲道:「過了這裡,前面轉彎就是了。」

  「嗯。」莫離答應一聲,心裡不安的感覺卻在漸漸擴大,手心汗濕一片。

  正在這時,楚留香的腳步突然一頓,低聲道:「有人!」

  然而,瀑布的隆隆水聲使所有人的聽力都打了個折扣,此刻察覺想要避開,卻已經來不及了。前方拐角處已然折出一個白色的人影,正朝著他們直奔而來。

  那人看到他們也是一怔,猛地剎住腳步。隨後,她的身形突然劇烈地晃了一下,踉蹌著踏出半步,「嗤」地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雪白的面紗。

  這個人,竟赫然是曲無容。

  「曲姑娘──」

  曲無容一手緊緊按在胸口,嘶啞問道:「這裡為何……你們做了什麼?」

  隨後,不等任何人回答,她的手已經按上身邊廊柱上的雕飾,用力一扳。

  一陣震耳欲聾的鈴聲頓時響起,在石廊中迴蕩不絕!

  瞬時,莫離只覺得渾身血液凝結成冰,動彈不得,心砰砰地幾乎要跳出喉嚨口。

  楚留香側頭和她交換一個眼神,面色凝重,伸手將她拉到了身後。而一點紅則默默地站立她另一邊,握緊了雙拳,身子猶如槍桿一般筆直。

  縱是身中迷藥,縱是手中無劍,這個驕傲的男子依然不肯倚靠別人庇護。哪怕,此刻他的身手或許比她還不如。

  鈴聲依然大作,長廊中卻還是只有他們四人,左右不見人影。

  石觀音的弟子們對於警鈴怎會如此怠慢,竟無一人例外?

  咯啦一聲,曲無容將機關扳向另一邊,那響徹雲霄的聲音嘎然而止。她睜大了眼睛,似有些茫然地環顧四周,彷彿早就料到如此結果,心裡卻還是不敢置信。

  楚留香忍不住輕咳一聲:「曲姑娘……」

  「你們……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所有人都被調出谷外?」

  此話一出,三人都是一怔。莫離心中不安的感覺逐漸擴大,皺眉問道:「調出谷外?」

  曲無容一手依然按在胸口,低咳了幾聲,語音略顯不穩:「沒有師父的許可,誰也不能任意出去。可是現在……」

  她沒有說下去,別人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楚留香的臉色已有些發白,喃喃低語:「難道──」

  難道石觀音沒死?否則還有誰,能夠讓這裡所有的弟子全都一聲不響,安靜地離開?

  曲無容的身子突然晃了晃,按在胸口的手猛地揪住衣襟,指節微微發白。

  莫離心裡一緊,連忙上前扶住她,伸手搭上她脈搏,臉色頓時變了:「你……怎麼傷這麼重?」

  先前見她吐血便知道不妙,但還是沒料到,她的脈象竟已如此淩亂虛浮!

  曲無容又咳了幾下,低聲道:「我和人動手了。」

  「誰?」

  「之前你見過的那個大漢。他擋了我的路,我便殺了他。」她頓了頓,突然別開了視線,沒有再說下去。

  到底是不愛惜自己,還是沒想到石觀音封她內力時,當真會用如此重的手法?莫離暗自嘆息了一聲,也不忍再問下去。

  正想扶曲無容坐下,先為她穩定傷勢,轉角處卻突然飄來一陣詭笑聲。

  「誰?」一點紅叱喝了一聲。

  紗裙的邊裾輕揚,之前被楚留香點倒的黃衫少女呵呵輕笑著,緩緩從轉角處步出。她直直面對著楚留香等人,可是卻又彷彿根本沒看見他們,眼神空洞,那平凡的面容在此刻看來竟帶著一絲說不出的妖魅。

  曲無容已經忍不住跨前一步:「你……」

  說時遲那時快,卻見一道絳影迅急無比地撲至黃衫少女背後,十指如爪,直向她後心抓落!

  黃衫少女笑聲頓止,旋身錯步避開,隨即豎掌為刃,直朝絳衣少女的手腕斬下。

  剛才神態一直頗為親暱的兩個人,此時卻彷彿不共戴天的仇敵,招招淩厲狠辣,大有不死不休的意思。

  交手數招,黃衫少女身子一擰,避開了絳衣少女抓向腰腹的手,趁此空隙,右手迅雷般朝她頸側斜斬。

  絳衣少女卻似是殺紅了眼,竟然不閃不避,手腕一翻,改向黃衫少女肋下抓去。

  眼看就要兩敗俱傷,人影一晃,楚留香已經縱身躍至兩人中間。只見他伸手在黃衫少女肘上託了一把,少女的勁力頓洩。同時,他另一手已從絳衣少女的爪影下穿過,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就這麼看似隨意而為的一抬一握,已將兩人同時制服!

  兩個少女粗重地喘息著,臉上突然不見了殺意,卻漸漸露出迷茫之色,眼波脈脈,頰上竟開始透出深色紅暈。

  她們突然張開雙臂,一起朝楚留香身上倒去,那樣子像是慾火焚身卻幾百年沒見過一個男人,早就饑渴難耐。絳衣少女甚至已經開始動手撕扯自己的衣襟。

  曲無容的眉心早就緊緊蹙起,此刻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叫道:「不好!快──」

  不等她說完,楚留香早已出手,將兩人遠遠推開。

  畢竟是踏月留香的風流盜帥,又豈會被這一點媚態所迷?

  他出手雖不重,卻暗含巧勁,兩個少女身不由己地各自蹬蹬蹬退出三步,方才重新站穩腳跟。

  楚留香望著二人,苦笑道:「姑娘們也實在忒看得起在下。」

  他的話音未落,那兩人面容突然一陣扭曲,微微張嘴似想要求救,口中卻各自噴出一股青煙來!

  莫離嚇了一跳,幾乎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可是,在她不敢置信的眼前,兩個少女臉上、手上、身上,都漸漸冒出細煙,衣服上一個個焦痕逐漸擴散。

  黃衫少女突然慘叫一聲,頰上肌膚綻裂,嗤地竄起澄亮的火苗!

  莫離忍不住伸手緊緊摀住了嘴,駭然瞪大雙眼,幾乎就要暈厥過去。

  頃刻間,兩個少女身上火苗越來越多,燃起衣物,飛速肆卷。兩人遍地翻滾卻無法撲滅火焰,慘叫聲撕心裂肺,讓人不寒而慄。

  短暫驚愕過後,楚留香立刻褪下外袍,捲起就要上前援救。

  「不可!」曲無容突然喝到。

  莫離心中一凜,突然想起自己和原隨雲在離開神水宮後遭暗算,當時林中木屋的燈光,也是這般異常澄亮的顏色。

  「香帥,火中有毒!」足尖輕點,她亦縱身上前,腦海裡竭力搜索著破解的方法。

  就在這時,絳衣少女突然撞上了石廊邊緣的雕欄,一手攀住,掙扎想要站起。

  只聽見咯啦一聲,那看似堅固的圍欄竟在她手中斷裂,然後,一大片青石板飛速抽離,地面憑空出現一個大洞。

  楚留香、君莫離都是猝不及防,頓時和黃衫少女一起,筆直往那深處墜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1:04 A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三十章  情之一字味自知

  感覺身形飛速下墜,莫離本能地提氣輕身,只是落地時依然一個踉蹌,右肩狠狠地撞上了背後堅硬處。才剛癒合的傷口迸裂,頓時痛得她一陣痙攣,眼前金星直冒。

  上方傳來一陣軋軋聲,她下意識地抬頭,只見石板重新合攏,光亮迅速縮成一線,終至消失不見。

  四周,卻並非是全然的黑暗。眼角火光閃爍,莫離轉身望去,赫然看見黃衫少女一動不動地躺倒地上,似已氣絕,屍身上猶自不斷迸出詭異的火苗,隱約照亮四周。

  心砰砰好似要跳出胸腔,莫離緊緊握著雙拳,嘶啞喚道:「香帥?」

  「小離,我在。」那低沉的嗓音響起,楚留香一晃來到她身側。此時此刻,就連他的聲音也有些不穩,但思緒依舊清晰敏捷:「剛才你說那火中有古怪?」

  被他一說,莫離也立刻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嗯,裡面藏有劇毒,千萬不能沾身!」

  「那我們快走。」楚留香四下環顧,毅然下了決定。

  「可是……」

  「留在這裡無異坐以待斃,既然這是條秘道,也許還有出口。」楚留香低聲說道,伸手在她未受傷的肩頭按了一下,「跟我身後,不要慌。」

  感受到肩膀上那令人安心的重量,莫離深深地吸一口氣,咬著嘴唇點了點頭。朝黃衫少女令人不寒而慄的屍體看了最後一眼,她沒有再猶豫,扭頭緊隨楚留香身後,向著黑漆漆的地道深處行進。

  機關合攏的剎那,一點紅已經縱身撲了上去。可是,那地面已經恢復一片平滑,彷彿剛才吞噬了三個人的大洞從未出現過。

  一點紅目中精光閃現,凝力於掌,大喝一聲劈了下去。

  他素來以快劍叱吒江湖,但內力輕功自然也已有一定造詣。雖然此刻沒有完全恢復,但這全力擊出的一掌,威力還是不可小覷。

  轟隆一聲,石磚碎裂,一點紅手上鮮血飛濺。那石地之下,竟然是厚厚的一層鐵板!他那一掌擊碎了青石卻結結實實印在精鐵上,手骨也幾乎被震碎。

  十指連心,這份疼痛可想而知。一點紅的臉上卻還是沒有什麼表情,幾乎連眼睛也未眨一下。他只是在略略一怔之後長身而起,側頭望向曲無容:「下面是哪裡?」

  曲無容的眼睛卻始終盯著碎裂的雕欄旁,那名絳衣少女已漸漸枯焦的屍體。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聲音也顯得格外低啞:「這裡的機關,很多都只有師父才知道。我……我也不知他們落到哪裡。」

  一點紅沈默了良久,突然問道:「你能不能替我找一把劍?」

  「難道你想──」曲無容吃驚地轉頭瞪他,「若師父還在這裡,你這是送死!」

  一點紅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緩緩說道:「楚留香是我的朋友。」

  殺手,註定了是孤獨的人。中原一點紅的仇家很多,朋友卻很少,楚留香甚至還是第一個。

  他的朋友,就是他會毫不猶豫將性命交付的人。

  曲無容怔怔地看著他,似乎從他的神情中讀到了什麼,突然點了點頭:「還有一個人,或許能夠打開這裡的機關。」

  不等一點紅發問,她已接著說道:「打造這裡所有機關的人,就在外面的那片亂石林裡。他……他神智已失,但如果仔細盤問,說不定能想起什麼。」

  「帶我去。」

  聽見他的話,曲無容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緊緊抱起了自己的雙臂。她的身子顫抖得更為厲害,忍不住又瞥向地上的屍體。

  如果踏出這一步,那麼就是徹底背叛了石觀音,可以想見若被她抓住,下場必定極其悽慘。

  可是,對她衷心耿耿的人,結局又好到哪裡去?

  「帶我去。」一點紅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是一貫的平板而短促,眼神炯炯,「若要死,我一定比你先死。」

  盯了他片刻,曲無容深深地吸一口氣,緩緩放下了雙臂。她閉了閉眼睛,低聲道:「好。」

  莫離身上的火摺子,早在之前失手被擒時遺落,而楚留香懷中亦空無一物。兩人只走出幾十步,少女屍體上那讓人毛骨悚然的火光就再也看不見,四周陷入一片純然的黑暗中。

  肩上傷口那火辣辣的痛,早就因為恐懼和緊張而變成了一種近乎麻木的鈍感。莫離和楚留香背靠著背,由他探索著緩緩朝地道深處行走,她則凝神留意四周的動靜。

  手心一直滲出冷汗,耳邊也隱隱鳴響。莫離隱約知道自己此刻思緒太過繚亂,根本分辨不出什麼。心一橫,她索性緊緊閉上眼睛,努力調勻了呼吸,只是跟著楚留香的腳步挪動,專注聆聽。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的心跳漸漸平緩之時,楚留香的腳步突然一頓,低聲說道:「前面有燈火。」

  莫離一凜,睜開了眼睛,轉身望去,訝然道:「這……難道是長明燈?」

  《史記》中載錄秦始皇帝陵「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當年她看到這段記載時只覺得離奇,後來無意中和原隨雲說起,才知道所謂人魚膏其實就是鯨油。而長明不熄自然也不可能,充其量只是比普通燈油持久許多,一年半載不需更換罷了。

  此刻在這空蕩蕩的地道中,前方陡然出現這樣一盞孤燈,實在讓人不由地想起那只在陵墓中燃燒的長明燈,背脊一陣發寒。

  「過去看看,留神機關。」楚留香低低提醒了一聲,率先挪動腳步。

  琉璃罩中的燈火閃爍,在四壁投下一片晃動的陰影,甚是詭異。然而兩人緩緩靠近,卻不見任何弓弩陷阱,四周依然一片死氣沈沈。

  壁燈左側,赫然是一道窄長的石門。楚留香和莫離交換了一個顏色,立刻分別站到門的兩側。朝她微微頷首,他眼神微斂,猛地出掌朝石門拍去。

  門,立刻悄無聲息地開啟,明光瞬時瀉入幽暗的秘道中。

  門外,竟是一間雅緻寬敞的房間。沒有任何鋪陳累贅的擺設,只幾道紗幃,一盆翠竹,清香沁人。然而繞過屏風,腳邊赫然就是一具猙獰的骷髏。

  莫離嚇得倒退了半步,驚目望向楚留香,卻見他正緊盯著那枯骨,神情若有所思。

  「香帥……」

  楚留香看了她一眼,沉聲道:「這是石觀音的寢室。」

  「那麼,這枯骨竟是……」莫離脫口而出,頓了一頓,抬眼立刻看到了牆側那面破碎的巨大鏡子。散落一地的碎片,看來竟如金剛鑽一般光彩奪目。

  她咬了咬嘴唇,緩緩問道:「香帥,是否能告訴我,剛才你和石觀音交手的經過?」

  山谷入口處的花海妖嬈依舊,只是石峰中卻傳出激烈的兵刃之聲,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血腥氣。

  曲無容已為一點紅尋回佩劍,也帶他走出了花海,只是他們沒有找到要找的人,就先撞上了石觀音傾巢而出的弟子們。

  這些少女似乎是受了命令,專程在此等候攔截的,發現兩人後,甚至沒有說一句話,就紛紛招呼同伴,一起衝了過來。

  曲無容重傷在身,又被封住內力,一點紅唯有牢牢將她擋在身後。幸好,這片石峰中道路極其狹窄,少女們既無法圍攻,也無法越過一點紅去傷害她。

  但是,五十餘人對一人的車輪戰,終究不是任何一個高手能夠輕易承受的。

  一點紅的劍法固然獨步武林,但這些少女的武功也不弱,每個人也都至少從石觀音那裡學到了幾個精妙的殺招,輪番搶攻的威力之大,只怕就連楚留香或原隨雲都只能暫避鋒芒。

  但一點紅卻不能退。因為,此刻他只要讓出一步,身後的曲無容就會立刻喪命。

  曲無容倚在巨石上,手中緊緊攥著小銀刀。原本雪白的面紗沾染鮮血,如今又被淚水打濕,早就狼狽不堪,她卻只是睜大雙眼,一瞬不瞬地望著一點紅的背影,任憑眼眶漸漸紅腫。

  從不曾想過,竟會有人願意如此維護於她。而這樣的人,她竟還一連遇上了兩個。

  可是此刻,她卻只能默默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因為剛才將她擋在身後時,這個一直惜言如金的男人,卻一連對她說了三句話:

  「如果你死了,我就算把他們殺光也走不出這裡,更幫不了楚留香。」

  「我說過,若要死,我一定比你先死。說過的話我從不收回。」

  然而真正定住她腳步的,是他最後的那句話。因為,這個看起來就異常冷漠的男人,當時竟對她笑了笑。那表情在他臉上看來僵硬又彆扭,但確實是一個笑容:「你可以瞧不起我這個人。但是……請你不要瞧不起我的劍。」

  這份驕傲,她豈非已太過明白。所以,她硬生生地嚥下未出口的話,留在了他的身後。

  一點紅劍下從不留情,縱是現在只有七成功力,還是一連殺了十數人。但是,他身上也多出好幾道深淺不一的傷口。

  「你這人怎麼這麼蠢!你到底知不知道,她一直戴著面紗,是因為她其實是個醜八怪?」一個少女站在同伴身後,狠狠瞪了曲無容兩眼,大聲道,「這醜丫頭沒人要,就一直自命清高,目中無人。你為她死了,她也不會感激你半分!」

  一點紅一聲不吭──在殺人時,他從來只是用劍說話的。

  毒蛇般的鋒芒驟現,少女突然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她睜大了眼睛,看著身前的同伴軟軟倒下,然後,自己也無聲無息地倒在了沙地上,抽搐了幾下,再也沒有動靜。

  直到此刻,一絲鮮血才從她的咽喉淌下。

  而一點紅卻被另一個少女趁隙劃了一刀,鮮血噴濺,染紅了衣襟。可是他臉上卻還是沒有絲毫表情,彷彿那重重的一刀根本不是砍在他身上。

  「一點紅,」曲無容突然開口了,「如果你死了,她們我能殺幾個就殺幾個,陪你一起走。」

  陪葬的人中,自然也包括了她自己。她還是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說的話卻已經是彼此都會記住一生。

  無論,這餘生有多短或多長。

  「好。」一點紅目光炯炯,只說了一個字。他臉上表情未變,劍也沒有慢下半分,人,也依然堅定地擋在她身前。

  曲無容定定地看著他腳下漸漸彙聚的血泊,一手撐著背後山岩,緩緩站直了身子。

  她握刀的手太用力,肌肉僵硬,一時只怕想鬆手都鬆不開。不過,此時身上虛軟無力,這樣倒是正合心意。

  眼中淚水已涸,漸漸閃現決絕的光芒。眼看著一點紅的劍漸漸慢了下去,正要不顧經脈撕裂,強行提氣時,少女們的後方突然起了一陣騷動,慘呼聲清晰傳來。

  銀弧閃過,鮮血濺起,一襲緋紅的衣裙盡顯張揚。看清來人,曲無容的眼睛微微睜大,失聲道:「是你!」

  眼也不眨地連殺數人,長孫紅提氣縱身,壁虎一般攀附在一旁的山岩上。她把玩著手中染血的小銀刀,居高臨下地笑睨曲無容:「我說,才幾天不見,你怎麼就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一點紅沒有分神去看她,只是緊緊盯著她來的方向。那裡,又有幾條人影出現在迷漫的風沙中,輪廓漸漸清晰。

  破碎的鏡子、瞬間變成枯骨的紅顏……雅緻的寢室中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由楚留香低沉的嗓音道來,竟和莫離記憶中的小說情節相差無幾。

  石觀音的武功果然深不可測,楚留香拼盡了全力卻奈何不了她分毫,反而被徹底壓著打,漸漸沒了還手之力。就在危急的時候,他靈機一動,下意識地砸碎了那幾乎佔據整個牆壁的鏡子。石觀音為此一怔,竟被他在瞬間點中了穴道,摔倒在地上。

  然後,他便眼睜睜地看著石觀音那絕世的容顏在自己面前漸漸乾癟,彷彿剎那枯萎的鮮花,終於變成了地上的這付骷髏。

  石觀音擅毒,若說會在牙關中暗藏劇毒,關鍵時刻服下自殺,其實也不奇怪。只是……

  若果真如此,剛才那兩個明明被楚留香點了穴道昏睡屋中,卻突然出現在他們眼前,身上詭異起火的少女又是怎麼回事?

  莫離咬了咬嘴唇,望向牆上殘破的鏡子。雖然中間缺了一大片,卻還是能看出,在這雅緻寬敞的房中,這面巨大的鏡子當初看起來該有多麼震撼奪目。

  石觀音真的自戀到這般田地,竟會因為楚留香擊碎了鏡中她的影像,而露出致命的破綻?

  她望向地上的枯骨,突然疑惑地皺起眉,開口問道:「香帥,既然是剛才死去,為何這屍骸上竟沒有衣物?」

  楚留香輕咳一聲,臉上突然浮現一絲尷尬之意,抬手揉了揉鼻子:「她當時並未穿衣。」

  「並未──」莫離一愣,這才明白他在說什麼,眼睛頓時不受控制地瞟向角落的大床,也乾咳了一聲,「原來,呃,原來如此……」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輕笑,聽在莫離耳中,卻讓她渾身一震,幾乎屏住了呼吸。

  白袍翩揚,那個她朝思暮想的人赫然出現在視線中。依然眉目溫雅、依然唇角噙笑,只是腳步卻比平日略顯得急促。

  「隨──」身形剛動,卻又硬生生頓下,莫離的心砰砰好似要跳出胸腔,一瞬不瞬地緊盯著他的臉。

  這短短幾日實在發生了太多事,而這裡的情形又是如此詭譎怪誕……此時此刻,彷彿憑空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人,真的是他麼?

  許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原隨雲停下腳步面對她,微笑著低聲說道:「你不喜歡吃柔魚,覺得浪費的時候,就會挾我碗裡。」

  他的語音溫柔,只是此時略帶上了一絲沙啞。

  噗嗤一聲,莫離忍不住笑了出來,緊緊地捂著嘴,眼中卻有淚水急速湧出。

  「隨雲……」再沒有一絲猶豫,她放下手低低地喚了一聲,足尖輕點,縱身撲入他溫暖的懷抱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1:12 A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三十一章  鹿死誰手費思量

  「莫離。」原隨雲緊緊擁著她,手指刷過她肩頭包紮粗糙的傷口,笑容頓時一凝,「你受傷了?」

  她搖了搖頭,卻抑制不住身體微微的顫抖,也沒能噎下衝到喉頭的那一聲嗚咽。

  自從延城一別後,她被追殺、被擒、被下迷藥,甚至險些失身。如今終於再次回到這個思念已久的懷抱,滿腹的委屈瞬時爆發。雖然不想讓他擔心,卻怎麼也無法阻止淚水宣洩。

  「莫離?」極輕地摸索著她肩上的繃帶,他的臉色沉了下來,「你還傷到哪裡?」

  「我沒事。只是、只是肩上的輕傷而已……」

  「原兄,真是慚愧,是我出手不及,才讓小離受傷了。」

  身後傳來楚留香的聲音,莫離微微一僵,這才想起自己置身何處。正略感尷尬地想要抽身,原隨雲攬在她腰上的手卻緊了緊,將她重新帶入懷中。

  她輕嘆一聲,便沒有再掙扎,溫順地倚靠在他胸膛,閉上了眼睛,放心將重量交給他分擔。

  「是石觀音做的麼?」他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冷冷的,卻讓她感到莫名安心。

  「嗯。」楚留香應了一聲,「只是,如今我也不確定,地上這付枯骨是否真的是她……」

  原隨雲輕撫莫離背脊的手頓了一頓:「枯骨?」

  當下楚留香又簡單把來到山谷後的所有事情說了一遍。原隨雲一言不發地凝神聽完,才開口道:「石觀音的弟子就守候在那片花海外,我來時已經遇上。」

  莫離心中一凜,抬起頭來。

  幾十個少女悄無聲息地離開這裡,又全部都守候在外攔截……除了石觀音,還有誰能對她們如此發號施令?

  她轉頭望向那付枯骨,心裡突然一動,疑惑更深,緩緩道:「還有一事我想不明白……石觀音既然擅毒,想來能在頃刻致命的毒藥絕不止一種。她對容貌如此看重,真的會願意在死後變成這般摸樣?」

  話音未落,門外立刻傳來幽幽一聲嘆息:「果然,還是只有女人,才能瞭解另一個女人的心思。君姑娘,如果你的身手不是那麼不堪一擊,倒會是妾身平生勁敵了。」

  原隨雲臉色一沉,身形驀動,拉著莫離飛退至楚留香身邊。

  輕衣微動,石觀音緩緩地步入屋中。她的風儀依然那樣清雅,望了望三人,嫣然而笑:「妾身招待不周,讓諸位久等了。」

  「夫人,你……」

  「楚香帥?」

  楚留香怔了片刻,苦笑道:「都說眼見為憑,想不到在下卻連自己的眼睛都不能相信了。」他的神情漸漸恢復從容,突然翩然一揖到地,「在下魯鈍,實在想不明白其中奧妙,還請夫人賜教。」

  「香帥忒謙了。」石觀音笑了笑,「妾身在扶桑定居多年,好歹總學到一些異邦秘術的。不知香帥對忍術可有瞭解?」

  楚留香的目光閃動,緩緩道:「無花大師曾告訴在下,忍術其實就是輕功、暗器、迷藥以及易容術的混合。」他揉了揉鼻子,「只是當時在下並不知道,那原來是他的經驗之談。莫非……他的忍術竟是夫人傳授的麼?」

  「當年他父親單挑天峰和任慈的時候,他才不過七歲。一個七歲的孩子,再怎麼聰明,也不可能自行領悟他父親留下的一切。何況他還生活在那幫禿驢的眼皮底下。」石觀音微笑道,「我的兒子,我多少還是得過問一下的。」

  楚留香點了點頭,沉吟道:「但我還是不明白,夫人剛才到底是用了什麼手法?」

  石觀音秀眉微揚:「香帥難道不覺得這面鏡子有些奇怪?」

  聽著她輕柔的話語,莫離也忍不住又朝牆上那破碎的鏡子望了一眼。這樣碩大的一面水銀鏡,在她前世自然毫不稀罕,然而在這個世界,卻不異於價值連城的珍寶。

  瞬時,她心裡似乎隱約明白了些什麼,只是無暇細想,便聽楚留香嘆了一聲:「先前……夫人是故意讓我注意到這鏡子的吧?」

  「你果然很聰明。」石觀音目光盈盈地望著他,「那麼,現在你已經懂了?」

  「剛才,夫人雖然一句未提這面鏡子,但是一舉一動,都處處暗示在下這鏡子對夫人很重要。所以在生死關頭,我下意識打碎了它。」

  石觀音微微頷首:「人在危急的時候,往往會做一些平時絕想不到的事。香帥打碎鏡子的時候,目光已離開妾身身上。」她笑了笑,悠然道,「你其實應該知道,憑我的身手,就是白駒過隙的瞬間也足夠做很多事了。」

  楚留香微微皺眉:「難道夫人那時就已經──」

  「那時你看到的,仍然是我。我只不過是略換了個位置,站到了機關上。」她淡淡說道,「香帥終究是小看了妾身。你真以為點穴那種東西,對我會有用麼?」

  楚留香沈默了片刻,也唯有苦笑一聲:「在下步步走錯,倒是活該栽在夫人手上。」

  石觀音莞爾道:「你終於全都想明白了?」

  「是。在下記得,當時以為點住了夫人的穴道,死裡逃生,忍不住閉了一下眼睛。」楚留香長長嘆了口氣,「以夫人的身手,在那時間裡當然可以做更多的事情。而在下竟始終未察覺,地上的人已經換了一個。」

  「其實這也不怪楚香帥。我說過,從一開始,我的一舉一動都是種暗示。香帥當時已將妾身和鏡中影像連為一體。鏡子既然破碎,香帥便下意識以為,人自然也是束手待斃了。」石觀音笑了笑,「這就是忍術中的障眼法。說穿了,也不過是熟知人的思維,加以利用罷了。」

  原隨雲始終將莫離擋在身後,靜靜聽著兩人的對話,此刻卻突然插口道:「夫人,在下也有一事請教。」

  石觀音轉向他,柔聲道:「原公子但問無妨。」

  「夫人絕頂身手,本非我等所能匹敵,不知卻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詐死?」

  石觀音笑容未變,眼神卻似乎陡然冷了一些:「這個答案,其實原公子應該是知道的。」

  「哦?」

  「妾身本已走出秘道,正要離開這裡,卻突然接到一封飛鴿傳書。」她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紙卷,抿了抿嘴唇,「原公子好本事,竟已在龜茲王面前揭穿了我的身份。妾身既不能到延城當那龜茲王妃,也只好回來這裡。」

  原隨雲笑了笑:「其實最早看破的是香帥,在下不過代勞而已。」

  石觀音眼神一閃:「難怪香帥會輕易被擒……原來是要將妾身拖在此地,原公子便好伺機在龜茲王處行事。兩位倒真是配合默契。」她頓了一頓,突然問道,「無花死了,是麼?」

  「是。」原隨雲簡單答道。

  楚留香的神色微微一動,卻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石觀音默然半晌,緩緩開口道:「原公子,說起來,我兩個兒子的死,倒都和你有些關係。」

  莫離已經渾身緊繃,幾乎要屏住呼吸,原隨雲卻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在下的這雙眼睛,和夫人也有莫大關係。」

  「原隨雲,你當真以為已經掌握一切了麼?」石觀音突然厲聲喝道,「我告訴你,你策劃的那些東西,根本瞞不過我!」

  他的身形微微一僵:「夫人指的是什麼?」

  「楚香帥在竹船上對君姑娘說的那個『水』字,本就是故意讓我手下聽見的吧?」石觀音目光炯炯,「你一路上多次用毒,故佈疑陣,又讓君姑娘在玉鐲裡藏毒,無非是想讓我以為你是要在水源裡投毒,而忽略了你真正的目的。」

  不等任何人有機會開口,她繼續說道:「夏日山上積雪融化,塔里木河水流溢滿,若再有人在河床上動些手腳,製造洪水也不是難事……但是諸位似乎忘了,妾身在這裡已住了二十年!若是一直毫無防備,這裡早就被人淹成了一片廢墟。」

  彷彿是在印證她的話,屋外那道一直淙淙奔流的瀑布,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操縱著,突然在此刻緩緩收攏、枯竭,終至完全斷流,暴露出大片濕漉漉的岩壁。

  室內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靜。石觀音的目光緩緩掃過三人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悠然道:「通到這裡的水流,是隨時都可以導往他處的。哪怕你們已在上游積蓄足夠淹沒延城的水,也淹不了這裡的一顆沙子。」

  莫離只覺得像是被人當頭一盆涼水淋下,渾身重重打了個顫,呼吸也急促起來。

  原隨雲一直都反握著她的手,此刻捏了捏她有些冰涼的手指,然後緩緩放開了。他靜默片刻,才嘆了口氣:「夫人這山谷中的機關精密,實在令人歎為觀止。如此看來,我等的大漠之行終究還是倉促了些。」

  石觀音淡淡笑了笑:「原公子不必過謙。公子和楚香帥都是才智絕頂的人物,妾身還真不敢貿然到中原拜訪,唯有將二位請到這裡。」她頓了頓,溫聲道,「公子可記得妾身在半天風客棧中說過的話?」

  「夫人的話我自然都記得。只不知道是指哪一句?」

  「妾身對公子甚為欣賞,有意結交,只是公子當時似乎無意聽妾身詳說。剛才楚香帥也是如此,實在讓妾身頗感失落。」石觀音眼波瀲灩,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語氣中竟似帶著淺淺幽怨,「不知兩位現在是否改變主意?」

  直到此刻,楚留香還是沒有露出一絲慌亂的神色。聽見石觀音的話,他目光閃動,含笑道:「既然已走到這步,若能和夫人共剪西窗燭,也不失為雅事。」

  他話中的挑逗之意昭然若揭,石觀音也不禁怔了怔,才嫣然笑道:「那麼,原公子呢?」

  原隨雲微微一揖:「夫人有什麼話,在下自然都洗耳恭聽。」

  話音未落,他和楚留香出手如電,一左一右飛襲石觀音!動作配合無間,竟似早就商議好一般。

  怔忡只是一瞬,莫離環顧四周,立刻遠遠繞開打鬥的三人,飛掠至門口。她自知身手差得太遠,根本無法上前幫忙,也就只有為他們守住這唯一的退路。

  三個人的動作看來都極為優雅瀟灑,但是帶出的風聲卻淩厲無比,氣勢驚人。莫離目不轉睛地看著,只覺得胸口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壓著,越來越緊,幾乎喘不過氣來。

  過了百招,眼前人影晃動越來越快,已漸漸看不清招式,也幾乎要辨不出誰是誰。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哨聲,餘音迴蕩不絕。

  「莫離,走!」原隨雲低喝了一聲。

  不及細想,她立刻依言轉身,奪門而出。

  想起之前地上那陡然出現的大洞,莫離抿了抿嘴唇,越出石廊,一個縱身翻上了屋頂,下意識地朝著哨聲源處飛奔。

  身後響起衣袂破風之聲,匆匆回頭一瞥,就看見原隨雲和楚留香都已跟上,而石觀音亦緊隨其後。

  狂奔中牽動全身,莫離肩上的傷口又不可避免地痛了起來。雖然她咬緊牙關強忍著,速度卻終於還是略慢了下來。

  身後,原隨雲似是察覺到她的異樣,突然揚聲道:「香帥,我斷後!」

  「好。」幾個起落間,楚留香已經與她並肩,一把拉起她的手,「小離,快走!」

  「隨雲他──」

  「兩百招之內石觀音傷不到他,你放心。」

  莫離咬了咬嘴唇,知道此刻自己只會拖累兩人,便不再多言,任他拉著朝山谷出口縱去。

  疾掠過那片燦爛的罌粟花海,眼看漸漸靠近峭壁千仞的石峰,楚留香突然剎住了腳步。

  「香帥──」莫離才剛開口,卻已經看清了眼前景象,也自愣住了。

  他們面前只有一片陡峭的亂石坡。來時石峰中的那條羊腸小徑,此刻竟奇蹟般消失了。

  衣衫獵獵,原隨雲已經循聲追上,在兩人身邊剎住腳步。還未等他開口,楚留香便沉聲道:「原兄,出谷的路已被封死。」

  「諸位就這麼急著想走?」那聲音還是那麼優美,語調也還是那麼溫柔,石觀音從花海另一端緩緩走來。

  楚留香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夫人……」

  石觀音沒有急著靠近,卻在花海中央停下了腳步。一片盛放的嫣紅中,她的白衣翻飛,宛若神仙中人:「剛才原公子不是說過,妾身此處機關精妙麼?這出谷的路,自然也是隨時都可以抹去的。」

  原隨雲眉眼間依然平靜無波,沈默了片刻,突然開口道:「夫人不好奇我為何會獨自出現?」

  「該是長孫紅那個叛徒帶路吧?」石觀音目光微閃,淡淡哼了一聲:「不管她躲在哪裡,我遲早收拾了她,又何必急在一時。」

  「夫人誤會在下的意思了。」原隨雲笑了笑,「其實我想說的是,若沒有十足的把握,夫人真以為我會現身麼?」

  話音未落,一支火箭「嗖」地劃破長空,落在石觀音後方,扎入花海中。瞬時,畢畢剝剝的燃燒之聲響起。

  石觀音一驚,身形才動,數支火箭卻又射到,或遠或近,在她四方落下。沙漠氣候乾燥,燃燒的箭矢簡直像是落在乾草堆一般,瞬時這片罌粟花海中濃煙四起。

  石觀音終於微微變色:「你──!」

  火光映上原隨雲清俊的容顏,就連那雙總顯得有些空洞黯淡的眸子,此刻也顯得格外明亮起來。他站在花海邊緣,淡淡開口:「洪水侵谷,確實是毀壞此地最有效的辦法,在下也確有此意。但是,我也不是非得在夫人活著的時候動手,不是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1:21 A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三十二章  機關算盡半步差

  眼角捕捉到一絲動靜,莫離抬頭望去,便看見四周的石峰頂上,都漸漸出現人影。

  一個個勁裝的武士舒臂拉弓,弦似滿月,燃燒的箭頭對準了底下的這片花海。

  剛才火箭射來的方向,崖邊當先而立的兩人裝束略有不同。左邊的那人手持長弓,遙遙直指石觀音。莫離毫不懷疑剛才那第一枝火箭正是由他射出。而站在他身邊的矯健漢子,手中卻空無一物,只是衝著莫離他們的方向揚聲喚道:「老臭蟲,你要對付老妖婆,怎麼能少了我和死公雞!」

  那兩個人,自然是姬冰雁和胡鐵花了。

  石觀音畢竟已過不惑之年,突然聽見這麼一句,直氣得臉色鐵青。她狠狠朝崖上瞪了一眼,又轉頭瞪眼前的三人,目光咄咄,似是恨不得立刻衝上來將他們剝皮抽筋。

  然而,此刻她卻不能移動分毫。因為,只要她一動,那幾百枝利箭立刻就能將她射成刺蝟。

  楚留香的臉上露出微笑,轉頭望向原隨雲:「原兄早就安排好一切了?」

  他微微頷首:「倉促行事,也多虧了姬兄和胡兄不辭勞苦。」

  石峰陡峭,普通人自然無法攀爬,但對高手來說,借助繩索鐵爪等物,倒也不是難事。只是要協助這麼多人登上四周險峰,確實是極為費力的差使。

  「原公子,」石觀音突然幽幽開口,聲音已恢復一貫的優雅,「 看來妾身還是低估你了。公子雖然不懂忍術,對人性之常卻也頗有研究。」

  「夫人過獎了。」他只是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公子已經連陪妾身聊上幾句,都不願意了麼?」石觀音輕嘆一聲,定定地注視著他。周圍的火勢漸漸蔓延,映紅了她白色的衣袍,也襯得那張臉更加明豔不可方物。

  良久,她方才續道:「妾身當初說過,公子的眼睛,天底下唯妾身可醫治。如果以此做為交換,公子願意放我一馬麼?」

  「這個條件確實很誘人。」原隨雲的表情未變,聲音卻陡然沉下幾分,「可惜,我只知道夫人毒術高明。若論醫術……恕在下無法相信。」

  「是啊,妾身倒是忘了,君姑娘才是醫道世家的傳人。」石觀音目光閃動,淡淡瞥了莫離一眼,從懷中掏出一紙薄箋,「那麼,這是當初的毒方,君姑娘看了之後,想必也能為公子效勞。」

  莫離心中一動,忍不住朝前走出一步。眼前人影一晃,原隨雲已出手將她攔下。

  「隨雲……」

  「別衝動。」攬住她的腰,將她帶到身側,他在她耳邊低語道,「莫離,好不容易才將她引入局中,不能在此時功虧一簣。」

  其實此時莫離也已冷靜下來,自然明白自己絕不能貿然走進那片花海之中。只是,千里迢迢來到大漠就是為了這個,此時卻──

  咬了咬嘴唇,她伸手覆上原隨雲的手,緊緊握住。

  望著兩人依偎的身影,石觀音微微眯起了眼睛,冷笑道:「原公子,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只是很遺憾,這次你怕是要失望了。」

  她的話音未落,幽谷深處突然傳來一陣滾雷般的隆隆之聲,震得地面為之顫動。莫離驚目循聲望去,只見遠遠的那片房舍轟然坍塌一角,砂塵衝天肆揚,湮沒一方天地。

  「這地方我住得膩煩,早就不想要了。」石觀音吃吃地笑,「你們畢竟還是沒想到吧?剛才我斷了水流,卻不是將其引導別處,而是引至地下,衝垮了這裡的地基。」

  帶著驚詫的目光重新投在她身上,楚留香不由地嘆息一聲:「這地方如此美麗,夫人卻何苦將它毀去……」

  石觀音的臉色陡然一變,厲聲道:「我的東西,就算不要了,也絕不會讓他人坐享其成!」

  她的身影倏然飛退,朝身後那片火光濃煙投去!寬大的衣袖搧動勁風,瞬時帶起無數殷紅的花瓣,肆舞張揚。

  身影淹沒在暴長的火舌那剎那,她手中薄箋離指飛舞,火光中傳來一聲淒厲的笑:「原隨雲,你就一輩子做個無用的瞎子吧!」

  莫離倒抽一口氣,身形甫動,立刻被原隨雲緊緊拉住。

  「莫離!」將她摟在懷中,他微仰起頭,果斷喝令道:「放箭!」

  弦響密集,四周飛箭如蝗。驀然,一條人影越過莫離身邊,頂著鋪天蓋地落下的箭雨,筆直朝石觀音消失的方向撲去!

  瞬間,莫離眼前一切都放大、緩慢下來。腦海中轉過千百個來不及捕捉的念頭,偏偏身體無法挪動一分一毫。

  那矯健的身影去勢疾若流星,然而在火舌舔上衣袍的剎那,只看他袖口一揚,在半空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折轉,似乎足不點地,筆直縱回!

  燃燒的箭雨幾乎是擦著他的衣角落下,啪啪啪扎入花海中。那人驀地衝出花海,在莫離眼前停住,熱浪越過他身形撲面而來,掀動他衣袂翻飛。

  他的手裡,緊緊地攥著一張薄紙,邊角已被火舌舔得焦黑。

  「香帥……」原隨雲雖然目不能視,卻已聳然動容。

  楚留香展開手掌,看了一眼,苦笑著把紙箋遞出:「石觀音果然最擅騙人。這不過是白紙一張罷了。」

  莫離有些僵硬地接過,這才發現手正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這張冒著千百流矢奪來的紙……不值一文,同時卻也比什麼都珍貴!

  「老臭蟲!你──」

  石峰頂上,胡鐵花似乎吼了些什麼,底下三人卻都沒有抬頭。

  原隨雲突然朝著楚留香一揖到地,臉上神情端肅,緩緩道:「大恩不言謝。今日之事,原某此生絕不敢忘。」

  「原兄,客氣了。」楚留香立刻伸手扶住。朝著燃燒的花海和遠處漫天的砂塵看了一眼,他長呼出一口氣,微笑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等還是儘早離開吧。」

  漫天風沙中,淡色的青煙嫋繞徘徊,久久不散。不過半日光景,石峰中美麗的花海和精巧絕倫的房舍,已經變成了一片荒田廢墟。有如稍縱即逝的海市蜃樓,讓人不禁為之唏噓。

  曾經的花海中央,赫然躺著一具已被燒得面目全非的焦屍,身上還插著幾支未被大火燃盡的箭桿。屍體的腳邊赫然是一方青石板,只是機關似已卡死,無論如何扳動上面的環扣,都無一絲反應。最後讓武士將青石板撬開了,也只從裡面噴出一篷沙塵。

  任是天下再精巧的機關,時間久了都有可能失修。更何況石觀音引水流沖毀房舍地基,說不定就波及此處,才讓沙土封死了原來的通道。

  若不是那個設計機關的人已被石觀音折磨得失去了心智,也許當時會有人告訴她,這兩處的機關,是不該同時啟用的。

  可惜,如今她縱是後悔,怕也只能在黃泉路上頓足了。

  「石觀音和無花、南宮靈母子三人,都可說是才華超拔的人物。可惜多行不義,最後竟無一人留下全屍。」寬大的帳篷外,楚留香望著遠處那片灰色的沙棗林,輕嘆了一聲。

  原隨雲聞言側頭,沈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香帥可是怪我?」

  因為楚留香的請求,原隨雲帶著他找到了當初和無花交手的地方。經過兩天的時間,那具屍體早就被猛禽和野獸啄啃得殘缺不全,一旁還躺著好幾隻被毒死的兀鷲。

  楚留香在屍體旁默然站立半晌,最後點一把火將其焚化,才和原隨雲一起回到龜茲王的營地。

  無花,終究是他曾經視為朋友的人。

  此時聽見原隨雲的話,他苦笑了一聲:「自作孽,不可活。而且若真算起來,他還是自盡而亡,我又有何立場責怪。」頓了一頓,他突然又問,「石觀音的那些弟子,原兄是如何處置?」

  「一意死戰的都殺了。剩下的,我已派人押送到延城,交給黑珍珠。」

  「黑珍珠?」

  「嗯。」原隨雲微微頷首,「劄木合死後,黑珍珠人手畢竟有所短缺。這些女子若願意為她效命,想必不會被虧待。若有異心……黑珍珠從小生長大漠,受劄木合細心栽培,自然也有手段對付。」

  「我本以為她還是少年心性,沒想到這次延城平亂,她居然把一切都處理得井井有條,確實不凡。」楚留香點了點頭,感嘆道。

  原隨雲淡淡笑了笑:「那位姑娘言辭行事都像男兒,不過對香帥倒是一往情深。」

  楚留香身形似微微一僵,抬手使勁摸著鼻子,乾咳了一聲,忙不迭轉移話題:「說起來,我倒是有一事不明……雖然你我一直故意誤導石觀音,但後來她既然接到飛鴿傳書,知道自己假扮龜茲王妃已被揭露,為何卻還是沒想到你會問龜茲王借兵來圍剿她?」

  一個人武功再高,終究還是無法敵過千百鐵甲的,石觀音應該很清楚這一點。若她接到飛鴿傳書時立刻遁走,他們根本拿她沒辦法。

  原隨雲的唇角微揚:「若我猜得不錯,這和莫離有關。」

  「哦?」

  「我在她那水池裡投過毒。」

  輕柔的聲音插入對話,莫離掀開帳幕,走到兩人身邊。她的臉色比平日略顯蒼白,但雙目依舊明亮。

  楚留香轉向她,關切地問道:「紅兄和曲姑娘怎麼樣了?」

  「已無大礙。」她臉上有一絲掩不去的倦意,抬手揉了揉太陽穴,「一點紅身上傷口雖多,但未傷及肺腑,可說是大幸。倒是曲姑娘……眼下仍在昏迷中,恐怕得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才能痊癒。」

  楚留香不禁嘆了口氣:「石觀音對徒弟也未免太狠心。」

  聽他這麼說,莫離突然想起了小說裡那位背叛石觀音離開大漠,之後為設計暗算楚留香,回來殺光自己同門的「畫眉鳥」柳無眉。江南因為購琴,與那面容蒼白的女子有過一面之緣,之後卻始終不曾見她出現……也許,在這個世界,她根本就不是石觀音的弟子?

  若是這樣,她的人生只怕會幸福得多。

  「對了,小離,你說你在石觀音那瀑布水池中下過毒?」

  被楚留香的聲音拉迴游散的思緒,莫離點了點頭:「嗯。石觀音提到過我的手鐲,香帥可記得?」

  「是了,她說你在手鐲中藏了毒。」

  「嗯。」任原隨雲伸手將她摟進懷中,莫離將頭倚靠在他胸口,低聲道,「香帥在船上和我說了那個『水』字,我雖不知你們究竟是怎麼打算,但也知道必然是要迷惑石觀音。所以,那時我把身上所藏的幾種毒藥都轉到了手鐲裡,故意讓她發現。」

  「她上鉤了?」

  「是的。」想起當時石觀音親自將玉鐲套回她手上,她還是忍不住顫抖了一下,才接著說道,「之後,她故意帶我去看那瀑布,我就知道其實是為了試探我。所以,我便趁她轉身時,將毒藥投在了水池中。」

  楚留香的眼神一閃。他自然記得,當時石觀音以為他們中了罌粟迷藥,力氣全失。繞路帶她前往瀑布,不但為了試探,也是為了折辱於她。但看到莫離懇切的神色,又看了看原隨雲,他終究還是沒有點破,微微嘆息了一聲:「果然,再聰明的人還是會有盲點的。因為你在池中下毒,石觀音認定了我們一心在水流上設局,所以接到飛鴿傳書時,竟然沒有仔細推敲。」

  原隨雲也輕嘆了一聲:「之前我們都沒有想到,石觀音假扮龜茲王妃,竟已長達數年之久。莫離在延城失手被擒,而我倉促佈局,難免疏漏。幸好……」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言下之意已經十分明白。莫離緊緊捏了捏他的手,心裡一陣溫暖。

  正是因為不知全局,所以彼此間那份默契才更顯難得。這次能夠除掉石觀音,不得不說他們幸運至極!只是──

  楚留香拚死搶來的那張紙,終究只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白紙。而房舍遭水流衝擊,全面塌陷,想要在裡面找到什麼,更無異大海撈針。

  似是察覺到她情緒的轉變,原隨雲輕輕扳轉她的身子,抬手撫摸她的髮絲,低聲道:「莫離,有些東西,也不必強求。」

  「我……」她用力咬著嘴唇,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原兄,小離,晚膳想必已準備妥當,兩位也早些過去吧,別讓胡瘋子把好酒好菜都搶光了。」

  身後,楚留香低聲說了一句,便朝著營地中央的那堆篝火走去,留下兩人獨處。

  「莫離,你肩上的傷怎麼樣了?」原隨雲輕聲問道。

  「沒事的。真的只是皮肉傷,沒碰到筋骨,你放心。」

  「那就好。」他依然以指代梳,緩緩理著她柔順的長髮,良久才接著道,「你之前說過,石觀音用的毒方,有一半猜中的機會。等回到中原後,就放手一試吧。」

  她霍然抬頭:「隨雲──」

  「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如果真的不能看見,其實……也沒什麼。無論如何,有個結果就好。」他沉聲說道。

  她聞言沈默了許久,才終於點了點頭:「好。」

  「對不起。」原隨雲自然知道這個要求讓她有多為難,低低說了一句,緊緊擁著她,將頭埋在她秀髮中。

  「不,你說得對,有個結果也好。」

  否則,將那一絲希望垂在面前,無止境地拖延著,對他何嘗不是一種折磨。莫離深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讓我仔細想想,石觀音較有可能用哪一種毒草為引。等回到中原後,就為你配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1:33 AM

卷二 千里追兇   第三十三章  一葉落知天下秋

  當初在龜茲王面前揭穿了石觀音假扮王妃一事,原隨雲多少誇大了她的能力。饒是龜茲王一代賢君,聽說這麼個神出鬼沒的人居然假扮自己愛妃好幾年,也不禁駭得臉色慘白。他二話不說就借給原隨雲五百軍士圍剿石觀音,自己則帶著琵琶公主和一眾貼身衛士,匆忙回到延城。

  若不是局勢才剛穩定不久,只怕他還恨不得把全國兵力都出動,踏平了那荒漠中的山谷才好。

  所以,此刻在戈壁灘上紮營的這支隊伍,可說是聲勢浩大,絕非莫離當初跟隨的商隊所能媲美。

  坐在篝火旁,耳中隱約聽見駝馬嘶鳴聲,而觸目所及之處帳篷林立,軍旗隨風獵獵而動,每十步便有火把燃燒。這一片火光襯著大漠蒼茫的夜空,看起來其實十分美麗,若不是此刻她的心思煩重,也許真要好好地欣賞一番。

  烏頭或顛茄……當年石觀音對原隨雲下毒時,到底用了哪一種為引?莫離仔細回想著自己所知道的,有關石觀音的一切,卻發現依然毫無頭緒。那個女人的心理扭曲,行事實在並非常人所能理解,而兩種毒物又皆非源自大漠……

  難道,真的要全憑運氣一搏麼?

  眼角突然捕捉到一個移動的陰影,她抬起頭,卻看見一點紅正緩步走來。

  楚留香也已經看到他,微笑著招呼道:「紅兄。」

  「我來辭行。」一點紅靜靜說道。

  楚留香面上閃過一絲訝異之色,然而不等他開口,胡鐵花已率先跳了起來:「紅兄,為何這麼急著走?」他上下打量了一點紅幾眼,「若是你有什麼麻煩──」

  「沒有。」一點紅搖了搖頭,臉上依然是一片冷漠,眼中卻流露出些許溫暖之意,「我們要去員渠,過了此地,方向便不同。」

  「我們?」胡鐵花脫口而出,然而莫離已經看見了遠遠站在一旁,一身白衣的曲無容。

  「黑珍珠之前邀我協助她打拚。沙漠之王的勢力大多駐紮在員渠,我先去那裡看看。」一點紅朝楚留香微微頷首,沉聲道,「我答應過你,不再殺人為生。」

  楚留香的目光閃動,站起來將一大碗烈酒遞到他面前,微笑道:「好。我敬你一碗!」

  醫者本能,莫離一句「有傷在身不能喝酒」幾乎脫口而出。但想了想,她終究還是咬著嘴唇,嚥下了話頭。

  之前為保護曲無容,身上被砍了十七八道傷口,一點紅也不過躺了半日,就不肯再受人照拂。

  對這個堅韌孤僻的男子來說,心上的傷只怕遠比身上的更多。而這一碗酒,卻無疑是治癒心傷的良藥。

  姬冰雁也站了起來,伸手在一點紅肩上重重按了一下:「我就在交河城,離員渠不遠。」

  一點紅目光閃動,亦簡單答道:「我記下了。」

  姬冰雁略為頷首,突然轉向楚留香,眉眼間浮現一絲難得的調侃之意:「你們自然也該常回來看看。不過你最好易容,我實在不想看到琵琶公主或黑珍珠追上門來。」

  楚留香乾咳一聲,又開始揉起鼻子來。

  之前在延城時,莫離一直頗是喜愛那位性格直爽的「小王爺」黑珍珠。雖然知道這種男女糾葛之事別人不能插手,但此時看著楚留香尷尬的樣子,還是忍不住哼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最好再用力些,把那鼻子給揉下來,也免得再禍害世人。」

  「莫離。」縱是她聲音極低,終究沒能逃過原隨雲的耳朵。他輕笑出聲,伸手在她背上揉了揉。

  莫離倚靠在他肩頭,轉眼望向曲無容,卻發現對方也正定定地注視著她。兩人目光相交,曲無容微微頷首。

  她心中一動,微笑著捏了捏原隨雲的手,直起身子低語道:「我去和曲姑娘道別。」

  靜靜走到曲無容面前,莫離突然有些不知該說什麼。對於這個冷漠倔強的女子,她一直有股說不出的好感,而之前她們也確實互相救助過。只是……無論如何,自己一行人終究殺了她的師傅。

  石觀音在曲無容心中,究竟擁有怎樣的地位?

  咬了咬嘴唇,她略帶遲疑地開口:「此去員渠,路途遙遠,旅程也一定辛苦。你的傷不要緊麼?」

  「無礙。」曲無容低聲回答。

  「那麼……一路保重。」

  曲無容點了點頭,靜默片刻,突然從懷中摸出一本封皮泛黃的薄冊,遞到她面前:「送給你。」

  莫離疑惑地皺眉,伸手接過:「這是──?」

  「這是師傅的手記。」

  莫離的呼吸為之一頓。四周的一切突然變得模糊遙遠起來,只有曲無容略帶沙啞的嗓音,穿透混沌在她耳邊迴響:「師傅她……到底是個寂寞的人。她曾做過許多件自己很滿意的事情,卻沒有什麼人可以訴說,只好寫在這本小冊中。當年在無爭山莊下毒,一直是她畢生最自豪的事情之一。」

  劇烈的心跳撞得胸口隱隱生痛,莫離藉著營地火光疾速翻動那本薄冊。眼前驀地跳過幾個熟悉的字眼,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微顫的指間逐句刷過那端正秀麗的墨蹟。

  寥寥幾行字,赫然將她苦苦追尋了將近一年的答案,輕巧地揭露眼前。

  熱淚突然湧上眼眶,她抬頭看曲無容:「你……」

  「我說過,欠你的一定會還。」

  莫離笑出聲來,隨即湧上的卻是一聲抽泣。她用力抹著淚水,張了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誒,莫離!」曲無容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就要隨一點紅走了,你不送我一程麼?」

  說著,也不等她回答,就拉著她朝僻靜處走去。

  她……竟是不好意思了麼?莫離忍不住有些好笑,一手捂著嘴唇,淚水依然不停滾落。等到完全離開眾人的視線,她立刻停下腳步,緊緊抱住了這個面冷心熱的女子,迭聲說道:「謝謝你!真的……無容,謝謝你!」

  曲無容的身子略僵,過了片刻,才輕輕推了推她,硬聲道:「別哭了。這有什麼好哭的?」

  莫離點了點頭,輕輕抽身,只覺得心裡漲得滿滿的。擦乾淚水,她拉起了曲無容的手,用力握著:「以後……若是你到中原來,一定要來找我!」

  面紗後,曲無容的眼中露出一絲笑意:「我該到無爭山莊去尋你麼?」

  莫離微微一怔,臉上飛紅,卻也自笑了起來:「應該……確實是到那裡最快吧。」

  她頓了頓,低頭看著手中的薄冊,略帶遲疑地開口:「我想知道的東西,都已經記住了。如果你想要保存這本手記──」

  「不,你拿去吧。不管是要留下還是毀了,都隨你。」曲無容眼神微斂,沈默了片刻,啞聲說道,「她雖然是我的師傅,但也是我的仇人。以前的日子,我都不願再想起。」

  「你──?」

  「如果你想知道,就翻翻這本手記吧。」曲無容低聲說道。

  「嗯。」見她不願多說,莫離點了點頭,將薄冊收入懷中。

  背後似有輕微的動靜傳來,莫離回頭望了一眼,便看見一點紅矯健的身影。她轉回頭迎上曲無容的視線,彼此心中都是一暖。

  這……是多麼奇妙,又是多麼珍貴的一份友誼!

  莫離咬了咬嘴唇,突然一笑,張開雙臂重新抱住了曲無容:「你要好好保重。我們日後再見。」

  並非詢問,而是承諾。

  片刻後,曲無容的手略有些笨拙地在她背上按了一下:「好。」

  知道了毒方,在到達延城之後,莫離便開始動手配置解藥。

  延城地處偏遠,有幾味較珍貴的藥材本來不容易得到,但此刻幾人被龜茲王奉為上賓,一切便又不同。

  龜茲好歹是西域富國,那國庫中的珍奇藥材,還是應有盡有的。

  姬冰雁在延城補足水糧,又處理了一些瑣事,就先離開了。他畢竟是已在西域紮根的人。因為協助楚留香而離家數月,對他來說已經太久了。而剩下的幾人,便在原隨雲城中的宅院裡安頓了下來。

  石觀音的那本手記,確實是真的。在莫離配出解藥後的第三天,原隨雲的雙眼逐漸開始有了痛感,經常在敷藥時流淚不止。雖然他不曾有過一句抱怨,但莫離知道那滋味必定難受至極。心疼之餘,也只能每天在那幾個時辰中儘量轉移他的心思。

  這一日午後,莫離在原隨雲房中為他敷藥針灸,突然低聲說道:「石觀音的手記,我昨天看完了。」

  「都說了些什麼?」

  「其實,也沒提到許多。大多是至少十五、六年前的舊事。也許後來無花漸漸長大,她有了傾訴的物件吧?」莫離頓了頓,接著道,「曲無容的親生父母,是石觀音殺死的。」

  原隨雲沈默了片刻,微微一嘆:「曲姑娘是知道的,對麼?」

  「嗯,我想她知道。」否則,那天曲無容的語調不會那麼平靜。  莫離輕輕在他眼角吹著氣,一邊仔細用絲絹吸去因藥物刺激而滲出的淚水。良久後,方又嘆息一聲:「將自己養大的人,卻也是殺父弒母的仇人……這些年來,無容心裡一定很痛苦。」

  「至少她知道了真相,總比一輩子被蒙在鼓裡要好。」原隨雲說著,突然微微一僵,皺了皺眉。

  「怎麼了?」

  「沒什麼。」他笑了笑,低聲道,「別擔心。」

  「嗯,你忍一忍,很快就好了。」她收斂心神,專心地替他針灸眼眶周圍各處要穴,「藥袋只需再敷一刻左右,就可以取下了。」

  他微微頷首,待她弄完收起金針後,便伸手將她拉入懷中。

  莫離的手順勢攀上他肩膀,自然而然地湊近,吻上他的唇。

  不知是不是因為今天的藥敷讓他格外難受,他的吻比平時更激烈了些。微微發燙的身軀緊密相貼,他的大手輕撫她的背脊,拉著她一起躺倒在寬大的軟榻上。

  灼熱的唇刷過她的臉頰、眼瞼,他突然拉過她擱置自己肩上的手,在她手腕內側灑下細密的輕吻。

  「隨雲……」莫離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低低喚了一聲,唇瓣依戀地磨蹭他的頸項。

  原隨雲摟在她腰上的手猛地一緊,另一手鬆開她的手腕,改而托在她腦後,修長的手指穿過她濃密的烏絲,打散了髮髻。側頭摸索著找到她的唇,他溫熱的舌侵入她口中……

  外面突然傳來一聲重物墜地的巨響,嚇得莫離微微一跳,睜開了眼睛。

  「老臭蟲!看我在市集上找到什麼?」

  「別去理會,他總不會破門進來。」原隨雲在她耳邊低低說道,重又按下她的螓首。

  「聽說這是波斯的龍膏酒,只這一帶才有賣,我乾脆問那老兒把整缸搬了回來。」胡鐵花的嗓音又在前院響起,「原兄呢?找他一起來,咱們喝個痛快!」

  楚留香回答了些什麼,莫離沒有去聽。她無力地趴在原隨雲身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人……午時剛過,他倒是不嫌熱。」

  原隨雲亦是嘆息一聲,揉了揉她的髮絲,鬆開扣在她腰上的手,緩緩坐起身子。

  看著他難得無奈的表情,她倒是笑了起來,開始動手為他解開繫在眼上的藥袋,柔聲道:「今天就這樣吧。我先給你打水洗一下。」

  「嗯。」他點了點頭,依然閉著眼睛,抬手按揉微紅的眼角。

  莫離拿著藥袋走到屋角,正要拿起盛水的青瓷罐,身後卻突然傳來「啪」一聲脆響。

  霍然轉身,只見一個茶盞碎裂在原隨雲腳邊,他的手卻依然空懸著,似無所覺,只是一瞬不瞬地望著她的方向。

  「隨雲?」她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

  「莫離,你的衣服──」原隨雲的呼吸急促,胸口起伏明顯著,似搜腸刮肚尋找著合適的字眼,終於接著道,「是淡青色的。」

  藥袋從莫離手中滑落。瞬時,她的腦海中竟一片空白,愣愣地看著他朝她伸出手,卻無法移動分毫。

  「莫離,」原隨雲的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讓我看看你。這麼遠,我看不清。」

  她渾身劇烈地震了一下,彷彿大夢初醒,幾步奔至他面前,用力握住了他微顫的雙手,不敢置信地哽聲道:「你……你看得見?」

  「再近些。」他低語,反手拉著她坐到自己膝上,抬手貼上她的臉頰。

  隔著呼吸可聞的距離,模糊的輪廓終於變得依稀可辨。

  髮髻鬆亂,青絲披散滿肩,眼前那柔和的五官,是他早已在心底勾勒經年。

  「莫離,莫離……」原隨雲喃喃低語,微顫的指尖遊走在她眉眼間,那樣小心翼翼,「你……你和我想像中一模一樣,又有些不同……」

  莫離發出一聲嗚咽,伸手按上他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臉頰上。

  經過多少日子,閱卷百冊,跋涉千里……多少次她以為再無希望,可終於,還是有了回報!

  「隨雲……」哽咽地喚著他的名字,她突然撲入他懷中,緊緊抱著他,痛哭失聲。

  「莫離……」他亦用力回抱她,似要將她揉進體內才甘心,將臉埋在她肩窩,啞聲喃語著:「我終於、終於看見你了……」

  縱然只是一個模糊的大概,也已足夠。

  「原兄,剛才你斟酒,是用聽的還是看的?」坐在篝火旁,胡鐵花突然開口打破了沈默。他的聲音雖低,問的話卻是直截了當。

  原隨雲笑了笑,亦低聲回答:「聽的。這距離我在白天亦看不清楚,何況是夜幕之下。」

  依然是大漠沙丘,依然是帳篷和篝火,這一行的卻只有四個人。此時,他們正圍坐篝火前,喝酒取暖。

  若要確切說,其實只有三個人,因為莫離早些時便已靠在原隨雲懷中沉沉睡去,至今未醒。

  楚留香的臉色閃過一絲關切之色:「那,以後是否……」

  「很難。毒素畢竟已沉澱了十餘年。莫離說等她舅舅從天竺回來,或許會有別的方法,但機率也是微乎其微。」原隨雲微微搖了搖頭,「當初在江南時,葉天士葉老前輩就曾說過,我這眼睛極有可能解了毒也無濟於事。如今這個結果……已是萬幸。」

  胡鐵花嘆了口氣,仰頭灌下一大口酒,默然不語。

  原隨雲倒似不以為意,頓了一頓,又接著道:「如今我眼前雖然模糊,但畢竟分得出顏色,和人動手時難免會有差異。所以,之前拜託兩位的事──」

  「包在我們身上。」胡鐵花豪爽應道,「我和老臭蟲一定天天陪原兄過招,到你完全習慣為止。」

  楚留香亦點了點頭,微笑道:「原兄放心。只要無爭山莊有酒,只怕你要趕胡瘋子還趕不走。」

  「如此,就先謝過二位了。」

  「誒,客氣什麼。」胡鐵花大咧咧地伸了個懶腰,「我有些睏了。你們還繼續坐著麼?」

  楚留香搖了搖頭,站起身來,原隨雲卻依然靜坐不動。

  「兩位早些歇息吧。難得莫離睡得沉,我再陪她一會。」原隨雲抬手輕輕撫了下她的秀髮,低聲道,「最近她累壞了。」

  這幾天來,莫離一直極認真地繼續為他敷藥針灸,唯恐毒素清理不夠完全,將來會出現什麼反覆,讓他再次陷入完全的黑暗中。一路走來,四人中倒是她最為勞心勞力。

  楚留香看了莫離一眼,會意地點了點頭:「那麼,我和小胡就不打擾你們了。」

  「對了,」聽著他們的腳步聲響起,原隨雲突然開口,「兩位是否能再答應我一件事?」

  「原兄請說。」

  「在下眼睛的事……還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他面容平淡,緩緩說道。

  「好,我知道了。」對於朋友的要求,胡鐵花從來不會多加推敲,立刻爽快允諾,轉身朝帳篷走去。

  楚留香的腳步卻是一頓,轉身望了他片刻,微笑道:「其實,這本是喜事,原兄卻為何不欲人知?」

  「在下自幼失明,在江湖已是人盡皆知的事情。無爭山莊樹大招風,若現在突然傳出消息,只怕我會讓無聊的道賀人士踏破了門檻。」原隨雲微微笑道,「家父喜歡清靜,在我和莫離成親之前,還是別讓這些三教九流打擾他老人家才好。」

  火光下,楚留香明亮的眼睛似乎格外深邃。他若有所思地望了原隨雲片刻,目光閃動,終於含笑道:「好,那麼,在下自當從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1:39 AM

卷二 千里追兇   卷末番外:流光

  夜已漸深,一輪圓月懸掛半空。雲層浮動,在銀色的沙地投下一片片陰影,掠過沙丘和帳篷。

  篝火依然熊熊燃燒著,不時發出霹啪輕響,點點火星上竄,稍縱即逝。火堆旁疊著幾隻粗陶碗,碩大的酒罈中,薄薄一層殘酒早已冷透。

  原隨雲面對篝火靜靜盤坐,莫離裹著條氈毯,蜷腿閉目靠在他身邊。淺眠中,她整個上身早已不知不覺地偎進他懷裡。

  火光在原隨雲清俊的五官投下一片陰影,卻未掩去他眉眼間若有所思的神色。一陣寒風颳過,火星餘灰肆揚,他似是突然被那冰冷沁骨,微微顫抖了一下。

  在他懷中,莫離略挪動了下,嚶嚀一聲,深深地吸了口氣。

  「莫離?」他低聲喚道,抬手撫摸她的秀髮。

  「嗯。」她略帶迷茫地眨了眨眼,「我……」

  「你剛才睡著了。」

  她掩嘴打了個哈欠,依然感到睏倦,便窩在他懷中沒有挪動,隨口問道:「我睡了多久?」

  「挺久了。現在……應該有丑時了。」

  莫離微微一怔。原來已是深夜了麼?記得和楚留香、胡鐵花坐到篝火旁時,日頭才剛落下。撐起身子,她抬手輕撫原隨雲微涼的臉頰,略帶歉意地道:「你應該叫醒我的。」

  「沒事。」他笑了笑,伸手按住她的柔荑,側頭親吻她的指尖,「這幾天你太累了,本該好好休息一下。」

  從指上傳來的酥麻感流竄全身,莫離輕嘆一聲,順從地靠回他懷中,將臉頰貼在他胸口蹭了蹭。

  大漠的夜很靜,沒有樹葉悉窣,不聽蟲鳴蛙叫,只有呼嘯的風和火堆燃燒的聲音,讓莫離幾乎以為天地間只剩他們二人。瞬時,這些日子經歷的一切都變得有些遙遠模糊起來。

  延城皇宮的暗道、沙漠中孤立的磚丘、雄鷹拖行的竹船、石峰中的罌粟花海、那場驚心動魄的大火……彷彿,都不過是剛才的南柯一夢。

  她在他懷中微微側頭,打量著月色下銀白的沙丘,片刻才低聲道:「以後,大概都不會回來這裡了吧?」

  原隨雲淡淡笑了笑,反問道:「莫離,難道你喜歡這片沙漠?」

  「倒也不是。只是……有些感慨罷了。」

  雖然這些天來她從無心去欣賞四周的景緻,但大漠蒼穹確實有股中原不常見的悲涼之感,深入人心。想來日後憶起時,也定然印象深刻。

  將目光移回原隨雲臉上,她的指尖輕輕滑過他眼角,輕聲問道:「現在你眼前看到的……是什麼樣子?」

  「光。」原隨雲頓了一頓,才緩緩回答,「火光,還有更遠些,一些銀色的光影……曹植七哀詩中所說的『流光正徘徊』,想來就是這個模樣吧?」

  「嗯。」她應了一聲,忍不住垂下目光。

  這些天來,他眼中毒素已被徹底清除,視力卻始終沒有進一步好轉。也許,一輩子也就是這樣了。更甚者,因為弱視會給經絡帶來不可避免的沉重負擔,以後操勞之時,也遠比常人更容易犯頭痛。

  眼前的世界永遠是一片模糊晃動的光影……這樣的結果,真的又比當初好多少?

  「莫離?」原隨雲托起她的下巴,低下頭,直到和她之間的距離不過寸毫,低聲說道,「這樣,就很好了。」

  「可是……」

  「這個世界,我也不是沒看過。而曾經,我以為通過書卷拼湊起的殘缺記憶,將是餘生唯一能夠擁有的東西。」原隨雲圈在她腰上的手臂收緊了些,抬起另一手撫摸她的臉頰,在她耳邊低低道,「能夠看見你,就已經很好了。至於那些不相干的東西,我又何必非要看得明白?」

  「隨雲。」她喃喃喚了一聲,喉頭卻被突然湧上的澀意堵住,再說不出一個字。

  「莫離,」溫熱的唇刷過她的額頭、眉心、唇角,又緩緩抽離。閃爍的火光下,原隨雲定定地注視她許久,突然低聲道:「等過些日子,我就到金陵向藍太夫人提親,好麼?」

  莫離的呼吸為之一凝,連著心跳、思維,都停頓了整整一拍。他……這是在向她求親?

  可是近乎本能地,她的唇角已經忍不住揚起,緊緊按住他的手,胸腔中似有什麼要噴薄而出,啞聲道:「好!」

  也許,早在當初頻繁互通書信時,就已經想要和他相伴餘生。儘管,彼時的她每每在燈下仔細刻畫那一枚「君氏板」,卻從不曾瞭解自己的心意。

  「莫離……」原隨雲略為傾身,溫熱的唇瓣覆上她微笑的唇。

  其餘未說出口的一切,便在這唇舌糾纏、氣息交融之時訴盡。

  篝火熊熊燃燒,將兩人相擁的身影拖得老長。厚重的氈毯悄無聲息地滑落莫離肩頭,卻被原隨雲一手扯住,抖散在沙地上。鬆開氈毯,他的手回到她腰際,滑入上衣內,隔著一層薄薄的褻衣,輕撫她的背脊。

  莫離渾身一陣輕顫,卻並非因為沁冷的夜風。緊緊貼著他頎長的身子,她將臉埋在他肩窩,任他鬆開自己的髮髻,披散青絲。

  親吻他的頸側,她深深地呼吸著屬於他的氣息,感覺到唇瓣下傳來隱約的搏動,忍不住伸出舌尖輕輕舔了一下。

  原隨雲低哼一聲,撫摸她背脊的手猛地揪住了她的衣料,呼吸亦變得急促起來。

  「莫離,莫離……」他灼熱的唇在她耳鬢廝磨,低低喚著她的名字,直到那略帶沙啞的聲音穿透她有些混亂的意識,而她終於明白他是在等待什麼。

  眼波盈盈,莫離頰上緋色不斷加深,卻還是溫柔地抬手環住了他的肩膀,低聲道:「抱我。」

  原隨雲渾身微微一震,低頭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

  修長的手指繞住她纖腰上的束帶,他拉著她雙雙躺倒在氈毯上,推落她的衣裳,熱切的吻順著她的臉,一路往下來到喉嚨、頸側、胸前……大手摸索著扯過氈毯一角,覆上了兩人緊密重疊的身體。

  縱是世間無十全美滿之事,縱是前路仍會有波折起伏──

  至少在這一刻,兩情繾綣,歲月靜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2:16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一章  邊塞驚聞懸疑事

  遼闊的青海高原上,陽光明媚、碧空如洗,金燦燦的野花點點盛放在一片青翠欲滴中。遠處,依稀可見牛羊簇動。

  兩匹紅鬃烈馬破開草浪,並肩緩行。左邊馬上的女子一身白衣,白紗覆面,風姿極美。她身邊的女子則穿一襲米色胡服,五官秀麗,神采奕奕。

  默默地行出一段路,眼看地平線上出現炊煙嫋嫋,君莫離勒住了韁繩,轉頭對曲無容道:「已經到這裡,我一定不會迷路了。你還是快回去吧。」

  曲無容沈默了一下,微微搖頭:「我送你到西寧。」

  「之前你說送我到敦煌,結果卻又走了這麼遠。」莫離有些無奈地笑看她,「過了西寧,離黃河也不遠了。你這是要一路跟著我到太原麼?」

  曲無容瞥了她一眼,反問道:「你這是怕我打擾你們的久別重逢麼?」

  曾幾何時,這個冷冰冰的女子竟也會調侃別人了──儘管她的語氣還是和昔日一樣平淡無波。

  「你還不如說,我是怕一點紅追上來找我拚命。」莫離臉上微紅,頓了頓,才抿嘴一笑,「對了,你留下他一個人照看孩子,真的不要緊麼?」

  曲無容哼了一聲,眼中卻似有溫柔的笑意浮現。

  「無容,你之前說過的,此處一路往東,人煙就會越來越多,我真的可以自己應付。」莫離柔聲道,「孩子畢竟還未滿週歲,你離開太久總是不好。」

  也許是被她最後那句話說動,曲無容遲疑片刻,終於還是點了點頭:「好吧。那麼,你一路多保重。」

  「放心。等我到無爭山莊後,就給你捎信。」

  兩人靜靜地對視片刻,莫離一笑,在鞍上傾身,按住曲無容的手,低聲道:「以後有機會再見吧……你也多保重。」

  「嗯。」曲無容用力反握住她的手,片刻才放開。朝她微微點頭,隨即拉轉韁繩,策馬順原路返回。

  莫離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才繼續朝著炊煙升起的方向行進。一陣風吹過,她攏了攏早已散亂的長髮,眼角瞥見腕上已有兩年不曾褪下的羊脂玉鐲,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當初原隨雲到金陵提親,藍太夫人雖然一口答應了兩人的婚事,卻也有一個條件,就是要莫離在嫁過門之前,先到外面遊歷三年,潛心鑽研醫術。

  醫學一道,終究不能閉門造車,除了從書中汲取前輩經驗,實踐也是極為重要的一環。

  這些年來,莫離已經漸漸明白,舅舅藍天宇是幾乎不可能會娶妻生子的。在他百年之後,自己將是藍氏醫道唯一的傳人。所以,藍太夫人的這個要求也確實無可厚非。畢竟他日身為人妻,她便不可能再將醫學當作生活的重心。

  按照藍太夫人的指示,莫離帶著她昔年撰寫的筆記,先到閩地和南疆待了一年,之後又奔赴西域,為人看診的同時也蒐集考證各種偏方秘方。如今一晃兩年多過去,才又踏上回歸中土的路。

  好在原隨雲手下人脈廣闊,當初為了對付石觀音,更在西域安下了根基,所以兩人雖然聚少離多,但總算書信往返不斷,聊以慰懷。

  這次從員渠折返中原,將會是她兩年來第一次踏入無爭山莊……雖然路程依然遙遠,心裡卻已經有些迫不急待了。

  抿了抿嘴唇,莫離輕叱一聲,策馬飛奔起來。

  之前她見到一點紅和曲無容,自然也見了黑珍珠。在員渠城一住半年,臨行時,黑珍珠慷慨以好馬相贈。這匹紅鬃烈馬外形十分酷似原隨雲當年慘遭毒手的愛駒「奔霄」,莫離多少有些愛屋及烏,對它照顧有加,一人一馬相處極是融洽。

  紅鬃馬雖不及奔霄通靈,但腳程也是極快。和曲無容分別數日,莫離已經過了西寧古城,眼看沿著湟水再走一程,就要渡黃河進入蘭州境地。

  耳邊似已能聽見黃河奔騰的水聲,她逆著清晨的陽光,趁人煙尚為稀少時,在黃土路上一陣急馳,任馬蹄揚起半天煙塵。突然,她前方遙遙出現一群灰色的身影,攔住去路。

  微微一勒韁繩緩下速度,莫離定睛望去,卻見那些人身上的一襲灰衣赫然竟是道袍。

  這年頭……難道還有聚眾打劫的道士麼?莫離心下詫異,卻也不怎麼害怕,緩緩地行至那些人眼前。

  不等她開口,為首的老道唸了一聲無量天尊,抬頭問道:「可是江左藍氏的君姑娘麼?」

  「我是。不知道長──」

  「貧道是武當門下,號雲虛。」

  竟是堂堂武當掌門人的師弟?莫離一驚,立刻翻身下馬,揖道:「不知道長有何見教?」

  雲虛道長還了一禮,卻沒有回話,只是沈默地打量她片刻,突然身形一縱,寬大的袍袖倏然飛出,朝她襲來!

  莫離腳尖一點,身形猛退,下意識地避過。然而不等她有機會開口,雲虛道長腳下踏著奇門步法,緊追上來,袍袖帶著淩厲的風聲,再次揮出。

  一咬牙,莫離提起真氣,錯步折身,也使出流雲飛袖迎上。

  柔軟的衣料在半空相交,卻似水中大船磕碰,發出砰砰砰三聲巨響,一時砂塵肆揚。

  卻見莫離一個後翻落在地上,左腳情不自禁地往後踏出半步,方才穩住身形,臉上略顯蒼白。

  這次,雲虛道長並未追擊,只是臉帶異色地望著她,半晌才緩緩道:「貧道本還不願相信……沒想到,君姑娘這一手流雲袖的功力,果然已經精純至此。」

  莫離努力調勻氣息,沉聲道:「在下不明白道長在說什麼,還請明示。」

  「兩個月前,高昌城內珍貴的石脂水失竊,君姑娘不會不知道吧?」

  石脂水……是說石油?莫離微微蹙眉:「在下確實不知。」

  雲虛道長臉色微變:「貧道剛才已經試得姑娘身手,姑娘卻還是不願意承認?」

  「道長似乎已經認定在下偷了那石脂水?」莫離心下一沉,知道自己今天只怕不能輕易脫身。嘆了一口氣,她無奈苦笑:「無論如何,在下此刻確實如墜雲霧之中,還請道長明示。」

  「兩個月前,高昌建陽塔內供用皇家的石脂水被人洗劫一空。犯案者單槍匹馬,但武功高強、手段殘忍,不但殺了守衛的五十多人,事後還用石脂水縱火,牽連附近民房,傷亡頗是慘重。」

  石油縱火,用水撲救不但無效,反而還會讓火勢更加蔓延。這一點早在北周武帝時已被引為軍事所用,在突厥入侵時解了酒泉之圍。雲虛道長口中的盜賊竟然在繁華的高昌城中如此行兇,確實人神共憤。只是……

  「難道那人竟是使的流雲袖麼?卻不知道長從何判斷?」莫離微微一頓,又道,「何況,流雲袖本是武當絕技,道長為何認定在下和此事有關?」

  「事到如今,你還──」

  雲虛道長背後有人嚷了一句,卻被他抬手制止。只是他的臉色卻更沉下了幾分,冷聲道:「事關高昌皇家體面,這消息當時就被嚴令封鎖,只是那些看守建陽塔的侍從中,有一個卻是為躲避仇家追殺,而躲到高昌的武林中人。行兇者不知他底細,被他裝死逃過一劫。」

  莫離只有苦笑:「難道那個人竟然指認我是兇手麼?」

  雲虛道長遲疑了一下,才道:「這倒是沒有。但他認出流雲袖後,貧道就被邀至高昌。那個人的武功不弱,武林中能一擊讓他重傷的本就沒有幾人。而根據他所說,行兇者體態輕盈,似為女子。」

  莫離心念飛轉,脫口問道:「道長,那個人的話是否可信?」

  這本是極為自然的一句問話,沒想到雲虛道長聽了,臉上卻倏然浮現怒意,厲聲道:「這人是條鐵錚猙的漢子,當年武林皆知,口中豈會有妄言!」

  不等莫離有機會開口,他又冷聲接了下去:「武當門下能夠重創他的不出十人,那時都在山上。原公子當日遠在洛陽,有不少人見過。所以,有此功力的只剩下姑娘一人。貧道打聽過,君姑娘之前半年始終盤桓在焉耆一帶,離高昌不過兩三天的路程!事已至此,姑娘還有什麼話說?」

  若那個倖存者果然可信,他們懷疑到自己頭上,倒也算是有理有據。莫離嘆了口氣:「在下這幾個月一直都在員渠城中,不曾離開過。」

  「聽聞姑娘原是為了學醫而四處遊歷,不知為何卻在員渠一住就是半年?」

  他打聽得倒是仔細。莫離心中微生惡感,語氣也冷了下來:「在下是為了幫助一位好友。」

  「姑娘盡得藍氏醫道真傳,不知貴友得了什麼病,如此難纏?」

  「生孩子。」

  那雲虛道人似是被噎到一般,愣了一下。

  「在下好友臨盆,所以我在員渠留下幫助接生,之後又為她母子調養身子,才一住半年。」

  其實曲無容自幼習武,身輕體健,本不需要多操心。但也許因為一點紅之前身為殺手,劍下亡魂無數,所以如今有了妻兒,一時竟患得患失,弄得曲無容也跟著緊張起來。莫離見他們如此,才索性在員渠住下,陪著曲無容渡過對新生兒母子來說,最容易得病的冬春交替時節。

  和一群終生不娶的道士說生兒育女之事,無疑是對牛彈琴。但也許因為尷尬,雲虛道長在乾咳一聲之後,語氣反倒緩和了些:「既然姑娘這麼說,是否能告訴貧道貴友是何人,讓貧道前往拜訪查證?若姑娘所言不虛,貧道自當賠禮。」

  莫離微微遲疑了一下。石觀音素來行事詭秘,曲無容曾是她弟子的事想必沒多少人知道,但當年「中原一點紅」的大名卻幾乎無人不曉。何況,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一點紅背後還有個極為可怕的組織。如果被眼前的老道將他隱遁大漠的事傳了出去,真不知會為他帶來怎樣的災禍。

  想到這裡,她眼神一斂,搖了搖頭:「在下好友也是為了躲避麻煩才隱居西域,請恕在下無法從命。」

  「姑娘難道是在戲弄貧道?」

  「不敢。」莫離微微一揖,「但此事關係到他人安危,我不能說。」

  雲虛道長緊緊地盯著她:「既然如此,就請姑娘隨貧道走一趟高昌。」

  「道長?」

  「高昌皇室正嚴密追查此事,若姑娘當真無辜,就請到高昌當面解釋清楚。」

  莫離心念飛轉,不禁苦笑了一聲:「聽了道長剛才那番話,若在下此刻到高昌,還能解釋得清楚麼?」

  雲虛道長又唱了一聲無量天尊,身後的弟子便有幾個踏了出來,呈半圓狀朝莫離逼近。

  「無論如何,還是請姑娘到高昌一行。」

  莫離抿緊了嘴唇,飛快地打量四周。她的坐騎腳程極快,若此時乘隙上馬,應該可以擺脫這些人。但在此時逃離,無疑會被認為是做賊心虛。何況,她總不能帶著這麼大個麻煩一路到無爭山莊去……

  「莫離不是江湖中人,道長竟用如此手段對付她,不覺得有失身份麼?」

  清冷的聲音突然從那群道士身後響起。隨著衣袂破風之聲,一條人影驀地越過眾人頭頂,翩若驚鴻,一晃落在莫離身側。

  「隨雲!」她早已認出他的聲音,卻還是沒想到竟真的是他,忍不住喜極而呼。

  雲虛道長的臉色變了。

  穿著一襲貴而不顯的淡色衣袍,原隨雲的舉止一如既往優雅,彬彬有禮地一揖到地:「晚輩原隨雲,拜見武當雲虛道長。」

  「原公子。」見他行此大禮,雲虛道長的臉色卻越發難看起來,勉強回道。

  原隨雲直起身子,沈默片刻,才緩緩開口:「莫離若在此時隨道長去高昌,只怕百口難辯,不去卻又有做賊心虛之嫌。道長此舉,還真是讓人好生難以取決。」

  「原公子……」雲虛道長遲疑片刻,輕嘆了一聲,「不知公子為何會在此處?」

  「當日武當打探我的行蹤,我就心存疑惑,派手下留意了一下,卻發現諸位已奔赴西域。」原隨雲笑了笑,「我原氏一門和貴派的來往,也就是因為當年焦雨真人傳授的一手流雲飛袖。順此追查,自然不難發現一切。」

  「原公子既然已經知道來龍去脈,想必也該知道,此事貧道為什麼非得找君姑娘問個明白。」

  「這個在下自然知道,只是想請教道長一件事。」

  「……公子請說。」

  「一個人用的是不是流雲飛袖,武當門下自然看得明白,但旁人除非有楚香帥那等眼界,當真分得清麼?」原隨雲頓了頓,又道,「任何人的內力到了一定境界,飛花摘葉亦能傷人,何況只是以袍袖為武器。」

  雲虛道長默然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公子此話雖然不錯,但是──」

  「這個黑鍋武當不願背,無爭山莊自也不願背。」原隨雲淡淡截斷了他的話頭。

  「公子,貧道從未懷疑過你。」

  「莫離是在下未過門的妻子,這件事若牽連到她身上,難道在下還能袖手旁觀不成?」他伸手握住了莫離的手,「道長若執意要莫離到高昌,在下也只有隨行。只是……到時若家父出面說些什麼,還請道長莫怪。」

  原東園老莊主雖已多年不問世事,但畢竟還是無爭山莊之主,尋常江湖之事,只需他一句話就能調停。若他公開指責武當誣陷自己未過門的兒媳,武當派縱是在高昌那邊卸掉了責任,還是未免得不償失。

  這一點雲虛道長自然再明白不過,臉色變了數變,終於一咬牙,點頭道:「既然公子這麼說,貧道自也不能強求。這件事,貧道會繼續追查,務必早日緝拿兇手。」一邊說,一邊又看了莫離一眼。

  莫離對他全無半分好感,也懶得理會,微微欠了欠身道:「祝道長馬到成功。」

  「承姑娘吉言了。」雲虛道長硬聲說道,一揮手讓弟子退至兩旁,「原公子,君姑娘,就此別過。」

  莫離牽起紅鬃馬的韁繩,另一手仍被原隨雲握在掌中,並肩從那群武當道士中間走過。

  來到雲虛道長面前時,原隨雲的腳步頓了一頓,開口道:「素聞六扇門中英萬里英老前輩嫉惡如仇,且最能從懸案中追查蛛絲馬跡,破案如神。前輩若覺得此事棘手,不妨找他前來相助。」

  「公子的話貧道記下了。」雲虛道長望著兩人離開,臉色極僵,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原公子!若他日查證此事確實和君姑娘有關,公子又當如何?」

  「若高昌血案真是莫離犯下,在下這條命賠給道長,任憑處置。」原隨雲頭也不回地淡淡說道,拉著莫離朝停在遠處的馬車走去。

  一直走到馬車前,他才停下了腳步,轉頭微微笑道:「怎麼不說話?」

  她搖了搖頭,只是緊緊拉著他的手,許久才啞聲道:「太多話了,一時反而什麼也想不起……」

  說罷,她終於鬆開了手中的韁繩,傾身投入那思念已久的懷抱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2:25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章  溪水淙淙空自流

  馬車很寬敞也很舒適,座上鋪著繡工精美的絲綢軟墊,簡直像張臥榻一般。

  莫離倚靠原隨雲懷中,將頭枕在他肩上,突然輕聲說道:「對不起。」

  「嗯?」他依然把玩著她的長髮,微微側頭。

  「讓你跑這麼遠來找我……」她嘆了口氣,「之前你在信裡說,平陽那邊有些事情要辦,現在擱下了不要緊麼?」

  「不要緊。我已經安排手下的人去處理。他們可以獨當一面,你放心。」他笑了笑,低頭親吻她鬢角,「這次雖是因為武當派的事,但能陪你一起回去也好。」

  她輕輕應了一聲,心裡雖感溫馨,卻仍有些擔心:「對了,剛才得罪了那雲虛道人,會不會不好?」

  「不會。就算真得罪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何況──」原隨雲的笑容中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嘲諷,「如果我沒猜錯,這人平時在武當樹敵太多,還不自知。」

  「哦?」

  「高昌的事我已經知道個大概。不管那個倖存者究竟是誰,他既然不敢公開暴露江湖身份,說的話就站不住腳。」原隨雲緩緩說道,「何況,能用衣袖傷人的確實也不止武當一派,高昌那邊的質疑若傳到中原,雖然會帶來一些閒言碎語,但也不能真的把武當派怎麼樣。」

  莫離微微蹙起了眉:「既然如此,剛才雲虛道人為什麼這麼急著要捉我去高昌頂罪?」

  「莫離不知道中原武林近來發生的事吧?武當百箴道人在數月前宣佈要讓出掌門之位,閉關清修。」

  她想了想,恍然明白:「這麼說來,剛才那位是要爭掌門之位,卻被同門擠兌了?」

  「嗯,想來應是如此。雲虛道人雖然在武當輩分僅次於掌門,但向來急功近利,而且行事莽撞,得罪的人不少。」原隨雲輕哼了一聲,「這借刀殺人之計,用得倒是不錯。」

  「可是,雲虛道人好歹也一把年紀了,看不出其中的利害麼?還是,他不知──」莫離把玩著原隨雲的手指,臉上微微一紅,沒有再說下去。

  他捏了捏她的手,聲音放柔了幾分:「你我的婚約早在江湖傳開,他應該是知道的。想必是有誰騙了他,讓他以為可以捉你去為武當頂罪,而我竟不會過問。剛才我說無爭山莊不願背此黑鍋時,你可記得他回答了什麼?」

  「他說他從未懷疑過你……啊,我明白了。」難怪當時她就覺得雲虛道人的回答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原來卻是這麼回事。

  原隨雲微微頷首:「他也應該知道自己被人騙了,所以急著撇清關係,說明他本無意得罪無爭山莊。」他笑了笑,「只不過那老道終究還是死要面子,不肯明說,非要堅持懷疑你。那時我雖看不清他臉上表情,但聽那語氣,想必是精彩得很。」

  莫離想起剛才雲虛道長那難看至極的臉色,也忍不住輕笑了一下,但隨即卻又轉為正經,低聲開口:「隨雲,那高昌城中的血案……」

  他的神情也是一斂,思忖片刻,才答道:「高昌地處偏遠,要著手詳查也不容易,暫且還是靜觀其變,先讓武當派操心去吧。若到時有了頭緒,或者兇手再次出現,我會派人插手的,你放心就是。」

  莫離想了想,也覺他說得有理,便點頭道:「好。」

  清寂古樸的琴音徘徊在水榭中,聞之忘俗。外面,大片的新荷才露尖角,微風中卻已帶上了淡淡清香。

  莫離身上披著件石榴花紋滾邊的雪蠶絲袍,滿頭秀髮未飾簪釵,僅用一根絲帶束於腦後。她面前的幾案上堆著一疊厚厚的筆劄,一枚上好的油煙墨已被磨短一截,擱在方硯邊角上。

  在她身邊,原隨雲靜靜地撫琴相陪。

  按照藍太夫人的指示,莫離還需到臨安待上半年,跟隨「金針渡厄」葉天士身邊研學針灸之術,之後才能算是大功告成。好在藍太夫人雖然對她醫術的要求甚高,但也是開明之人,允許她先到無爭山莊小住,順便整理為人診病時積累的手稿,之後再動身前往江南。

  醫術好壞,最大的差別莫過於診斷時的眼光是否犀利。所以醫者每遇疑難雜症,事後必做筆錄自省。此刻莫離謄寫著日後要送往金陵供藍太夫人查閱的手稿,回想起來,便覺這兩年來確實又學到不少東西。雖然有時對原隨雲思念甚苦,但也有所回報了。

  眼角突然晃過一道人影,轉頭便看見一個小婢面帶猶豫地在水榭外駐足。莫離笑著對她點了點頭,她才躡足走近,將手中信函遞上,細聲道:「君姑娘,這是剛才送到給你的。」

  「嗯,謝謝。」她低聲回答,伸手接過。

  小婢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莫離低頭看見封套上的署名,忍不住微微一笑。

  「是什麼?」原隨雲手下未停,側頭問道。

  「蘇蓉蓉寄來的信。」莫離開始動手拆封,一邊答道,「之前在員渠時,我和她通過一次信,告訴她會在四五月的時候回來。她倒知道把信送到這裡。」

  原隨雲點了點頭,露出一絲淡笑:「那位黑珍珠姑娘,還是對香帥唸唸不忘麼?」

  莫離一愣,隨即抿嘴莞爾:「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四方遊歷時,她若需要傳信給誰,向來是讓原隨雲的手下帶回,托他轉遞。那次卻沒有動用他的人力,自然是因為黑珍珠派了自己的人,藉機打探楚留香的近況了。

  抖開信紙,她細細閱覽上面娟秀的字跡。很快,唇角的那抹笑容消失了,她反覆閱讀信上的內容,眼睛微微睜大,臉上血色也褪了一些。

  「莫離?怎麼了?」原隨雲早從她呼吸中聽出異常,立刻按弦靜音,肅然問道。

  「隨雲,香帥日前到過神水宮。」

  「哦?」他的劍眉蹙起。

  「陰姬沒有為難香帥,但在他出谷後,卻立刻封死了神水宮所有的入口和秘道,任誰也再無法踏進谷中一步……」莫離咬著嘴唇,緩緩放下了手中的信,片刻才接著道,「蓉蓉說,當時香帥覺得陰姬形如槁木死灰,似有自戕之意。」

  原隨雲也不禁變色:「陰姬竟會萌生死志?可知道為了什麼?香帥又為何要去向來禁止男人出入的神水宮?」

  「香帥是為了救人。」她低聲說道,「隨雲,你記得李玉函夫婦麼?香帥到神水宮,是替那位柳無眉求解藥去的。」

  「哦?擁翠山莊的李觀魚好歹也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誰那麼大膽子,竟對他的兒媳下毒?」

  莫離長長吐出一口氣,才略帶不穩地道:「那位柳姑娘和無容一樣,曾是石觀音的弟子。」

  原隨雲聳然動容:「竟是這樣?我始終覺得那女子有些古怪,想不到……」他頓了頓,沉聲接著道:「但若我沒記錯,當初你我尋去石觀音巢穴時,李玉函已經成親一年多了。若是之前石觀音對柳無眉下的毒,為何到現在才發作?」

  「這才是最詭異的地方。」她低頭望著案上那封信,指尖輕顫,「柳無眉說她之前到神水宮求過解藥,陰姬要她用香帥的人頭去換。但是,在放香帥出宮之前,陰姬卻告訴他,她根本沒見過柳無眉這個人。這──」

  「莫離。」原隨雲喚了一聲,面色凝重,語調卻輕柔。長身站起走到她身邊,他伸手將她拉入懷中,輕輕撫摸著她的背脊,低聲安慰:「鎮定些,沒事的。」

  「嗯。」她埋首在他胸前,深深地吸了口氣,啞聲道,「我知道。只是陰姬當日對我有恩,所以我……」

  「我明白。」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靜靜地摟著她。待她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才若有所思地開口:「香帥出了神水宮後,可有回去找那柳無眉?」

  「嗯……我還是把信唸給你聽吧。」她重新拈起信箋,低聲念了起來。

  蘇蓉蓉並沒有詳細說柳無眉意圖謀害楚留香的經過,只說在楚留香反將她夫婦逼得一敗塗地之後,她才說出當年自己曾是石觀音的弟子,因為逃出大漠,而被石觀音下毒懲罰。

  柳無眉說她一直知道,天下唯有陰姬可解石觀音下的毒,所以在眼看再無法自己抑制毒性的時候,終究還是冒險去了神水宮求醫。結果陰姬告訴她若想要活命,就拿楚留香的人頭來換。

  楚留香聽了她說的話之後,自告奮勇為她到神水宮去要解藥。之後發生的事,他告訴蘇蓉蓉時卻說得隱晦,只說當時神水宮中恰逢巨變,陰姬死了一個十分心愛的弟子,心情激盪之下竟沒有問他擅闖之罪,只告訴他自己從未見過柳無眉這個人,然後就放他離開,封閉了山谷所有的出入口。

  當時楚留香以為柳無眉所說一切都是鬼話,只為騙他前去送死。可是當他回到擁翠山莊時,卻發現柳無眉確實死了,而李玉函已經發瘋,只是抱著她已開始腐壞的屍體喃喃自語,怎麼也不肯放手。

  等莫離唸完信,原隨雲沈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道:「可惜香帥不在,不能仔細詢問……但我想,柳無眉應該並非是自己逃出大漠,而是石觀音安插在中原的一顆棋子。」

  「你是說,石觀音確實在她身上下過毒?」莫離咬著嘴唇思索片刻,點了點頭,「嗯,有一些慢性毒藥,若無法徹底解除,是可以長期服用其他藥物壓制的。」

  「以石觀音的為人,也一定會這麼做。」原隨雲笑了笑,「擁翠山莊好歹也是武林一大世家,李觀魚又和許多退隱多年的高手交好。如果石觀音不留殺招,柳無眉身為李觀魚的兒媳,大可不必再聽她差遣。」

  「所以,在石觀音死後……」

  「她身上的毒漸漸發作,是她自己無法壓制,才送了性命。」

  「可是隨雲,陰姬說她從未見過柳無眉。」莫離緊緊蹙著眉,抬頭看他,「神水宮主的醫術確實冠絕天下,柳無眉為什麼不真的去向她求醫,反而一心要至香帥於死地?」

  「嗯。」原隨雲沉吟片刻,才緩緩道,「也許因為當年無花偷了天一神水,她覺得陰姬無論如何都不會出手醫治和石觀音有關係的人。也或許,是石觀音對她的威懾太大,以至於她以為自己確實無藥可治,只有等死的份。反正,不會是為了替石觀音報仇才罔顧自己的性命。」

  她思量片刻,點了點頭,輕嘆一聲:「香帥也真夠倒楣的,柳無眉要拉人陪葬,竟獨獨找上他……」

  原隨雲淡淡一笑:「那是因為她知道,算計我根本無濟於事。」

  當初石觀音之死,江湖一直傳言是楚留香和原隨雲聯手所為。但楚留香會對敵人心軟,也可以為一個前一刻還心心唸唸算計自己的人出生入死,原隨雲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那樣做的。

  莫離在他懷中抬頭,輕撫他的臉頰,認真說道:「我很敬佩香帥的為人,但是,幸好你不是他。」

  否則的話,真不知道她這幾年能睡多少個安穩覺。

  原隨雲唇角揚起一抹笑容,低頭吻住了她的唇。

  耳鬢廝磨許久,方才依依不捨地分開,她靜靜地依偎在他懷中,低聲開口:「隨雲,我想到神水宮走一趟。」

  「嗯。」他點了點頭,並無意外之色,「說起來,陰姬對你我都有恩惠……縱然她已封谷,總還是應該去看看的。」

  「你陪我去麼?」她仰起臉,語氣中不覺滲入一絲期盼。

  「嗯。」他抬手攏了攏她鬢角的散髮,「我們收拾一下,就這幾天動身吧。去了那裡之後,我再送你到臨安。」

  「好。」雖然心情頗是沉重,但聽他這麼說,她終是忍不住露出淺笑,輕輕點了點頭。

  蘇蓉蓉信上所說之事,發生至今已有月餘。當原隨雲攜著莫離來到神水宮所在的山谷,找到地道入口的那座尼庵時,門口已是雜草叢生,殿內也空無一人,舉目之處是厚厚的積灰和蛛網。

  四下搜尋一番,怎麼也找不到葉天士夫人當年走過的那條漆黑秘道,看來機關確已封死。

  兩人逗留片刻,又去了莫離入神水宮時走的水路。被陰姬一掌劈斷的大榕樹仍然橫陳溪澗,上面覆滿青苔,一旁的樹墩上也抽出了幾條細枝。

  略為思量之後,原隨雲盤坐溪邊大石上撫琴,莫離則縱身躍上溪間斷木,極目眺望。

  他身邊帶著的依然是那張唐琴「韻罄」,只是這一次溪水空流,再沒有任何人影出現。

  許久之後,原隨雲方才劃弦止音,輕嘆了一聲:「看來,即使水母陰姬尚在人世,也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讓任何人打擾她。以後……神水宮只怕將永遠在江湖銷聲匿跡了。」

  莫離縱身回到岸上,默默無言地坐到他身邊,將頭靠在他肩頭。望著溪上的斷木,眼前似又浮現翡翠竹筏上那抹兀傲的身影,心裡堵得厲害,一陣酸澀湧上眼眶。

  原隨雲伸手攬過她的肩膀,輕撫著她的手臂,默默地陪伴著。

  她索性微微側身,閉上了眼睛,任他的衣料吸去自己滾燙的眼淚。

  也不知過了多久,淚水漸漸止住,神思卻漸漸游離起來。突然,原隨雲的嗓音低低響起,似在耳邊,又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願這裡的事暫時不會傳開。否則……」

  朦朧間,她靜靜地閉目聆聽著。可是又過了良久,那句話他始終沒有再說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2:34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三章  嬌娥激箭無虛發

  有些人和事,也許平時只是放在心底一角,不常想起。然而發生變故後,卻會恍然發現,原來他們留給自己的印象竟是那樣深刻。

  莫離也說不出到底為什麼,但自從神水宮無功而返後,一連幾天,她總覺得胸口像是堵著什麼。想起和原隨雲分別在即,之後半年又將是聚少離多,心情更加鬱鬱。

  這些自然都瞞不過原隨雲。他沒有多說什麼,但在到了臨安之後,卻立刻找了客棧安頓下,說是要多陪她幾天再回無爭山莊。

  雖然知道他不可能一直在這裡住下去,但這份體貼確實很讓莫離感動,心裡稍稍感到寬慰了一些。

  幾年前為醫治原隨雲的眼睛而登門求教那次,葉天士對兩人就極其欣賞,此時見他們已是未婚夫妻,自然更為體諒。他沒有立刻讓莫離隨自己出診,而是給了她一疊自己歷年來撰寫的心得,讓她先自行翻看。

  換而言之,就是默許她白天和原隨雲相處。

  上回到臨安時來去匆匆,不免遺憾,因此這一次兩人攜手浪遊,踏遍了附近的名勝古蹟、幽谷清澗。

  或在西湖上泛舟拂柳,或在風篁竹林中煮茶論棋,又或在南屏山下靜聽淨慈寺的晚鐘悠遠……莫離的心情漸漸平復,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初訪無爭山莊時,和原隨雲一路遊山玩水的日子。

  這一天,綿綿細雨下了一夜,直到清晨方才停歇。陽光破開雲層,西湖的水光似乎分外瀲灩,微風陣陣中帶著清爽的泥土清香。和原隨雲走在白沙堤上,莫離突然看到前方遙遙的豎著幾個箭靶,圍著一群人,其中不少都背著長弓箭壺。

  她微感詫異,和原隨雲說了,便聽他笑道:「前朝盛行騎射,這應該是當初流傳至今的弓弩會之一了。那些雖然大半不是江湖中人,但就射箭一道,常常可與武林高手媲美。」

  莫離這才注意到,那些人中不但有身材粗壯的武夫,也有頭帶方巾的書生。但射箭本是君子六藝中的一項,倒也不足為怪。

  但聽嗖嗖兩聲,羽箭先後破空,分別扎入約在百步外的兩個靶子。莫離內力有成,眼神銳利,立刻看出左邊的不偏不倚,正中靶心,右邊的卻略偏了寸毫。

  「張兄,承讓!那三壇紹興花彫小弟就不客氣了!」左邊那人放下弓,高聲笑道。

  右邊的嘀咕了句什麼,左邊的再回答時,莫離只隱約聽見「婦道人家」、「休書」什麼,具體卻聽不清了。一時好奇,便轉頭問原隨雲:「他們說什麼?」

  「輸了的說勝者的老婆又不讓他喝酒,那人便回答說婦道人家只管生孩子就行了,若再囉哩囉嗦,便用一紙休書攆出門去。」

  莫離不由地撇了撇嘴,暗自不屑。就在這時,突然看見一個紅衣女子帶著丫環越眾而出,冷笑著揚聲道:「好。就憑你這句話,這三罈酒我無論如何也得拿了!」

  原隨雲的眉頭微微一蹙。

  莫離定睛望去,卻見那女子衣裳華美,體態娥娜,側臉也極是俏麗。

  她的話頗有挑釁之意,但本是贏家的漢子卻一聲未吭,大約是看得呆了。

  女子不屑地冷哼一聲,突然伸手朝他道:「你的弓箭借我!」

  不知到底是震懾於她的美貌,還是因為她的語氣聽來就是習慣了發號施令的大小姐,那漢子居然也就乖乖解下長弓和箭壺,女子身邊侍立的小丫環立刻笑嘻嘻地接過。

  那長弓看來少說也有十石之力,女子搭箭上弦,卻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拉開了,嗖一箭射向靶子。

  「啪」一聲,她的箭竟不偏不倚射中先前那箭的箭羽上,將箭桿整齊地一剖為二!

  小丫環機靈地又遞上兩枝箭,女子眼也不眨地連接連射,依然準確命中前一發箭羽。

  三箭射完,最後那枝箭赫然不偏不倚地插在靶心,箭羽猶自震顫。地上是三枝被剖成六半的斷箭。

  那四枚生鐵箭鏃一枚頂著一枚,已經穿透了厚厚的木板,從箭靶後面露出尖角。

  如此神技,一時全場鴉雀無聲,隨後喝彩聲雷動響起。

  「莫離,那女子是否和你差不多年紀?」原隨雲突然低聲問道。

  「嗯,應該是吧……怎麼了?」

  他嘆了口氣:「看來,我多半沒認錯聲音。我們走遠些,免得徒生事端。」

  莫離心下好奇,卻還是如他所言,一起調頭往回走去,邊開口問道:「她是誰?」

  「她是萬福萬壽園金太夫人的孫女兒,叫金靈芝。」

  竟然是她!小說中那個「蝙蝠公子」的情人,最後和他雙雙墜崖而亡的女子……莫離心頭一跳,已經下意識地回頭望去。

  「怎麼了?」原隨雲立刻問道。

  「沒什麼。」她定了定神,強迫自己轉回視線,繼續和他並肩而行。側頭望著他,她一時心緒紛亂,低聲問道:「隨雲……為什麼要避開她?」

  「不想節外生枝罷了。」他頓了一頓,才接著道,「記得麼?那年我是除夕之夜在金陵城裡遇上你的。之後在回太原的路上,我曾奉父親之命到萬福萬壽園拜見金太夫人,也見過那位金姑娘。」

  「那麼……」

  許是聽出了她語調中的波動,原隨雲捏了捏她的手,繼續說道:「之後隔了一年多,金太夫人又以為金靈芝慶祝生辰為由,邀我前往。但那時你從濟南迴到金陵,我剛收到你的信。所以,就推辭了,只派人送了份賀禮去。」

  金太夫人挑金靈芝生辰時邀原隨雲前往,其中用意不言自寓。若那時自己不曾一時衝動,修書給他要求前往無爭山莊,是否……

  莫離垂下了眼,低問道:「那位金姑娘是因此而怨恨你麼?」

  「大概是吧。」原隨雲笑了笑,「金太夫人共有三十九個孫兒孫女,她是最受寵的一個,性情火爆驕縱。數月前我有事找金四爺,又見過她一次,那時她頗為蠻橫無理,也許是覺得當年我拂了她的面子吧。」

  「原來如此……」莫離輕呼出一口氣。那樣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千金小姐,居然被人「拒婚」,也難怪面子上掛不住了。

  「莫離,」原隨雲突然沉聲道,「我只是不想和這女子計較,但若他日當面遇上,她給你難堪的話,你大可不必和她客氣。我若真要問罪,金太夫人也不能偏袒於她,你放心就是。」

  望著他的臉片刻,莫離終於釋然一笑,抱住他的手臂,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嗯。」

  「隨雲,」她的眼波流轉,抬頭望他,「錯過了如此身份顯赫的親家,不會後悔嗎?」

  原隨雲只是淡淡笑了笑,抬手撫摸她的秀髮:「心情變好了麼?居然會調侃人了。」

  她怔了怔,隨即也不由莞爾,笑著低語道:「嗯……就算是我吃了一回飛醋,反倒如釋重負了吧。」

  又過了十來天,見莫離的心情已漸漸平復,原隨雲這才重新上路,啟程返回太原。原東園多年不問俗事,無爭山莊的大小事宜向來是他全權代理。所以,終究還是不該離開太久。

  比起莫離之前停留的南疆、西域等偏遠之地,臨安到底是商貿要道,通信也方便得多。和原隨雲之間魚雁往返頻繁,半年的時間便似乎不再是那麼遙遙無期了。

  中醫一道,往往世代相傳,許多精煉的處方和手法都是家族前輩親授,而並非醫書藥典中學得。所幸,「金針渡厄」葉天士在這一點上十分豁達,覺得莫離是可造之材,便全力栽培。他不但親自指導她針灸之術,就連家中的藏書樓也供她自由出入,沒有半點遮藏。

  這份前輩高人的胸襟讓莫離佩服不已,感激之餘也就越發潛心研習。漸漸的,她的衣物又都沾染上那一股久違的淡淡墨香,洗之不褪。

  之前剛從西域回來就遭武當派攔截,讓她有些擔心會有其他麻煩上身,結果日子卻是過得出奇平靜。原隨雲在來信中告訴她,也許因為事關高昌皇家體面,石脂水失竊一事始終沒有傳開,江湖上也沒再出現類似的案子。武當派一籌莫展,終於還是去請了六扇門中的名捕英萬里追查此事。

  英萬里已經做了二十多年的捕頭,為人不但精明幹練,而且還極其圓滑。因此,他是絕不會像那位雲虛道長一樣,僅憑一些猜測就貿然來和莫離為難的。

  忙碌中,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已是孟秋時節。這一日葉天士有舊友攜家眷來訪,莫離不欲打擾,便在清早出了葉府,一路信步朝臨安城外的九溪十八澗走去。

  這一段山路幽僻寧靜,風景秀美,向來極得她喜愛。找了個隱蔽處,莫離正盤坐在溪水畔的大石上練功調息,耳中突然聽見一陣飄忽動聽的琴聲,隱約從山澗另一頭的林中傳來。

  她睜開眼睛,側頭細細地聆聽片刻,微一遲疑,終究還是站起身來,循聲掠了過去。

  運起輕功穿梭林中,那琴聲漸漸變得清晰,愈見悠揚。繞過棵參天巨樹,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人影。看清那人面容,莫離猛地頓下腳步,忍不住訝然低呼一聲。

  琴音驟歇,撫琴之人面上略帶不豫之色朝她望來,隨即卻也是一怔。

  對視片刻,莫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斂袖揖道:「前輩……多日不見,是否安好?」

  「君姑娘,不敢當。」那女子立刻站起身來,淺淺還了一禮,低聲道,「你昔日曾受恩師指點,與我平輩相稱就好。」

  只見她一身素衣,容顏婉約,赫然正是當日劃舟將莫離帶入神水宮的那位「八妹」。

  「那麼,姑娘,請問尊師她……」莫離咬了咬嘴唇,低聲問道,「她現今怎麼樣了?」

  女子的臉色頓時一黯,眼眶微紅,半晌才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日前我到巴陵一帶為她老人家辦事,回來時山谷所有道路都已封死,就連看守尼庵的大師姐也離開了,只留下一封書信……」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垂下頭低聲道:「大師姐因犯錯而被師父囚禁在尼庵,已經許多年了。若非師父允許,她絕不敢擅自離開的。」

  聽她這麼說,莫離也黯然垂下了目光。看來原隨雲說得對,不論陰姬是否尚在人世,從此再沒有任何人能見她一面。而那仙境一般的山谷,從此也將真正與世隔絕……

  眼前驀然一陣模糊,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去眼角的濕意。

  女子靜靜望著她,突然柔聲道:「恩師若看到姑娘此時的樣子,想必會很欣慰。這兩年來她一直記得姑娘,四姐還曾為此──」

  記得蘇蓉蓉的姑媽曾稱呼宮南燕「四妹」。她到神水宮時,那個美麗卻跋扈的女子剛好不在,想來後來卻是發了通脾氣吧?若她知道陰姬不但提點了自己的醫術,還把天一神水的破解之法也如數傳授,真不知會如何反應。

  莫離眼眶又是一陣酸澀,咬了咬嘴唇,開口道:「宮主對我的恩惠,我一直銘感在心,不敢有忘。」

  女子微微一嘆:「其實,我這次出宮,師父本來讓我來找君姑娘的。只是那時打聽到姑娘在西域,我便想先回宮覆命,再動身也不遲。哪知道後來……」

  神水宮道路封死,陰姬生死不知,她無心再來理會自己,也是情有可原。莫離點了點頭:「不知宮主對晚輩有何吩咐?」

  「師父讓我轉告你,當年你在大漠的表現沒有讓她失望。另外,她說要你留意一個地方,以後多提防著些。」

  「什麼地方?」

  「蝙蝠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2:44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四章  姑蘇城中狹路逢

  蝙蝠島……

  也許是因為隔世的記憶太過遙遠,也或許是潛意識中選擇了遺忘,但是,莫離確實已經很久不曾想起小說中那座令人聞之變色的「海上銷金窟」。

  曾經,她以為此生此世,再也不會出現那樣一個地方。

  蝙蝠島在哪裡?陰姬為什麼要她提防留意?蝙蝠島的主人……又是誰?

  對於這些,傳話的女子卻是一問三不知。她在神水宮裡本非管事的人,陰姬讓她帶話,她便用心記下了,卻未曾想過要替莫離問清楚來龍去脈。

  辭別那女子後,輾轉反側地渡過一個無眠之夜,莫離終於還是收拾起簡單的行裝,向葉天士告了假,北上直奔長江口去。

  蘇蓉蓉曾在信中告訴她,楚留香的船會在那裡停留一段日子。他是最後見到陰姬的人,而蘇蓉蓉的姑媽亦是神水宮的弟子。也許……他們會知道些什麼。

  心中隱隱躁亂,莫離一路上幾乎是馬不停蹄,終於在兩天後的傍晚來到長江口上。

  迎風走到岸邊,她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圓筒,燃起了信號。瞬時一道青煙衝天,在闌風中凝聚一線,久久不散。

  此刻遼闊的江面被夕陽染成了一片絢爛的金色,波光粼粼,極為美麗。可是在這看似平靜的水面之下,究竟隱藏著多少暗流洶湧?

  莫離深深地吸了口氣,舉目遠眺。高昌有人用疑似流雲袖的武功大開殺戒;柳無眉設計誘騙楚留香到神水宮;陰姬派弟子對她傳話示警……這三件事之間,是否存在著什麼被她忽略了的聯繫?

  而這兩年多平靜的日子,又是否即將走到盡頭?

  身上忽感寒意,她忍不住微微顫抖了一下。就在這時,眼角突然捕捉到江面上一個晃動的白影。轉頭望去,只見三桅的精巧快船正破浪駛來,鼓起的素帆被滿天晚霞襯托得分外醒目。船頭上娉娉婷婷站著一人,穿一襲淡色衣衫,長髮和衣袖在風中肆揚。

  「蓉蓉!」莫離揚聲喚道。

  那人朝她揮了揮手,雖隔得甚遠,依然可見她秀顏上溫柔的淺笑。

  莫離的臉上也不禁綻放出笑容。不等船隻靠岸,便迫不急待地拔身而起,朝船上飛縱而去。

  一躍七丈有餘,眼看去勢將竭,她淩空一個翻身,身形陡然拔高,越過船舷,穩穩地落在了蘇蓉蓉身側。

  「姑娘好俊的輕功!」

  宏亮而略顯蒼老的嗓音從船艙那邊響起,莫離微微一怔,轉身便看見兩人從陰影中步出。

  走在前面的禿頭老者身材矮小,容貌平凡,穿一身極其樸素的衣服。只是他一雙耳朵卻並非血肉,而是白銀鑄成,在夕陽中明晃晃的十分醒目。跟在他身後的是個高大的年輕男子,五官極具陽剛之氣,不怒而威。

  剛才那一聲喝彩,正是老者發出。

  莫離微一遲疑,開口道:「多謝前輩。不知──」

  「小離,這位是六扇門中的英萬里英老爺子。」蘇蓉蓉適時開口介紹道,「他身後那位,則是關外熊大將軍麾下的白獵公子。」

  「江左君莫離,見過二位。」她心中一驚,躬身為揖。白獵這名字聽著有些耳熟,但此刻莫離關注的,卻只有那位她早就聞名許久的神捕英萬里。心念飛轉,她抬頭望著對方的眼睛,直言道:「聽聞英前輩已接手調查高昌之事,不知雲虛道長是否和前輩說過話?」

  英萬里呵呵一笑:「君姑娘倒是快人快語。老朽已知高昌之事絕非姑娘所為,還請放心。」

  這,倒真是意外的驚喜。莫離微微一怔,連忙問道:「前輩如何得知?」

  「之前雲虛道長急於擒拿兇手歸案,行事確實過於莽撞了。」英萬里微微笑道,「高昌血案發生在三月初七的晚上,那日白天恰好是員渠城中的大集市,姑娘例行義診,受惠者達數十人。老朽問過,姑娘離開集市時已是黃昏,除非有飛天遁地的本領,否則絕不可能在幾個時辰內趕到高昌城。」

  原來……到頭來竟然如此簡單。那位雲虛道長果然是急著抓人頂罪,竟連這些最基本的問題都不曾打探過。莫離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對英萬里再揖道:「多謝前輩明察秋毫。」

  「君姑娘客氣了。」

  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莫離隨即轉向蘇蓉蓉,開口道:「蓉蓉,我是來找香帥的,不知他現在何方?」

  「英前輩、白公子的目的,也和小離一樣。」蘇蓉蓉輕嘆一聲,「可惜,楚大哥和胡鐵花前些日子在外遊玩,至今未歸。」

  莫離的心微微一沉:「可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蘇蓉蓉輕輕搖了搖頭。

  「君姑娘,老朽是否能打探下,姑娘找香帥所為何事?」英萬里突然插話道。

  眼前這人既然是六扇門中的老江湖,想必消息也極其靈通……莫離微一遲疑,點了點頭:「不知前輩是否聽說過一個叫蝙蝠島的地方?」

  「蝙蝠島?」英萬里微微皺眉,「這個老朽卻不曾聽過。那是什麼地方?」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位前輩高人要我提防那裡,我想香帥見多識廣,所以來問一聲。」莫離斟酌著,緩緩回答道。

  「江湖上向來藏龍臥虎、瞬息萬變,很抱歉老朽幫不上姑娘的忙。不過,其實這事君姑娘也可以請別人幫忙追查。」

  「前輩是指──?」

  「聽聞姑娘三年的遊歷即將結束,老朽該對姑娘說一聲恭喜了。」英萬里並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笑眯眯地說道。

  莫離一怔,隨即會意地點了點頭,躬身拜道:「多謝前輩。」

  「君姑娘客氣了。」英萬里還了一禮,隨後轉向蘇蓉蓉,「蘇姑娘,你和君姑娘想必還有些話要說,我和白兄也不該多打擾。不知──」

  「前輩放心,您囑託的事情確實不會花費多少時間,兩位這就請隨我來吧。」蘇蓉蓉說著,轉頭對莫離笑道,「小離,你好不容易才來一趟,先別急著走。紅袖和甜兒都在下面,你去找她們吧,我為英前輩辦些事情,一會就好。」

  「好。那麼,兩位,在下告辭了。」

  「君姑娘。」英萬里突然出聲喚道。

  「是,前輩有何吩咐?」

  「有件事,我想姑娘或許有興趣知道。」英萬里朝白獵看了一眼,後者微微頷首,他才將目光轉回莫離身上,繼續說道,「我這次是受朝廷緊急招令,調查一件血案。約在兩個月前,關外的鎮遠將軍押解貢品回京,在開封連同隨行一百二十餘人被殺得乾乾淨淨,押解的那大筆金銀珠寶不翼而飛。兇手在逃逸之前用石脂水縱火,幾乎將偌大一座開封府衙燒成平地。那,正是高昌石脂水失竊後一個月的事。」

  莫離聳然動容,沈默半晌,才點了點頭:「多謝前輩告知。」

  朝兩人頷首為禮,她轉身朝船艙走去。

  頸後莫名有些發麻,莫離在踏入室內時下意識地轉身望了一眼,卻見那位名叫白獵的沈默男子正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此時撞上她的目光,才突兀地別開視線。

  她頓了頓,隨即苦笑一聲,繼續朝下面隱約傳出語聲的地方走去。

  夜幕漸漸低垂,天邊最後一絲橙豔的晚霞也已悄然轉為深紫。華燈初上,江面上依稀可見漁火點點。

  船已落帆,靜靜地在江上隨波逐流。一葉小舟從大船旁破浪遠去,很快隱沒在夜色中。片刻後,莫離托著個大木盤走上甲板,溫聲開口:「蓉蓉,先吃飯吧。」

  「嗯。」蘇蓉蓉回過頭,嫣然一笑,問道,「你們呢?」

  「紅袖和甜兒已經吃過了,留下我陪你。」莫離將託盤放到兩張軟榻中間的方幾上,微笑道,「剛好我也有些事想問你。」

  「好。」蘇蓉蓉答應一聲,和她分別坐下。

  此刻的夜風微涼卻不刺骨,吹著頗是舒服。蘇蓉蓉端起湯碗淺啜了一口,抬頭問道:「你剛才說,有位前輩高人讓你提防蝙蝠島,難道那人竟是──竟是神水宮主?」

  「嗯。」莫離點了點頭,暗讚對方果然玲瓏慧黠。輕嘆了口氣,她娓娓道來:「日前我碰巧遇見一位流落在外的神水宮弟子。她告訴我,當日陰姬遣她出谷辦事,曾讓她傳話給我,要我提防一個名叫蝙蝠島的地方。可是除此之外,卻什麼也沒說。」

  「所以你要來問楚大哥?」

  「嗯。那時你說會在長江口停留一段日子,我想著橫豎離臨安不遠,就先過來了。」莫離頓了頓,關心地低聲問道,「蓉蓉,你那位姑媽怎麼樣了?」

  「我當時雖在附近,卻沒有跟著入谷。聽楚大哥說,她選擇留在陰姬身邊,不肯離開。所以……我也不知現在她到底怎樣了。」

  「蓉蓉……」莫離伸手捏了捏她的手,一時卻也找不到什麼安慰的話。

  「我沒事。」蘇蓉蓉眼眶微紅,卻還是笑了笑,「我那位表姑的脾氣倔強,既然是她決定了的事,也只能順著她的意思了。」

  莫離點了點頭,忍不住又想起那仙境一般的山谷,和那些銀衫飄逸的女子。

  她們也未必都是水母陰姬的戀人,或許……只是在世外桃源住得太久,所以寧願永生隔絕,也不願再回到塵世中吧?

  蘇蓉蓉柔美的嗓音再次響起,拉回她有些游離的思緒:「當時神水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麼,才讓陰姬決定封谷,楚大哥不願多說,我也沒追問。小離若想知道,恐怕只有問他了。不過,也未必能問出什麼和那蝙蝠島有關的事情。」

  「嗯,這我知道。」莫離嘆了口氣,「剛才我問過紅袖,她對此也一無所知。如果當時陰姬不曾對香帥提起,只怕他也沒聽過蝙蝠島這麼個地方。」

  蘇蓉蓉看了她一眼,緩緩道:「但是,英萬里卻一定聽過的。」

  莫離點了點頭,微微一嘆:「嗯。他雖然隱藏得很好,可惜那白獵的臉上卻太藏不住事情了。剛才我提起蝙蝠島,他就不停看我。我想,他們追查的案子多少和那裡有些關係。」更何況,如果她記憶無誤,在書中英萬里確實是到了那蝙蝠島上的。只是後來他的結局如何,她卻記不清了。

  不欲多想小說中那座屬於「原隨雲」的島嶼,莫離又開口問道:「英前輩是來求你為他們易容的吧?他可有說之後會去哪裡?」

  「沒有。」蘇蓉蓉微一沉吟,「聽他的語氣,聽他的語氣,開封那案子甚為棘手,破案也是迫在眉睫。若是如此,他卻為什麼不願告訴你其中詳情?他應該知道,這件事若有原公子插手,定然事半功倍。」

  「也許是我提了一句蝙蝠島,反讓他生疑了吧。」莫離苦笑了一聲,「做了那麼多年捕頭的人,想必疑心病也比常人重些。」

  蘇蓉蓉沈默了片刻,柔聲問道:「那你現在如何打算?楚大哥當初是和胡大哥往江南去的,就是不知道如今到了哪裡……」

  「江南這麼大,我想找人只怕是大海撈針。還是等他什麼時候回來船上再說吧。」莫離沉吟片刻,緩緩道,「我還是先到姑蘇一趟,再回臨安。」

  「姑蘇?」蘇蓉蓉蹙起秀眉,「難道你是懷疑──」

  「嗯。我總覺得那柳無眉陷害香帥的事有些蹊蹺。反正從這裡回臨安,走一趟姑蘇也算是順路,或許就能知道些什麼。」她抿了抿嘴唇,「對了,能不能拜託你替我捎一封信?」

  「送到無爭山莊麼?」

  「嗯。」莫離輕輕點了點頭,轉頭望向黑沉沉的江水,她的眼神微斂,片刻後,喃喃自語了一句:「若是連他也不能相信……我還能相信誰?」

  在三個女孩子的盛情挽留之下,莫離又在船上待了一天,之後才啟程前往姑蘇。

  那三人之中,蘇蓉蓉最為溫柔嫺靜,李紅袖和宋甜兒卻都是明快爽朗的性情。和她們說說笑笑,莫離原本沉重的心情也在不經意間輕鬆了不少。

  見到神水宮弟子之後發生的所有事情,她已如數在信中寫下,由蘇蓉蓉遣人送至無爭山莊。想來原隨雲收到時,她也已回到臨安。其他的……便等到時再說吧。

  用一日時間來到姑蘇城中,舉目便可見遠處山巒間的擁翠山莊,莫離卻略為遲疑了一下。

  之前蘇蓉蓉說過,李玉函因為柳無眉之死而陷入半瘋狂的狀態,也不知現在是否恢復了常態?若自己此刻登門拜訪,又會遇到什麼樣的光景?

  咬了咬嘴唇,她正思索著是否該先在城裡打聽一下消息,卻驀然聽見背後似有勁風襲來。

  莫離一驚,連忙側身閃至路邊。說是遲那時快,一條灰色人影飛速從她身邊掠過,箭一般衝入前方一處門戶,挾帶起的勁風吹得她青絲微揚。

  她抬頭望去,卻見那赫然是個澡堂,門上掛著的厚重棉布簾子猶自晃動不已。

  「混帳東西,以為這樣就躲得過麼?」

  一聲嬌叱,又有兩條人影從後方趕來。那聲音莫離聽著隱隱覺得熟悉,定睛一看,卻是幾日前在臨安遙遙見過一面的金靈芝主僕。

  只見金靈芝衝到澡堂門口,頓了頓,突然一跺腳,厲聲道:「賊子,你莫非以為到了這裡,我就拿你沒辦法?」她回頭拉了那小丫環一下,猛地掀開布簾,「走,我們進去!」

  莫離心中頓時一動。

  小說中的細節她早已忘記大半,但這一段倒還記得挺清楚。一個大姑娘家闖入男子的浴池,對一群赤身裸體的男子吆喝著要砍人,總難免讓人印象深刻。而在小說中,楚留香和胡鐵花都在此間。

  微一思量,她便慢慢走了過去,就站在對街角上,遠遠看著。

  自己此時身份已是原隨雲的未婚妻子,若也像金靈芝一樣公然闖入澡堂,萬一被誰認出,只怕會在江湖上傳開。而若是楚留香確實在裡面,以盜帥的風流名聲,更不知會被添油加醋成什麼模樣。雖然想來原隨雲也不會介懷什麼閒言碎語,但畢竟於他面子上不好看。更何況……

  她對別家男子的身材如何,還真是半點好奇心也沒。

  撇來撇嘴,莫離又朝那澡堂門口看了一眼。只見那裡猶自站著個臉色煞白的小廝,頻頻朝她這邊投來驚疑不定的目光,似恐怕她也突然要闖進去一般。她微嘆了口氣,索性走進一旁的茶肆,要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慢慢等待。

  多了兩個妙齡女郎,想來澡堂裡的人也待不了多久吧?就是不知道,屆時出來的人裡面,到底會有誰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2:54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五章  一劍清風惹事端

  莫離並沒有等太久。

  點了壺茶,才剛淺抿幾口,便看見兩個商賈打扮的男人匆匆從澡堂裡出來,嘴裡一邊低聲罵著什麼「女瘋子」、「小潑婦」之類。看來,裡面已經是人仰馬翻,熱鬧非常了。

  又過了片刻,更多人陸續走了出來,卻都未散去,而是圍在門口,朝著裡面指指點點。擋風的厚布簾子早被掀開在一邊,只是那狹窄的門口人頭簇動,也看不見裡面究竟如何。

  突然,擠得離門口最近的幾個人一陣驚呼,齊齊朝後面退了幾大步。門口立刻空出一片,隱約可見屋中閃動的劍光。

  金靈芝……果然動手了麼?

  莫離忍不住微微搖頭,伸手先將茶錢放在了桌上,就等著看是否會有熟悉的面孔出現。

  突然,從一旁巷子裡奔出個矮小的身影,直直就朝那澡堂門口衝去。看背影,竟似是個四五歲的孩童。

  莫離一驚,來不及細想,人已飛掠出去。

  此時眾人唯恐刀劍無眼,都從門口遠遠退開了,那孩子又矮小,竟從眾人腳邊鑽過,一溜煙奔入門內。

  「小心!」莫離緊追而至,縱身搶到了孩童面前,長袖不假思索地揮出,迎上那片疏淡卻似乎無所不在的劍光。

  嗤一聲輕響,她的水袖被劃破一角,但對方的長劍卻也被她硬生生打得脫手飛了出去,咣當掉落在地上。

  耳邊傳來咯咯輕笑,莫離側頭一望,只見那險些傷在劍下的果然是個稚兒,生得虎頭虎腦,十分可愛。而此刻抱著他的男子面目俊朗,唇角含笑,赫然正是楚留香。

  一旁,胡鐵花看見她,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但卻什麼也沒說,似乎驚魂未定。

  匆匆和楚留香交換一個眼神,莫離將視線轉回到金靈芝身上,淺淺一揖:「在下救人心切,冒犯了。金姑娘莫怪。」

  「……算了。」金靈芝的臉色也有些發白。丫環從地上拾起佩劍,她伸手接過了,目光卻未從莫離身上移開:「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是誰?」剛才那一幕顯然也嚇到了她,此刻她說話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莫離暗自後悔喊了她那聲金姑娘,但依然答道:「在下君莫離。」

  「你──」金靈芝的眼睛微微睜大。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頓住了,臉上忽然漲紅,咬著牙擠出一句:「原來是你!」

  莫離忍不住苦笑。若她早知道楚留香確實在此,也不必衝進來趟這渾水了。有他在,又怎會讓那孩子傷到分毫?

  想著,她忍不轉頭朝楚留香看了一眼,卻見那孩子笑嘻嘻地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他的眼神一閃,笑著點了點頭,便抱著孩子朝門外走去。

  「你──你剛才使的是清風十三式!你哪裡學到的?」

  胡鐵花突然大聲迸出一句話,凍住了莫離本欲追上楚留香的腳步。她猛然轉身望向金靈芝,剛好捕捉到對方臉上一閃而逝的那抹錯愕。

  「什麼清風十三式?你哪隻眼睛看到我使出什麼清風十三式?你這人又混帳、又無賴,還滿嘴放──放肆!」金靈芝終究是女孩兒家,太粗俗的話罵不出口,但臉上卻已是氣急敗壞的樣子。

  莫離的心忍不住一沉。小說中,金靈芝是從原隨雲的蝙蝠島那裡得到了華山派的絕技清風十三式。難道──

  不等她細想,胡鐵花冷笑一聲,接了下去:「你莫不是做賊心虛?」

  「你才做賊心虛!」金靈芝狠狠瞪了他一眼,大聲道,「說不定那小偷就和你是一夥的,你賠我的珍珠來!」

  「姑娘,你的珍珠確實不是他偷的。」

  一個溫雅的聲音從門口響起。只見楚留香已然返回,唇角依然帶著微笑,緩緩說道:「不過,我倒是知道那顆珍珠現在何處。」

  「在哪裡?」

  「就在那位兄台腰上的玉帶裡。」楚留香似漫不經心地朝屋角一指。

  莫離順著望去,只見屋角看熱鬧的人裡站著個高大魁梧相貌堂堂的紫袍大漢,而他的腰上也確實束著一條白玉帶。

  見楚留香的手突然指向自己,紫袍大漢面上露出一陣驚怒之色,手已下意識地按到那腰帶上。但他隨即便恢復了常態,嘿嘿一笑道:「這位朋友真會說笑。我與這位姑娘素不相識、無怨無仇,去偷她的珍珠做什麼?」

  「這倒奇了,天下小偷有幾個是只偷熟人東西的?」

  也虧得這位「盜帥」說話時臉不紅氣不喘的。饒是莫離此刻心思煩重,還是忍不住抿嘴一笑,胡鐵花更是不客氣地送了他一個白眼。

  那大漢看起來並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但他似乎有點怕楚留香,居然還是忍著沒發作,只是悶聲道:「閣下血口噴人,我也不和你辯。反正大家都看見,我從頭到尾都和這事毫不相干,哪會拿了什麼珍珠──」

  他一邊說,一邊轉身朝門口走去。

  「不但珍珠是你拿的,我已問過剛才那孩子,他也是之前受你指點,剛才才會突然衝進來。若這位姑娘不慎傷了孩子,你不是就能伺機走脫了麼?」

  楚留香話音未落,輕影一閃,金靈芝已擋在紫袍大漢面前,寒光閃爍的劍直指他的鼻尖。

  「姑娘──」

  「把你的腰帶脫下來,讓我瞧瞧!」金靈芝厲聲喝道。

  紫袍大漢臉色數變,終於擠出一句:「好,要我脫也可以。但若珍珠不在裡面,又當如何?」

  「若珍珠不在裡面,我把頭砍下來給閣下陪罪。」不等金靈芝開口,楚留香已微笑答道。

  紫袍大漢目光閃動,突然一咬牙道:「好,大丈夫一言九鼎,你記得自己這句話就行!」

  說罷,他便抬手解下了玉帶。

  金靈芝正欲伸手接過,人影一閃,楚留香已經搶在了她前面:「姑娘,這位兄台的腰帶擺弄時一個不小心,是會鬧出人命的。還是我來吧。」

  話音未落,只見他舉起玉帶,雙手一扳,暫態一篷銀針朝屋頂疾射,篤篤篤盡數嵌入梁中。

  只聽一陣輕微的滋滋聲響起,樑柱上竟冒起青煙,那些暗器周圍的木色已變成慘碧。

  莫離仔細看了看,失聲道:「竟是蠆尾!」

  「蠆尾?」

  迎上楚留香的目光,莫離會意,如實答道:「此毒極難配置,但性烈無比,見血封喉,中者藥石罔效。」

  「君姑娘是醫毒之道的行家,想來不會錯了。」楚留香微微一笑。

  金靈芝哼了一聲,卻沒說話。

  那紫袍大漢一張臉早漲成了豬肝色,冷笑道:「我用暗器又怎麼了?難道你還能從那裡面變出顆珍珠麼?」

  楚留香依然雙手握著那玉帶,又是用力一扳,啪一聲脆響,那玉帶應聲而斷,一顆龍眼大的珍珠從中間空心處滾了出來,骨碌碌在地上打轉。

  莫離心念飛轉,頓時明白他定是趁剛才眾人抬頭看暗器時,悄悄將珍珠藏到了玉帶裡。但這手法之快,可說是天衣無縫,實在不愧盜帥之名。

  「好啊,果然是你偷的!」金靈芝怒叱一聲,挺劍就朝紫袍大漢刺去。那劍光飄忽如風,赫然與剛才是一般意境。

  就在這時,門口白影閃動,一人身形如風,匹練似地投入劍光中,啪一聲用雙手夾住了金靈芝的劍鋒。

  莫離定睛望去,只見來人一身素衣如雪,長髮披肩,眉目清雅如畫,赫然是個絕色女子!

  「金姑娘,幾個月不見,你的這手峨嵋劍法又精進不少。」她微微一笑,聲音低沉悅耳,「若是還珠師太在此,只怕也得嘆一聲後生可畏。」

  還珠師太是峨嵋劍派的掌門人,也是金太夫人唯一一個未曾出嫁的女兒,金靈芝的姑姑。峨嵋派門規不若華山森嚴,掌門人若想將劍法傳授給自己的侄女,倒也是可以的。只是……

  胡鐵花之前說她用了華山劍法,當真只是看錯?

  金靈芝用力一抽寶劍,那人的雙掌中卻似附有磁鐵,劍刃依然被牢牢夾著,分毫不動。她又驚又怒,喝道:「放手!你是何人?」

  「三月的時候東海上偶遇,姑娘已經不記得在下了麼?」來人目光閃動,鬆開了她的劍,傾身向前,附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了些什麼。

  早在聽見「東海」二字時,金靈芝的臉色就是一變。此時聽了那幾句耳語,她突然倒抽了一口氣,隨即咬住嘴唇,緩緩垂下了持劍的手。

  這個眼也不眨就風風火火闖進男子澡堂的少女,此刻卻莫名臉紅了。

  莫離眨了眨眼,突然明白為什麼從一開始,自己就覺得這個突然出現的白衣人有些怪異。

  一身寬大的長袍、低沉的嗓音、比普通女子略粗大的手骨,以及……喉結。這位看起來秀質楚楚的「美人」,竟然是個男子!

  她還在錯愕間,只聽見金靈芝又開口了,聲音卻比之前小了很多:「你怎麼會在這裡?」

  「在下路經此地,聽見喧鬧就過來看看。金姑娘,我想你是誤會了。」那人微微一笑,轉頭望向紫袍大漢,「這位兄台雖不能說是富可敵國,但姑娘這樣的珍珠對他來說也非稀有之物,絕不至於為此而冒犯到金家人的。」

  這句話說得頗為巧妙,多少顧全了雙方的面子。那紫袍大漢朝他一揖笑道:「多謝公子仗義直言。」

  金靈芝哼了一聲。她身後的丫環見眾人都已罷手,便彎腰想拾起地上的珍珠,卻被她一把攔住:「已經髒了的東西還撿什麼?我不要了。」

  白衣人也不去理會她,卻突然轉頭望向莫離,淺淺一笑:「君姑娘,久仰大名,今日一見實在榮幸至極。」

  「這位公子──」

  「在下姓丁名楓,楓葉的楓。」

  他是丁楓?依稀記得小說中那個蝙蝠公子的隨從,並沒有眼前人這般……美麗。莫離壓下心頭疑惑,斂衽行了一禮:「丁公子。」

  「上次見到原公子時,在下忘了向他道賀,事後頗是懊悔。」丁楓又朝紫袍大漢和金靈芝看了一眼,道,「剛好海兄和金姑娘都是舊識,不如今晚在下作東,在對面的老字型大小『三合樓』薄設筵席,給君姑娘賀喜。還望姑娘莫要推辭才好。」

  「這──」莫離微一遲疑,開口道,「在下冒昧相詢,公子認識隨雲?」

  「在下確實和原公子有過數面之緣,只是當時姑娘遠在西域,不曾識得。」丁楓目光閃動,笑道,「這裡人多,說話不甚方便,還是請姑娘賞光,晚上席間慢慢再敘。」

  一旁的紫袍大漢突然插口道:「丁公子,酒樓畢竟噪雜,在下座船就在附近,若兩位姑娘不嫌棄,還是讓在下作東吧。」

  「久聞海幫主在東海上叱吒風雲,無人能夠比肩。在下也很想見見海幫主那艘飛龍船的氣派,不知可有這個榮幸?」楚留香突然走到莫離身邊,微笑說道。

  不等那位海幫主開口,丁楓已搶著道:「香帥大名如雷灌耳,在下早想結交,自是求之不得。」

  「丁兄客氣了。」楚留香躬身揖道。

  「那麼,就這麼說定了。」丁楓環顧四周,笑道,「請諸位酉時到東城門下,我與海幫主定然恭候大駕。」

  「老臭蟲,你怎麼不早說那人是海闊天?要是早知道是他,剛在澡堂裡我非讓他喝我的洗腳水不可!」

  此時楚留香、胡鐵花和君莫離都坐到了一旁的茶肆裡。小方桌旁還坐了個人,卻是那偷金靈芝珍珠的「快網」張三。之前他一直躲在後間不敢露面,等眾人分頭走了,才被胡鐵花給揪了出來。

  楚留香聽見胡鐵花的抱怨也只是笑笑,卻是莫離好奇問道:「那海闊天是什麼人?」

  「他是紫鯨幫的狗屁幫主,在東海上糾集了一批強盜,專做殺人越貨的混帳事。」胡鐵花悶聲答道。

  莫離怔了怔,不由地苦笑一聲:「香帥,既是如此,你為何要拉我上那賊船?」

  楚留香臉上的笑意突然隱去,放下茶杯,正色道:「小離,他們本就是衝著你來的。」

  莫離愕然:「我?」

  「嗯。」楚留香緩緩道,「之前那個孩子是被人利用了。有人告訴他,如果他能夠腳下不停,一口氣從巷子跑到澡堂裡,就給他銅板買棗糕吃。」

  「老臭蟲,你不是說那是海闊天安排的嗎?」胡鐵花插口道。

  「那是我為了引金靈芝動手,胡說八道的。」楚留香嘆了口氣,「你想想,我們進澡堂時海闊天就已經泡在那裡,他又怎會知道外面會闖進來些什麼人?」

  「這……」莫離微一沉吟,「為什麼是衝著我,而不是金靈芝?」

  「金家在朝廷有不小的勢力,何況這孩子突然從門外衝進來,就算傷在她劍下,也只是誤傷,不會給金靈芝帶來多大的禍事。」

  莫離緩緩點了點頭:「所以,香帥懷疑是丁楓指使,目的是要引我進去救人,他才好藉機出現在我面前?」

  「嗯。」

  她抿了抿嘴唇,陷入沈默。一旁張三看著她,抬手摸了摸鼻子。楚留香的朋友,似乎或多或少都會被他傳染上這個毛病。

  乾咳一聲,他喃喃道:「君姑娘並不行走江湖,那丁楓要對付姑娘做什麼?」

  胡鐵花突然一拍大腿:「我明白了!要說對付小離,只怕最後還是衝著原兄!」

  楚留香點了點頭,沉聲道:「金靈芝剛才使的分明是清風十三式,那丁楓卻指鹿為馬說是峨嵋劍法,其中必有古怪。」

  張三瞥了胡鐵花一眼,慢吞吞道:「也許人家只是看上了那姑娘呢?」

  胡鐵花立刻瞪了他一眼:「我把你丟那母老虎面前,你也去夾一把她的清風十三式給我開開眼界。」

  楚留香輕咳一聲,笑了笑道:「清風十三式是華山派不傳之秘,劍意就在清風二字,以飄忽聞名。能擋下金靈芝那幾招的人雖也不少,但要像丁楓一樣出手就夾住劍刃,卻是難上加難。」

  莫離突然想到一事,抬頭道:「隨雲之前說過,清風十三式本是他教我的南懷劍法中演變而來,難道……」

  高昌血案的兇手疑似用了流雲袖,現在金靈芝使出清風十三式,又多少和無爭山莊收藏的南懷劍法有淵源。難道這個丁楓無事獻慇勤,就是為了要陷害原隨雲麼?

  甚至,也許這一世的「蝙蝠島」取了這麼個名字,就是為了方便嫁禍於他。畢竟外人不知他視力已有了些許恢復。放眼武林,要說到失明的高手,只怕誰都會立刻想起他。

  「小離,」楚留香低沉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這件事的內幕絕不簡單。那丁楓既然盯上了你,索性今晚就到海闊天船上,看看他耍什麼花樣。你放心,有我和小胡在,和我們三人之力,還不用怕他們。」

  「嗯。」莫離點了點頭,忽又皺起了眉,「只是,若在水上……」

  「這個不必擔心。也不是只有海闊天一個人有船。」楚留香微微一笑,望向張三。

  張三苦笑了一聲,隨即撓了撓頭,對莫離道:「我的船又小又破,實在比不上那位海幫主的飛龍船。不過,若是姑娘不嫌髒,多坐幾個人還是絕對不會翻的。」

  莫離點了點頭,眼神微斂:「那麼,晚上就要有勞張兄接應了。」

  她確實很想知道,那個朱唇粉面,比女子還美三分的丁楓到底是何來歷。事到如今,也唯有到海闊天船上一探究竟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3:03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六章  海上銷金知何處

  紫鯨幫主海闊天的座船名「飛龍」,寬敞堅固,氣派非凡。此刻船上燈火通明,一場豐盛的筵席不過才剛開始。

  依然紫袍玉帶,海闊天理所當然地坐在主位之上。丁楓換了件玉色長袍,含笑坐在他左首,而他的右手邊卻坐著金靈芝。

  這位之前給人感覺頗是驕橫跋扈的女子,如今盛妝打扮過後,安安靜靜坐在席上,倒多了幾分世家千金的感覺。只是莫離出現時,她上下打量幾眼,終究還是沒能忍住,開口說了一句:「君姑娘衣著樸素,隨性而為,真讓人羨慕。」

  莫離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相比之下略顯素淡的衣服,笑了笑道:「鄙家太夫人常有教誨,諸事應避忌侈糜。在下多謝金姑娘誇讚。」

  金靈芝似乎還想說什麼,但這時丁楓清了清喉嚨,她便抿緊嘴唇,將目光投到另一邊。

  「君姑娘、楚香帥、胡大俠,各位請坐。」丁楓微笑招呼道。

  見金靈芝敵意明顯,莫離自然懶得湊上去碰她的釘子。道了聲謝,她稍一遲疑,乾脆就在丁楓身邊坐下。

  人影一晃,楚留香已在她另一邊落座。對上她略帶疑問的神色,他似有些促狹地笑了笑,朝胡鐵花瞥了一眼。

  莫離這才想起,之前自己為救人而衝進那澡堂時,金靈芝提劍追殺的人正是胡鐵花。此時因為楚留香的「眼明腳快」,唯一空著的位子就剩金靈芝身邊那張,他們二人倒是不得不坐在一處了。

  金靈芝對胡鐵花似乎比對莫離更為憎惡,此刻乾脆扭過頭,將大半個背影留給他,就當他是死人一般。只是這麼一來,她的目光便不能避免地落在坐她另一邊的海闊天身上,倒把這位名義上的主人給瞪得如坐針氈。

  胡鐵花也不理會她,只自顧自和別人說話,挾菜喝酒。不多時,正擺在金靈芝面前的珊瑚魚球和紫醋炙銀魚就成了兩碟子蔥花薑末。

  楚留香不住地打量他們兩個,似是越看越有趣。

  莫離卻在看丁楓。

  在座六人中,就數他的笑容最親切,舉止最慇勤,談吐也最風趣。只是他那張臉,無論怎麼看都實在太過精緻。皓齒星眸、梨頰微渦等等形容女子的詞句,若用在他身上也不會讓人覺得有半分誇大,合著那男性的嗓音和舉止,反倒有種說不出的魅力。

  似乎非常熟悉清風十三式的他,是否也會流雲袖?若是的話,高昌血案的兇手便呼之欲出……

  「──丁兄莫非長居海上,才會和海幫主熟識?」

  「倒也並非如此,只是在下曾仰仗海幫主之力,到東海上一個島嶼去過幾次,如此便熟悉起來。」

  聽說到東海上的島嶼,莫離微微一驚,這才發現剛才自己略有些走神了。連忙收斂心思,卻聽楚留香繼續問道:「不知丁兄說的是哪裡?在下常年宅居海上,說不定也是在下熟識的地方。」

  「明人不說暗話,香帥可曾聽說過海上銷金窟這個地方?」

  莫離心中一跳,插口道:「丁公子莫非是指蝙蝠島?」

  「原來君姑娘知道?」丁楓轉頭望向她,微微笑道,「可是原公子曾對姑娘說起過?」

  「丁公子是指──」

  莫離話沒說完,突然從外面傳來一聲沙啞的呼喝,打斷了她:「前方可是紫鯨幫海幫主的座船?老朽求見海幫主!」

  那聲音似是從十丈開外處傳來,在座眾人耳力都不弱,一下就能聽出那人內功實在不怎麼高明,明顯已經力有不逮,正聲嘶力竭在吼叫。

  丁楓笑了笑,轉頭向海闊天道:「這樣的人居然也敢向海幫主喊話,膽子倒是不小。」

  海闊天回望丁楓片刻,才緩緩露出一個笑容,站起身來道:「螳臂擋車,說不定也是個有趣的人。不如大家一起出去瞧瞧?」

  刻意落在後面,楚留香在步出艙門時輕輕拉了下莫離的衣袖,耳語道:「關心則亂,冷靜些,等下再問清楚。」

  莫離勉強一笑,自知此刻臉色一定是難看得緊。深深吸了口氣,她點了點頭:「嗯,我知道。」

  此刻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水面上籠罩著一層薄霧,朦朧的漁火晃晃悠悠地靠近,小船輪廓逐漸清晰。

  胡鐵花突然叫了起來:「張三!這小子搞什麼鬼?」

  莫離也已看清,那劃船的人赫然正是「快網」張三。只是船頭還站著一人,穿一身寬大的長袍,披著件灰斗篷,頭上戴著個碩大的斗笠,遮去了大半面容。

  楚留香的目光有些凝重起來,但他什麼也沒說,依然含笑站在一旁。便聽海闊天揚聲喚道:「這位朋友找我什麼事?」

  「在下聽聞閣下乃海上豪雄,想請閣下載我去一個地方,不知行不行?」

  身為紫鯨幫主,海闊天想來是不常聽到這樣的請求。他愣了一下,隨即乾咳一聲:「在下倒也可以算是個生意人,只是,能雇得起這艘船的人實在不多。」

  「這個在下當然知道……徒兒,我的箱子!」灰衣人喚了一聲,立刻有人從後面捧出一隻樟木箱,遞到他手中。

  那箱子不大,但似乎很沉,灰衣人接過後腳下立刻一陣搖晃,驚得他「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但他偏偏脾氣固執,揮手讓身後人退下,自己顫顫巍巍地和箱子上的鎖扣奮鬥起來。

  待他終於扳開鎖扣,打開箱蓋時,船上眾人也不禁跟著倒抽一口氣,替他捏上一把冷汗。

  那,竟然是滿滿一箱子的黃金!

  「海幫主,這些做為報酬,可夠了嗎?」

  「夠了,夠了!」海闊天已經雙眼放光,連忙問道,「不知閣下想去哪裡?」

  那灰衣人一邊小心翼翼地重新扣上箱蓋,一邊回道,「在下想到那人稱海上銷金窟的蝙蝠島去。」

  不等海闊天回答,丁楓突然微笑著插口道:「那地方既然叫做海上銷金窟,顧名思義,是要消耗鉅資的。閣下若把這一箱金子都給了海幫主,不知銷金窟的主人還肯不肯迎接?」

  「不礙事,不礙事,這個在下早有準備。」灰衣人居然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在下共準備了四箱子黃金,綽綽有餘了。」

  海闊天長笑一聲:「既是如此,閣下請上船吧!」在他這個強盜頭子眼中,此人只怕早成了一隻金光閃閃的肥羊。

  那灰衣人大喜道:「多謝!」他提著箱子跳了跳腳,似乎是想躍上大船,卻又明顯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

  海闊天笑眯眯地看著他,忍不住搓了搓雙手。

  「閣下,可需要在下過來幫一把?」楚留香突然開口。

  雖然海闊天明顯不把這灰衣人放在眼裡,但是看到本該在暗處接應的張三載著這人出現,他、胡鐵花和莫離都知道此人絕不簡單。

  「不用不用,多謝兄台好意,有我小徒就夠了。」那人擺了擺手,轉頭喚道,「白蠟燭,你過來!」

  聽到這個名字,莫離心中一動,突然想起一些小說中的情節,立刻明白眼前的人是誰。

  就在這時,那徒弟「白蠟燭」已經走上前來,出現在眾人視線中。只見他手一揚,一隻鐵錨就篤一聲落到了海闊天的船上。

  將繩索另一頭繫在灰衣人腳邊的鐵扣上,他伸手拉了拉,確定牢固,便一躍踩上繩索,穩穩朝大船上走來。

  江面風大,兩艘船都在浪裡搖晃不止,但他走在那繩索上卻如履平地,不一會就躍過船舷,穩穩落在甲板上。

  海闊天眯著眼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輕輕嗤了一聲,顯然不怎麼把他放在眼中。這江上走繩索在常人看
來自然極難,但對習武之人來說,也確實沒什麼。別說是楚留香,就是海闊天自己也能輕易做到。

  他將目光轉回船上,順口問道:「令師要自己提四箱黃金過來麼?會不會……太重了些?」

  「不會。」白蠟燭靜靜回答,拔起了鐵錨。而一直站在船頭的灰衣人,此時卻反而在小船上盤腿坐了下來。

  只見白蠟燭深深吸一口氣,低叱一聲,用力將繩子一拽。張三那艘小船立刻離水飛起,直直朝甲板上飛來!

  張三這船飄浮在海闊天的座船旁,相比之下自然渺小,但此刻淩空飛來,卻也是個龐然大物。看見一片黑影當頭罩下,事出突然,眾人忍不住齊齊往後一躍,只有白蠟燭一動不動站在原地。

  只聽他大喝一聲,雙腿微曲,抬手四平八穩地接住了那重逾千斤的船,輕輕放落到甲板上!

  一時間,甲板上寂靜無聲。隨後便聽灰衣人咳嗽一聲,站起身來,晃晃悠悠地從小船跨足走下來,一邊喃喃說道:「哎,這心給蕩得……我這把老骨頭真是不中用,不中用了……」

  「船啊船,平日都是你載人,今天難得也有人載你一回。」張三也躍到甲板上,伸手拍了拍破舊的船身,喃喃說道。

  海闊天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們幾人,只覺得自己的腿骨比那灰衣人更軟上幾分。

  有這麼一個徒弟,莫說是四箱金子,就是帶上四十箱,他還不是照樣有恃無恐?

  丁楓的目光閃動,緩緩露出笑容,走上前一揖到地,溫言道:「諸位,此間酒席尚溫,一起用些飯菜吧。」

  高明的易容術不但要改變人的外貌和特徵,更要讓別人一眼望去,無論如何也不會聯想到原本那個人身上去。此刻望著眼前的公孫劫餘和白蠟燭師徒,莫離不禁在心中暗暗佩服蘇蓉蓉。

  這兩個人,自然就是之前到楚留香船上求助的英萬里和白獵了。

  一頭亂蓬蓬的假髮,半張看起來如同個腐爛柿子般的臉,再加上刻意壓低的斗笠和寬大斗篷,這公孫劫餘看起來又神秘、又詭異、又說不出的猥瑣,任誰也不會將他和那個精明強幹但容貌平凡的「白衣神耳」想在一處。

  而白獵此刻,更是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根「白蠟燭」一般。

  也不知蘇蓉蓉是用了什麼手法,他原本古銅色的肌膚變成了一種幾近病態的蒼白,似乎還能隱隱看見表皮下細小的靜脈血管。而那張不怒而威的臉,此時竟怎麼看怎麼像個壞了腦子的癡呆兒,讓人忍不住覺得可憐。

  白獵不似英萬里那般圓滑又擅偽裝,蘇蓉蓉索性將他扮成這般模樣,巧手靈心自然可見一斑。

  「對了,君姑娘,你之前不是問我,是在何處結識原公子的麼?」和公孫劫餘客套幾句之後,丁楓突然轉頭望向莫離。

  此刻莫離心中已有些準備,舉起茶杯淺啜了一口,才抬頭回視丁楓,緩緩開口:「難道是在那蝙蝠島上?」

  「姑娘果然冰雪聰明。」丁楓淺啜一口酒,目光閃動,微笑道,「不錯,在下便是在那裡,曾和原公子有過數面之緣。」

  「不知在那海上銷金窟,究竟是怎樣讓人一銷千金?」楚留香微笑著插口問道。

  「據說,只要是你想要的東西,在那裡都能買得到。」

  「哦?」

  「但凡武功秘笈、斷腸奇毒、靈丹妙藥、乃至高官厚爵、如花美眷……據說,只要你出得起價錢,蝙蝠島的主人都可以給你。」

  楚留香和胡鐵花對望了一眼,莫離知道他們定然是想到了金靈芝使的那手華山絕技,清風十三式。

  楚留香笑了笑,又望向丁楓:「看來,丁兄想必在那裡也是收穫頗豐?」

  丁楓笑而不答。

  「丁公子,那銷金窟的主人,又是個什麼樣的人?」莫離低聲問道。

  「這卻沒有人知道了。有人說他是年歲過百的老者,有人說他是玉樹臨風的少年,還有人說她是風華絕代的女子……在下也不知那主人的真面目究竟如何。」

  胡鐵花皺了皺眉:「這卻是越說越玄乎了。」

  「實在並非在下故弄玄虛,而是……如果各位到了那裡,就明白在下為什麼這麼說了。」丁楓又看向莫離,「君姑娘,銷金窟的主人在半月前曾又發過一次請帖,廣邀豪傑。前幾回原公子都有出席,想必這回也不例外。既然公孫先生要搭海幫主的船,諸位何不一同前往?」

  「這──」

  莫離正下意識地望向楚留香,卻聽見旁邊啪嗒一聲脆響。

  循聲望去,卻見白獵雙眼暴睜,一隻手扼著自己喉嚨,渾身抽搐著,仰面朝後栽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3:13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七章  東海之上冠蓋集

  「啪嗒」「啪嗒」幾聲,朝後摔倒的是白獵,被掀翻在地的椅子卻有數張。

  楚留香形如疾風,已搶著將他扶起。莫離也只慢了半拍,一手扣住白獵手腕探到脈搏,一手掀起他的眼皮看了看。

  「君姑娘,怎麼樣?」丁楓在一旁問道。

  「應該還能救。」莫離沉聲答道,用力晃了晃白獵的肩膀,「白──白公子!你得把吃下去的東西都吐出來,可以嗎?」

  白獵只是緊緊扼著自己喉嚨,乾咳幾聲,渾身顫抖著,額上冷汗滾滾而下。

  「我看,此刻他就算聽見了,也未必能明白你在說什麼。」楚留香抬頭看了她一眼。

  「嗯。」莫離抿了抿嘴唇,「這毒性猛烈,但幸好是走食道,此刻還未擴散,一個時辰之內應該能救。」她迎上楚留香的目光,嘆了口氣,「我要為他催吐。」

  楚留香似是無奈地扯了扯嘴角,但什麼也沒有說,默默點了點頭。

  「扶他往前靠些,托住他的頭。」莫離說著,深深地吸一口氣,隨後屏住呼吸,伸手掰開白獵的嘴,探食指到他喉嚨深處,輕輕劃動。

  不多時,白獵喉間格格響了幾下,哇一聲嘔吐起來。

  莫離連忙抽身退開幾步,避開地上的穢物。之前四處遊歷,她雖也曾經為誤食毒菇的小兒催吐過,但需要這麼親手幫著成年人還是第一次。縱然她一向忍耐力頗高,此時也不禁皺起了眉頭,胃裡一陣泛酸。

  四周餘人也各自退開了幾步,金靈芝更是受不了地跑出了艙房,只有楚留香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莫離突然想起,他是不用鼻子呼吸的。此時此刻,她倒是無比羨慕起這嗅覺失靈的毛病來。

  依然由楚留香從背後扶持著,白獵的神智似乎恢復了些,開始明白莫離的用意。不等她開口,便自行繼續催吐,直到胃中空無一物才停下手,虛弱地喘息著。

  莫離走到他身邊,重新搭上他的脈搏,仔細辨別片刻,微微點了點頭。

  「公孫劫餘」上前兩步,開口問道:「姑娘,小徒他……?」

  在這個時候還能將假扮的身份記得清楚,這神捕倒確實可稱是臨危不亂。莫離抬頭笑了笑:「令徒只需要休息片刻,應當無礙。」她轉頭望向海闊天,「海幫主,能否讓人調些鹽水來,給這位白公子服用?最好能收拾個地方,讓他躺一下。」

  「船上還有幾間空著的艙房,姑娘放心,我這就命人去辦。」

  「是否也讓人帶君姑娘到下面的艙房裡,為她準備些熱水?」丁楓微笑著插口。

  「啊,是了,多謝公子提醒。」海闊天連忙應下,匆匆安排手下去了。

  莫離低頭看了看自己衣角沾上的穢物,朝丁楓微微欠身:「多謝丁公子設想周道。」

  「哪裡,君姑娘客氣了。」丁楓深深地望著她,淺笑溫語道,「姑娘反應機敏,又是醫者仁心,在下十分佩服。」

  海闊天的船外表氣派,艙房也頗為寬大,收拾得十分乾淨。在房中換下髒衣,莫離略事盥洗,打理整齊了,才輕輕拉開房門。

  斜對面的艙房門虛掩著,楚留香似漫不經心地倚靠在門框上,和房裡的人說話。看到她出來,立刻朝她招了招手。

  莫離隨他走入艙房,他便將門在她身後掩上,低聲道:「小胡和張三拖住了丁楓、海闊天在喝酒,好讓我們說話。」

  她會意地點了點頭,望向屋中另外二人。

  英萬里坐在小方桌旁,依然披著斗篷,戴著那大竹笠。而白獵則倚靠床上,雖然因為易容,看不出他此刻臉色到底如何,但那略有些懨懨的氣息卻還是流露出來。

  「白──大人?讓我再搭一下脈可好?」

  也許因為剛才吐到了她身上,白獵似乎很是尷尬,才對上她的目光便慌忙移開,低聲道:「姑娘還是直呼在下姓名就好。剛才多謝救命大恩。」

  「哪裡。」莫離笑了笑,便在床頭的椅子坐下。白獵默默地伸出手腕,卻始終低著頭不敢看她。

  「小離,你可辨得出是什麼毒?」

  「我能辨識出毒性,但要說到底是食用了什麼,光是如此卻難以推測。」莫離凝神診脈,片刻後放下白獵的手腕,轉頭望向楚留香,「那些酒菜,香帥看過了麼?」

  「看過,但我卻瞧不出什麼異樣。倒是白兄適才用的酒杯,燈火下色澤似格外亮些。」楚留香緩緩道,「只是我還來不及細看,海闊天便讓人將東西全都撤走了,說要仔細盤查下人。他畢竟是主人,我也不好再說什麼。」

  和莫離交換一個眼神,他們心裡轉的卻是同一個念頭:丁楓莫非是怕會被認出毒物,所以才如此慇勤,急著將她支開?

  「君姑娘,在香帥船上時老朽對你多有隱瞞,還請恕罪。」英萬里突然站起身來,朝她一揖為禮。

  莫離連忙欠身:「不敢當。前輩為人謹慎,若之前對我有所懷疑,也是情理之中。只是……」

  「君姑娘是想問關於蝙蝠島的事情吧?」英萬里嘆了口氣,「其實,我們對那地方也可說是一無所知,所以才冒險探尋。」

  「那麼,英老爺子又是如何得知海闊天在此地?」楚留香插口問道。

  「因為這個。」英萬里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小心翼翼攤平在桌子上。

  兩人湊到桌前,卻見那上面畫著不少曲線和標記,雖然略顯淩亂,但筆工還是十分精細。

  「這是……航海圖?」

  「嗯。我也是看了很久才弄明白。」英萬里指著圖左下角的一些曲線,緩緩道。「這是姑蘇,這是長江水流。這條龍,代表的就是海闊天的飛龍船。」

  「圖上還有今天的日期,就是說,海闊天會出現此處並非意外,很可能是為了接應持有這幅地圖的人。」楚留香沉吟著,「卻不知老爺子這幅圖是從何處拿到的?」

  「從開封血案的兇手身上。」

  莫離不禁意外地倒抽了一口氣:「開封貢品失竊的案子,原來已經破了?」

  英萬里那易容之後宛若爛柿子一般的臉上,皮肉輕輕抽動,似是苦笑了下:「就算是破了吧。有個江湖上名聲不顯的獨行盜被人一劍穿心,釘在開封衙門裡的大樹上。我等從死人身上搜出兩張地圖,順著其中一張找去,已將失竊的貢品如數找回。」

  楚留香的目光閃動:「那麼另一張圖,便是這個了?」

  「正是。」英萬里點了點頭。

  楚留香又仔細看著那圖,手指順著流水的曲線,緩緩滑過上面的一眾標記:「蝙蝠代表的自然是蝙蝠島了。鷹爪大概是淮西的鷹爪門,梅花是香雪海的蒲老怪,這元寶……難道是山東的『貨真價實』兄弟?這麼看來,今天東海上倒真是熱鬧得很。」

  英萬里乾咳了一聲:「這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標記,有些老朽也猜不透到底代表著誰。但是其中最不容小覷的一個,我相信兩位都能認出。」

  莫離深深地吸了口氣,點住其中一個,低聲道:「這是關中原氏的家徽。」

  難怪在楚留香的船上,英萬里會對她三緘其口。當時他沒反過來盤問她,已是十分客氣了。

  「君姑娘,」英萬里低沉的嗓音打斷她的思緒,「開封失竊的貢品雖然追回,但此事還有諸多疑點,高昌血案更是撲朔迷離。所以,熊大將軍才會破例派出白兄,助我一臂之力。」

  一旁白獵突然苦笑了一聲,插口道:「只是我什麼忙都未幫上,卻險些先中了暗算。」

  「我等都對醫道一竅不通,遇見對方下毒,實在防不勝防。」英萬里沉聲道,「老朽不情之請,君姑娘是否能答應適才丁楓的邀請,和我等同去蝙蝠島?」

  莫離手指輕輕按著航海圖上那代表著無爭山莊的標記,眼神微斂,終於抬頭道:「好。」

  楚留香立刻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隨即卻又改變主意,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英萬里卻鬆了口氣,對她長長揖道:「多謝姑娘。」

  「前輩客氣了。」莫離還了一禮,隨後走到白獵身邊,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木盒,取了顆藥丸遞上,「白公子,把這個吃了,可以清除體內殘餘的毒素,之後應該就沒事了。」

  「多謝。」白獵依然低著頭,接過藥一口吞下。他頰上顏色似又深了些,只是燈火陰影下看不真切。

  楚留香朝門口瞥了一眼,低聲道:「我等已經逗留多時,還是先回去上面,免得惹人起疑。」

  英萬里自然明白,點頭再次謝過兩人,便目送他們離開了。

  走出艙房,楚留香四下看了看,見無人經過,立刻拉著莫離到一旁陰影中,沉聲開口:「小離,你真的要留下?」

  不等莫離回答,他又繼續道:「我已經答應英捕頭同去蝙蝠島。只要我和他一起提防,想來也不會再中暗算。你……我總覺得,剛才白獵被下毒,其實是為了要留你在船上。」

  莫離深深地吸了口氣,低聲道:「我知道。一開始酒菜無毒,所以回到船艙後,我也放鬆了戒備。剛才只要對方換一種毒藥,是完全可以殺死白獵的。」

  楚留香點了點頭:「英萬里此人雖然剛正不阿,但也可說是冷血,為了破案不擇手段。他會把所有事情對你全盤托出,想必也是看出了,對方真正的目標極可能是你。」

  莫離垂目不語。

  「小離,趁張三的船還在此,讓他送你回岸上吧。我和小胡隨他們到蝙蝠島。」

  「不。」拒絕的話下意識地衝口而出,莫離自己也是微微一怔。頓了片刻,她才長長地嘆了口氣:「香帥,記不記得我告訴你,之前在臨安城外遇到陰姬弟子的事情?」

  「嗯。」

  「我總覺得,從西域歸來之後,就已經被人盯上……」

  武當派的阻截、兩次巧遇金靈芝、丁楓的出現,以及神水宮那位八妹的警告……冥冥中,似乎早有人在她周圍布下了一張精細的大網。可究竟是何目的,卻又難以分辨。

  「你覺得麼,海闊天對丁楓雖然畢恭畢敬,卻又不似聽命於他。在丁楓背後,也許還有更厲害的對手。」莫離的聲音已經壓低到幾乎不可聞,略為急促地說道,「若我到臨安葉前輩處,或者回金陵家中,都可能會連累到老人家。而隨雲他……此刻他也許根本不在無爭山莊。」

  「小離──」

  「香帥,他們目前並不像是要我性命,我還是跟在你們身邊最為安全。」她咬了咬嘴唇,又道,「何況,若英前輩那張地圖沒錯,在蝙蝠島上能看見隨雲。我……我想走這一趟。」

  楚留香沈默片刻,終於嘆了口氣:「你說的也有道理。直搗黃龍,也許反而能出奇制勝。」他伸手在她肩頭按了一下,「原兄若真去過蝙蝠島,想必有他的道理。先別想太多,上去吧。」

  莫離不由地一震,沒想到他竟如此輕易看破了她的心思。胸中因為他的話而莫名輕鬆了些,她點了點頭,露出一絲笑容。

  兩人登上甲板,一眼就看到金靈芝站在船舷邊,正迎風眺望岸上的燈火闌珊。楚留香輕咳一聲,她立刻回過身來。

  「金姑娘,胡鐵花他們還在和海幫主喝酒麼?」

  金靈芝冷哼一聲,算是回答。

  楚留香對她難看的臉色視若不見,繼續微笑道:「素聞金姑娘家學淵源,萬福萬壽園中便是三尺童子亦酒量驚人。姑娘為何不在席間,卻獨自在此?」

  「我高興,你管不著。」金靈芝雖立刻頂了這麼一句,但似乎滿腹牢騷無處發洩,頓了頓,又繼續道,「四個又髒又臭的臭男人聚一起喝酒,醜態百出的,我為什麼要去湊熱鬧?!」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喃喃道:「原來姑娘這麼愛乾淨,難怪找人都要到澡堂裡。」

  莫離連忙抿住嘴唇,輕咳一聲掩飾爆笑的衝動。

  「你──」金靈芝似乎想不出要怎麼回嘴,臉色變了幾變,突然轉向莫離,「你要搭這船到蝙蝠島?」

  「嗯。」莫離收斂起笑意,點了點頭。

  「君姑娘已有婚約在身,居然還能和一群男人同乘共渡、朝夕相處,原公子真是好肚量。」

  如此──迂腐的話,由眼前這位大小姐說出來,還真讓莫離感到哭笑不得。略為斟酌,她淡淡回道:「凡事貴在問心無愧。何況隨雲向來襟度軒敞,對我信任有加,也確實是我的福氣。」

  金靈芝噎住半晌,突然跺了跺腳,扭身就走,只丟下一句:「你好自為知吧!」

  望著她的背影消失,楚留香嘆了口氣:「這位金姑娘處處和你作對,不知所為何事?」

  莫離搖了搖頭。當年原隨雲對金家「拒婚」之事並不為外人所知,她不想落下多舌之嫌,便笑了笑:「看一個人不順眼總有理由,怕是只能問她自己了。」

  楚留香微笑看著她,似已經明白什麼:「小離不在意?」

  莫離的目光閃動,反問道:「我和隨雲婚期在即,她高興怎麼看我,我又何必在意?」

  話音才落,下面突然傳來蹬蹬腳步聲,砰一聲巨響,有扇門被重重關上。

  楚留香望著莫離,輕笑了一聲:「原來你也不是真的沒脾氣。」

  金靈芝之前並未走遠,卻躲在暗處聽他們說話。連莫離都已察覺,楚留香又豈會不知?

  「先堵她一下,希望她別再自討沒趣就好。」莫離微微聳肩,隨即突然想起一事,不由皺起了眉頭,苦笑著低喃,「只是不知海闊天這船上,有幾間空著的艙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3:22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八章  無主樓船多詭異

  小說裡,金靈芝極度迷戀著原隨雲,所以儘管懼怕那暗無天日的蝙蝠島,依然執意前往。但是眼下原隨雲與她根本毫無瓜葛,她卻還是留在海闊天的船上,倒讓莫離有些弄不明白是為什麼。

  難道說,這個世界的蝙蝠島並非什麼陰森可怖之地,而確實是個讓人留連忘返的靡麗銷金窟?

  海闊天的飛龍船極為快捷,不日已離開長江口,駛入東海。一晃幾天過去,日子平靜得讓莫離心生不安。

  沒人偷襲、沒人暗算、沒有人失蹤,甚至都沒看見誰打個噴嚏受個風寒。小說裡曾在這裡發生的種種詭異離奇事件,此時全部不見蹤影。幾天來唯一還能被稱為「衝突」的事情,只剩下金靈芝和胡鐵花的唇槍舌戰。

  也許知道若處處和莫離作對,只會顯得自己是在無端吃醋,所以從那晚摔門回房後,金靈芝就不再找她麻煩,卻把目標轉向了胡鐵花。海上除了碧波萬頃,就再無其他風景,因此每天看他們兩個抬槓,倒成了船上眾人為數不多的消遣之一。

  只是幾次過後,莫離漸漸發現,金靈芝在和胡鐵花拌嘴的時候,目光常常會不由自主地瞥向丁楓。但是那眼神中究竟包含著些什麼,她卻又說不準了。

  而丁楓……那個說話總是溫柔親切,比女子還嫵媚三分的男人,多半時間卻似乎是在看楚留香。

  這一日黃昏時分,烏雲從東方地平線上升騰,迅速逼近。那陰雲在上空翻騰積壓著,卻遲遲未有雨水落下。入夜後,迷漫的霧氣覆蓋了整個海域,眾人便早早散了席,各自回到艙房。

  因為只有四間空艙,幾日來莫離和金靈芝不能避免地共處一室。海闊天這個主人和風雅沾不上半點邊,船上就是文房四寶都找不全,更不用說書籍、琴棋這些東西了。此時莫離尚無倦意,又不願對著金靈芝的冷臉發呆,想了想,便乾脆找了個藉口,重新回到甲板上。

  霧中潮氣極重,船舷上早凝結了一排水珠,被莫離順手拂落。深深地吸一口氣,她整個人倚上那堅固的木欄,閉起了眼睛。

  甲板上此刻除了船尾的掌舵手,並沒有什麼人在。一陣陣霧氣隨著闌風撲面,似將人裹進了小小的一方天地中,耳邊只聽見海浪拍打船身,極其寧謐。多日來一直隱隱煩躁的心情漸漸平復,正在怡然神悅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人靠近。

  她微微一驚,睜開眼睛,下意識地朝船艙的方向望去。輕捷的足音傳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燈籠微弱的暈光中。

  「白公子?」

  「君姑娘。」白獵走到她身邊,微微皺眉,「你有心事?」

  莫離笑了笑,搖頭道:「沒什麼。」

  白獵似是不信,盯著她看了片刻,突然壓低聲音道:「姑娘,在這船上還是小心點,莫要獨自出入。」

  「嗯,我知道。」莫離點了點頭,但此刻心情難得平靜了些,實不願這麼快就回去面對金靈芝,便接著道,「我少時就回艙房,謝謝白公子關心。」

  「我在這裡陪姑娘吧。」

  「不用──」

  莫離下意識地開口婉拒,卻被白獵打斷:「君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還是讓我陪你一會,否則我也難以安心。」

  「那……那就多謝了。」

  白獵只簡單地點了點頭。也許因為他本是軍營出身,此刻直挺挺站在她身側,還真像尊門神一般。莫離不由尷尬地揉了揉鼻子,正有些無奈地想找個話題,他卻突然開口了:「昨日聽姑娘說,日後要回無爭山莊……不知那無爭山莊在哪裡?」

  莫離微微一怔,答道:「在太原以西,靠近懸甕山。」

  白獵神色一動:「我還以為姑娘是江南人士……太原離雁門已經不遠,我便是駐紮雁門關外的朔方城。」他頓了頓,微笑道,「姑娘性子清靜淡泊,倒是和那無爭二字十分匹配。」

  這話說得還真是……沒頭沒腦。莫離不知該回答什麼,只好問道:「白公子常居關外麼?」

  「是。在下幼時蒙受熊大將軍青睞,選拔入營,此後就一直在將軍麾下效命。」

  「原來如此。」莫離點了點頭,「那日看白公子內力深厚,令人佩服,想必曾受高人指點。」

  「先師畢生修習混元一氣童子功,當年也是關外第一高手。我確實多虧他老人家指點。」

  莫離輕輕「啊」了一聲,突然憶起當年初到無爭山莊時,曾在藏書樓裡看過一本童子功的運功要訣。江湖素來傳言只有童子之身才能修煉這種功法,可當時她對著經絡圖琢磨半晌,卻無法看出其中有什麼特異之處,後來便也置之腦後了。此時聽白獵說到,才忽又想起。

  彼時和原隨雲雖然情分未定,但也堪稱知己,她都沒好意思拿去問他。眼下,自然更不能問白獵這些處男不處男的事。於是,她輕咳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白獵卻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麼,臉上突然一紅,囁嚅道:「我──」

  他突然頓住話頭,眼中精光一閃,低喝道:「誰?」

  莫離也已聽見了腳步聲,暗暗嘆了口氣,轉身開口:「金姑娘?」

  「兩位孤男寡女的,卻深夜在此私聊,真是好興致。」來人冷冷開口,果然是金靈芝。

  「我不過是在此圖個清靜,恰好碰見白公子。」莫離淡淡回道,「既然金姑娘說時辰不早,那我回去歇息了。」

  金靈芝哼了一聲:「你若沒做苟且之事,何必急著要走?」

  莫離還來不及說什麼,白獵已經冷聲開口:「姑娘嘴上最好放乾淨些。」

  金靈芝轉頭瞪了他一眼:「她再過幾個月就是別人的老婆了,你這麼護著做什麼?」

  白獵臉色一變,失聲道:「什──君姑娘,你訂親了?」

  「是。」莫離點了點頭,疑惑地看他,「那日英──那日令師向我道賀時,白公子不也在場?」

  「我以為他說的是姑娘學成,從西域歸來之事。」白獵退後了一小步,低下頭啞聲說道。

  莫離微微一怔:「可是……」

  回想起來,當日英萬里措辭確實含糊,而後來丁楓提起原隨雲,邀她前往蝙蝠島時,也未點明兩人關係。何況當時正逢白獵中毒,命懸一線之際,他多半連那些對話都不曾聽見。

  如此說來,剛才他那幾句不明不白的話,竟是……

  莫離咬了咬嘴唇,臉上微微發燙,輕聲說道:「白公子,我在西域遊歷前就和無爭山莊的原隨雲訂有婚約,至今已將有三年。」

  「原來如此……」白獵勉強一笑,正想再說些什麼,旁邊金靈芝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喂,你們看!那──那是什麼東西?!」

  莫離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前方濃霧中突然出現數十點火光,隨後,依稀可見飛簷、廬舍、招展的旌旗……

  仰頭望著那輪廓漸漸清晰、似乎頂天立地的龐然大物,莫離不由地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地喃喃低語:「這是──樓船?」

  西晉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自古樓船多為戰船,宏偉者高逾十丈、可載千人。但這種船畏懼風浪,十分不利於遠航。此處已經離陸地遙遠,為何竟會有樓船出現?

  「幫主!快叫幫主,要撞上了!」船尾的舵手突然嘶聲大吼,隨即蹬蹬的腳步聲響起,伴著幾人的驚慌呼喝。

  金靈芝倒抽一口氣,情不自禁地退了一大步:「那船──」

  「快,抱住主桅!」莫離抿緊嘴唇,轉身朝甲板中央掠去。

  這艘飛龍船共五桅八帆,居中的主桅粗若巨樹。當下三個人各據一方,背緊緊貼著桅桿,扯住篷帆粗索。還來不及有其他反應,就聽見一聲轟然巨響,腳下劇烈地顛簸起來,幾乎將人甩飛出去!

  滔天巨浪拍上甲板,劈頭蓋臉澆透眾人衣衫。莫離雙手緊緊扯著繩索不敢放開,任憑海水浸得眼睛澀痛。

  黑暗中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聽見讓人膽寒的節節碎木之聲,如滾雷般不絕於耳,其中隱約夾雜著幾聲驚呼。

  「小離!」

  莫離眼角突然瞥見一點燈火,連忙揚聲叫道:「香帥,我在這裡!」

  亮光驀然靠近,只見楚留香長衫也已盡濕,卻還是在一片混亂中護住了手中的燈盞。看見她,他鬆了一口氣:「小離、金姑娘、白兄,原來你們都在這裡。」

  楚留香身後,胡鐵花拉著張三踉蹌奔來,英萬里也隨即跟至。莫離微微踮起腳:「這船怕是要沉!海幫主呢?」

  「不知道,丁楓也不見蹤影。」楚留香還想再說什麼,臉色卻突然一變,飛身退開數尺。

  說時遲那時快,咯啦一聲,原本他站立的地方數根木板一起折斷,水柱衝天而起!

  莫離驚喘一聲,扭頭叫道:「香帥,那艘樓船──」

  「嗯,我們過去。」迎上她的目光,楚留香點了點頭,隨即閃身來到白獵身邊,「白兄,煩你幫我。」

  「香帥?」

  「船錨。」他沉聲回答,朝那居高臨下的樓船望了一眼,隨後轉頭叫道,「小胡,張三,一起過來幫忙。」

  白獵立刻會意,鬆開主桅,率先奔向船頭。金靈芝正想跟上,卻被莫離一把拉住:「金姑娘,我們再找找海幫主和丁公子。」

  金靈芝微一遲疑,便點了點頭,隨著她朝船尾奔去。

  另一邊,楚留香等幾人飛速趕至船頭,解開了纏繞在樁上的鐵索。白獵抬起沉重的錨,大吼一聲,用盡全力朝樓船上扔了過去。

  這只鐵錨重達千斤,平時都是好幾個壯碩漢子合力抬放。但他天生臂力過人,內力又極為霸道,只聽「嘩啦啦」一陣響,鐵錨已落到樓船高高的甲板上。黑夜中寒光隱現,索鏈在兩船之間搭起了一座橋。

  人影一晃,楚留香形若輕煙,順著鐵索竄上那艘龐大的船。片刻後,只聽他揚聲喚道:「過來吧!」

  「君姑娘,金姑娘!」白獵轉頭張望。

  「白公子。」兩人應聲趕到,還來不及再說什麼,英萬里已經插口道:「我和胡兄帶張兄、金姑娘先過去。君姑娘輕功高絕,白兄內力深厚,就煩請兩位斷後了。」

  這位神捕果然目光銳利,早已在不動聲色中,將眾人身手高下瞧得輕輕楚楚。

  腳下又是一陣劇烈搖晃,莫離抬頭望向樓船,便覺得那上面的火把離得比剛才更遠了些。

  腳下的這艘飛龍船,正在下沉之中!

  明白這一點,當下幾人都不再多語,先後躍上那晃動不止的鐵索。莫離和白獵走在最後,到半程時幾乎已經不能立足,全仗著身法快捷,才連攀帶爬地翻過了樓船的雕欄。

  剛堪堪站穩腳跟,就聽見嘎啦一聲,巨錨受鐵鏈牽扯,在甲板上伐出個大洞,卡在了兩根粗木中間。那鐵鏈不堪負荷,暫態崩斷。眾人朝下望去,只見海闊天華美的船大半已浸沒水中,黑沉沉的海面上,零星的碎木什物隨浪漂浮。

  莫離突然倒抽了一口氣,舉目四望:「為什麼……這麼安靜?」

  方才只顧著逃命,不曾留意其他。此時略定下心,立刻發現,四周靜得可怕,彷彿天地間就只剩下他們幾個活人!

  「小離,金姑娘,你們剛才可曾發現海幫主和丁公子的蹤跡?」楚留香開口問道。

  莫離搖了搖頭,先回答的卻是金靈芝:「剛才我們看過,前後通往下層的階梯都已經被水淹沒,之前的幾個船員也不見蹤影。他們……竟然全部都被困死了?」

  胡鐵花眉頭緊皺,不住朝下張望:「船側面被撞,為什麼底層進水這麼快?還有,這些人常年生活海上,水性都不弱,竟沒有一個逃出來麼?」

  英萬里的臉色凝重:「無論如何,以海闊天和丁楓的身手,都不該就這樣糊塗送命。這艘樓船上也安靜得詭異……難道是自己飄過來的?」

  楚留香搖了搖頭:「這裡燈火通明,旗幟顏色也尚鮮,不像是在海上飄流的無主之船。」

  「要操縱這艘船,至少需要五十個人。」張三突然插口道。

  白獵聞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你確定?」

  張三冷冷地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張兄乃造船航船的大家,他說要五十人,就一定不會錯。」英萬里連忙打圓場。

  眾人面面相覷,心底都流轉著同一個問題:兩船相撞,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這艘船上的人卻都去了哪裡?

  火光下,金靈芝的臉色越來越發白。她站得離胡鐵花最近,此時忍不住朝他身後挪了幾步,顫聲道:「沒有一個人出現……難道、難道是鬼船不成?」

  莫離背脊也有些發寒,但還是深深地吸一口氣,低聲道:「也許,他們只是躲在暗處而已。」

  楚留香點了點頭:「大家別分散了,一起四下看看。」

  「香帥,我們下去艙房麼?」

  「不。」他眼神微斂,「舵在船尾,先到那裡。」

  從甲板上取了一支火把,七個人魚貫走近船尾,一眼就看到那足有人高的木舵後定定杵著一條人影。

  「請問,這艘船的主人在麼?」楚留香揚聲喚道。

  那人卻恍若未聞,只是靜靜站立,一動不動。

  「喂!」胡鐵花吼了一聲,正想說下去,臉色卻陡然一變,「你們看,血!」

  楚留香已經舉著火把,躍至舵旁。火光映上那人的臉,金靈芝駭然退了一步,驚叫道:「海闊天!」

  木舵後的人,正是晚膳時還談笑風生的海闊天。鮮血從他胸口汩汩流出,淌過木舵,在他腳邊彙成一灘暗紅。

  這位紫鯨幫的幫主雙目圓睜,赫然已經死絕多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3:34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九章  夢裡暮商誰家顏

  楚留香緊盯著屍體的後背,臉色凝重。

  和眾人一起趕到他身邊,莫離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氣,失聲道:「好霸道的內力!」

  殺死海闊天的,居然是穿透他胸腔的一截竹筒。能將如此鈍物當作利器使用,需要何等驚人的腕力!

  白獵渾身緊繃,環顧四周:「這船上的人──」

  「這船上的人,海闊天一定認識。」楚留香突然開口。

  「香帥?」

  楚留香指著海闊天的雙腳:「他死的時候,是正面對著舵,後背要害完全暴露。如果是你,自己的船被撞,登上對方的船搶了舵,可會如此不加防備?」

  白獵沈默片刻,眼中露出一絲佩服的神色,緩緩點頭:「我明白了。」

  張三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道:「這海幫主也真捨得,就這麼任人毀了一條好船……」

  莫離抿了抿嘴唇,沉聲開口:「他不但捨得,很可能還是親自動手的。」

  「小離說得對。」楚留香看了她一眼,微微點頭,「這麼大的竹筒,用這樣的勁力擲出,破空之聲難以掩蓋。以海闊天的身手,縱是對方突然發難,也不該沒有絲毫躲閃。除非──」

  「除非他當時正全神貫注在做一件事情,比如掌舵去撞自己的船。」胡鐵花替他說完,頓了頓,苦笑一聲,「他奶奶的,這龜孫子死了也算活該。只是殺他的又是哪個混蛋?」

  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英萬里率先開口道:「丁楓和他同艙,自然嫌疑最大。」

  「若是海闊天在離開之前,就已殺了丁楓呢?」胡鐵花清了清喉嚨,「雖然丁楓看似身手較高,但若毫無防備的話,海闊天也不是不能得手。」

  「不,你錯了。」金靈芝突然插口。她緊緊抱著自己雙臂,火光下那臉色蒼白得可怕,一字一頓道:「就是再給海闊天五十年,他也絕對殺不了丁楓。」

  楚留香微微挑眉,目光閃動:「金姑娘?」

  金靈芝卻緊緊抿起了嘴唇,扭過頭垂下目光,再不肯多說一個字。

  沈默片刻後,楚留香輕咳一聲,道:「無論如何,海闊天一個人無法操縱這麼大的船,我們到下面看看。」

  小心翼翼地踏進艙內,火把照亮黑漆漆的通道,金靈芝又發出一聲尖叫。只是這一次,連莫離也忍不住驚呼出聲。

  地面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似字非字的符咒,發出妖異螢光。一眼望去,狹窄的長廊被染上一層淡淡的慘綠色,似是通往幽冥之路,又彷彿是猛獸張開的血盆大口,正等著將眾人吞噬。

  七個人都忍不住朝彼此靠近了些,只覺得頸後發涼,心跳如鼓。

  「這……這是用碧磷寫的麼?」英萬里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就連這位素來鎮定冷酷的名捕,此刻牙齒也似乎在打架。

  楚留香深深吸一口氣,蹲下身子看了看,開口道:「不是碧磷。但似乎也是某種粉狀物,我卻不知是什麼。」

  莫離從懷裡掏出一根銀針,在那字上刮了幾下,湊到火把下細看:「不管這是什麼,其中並沒有毒。」

  英萬里深深地吸了口氣,點頭道:「這些字既非道符又非梵文,也許只是有人故弄玄虛,不想我們走下去查看。」

  「也許……這是叫人回頭的警告,只是我們看不懂罷了。」張三的聲音此刻聽來有些飄忽,讓莫離忍不住狠狠打了個哆嗦。

  「你這臭小子,胡說八道什麼!」胡鐵花立刻罵道,用力捶了他一拳。

  楚留香緩緩直起身子:「無論如何,我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海闊天的船已沉沒,四周是茫茫大海,他們總不能就待在樓船的甲板上等死。

  眾人交換一個眼神,沈默地靠在一起,沿著這條讓人毛骨悚然的通道繼續走了下去。不過短短幾十步路,他們七人卻彷彿走了幾個時辰,待看見長廊盡頭那扇門時,莫離背後已被冷汗浸透。

  門縫下透出微光,然而越走越近,眾人的臉色都開始變了。

  「血腥氣。」莫離就在楚留香身邊,不等他開口,便低低說了一句。

  楚留香停下了腳步,對眾人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凝神靜聽片刻,沉聲說道:「這門後面只怕沒有活人了。英老爺子,你說呢?」

  「老朽和香帥所見略同。」

  莫離突然想起一件事,心頓時沉下,低聲開口:「如果幕後兇手早就預謀殺光船上的人,只怕……也不會有食物留下。」

  「實在沒東西吃,死人也是肉。」張三喃喃說道,惹得莫離胃中頓時一陣翻攪。

  「你──!」金靈芝自小嬌慣,更聽不得這樣的話。她雙眼一瞪,剛要發火,張三卻又接著說道:「不過,我們只怕還等不到餓死,就得先淹死。」

  白獵雙眉緊蹙:「為什麼?」

  「海上起霧,看來風暴將至。而這船卻偏偏是艘樓船。」楚留香開口解釋,見白獵似仍有疑問,便繼續補充道,「樓船太高,平衡性不佳,是經不住大風浪的。傳說三國時東吳孫權曾命董襲督造五艘樓船趕往濡須口,結果風暴驟起,五船盡數沉沒,無一倖免。」

  英萬里咳嗽一聲:「但此處已是深海,若樓船經不起風浪,不能遠航,這船又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我們離岸已經有三天路程,此處往東有不少島嶼。這船,很可能是在附近島上造出來的。」

  聽到這裡,莫離心中一動,霍然轉身重新打量地上那些發光的詭異字,低聲道:「我知道這是用什麼畫的了!」

  「小離?」

  「扶桑和其周圍島嶼盛產一種晚上會發綠光的鬼蘑菇,若採來磨成粉曬乾了,是可以入藥的。」她抬起眼緩緩說道,「這種蘑菇雨後大批冒出,但離水不過幾個時辰就會枯萎,之後便不會發光了。」

  楚留香的眼睛一亮:「幾個時辰……所以,這裡其實離陸地很近了?」

  「嗯,我想是的。」

  「若是如此,我們倒是可以拆船板來做個木筏,冒險一搏──」

  楚留香的話未說完,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響亮的笑聲:「如此豪華的一艘樓船給你們陪葬,諸位可還滿意麼?」

  英萬里臉色一變,咬牙道:「丁楓!」

  「對了,各位到主艙去看過了麼?在下為各位準備了一份薄禮,還請笑納……諸位,後會無期,好走不送。」海上遠遠傳來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終至消散。那嘲弄的笑聲卻似還在眾人耳邊環繞不去。

  金靈芝面如死灰,渾身劇烈顫抖起來,只是此刻沒人留意。

  白獵打量四周,皺眉道:「我們此刻是在船腹,四周都是木板,為何還聽得如此清楚?他的武功……真有如此霸道麼?」

  「不。剛才的聲音是從這裡傳過來的。」楚留香指了指眼前的木門,低聲說道:「裡面有窗戶,所以丁楓的聲音才顯得如此清楚。這……應該就是主艙沒錯了。」

  說完,他的眼神一斂,猛地伸掌拍開了那扇木門。

  瞬時,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莫離抬手緊緊摀住口鼻,胃中又是一陣泛酸,幾欲作嘔。

  看清室內的景象,就連楚留香的臉色也變得煞白,半晌,方才苦笑了一聲:「張三你小子說得真準,不多不少,剛好五十個人。」

  只是,此刻已經變成了五十個死人!

  壁上的火把吞吐明滅,兩排椅子上,面對面坐著的人個個頭顱低垂,被陰影覆蓋了面容。若非室內瀰漫著濃重的血腥氣,他們看起來只是睡著一般。

  在那兩排椅子的盡頭,牆上垂下黑幃,地上撒滿白花,五口未上蓋的空棺材並排停放,一目瞭然。

  看著眼前這詭異的景象,莫離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直達頂門,生生將她凍在原地。

  「這些人是怎麼死的?」後面突然響起的粗嗓音讓莫離幾乎跳起來,隨即才意識到是英萬里在問話。

  楚留香緊盯著地面,小心翼翼地踏入室內,來到左側第一張椅子旁。他舉起火把看了看,沉聲道:「是被人用利器貫穿咽喉而死。」

  英萬里也步入室內,靜靜打量片刻,皺眉道:「為何四下竟不見一點血跡?難道他們竟然是坐在椅子上,乖乖排著隊被殺死的?」

  楚留香轉頭望向她:「小離?」

  莫離知道他在問什麼,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壓下想要轉身逃跑的衝動,點了點頭:「應該是事先被下了毒或者迷藥……我來看看。」

  此時,其餘眾人也已踏入室內。胡鐵花盯著那些棺材,半晌突然說道:「丁楓這小子也太吝嗇了些。七個人卻只給了五個棺材,要怎麼睡?」

  若不是正蹲下身子查看眼前的死屍,莫離真想沖上去暴打他一頓。在這個時候,她突然有些理解為什麼金靈芝總瞧著這人不順眼。

  然而,此刻金靈芝卻一反常態地沈默了。莫離正微感奇怪,耳邊卻突然響起她的聲音:「其中一定、一定有一口是我的。」

  楚留香正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那些棺材,聞言立刻轉頭望向她:「金姑娘?」

  「丁楓……」金靈芝的目光有些發直,身子明顯顫抖著,「他警告過我,在他事成之前,不能在任何人面前使出那套劍法。我、我……」

  楚留香和胡鐵花不由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那套劍法,指的自然是華山派的清風十三式了。楚留香的目光閃動,開口問道:「事成之前?姑娘可知道他在策劃什麼?」

  「不,我不知道。他……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殺我滅口!」她的眼睛在楚留香和胡鐵花之間打轉,聲音越發尖銳,搖著頭,一步步往後退去。

  「金姑娘──」

  「啊!」後退中,金靈芝踩上了一個死人的腳,嚇得她一聲尖叫,有些歇斯底里地轉身就是一掌。

  砰一聲悶響,那屍體被她連人帶椅子打飛出去,但是同時,室內響起咯拉一聲輕響,分明是機關啟動的聲音。

  莫離下意識地循聲抬頭,便看見烏光一閃而逝。

  「小心!」不及細想,她縱身撲向金靈芝。

  眼角似乎閃過誰的衣角,但終究是她離得最近,已搶著拽住金靈芝的胳膊,遠遠帶開。

  嗤嗤勁風破空,數十枝利箭從屋頂射下,深深紮入地面。那位置,赫然正是剛才金靈芝站立的地方。

  意識到自己險些被射成刺猥,金靈芝忍不住驚喘一聲,又往後退開一大步。

  「別──」她的動作太突然,莫離來不及開口阻止,已經被她帶動,撞上了身後的牆壁。

  左腳下突然陷落些許,似乎是踩到了什麼。她心中才感不妙,只覺得風聲驟起,後背已被硬物狠狠擊中,身子頓時飛了出去!

  砰一聲重重摔落地上,天旋地轉中,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翻滾著,耳邊嘩啦啦一陣響,依稀感覺自己接連撞翻了什麼東西,才終於停下。

  不好!那些椅子、機關……

  念頭一閃而逝,嗤嗤破空聲已然響起!

  眼前突然被一個陰影籠罩,溫熱的液體灑了她滿身,濺在她臉上。

  「君姑娘……」

  「白──」她掙扎著想要撐起身子,卻只嗆出了一口鮮血,胸口痛如火燎。眼前白獵扭曲的面容漸漸模糊,只看見他胸口露出的幾截箭頭周圍,觸目驚心的血跡不斷擴大,那暗紅色漸漸覆蓋一切……

  「小離?小離!」

  耳邊依稀響起楚留香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她努力眨了眨眼睛,卻什麼也看不清楚。

  「香帥,我的項墜,裡面……」在那一刻,神智已經漸漸模糊,思路卻突然變得格外清晰。意識到自己無力把話說完,她咬了咬牙,略帶急促地喘息道:「若我……請你、請你交給隨雲,他知道……」

  任夫人的毒經,以及自己遊歷時所學的精髓……若就此埋沒,實在太可惜。

  「別說了。我明白的,你放心就是。」

  「謝謝……」心裡一寬,瞬間,眼前似乎晃過許多張面孔,卻已無從去辨識。輕嘆一聲,莫離任眼簾垂下,將她的世界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沒有夢,卻也不是全然失去意識。她在一片毫無止境的虛空飄蕩著,喊不出聲,也聽不見聲音。懵懵懂懂地不知過了多久,眼前依稀出現一些色彩,漆黑的世界變得明亮起來,漸漸成形。

  碧藍的天空、連綿的山巒,灰白墓碑四周隨風而動的芒草……心頭隱隱有種熟悉的感覺,莫離怔忡片刻才終於想起,這裡,是她雙親長眠的地方。

  君翊、藍天甯……明明是這一世與她血緣最親的人,她卻連他們長什麼模樣也不知道。有時不經意間想起「父母」,眼前驀然浮現的,依然是前世那兩張被她悄悄刻在心上的容顏。

  緩步走近,她輕輕將手按在墓碑上,說不清的愧疚悄然佔據心田。黯然垂眼,卻突然發現,原本空無一物的墓旁赫然多了一個小小的墳頭。

  這又是……?

  好奇地蹲下身子,她這才看清,墳頭上豎立的白石並非墓碑,而是一對張牙舞爪的貔貅。

  貔貅是擋煞瑞獸,自古被用來鎮宅鎮墓。尤其,因為民間流傳那些妖道招養嬰魂的故事,富貴人家多用貔貅鎮守夭折嬰孩之墓。

  這麼說來,這裡埋葬的孩子難道是──

  她自己?

  驚喘一聲,莫離霍然起身,連連退了好幾步,眼前那無名的墳頭卻似在放大、拉近,要將一切吞沒……

  一股椎心的冷意猛然浸透全身,深入骨髓。眼前的一切旋轉起來,漸漸變成一個巨大的漩渦,重新將她扯進黑暗之中。

  依稀中,耳邊有個蒼老的聲音,斷斷續續說著什麼。

  「──內傷太重,老身雖已盡力,但……

  「若三日之內不醒,恐有性命之憂……

  「船上沒有草藥,只能聽天由命了。」

  「多謝師太。」另一個略帶暗啞的聲音響起,「師太忙碌整夜,還請多保重歇息。我會照顧莫離。」

  隨雲!

  她的心跳驟然快了起來,用盡力氣想要睜開眼睛,想要喚他,眼前卻還是那一片令人心慌的黑,喉嚨也發不出一絲聲音。

  隨雲,隨雲……

  「原公子和君姑娘是未婚夫妻,老身也不好多說什麼。公子內力深厚,少時倒不妨借此機會,為君姑娘運氣療傷。」停頓片刻後,語聲緩慢的蒼老聲音再次響起。

  一旁似乎還有其他人說了些什麼,但那沉重的巨石又壓上了她的胸口,讓她無法思考。鈍痛隨著每一次呼吸而牽動全身,心中忍不住慌亂起來,苦苦地想要挽留最後的意識。

  若此刻失去意識,是否會就此一睡不醒?

  「莫離,」似夢非夢的掙扎間,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突然又響起原隨雲低沉的聲音,「放心睡,我絕不會讓你離開。」

  指尖有一絲令人安心的暖意在蔓延,漸漸將她包圍。

  是了,當年還是他教會她該怎麼使用這一身內力。她這異於常人的行功法門,旁人也許不懂,他卻是再清楚不過,為她療傷絕無反噬之慮。他……是真的在身邊吧?

  長長呼出一口氣,莫離終於放棄了最後一絲掙扎,任自己再次沉淪,沒入那片虛無之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3:41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十章  重逢卻有疑雲覆

  也不知睡了多久,當莫離再次醒來時,睜眼看到的是頭頂陌生的幃帳。陽光斜斜照在她臉上,下意識想要抬手去擋,才發現渾身痠軟,使不上一絲力氣。

  她閉了閉眼,忍不住低低呻吟一聲,只覺得腦中如被塞滿棉絮般,昏沉一片,整個人也彷彿在水上漂浮著。

  「莫離?」

  一道陰影擋去了晃眼的陽光,莫離心頭一震,然而還未發出聲音,已經被緊緊摟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隨雲……」啞聲喚著他的名字,雖虛弱得無力抬手回抱,淚水卻已奪眶湧出。酸澀的感覺充斥了喉嚨,也漲滿胸腔,隱隱刺痛的感覺開始隨著每一次的呼吸起伏而擴散。

  「別動。」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她額角,貼上臉頰,帶來一絲清涼。原隨雲的聲音略顯沙啞:「你受傷很重。幸好,總算是醒了……」

  「我……」仍然昏沉的意識鈍了思緒,腦海中似依稀閃過一些片段,卻無力去仔細辨認。她閉上眼睛蜷在他懷中,輕輕問道,「這是哪裡?」

  他的動作微微一滯,隨後才低聲答道:「我船上。」

  「你的──」她訝然抬眼,被觸動了記憶,昏迷前的一切潮湧而來。當時明明陷在那艘詭易的樓船上,最後卻是如何脫險?他,又是什麼時候離開無爭山莊的?

  「隨雲,你怎麼會在這裡?香帥他們呢?」

  他的眉眼間驀地閃過一絲她無法辨識的神色。莫離微微蹙眉,正想再開口,旁邊突然響起一個蒼老低嚴的聲音:「君姑娘既然已經甦醒,有些事情,是否請原公子說明一下?」

  莫離循聲側頭,冷不防對上一張橘皮般坑窪不平的臉。她心中猛地一跳,脫口喚道:「枯梅師太!」

  「君姑娘。」

  原隨雲微微蹙眉:「莫離認識師太?」

  「幾年前,我與師太曾有一面之緣。」心念飛轉,她垂下目光,低聲道,「師太別來無恙?晚輩傷重在身不能行禮,萬望恕罪。」

  枯梅微微點頭,臉上神色似和善了些,緩緩站起身來:「原公子?」

  「師太,莫離才剛醒來,晚輩以為不應勞神。一切事宜還請稍後再議,不知意下如何?」原隨雲沉聲開口,措辭雖然客氣,語調卻不容拒絕。

  「公子的顧慮老身明白。不過,君姑娘如今既然已經甦醒,就已無大礙。」枯梅語氣淡淡,「老身的醫術或許不及真正的藍太夫人,但這一點還是有把握的。」

  「師太。」攬在她腰上的手緊了緊,原隨雲的神情未變,只是音調陡然沉下幾分。

  然而莫離卻已經捕捉到枯梅話中的異常之處,秀眉微蹙,抬頭重複道:「真正的藍太夫人?」

  「華山派的絕技清風十三式失竊,流落到江湖上。」原隨雲低嘆了一聲,開口回答,朝枯梅微微頷首,「此事疑與蝙蝠島有關,師太搭我的船前往追查,為了掩人耳目,便假扮成你的外祖母。」

  「蝙蝠島?隨雲,你……」心頭一時湧上許多疑問,然而望著他略顯疲憊的臉,卻頓時語塞,什麼也問不出。她緩緩吐出一口氣,咬著嘴唇斟酌片刻,終於再次開口:「香帥他們呢?他們可知道?」

  「嗯,香帥和胡兄都是師太的舊識,而英老前輩也是為了調查蝙蝠島之事而來,都已知道其中內情。」

  提到英萬里,莫離的心底驀地一緊,想起白獵浴血的身影,忍不住黯然垂下目光。

  「莫離?」察覺到她的異常,原隨雲立刻問道,「怎麼了?」

  「我……白獵不在這裡,是麼?」

  原隨雲靜默片刻,低嘆了一聲:「可惜,我未能有幸與他會上一面。」

  莫離深深地吸一口氣,卻擋不住眼底氾濫的水光,只能側頭緊緊閉上了眼睛。胸肋間刺痛的感覺突然尖銳起來,她用力嚥下喉嚨口的酸澀,埋首在他胸前,顫聲低語:「隨雲,他救了我的命,我卻已經記不清他的相貌……」

  無論她如何努力回想,眼前浮現的,始終是那張易容後蒼白又有些僵硬的臉。當日在楚留香船上驚鴻一瞥的英氣男子,究竟是怎生的眉眼,在她記憶中卻早已模糊。

  被原隨雲緊緊摟在懷中,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是似乎過了很久,才聽他緩緩說道:「香帥他們都很擔心你。如今你終於甦醒,也該讓他們知道。」

  原來,當日她昏迷之後,眼看傷勢嚴重,而船上又機關四伏,楚留香想出了一個冒險的脫身之計:將那五口棺材用帆索捆成一排,以棺材蓋為槳,當成龍舟一般劃用,離開那龐大得無法操縱的樓船。

  幾人之中,數楚留香內力最為深厚,又曾經為莫離輸送過真氣,略知道她那與常人不同的經脈走向。當下由他抱著莫離坐在中間那口棺材裡,為她輸送真氣續命,剩下四人則盡全力「劃船」朝東南方邁進──扶桑等諸島國都在那方向,海上來往的商船也多。

  所幸,經過一夜之後,他們沒遇上別人,卻恰恰先遇上了原隨雲的座船。而枯梅師太又剛好精通醫術。如此,莫離才僥倖被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聽了楚留香的敍述,莫離也不禁有些後怕,往原隨雲懷中縮了縮。深深地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去多想,她開口問道:「張三和金姑娘呢?」

  「這幾天原公子一直在這裡照看你,張三幫著監管船上的運作,還在甲板上。」楚留香停頓片刻,緩緩道,「金姑娘麼,也許是不敢來見你。」

  看著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莫離想了想,立刻明白。金靈芝偷學清風十三式,如今正主就在這房裡,她自然是能避多遠就避多遠了。

  只是,這裡的枯梅大師是否還和小說中一樣,監守自盜,其實身為蝙蝠島幕後人之一?原隨雲為什麼要到蝙蝠島去?他又是怎麼會認識枯梅大師的?

  莫離的腦海中不斷浮現起疑問,但胸口還隱隱痛著,彷彿壓著塊巨石一般悶窒,讓她無法清晰思考。

  楚留香眼中閃過一絲關切,又開口道:「小離,你的臉色還很差,多歇息一下才好。我們就不多打擾了。」

  「原公子,也請你出去吧。」一直靜默在旁的枯梅突然插口說道。

  「師太──」

  「之前君姑娘傷重昏迷,可以不計較男女之嫌,但如今既然已經甦醒,公子實不該再朝夕共處一室。」枯梅沉聲說道,「否則,要如何讓人相信老身是君姑娘的外祖母藍太夫人?」

  莫離聞言一怔,轉頭望向原隨雲:「這船上還有什麼人?」

  「青城派赤松道人、唐門二當家唐勝開、神龍幫總瓢把子雲從龍,」原隨雲頓了頓,又接著道,「還有那位武當派的雲虛道人。」

  「你──」

  「這些人,不是門下絕技無故流落江湖,就是和蝙蝠島有其他過節。」英萬里突然搶著回答,瞥了原隨雲一眼,悠然道,「原公子調查高昌石脂水一事,最後亦懷疑是蝙蝠島將流雲飛袖洩露到江湖上,所以請了這些高手同行。」

  他的語氣似乎別有所指,但原隨雲卻只是笑了笑,道:「正是如此。」

  「無論如何,我派丟失清風十三式,絕不能讓這些外人知道!」枯梅那雙黑洞般的銳眼掃過每個人臉上,厲聲道,「老身向諸位透露實情,已是無奈之舉。他日若此事流傳到江湖上,華山派絕不會甘休!」

  這位老師太當年為了維護華山派清譽,甘忍將一手浸入沸油,生生炸成焦骨,才得了「枯梅」之名。她為掩人耳目而假扮藍太夫人,倒也確實在情理之中。

  當下楚留香恭敬一揖,肅然道:「晚輩等必然守口如瓶,還請師太放心。」

  枯梅師太點了點頭,神情略緩,轉頭望向原隨雲:「原公子,我既然扮作君姑娘的長輩,自然也會照顧於她,你毋需操心。」

  原隨雲頓了頓,終於還是微微頷首,鬆開了環抱莫離的手。

  由他扶著重新躺平,儘管心頭疑雲重重,但看著他略帶倦色的臉,終究還是關切佔了上風。勉力抬手碰了碰他的手掌,莫離強壓下想要讓他留下的衝動,輕聲道:「對不起,這幾天讓你擔心了……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的眉眼間似閃過一絲暖意,反握住她的柔荑,用力捏了捏,沉聲道:「我知道。一切都會沒事的,相信我。」

  她心頭一震,然而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經鬆開她的手,朝枯梅頷首示意,隨後便靜靜與眾人一起走出門外。

  是她的錯覺麼?剛才……他到底想告訴她什麼?

  「君姑娘。」

  旁邊傳來枯梅的一聲輕咳,讓莫離猛然意識到自己竟已出神許久。此刻房中空空蕩蕩,只剩下她們二人。

  定了定神,她開口問道:「師太……是如何結識隨雲的?」

  「無爭山莊先輩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也曾對鄙派有過恩惠。所以,這次聽聞原公子暗中調查蝙蝠島,老身便找上了他。」

  是這樣麼?為何隨雲竟連一點風聲都未透露給她知道?而他行事向來滴水不漏,若是為了高昌之事而追查蝙蝠島,為何竟會被遠在華山的枯梅知曉?

  「原公子許是不想讓姑娘擔心,所以未告知實情。姑娘重傷初癒,還是多休息才是。」枯梅又開口道,雖是破例的關懷之詞,由她說來卻總帶著股冷冰冰的味道。

  莫離眼神微斂,抿了抿嘴唇,終於低聲道:「師太所言甚是,晚輩在此謝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3:50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十一章  深夜密談擾人心

  莫離傷得雖重,所幸枯梅師太確實精通醫術,而原隨雲內力深厚,又熟知她真氣運行的路線,連夜為她運功療傷。所以從昏迷中醒來後,她只是在房中靜養了兩天,便恢復了大半。除了胸口仍隱隱作痛,已大致無礙。

  在這兩天中,莫離突然頻頻想起了一個來自前世的名詞:電燈泡。

  枯梅大師頂著藍太夫人之名,幾乎寸步不離守在她房中。雖然大半時間這位老尼只是坐在角落閉目養神,但眼前看著她那張枯瘦嚴厲、傷疤遍佈的臉,總讓人感到渾身不自在。所以儘管原隨雲時常來她房中陪伴,兩人卻幾乎沒說過多少話。往往是他撫琴而她靜靜聆聽,如此便度過半日。

  望著枯梅師太時刻在旁的身影,她始終沒能問原隨雲一句,為何前往蝙蝠島之事,他隻字不曾對她提過。

  大船仍往東而行,據說不日即將抵達蝙蝠島上。而船上所有的人,莫離也都見了一回。

  枯梅師太此行帶著兩個女徒,其中高亞男莫離早有一面之緣。就算不曾見過,看胡鐵花每次見了她都恨不得躲到牆壁裡的模樣,也就能猜到一二了。而另一位少女華真真,卻和英姿颯爽的高亞男截然不同。

  莫離還記得,在小說中華真真深藏不露,武功高強不下於楚留香。當眾人陷在蝙蝠島時,正是她和楚留香聯手對敵,親手制伏枯梅師太。

  而此刻莫離看到的華真真,正如小說中描述的一般斯文秀氣,低垂著眼,說話永遠輕聲細語,怎麼看都顯得弱不禁風。

  無論如何,若她真如小說中一般厲害,對他們來說總是有益無害的。

  這一天晚上,莫離在榻上運功調息。眼看快至深夜熄燈之時,她突然睜開眼睛,望向另一張榻上的高亞男,輕聲開口:「我有些餓了,想到廚房弄些吃的。」

  這兩天來,枯梅以她養傷期間需人照顧為由,即使晚上也總留高亞男下來,與她共宿一室。

  這時高亞男愣了愣,便欲起身:「姑娘想吃什麼?我去看看。」

  「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了。」莫離微微一笑,緩緩站起身道,「令師其實多慮了。如今我傷勢已好大半,倒正應該多活動一下筋骨才對。」

  「可是,師父她老人家──」

  「師太精通醫術,我說的這些,她想必也是知道的。如果姑娘不放心,不如去徵詢一下她老人家的意見?」

  高亞男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我自然相信姑娘的話。要我陪姑娘一起去麼?」

  「不用了。」莫離笑著回絕,卻在步出房門時,忍不住側頭瞥了她一眼。

  雖然之前她因為有傷在身,確實行動不便,但總覺得,枯梅師太有意無意間斷絕了她和原隨雲單獨說話的機會。可是適才,高亞男卻未對她的行動有絲毫阻攔。難道……真的只是她多心了麼?

  原隨雲的這艘船比海闊天的更大也更氣派,前後各有六間艙房。待莫離出了房門,才想起她並不知道原隨雲的艙房究竟是哪間。略一遲疑,她轉身朝甲板踱去,想先找個僕役問話。

  船身隨著海浪規律地左右輕晃,莫離一手扶著牆,走得極慢。才剛踏上甲板,涼風立刻迎面襲來,此時她重傷初癒,忍不住微微打了個顫。

  雙手抱住自己的臂膀,正要邁步前往船尾,另一側突然傳來一聲呼喚:「小離?」

  轉身看清來人,莫離淺淺一笑:「胡鐵花。」

  「你傷好了?怎麼一個人出來?」他朝船艙的方向望了一眼,吞了一口口水,「那個,你的丫環呢?」

  莫離一怔,才想起高亞男和華真真目前都是「藍太夫人」的婢女。至於胡鐵花問的是哪一個,她自然心知肚明。

  「她還在房中。」看著他那不知該說是畏縮還是期待的表情,莫離抿了抿嘴唇,挑眉問道,「你找她?」

  「沒有,沒有!」胡鐵花立刻搖手,憋了半天,又訕訕道,「我隨口問問而已……」

  聽說當初高亞男想要嫁他的時候,他逃得比兔子還快,連楚留香都遍尋不著。現在人家對他不理不睬,他躲歸躲著,卻反倒記掛起來。莫離有些好笑,卻不知該說什麼,只好轉移話題問道:「你知道隨雲住哪個艙麼?」

  「靠近船尾那邊,離樓梯最遠的一間。」胡鐵花立刻答道,眼珠轉了轉,「怎麼,小離你──」

  莫離輕咳一聲,彎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其實我和你一樣,不過隨口問問而已。」

  意識到此刻打趣她討不到便宜,胡鐵花乾笑一聲,揉了揉鼻子:「呃,那我先回房了……你自便、自便。」

  轉身朝下面走去,他突然像是想起什麼,猛地停住了腳步。猶豫片刻,又回身道:「對了,金靈芝就在船尾。你若過去,能不能先和她說幾句?」

  「為什麼──」

  「這次的事,她心裡也很不好受。」胡鐵花撓了撓頭,低聲道,「我們坐那些棺材裡的時候,她劃得兩手全都起泡,血淋淋的,也沒停下片刻。但原兄還是……從上船後,原兄一直對她冷言冷語,她也沒發脾氣。」

  若非心裡愧疚,那位大小姐又怎受得了別人如此對待。莫離嘆了口氣,微微點頭:「好,我知道了。」

  別過胡鐵花,她繼續朝著船尾走去,果然遠遠就看見了金靈芝的背影。

  聽見腳步聲,金靈芝霍然回頭,面上露出訝異之色。她匆匆抹了下眼睛,又抬手擺弄髮鬢來掩飾,啞聲道:「君姑娘,原來是你。」

  「嗯。」莫離才剛應了一聲,金靈芝已接了下去:「你……你身子大好了麼?」

  她點了點頭,瞧見金靈芝雙手上都纏著厚厚的布,想起胡鐵花說的話,心裡自然又軟了幾分,遂溫聲道:「已經不礙事了,謝謝關心。」

  意識到她在看什麼,金靈芝臉上微微一紅,將雙手藏到了袖中。她咬著嘴唇,半晌才又開口:「那天在船上,你們都看出來房裡有機關,是不是?」

  「我也是在你掀翻那椅子之後,才明白過來的。只是當時沒來得及提醒你一聲,就──」莫離目光微斂,抿了抿嘴唇,緩緩說道,「之前走道裡遍地都是那發光的字,我等皆萬分戒備,結果卻什麼事也沒有。等到了主艙裡,看到死人和棺木,自然就被分散心思,不再怎麼留意腳下……樓船上的事若是丁楓一手佈置,那麼他的智謀和狠辣,實在都非常人可比。」

  月色下,金靈芝的臉又白了幾分。她整個人似乎畏縮了一下,才喃喃低語:「我、我當初不該惹上他的……」

  「惹上他?」

  金靈芝臉上突然燒紅起來,但隨即卻又立刻變得慘白。她的神情變幻不定,過了許久,終於一字一字,極輕地對莫離道:「他教過我武功。」

  莫離一怔,但隨即想起許多,突然明白了那瞬間她臉上的紅暈從何而來。

  金靈芝的武功並不高明,即使有清風十三式劍譜在手,只怕也無法自行參悟劍意。而丁楓當初一出手就制住了她,顯然對她的劍法十分熟悉。所以,金靈芝的清風十三式,很可能是丁楓在蝙蝠島上傳授給她的。

  想起當初原隨雲手把手教自己使劍的情景,莫離忍不住嘆了口氣。孤男寡女在那漆黑一片的蝙蝠島上,隔著呼吸可聞的距離,真是不想歪也難。怪不得當初在海闊天船上時,金靈芝總是盯著丁楓看個不停。

  在心底玩味片刻,她終於又抬起眼來,輕問道:「金姑娘,你為什麼要去蝙蝠島?」

  金靈芝沒有立刻回答,卻轉身望著黑沉沉的海面,許久,莫離才聽見她那顯得有些飄忽的聲音:「你知道我家裡,都有些什麼人嗎?」

  不等莫離回答,她便接了下去:「我那八個姑爹,不是什麼幫主門主,就是朝中的將軍。唯一沒出嫁的姑姑,是峨嵋派的掌門。我的堂姐們,也都嫁得風風光光的……金家的女人,如果沒有我姑姑那樣的本事,就一定得嫁名門望族之後。奶奶雖然寵我,但是在這一點上,她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妥協的。」

  「所以──」

  「不,」金靈芝依然背對著她,搖了搖頭,「那時我才剛及笄,奶奶也想多留我幾年,倒不急著把我嫁出去。我對那些世家子弟瞧不上眼,她也就由得我去……後來,有次原隨雲為一些產業的事情到萬福萬壽園來,奶奶就派人到後院找我。」

  她突然止住話頭,沈默了許久,才輕聲繼續道:「我本也不想見他,尤其他還是個瞎子。可是,那天我只遠遠看了他一眼,卻──」

  聽著她的話,莫離突然想起了許久以前,金陵城中的那個除夕夜。滿城爆竹紙屑飛揚,屋頂上的少年面目清俊、舉止溫雅……當時,她何嘗不是被他的風采所折,而一時失神?

  金靈芝終於轉回了身子,直直地看了她許久,低聲道:「我妒嫉你。你可以隨心所欲地過日子,就是一輩子不嫁人也沒有關係。他想娶的,卻偏偏是你。」

  莫離嘆了口氣,抬頭迎上金靈芝的目光,平緩開口:「縱是如此,我和他都不曾欠你什麼。」

  金靈芝面上一紅,別轉了視線。她咬了咬嘴唇,點頭道:「我知道。之前的那些,我……總之,對不起。」

  「嗯。」莫離微一頷首,接受了她的道歉,頓了頓,又開口問道:「你到蝙蝠島,是為了學武麼?」

  「我本以為,若我的武功能和姑姑一樣厲害,揚眉江湖,奶奶就不會再催我找那勞什子的未來夫婿。可是……我不該去蝙蝠島的。」

  「那裡究竟──」

  莫離才剛開口,金靈芝就立刻搖頭打斷了她。她的神情顯露一絲驚恐之色,語氣也變得有些急促起來:「那是……你絕對意想不到的恐怖地方所在。也許原隨雲不在乎,但是……」

  「金姑娘?」

  「你去讓他回航吧!若你想要回航,他應該會同意的。」金靈芝目光炯炯地盯著她,「自從海闊天的船沉之後,我就覺得,那個地方絕不能再去!我們、我們說不定都會死!」

  「金姑娘,你冷靜些。」莫離走到她身邊,搖了搖頭,「唐門、武當、英老前輩他們都是為了這蝙蝠島而來。就算我讓隨雲回航,他們也不會同意的。經過海闊天船上那些事,只怕連香帥和胡鐵花,如今也是一心想要前往探訪。」

  金靈芝的臉色又變得灰白了幾分,緊緊咬著嘴唇,垂下了目光。

  「這丁楓到底是什麼人物,難道,憑這裡諸多高手也無法對付?」

  「可怕的不只是他,還有……我也說不上來。你去問原隨雲吧,也許他比我知道得多。」

  「你在蝙蝠島上遇見過隨雲?」莫離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金靈芝立刻搖頭:「也是那時聽丁楓提起,我才知道他也去過。後來你昏迷時香帥問過他,他也沒否認。」她微微打了個哆嗦,聲音緊繃,「在蝙蝠島上,我誰也沒有瞧見。」

  莫離微嘆了聲。也虧得對小說中的蝙蝠島尚有印象,才能明白金靈芝為什麼這樣說。她點了點頭:「你……還是別太擔心了,早點歇息吧。」

  金靈芝有些勉強地低應了一聲。

  莫離繼續朝通往下面的艙門走去,突然又頓了頓,回頭道:「光是在這船上,能讓金太夫人認可的孫女婿人選,除了隨雲都想必還有人在。金姑娘,這些年來江湖上的年輕才俊,你真的一個都瞧不上眼?」

  說到底,終究還是因為被「拒婚」而賭氣,所以對誰都擺起臉色,想要挑個更好的夫婿吧?只是,不論相貌、家世、武功還是才智,同輩中又有誰能蓋過無爭山莊的原隨雲?

  暗嘆一聲,不等金靈芝回答,她便朝著下面的船艙走去。

  緩步下了木梯,卻見走道中的油燈滅了一盞,顯得有些昏暗。她眨了眨眼,看見走道盡頭那扇門,正待舉足,那門卻突然打開了。

  看見門後出現的人影,莫離下意識地倒退一步,將全身沒入陰影中。

  房中透出的光比外面明亮許多,清晰地照出枯梅師太那瘦骨嶙峋的身形!

  莫離只覺得心撲通撲通跳得劇烈,胸口一直隱約的鈍痛一下又尖銳起來。小心地屏住呼吸,她一點一點地挪動腳步,離開了枯梅視線可及的地方,悄無聲息地藏進扶梯後的角落中,緊緊貼住了身後的牆壁。

  全身僵硬地站在那裡,她牢牢咬住嘴唇,直到那抹永遠讓人感覺壓抑的身影再次出現在眼角。

  枯梅師太面無表情,也未朝她藏身的地方掃上一眼,便緩緩踩著扶梯朝上面去了。那輕微的腳步聲始終極其規律,並未出現絲毫停滯。

  也不知過了多久,莫離才終於重新邁進油燈光亮中,只是已汗濕重衣。

  一手扶著牆壁,她眼也不瞬地盯著通道盡頭那扇已然重新合起的艙門,一時思緒紛亂,只覺得頭皮隱隱發麻。

  那真的是原隨雲的艙房嗎?枯梅師太為何會深夜從他房中步出?

  ……是否因為早知如此,所以剛才高亞男才會如此爽快地放她獨自走出房間?

  也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莫離才終於重新邁動猶如灌鉛的雙腿,緩緩朝那艙門走去。

  無論如何,總還是要弄清楚才好。只是若此時應門的確實是他,她又該──

  突然,從上面傳來一聲驚叫,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聽來分外響亮,讓莫離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是金靈芝麼?難道是枯梅和她動手?

  通道盡頭的那扇房門依然禁閉,旁側的一扇艙門卻突然打開了。來不及再思索什麼,莫離下意識地扭身,不等身後腳步聲響起,已朝聲音來處飛掠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3:58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十二章  更闌獨缺佳人影

  畢竟身子還未完全恢復,急急提氣縱上甲板,莫離胸口頓時一陣刺痛,眼前隱冒金星。

  趁未有人看見,她連忙閃身退至一旁僻靜處,閉目調勻了呼吸,才朝著喧譁處快步走去。

  船舷旁早已經圍滿了人。只見金靈芝面色蒼白地站在胡鐵花身後,而高亞男滿面怒容地瞪著她,一雙眼似要噴出火來。若不是張三和英萬里一左一右緊緊拉著她,只怕她早就撲上去和金靈芝拚命了。

  一旁,楚留香和原隨雲說了些什麼,突然扭身越過船舷,如一尾魚般投入水中,瞬間沒了蹤影。

  莫離連忙趕了上去:「怎麼回事?」

  「有人落水。」原隨雲匆匆回答一句,一邊側頭對趕來的船員命令道:「你們也放小船下去,一起找人。」

  「是!」那幾人答應一聲,朝船尾奔去。

  「什麼落水,明明是她──」高亞男咬牙切齒地說道,猛地又掙扎起來。張三功力較弱,腳下一個踉蹌,幾乎沒能拉住她。

  「姑娘!」原隨雲低喝一聲,沉聲道,「目前救人要緊,等香帥回來之後再論其他。若能把人救回來,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麼?」

  他頓了頓,轉身朝枯梅師太深深一揖:「太夫人以為如何?」

  「聽你的意思吧。」枯梅持著長輩身份,淡淡回答。

  聽她開了口,高亞男才終於停止掙扎,只是依然恨恨瞪著金靈芝,緊抿著唇,胸口起伏明顯。

  莫離環顧四周,這才發現除了下水找人的楚留香,甲板上獨缺了華真真。心中詫異,她側頭悄聲問原隨雲:「落水的是華姑娘?」

  他點了點頭,伸手攬住她的腰。

  腦中驀然浮現剛才經歷的一切,她竟不能克制地微微一僵。

  原隨雲一怔,眉心蹙起,低聲問道:「莫離,怎麼了?」

  「……沒事。」下意識地按住他欲抽離的手,她遲疑片刻,終於輕輕將額頭抵在他肩膀,近乎小心翼翼地,緩緩吸了口氣。

  鼻端聞到的,是他衣上那股熟悉無比、淡淡清爽的味道,並無攙雜一絲其他──沒有枯梅師太周身纏繞不去,似檀木又似香灰的氣味。

  壓在心底的大石突然鬆動了些,莫離忍不住閉了閉眼睛。

  雖然一直刻意不去想起,但自從醒來後,小說中枯梅和原隨雲之間那曖昧不清的關係,便一直如骨刺般隱隱扎在她胸膛。恍然發現,自己對他的獨佔欲原來那樣強烈,容不得與別人分享這屬於她的懷抱。

  ……既然無法抑制,就索性任性一回吧!反正,真正的藍太夫人其實遠比眼前這位開明得多。

  反手抱住原隨雲的腰,她無視枯梅師太似陰沈了幾分的臉色,倚在他身上,低聲說道:「不過是剛才走得急,有些頭暈罷了,不用擔心。」

  「真的沒事?」他依然鎖著眉頭,追問了一句,「你之前傷得太重,若……」

  「沒事的,我的身子自己還不知道麼?放心吧。」

  原隨雲攬在她腰間的手突然緊了緊,面上卻不著痕跡,緩緩點頭:「嗯,你心裡有底就好。」

  莫離一凜,但容不得她細想,輕微的「啪啦」水聲響起,楚留香已一躍回到甲板上。

  「香帥?」

  「我什麼也沒找到。」楚留香衣服盡濕,腳下已出現一大灘浮水印,他卻恍若未覺,面色凝重地說道,「剛才船在行駛中,若華姑娘真是受傷落水,這會只怕──」

  「你!」不等他說完,高亞男突然瘋了似地朝金靈芝撲去。這次張三猝不及防,竟被她摔了個跟斗。

  人影一閃,胡鐵花已經縱身上前,伸手一探,輕易扣住了她的手腕:「你冷靜些,有話好說!」

  「你──胡鐵花,你好!」高亞男眼眶通紅,臉卻已氣得煞白,咬牙厲聲道:「她偷我派絕學、殺我同門,你居然還護著她?!」

  枯梅皺眉重重咳嗽了一聲,然而不等她開口,高亞男已用力甩開胡鐵花的手,轉身跪下:「師父,如今元兇就在眼前,您又何苦再隱瞞?弟子不孝,違背了您的命令,但是、但是──」

  枯梅師太舉起一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絲毫不理睬周圍的目光,她垂目沈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剛才的事,你都親眼所見,絕無差錯?」

  「是,弟子親眼所見!」

  枯梅點了點頭,突然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抓住自己髮髻往後一扯,滿頭銀絲瞬間脫落,露出光禿禿的腦殼來。

  莫離忍不住低喘一聲,往後縮了縮。

  只見她頭頂有道粗陋的傷痕,從香疤蜿蜒直達額際,看起來宛如一條毛蟲。而左耳赫然缺了一角,此刻沒有頭套遮掩,襯著坑窪不平的面頰和陰沈的表情,更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雲虛道長、赤松道長、唐當家、雲掌門。」那雙黑洞般的銳眼緩緩掃過在場幾個不知內情、面現驚愕之色的江湖人,「華山派枯梅今日要在此解決鄙派與這位金姑娘的恩怨,還請各位做個見證。」

  枯梅師太脾氣暴躁、爭強好勝是出了名的。但她真正讓人忌諱的,只怕還是那股和強敵打賭時,能夠面不改色將手浸入沸油的狠勁。所以,不管此刻眾人在心底如何看待她易容改扮之事,表面上誰也不敢對她有半分不敬。

  似乎對那幾人的反應頗為滿意,枯梅臉上的神情略緩,轉頭對高亞男道:「剛才發生的事,你再對諸位說一遍。」

  「是。」高亞男依然跪在地上。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似在努力壓抑激憤的心情,片刻後才緩緩開口。

  據她所說,剛才她見莫離遲遲未回,擔心是因為傷勢未癒有了什麼閃失,便出來尋找。結果剛上甲板,就看見華真真站在船頭,正和什麼人說話。只是沒說幾句,她突然出手攻向對方。

  高亞男吃了一驚,正想上前問個究竟,對方已拔劍反擊,用的竟赫然是華山派數月前失竊的清風十三式!

  華真真或許也沒料到對方竟會使出本門絕技招架,倉促之下反而中了一劍,連忙飛身後退,繞到大船另一邊。

  高亞男追去援救同門,只是身形甫動,就聽見華真真一聲慘叫,隨即響起落水聲。待她趕到船身那邊時,已不見華真真人影,只看見地上的一灘血,而金靈芝正轉身逃遁。

  在她說話的時候,一旁金靈芝幾次瞪大了眼,張口欲辯。只是每次才剛張嘴,枯梅那森冷的目光立刻射到她臉上,讓她不敢打斷,直將一張俏臉憋得通紅。此時高亞男終於說完,她立刻叫了起來:「根本不是這樣!你、你血口噴人!」

  高亞男卻似乎已冷靜下來,反而不發一語,只是跪在地上,恨恨地瞪著金靈芝。她的面色蒼白,頭髮也略顯淩亂,倔強的神情卻比任何激烈的控訴都更有效。

  環顧四周,見好幾人都露出將信將疑的神色,金靈芝更加慌亂,搖著頭退了一步:「真的不是我……我、我沒殺人!」

  「金姑娘,」楚留香突然溫聲開口,「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不妨也說一遍。枯梅師太守正不阿,江湖皆知。若其中有什麼誤會,她老人家是不會不聽的。」

  枯梅淡淡瞥了他一眼,隨即轉向金靈芝,點頭冷聲道:「你說。」

  「我……」金靈芝咬了咬嘴唇,「剛才我一直在船尾,還和胡鐵花、君姑娘都說過幾句話。後來我看夜深了,正想回房睡覺,卻突然聽見打鬥聲,還有人呼叫。」

  英萬里也許是因為做了一輩子捕頭,聽到這裡,忍不住插口問道:「金姑娘,你見到胡兄和君姑娘是多久之前的事?」

  金靈芝想了想,回答道:「約是一刻前。」

  雖然高亞男一開始就說莫離是去廚間覓食,但聽到這裡,原隨雲似是察覺到什麼,突然側頭面對她,神情中閃過一絲波動。

  儘管此刻火光昏暗,他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莫離卻還是下意識地避開了目光。

  幸好,這時金靈芝已經接著說了下去:「我聽見那喊叫聲就趕來這裡,卻誰也沒瞧見,只看見地上這灘血。我……我知道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正要下去找人過來,高姑娘就突然出現,一口咬定是我殺人滅口!」

  她又忍不住激動起來,語氣變得又快又急:「我和那什麼華真真無冤無仇,為什麼要害她?殺了她我有什麼好處?」

  「真的無怨無仇嗎?」高亞男冷笑一聲,緩緩站起身來,退立至枯梅師太身後。

  金靈芝臉上忍不住一白。但她此刻倒也聰明起來,只是一口咬定:「還能有什麼仇?我根本沒和她動過手,你又是哪隻眼睛看到我使的清風十三式?!」

  「高姑娘說金姑娘用的是劍,那麼那柄劍到哪裡去了?」英萬里輕咳一聲,插口問道。

  「多半被她丟海裡了。」高亞男冷聲道:「我親眼看到她從腰帶裡抽出的軟劍!」

  楚留香和胡鐵花突然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面上皆露出些許意外之色。莫離略一思索也就想起,那日在姑蘇城的澡堂裡,金靈芝使的確實是柄軟劍。而且,這些日子來也再未見她用過,照說高亞男是不該知道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金靈芝身上,卻見她此刻穿著長衫寬袍的隨服,並沒有束平時那條華貴的紫金玉帶。

  英萬里看了看胡鐵花和莫離:「胡兄,君姑娘──」

  胡鐵花苦著臉撓了撓頭,神情茫然。倒是莫離,回想片刻後搖頭道:「剛才我看見金姑娘時,她確實也是現在這身裝束,沒有變過。」

  高亞男冷笑了一聲:「可那至少也是一刻之前的事了!她若把腰帶軟劍藏在暗處,等你走後再換上,也是輕而易舉。也許之前她一直在甲板上吹風,就是為了讓你們看見,以為她身上沒帶兵器。」

  「你胡說八道──」

  「兩位,」英萬里再次重重咳了一聲,轉頭望向金靈芝,「金姑娘,可否請你讓大家一起過去看看,你房中的那條腰帶?」

  畢竟,聽見那聲慘叫後眾人都循聲趕來。若金靈芝真用軟劍傷人,她是絕無可能安然回房藏起兇器,卻又搶在眾人之前重新出現此處。

  金靈芝咬著嘴唇,只猶豫了一下,便立刻點頭:「好。」

  原隨雲的船上寬敞,因此金靈芝獨處一室。房中收拾得極為整潔,只是金靈芝一踏進門檻,臉色就立刻變了。她急步奔至床頭,又四下看了看,接著雙手幾乎無意識地拉開一個個抽屜:「怎麼、怎麼會不見了?我明明──」

  「金姑娘,」枯梅低沉的語氣陡然嚴厲了幾分,「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金靈芝目光慌亂地在眾人之間打轉,突然停留在原隨雲臉上,神情一變,「是不是你?!」

  原隨雲微微挑眉:「金姑娘?」

  「這是你的船,除了你,還有誰能偷走我的劍?你……」金靈芝微微顫抖著,咬牙道,「我知道你恨不能殺了我,所以嫁禍給我,是不是?!」

  莫離微微皺眉,原隨雲卻已經放開了她的手。他淡淡一笑,突然閃電般伸指,朝金靈芝眉心戳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4:04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十三章  茶藝細節埋苦心

  變故突生,所有人都呆了一呆。金靈芝驚呼一聲,躲得極為狼狽。

  衣袂挾帶勁風,原隨雲的手腕一翻,又直取她咽喉要害,招式行雲流水,優雅卻也狠辣無比。

  莫離面帶詫色,忍不住跨出一步。但這時眼見金靈芝竟又在他掌下走了數招,她的眸中頓時閃過了悟之色,神情為之一鬆。

  默默地退回原地,轉頭看去,卻見楚留香似也已明白原隨雲的用意,微笑著攔下了一臉焦急的胡鐵花。

  幾次險險從那淩厲的掌風下逃生,直把金靈芝嚇得花容失色。見一旁竟無人上前相助,她跺了跺腳,任憑背後空門大露,咬牙撲至牆邊,劈手奪下懸在牆上的古劍。

  鏘啷長劍出鞘,一片銀虹驟現,劍光如陣雨密集,氣勢驚人。枯梅師太面上依然毫無表情,緊鎖的眉頭卻微微跳動了一下。

  楚留香笑了笑,突然縱身躍至兩人中間。不等任何人看清他如何出手,漫天的劍光突然凝為一束,那青鋒已被他穩穩捏住。

  「原兄,可以了。你的意思,我想大家都已明白。」

  淩厲的殺氣瞬間消散,原隨雲一笑束手,微微頷首:「甚好。」

  「你──」金靈芝畢竟出身武林世家,眼界並不差,此時也已看出原隨雲並無意取她性命,只是未能明白他的用意。

  原隨雲並不理會她,逕自轉身面對枯梅,淺淺一揖道:「日前我聽華姑娘足音輕穩、呼吸綿長,似乎內功頗有成就。想來她出手的威力,與我方才應是相差無幾?」

  枯梅瞥了他一眼,點頭道:「不錯。」

  「那麼,晚輩冒昧詢問……華山派的清風十三式,是在數月前失竊的?」

  「不錯。」提起清風十三式,枯梅的臉色頓時一沉,語氣也嚴厲了幾分,「你到底想說什麼?」

  不等他回答,楚留香已經含笑介面:「金氏萬福萬壽園的武功,本不以劍法見長,所以原兄剛出手時,金姑娘是用了家傳的拳法招架。而後來金姑娘顧忌原兄的掌風厲害,不得不用劍抗衡,使的也是峨嵋派的柳絮劍法。」

  枯梅冷冷哼了一聲:「還珠大師執掌峨嵋,這門規也忒鬆散。」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輕咳一聲,才接著說道:「一個人在危急時出手,必然會用自身最熟悉的武功。清風十三式失竊不久,即使金姑娘真的學會了,這短短幾月的時間,也斷不能真正貫會融通。所以,在遇上厲害對手時,是絕不可能以此對敵的……方才原兄出手,是為了證明此事吧?」

  「正是。」原隨雲笑了笑,轉首面對高亞男,「高姑娘,夜間昏暗,你真能確定看到的是金姑娘麼?」

  高亞男寒著臉道:「我看見的是個女子,絕不會錯!如果不是她,難道還是君姑娘不成?」

  原隨雲臉上的微笑不變,只是再開口時,溫雅的聲音略沉了些:「姑娘又怎麼知道對方一定是女子?」

  沒想到他會這麼問,高亞男怔了怔,露出一絲遲疑:「當時雖然隔得甚遠,但我看得清楚,那人裝束打扮都……」

  她抿了抿嘴唇,似是突然想到什麼,沒有再說下去。英萬里的目光閃動,插口道:「如此說來,若別人偷了金姑娘的軟劍行兇嫁禍,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那樣的話,豈不是所有人都有嫌疑了?」矮瘦的赤松道人雙手抱胸,冷笑一聲,「難不成要大家都打上一架,看誰會使出華山劍法?」

  胡鐵花看了他一眼,懶懶說道:「別人不行,我看你扮女人倒是挺像。」

  「你──!」

  「胡兄,道長,」原隨雲輕咳一聲,沉靜說道,「其實還有一個可能,諸位似乎都忘了。」

  「公子的意思,是或許有高手混在船員之中?」

  原隨雲側頭面對聲音來處,微微一笑:「素聞快網張三機敏過人,果然名不虛傳。」他頓了頓,朝枯梅深深一揖道,「師太,華姑娘在此遭遇不幸,在下身為主人,難辭其咎。無論如何,在下定會全力協助師太查明此事,還請放心。」

  「你說得倒好聽。」高亞男恨恨瞪了金靈芝一眼,「無論如何,這裡嫌疑最大的人還是她!你們這些世家子弟……也許她就是明知你不敢殺她,故意裝傻!」

  「金太夫人治家有方,江湖皆知。如果金姑娘果然偷學華山派武功又殺人滅口,在下相信太夫人絕不會袒護徇私。」原隨雲淡淡說道,「只是此事疑點尚多,若現在就將罪名定下,日後怕是誰也無法向萬福萬壽園交代。」

  高亞男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枯梅突然輕咳一聲,沉聲道:「既是如此,此事暫且擱下,還請公子徹查。」

  「師父──」

  「你不必多言。」枯梅抬手阻止了她,眼中似閃過一抹厲色,「反正……照原公子所說,明天就能到蝙蝠島了。」

  突然提起蝙蝠島,所有人的神情都是一斂,唯原隨雲看來依舊安詳從容,簡單點了點頭:「是的。」

  片刻沈默之後,英萬里低咳了一聲:「既然師太同意暫緩,原公子是否立刻去審問一下船員?若兇手果然混在下面,此刻事情發生不久,或許還能查出什麼。」

  原隨雲微一頷首:「前輩所言甚是。在下能否請前輩、香帥和高姑娘同往?」他笑了笑,接著道,「高姑娘是唯一見過兇手的人。而在下目不能視,問話之時,還想請幾位為我鑑貌辨色。」

  楚留香目光閃動,微笑應道:「原兄放心,在下理當效勞。」

  莫離始終沈默地看著這一切,直至退出金靈芝的房間,都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刻意落在了眾人後面。原隨雲果然立刻緩下腳步,與她並肩。

  察覺到她不同尋常的寡言,他清俊的眉眼間似也染上一層陰影,停頓了片刻,才低聲問道:「怎麼不說話?」

  「我……」她咬著嘴唇,掙扎少時,終是垂下了目光,「沒什麼,我只是有些累了。」

  他微微蹙眉:「你要和我一起到下面去麼?」

  「……不了。」她在自己的艙門前停下腳步,輕聲道,「有香帥和英前輩助你,我也幫不上什麼忙,還是先回房吧。」

  原隨雲臉上閃過一絲複雜難辨的波動,正要開口,一旁等候的高亞男突然輕咳了一聲:「原公子,要到底艙審問船員,還要勞煩公子先行。」

  「這個自然,諸位稍等。」他立刻側首應道,隨即重新面對莫離,「那麼,你好好歇息,別為這些事操心了。」

  「隨雲……」

  「乖,聽話。」他微微一笑,轉身走出幾步,忽又回頭,「對了,你最愛喝的武夷山大紅袍茶,這船上有備著,我之前倒是忘了。今天才剛想起,晚膳時已讓人送到你房裡。」

  莫離心裡一跳,卻還是立即答道:「嗯,我知道了。」

  「早點睡吧,嗯?」他抬手在她肩上輕輕按了一下,隨後轉身朝楚留香等人走去。

  目送他們的身影消失,莫離轉身回房,緩緩掩上門。她咬了咬嘴唇,輕手輕腳地將門閂拴上,隨後快步走到桌前。

  那漆木茶盤中,果然多了一個她之前不曾留意的小陶罐。

  大紅袍茶雖然名貴,卻非她所愛,而原隨雲平時也從不用剛才那種近乎哄小孩的語氣和她說話。這茶裡……難道有什麼玄機?

  全神貫注地閉目側耳聆聽片刻,外面是靜悄悄的一片。莫離不再遲疑,立刻打開陶罐,將裡面的茶葉悉數倒在桌上。

  然而,那罐子裡除了茶葉卻什麼都沒有,陶罐本身也再普通不過。莫離仔細地翻弄了半晌,還是瞧不出絲毫異樣。

  深深地吸了口氣,她環顧四周,忍不住抬手揉著額角,只覺得腦袋隱隱漲痛,思緒紛亂不已。

  華真真……竟然死了?這變故實在太過出人意料。小說裡,那個女子一出手就制服了枯梅師太,無論如何都不是金靈芝能夠輕易殺死的人。

  但是,小說裡沒有那艘詭異的樓船,沒有那些致命的機關;原隨雲的船上並沒有這麼多身份顯赫的江湖人士,而枯梅更是早已詐死……前世記憶中的那些人和事,她到底還能相信多少?

  有些木然地將散了一桌的茶葉收回陶罐裡,莫離凝望著燈盞裡跳動的火苗,仔細回想這些日子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只覺得一顆心越來越沉,一時竟口乾舌燥起來。

  隨手從茶盤裡翻開一個倒扣的瓷杯,她正想倒水,手在觸及茶壺時卻猛地一頓。

  武夷名茶「大紅袍」是上等烏龍茶,講究用紫砂壺沖泡。越是陳年的紫砂,泡出的茶水就越是香醇。可是原隨雲只命人送來茶葉,茶具卻沒有更換,依然是之前的那套白瓷器。

  他素來精通茶藝,極重細節……用瓷器沖泡這武夷大紅袍,對他來說根本無異焚琴煮鶴。

  這,真的只是一時疏漏?

  突然想起之前在甲板上,他詢問她身子是否無恙時那有些奇怪的語氣,莫離的呼吸頓時一凝,心忍不住狂跳起來。

  在瓷杯中注滿清水,她掏出從不離身的銀針,刺破指尖,微微顫抖著擠出幾滴血珠,滴入杯中。隨後打開手鐲暗格,輕沾一些粉末彈入。

  白瓷杯襯托著清水中漸漸散開的殷紅,分外醒目。在她屏息注視下,那鮮豔的顏色裡赫然出現了一縷細若蛛絲,卻讓人觸目驚心的墨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4:14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十四章  我心匪石不可轉

  緊緊盯著白瓷杯,莫離只覺得頭皮發麻,耳中隱隱嗡鳴。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她霍然起身,先將杯中水盡數倒在床後角落,確定瞧不出異樣,才回到桌前,取出銀針封住自己幾處要穴,搭著脈搏凝神辨認。

  良久,終於長長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地垮下了肩膀。

  這毒雖然霸道,幸好還未滲入五臟六腑,並不難解。單憑她隨身帶著應急的東西,已經足以對付。只是……

  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莫離倒了兩顆藥丸一口吞下,閉目調息片刻,眉心早已緊緊蹙起。

  若從時間推算,對她下毒的人除了枯梅師太,幾乎不作他想。但原隨雲為何要用如此隱晦的方式來暗示她?他是否知道,若她沒能及時醒悟,再遲上兩天,等到表症明顯之時,解毒就遠遠沒有現在這麼容易了……

  是怕打草驚蛇,還是另有隱情?難道,在這艘屬於他的船上,他竟然會受制於他人?

  咬了咬嘴唇,莫離緩緩站起身來,在房中走了幾步,出神地望著桌上的燈盞。

  自從相識以來,印象中的他永遠都是沉穩冷靜的,似乎不管局勢如何變化,都沒有什麼能夠逃出他的掌控。所以,無論是到神水宮求醫,還是遠赴大漠對付石觀音,只要是在他身邊,她從未真正害怕過。

  是否,她終究因此而產生盲點,高估了他的能力?

  可是……丁楓曾說他已數次前往蝙蝠島,而枯梅等一眾江湖人會在這船上,顯然也非臨時起意。若真的是身陷危險之中,為何數月前共處之時,他竟未對她提過隻字片語?何況,眼下還有楚留香和胡鐵花在船上,實在難以想像,憑他們幾人聯手,居然會對付不了一個枯梅師太。

  抬手揉了揉額角,莫離忍不住嘆了口氣,頹然在床沿坐下。環顧四周,只覺得自己彷彿陷入重重迷霧之中,思緒盡在原地打轉。越是想要理清一切,就越感到茫然。

  眼下原隨雲顯然不願驚動枯梅師太,所以她縱有滿腹疑問,他正和眾人一起查問船員,她卻不能貿然前往詢問。可是……若要她再次按捺不動,這麼一夜下來,只怕她會被自己的胡思亂想給逼瘋!

  正感心煩意亂之際,莫離的目光再次觸及桌上的茶具,腦海中突然靈光一現,猛地站了起來。

  這幾日,枯梅師太總在有意無意間,阻撓著她和原隨雲單獨相處。可是以他之能,縱是有什麼顧忌而不得不假意周旋,難道……就不會別謀他徑麼?

  那麼,船上這些人中,此刻他最有可能找上誰?仔細思索片刻,莫離的眼神一閃,拉開門靜靜地走出艙外。

  原隨雲的這艘大船氣派非凡,船員自然也眾多。等將所有人盤問完畢之後,早已過了子夜。高亞男回到艙房,輕輕推開門,一眼就看見莫離倚在床頭,披散著長髮,正借燈光翻閱一冊黃卷。

  聞聲抬頭,她臉上露出一絲意外之色,喚道:「高姑娘?」

  「君姑娘。」高亞男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書捲上,「這麼晚了,姑娘難道還在研習醫道?」

  「哪裡。海上生變,我隨身帶著的幾冊書早已丟失。」莫離笑了笑,翻過書面,「這卻是剛才我問尊師借的。」

  高亞男這才看清,那赫然是一卷佛經。她的目光微動,問道:「你剛才去找我師父了?」

  莫離搖了搖頭:「我本想到隨雲房中,找找有沒有什麼書可以看,不想半路卻碰見師太,就問她借了佛經。」她順手將經書放在床頭,問道,「剛才你們可有查出什麼?」

  高亞男抿了抿嘴唇,英氣的劍眉牢牢鎖起:「自然什麼也沒有。你明知我懷疑的是誰,何苦多此一問。」

  莫離垂下目光,片刻才道:「雖然金姑娘確實嫌疑頗大,但正如隨雲所說,其中尚有疑點,還是仔細盤查清楚才好。」

  高亞男似乎還想說什麼,但頓了片刻後,終究還是抿著嘴唇點了點頭,沒有反駁。

  「高姑娘……華姑娘遭遇不幸,你不用去陪著師太麼?」

  「不,師父她老人家的脾氣我知道,眼下還是不去打擾為好。」高亞男臉上似閃過一絲黯然,突然垂下目光,低聲道,「如果姑娘不介意,我還是在你這裡過夜。」

  「我自然不會介意。」她淺淺一笑,只是隨即想起什麼,咬了咬嘴唇,有些遲疑地問道,「對了……尊師和原老莊主很熟麼?」

  「這我也不清楚。」高亞男搖了搖頭,「姑娘為何有此一問?」

  「剛才去找書時,我才知道原來師太的艙房就在隨雲隔壁。他向來喜靜,尊師看來似乎亦是如此。我想……他們應該認識已久。」莫離頓了頓,輕輕道,「原老莊主多年不問世事,就連我的外祖母,雖然當年和原莊主交好,在我與隨雲相識之前也不曾見過他。我只是有些奇怪,為何從未聽他提起過尊師。」

  高亞男的臉上突然出現猶豫之色,似是在掙扎著什麼,半晌才低下頭,沉聲說道:「無爭山莊在武林素來地位尊崇,這些年來積累下的人脈也不知有多少。原公子或許只是忘了說起。」

  「嗯。」莫離笑了笑,便轉移話題道,「時候不早了,高姑娘,早點歇息吧?」

  「好。」高亞男點了點頭,走到妝台前,正要動手卸下髮簪,門上卻突然傳來兩聲輕扣。

  莫離微微蹙眉,拉過一旁的外衣披在肩上,開口喚道:「誰?進來吧。」

  「君姑娘,高姑娘,」門應聲打開,一名僕役恭敬地垂手而立,「少主請兩位到甲板上去一趟。」

  「現在?」高亞男挑眉,搶著問道,「發生什麼事?」

  「小人不知。少主說,請兩位儘快過去。」

  「好,你先退下吧。」莫離溫聲說道,遣退了來人,和高亞男交換一個眼神,便下地穿好外衣,匆匆挽起長髮,一起朝上面走去。

  遠遠的,就看見原隨雲站在船舷邊,正和兩名船員說著什麼,而其他人也正陸續趕到。

  「隨雲?」

  聽見她的聲音,原隨雲立刻轉身。只是此刻他臉上也不見了笑容,表情凝重,沉聲說道:「船上應急用的小艇不見了。」

  莫離一怔,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問道:「可知是誰?」

  他頓了一頓,似在聆聽眾人的腳步聲,片刻才答道:「剛才我命人請諸位過來,只有金姑娘房中無人。」

  他的話音未落,高亞男已經轉身朝金靈芝艙房的方向衝去。胡鐵花愣了愣,面帶疑色看了原隨雲一眼,也拔腿追了上去。

  楚留香抬手揉了揉鼻子,轉頭微笑道:「我等都才回房不久,原兄發現得倒快。」

  「在下身為主人,這本是份內之事。」他搖了搖頭,垂首輕嘆道,「今夜這船上接二連三發生變故,我已經無顏面對諸位。」

  「原兄言重了。這些事……又有誰能未卜先知?」楚留香緩緩說道,笑了笑,也轉身尾隨眾人。

  原隨雲沈默片刻,側頭低喚了一聲:「莫離……」

  眼角瞥見仍逗留一旁的枯梅師太,她的目光微凝,遲疑了一下,才伸手握住他的手。

  他微微皺眉,語調卻依然平和,溫言道:「晚上風大,你傷勢才愈,冷不冷?」

  「我沒事。」

  不說冷或不冷,只說沒事。莫離垂首斂目,掩去了所有表情,只悄悄用指甲在他掌心劃了一下。

  原隨雲的唇角微微揚起,頷首道:「那就好。」

  攜手來到金靈芝的艙房,卻見床鋪異常整齊,沒有絲毫睡過的痕跡,而房間的主人早不見了蹤影。

  高亞男咬著牙,雙手緊緊握起,突然衝到原隨雲面前,厲聲道:「你一開始就和她串通好了,是不是?」

  「高姑娘……」

  「剛才你和她一搭一唱,為的就是轉移我們的注意力,好讓她趁機逃脫吧?你們──你們這些世家子弟狼狽為奸,都是一丘之貉!」她越說越大聲,突然揮掌朝原隨雲頸側要害斬去,出招又快又狠,顯是動了真怒。

  原隨雲一閃讓過,錯步擋在莫離身前,輕描淡寫地甩出長袖。寬大的袍袖無風自鼓,砰一聲悶響,高亞男被震得連退三步,方才堪堪穩住身形。

  「你──!」

  「住手!」一聲沙啞威嚴的斷喝讓高亞男僵住了身形,枯梅師太板著臉,冷冷斥道,「技不如人,就少丟人現眼。」

  高亞男的臉瞬時漲得通紅,張了張嘴,卻終究不敢頂撞,悶悶地垂下手。

  枯梅轉頭面對原隨雲,打量他片刻,點了點頭:「無爭山莊歷代皆品行端正,老身相信原公子與此事無關。」

  原隨雲微微欠身:「多謝師太。」

  枯梅低垂著眉眼,緩緩說道:「我華山派歷來掌門都是女子,雖然近年來門徒日漸稀少,但也絕不容人欺負。今日之事,就請諸位做個見證,華山派定要問萬福萬壽園討個公道!」

  此言一出,在場好幾個人都變了臉色。楚留香忍不住開口:「師太──」

  枯梅驀地轉頭看他,目光如炬:「香帥?」

  面對那張永遠冷漠嚴苛的臉,楚留香也不禁斟酌了片刻,才緩緩說道:「金姑娘不識水性,也不懂航海,竟會如此貿然盜小艇逃離,實在讓人費解。晚輩以為,這裡面或許另有蹊蹺……」

  高亞男聞言冷笑了一聲:「船上諸位都是高手,難道還有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將她從房裡綁走,而竟無一人察覺?若她本無意逃走,又為何床鋪會如此整齊,未動分毫?」

  她這番話具在情理,楚留香一時也無言以對。

  英萬里突然清了清喉嚨:「諸位莫要忘了,金姑娘的去處似乎只有一個。」

  原隨雲微微一笑:「前輩是指蝙蝠島?」

  「不錯。」英萬里緊緊盯著他的臉,目中精光一閃而過,「公子曾說過,我等離蝙蝠島已不過半日水程。大海茫茫,無論金姑娘是自行逃離還是被人挾持,小艇無法遠航,恐怕只能往蝙蝠島走。」

  原隨雲點了點頭:「在下的想法,與前輩不謀而合。」說罷,他朝枯梅微微欠身,「蝙蝠島素來神秘,我等此行吉凶未卜,還要多仰仗師太助力。」

  枯梅哼了一聲:「若到時發現金靈芝確實和蝙蝠島勾結,盜我派絕技,殺我門徒,又當如何?」

  「若事實確實如此,在下和無爭山莊,都不會袖手旁觀。」原隨雲未有絲毫猶疑,靜靜說道。

  如此鬧騰半夜,時間已近黎明。船上一夜之間少了兩人,雖有幾位依舊回房歇息,但多數人早已了無睡意。

  原隨雲命僕役到灶間生火,先為眾人準備膳食,他自己則請了張三一起,和舵手商議行船之事。據他所說,蝙蝠島四面皆是尖銳礁石,如今沒有了小艇,屆時該如何靠岸,卻得費一番周折。

  莫離未感饑餓,便只是倚在船舷旁,看著地平線上逐漸透出的一絲天光。

  身邊傳來衣衫獵獵之聲,楚留香走到她身邊,與她一起望著依然黑沉沉的海面。半晌,他方才緩緩開口:「金靈芝其實很怕水。」

  莫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剛才說,她不識水性?」

  「不止是這樣。當初從那樓船上逃離時,我們都只是孤注一擲罷了。沒有食物,沒有水,甚至不知道前方到底有沒有陸地……人在茫茫大海中,渺小如蟻螻。」楚留香嘆了一聲,「那是一種很容易讓人感到絕望的境地,無論如何,我不相信金靈芝會心甘情願地選擇再經歷一次。」

  莫離的心一緊,霍然轉頭:「你是說,她也許已經──」

  「不,她應該還活著,不然小胡只怕早就掀翻天了。」楚留香笑了笑,眉眼間卻毫無悅色,「無論對誰來說,活著的金靈芝都比死了的有用太多。」

  「因為萬福萬壽園?」

  「不錯。」停頓片刻,他的目光炯炯,沉聲接著道,「即使金靈芝偷學了清風十三式,以她的心性,不足以憑此成就什麼大事。真正可怕的,是將清風十三式給她的人。」

  「丁楓?」

  「是他,但絕對不只是他。金靈芝,也絕不會是唯一被蝙蝠島捏住把柄的人。」楚留香沈默了許久,再開口時,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小離,你應該知道……有一個人,是我不想懷疑,卻不得不懷疑的。」

  「別說了。」莫離霍然折身,走開幾步緊緊抓著船舷,低下了頭。

  「小離──」

  「香帥,你可知道詩經十五國風中,我最喜歡哪一篇?」

  這話題轉得太過突兀,楚留香也不禁愕然。沒等他來得及回答,莫離已經自顧自接了下去,輕聲道:「邶風,柏舟。」

  他的眼神一閃,似有所悟。沈默了片刻,才低聲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小離的意思,是這個麼?」

  「是的。」莫離閉了閉眼,聲音低啞,似帶著一絲壓抑的鼻音,緩緩道,「每個人都有不能捨棄的東西……每個人,也都有不該違背的原則。在沒有證據之前,無論如何我都選擇相信隨雲。但是,如果他真的是這一切的幕後主宰……那麼,我會站在你那一邊。」

  一口氣將話說完,她沒有看楚留香一眼,逕自轉身朝船艙走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簾幕後。

  楚留香收回視線,目光落在她剛才站立的地方,臉上突然出現一絲訝異到近乎震驚的神色。

  怔忡片刻,他長嘆出一口氣,喃喃道:「若你果真心意堅決,這卻又是為何?」

  抬手在船舷上輕輕一拂,喀啦一聲脆響,碎木片片落下,那足有腕粗的木欄已赫然斷了一截。

  剛才……她該有多用力?

  搖了搖頭,楚留香看了那斷欄最後一眼,終於也舉步離開。

  許久之後,一抹灰色的身影彷彿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從轉角處出現。

  一身粗布長袍,枯梅師太靜靜走到船舷旁,淡淡掃了那斷木一眼,隨即將目光投向遠方,乾皺瘦削的臉上一如既往地全無表情。

  浪濤節奏地拍打著船身,東方地平線上淺淺墨色一點,島嶼的輪廓已經若隱若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4:23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十五章  蝙蝠島上黑雲積

  天氣說變就變,到了正午時分,風突然刮得猛烈起來,北方開始湧現滾滾黑雲,迅速覆蓋了整個海域。密集的雨點落下,舉目望去,水天呈現一片壓抑的鐵灰色,似是暮色已深。

  雨水沖刷著甲板,時有巨浪拍上船舷,眾人卻都迎風站立船頭,任一身衣衫盡濕。因為,他們的目的地終於近在眼前。

  「蝙蝠島四周地勢兇險,船隻靠近後,稍有不慎便會觸礁。如今已經沒有小艇,還請諸位做好隨時棄船的準備。」原隨雲如是說道。

  站在他身旁,莫離耳畔被嗚咽的風聲和濤聲充斥。她的肩上披著件遮雨的厚重斗篷,一手抓著領口擋風,另一手緊緊扣著船舷穩住身子,屏息眺望前方。

  此刻已經離得極近,那座怪石嶙峋的孤島看起來彷彿洪荒猛獸,危崖高聳、面目崢嶸。島嶼四周,果然有許多觸礁的棄船,大小不一,似散落猛獸腳邊的骸骨一般,讓人不由毛骨悚然。

  「咦,火光!」

  胡鐵花突然喊了一聲,莫離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島上懸崖邊,一點燈火閃爍不定。此刻雖是白天,但天色著實暗沉,卻也看得分明。

  「風急雨驟,為何戶外竟然會有火把燃燒?」英萬里用上了內力,聲音不大,卻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楚。

  「島上匪夷所思之事頗多,這倒也不足為奇。」原隨雲笑了笑,側頭道,「香帥目力過人,能否看出那裡站立的人是何等模樣?」

  「那人身上也披了件斗篷,倒和君姑娘穿的有幾分相像,瞧不出身段如何。」

  饒是莫離竭盡全力,此刻也只勉強看見一個極其模糊的輪廓,而楚留香卻能一眼辨認出對方的衣著打扮。這份目光犀利,不可說不驚人。英萬里也怔了怔,才嘆道:「香帥果然好本事,老朽自嘆不如。」

  不等楚留香回答,只聽一聲轟然震響,船身劇烈顛簸起來,莫離正全神貫注望著島上人影,一不留神,手鬆脫了船舷,整個人立刻被拋飛出去!

  本能地在半空一個折身,還來不及落下,腰上驀地一緊,已經被牢牢抱住。

  將她護在懷中,原隨雲順勢退後,撞上主桅,反手摸索著攀住了船索:「船怕是觸礁了,要小心。」未聽見她回應,他的神情閃過一絲關切,低聲問道,「莫離,沒事吧?」

  莫離心底悄然流過一道暖流。雖然此刻還有太多事不明白,但他卻一如既往,始終關注著她的安危。也許,此時這就已經抵過千言萬語。定了定神,她埋首在他懷中,輕聲道:「沒事。」

  甲板上終於停止了晃動,眼角人影一閃,楚留香來到兩人身邊:「原兄,小離。」

  「香帥。」原隨雲微微頷首,「這船不知是否會沉,我等還是儘早上岸才好。論輕功此間無人能及香帥,可否勞駕先行?」

  「在下自然願意效勞,不過……這裡的動靜,崖上那人想必也瞧見了。」

  彷彿應證他的話,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遙遙傳來:「下面可是無爭山莊原公子的座船麼?」

  危崖上站立的人,聽聲音竟似是個妙齡女子。

  原隨雲運起內力,溫雅的聲音立刻蓋過了風聲呼嘯:「正是。原某蒙貴主人邀請前來赴約,還請通報。」

  「不必。公子本是熟客,鄙家主人早有吩咐,已經等候多時了。」崖上女子一聲呼哨,從大片礁石後立刻又出現十數個斗篷覆面的黑衣人。為首一人躬身道:「諸位一路辛苦,我等不曾遠迎,萬望恕罪。主人有令,請原公子先單獨前往敘話,少時待拍賣開始,再一併招待諸位。」

  「拍賣?」

  「是啊。諸位不遠千里來到這銷金窟,難道不是為了銷金麼?」那人笑道。

  胡鐵花自知失言,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原隨雲微微蹙眉,開口道:「貴主人要單獨見我?」

  「是。」

  他沉吟片刻,問道:「君姑娘是我未婚妻子,不知可否通融,讓她隨我一同前往拜見貴主人?」

  「此事小人不敢擅自做主,還請公子見諒。」那人深深一揖,接著道,「主人已吩咐小人就地備下酒菜款待諸位,絕不敢有半分怠慢,還請原公子寬心。」

  「這──」

  原隨雲還來不及說什麼,從他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冷笑:「如果我等非要跟去,你又能怎樣?」

  「赤松道長二十年前就以三十六式青城劍法擊殺大盜顧金蟒,轟動江湖,小人自然不敢以卵擊石。」黑衣人不卑不亢地答道,「只是此處入口皆為鐵柵機關,有專人防守。如果道長執意跟隨,小人也只好陪諸位一起等在外面。」

  這幾個武林人士雖是受到蝙蝠島主人的邀請才搭船前來,但黑衣人一眼就認出各人的身份,又對二十年前的舊事如數家珍,卻也難得。

  一個接客的下人已經如此了得,在那片險石危崖後等待他們的主人,又是怎樣的人物?

  眾人一時都陷入了沈默,半晌,卻是枯梅師太輕咳一聲,率先開口:「那麼,打算何時讓我們入內?」

  「第一場拍賣酉時一刻開始,小人定會在那之前回來迎接諸位。」

  「若是如此,原公子先行一步倒也無妨。」枯梅冷冷說了一句,低垂下眉眼,不再理睬任何人。

  原隨雲轉頭望向莫離。雨依然紛紛揚揚下著,水滴不斷順著他俊逸的面龐淌落。此刻他的神情裡,終於出現了一絲猶疑之色:「莫離……」

  在此刻,只是信與不信而已……深深地吸了口氣,莫離壓下心頭的沉重感,柔聲道:「你去吧,等我。」

  「原兄,你──你既然認識此處主人,這人到底是什麼模樣?」一旁胡鐵花終究按捺不住,突然迸出來一句。

  並肩而立,莫離似看見原隨雲的肩膀微微一僵。然而開口時,他的聲音卻還是從容溫雅:「胡兄難道忘了,在下目不能視。至於聲音……說來慚愧,我卻連島主是男是女,亦分辨不出。」

  「難道你──」

  「雨下得這麼大,你就別耽擱人了,反正遲早總會見到的。」楚留香突然拉了胡鐵花一把,打斷他的話頭。轉身面對原隨雲,他微微笑道:「我會照顧君姑娘,原兄不必多慮,放心先行就是。」

  「如此,就多有勞煩了。」原隨雲對他微一頷首,隨後對黑衣人道,「請帶路吧。」

  「是,公子請。」

  目送原隨雲的身影消失,莫離將視線轉回剩下的黑衣人身上,突然開口道:「請問,備下的可是熱菜?」

  似是想不到在此時此刻,她居然還有心情顧著膳食,那幾人愣了一下,才有一人接口道:「是的。」

  莫離忍不住瞥了楚留香一眼,卻見他也正朝她望來。四目相接,他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緩緩開口:「既有好酒好菜,那我們還等什麼?」

  星羅棋佈的礁石中,一艘擱淺的大船已經被改頭換面,陣陣誘人的香味從佈置考究的主艙中飄出。

  菜餚極其豐盛,八葷八素,從魚翅燕窩到時鮮果蔬一應俱全,一旁還有大鍋熱騰騰的湯,和幾壇上好的烈酒。

  「各位請放心在此用食歇息,拍賣開始之前,自然會有人前來迎接。」領頭的黑衣人如此說道,隨後便靜悄悄地率眾撤走了,身形如幽靈般,很快隱沒在灰濛濛的雨中。

  坐困愁城,等待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莫離無心進食,在辨認酒菜無毒,稍稍吃了幾筷之後,就盤膝坐到一旁角落閉目調息。再看其餘眾人,多半也是如此。

  此刻顯得最若無其事的人不是楚留香,反倒是胡鐵花。一整盤蔥爆羊肉幾乎落進了他一人的肚子裡,酒更是被他直接端起罈子來喝。

  眼看兩個時辰過去,酒菜被掃光大半,張三終於忍不住喃喃道:「這人怎這麼能吃,莫不是餓死鬼投胎?」

  「你懂什麼?我這叫韜光韞玉、養精蓄銳。」

  「是是,胡大爺出口成章,原來飯桶都是胡大爺這樣的高手。」張三頓了頓,撓頭道,「哎呀,說錯了,原來高手都是胡大爺這樣的飯桶。」

  「去你小子的!」胡鐵花笑駡了一句,「你知道什麼,待會如果要和人打架,多吃點就多點力氣,總是沒錯。」

  「若還是打不過呢?」

  「若還是打不過,我起碼多吃了他十兩銀子,心裡也好過些。」胡鐵花正色道。

  莫離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抿嘴一笑。雖然明知他們是刻意想要沖淡壓抑的氣氛,心裡倒確實輕鬆了一些。

  就在這時,門上突然傳來一聲輕扣。胡鐵花眼睛一亮,長身站起:「這不就來了麼?」

  他一邊朝門口走去,一邊大聲道:「這回總可以見到你們島主了吧?可讓人等得好──」

  聲音戛然而止,因為,門外竟空無一人。

  眾人面面相覷,神色皆是一凜,紛紛站了起來。要知道,這艙房裡此刻可說是高手雲集,若說有人能在瞬間遁走而不被察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虛掩上門,胡鐵花回頭望向楚留香,正想開口說些什麼,門外卻又響起「篤」一聲輕扣。

  胡鐵花閃電般拉開門,竟還是不見人影,然而衣袂輕響,楚留香已如離弦之箭一般掠了出去。

  匆匆環顧四周,他的目光落在門板上,臉色剎時微變:「血!」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胡鐵花駭然退了一步,而莫離已忍不住低呼一聲。

  不知什麼時候,艙門上竟已被塗滿鮮血!昏暗的天色下,那一道道淌落半涸的印痕看來分外觸目驚心。

  饒是英萬里做了幾十年捕快,此刻臉色也不禁有些發白。艙房裡依然神色不動的,只剩下昔年妙齡就被稱為「鐵仙姑」的枯梅師太。

  「到底是什麼人,竟然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覺時──」

  「不,剛才並沒有人靠近。」楚留香突然沉聲說道,抬手指向門框上方,「諸位請看。」

  莫離隨眾人湧出艙外,來到他身邊,卻見那裡是一長條雕木裝飾。她的眼神一閃,伸手貼近門板,頓時感到掌心傳來絲絲涼意:「是用冰!」

  「不錯。」楚留香仔細觀察著門上的血印,緩緩道,「鮮血凝固後的顏色比這要深,這是攙了水的。門上方的木刻雕飾中心鏤空,我們在這房裡待了半天,已足夠讓藏在雕飾裡的冰塊融化成血水淌落。」

  英萬里點了點頭:「但剛才的敲門聲──」

  他的話音未落,一個黑影突然自漸漸低沉的夜幕中顯現,飛射過來。耳邊風聲響起,莫離下意識地側身閃避,胡鐵花卻已經眼明手快地抓向黑影。

  只聽那黑影發出「吱」一聲怪叫,胡鐵花嚇了一跳,將它狠狠往地上擲去。

  「蝙蝠!」張三驚叫道。

  被胡鐵花摔死在地上的,赫然是一隻碩大的蝙蝠。

  楚留香的面色凝重:「血水已經半乾,蝙蝠卻到現在才被氣味誘來,只怕並非巧合,而是被人放出──」

  彷彿回應他的話,四周突然傳來陣陣拍翼聲,由遠而近。仍帶著一線天光的暮色,突然被黑雲完全覆蓋。

  蝙蝠!那是密密麻麻,數以千計的蝙蝠!

  眾人忍不住都朝彼此靠攏了一些。就在這大片黑影即將壓下的時候,突然,從高處傳來一陣尖亮的嘯聲。

  那聲音淒厲刺耳,莫離忍不住畏縮了一下,只覺得彷彿被無數細針戳入骨髓中,寸寸剜剮。一旁英萬里的白衣銀耳比常人更敏感數倍,早已忍不住緊緊抱住了頭。

  蝠群似也被聲音所懾,只在船隻上空盤旋,卻不落下。片刻後,嘯聲驟然停歇,迴蕩的餘音中,清越的語聲遙遙傳來:「畜牲訓練未久,讓客人們受驚了。」

  楚留香聳然動容,揚聲喚道:「蝙蝠島主?」

  「正是在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4:29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十六章  黑暗深淵的買賣

  「諸位遠道而來,在下本當倒履相迎。奈何眼下身子不便,只好請諸位自行入內。怠慢之處,萬望恕罪。

  「諸位只要跟隨蝠群,就會到達此間入口。

  「第一場交易將在半個時辰後開始,還請諸位莫要遲到。」

  莫離突然意識道,剛才原隨雲說分辨不出此人是男是女,也許並非敷衍之詞。

  這聲音……乍聽是男子,仔細分辨,卻又似乎是女子刻意壓低了嗓音。最為詭異的是,每一句話的聲調口音竟然都略有不同,彷彿有幾個人在說話,但從那語氣措辭判辨,又似乎只是一個人。

  不等她仔細思量,英萬里突然沉聲道:「眼下也沒有別的路可走,姑且照辦吧。」

  話音未落,他已經飛身而起,翻過船舷,在礁石間縱躍而行。

  這位捕頭行事向來極其謹慎,為何此刻卻變得毛躁起來?

  楚留香和胡鐵花等人交換一個眼神,也緊緊追了上去。

  岩壁之上,有一個黑乎乎的洞穴,三重鐵柵鎖住了入口,四下靜悄悄的不見人影。然而待眾人靠近後,那鐵柵卻彷彿有生命一般,一道道緩緩開啟。

  方才分明有千萬蝙蝠飛進山洞,此時卻再聽不見半點聲息,彷彿蝠群已被漫無邊際的黑暗盡數吞噬了一般。洞穴上方有一根碗口粗的繩索,筆直通向深處。在那粗索上,葫蘆般垂吊著一排大水缸。

  從黑暗深處,清揚卻讓人感到莫名膽寒的聲音再次傳來:「諸位請便吧。只是繩索雖粗,終究不能承載過重,請諸位莫要同時啟動機關。另外,此地常年有毒蛾棲息,在下多次驅逐無效,只能任其繁衍,還請諸位莫要動用火燭。否則……在下也難料後果。」

  眼前的水缸口寬腹大,足可容納兩人。十一個人,六口大缸……似乎什麼都已在這位神秘島主的計算之中。

  眾人面面相覷,最後,英萬里輕咳了一聲:「既是如此,就由老夫來斷後。」

  「前輩……」楚留香似乎想說什麼,但看到英萬里不容置疑的神色,終究只是點了點頭,道,「請多加小心。」

  一旁枯梅已經率先躍入第一口缸中,高亞男正要跟上,腳步卻突然一滯,轉身望向胡鐵花。昏暗中,依然可以看見她臉色蒼白,神情極其複雜。胡鐵花怔了怔,正要開口詢問,她卻又抿了抿嘴唇,扭頭拔身而起,躍入缸中。

  卻見她四下看了看,抬手一拉上方垂下的銅環。一陣軋軋的機關聲立刻響起,那大缸晃晃悠悠地載著她們師徒二人,朝洞穴深處滑去。

  原隨雲船上同行的另外四名高手隨即跟上,接著是楚留香和莫離,胡鐵花和張三,英萬里獨自躍進最後那口缸中。

  不多時,眼前已是一片全然的黑暗,耳邊只聽見那規律的軋軋之聲。莫離凝神聆聽片刻,微微靠近楚留香耳邊,悄聲道:「香帥──」

  「這洞不知深淺高低,提防隔牆有耳。」楚留香立刻截斷了她的話。他頓了頓,才低聲接著道,「放心,那天晚上你告訴我什麼,我都記下了。」

  聽他措辭,確實是知道她想說的話。莫離呼出一口氣,點了點頭:「嗯。」

  就在這時,前方突然出現一點火光,她忍不住眯起眼睛,訝然低呼了一聲:「那是──」

  「是赤松道人和武幫主。」

  楚留香的話音未落,只聽見一陣簌簌之聲響起,遠遠的,依稀看見無數小黑點撲向火光。

  火光驟滅,幾聲慘叫之後,那邊就再沒了聲息,只留下令人頭皮發麻的餘音迴蕩不絕。

  江湖上叱吒風雲的兩位高手,竟是瞬間斃命!

  「難怪剛才沒人搜身……哪怕帶再多火燭,到這裡都是無用,這島主的心思奇巧狠辣,實為可怕。」楚留香的聲音低沉,似是喃喃自語。

  莫離緊緊地抓著缸沿:「香帥,火光才熄,毒蛾定然還未散去。我們──」

  洞中深處,突然傳來「嗒」一聲,彷彿金屬撞擊的聲音。兩人腳下的大缸一陣晃動,似是猛地轉了個方向。

  「咦?老臭蟲、小離?!」耳邊聽見胡鐵花的驚呼,卻已不是從後方傳來,竟是在兩人的左側某處。

  「好精妙的機關!竟能夠──」

  楚留香話還沒說完,隨著一道銳聲破空,有什麼東西「啪」地打在了大缸上,瞬時將那缸擊成粉碎!

  衣袂破風,莫離已然縱身躍起,伸手搭上了上方的粗索。然而,觸手之處竟然滑若油脂,她抓握不住,人頓時飛墜下去!本能地在半空一個折轉,身子卻立刻被裹入什麼絲韌之物,動彈不得。

  網!

  腦海中才剛依稀浮現這個念頭,肩上一痛,酥麻的感覺擴散全身,已經被點住了穴道。

  黑暗中,只覺得自己的身子緩緩下墜,被放落到什麼柔軟的物事上。隨後,身上的網突然鬆脫,頭頂卻傳來重物挪動的聲響,片刻後,又陷入全然的寂靜之中。

  一片死寂,和那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莫離有種錯覺,彷彿自己是被封進了一個巨大的墳墓之中。此刻穴道被封,無法催動真氣,只能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全神貫注數著心跳呼吸,才不至於陷入全然的恐慌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依稀聽見一絲輕微的異響,身上突然一鬆,恢復了行動的能力。

  觸手之處,身下似乎是被縟之物……緩緩坐起身,她並沒有急著開口,也沒有貿然行動。

  果然,一個聲音在不遠處悠然響起:「久聞君姑娘大名,今日終於得見。在此情況下依然不顯浮躁,倒不愧是無爭山莊原公子選中的人。」

  這嗓音……和先前卻又不同,竟似帶著幾分稚氣,讓莫離只覺一股寒意從背脊直竄頂心。她渾身緊繃,權衡片刻,終究壓下了出手的本能,低聲開口:「得見二字,在此處只怕未盡其實……閣下可是蝙蝠島主?」

  「也許是,也許不是。」那人吃吃笑了一聲,反問道,「君姑娘,你可知這蝙蝠島,最妙的地方在於何處?」

  「閣下是指這一片黑暗?」

  「不錯!」那人拊掌笑道,「人懼怕黑暗,因為未知。比如,此刻房中也許遍地死屍;也許四面牆壁皆是倒鉤銳刺;也或許,只要姑娘挪動幾步,就會掉落萬丈深淵之中……」

  那聲音頓了頓,悠然接著道:「但是,人們往往也離不開黑暗。因為即使表面再道貌岸然的人,內心也總有齷齪骯髒之處,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完全釋放……比如,也許我現在身上一絲不掛;也許,還有別人在這房裡,聽著你所說的每一句話;也或許,來這島上的人都得到了某種瘋狂的滿足,才會一再去而複返……姑娘你覺得呢?」

  明明他並沒有指名道姓提到任何人,但那語氣曖昧,還是讓莫離忍不住緊緊握起了雙拳。深深地吸了口氣,她終於緩緩道:「但是閣下莫要忘了,無論在何處,只要有火種,黑暗就並非是絕對的。」

  「哦?姑娘不怕那些毒蛾麼?」

  「剛才我被放入這裡,頭頂機關動靜頗大,如果真的滿是毒蛾,怎麼竟沒有驚擾分毫?更何況,蛾蟲也並非只在看見火光時才會行動。」莫離沉聲道,「所以,除非閣下帶著面具,我或許還是可以得窺尊容。」

  那人沈默片刻,突然輕笑了一聲:「君姑娘果然聰慧,這屋子裡確實沒有毒蛾。不過,如果姑娘想借此逼我出手,恐怕是要失望了。姑娘身上的火摺子,實在不比一塊木頭強多少。」

  「你──」

  「被原公子救上船之前,幾位身上的火摺子都已經浸了水,不能再用。所以此刻身上攜帶的,是從原公子船上借來的,不是麼?」

  「我試過這火摺子。」莫離本能地脫口而出。

  「哦?原來君姑娘對原公子,也不是那麼信任啊?」那人笑了笑,輕柔的語氣卻如重鎚,每個字都敲在了她心上,「姑娘難道沒覺得,你的火摺子入手比普通的略沉了一些麼?那是因為有個注滿水的內層,層壁小孔用凝固的油脂封住。只要放懷裡時間一久,油脂就會融化,雖然表面一般無二,但其實已經被水滲透。」

  額角冒出冷汗,雖然是在一片黑暗中,但莫離知道,此刻自己臉色定然已是一片慘白。張了張嘴,她好不容易才艱澀地發出聲音:「船上的火摺子,為什麼會是這樣?」

  「姑娘覺得呢?還有誰的才智高絕,足以想出這麼一個東西?」

  「你……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人沈默了片刻,突然輕輕一笑:「君姑娘,你是原公子的人,我對你並沒有惡意。」

  咿呀聲響起,似有扇門被輕輕推開。那聲音緩緩道:「姑娘既然來到蝙蝠島,可願意和在下一起,去參觀幾筆買賣?也許,到時候姑娘就會知道我想說什麼。」

  跟著那輕微的腳步聲,似乎走了很久,前方終於又出現人聲。這次,總算是一個莫離認得出的聲音──

  丁楓。

  「剛才的第一場交易,共賣出唐門秘毒十三種、臨城血案兇手名單一份、密宗大手印心法一部、暴雨梨花釘機關並同銀釘兩百三十九枚。接下來第二場交易開始,首先要賣出的貨物,是一個人。」

  四下傳來零星的抽氣聲,然而丁楓的聲音已經再次響起:「此人名英萬里,六扇門捕頭,人稱白衣銀耳,底價五萬兩。」

  瞬時,如同沸騰的油鍋一般,一片竊竊私語席捲全場。一個粗厚的嗓門突然壓過他人,大聲問道:「不知是活的還是死的?」

  「閣下覺得,活著的英萬里只值五萬兩銀子麼?」丁楓的語聲還是那麼溫柔,輕描淡寫地回道,「人,自然是死了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4:39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十七章  不恤人言亦有過

  胡鐵花從未想過,自己會在一片黑暗中,如此窩囊地死去。

  這一生他並不曾懼怕過死亡──也許是因為這樣,他和楚留香、姬冰雁才會有過命的交情。雖然性情截然不同,但是在他們的血液裡,都流動著某種瘋狂的因數。

  喝最好的酒、闖最離奇的地方、和最可怕的人打架。

  但是在這島上,他卻連敵人長什麼樣子也沒看見,已經被像獵物一樣網住,丟到冰冷潮濕的石牢裡等死。

  之前被硬灌了什麼他不知道,只知道,此刻手足已經冰冷麻痺,心跳卻越來越快,胸口似被一塊巨石壓住,呼吸困難。最可惡的是,無論他多麼想把那神秘的蝙蝠島主從十八代祖宗開始挨次問候個遍,啞穴已被封住,連哼都哼不出聲。

  也許此刻唯一值得慶倖的是,除了他和張三,並沒有別人被丟進這石牢裡。只要楚留香沒有被捉住,他們就還有獲救的希望──儘管,這希望看來已是越來越渺茫。

  死氣沈沈的黑暗中,胡鐵花依稀想起了很多舊事。

  十多年前的金陵城外,晴空萬里、白帆如雲……那時,他和楚留香都還只是愣小子,而今日的清風女劍客,當年也不過是個朝氣十足,凶巴巴卻又經常臉紅的小姑娘。

  其實,他並不像一貫表現的那樣大大咧咧。高亞男的心思,從一開始他就讀得明白。只是,那日喝醉了衝動承諾娶她,醒來後卻終究選擇落荒而逃。因為他知道,不論表面如何刁蠻獨立的女子,內心深處還是會渴望一個溫馨的家。而那盞風雪夜寧靜的燈火,卻從來都不屬於他。

  所以,儘管嘴上抱怨著溫柔的女孩子只喜歡楚留香,但事實是,他從來對那一類的女子敬而遠之。

  只除了,被他當成小妹的蘇蓉蓉,以及──

  君莫離。

  那個最能讓人想起家室燈火的溫寧女子;那個深愛著原隨雲的女子……最終等到的,會不會也是這樣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耳邊嗡鳴幾乎掩蓋一切,只是在失去意識之前的瞬間,似乎聽見一些聲響,有人遙遙地對他說了些什麼──

  只是究竟說的什麼,他已聽不真切。

  站在黑暗中,莫離全身的血液似突然凝結成冰,動彈不得。

  英萬里竟然死了?!那麼,胡鐵花和張三呢?

  ……楚留香呢?

  「半個月前,我明明還在汝南看到過英萬里,怎麼沒半點風聲,說死就死了?」剛才發問的粗嗓門再次響起,聽他的語氣,顯然不怎麼相信丁楓的話。

  丁楓笑了笑,平靜回應道:「蝙蝠島交易至今,還從未賣出過一件假貨。李三爺如果不信,大可以到這裡來辨認一下。」說罷,便聽見他用什麼在地上篤篤輕扣了兩下。

  黑暗中響起一人縱躍之聲,片刻後,那粗嗓門突然呼道:「果然是英萬里!這銀耳,還有手臂上的疤!要不是當年老子──」似乎猛然察覺自己已洩露太多,他戛然而止,頓了頓,長笑一聲,「媽的,英萬里也有今天……好,好極!五萬,我出!」

  「七萬。」

  「七萬五。」

  「八萬。」

  下面響起零零碎碎幾個報價聲,卻並不踴躍。畢竟,無論生前怎樣厲害的人,死了都不過是一具屍體而已。在那個粗嗓門的「李三爺」報出十萬兩之後,四周便陷入了一片沈默。

  片刻後,丁楓帶著笑意的聲音再次響起:「三爺果然是爽快人,出價絲毫不含糊。這次可是志在必得?」

  「不瞞公子說,此人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就是死了,我也不能讓他死得這麼便宜!」那李三爺恨恨啐了一口,「等回到中原,我定要將他鞭屍戮骨,剝光了暴曬街市!為──為所有被他害慘了的同道報仇!」

  他說得激動無比,讓不少人心裡暗暗發怵。丁楓卻只是輕笑了一聲,沒有接話。

  難道……他是在等別人開口?

  莫離心中一凜,突然想起,方才大缸被擊碎後,在她身邊的楚留香始終未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與她掉落一處。也許,他已經在島上做了什麼,才讓丁楓想用這個辦法將他引出?

  又或者,丁楓想要引出的人是胡鐵花?畢竟,以他二人的個性,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坐視英萬里的屍身遭人折辱的。

  那短暫的靜默,在黑暗中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已經由不得她多想,莫離握緊了雙拳,大聲道:「三十萬兩。」

  將她帶到此處後,始終默默站在一旁邊的神秘人突然一聲輕笑,衣衫獵獵,縱身朝丁楓的方向躍去。莫離下意識地一擰足踝,正遲疑著是否要追,丁楓的聲音已經再次響起:「姑娘出三十萬兩?」

  莫離深深地吸一口氣,停在了原地,答道:「是。」

  「那麼,三爺呢?」

  那粗嗓子的李三爺重重哼了一聲,卻未答話。似乎連他也不願花費如此鉅款,只為出一口惡氣。

  丁楓笑了笑:「姑娘這筆買賣是交付現銀,還是銀票?」

  「在下身上兩樣皆未帶。」

  幾聲嗤笑和竊語中,丁楓輕咳了一聲:「姑娘應該知道我島上的規矩,向來是當場銀貨兩清。」

  「公子聽得出我是誰?」

  「姑娘說笑了,凡是島上的客人,在下自然都是一清二楚的。」

  「那麼,公子想必應該知道,我有一些東西,是完全足以作為交換的。」

  「哦?」丁楓笑了笑,「不知姑娘想用什麼,來抵三十萬兩銀子?」

  莫離斟酌片刻,終於一咬牙,清晰說道:「天一神水的破解之法。」

  傳說中無色無味,一滴斃命的天一神水!這個名字本身彷彿就帶著一種魔力,連丁楓也不禁怔了半晌,才開口問道:「神水宮的天一神水?」

  「公子還知道別的天一神水麼?」莫離語調平靜地反問。

  「天一神水乃是天下至毒,怎麼會有解藥?姑娘當這裡的人都是傻子嗎?」黑暗中,已有他人尖聲質疑。

  「天地五行,皆都相生相剋。從來只有無知之人,沒有無解之題。天狗尚能食月,圓月尚能蔽日;天一神水,為何就不會有解藥?」

  這番話卻沒人能夠反駁。片刻後,丁楓終於打破了沈默:「姑娘說得雖然不錯,只是天一神水已經威震江湖數十年,不知姑娘是如何破解其中秘密的?」

  「這個問題,當真要我在此回答麼?」莫離的背上已經漸漸滲出冷汗,卻還是笑了笑,未讓一絲波動顯現語氣中,「公子知我身份,就應該知道,我確實是最可能破解天一神水的人。為何不賭一把呢?無論如何,用一個死人做為賭注,公子實在不吃虧。」

  「姑娘這麼說,倒是讓人很難拒絕。」丁楓輕笑了一聲,「好──」

  他的話才出口,黑暗中風聲驟起,莫離便覺有股無形的壓力迎面撲至!

  疾退了一步,還來不及有其他反應,只聽見砰一聲悶響,骨碎之聲清晰傳來,那壓力頓時消散無蹤,底下卻響起了幾人的驚呼騷動。

  「天一神水的破解之法,確實是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但蓄意破壞島上交易者,就不再是這裡的客人。這一點,還請諸位莫要忘了。」黑暗中,一個不屬於丁楓的聲音淡淡道,「朱二先生、季公子、顧先生,三位最好也別太過激動。」

  明明伸手不見五指,他卻似將所有人的表情舉動,都看得一清二楚!

  隨雲!莫離幾乎脫口而出。明明不像是他的聲音,但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卻讓她臉上血色瞬間湧退,腦海中一片空白。

  丁楓的聲音再次響起,卻顯得那樣遙遠:「此地人多,確實有所妨礙。就請姑娘先移駕別處,少事歇息可好?」

  莫離怔了片刻,才終於意識到他是在和自己說話,澀聲道:「悉聽尊便。」

  丁楓拍了兩下掌,一陣規律的篤篤聲從莫離後方響起,由遠而近,在離她數步遠的地方停下。

  「姑娘請吧。」見她不答,丁楓又溫聲催了一句,「姑娘?」

  「在下的身份,公子不會洩露出去吧?」她突然低聲開口。

  「這個自然。蝙蝠島向來為客人保守秘密,姑娘的身份,絕不會有第三方知道。」

  「那就好。雖說人言不足恤,但過猶不及,相信公子明白我的意思。」莫離握緊了雙拳,緩緩說道。

  丁楓笑應了一聲,但另一個聲音卻始終沈默著,彷彿根本不曾出現過。一片黑暗中,她忍不住閉了閉眼,霍然轉身道:「帶路吧。」

  那篤篤之聲再次響起,帶著她拐上一條朝上傾斜的通道。下面,丁楓的聲音再次響起:「現在開始拍賣第二件物品,扶桑甲賀谷秘技『大拍手』,底價七萬兩──」

  楚留香「盜帥」之名已在江湖上傳開十幾年,卻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冒奇險去偷取幾乎家家必備、最為平凡無奇的東西──柴火和菜油。

  一片黑暗中,前方那規律的篤篤聲聽起來分外詭異,彷彿是鬼魂巡邏。但是持竹棒的人一定想不到,此刻他的身後也正亦步亦趨地跟著一隻「鬼」。

  楚留香的輕功冠絕天下,腳步聲之輕,自然不會讓任何人察覺。如今知道他行蹤的,或許只有君莫離一人。

  因為,儘管他始終不曾發出半點聲音,她卻似已猜到他蜇伏在側。出面買下英萬里屍身,被送到一間石屋歇息後,她對帶路的人提出了一個要求:口渴想要喝茶。

  若非情勢危急,楚留香幾乎忍不住想為她的急智喝彩。畢竟,酒有冰鎮,吃食也有冷麵拌菜,但世上絕對沒有一個合格的主人,是會用涼了的茶水來招待客人的。

  看來,她的直覺與他相同:島上有熱食,說明那些令人膽寒的毒蛾並非無所不在。只有破除這一片全然的黑暗,才會有脫險的希望。

  雖然他不知道,也不願去想──黑暗之後,藏著的到底是誰、是什麼樣的野心和陰謀?而那個聰慧女子又是費了多少力氣,才在此刻保住了往日的機敏和冷靜?

  前方的人在一個拐彎之後,停下腳步,推開了一扇門。楚留香跟著閃身入內,但瞬間,他的心猛然沉下。

  這地方太安靜了──安靜得像座墳墓,而不是廚房。那人已經隨手關上門,卻沒有其他動作,只是靜靜地站立原地。

  楚留香不敢貿動,但他的全身已經緊繃如弓弦,蓄勢待發。

  「香帥?」那人突然低沉開口,語氣平靜,竟不像是個普通的下人。

  楚留香的背脊一涼,終於長嘆一聲,苦笑道:「閣下一直知道我跟在身後?」

  「猜的。香帥輕功已臻化境,豈是我輩所能察覺?」那人的語氣肅然,「長話短說,我有件事要拜託香帥。」

  「哦?什麼事?」

  「我想請香帥去偷一樣東西。」

  雖然還是暗暗戒備著,但楚留香的好奇心已被挑起,微笑道:「閣下找我偷東西,算是找對人了。只是不知閣下想偷什麼?」

  「石脂水這個東西,香帥可曾聽過?」

  楚留香一怔:「自然是聽過的。難道在這島上──」

  「這裡共分三層,此刻我們在最上層,交易舉行的地方是中層,最下面還有一層,才是廚房和儲藏什物的地方,十二時辰皆有人巡邏。」黑暗中,那人的語聲沉靜,緩緩道來,「存放石脂水的地方有兩重鐵門,專人看守,進出都需暗號,連我也不能擅自入內。香帥……這裡許多人能否活著離開,就要看你是否能夠得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4:50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十八章  密言千金掌中輕

  靜靜地等了片刻,不見有人送茶水來,莫離反倒略鬆了口氣。挪動早已僵硬的腳步,她開始小心翼翼地查探四周。

  身在之處似乎是間石室,除了牆角一張大床,再無其他傢俱擺設。而剛才走進的那扇門,此刻任憑她如何探尋,竟無法感覺到一絲一毫。

  這斗室,彷彿已悄無聲息地變成了一座封閉的墓穴!

  狠狠地打了個哆嗦,她緊咬住下唇,強迫自己鎮靜下來,摸索到床沿緩緩坐下。

  之前猜想楚留香有可能藏身旁側,才臨時起意問人要茶水。如今那人遲遲不回,看來倒確有幾分希望。只是……原隨雲又在哪裡?

  剛才交易場中那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到底是不是他?若是的話,那麼──

  思緒驀地中斷,因為黑暗中,此刻竟隱約傳來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樂聲。

  猛然站起,莫離渾身緊繃地凝神傾聽。

  從石壁中透出的曲子漸漸清晰,蒼茫又悲涼。她不擅樂律,聽不出那是什麼樂器,只覺得似簫非簫的聲音沈鬱中隱含激昂,像有滿腹怨憤無處宣洩,讓人心亂神躁。

  怔怔聽著,忽覺眼眶酸澀,抬手一抹才發現自己竟已淚流滿面,心中不禁大駭。

  重傷初癒,體內真氣仍有阻塞之處,最忌諱大悲大怒、情緒失控。然而這突然響起的樂聲卻帶著種說不出的魔力,直直戳入她心中最為脆弱柔軟的地方。莫離下意識地摀住了耳朵,卻擋不住這似乎無孔不入的樂聲。一時間情緒起伏,呼吸急促,胸口已隱隱悶痛。

  咬緊牙關,她疾步奔向聲音傳出的地方,摸索著將雙手貼上了石壁。

  樂聲如此清晰,若非牆壁薄如蟬翼,便是有金屬導音……果然,掌下觸到了一處隱隱震動的地方,顯是有銅管一類的東西嵌於石壁之中。情急之下不及細想,她凝力在腕,猛地一掌拍出!

  碎石之聲響起,一股甜膩的香氣突然瀰漫。

  無邊的黑暗中,彷彿有朵朵妖蓮剎那綻放,旖旎招展、滿室芬芳。

  從來不知道,原來蓮花的香味也能如此媚惑!驟然聞在鼻中,小腹竟無端一熱,心跳加速,雙頰也跟著燙了起來。

  「誰?──出來!」莫離又驚又怒,終於忍不住喝了一聲,搶至床邊,胡亂扯下褥單朝石壁破裂處塞去。

  然而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她終究還是發現得太遲。之前已被樂聲擾亂心神,此刻聞到那詭異的香氣,頭腦一陣暈旋,眼前突然湧現斑斕亂色,雙腿一軟,忍不住跪倒在了地上。

  胸中積鬱煩悶,身上卻酥麻發燙,兩相交加的折磨足以使人崩潰。耳邊似又響起那若有若無的悲音,莫離終於緊緊地蜷起了身子,痛哭失聲。

  淚水急湧而出,彷彿要將這些日子來所有的焦慮、不安、恐懼和猶疑全部宣洩。她哭得聲嘶力竭,隱約知道自己的情緒失去控制,隨之而來的恐慌卻只有讓眼淚流得更急。頰上好似火燒,胸腔的痛楚已隨著每一次喘息變得尖銳撕裂,卻還是怎麼也停不下來。

  神智恍惚中,突然感覺腰上一緊,已被人打橫抱起。

  「莫離?」微涼的手覆上她滾燙的臉頰,低沉的嗓音裡多了一絲平日不顯見的驚惶,「莫離!你怎麼了?」

  「隨雲!隨雲……」彷彿已分離很久,才終於又回到這熟悉的懷抱!聞著他的體息,心裡的委屈越加翻湧,什麼話都被堵在了喉嚨口。莫離的淚流得更凶,抱住他嗆咳連連。

  「莫離,你──」身下突然變成了柔軟的床褥,原隨雲頎長的身軀覆上,胸抵著胸,雙腿扣住她的,將她顫抖的身子牢牢禁錮在懷中,「莫離,冷靜些,你這樣真氣會走岔的!」

  「我……」 情緒躁亂,她不安地扭動掙扎著,本能想要靠得更近,「隨雲,你說過……我以為你……」

  「噓。」溫熱的唇瓣吮去爬滿她雙頰的淚水,隨即封住她的櫻唇,截下她近乎無意識的低喃。修長的手指鬆開對她手腕的箝制,遊移到她胸前,探入衣襟,扯鬆了腰帶,貼上她光裸的肌膚。

  「莫離,別哭了,沒事的,別哭……」溫熱的唇瓣刷過她的耳垂、頸側,輕吻她的鎖骨,喃喃低訴著不著邊際的話。原隨雲靈巧有力的手指帶著熟悉的力度,沿著她的胸脯、腰側一路往下,撫摸逗弄她身上最為敏感的地方。

  他雖不懂醫,卻自幼習武,深知重傷初癒便真氣走岔,對她的傷害會有多大。而在情人之間,最快也最有效的撫慰方式,確實只有一種。

  黑暗中,他的體溫和氣息佔據她的所有,驅逐了恐慌和煩亂,直到她的哭音變成低吟,呼吸和心跳都因為另一種情緒而波動……

  已經記不清是什麼時候開始,這個男子,一直是她想要相守一生的人。可是為何此刻激情過去,躺在他的懷中,她卻只覺得心頭一片空空蕩蕩?

  渾身痠軟,使不出半點力氣,疲憊到了極點卻又了無睡意。剛才那一切激烈的情緒彷彿海潮,漲了又退,水沫消散後,只剩一片荒蕪淺沙,終究什麼也沒有留下。

  耳邊突然聽見一陣叮叮的金屬敲擊之聲,聲音雖輕,在這寂靜中卻宛如震雷。她狠狠打了個激靈,原隨雲擱置她腰上的手立刻一緊。

  「島上石壁裡都埋有銅管,四通八達,以此傳迅。這聲音是告訴所有人,下一場交易即將開始。」從背後環抱著她,他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木然無語。

  「莫離……」

  一聲輕扣打斷了他的話,有些模糊的聲音隔著石壁傳來:「原公子,下場交易將要開始,島主有請。」

  「知道了。」

  「那麼,公子──」

  「我知道了。」原隨雲的聲音依然不大,只是陡然沉下幾分。

  外面靜默片刻,傳來一聲恭敬的「是」,隨即便沒了聲音。

  仔細替她拉攏衣襟,原隨雲遲疑片刻,輕輕扳轉她的身子,將她摟進懷中:「莫離,我……」

  「隨雲。」聽出他聲音中明顯的猶豫,她將額頭抵在他胸膛,搖了搖頭。

  丁楓到底是什麼身份?蝙蝠島背後藏著什麼野心和目的?英萬里又是被誰所殺?本有滿腹的疑問,可是此刻卻突然一句也不想問。

  以前的她從不曾真正明白,原來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竟是如此可怕!沒有星光,沒有火燭,費盡全力卻什麼也看不見的無助感,幾乎能將人逼瘋。而他,卻在這樣可怕的黑暗中生活了十幾年。如今她竭盡所能還給他的,也不過只是一個光影模糊的世界罷了。

  也許,對他來說這份補償實在太過貧乏;也許……這從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隨雲,你……」在呼吸可聞的距離,她微抬起身,強忍著眼淚沙啞問道,「這些年來,你可曾真正開心過?」

  一瞬間,她能感覺到他的身軀陡然僵硬。然後,他的額頭輕輕抵上她的,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滴在她臉上,順著她的眼角滑落面頰。

  「莫離,胡思亂想什麼呢?」原隨雲的雙手框住了她的臉,聲音極其低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

  「我──」

  不等她來得及說什麼,石壁中又響起金屬扣擊之聲,比方才更急促了些。原隨雲頓了頓,緩緩吐出一口氣,動作輕柔地將她扶起:「我先去看看,你在這等我,別離開。」

  「可是剛才……」

  「沒事的,這裡不會有人來。」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低聲道,「莫離,我不會再讓你傷到分毫。在船上時我就應該先派人送你回去,這蝙蝠島,你本不該來的……」

  她聞言一怔,忍不住蹙起眉頭,可手心卻突然一癢,便感覺他開始在她掌中寫字。

  黑暗中,莫離全神貫注辨認著掌心的每個筆劃,幾乎屏住了呼吸。直到他匆匆寫完,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她才如夢初醒,努力尋回自己的聲音:「我──好,我在這裡等你便是。」

  「嗯。」

  「隨雲!」聽著他整理衣服的悉窣聲,她突然又開口道,「你回來後,我有話問你。」

  也許是聽出此刻滲透她語氣的僵硬和疏離,原隨雲沈默了片刻,才低聲道:「好。」

  轉身緊緊抱住她,他埋首在她的肩頭,深吸了一口氣,半晌方才緩緩放開。靜靜走向石壁,只聽見咯啦一聲輕響,剛才她無論如何也摸索不到的門,在他掌下輕易開啟。

  黑暗中,莫離聽著石門重新合上的聲音,怔忡了許久,終於慢慢地收攏手掌,緊緊閉上了眼睛。

  睜開雙眼,胡鐵花看到的是一片星子黯淡的夜空。

  身下依然是冰冷堅硬的石塊,卻已不再是地牢裡的漆黑一片。濕冷的海風吹拂,他的口中隱有鹹味。

  眼角瞥見一點火光,側頭便看見張三直挺挺地躺在不遠處,一個渾身黑紗的蒙面人正蹲在他身邊,專注搭脈。那人空著的手中托著一盞琉璃燈,暈黃的燈火更襯得素手纖纖,柔若無骨。

  聽見胡鐵花的動靜,那人抬起頭來,直視他道:「你總算醒了。」

  她的聲音柔和,聽著讓人感到說不出的舒服。面紗下,一雙妙目似比星光更明亮,雖然人只是半蹲在地上,隨意的姿勢卻顯得無比優雅從容。

  胡鐵花怔了怔,瞳孔驟然收縮,大喝一聲,跳起來劈面揮出一拳。

  他的拳風迅急、招式淩厲,蒙面女子卻只是定定看著他,不閃不避。電石火光的瞬間,胡鐵花心頭隱覺不對,卻已來不及撤招。

  旁側陰影中驀地搶出一條人影,砰一聲接下了那挾帶雷霆之勢的一記重拳。不等胡鐵花喘過口氣,那人又接連搶攻,將他逼離蹲著的女子身邊。

  轉瞬已交手十來招,胡鐵花突然一個倒縱遠遠退開,叫道:「清風十三式!」

  年少時在楚留香船上,高亞男最愛使清風十三式給他看,因此他雖然不知其中劍意奧妙,對那些招式卻再熟悉不過。此刻對方以掌代劍,卻也瞞不過他。

  眼前的人同樣黑巾蒙面、體態輕盈,似乎也是女子。想起之前在原隨雲船上發生的事,胡鐵花緊緊握起拳頭,怒聲道:「你──殺死華真真,嫁禍金靈芝的人是你!」

  「你錯了。」那人一把扯下蒙面的黑巾,脆聲說道,「我沒有死。」

  微弱的火光下,她的容顏秀靜,赫然正是華真真!

  胡鐵花張了張嘴,腦筋卻似突然打成了一團死結,什麼話也說不出。

  「現在沒時間解釋了,事不宜遲,請你先跟我去救人。」

  「你……救人?要救誰?」胡鐵花扭頭看依然蹲在張三身邊的另一名女子,「她又是什麼人?」

  「沒時間解釋了,先救金姑娘要緊。」

  胡鐵花跳了起來:「金靈芝在這島上?!她……她怎麼樣了?」

  「目前應該無礙,但晚些就難說了。」華真真抿了抿唇,一改船上時羞怯木訥的模樣,疾聲道,「此地兇險至極,憑我一人難顧得周全。稍有差池的話,只怕香帥處境也堪虞。」

  「老臭蟲他──」

  「稍後再說,你快跟我來!」

  說完,也不等他回答,華真真已經扭身朝岩石後縱去。

  胡鐵花回頭看著地上依然昏迷不醒的張三,臉上露出明顯掙扎的神色。

  「胡公子不必擔心。你的朋友功力較弱,所以服了解藥卻還未甦醒。」蹲著的蒙面女子抬頭道,「眼下所有人都在洞穴之中,不會出來此地,公子大可放心隨華姑娘去救人。」

  「你到底是誰?」

  「胡公子是在顧慮我的身份麼?不知……這樣是否能讓你放心?」那女子抬起素手,輕輕掀起了面紗一角。

  胡鐵花的眼睛猛地睜大,滿臉驚愕地退了一步:「你是──我知道你!」

  「我知道你一定能猜到。那麼,你可願意相信華姑娘的話?」女子重新放下面紗,肅然道,「眼下情勢確實萬分緊迫,一步差錯,便可能全盤皆輸。」

  胡鐵花咬了咬牙,終於一跺腳,躬身揖道:「好,張三這小子就拜託了!」

  霍然轉身,他朝著華真真背影消失的地方追了過去。

  望著他的身形隱沒在夜色中,女子沉吟片刻,緩步踏上一塊巨礁,熄滅了手中的琉璃盞,靜靜眺望海面。

  遠方的地平線上,突然出現幾點朦朧閃爍的燈火,隨著那一排船隻駛近,逐漸清晰。

  女子探手入懷,捏住了一個小包,似有些緊張地悄然自語:「原公子……但願你的計畫一舉成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5:00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十九章  火光驟起心自明

  這一片似無邊際的洞穴中,道路曲折,石室暗門眾多,然而原隨雲的腳步卻始終輕捷穩健。對這裡的一切,他幾乎比對無爭山莊更為熟悉。

  這,畢竟是他一手策劃,親自建立的地方。

  靜靜地來到一道石門前,他停下了腳步,側耳聆聽片刻,冷聲道:「出來吧,我知道你在。」

  「我本就沒瞞著你。」黑暗中,突然響起一聲輕笑。

  「你對莫離做了什麼?」

  「我並沒有傷害君姑娘分毫。那樂聲和熏香,不過是幫助她排釋心中的鬱氣罷了。積鬱成疾這一詞,你難道沒聽過麼?」那聲音悠然道,「只是我沒想到,交易結束,你居然沒有立刻趕去君姑娘身邊,這才讓她情緒失控,險些真氣走岔。」

  「你明知楚留香尚潛伏此地,此人心智武功都不容小覷,難道我還放任他四處閒逛不成?」原隨雲厲聲道,「我明明吩咐將莫離安置在機關暗室中,你為什麼要帶她去大堂?當初你我約定過什麼,你莫要忘了!」

  「原隨雲,你最好記得是在和誰說話!」那聲音也尖銳起來,頓了頓,又放緩了語氣,「不過,此事確實是我欠缺考慮了。我倒是沒想到,君姑娘居然會用天一神水的解藥為籌,買下英萬里的屍體。若非如此,只怕早已引出楚留香……你可有發現他藏身何處?」

  「盜帥輕功冠絕天下,自然不是那麼容易被發現的。不過,我已經吩咐加強守衛,量他也逃不到哪裡。」原隨雲沉聲道,「方才銅管傳訊,眾人皆回去大堂,想必他也聽到動靜。下場交易,一定要逼他現身!」

  「可要將胡鐵花的屍體拖回來?他二人是至交,不怕他不出面。」

  「不,留在外面。」原隨雲緩緩道,「楚留香水性奇佳,如果真被他逃到外面,一定要有足以讓他分神、亂他心緒的東西。否則,難保他不會遁入水中躲避一時,去而複返。」

  「那麼,英萬里屍身已被君姑娘買下,我們也不好在眾人面前失信,再次以此為餌。你倒是打算如何逼他現身?」

  「藏庫中還有一批江南霹靂堂的火器,不是麼?」

  「你是想──」

  「那些火器威力巨大,足以殺死千餘人。以楚留香的眼界和性情,絕不會坐視這樣一筆交易成功。」

  「你有把握他會現身?畢竟,這和他本人毫無關係。」

  「他會的。這個人雖然絕頂聰明,可惜太愛管閒事了些,註定活不久。」

  「你對楚留香的脾氣倒是很瞭解。」那聲音頓了頓,輕笑道,「是了,當年你二人在大漠聯手,如今江湖上也算是人盡皆知了。」

  「你應該知道,若非萬不得已,我本不願意與他為敵。」

  「但是?」

  「但是,如今他已威脅到我的計畫,就非死不可。」原隨雲冷冷道。

  「你明白就好。」那聲音嘆了一聲,「還有一句話,也許你不想聽。不過……你最好也防著君姑娘一些。」

  「莫離?」

  「方才我帶她去大堂,其實也是好意。當時出面主持交易的人不是你,多少可以混淆視聽。」那聲音悠然道,「君姑娘也是聰明人,你真以為她猜不出蝙蝠島是誰的手筆?」

  原隨雲沈默了片刻,才緩緩道:「莫離絕不會與我為難。」

  「你不覺得自己太過自信了一點麼?」那聲音冷笑道,「江左藍氏門風嚴謹,君莫離自幼被藍天宇撫養長大,對於仁義道德那些狗屁東西,定然甚為看重。她剛才已經幫了楚留香一次,難保不會有第二次。」

  「她已答應留在石室等我,你應該也聽見?」

  「你可真是誤會我了。」那聲音輕嘆道,「你到她身邊,我自然就離開了銅管那端。我也不過是想確保君姑娘無事罷了,你和她說些什麼,我並沒興趣知道。否則,剛才我大可直接傳話,何必還要遣人去提醒你時辰已到。」

  原隨雲默然片刻,緩緩道:「無論如何,莫離生性謹慎,既然答應了我,就不會貿然亂走。除非……你又想去為她引路?」

  「我的無心之失,你又何必一直耿耿於懷。」那聲音輕笑道,「既然你這麼有把握,我不說什麼了。大堂眾人想必已經聚齊,還是快進去吧。」

  「好。」

  「對了,君姑娘真知道天一神水的解藥?」

  「天一神水是神水宮鎮宮之寶,陰姬怎可能告訴外人?就因為沒人辨得出真假,莫離才拿來信口胡縐,難道你還想不明白?」

  「是這樣麼?」那聲音笑了笑,便轉移話題道,「還是老規矩,你進去吧。楚留香的動靜,我會留心。」

  原隨雲輕哼一聲,伸手拍上石壁機關,暗門緩緩開啟,直通大堂的高臺。他緩步入內,凝神聆聽四下的竊竊語聲,片刻才朗聲道:「方才處理一些瑣事,因此來遲。諸位,抱歉久等了。」

  他的話音一起,四周便立刻靜了下來。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陪笑道:「哪裡,公子這裡拍賣的東西樣樣奇貨可居,我們等多久都是值得的。」

  「梅大先生如此說,在下就更不能讓人失望了。本場交易共拍賣三件物品,第一件為江南霹靂堂秘製的三十六枚『清微』。」

  「可是號稱火器之王的清微?!」

  「正是。」原隨雲笑了笑,「李三爺對這清微有興趣?」

  「公子說笑了,如此利器,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那李三爺激動得連聲音都有些抖了,「傳言霹靂堂自當年錫山一戰之後,精英盡滅,清微從此絕跡於江湖。想不到,居然還能在這裡聽到這個名字!」

  「三爺果然是識貨之人。清微之名,清』乃指火藥精純,『微』則是體積甚小,藏放袖中亦不會為人所覺。三十六枚清微,可盡數放入一個尋常食盒中,卻有炸燬十八艘百人大船的威力,確為霹靂堂火器工藝之絕響。」原隨雲頓了頓,緩緩說道,「這三十六枚清微,起價十六萬兩白銀,諸位請吧。」

  不等任何人接口,從眾人頭頂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且慢!」

  黑暗中,原隨雲的唇角微微揚起:「楚香帥,有何見教?」

  此地眾人皆用化名,他這一聲「楚香帥」宛如平地驚雷,炸得不少人暗自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些清微,絕不能拿來拍賣!」

  「為什麼不能?」

  「清微有一個很大的弊端,公子剛才似乎忘了說。」

  「哦,不知香帥指的是什麼?」

  「清微威力雖大,卻無法遠端操縱。換言之,引爆之人自身亦必死無疑!」依然站在高處,楚留香沉聲說道,「當年研造出清微之後,霹靂堂一眾好手自覺此物太過歹毒,因此錫山一役中不惜自毀,與魔教之人同歸於盡,也使得這火器製法從此失傳。但是我可以保證,西川大盜楊標買下這東西,絕對不是為了自盡。」

  方才那「李三爺」怒道:「你胡說八道什──」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當真以為用了假名就沒人認得出?」楚留香淡淡打斷了他,「十多年前你和英萬里一場惡戰,雖然傷他一臂,卻也被他戳瞎了一隻眼睛,至今不敢再犯重案。剛才你辨認英萬里臂上疤痕,又急著要買下他的屍身出氣,我就知道是你。」

  那「李三爺」突然就沒了聲音,而四周也是一片寂靜,似乎沒人敢大聲喘一口氣。

  楚留香長嘆了一聲:「你們一個個都如此怕被我識破,卻可曾想過,這裡還有一個人,不但知道你們的身份來歷,就連你們在謀劃什麼,有什麼野心企圖,他也都一清二楚。」

  下面終於有人囁嚅道:「香帥是指──」

  「自然是指蝙蝠島的主人了。這裡賣出的一切,無論武功、暗器還是毒藥,確實都是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可是,無論你在這裡買下了什麼,就永遠都有一個把柄被捏在了蝙蝠島主人的手裡。」楚留香緩緩說著,面對原隨雲站立的方向,「公子,我說得對麼?」

  「就算如此,香帥又待如何?」

  「你……沒想到你承認得倒是爽快。」

  「我何必否認。」原隨雲淡淡笑道,「這是我的地盤。這裡的一切,從來都在我的掌控之中;這裡所有人的命,我也隨時都可以要。」

  黑暗中,他的語聲似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魔力。大廳中少說也有幾十名江湖好手,聽著他的話,卻沒人敢輕易挪動分毫。

  「香帥,說了這麼多,你到底意欲何為?」

  「在下不過是想知道,你手裡捏著這麼多人的把柄,究竟要做什麼?」

  「這個,在下卻沒有必要告訴你,不是麼?」原隨雲頓了頓,輕嘆一聲,「香帥,我從不想與你為敵。這裡的每一筆交易都是兩相情願,你又為什麼非要趟這淌渾水?」

  「因為,這裡賣出的東西足以讓太多無辜的人喪命。因為這座蝙蝠島背後的野心太過可怕。因為,我不忍眼睜睜看著你失去所有。」

  原隨雲沈默了許久,才緩緩問道:「失去?」

  「信任、關懷、愛;朋友、知己、情人……這世上最珍貴美好的一切,恰恰都是永遠無法用金錢來衡量或者交換的東西。」

  伴著楚留香低沉緩慢的語聲,黑暗中,突然有一陣濃烈的鬱金香氣飄散。原隨雲身形暴起,喝道:「你竟──」

  一陣狂風從眾人頭頂掠過,砰砰砰三聲巨響,在空曠的石穴中迴蕩不絕。

  火光一閃,如流星劃過夜空,然後突然映紅了半邊天。

  一道熊熊火牆吞沒了大堂一角,將幾十個呆若木雞的身影拉得老長,投照在石壁上。原隨雲和楚留香孑立兩根突起的石柱上,皆是嘴角含笑,神態安詳。兩人頂上仍不斷有砂石簌簌落下,見證方才黑暗中那三掌的驚心動魄。

  烈焰旁,君莫離手裡緊緊握著一個小巧的火摺子,一瞬不瞬望著原隨雲。她那張秀美的臉上,早已爬滿了晶瑩的淚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5:11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章  玲瓏美人燈一盞

  偌大的石穴中,除了燃燒的嗶剝聲,一片死寂。最後,楚留香長嘆一聲,開口打破了沈默:「原兄。」

  「香帥。」

  「我一直希望自己猜錯了,可惜……終究是你。」

  「如果能讓你覺得好過一點的話,香帥,如今的局面也非我所願。」原隨雲笑了笑,緩緩說道,「我一直知道,一朝為敵,你必然會是我此生最為難纏的對手。何況,當初在大漠時,你還曾於我有恩。」

  「但是你卻也不會因此而對我手軟,不是麼?」

  「這座島是在下多年的心血,實不能容許任何人破壞。」

  「就連你的未婚妻子也不例外?」

  原隨雲安詳的神態終於出現了一絲動搖,沈默片刻,轉頭面向燃燒的火牆,低聲喚道:「莫離?」

  君莫離的臉色蒼白,只是緊緊地盯著他的臉,咬住嘴唇未發一言。

  「你……」他輕嘆了一聲,「你為何會有火種?」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似是在竭力平復心緒,半晌才終於澀聲回答:「你忘了?當年你曾經送過我一個防水的火摺子,我一直貼身藏著,沒有告訴任何人。」

  「你不是答應過留在石室裡等我麼?難道,是香帥找到你?」

  「確實是我找到小離。」見莫離不語,楚留香面上閃過惻隱之色,接話道,「島上火種藏得實在隱蔽,我遍尋不著,卻想起小離素來心思縝密,也許早就準備。」

  「所以,剛才我不該聽你說話的。你細數『清微』的弊端,道破楊標身份,為的就是要轉移所有人注意力,好讓莫離在一旁佈置。」原隨雲頓了頓,語氣略顯微妙,「這般配合實在默契,竟讓我也猝不及防。」

  「隨雲……」

  莫離才剛開口,卻見他身形驟動,衣衫獵獵,姿態瀟灑,彷彿背後長著眼睛一般,淩空飛退回高臺之上。

  「我知道你想要問什麼。」依然面對著她,原隨雲緩緩伸出手,「莫離,你先過來。」

  莫離一手持著火摺子,一手緊緊握著胸前的玉墜,指節發白。火苗在她手中微微顫動著,她的腳步卻未移動分毫。

  「你是我的未婚妻子,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傷害你。」原隨雲嘆了口氣,低聲道,「這裡的事我本不想讓你知道,但事到如今……日後我自會向你解釋。相信我,你先過來。」

  遙遙相對,彷彿不過只是一瞬,又彷彿過了許久,莫離突然拔身而起,朝高臺縱去。

  她的這一身武功,除了內力皆是原隨雲所授。當年他最早教她的是輕功,而她不喜爭鬥,也確實一直以輕功見長。如今在場幾十人中,能夠及時攔下她的,或許只有楚留香。

  楚留香卻沒有動。

  以原隨雲的心計,這洞穴裡定然有機關重重,只有在他身邊,莫離才是最安全的。即使她此刻只為求生,楚留香也絕不會阻止她。

  更何況,在她拔足的剎那,他清楚看見,她一直佩戴胸前的那塊玉墜從她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樓船上受了重傷,生死未卜之時,她曾唸唸不忘,託付他將這玉轉交原隨雲。這般重要的東西,如今卻被她遺棄地上,是否代表著若原隨雲真要殺光所有人,她打算──

  彈指瞬間,莫離已經輕巧地落足在高臺上。原隨雲的手依然向她伸出,火光在他清俊的眉目投下一片陰影,微笑的神情顯得有些朦朧:「我知道你一定會選擇我。」

  神智微有恍惚,莫離突然想起當年初遇時,屋頂上他也是這樣一襲淡衫,也是這般微笑著向她伸手:「我先帶你下去,可好?」

  那天晚上,聽著戶外稀稀落落的爆竹聲,憶起小說中蝙蝠島種種時,她對自己說:原隨雲,以後,我只當你是原隨雲。

  閉了閉眼,用力嚥下淚水,她將冰冷的手放進他的掌中,啞聲低語:「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無論如何,我都會選擇在你身邊。」

  不管,此生的結局會是什麼。

  原隨雲臉上那莫測高深的笑容倏然消失了。緊緊握住她的手,他的聲音亦沙啞到幾不可聞:「莫離……」

  洞穴中,火光漸漸微弱。從上方突然傳來一聲輕笑,隔得雖遠,卻彷彿就在眾人耳邊一般。原隨雲驟然變色,身形一晃,長袖飛捲,點住了莫離幾處穴道,將她僵硬的身子抱進懷中。

  啪一聲脆響,火摺子從她麻木的手指間滑落,被他踩在了腳下。

  楚留香的身形已經朝高臺飛起,只是,他似是突然想到什麼,猛地一個折身,撲向火牆。

  然而,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淩厲的掌風當頭罩下,逼得他不得不從半空翻落,頓下腳步。頭頂那人淡淡嘆息了一聲:「各位為何就從未想過,也許蝙蝠島的主人不止一人?」

  優雅的語音彷彿是一道無形的水流,緩緩淌過。當最後一個字落下,那道燃燒的火牆也徹底熄滅,偌大的洞穴再次陷入一片全然的黑暗之中。

  「媽的,老子和你拼了!」也許是被驟然失去火光所刺激,突然有人吼了一聲,拳風呼嘯,朝高臺的方向直撲過去。

  一石激起千層浪,洞穴中剎那大亂。只聽見衣袂破風之聲四起,夾雜著此起彼落的怒駡聲和拳腳聲。

  原隨雲突然一聲冷笑,聲音壓蓋全場,竟似是從四面八方傳來。楚留香立刻大喝道:「都住手!」

  眾人一愣,卻聽他沉聲道:「這洞穴四壁上,也埋了銅管傳音!剛才人聲混雜,我等早已不知道他二人現在何方,還是暫且罷手,以免誤傷。」

  「香帥果然機敏。」之前那神秘人悠悠嘆了口氣,聲音竟和原隨雲一樣,也從四面八方湧來,「原公子,你又為什麼要出聲呢?就任他們自相殘殺,豈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方才混亂一片,你我雖在暗處,卻也難保不會引火上身。如今已是甕中捉鼈之局,我不想徒惹事端。」

  「公子素來行事謹慎,這麼說也不無道理。」那人笑了笑,「也許此刻離開是最萬無一失的選擇,但是,我卻很想再和香帥說幾句話。」

  楚留香的心不由一跳:「哦?」

  「香帥……說起來,你我實在有緣。」那人的嗓音突然變得嫵媚沙甜,「當年你在濟南、龜茲先後壞我計畫,我又何忍讓你死得不明不白。」

  一瞬間,楚留香渾身如墜冰窖,頭皮發炸,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做夢。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最後,他卻只能艱澀地吐出三個字:「石觀音?」

  「我就知道,香帥絕不會忘記我的聲音。」

  石觀音!

  石觀音居然沒有死!

  ……和原隨雲聯手之人,居然是石觀音!

  消失三年,這個名字卻從未被人淡忘。一時間洞穴中只聽見粗淺的呼吸之聲,眾人心跳如鼓,誰也不敢輕易挪動分毫。

  在水母陰姬面前尚能談吐自若的楚留香,此刻也不禁怔愣許久,才終於苦笑了一聲:「夫人,在下是否能問一句……你怎麼還沒死?」

  「風流倜儻的盜帥居然會對一個女子這般說話,可真是失禮啊!」石觀音輕笑道,「大漠中那片石峰我住了二十年,其中機關無數,哪會如此輕易喪命。這話,記得當時我就對香帥說過,不是麼?」

  「在下記得。」楚留香只覺得嘴裡發苦,緩緩道,「那時罌粟花海焚盡後,地上發現焦骨,我便覺得和夫人落足的地方有所偏差。只是後來我委託黑珍珠和姬冰雁暗地留心,夫人留在西域的人馬群龍無首,始終不見夫人出現。我只道當時火勢兇猛,自己看錯了而已。」

  「香帥果然心細如髮,可惜你料錯了一件事。西域,從來不是我想要的安身之所。」

  「夫人假扮龜茲王妃,難道──」

  「那王妃雖然得寵,出身卻卑微,我終究不可能靠她的身份執掌龜茲大權。從一開始,我要的不過就是寶藏而已。」

  「蝙蝠島這一切耗資甚巨,如果在下一直動用家底,只怕家父早就有所察覺。」原隨雲突然插口說道。

  楚留香心中一跳:「當年龜茲王用來複國的那筆寶藏,原來夫人早就知道所在?」

  「龜茲王的寶貝女兒是個不折不扣的蠢才,她老子在暗中策劃良多,居然還毫無所覺。但是這一切,又豈能瞞過我這個愛妃?」石觀音笑了笑,悠然道,「龜茲王急著挪款招兵買馬,自然無暇清點細數。雖然最後沒能殺了他坐享全部,但在我離開大漠時,帶走的東西卻也一輩子享用不盡。」

  楚留香嘆了口氣:「但是夫人所要的,卻不只是一輩子享用不盡的財富。」

  「香帥果然是個明白人。」石觀音拊掌道,「正如原公子所說,這座島實在容不得任何人破壞。所以,得罪之處還望香帥莫怪。」

  「如果之前我還對夫人身份有所懷疑的話,現在也不得不信了。」黑暗中,楚留香苦笑了一聲,「楚某這一生也只遇見過夫人,才能把要人命的話說得如此輕描淡寫。」

  不等石觀音回答,原隨雲已沉聲開口:「多說無益,還是儘早離開,避免夜長夢多。」

  「原兄!」楚留香的聲音緊繃,緩緩道,「事到如今,我只有一言相告,望原兄垂聽。」

  「香帥言重。」原隨雲輕嘆了一聲,「在下說過,如此局面也非我所願。香帥若還有交代,在下自然洗耳恭聽。」

  「就是你,也不會一直有讓石觀音利用的價值。如果你還在意小離的話,就切莫要忘記任夫人和曲無容的遭遇。」

  「小離?」石觀音嬌笑了一聲,「香帥和君姑娘倒是很熟。」

  「君姑娘一直都是在下的朋友。」

  「哦,真的只是這樣?聽說在原公子船上時,拂曉露重,香帥和君姑娘曾於船舷旁一番私話,彼此間甚是……懇切。」

  黑暗中,她的話聽起來帶著說不出的曖昧,著實讓人浮想聯翩。楚留香氣得幾欲發作,然而就在這時,耳邊卻突然傳來一絲異響。石觀音驚怒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什──」

  一片碧色的幽光突然在洞穴角落亮起,似螢火又似飛雪,紛紛揚揚。依稀有個人影從那團光中縱起,長袖翩飛。可是,無數細小的光點卻像有生命般,飄飛旋舞,一沾到她身上便緊緊黏附,揮拂不落。

  越來越多的光點不斷落到她的衣服、頭髮甚至臉上,漸漸勾勒出完整的輪廓,照出了如雲髮鬢,映亮了五官。

  只見那張絕色無雙的臉上,此刻表情扭曲,被綠瑩瑩的幽光襯得分外奇詭可怖:「原隨雲!你竟敢──」

  「在下眼睛雖然不好使,耳力卻不差。莫離和香帥在船上的那番話,在下其實也聽見了。」

  「你──」

  「莫離說得沒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捨棄的東西。」他的聲音依然由銅管傳達四方,一字字溫雅平和,無比清晰,「所以……真是抱歉了,夫人,從一開始我算計的人就是你。」

  石觀音已氣得說不出一個字。她狠狠瞪向洞穴一角,身子微微顫抖著,似乎能看見原隨雲的所在,似乎恨不能衝過去將他碎屍萬斷。

  然而,此刻她卻不敢妄動。

  因為,原隨雲已經將她整個人變成了這片無邊黑暗中,唯一的一盞明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5:24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一章  水載舟來亦覆舟

  「莫離,對不起。」拍開她被封閉的穴道,原隨雲將她緊緊摟在懷中,生怕她會掙脫一般,低聲重覆著,「對不起……」

  她搖了搖頭,渾身都在微微顫抖,卻只是死命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別人或許被銅管傳音所惑,不知他身在何方,但石觀音卻必然是知道的。大敵當前,哪怕心中起伏已如排山倒海,她又怎敢在此刻恣意發洩?

  原隨雲輕嘆一聲,突然抱著她拔身而起,縱回高臺上,喚了一聲:「香帥。」

  他的話音還未落,黑暗中已聞衣袂破風之聲。楚留香的聲音幾乎是在同時響起:「我在。原兄,小離,你們放心。」

  知道他已擋在兩人身前戒備,莫離緊緊抱著原隨雲,雙手攥住他背心衣料,終於哽咽失聲。

  英非我所殺。大堂點火,到我身邊。

  在她掌心的一筆一劃他都寫得極慢,生怕她弄錯分毫。當時他留給她的,只有那寥寥十來字,和一枚火摺子。方才她燃起火牆,他卻問火種從何而來,她便已隱約猜到,背後還有極厲害的人物螫伏,才會讓他如此顧忌。

  石觀音老辣深謀,絲毫的破綻都很可能被她識破,也難怪原隨雲苦心隱瞞。只是心中堆積的疑惑已實在太多,而剛才穴道驟然被制,黑暗中聽他和楚留香石觀音對話,那番折磨也非言語所能形容。此刻如釋重負之下,只覺全身虛軟,幾乎站不穩腳跟。

  原隨雲默默地將她箍在懷中,一遍遍撫著她的背脊,輕吻她鬢角。

  洞穴另一頭,石觀音怒極反笑:「楚留香!你可知道胡鐵花此刻正陳屍亂石之上?虧你還對他二人如此維護!」

  「胡兄也是在下的朋友,你真以為我會坐視他被人毒死?」原隨雲抬起頭,淡淡說道,「別忘了那毒藥來自何處。況且,詐死一道夫人你應該最為熟悉不過才是。」

  「一派胡言!若是詐死,為何竟連我也分辨不出?」

  「我記得夫人曾經說過,論下毒的本事,其實還有人比你高明許多。難道你已忘了麼?」

  綠瑩瑩的幽光下,只見石觀音面色又是一變,似突然想到了什麼,抿嘴不言。

  原隨雲卻沒再理會她,只低低對莫離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旁若無人,擺明了已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石觀音正要作色,楚留香卻已搶先說道:「夫人,在下還有一事相詢。」

  石觀音吸了口氣,冷冷開口:「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無花是否也未死?」

  「事到如今,香帥還猜不出現今他扮成什麼模樣麼?」

  「原來……丁楓是無花所扮?」

  「不錯。」

  楚留香怔愣片刻,長嘆一聲:「之前在海闊天船上時,一連數日,我絲毫也不曾懷疑過。無花當了一輩子和尚,故作女態居然會那般惟妙惟肖,只怕夫人功不可沒吧?」

  石觀音臉色稍緩,微微笑了笑:「我那兒子確實很聰明,只跟我學了半年,舉手投足就已不比我遜色多少。香帥目光犀利,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他又怎敢輕易在香帥面前出現?」

  「蓉蓉曾對我說過,高明的易容之術,無非就是善用人心,如今看來果真不假。在下實在做夢也不會想到,昔日的光頭和尚居然會變成如此──嫋娜風流更勝女子的人物。」楚留香頓了頓,又開口問,「如此說來,高昌石脂水失竊的血案,莫非也是無花手筆?」

  「自然是了。香帥莫要忘記,武當雖以流雲飛袖成名,少林的袖功卻也不差。對付一群無名小卒,當然可以模仿到讓人難辨真假。不過,說到石脂水──」石觀音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厲,「原隨雲!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用石脂水潑我身上!」

  「若非石脂水黏稠,在下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能讓細碎之物沾身便揮拂不去。」原隨雲終於朗聲接話。

  「你當真以為勝券在握?」石觀音冷笑一聲,「莫說這裡的一群烏合之眾我不放在眼裡,就算胡鐵花還活著,此刻只怕也已凶多吉少。」

  「你錯了。」原隨雲笑了笑,緩緩道,「不但胡兄未死,華真真姑娘其實也未死。華姑娘的武功如何夫人應該清楚。合他二人之力,此刻想必早就救出金姑娘。這島上,夫人約莫已經沒有幫手。」

  「你──」石觀音忽覺失態,猛地截住了話頭。

  沈默片刻,她那咬牙切齒的語氣驀然放柔:「原公子,我當初承諾解你眼中之毒,並非敷衍之詞。與我合作,你可以坐擁無上的財富和權力,更可以重見光明,你又何忍放棄這一切?」輕嘆一聲,她悠悠道,「君姑娘的模樣,你真的不想瞧一眼麼?……我的模樣,難道你也一點都不好奇麼?」

  「在下想要的東西,從不需假借他人之手獲得。」原隨雲頓了頓,沉聲道,「何況,你實在太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莫離的本事。我眼中的毒,早就已經被她破解。」

  黑暗中響起好幾聲飽含訝異的低呼,在場除了莫離和楚留香,幾乎所有人都是一怔。

  石觀音臉上也終於出現了震驚的神色:「什麼?!你──不可能!」

  「莫離之前不是說過了麼?世上只有無知之人,沒有無解之題。夫人你的相貌,不巧在下也已經見過好幾回了。你確實很美,只不過……」原隨雲頓了頓,悠然道,「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夫人只記得那些對你癡迷的人,卻似乎忘了,當年你風貌最盛之時,家父對你亦是不屑一顧。而現在,連你的兒子都比我老了。」

  楚留香長嘆了一聲:「類似的話,記得當初在大漠我就已經說過。可惜,夫人似乎早已忘記。」

  「但凡上了年紀的人,記得的東西總會少──」

  「你們這兩個小畜牲!」不等原隨雲說完,石觀音已經怒喝一聲,溫雅的儀態盡失,朝著高臺直撲而來。

  早在原隨雲出言相激之時,莫離便悄然退出他的懷抱,站到了高臺邊側。此刻黑暗中只聽風聲獵獵,卻是他和楚留香縱身迎上。

  這,簡直就是當年在石觀音巢穴的惡鬥重演。只是彼時莫離尚能看清三人,此刻卻只見一片慘碧磷光飛舞亂旋,讓人眼花繚亂。

  三人身法皆已快如鬼魅,動手卻幾近無聲。眼看著那片幽光漸漸接近高臺,莫離心頭猛顫,下意識一個倒縱躍至台下。

  耳邊只聽轟然巨響,伴著近側好幾人的慘呼。她的左臂突然火辣辣一陣刺痛,抬手去摸,卻沾上了滿手沙塵。

  上方原隨雲一聲怒叱,掌風陡然淩厲。便聽炸聲如雷,又有什麼巨物在黑暗中如炮竹爆開,節節碎裂。

  雷鳴般的轟響中,石觀音的笑聲輕輕飄過眾人耳際。

  她的身形突然慢了下來,彷彿激流折轉,驀然彙入煙波浩渺的大川。

  有道是,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亦有道是,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兩種看法究竟哪個更正確一些,江湖上眾說紛紜,終無定論。

  但是,此刻石觀音的一招一式都會讓人豁然省悟,原來世上還有一種慢,是如此致命,無法破解、無從招架!

  宛若敦煌壁畫中的「飛天」化身血肉之軀,她的姿態看起來是那樣輕盈曼妙,讓人幾乎移不開目光。然而,就在這無比賞心悅目的一舉手一投足間,空氣卻似漸漸變得凝滯、稀薄,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扼上眾人咽喉,逐漸收緊。

  撲通一聲,有人功力較弱,竟是站立不穩,狼狽摔倒在地。

  石觀音的身形突然靜止。在她近側又有幾點幽光,想是打鬥中原隨雲和楚留香的衣服亦被沾上。只是,此刻兩人也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並未搶攻。

  是否,因為他們深知沒有勝算?

  石觀音臉上露出動人的微笑,柔聲道:「原公子,我早就說過,你太過自信了。就憑你們,又能奈我如何?」

  一片寂靜中,莫離突然輕嗤了一聲。

  「君姑娘,你笑什麼?」

  片刻後,黑暗中響起的卻是原隨雲似帶笑意的聲音:「莫離,如今局勢已定,就是說出來也無妨。」

  「夫人也善用毒,石脂水味可殺蟲,若投水中則魚鱉皆死,難道夫人竟不知麼?」莫離終於緩緩開口。

  「君姑娘說笑了。這一點石脂水,又能有什麼用?」

  「石脂水本身毒性甚微,塞外不但用於軍事,偶也用以燃燈照明。何況夫人內功已臻化境,更是不懼。但是……若剛才在夫人周身灑下的粉末,不只是磷光之物呢?」

  石觀音的笑容瞬間凝滯。

  「剛才在下有句話,也許應該改一下。」原隨雲悠然說道,「從一開始,我們算計的人就是你。」

  「夫人當真以為我一直被蒙在鼓中麼?」莫離笑了笑,緩緩接口,「其實,我知道的事情遠比你想像中要多。比如,當初夫人在扶桑那淺草觀音寺發現的東西,不只是和黃山劍派有關。比如……到華山尋仇的時候,你還發現了另一個秘密。」

  這番話聽得在場眾人一頭霧水,石觀音的臉色卻陡然變了,厲聲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當年在濟南在下偶得毒經一本,研習之下著實得益匪淺。方才的毒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做平水。」

  「平水?」

  「平水靜流,波瀾無痕。夫人剛才與隨雲、香帥交手,恰好催動了毒素運行。此刻或許還無體會,但再過一盞茶的時間,就很難說了。」

  石觀音靜默片刻,突然仰頭長笑起來。

  「夫人又笑什麼?」

  「君姑娘,你當我是傻子麼?正如你所說,我對毒之一道,瞭解不會比你少!你所說那樣的毒藥,想要不被人察覺,就必須多次調試比重劑量,方能成功。堂堂藍氏醫道傳人,居然會以活人試毒,豈不笑話?!」

  聽到這裡,楚留香已暗暗捏了把冷汗,莫離的聲音卻依舊從容:「夫人難道忘記,這三年來我都在何處遊歷?」

  不等石觀音回答,她已接著說道:「西域、南疆皆是險山惡水,我救的人雖多,救不了的人也多。若一個人本就要死,我試毒還能讓他少痛苦些時候,又有何不可?」

  「你──」

  「當年在石峰中,夫人你曾說過,我的容貌並無可取之處。若非想利用我的醫術,隨雲早就對我棄若敝屣。但如今他的眼睛已經看得見,卻依然與我月書赤繩為約,夫人可知道是為什麼?」

  「莫離。」原隨雲突然低喚了一聲,聽音辨位,縱身躍至她身邊,拉過她的手,將她擋在身後。黑暗中,眾人雖然只能看見他衣角沾上的一點磷光,其中的保護之意卻已昭然若揭。

  捏了捏他的手,莫離緩緩說道:「我的容貌確實算不上什麼,但是夫人你知道麼,男人要的從來就不是天下最美的妻子,而是天下最聽話的妻子……我這人有個好處,就是很聽話。」

  她的聲音低柔,黑暗中眾人卻已都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僵持片刻,石觀音的身形突然飛起,化為一道光弧,直撲洞穴石壁。

  一聲悶響,只聽機關軋軋聲不斷,碧瑩的幽光突然消失,洞穴又落入幾乎全然的黑暗之中。

  火花閃過,四周忽又漸漸明亮起來,一個精緻完好的火摺子在原隨雲手中靜靜燃燒──蝙蝠島嚴禁火種,可是在他身上,自然是攜帶多少都沒有關係。經歷這連番變故,眾人神情都有些呆愣,就連莫離的臉色也極其蒼白。在場神態依然安詳的,只剩下他和楚留香二人而已。

  目光在他和莫離之間轉了轉,楚留香突然微微一笑:「你們的默契實在不錯。剛才一提到高昌血案,石觀音立刻作色,我還擔心時間不夠。沒想到,你們已經把一切都商議好了。」

  「方才唯恐石觀音察覺,我並沒來得及對莫離說多少。幸好她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原隨雲笑了笑,「也幸好,香帥你一早就明白我的用意。」

  「你和小離突然回到高臺之上,我就猜想那出口必然不會是真的。而之後不顧大敵當前,和小離竊竊私語,更不符合你的謹慎。想到石觀音也是站在銅管邊,我自然就能明白你的暗示。」

  當時洞穴中極其安靜,無論原隨雲和莫離耳語什麼,都會被人察覺。但是石觀音一說話,聲音通過傳音從四面八方湧出,卻恰恰能掩蓋住那些私語。

  依然握著原隨雲的手,莫離有些後怕:「剛才時間倉促,我沒來得及細想,完全是胡扯一通。她居然都信了。」

  「她自然會信的。人都習慣用自身的經歷和思路來衡量他人。若是易地而處,石觀音絕對會毫不猶豫地用人來試毒。」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又將目光轉回原隨雲臉上,「只是我還不明白,原兄為何要費那麼大力氣,將石觀音騙到外面去?」

  「因為,這裡有一些通道,是可隨機關而隨時改變的。她現在走的路,並不是她以為的那一條。」原隨雲臉上緩緩露出一個略顯神秘的笑容,「香帥可記得入口處的那些毒蛾?」

  「難道──」

  「現下石觀音以為自己中毒,腳步必定匆忙。當她披著那一身磷光衝進毒蛾群中,香帥以為會發生什麼事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5:32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二章  採花終為銳刺傷

  胡鐵花很想揍人。

  層層疊疊的礁石下,居然藏著一道暗門。伏行在又窄又矮的秘道裡,華真真飛快地對他說了幾件事,一件比一件更讓人吃驚。

  丁楓居然是無花假扮。

  不但無花沒死,石觀音也沒死,而枯梅師太和石觀音早有勾結。船上幾日,枯梅時常以藍太夫人之名在莫離身邊監視,石觀音卻一直都藏匿在枯梅房中。

  那晚突襲華真真,將她打落水中的正是石觀音;之後帶走金靈芝的也是她。

  而那個幫助華真真詐死的人,卻是張三。

  胡鐵花只覺得自己的一個頭已經漲成了兩個大。一時之間,他實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更想要揍誰:無花、石觀音、瞞著他的張三,還是幕後策劃一切的原隨雲。

  秘道已至盡頭,華真真熄滅了手中的火摺:「這島上有一半是石觀音的人,而原公子的手下也大多不知道他的計畫,所以此刻還需步步小心。出了秘道後,前行約五十步,左手邊第二間房就是金姑娘的所在。你快去救她,帶她回到外面去。」

  「那麼,你──」

  「我要去阻止我師父。」

  「枯梅師太?」胡鐵花心頭一跳,「她和高亞男在哪裡?」

  「此刻她們應該待在房中。但原公子正對付石觀音,若被我師父察覺就不妙了。」

  「為什麼?」胡鐵花脫口而出,但隨即想起她的行色匆匆,又改口道,「我救了金靈芝,和你一起去。」

  「不。無花此刻很可能在金姑娘那裡,而我師父……若她知道原公子的蝙蝠島本就是為了對付石觀音,一定會不惜玉石俱焚。島上藏有火藥,我師父是知道所在的。難道你想看著這裡的一切被夷為平地?」

  「但是高亞男──」

  「她是我師父唯一的親授弟子。無論如何,她是絕不會拂逆師父的任何命令的。」

  胡鐵花只有默然。他和高亞男畢竟是老朋友,她的脾氣,他自然也清楚得很。

  「我不會傷害高亞男。但是此刻一髮而動全身,你我都不能敗!」黑暗中,華真真的語音依然清脆,卻斬釘截鐵。

  胡鐵花也非扭捏之人,終是一咬牙,點頭道:「好。」

  走出秘道,不管華真真往哪個方向,他自顧自斂息凝神,慢慢朝她說的方向走了過去。

  無論此刻他最想揍誰一拳,目前他能揍的人似乎只有一個:無花。儘管,胡鐵花並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打得過那昔日名動天下的「妙僧」。

  但是,正如華真真所說,有石觀音、無花、枯梅師太三方為敵,他們誰也敗不起。

  走了約有五十步,前方左側隱約出現似是爭鬥之聲,突然傳來女子的尖叫。胡鐵花摸索著推開了那扇門,聽音辨位,拳風虎虎地朝著房中另一人當頭罩下!

  此刻當務之急,是要逼得對方手忙腳亂,無暇呼叫援助。所以,雖然眼下伸手不見五指,剛烈威猛的拳法卻遠比無聲的偷襲更容易奏效──胡鐵花脾氣火爆,但從來都不笨。

  黑暗中,兩人轉眼就拆了二十來招。胡鐵花手下不停,感覺卻像是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頭皮發炸,背脊寒氣直冒。

  因為,眼下這人招式雖然狠辣精妙,勁力卻差了一截。出身少林的無花,拳法怎會給人這種威猛不足之感?

  那麼,如果他不是無花,無花又在哪裡?

  胡鐵花低喝一聲,突然旋身錯步,左手變拳為掌,右手握爪,虛實互換,直擊對方肋下。

  他昔日被稱「花蝴蝶」,出手自是極快。對方抵不住他招式霸道,被那一記手刀正中小腹,悶哼一聲倒了下去。

  胡鐵花正要點住對方穴道,那人卻在地上一個翻滾躲過,身形出奇靈活。然後,震耳欲聾的嗡鳴聲在黑暗中響起,迴蕩不休!

  「金姑娘?」無暇顧及地上的對手,胡鐵花大吼了一聲。

  「──胡鐵花?」

  「走!」

  聽見金靈芝略為沙啞的聲音從旁側響起,胡鐵花立刻拽住她手臂,縱出室外。

  金屬嗡鳴聲中,紛雜的腳步聲漸漸靠近,所幸並非是從他來時的方向。憑記憶摸索著找到秘道入口,胡鐵花拉著金靈芝閃身入內,又是一陣狂奔,這才停下腳步。

  一點火光在窄矮的通道中亮起。昏暗閃爍的光下,金靈芝雲鬢散亂,雙目紅腫,臉上猶有驚懼之意。

  「你……可是無花做了什麼?」手持華真真留下的火摺,胡鐵花咬牙問道,「他人呢?」

  金靈芝明顯一怔:「剛才,你不是打傷了他麼?」

  胡鐵花也吃了一驚:「那人是無花?」

  名滿天下的妙僧居然如此不濟,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金靈芝突然動了動,胡鐵花順著她的目光低頭,這才發現她手中還緊緊握著一枚髮釵。而那白玉般的素手,早就被鮮血浸染。

  胡鐵花又是一怔,片刻才低叫道:「你居然能刺傷無花?!」

  這,簡直比什麼都讓他吃驚。

  若在平時,金靈芝生性好強,說不定會因為他的話而惱怒一番。但是此刻,她的臉卻突然一紅,咬著唇道:「被抓到這裡後,他一直用丁楓的身份接近我。我之前不知道石觀音還活著,以為原隨雲是這島上的主人。所以,剛才他、他想要──想要那個,我一生氣就──」

  她說得含糊,胡鐵花卻也聽明白了。

  無爭山莊和萬福萬壽園在江湖地位相若,原隨雲和金靈芝自然算為平輩。如今原隨雲的「僕役」誘惑調戲金靈芝,以卑犯尊,還不讓她氣炸了肺?而無花風流倜儻,自視甚高,也絕想不到還有女人不被他魅力所迷。一時大意之下,才被金靈芝刺傷。

  縱是身處險境,胡鐵花還是忍不住笑道:「妙極!無花那花和尚借講經之名在中原誘惑糟蹋了多少女子,大概怎麼也想不到,風水輪流轉,竟然會有女人把他當成狗屎!」

  金靈芝一跺腳,半是惱怒半是著急:「你還有心情笑!可知道我們都死到臨頭了?」

  「你說什麼?」胡鐵花愣了下,隨即想起什麼,皺眉問道,「是了,若他一直用丁楓的身份接近你,你又怎知道他是無花?」

  「剛才我刺傷他,他也許是惱羞成怒,突然說了很多……我才知道原來是他,原來他和石觀音都在這裡。」金靈芝一陣後怕,臉色又白了幾分,微微顫抖著,「我、我還以為這次絕對活不成了……」

  即使一時不防被刺傷,無花的武功終究要比金靈芝高出一大截。胡鐵花點了點頭:「他為什麼沒下殺手?」

  金靈芝露出一絲迷茫之色:「我也不知道。他說了一些很莫名其妙的話,什麼原隨雲果然從一開始就是在算計他,幸好他早有準備……」她的聲音急促起來,突然抓住了胡鐵花的手腕,「火藥,他說要炸島!」

  「什麼?」胡鐵花心頭一跳,忍不住跌足道,「糟了!剛才華姑娘就說過,一定要阻止枯梅師太炸島,可我竟讓無花跑了!」

  金靈芝微微瞪大了眼:「枯梅師太?……華姑娘還活著?」

  「現在沒時間說了。」胡鐵花將火摺子塞到她手中,「你順著這通道,先到外面去,我去追──」

  「等等!」他還沒說完,金靈芝便攔住他,急道,「剛才驚動了那麼多人,你知道火藥在哪裡麼?怎麼追?」

  胡鐵花額頭上已隱隱滲出冷汗。他自然也很清楚,在那一片黑暗中,自己能夠搶在無花之前找到火藥的機會微乎其微。但是楚留香、高亞男、華真真以及原隨雲等人都可能還在洞穴之中,如果無花引爆火藥,一旦石窟塌陷,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他到底該做什麼?……又能做什麼?

  就在此刻,秘道入口處突然傳來極其細微的響聲,有人啟動了機關。胡鐵花神色一凝,閃身將金靈芝擋在身後。

  來人的足音略顯沉重,似乎並非高手。待他漸漸走近,胡鐵花立刻發現他的步姿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飄忽感,竟和原隨雲有幾分相似──只有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才會養成這種落足猶帶三分保留的習慣。

  「你是誰?」

  聽見他的問話,那人停下了腳步:「胡大俠?華真真姑娘讓我到這裡找你。警鈴啟動,是無花做的麼?」

  「不錯!無花要炸島,你可知道火藥藏在何處?」

  來人似是愣了一下,停頓片刻,才搖頭道:「他不會的。原公子說過,會想到用火藥玉石俱焚的,只有枯梅師太一人,華姑娘剛才已經制伏了她。」

  「原隨雲又不是神,他怎麼知道?」金靈芝搶著說道,「無花剛才受了傷,我親耳聽見他說要炸島!」

  「只怕那是他故意騙金姑娘的。」來人笑了笑,道,「無花和石觀音從未真正信任過原公子。此地生變,他們的幫手很快就會過來。還是請兩位隨我到外面去,一起應付。」

  「等等!」胡鐵花疑雲滿腹,瞪眼道,「我又憑什麼應該相信你?」

  那人遲疑了一下,開口道:「胡大俠成名已有十多年,眼界自是不凡。我使幾招家傳的刀法,不知胡爺可認得出?」

  以掌為刃,他緩緩比劃了幾下。卻見那招式簡練、辛辣,雖無銳器在手,卻也能讓人感覺到一股凝重的殺意。

  「五虎斷門刀!你是彭家子侄?」

  「在下彭七虎。」那人收招答道,緩緩走近了幾步。看清他的臉,金靈芝立刻倒抽一口冷氣,驚呼出聲。

  昏暗閃爍的火光下,只見他的雙眼一片灰白,竟已不見瞳仁。

  胡鐵花忍不住問道:「當年在大漠,你……」

  「當年我們兄弟實不該貪圖富貴,去為那龜茲王護送極樂之星。我只是失去了眼睛,可是有三位兄長,卻是永遠失去了性命。」彭七虎低下頭,啞聲說道,「現在胡大俠總可以相信,在下是萬萬不會與石觀音共謀的。」

  胡鐵花沉吟了一下,斷然點頭:「好,我信你。你說無花另有安排?」

  彭七虎點了點頭:「這二十多年來,石觀音一直在擴大勢力。雖然三年前西域失利,但在中原還有對她忠心耿耿的人。無花既然逃走,這蝙蝠島應該很快就會被包圍。」

  「那麼──」

  「原公子早有安排,或許還要勞煩二位出力。胡大俠,金姑娘,請。」

  胡鐵花望了他片刻,終於嘆了口氣,沉聲道:「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5:40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三章  不報只是時未到

  洞穴中漆黑不見日月,此刻終於回到外面,才發現原來竟已過了一整夜。天邊隱現朝霞橙色,清晨的海風分外清爽,絲絲涼意滲骨。

  一片崢嶸礁石上,石觀音長髮飛揚,垂手獨立。她的臉上身上都沾滿了褐黑油漬,衣袍也斑斑點點,儘是磷屑和毒蛾殘骸。這個傳說中最美麗的女人,此刻的模樣卻只能用狼狽不堪來形容。

  然而,她終究是除了水母陰姬之外,武功最深不可測的女人。

  遠遠的,原隨雲已經停下了腳步,將莫離拉到身後,低語道:「不知她此刻中毒到底多深,還需謹慎行事。」

  她輕輕應了一聲,也自凝神戒備。石觀音雖然未有行動,但全身都在微微顫抖著,顯然已遊走在瘋狂的邊緣,只剩一線理智尚存。光是看著,就讓人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壓力。

  畢竟,一個陷入瘋狂的絕頂高手,很可能比她清醒時更要危險得多。

  楚留香也已停下腳步,而跟隨他們身後的幾十人更是遠遠站開,唯恐被波及分毫。

  石觀音看了他們許久,終於開口道:「原隨雲,我這一生,還從未被逼得如此狼狽過,你算是第一人。」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壓過了濤聲和風聲,傳至眾人跟前。莫離心下猛地一沉,原隨雲開口時,語氣卻依然平靜:「過獎了。當年黃山劍派遭難之時,想必夫人的處境也不會比現在好多少?」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當年的李琦早已不在,留下的只是石觀音。李琦縱有再多難堪,又與我何干?」

  原隨雲嘆息一聲:「當年家父的拒絕,真的就那麼讓你難以忍受?」

  「原東園算什麼東西!」石觀音神情一變,冷笑道,「你們這些所謂的名門世家,個個都愛自命不凡,瞧不起別人。我不過是要讓你們也嘗嘗,被人踩在腳下的滋味罷了。」

  原隨雲沈默片刻,緩緩說道:「據聞伊賀忍族的女性地位極低。扶桑幾大忍術流派中,唯伊賀谷沒有女忍。天楓家族身為伊賀名門,當年或許也讓夫人受了不少委屈。」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先人的教誨,晚輩並無一刻敢忘。」

  石觀音瞪了他片刻,終於輕嘆一聲:「你確實是個很聰明的人。可惜,你終究還是忘了一件事。」

  「哦?」

  「我說過,我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李琦。李琦無倚無靠,而我……在我手下,卻有幾百人可供差遣。」

  她的話音才剛落下,一陣燃燒的嗶剝聲突然從眾人後方傳來,濃煙四起。楚留香回頭望了望,臉色一變:「那些觸礁的船隻!」

  「不錯。船雖然壞了,木材卻都是上好的,我又怎能給你們留下?」石觀音淡淡一笑,「原公子,縱然你有天大的本事,只怕也無法以石鑿船。我早有人接應,要先行一步了。至於島上的這些人,就留給你們陪葬吧。」

  「此刻縱火的人,想必是無花兄了?」

  「自然是了。我的兒子向來是最知我心意的人,他還從未讓我失望過。」

  原隨雲笑了笑:「夫人,當初在大漠石峰中,我確實奈何不了你。但是在這島上,其實我已有過幾次機會可以殺你。你可知道,為何我直到現在才動手?」

  石觀音的語氣一沉:「為什麼?」

  「正是因為你的那些手下。」他的聲音依然溫雅平和,緩緩說道,「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當年父親一時心軟犯下的錯誤,我不會再犯。所以,這次我想要的,本就是一網打盡。」

  「你──」

  碩大的礁石後面,突然折出一葉輕便小舟。船頭站著一個妙齡女子,巧笑嫣然,紅裳似火。

  石觀音臉色陡變,身形微晃了晃,咬牙道:「長孫紅!」

  「哦?」原隨雲面對小舟劃來的方向,微笑道,「長孫姑娘不守在海船上?」

  「殺的殺了捆的捆了,還有什麼好看的。何況,和胡鐵花一起的那兩個人,我實在不想見。」長孫紅眼波流轉,嬌聲道,「所以,我想好歹三年沒見了,來給您老人家送終也是不錯。看您此刻的模樣,只怕體內毒性快抑制不住了吧?」

  石觀音狠狠瞪了她一眼,轉頭面對原隨雲:「難道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居然是你的人?」

  「這你就錯了。長孫姑娘的主人,手中權力遠比在下要大。」

  「哦?」

  「師父很意外麼?」長孫紅輕笑了一聲,「其實你早該察覺的。可惜,當年柳無眉仗著你寵愛,竟妄想離開大漠,而曲無容行事又太正經八百……你只顧著提防你的那兩個大弟子,卻忽略了我。」

  石觀音沈默片刻,嘆了口氣:「不錯,我確實早該察覺。那時我讓你到莆田少林援助無花,你卻當著一群大小和尚的面喊他相公。我道你只是頑劣戲耍,不以為意,但其實,當時天一神水失竊,陰姬本欲拉楚留香頂罪。你這麼一喊,卻讓香帥安適了好些日子。」

  長孫紅小指繞著一縷秀髮,瞥了楚留香一眼,似笑非笑:「我對楚香帥仰慕已久,能夠略盡綿薄之力,何樂而不為也?」

  楚留香苦笑著揉了揉鼻子,微微欠身:「原來在下一直欠著姑娘這麼個人情,先在此謝過。」

  「香帥客氣了。」

  石觀音定定地望著她恣意的笑容,半晌才開口道:「其實,你一直是我頗為中意的弟子,當年我也確實有意讓無花娶你。你在大漠背叛了我,將人引到石峰之中,我也不曾追究過。今時今日,你何忍逼我至此?」

  「師父言重了。當年你不曾追究,不過是因為你找不到我。否則,我的下場不會比柳無眉好多少。」長孫紅笑了笑,「何況,雖然無花風雅俊秀,讓人心動,但這些年來在你身邊,我一直看得很明白。無花他是不會娶任何女子的……就算哪天他改變主意,師父你又真的會讓他娶妻麼?」

  她話中似有深意,眾人皆是一怔,還不及仔細品味,石觀音已厲聲喝道:「大膽!你真把我當成死人了麼,居然如此放肆胡言!」

  她的袍袖一翻,朦朧晨曦中,寒光剎那衝天。

  衣衫獵獵,原隨雲拉住莫離倏然飛退,楚留香卻朝著刀光縱身迎上。另一邊,緋衫如火,長孫紅也已拔身而起。

  人影晃動只是剎那,空中一個折身,長孫紅回到小舟上,臉上再無笑容。啪一聲輕響,她身後劃船的大漢木槳掉落水中,隨著海浪浮沉。然後,才看見那碩大的身形緩緩栽倒。

  衣角翩揚,楚留香落地無聲,手中赫然攥著三枚銀色薄刃。一絲鮮紅從他手掌滲出,順著鋒尖滴落。

  刀光寂落,殺氣猶存。石觀音厲聲道:「就是中了毒,你們在我眼裡也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誰敢與我動手!」

  「我敢。」

  清脆的語聲響起,伴著一陣輕微的騷動,卻是華真真越眾而出,走到了最前面。她的雙目紅腫,似乎剛哭過,但臉上神情卻堅毅。  石觀音看了看她,一聲冷笑:「就憑你?」

  華真真足尖輕點,身形翩若驚鴻,輕輕落在了石觀音對面的一塊礁石上。那石形奇兀,她單足站立,身形卻紋風不動,昂首道:「縱是不敵,我也定要一試。」

  耳邊響起楚留香一聲輕嘆,眾人只覺似有輕煙掠過眼角,再定睛時,他已赫然站立在華真真不遠處的礁石上,微微笑道:「在下也想再和夫人討教。」

  察覺到原隨雲肩膀微動了動,莫離湊近他耳邊,悄聲說道:「去吧。我會留意無花的行蹤。」

  「若是有變──」

  「我會到長孫姑娘那邊,守住退路。你放心就是。」

  「嗯,要小心。」原隨雲露出一絲微笑,捏了捏她的手,拔身而起。

  方才拉著她退了幾丈,此刻本是他離石觀音最遠。但見他寬袖翻飛,如生雙翼,竟是未有起落,已劃空穩穩地落足在另一邊的礁石上,和楚留香、華真真呈三面之勢,將石觀音包圍。

  三人展露的輕功截然不同,卻各自卓絕,底下眾人已看得目眩神迷。

  石觀音的神情未變,眸光卻似突然一黯。半晌,只見一縷暗紅的血絲從她嘴角滲出,悄然淌下。

  饒是她武功蓋世,那洞穴中毒蛾畢竟眾多。剛才那聲勢驚人的一手暗器,不過是勉力支撐的強弩之末。

  勝與負,似乎已經分出。

  但卻還是沒有人動。

  許久,石觀音的聲音低低響起:「早知如此,當初在大漠,我就該殺了你們,一個不留。」

  「當時,你確實有過機會。」原隨雲承認道,「可惜,這樣的機會,以後你再不會有了。」

  「公子就這麼確定?」

  「如果夫人是在等無花的話,只怕是要失望了。」原隨雲笑了笑,「這一局我策劃已久,雖然中途諸多變故始料未及,但幸好,最終一切都很順利。就連無花縱火燒船,也是對在下最有利的結果。」

  「你是說──」

  「若不是他已中毒,金姑娘性子毛躁,我怎敢讓她等著胡兄去救。」原隨雲緩緩道,「那毒藥初時不過讓人痠軟無力,行動遲緩,但若是中毒者吸入木料燃燒的煙味,卻會引發潛在其中的毒性,導致內功全失,與廢人無異。」

  「你──」石觀音咬牙道,「當初我遍尋秋靈素不著,原來是被你所救?!」

  「連莫離對毒之一道的瞭解,也是來自任夫人。除了她,還有誰能製出如此精妙霸道的毒藥?」原隨雲淡淡道,「你毀她容貌,教唆南宮靈毒殺她的丈夫,還想對她趕盡殺絕……如今她對你兒子下毒,不也公平得很麼?」

  彷彿是在印證他的話,從那片火焰濃煙升騰的方向,突然出現一道略顯踉蹌的人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5:46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四章  願我來世得菩提

  無花一手捂在腰側,指縫間露出的白衣一角,赫然已被鮮血浸透。那張俊秀的臉上此刻佈滿了汗水,臉色灰敗,神情委頓。地勢崎嶇,更顯出他步履艱難、落足沉重,已與常人無異。

  然而看著他的身影逐漸接近,卻沒有人移動分毫。

  縱然此刻形容狼狽,他身上卻依然有種傲視群倫的氣度。這是強者彷彿與生俱來的威嚴,並非逆境所能輕易抹殺。

  登上一塊較為平坦的礁石,無花終於停住腳步,微微仰頭,凝視著石觀音,任憑海浪拍岸,打濕他的鞋子和袍角。

  對視片刻,石觀音的目光似乎變得柔和一些,突然低嘆了口氣:「我錯了。當初我應該聽你的話,早絕後患。」

  無花淡淡一笑:「這一生你還從未聽過我的,也不差這一次。」

  他二人的一問一答都極輕柔,幾乎被淹沒在呼嘯的風聲和濤聲中。

  石觀音又望了他許久,才緩緩將目光移開,側頭面向原隨雲:「你和你父親很不一樣……你實在遠比他狠辣得多。」

  「拜夫人所賜,在下這雙眼睛瞎了十年有餘,與家父行事不同,本該在夫人意料之中。」原隨雲笑了笑,聲音陡然沉下幾分,「何況你三番五次,傷害我最珍視的人,還能指望我怎麼對付你?」

  「對付?」石觀音突然笑了笑,悠然道,「這你卻錯了。」

  「哦?」

  「你們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看了看遙遙站立的莫離,石觀音唇角泛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原隨雲,你出手不留餘地,當心來日追悔莫及。」

  華真真聞言面露詫色,而楚留香的身形略動了動。然而,石觀音卻已經抬手將什麼塞入口中,閉上了眼睛。

  只聽見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聲從她體內爆出,彷彿五臟六腑突然被沸油煎炸一般。細微的青煙開始從她耳鼻漫出,她的神情卻依然平靜。只是,頸上些許未被石脂水弄汙的肌膚,已赫然由玉白漸漸轉成了一種詭易的青灰色。

  不論那是什麼毒藥,單論藥性之劇烈霸道,只怕不比天一神水遜色多少!莫離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只覺頭皮發麻,掌心滲出絲絲冷汗。

  那讓人膽寒的滋滋聲很快就變得微弱,終至消失。風中,石觀音的衣袍和長髮依然飛揚,僵直杵立的身形卻已散發出一股難以言述的死寂之氣。

  片刻後,原隨雲輕輕嘆了一聲:「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卻似乎是個例外……」

  莫離微微啟唇,然而就在這時,從她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暴喝:「石觀音自殺,算是便宜了她。無花,你也受死吧!」

  她愕然轉身,卻見剛才畏縮不前的那一群江湖人士中,站出來一個滿臉麻皮的黑瘦漢子。

  無花卻還是一動不動地仰頭望著石觀音的身形,置若罔聞。

  那人見他不理睬,臉上閃過一絲疑色,但隨即環顧四周,膽子又壯了起來,冷笑一聲,衝著他的背影喊道:「你冒充得道高僧,背裡卻和石觀音狼狽為奸,做盡惡事!老子今天就請眾位英雄做個見證,辦了你這狗東西!」

  「說得好!」人群裡突然又響起一個聲音,「替武林除害,在下也義不容辭!」

  「對對,我等理應為少林正名!」

  無花終於緩緩轉身,目光掃過站出來的那三人,淡淡吐出一句:「跳樑小丑。」

  「你──!」最先開口的痲臉瘦子勃然大怒,厲聲道,「死到臨頭還要猖獗!看我先廢你一條胳膊!」

  縱身躍起,他五指萁張,猛向無花肩膀抓落。莫離驚鴻一瞥,只見他指尖隱泛烏光,竟是套著五個鉤爪,這一下若抓實了,只怕當場就能扯下一大塊肉來。

  無花身形未動,高處卻有寒光倏現,化為一道白弧,匹練般直戳瘦漢掌心!

  瘦漢撤招急避,硬生生地頓下身形。「叮」的一聲,白光擦著他的衣角射入地面,露出的半截薄刃猶帶血絲,晃動不止。

  「香帥!」險些被刺穿手掌,痲臉瘦漢又驚又怒,抬頭喚道,「你為何──」

  「他雖有罪,我卻不會讓人以此為藉口動用私刑,任意折辱於他。」楚留香面容端肅,緩緩說道。

  「無花作惡多端,香帥竟要袒護包庇?」

  「你還不配處置他!」楚留香突然面現怒容,厲聲道,「在下的耳力也不差,三位剛才在拍賣中幾次喊價,我聽得一清二楚。你們借除惡之名,打的是什麼主意,我大概也能猜到!」

  幾十雙眼睛頓時齊刷刷落在了那三人身上。痲臉瘦漢臉色一白,吶吶說不出話來,另外兩人卻是東張西望,似乎恨不得能悄悄退回人群之中,只當自己從未開口。

  一手仍緊緊捂在腰側傷處,無花吃力地躬身拔起了地上的薄刃,轉身面對楚留香,清秀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微笑:「我知道你一定會出手的。」

  「你對我的瞭解實在太多了些。」楚留香面容稍緩,長嘆了一聲,「而我,卻似乎從未懂過你。」

  無花默然半晌,突然開口道:「你可記得,在大漠時我曾說過,你我之間剩下的友情,已不如眼裡的沙粒多了。」

  「我記得。」

  「那裡素來風沙漫天。人們已不會因為眼中進沙而流淚,也不過是習慣了而已。」

  楚留香驀然動容:「你──」

  突兀地止住話頭,他停頓片刻,終於黯然道:「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事已至此,無論友情是否還在,他們已註定是敵對的兩方。

  無花靜靜看了他片刻,唇角突然浮起一絲難解的笑意,雙手合十,垂下眼簾深深行了一禮,低聲道:「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

  直起身子,他再不看任何人一眼,朝著石觀音猶自杵立的屍身緩緩走去。

  礁石崢嶸,他此刻身無內力,走得極是艱難。傷口被巨幅的動作牽扯裂開,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他卻始終緊抿著嘴唇,一聲未吭。

  一步步筆直走向石觀音的屍身,直到她飛揚的長髮被風吹著貼上了他的胸口,他方才停下腳步,拉起袖子,仔細地擦拭她那沾滿油污和磷屑的臉。

  知道原隨雲看不真切,莫離縱身躍上礁石,來到他身邊,輕輕拉住了他的手,湊近他耳邊低語道:「沒事的。香帥、華真真也都在盯著,他玩不出什麼花樣。」

  「石觀音真死了麼?」他悄聲問道。

  「嗯。」她抿了抿嘴唇,頷首道,「沒有一種詐死的藥能讓她變成現在這個模樣。何況,即使是詐死,她已中了蛾毒,兩相混合之下只怕也是致命。」

  原隨雲點了點頭,微蹙的眉心鬆開,不再說話。

  天色已漸漸透亮,石觀音被無花拭淨的臉上膚色青灰,在清晨的陽光照射下隱現柔光,似玉非玉,看來彷彿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散發著詭異的魔力。

  這個自恃相貌的女人,確實將她最美的一面帶進了死亡之中。

  擦掉她臉頰上最後一絲油污,細心地抹去唇角的血絲,無花鬆開了袖角,手掌卻依然輕輕貼著她的臉頰,來回撫摸,彷彿對待最珍貴的寶物。

  「母親,母親,你永遠都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子……」手掌順著臉頰的輪廓一路往下,撫過她的頸項、肩胛、背脊,也不管衣袍上依然滿是油污蟲屍,單臂將那僵硬如石像的身軀摟進了懷中,喃喃低語,「你終於肯讓我抱你了。這樣,不也很好麼?」

  便看見他的頭顱緩緩下垂,然後,一點殷紅透出後心。

  一直緊握在他手中的那柄薄刃,赫然已經穿透他的胸膛。而他的另一隻手,依然緊緊抱著石觀音的腰。兩人的屍體重疊,倒在了礁石之上。

  天,終於大亮起來。金燦燦的陽光下,黑紗和白布交織翩揚,而那觸目驚心的血跡,正如雪中紅梅般,在他衣上悄然怒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5:53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五章  投其所好燙山芋

  望著礁石上的屍體,莫離心裡釋然、震驚、嘆惜皆有之,一時也不知究竟該做何感想,只能緊緊拉著原隨雲的手,往他身邊靠攏了些。

  順勢攬住她,原隨雲亦輕嘆了一聲,側頭喚道:「香帥,華姑娘。」

  衣袂帶風,楚留香和華真真先後躍至二人跟前。華真真望向莫離,面上浮現關切之色,開口問道:「剛才石觀音說的話──」

  「我沒事。」莫離笑了笑,又朝石觀音的屍身望了一眼,低聲道,「她以為我中毒在身,卻不知道,那毒在兩天前已被我破解了。」

  華真真臉上閃過一絲愧疚之色:「是我師父在你受傷時下的手?」

  「嗯。當時依賴尊師的醫術,我無法防範的也只有她。」原隨雲抿了抿嘴唇,轉向莫離,「不過,幕後指使的人恐怕還是石觀音?」

  她點了點頭:「我想是的。那毒初入人體時不易辨識,卻是在體內囤積七至十日後,才會慢慢轉烈。到了那時,若非知道其中每種毒素的確切劑量,極難破解。」見眼前三人臉上都露出擔憂之色,她忙又接著道,「隨雲的暗示及時,我察覺時體內毒性尚未有變,如今已無大礙。」

  「莫離,若我早知道她下的毒竟是如此……」原隨雲的劍眉蹙起,沉聲追問,「真的沒事麼?」

  「沒事。」見他眉間仍有一絲憂色,她捏了捏他的手,柔聲道,「論武功我自然遠不及石觀音,但若論醫毒,只怕她不及我。你放心就是。」

  華真真回頭朝石觀音的屍身望了一眼,咬了咬嘴唇:「如此難纏的毒藥,剛才她卻為何沒有以此威脅你們,尋求脫身之計?」

  「也許因為她清楚,原兄策劃了這麼多時候,這次絕不可能會放過她。」楚留香輕嘆了一聲,緩緩道,「有時候,比起死亡,後悔更讓人痛苦得多。」

  原隨雲環在莫離腰上的手緊了緊,靜默片刻,突然問道:「華姑娘,枯梅師太現在何處?」

  「她和高亞男都被我點住穴道藏在暗室,有你的人照看著。」

  「那就好。」原隨雲轉身面向底下那一群江湖人,突然揚聲道,「動手!」

  莫離一怔,尚不及有任何反應,卻看見人群突然大亂,剛才出言討伐無花的三個人,已各自被數人圍攻。

  事出突然,楚留香也不禁面露詫色,望向原隨雲:「原兄──」

  他並未回答,只是笑了笑:「香帥,可願助在下一臂之力?」

  話音未落,卻見他身形如風,已從礁石縱落而下,撲入人群之中。

  一聲慘呼響起,蓋過了眾人的叱喝聲。方才襲擊無花的痲臉瘦子抱著自己的手腕,在地上翻滾哀嚎不止。

  原隨雲身形驀然微晃了下,堪堪避開了另一人偷襲他後心的重拳。那人收勢不及,手臂從他腋下穿過,就聽「喀啦」一聲脆響,腕骨已被他如法炮製,生生折斷。

  稍遠處,一個直挺挺趴在地上的彪形大漢突然睜開眼睛,翻身躍起,手中漆黑的圓筒直指原隨雲的方向,按下機關。

  就在那瞬間,一股巨大的凝力突然在他肘下託了一把。「噗噗」疾響聲中,三十六枚慘碧的透骨釘射向天空。

  不等他回過神來,手裡突然一輕,已然空無一物。

  「下次裝死,記得要沉得住氣些。就算別人的腳快踩到身上了,耳朵也千萬莫要動。」

  聽見聲音,大漢頓時面如土色,呆滯地緩緩轉動脖子,正對上楚留香含笑的臉。

  騷動很快就平息下來,有十來人被餘人點住了穴道,團團圍在中間。

  看著眼前的情景,楚留香似已明白了大概,轉頭問原隨雲:「難道他們都是你的手下?」

  他的話音未落,就聽見有人重重哼了一聲。

  「武當雲虛道長德高望重;鳳尾幫武幫主精通水性、又是造船的大行家。他們二位是我特意請來相助的。」原隨雲朝那聲音來處薄施一禮,才接著道,「剩下的確實都是我手下沒錯。此刻只有地上這十一個人,才是蝙蝠島真正的主顧。」

  楚留香的目光閃動:「如此說來,剛才的交易也並非都是真的?」

  「這個自然。」原隨雲笑了笑,「先祖雖然收藏良多,但也並非坐擁百城,我哪來那麼多的秘笈毒藥可賣?何況,若不是安插了這些人,只怕誰也不會輕易出價。」

  楚留香思量片刻,點了點頭:「的確。這裡拍賣的東西都非同小可。即使是用了假名,又在黑暗之中,只怕人人都還會顧忌三分。但若知道別人也慷慨出價,防備之心自然就小了。」

  「若非如此,當初石觀音也不會同意讓我在場內安插人手,持續至今。」原隨雲頓了頓,轉身喚道,「雲虛道長?」

  灰袍老道越眾而出:「公子有何指教?」也許因為之前連受驚嚇,他緊繃著臉,口氣也不怎麼好。

  原隨雲卻似不以為意,微微一笑:「在下這次請道長前來,實在還有要事相托,萬望道長應允。」

  「不知公子所指何事?」

  「蝙蝠島雖是在下為對付石觀音所設,但其間確實有一些各派的秘技和暗器毒藥流落江湖。若是任憑逍遙,在下也難向家父以及諸位交代。」原隨雲面容端肅,從懷中取出一本薄冊,雙手遞上,「武當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此事唯有託付道長,在下才能放心。」

  「這是……」

  「蝙蝠島建立至今,所有賣出的物品皆記錄此間。」原隨雲緩緩說道,「就連那些人不惜花費重金的原因,但凡在下派人調查核實過的,亦都有所記載。」

  雲虛道人聳然動容,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卻在觸及薄冊時猛地一頓,露出些許猶疑之色:「原公子,茲事體大,在下何德何能擔此重任?不若請原老莊主……」

  「道長忒謙了。」原隨雲微微一揖,垂目道,「家父已多年不問世事,在下若強行請他老人家出面,難免不孝。何況道長身為武當掌門師弟,德高望重,在下實在已想不出比道長更合適的人選。」

  聽見掌門師弟四字,雲虛道人神色一動,大約是想起了掌門即將選人接掌衣缽之事,當下不再推辭,接過薄冊慨然應道:「既然如此,貧道恭敬不如從命,定不負公子重託。」

  「多謝道長。那麼,這裡的十一個人,也請道長一併押解武當了。」不等雲虛道長回答,原隨雲已深深揖道,「有道長出力,相信能夠避免不少禍事,實乃武林同道之福。」

  雲虛道長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被楚留香搶先一步:「原兄,洞穴裡尚有石觀音的手下,時辰一久必會大亂,還應儘早制伏。」

  「香帥所言甚是。」原隨雲笑了笑,「如此,就請道長留守此地,我與香帥暫且失陪。」

  稍走得遠些,原隨雲低聲問道:「莫離呢?」

  「剛才起騷動時,她已退守在長孫姑娘船上。」楚留香側頭略掃了一眼,又道,「華姑娘還看著石觀音和無花的屍身。她二人倒是心細。」

  原隨雲點了點頭:「如此甚好。石觀音雖然手下眾多,但洞中剩下的已經只是一群烏合之眾,不足為患。」他笑了笑,壓低聲音又道,「方才多謝香帥解圍。」

  「我若再不開口,雲虛道長大概就要察覺被算計了。」楚留香瞥了他一眼,悠然道,「這好大的一隻燙手山芋,你丟得倒是輕巧。」

  「無花在高昌行兇,他為了撇清關係立刻嫁禍莫離,甚至親往西寧攔截。」原隨雲淡淡說道,「既然他如此好管閒事,我就索性讓他管個夠,不也適得其所麼?」

  楚留香似乎想笑,但隨即眉宇間卻又閃過一絲關切,問道:「金姑娘買下清風十三式,也記錄在那本薄冊中麼?」

  「當然沒有。」原隨雲搖了搖頭,「金靈芝本非為了行惡,何況這事華姑娘已經知道,也不打算追究。」

  楚留香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那十來個被點住穴道的人,突然緩緩說道:「幸好你早有準備,一舉控制了局面。否則,他們的秘密全都捏在你一人手中,難保不會想要拚個魚死網破。」

  原隨雲也跟著駐足,沈默了片刻,才低聲道:「你說得不錯。這裡的每一筆交易,不論真假都是我親自策劃。而如今石觀音、無花皆死,知道所有的,也只剩我一人。」

  楚留香聞言盯著他看了許久,原隨雲只是靜靜站立,神情從容一如既往。終於,楚留香眼中精光斂起,笑了笑,伸手在他略顯僵硬的肩上按了一下:「還有你知道一切,自然最好不過。若是從此只能靠那牛鼻子全權打點,怕我晚上還睡不著覺。」

  「香帥,」原隨雲的肩膀一鬆,垂首片刻,終於又抬起頭來,清晰說道,「此次連番變故,太多事脫離了掌控,致使在下一路上投鼠忌器,未能將實情告知。待收拾殘局後,離開此地,我定會將一切合盤托出,不敢有瞞。」

  「好。」楚留香未有遲疑,含笑點頭,「那麼,事不宜遲,我們快動手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6:04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六章  出處從來自不齊

  彤光熊熊、濃煙衝天。蝙蝠島上那一場大火,即使是遙遙站立在海船上,看著也依然驚心。

  無花縱火焚燒觸礁的棄船,最後那裡卻成了他的墳場。佛家弟子本重火葬,更何況原隨雲行事縝密,自然不會容許有絲毫詐屍逃脫的可能──儘管莫離已仔細看過兩具屍體,確認劇毒和致命傷口都是真的。

  一起埋葬火海中的,還有枯梅師太。華真真只是封閉了她的穴道,可是當眾人回到洞中時,她卻已經悄然圓寂,屍體已生涼意。

  初時高亞男堅持要在島上等到大火熄滅,撿了枯梅師太的骨灰帶回華山安葬。可是當華真真將她拉到一邊,耳語幾句之後,她面上卻露出了詫異和一絲迷茫之色,沒有再說什麼,便靜靜跟著眾人離開了。

  只是,自登上海船的那一刻直到現在,她始終目不轉睛地眺望著遠方熊熊的火光,在船舷邊長跪不起。

  站立甲板的另一端,莫離凝望著那座越來越遠的孤島,任海風吹亂一頭長髮,亦是許久不曾移動。

  「小離,你怎麼不去陪著原兄?」

  「他和雲虛道長說話,我也插不上嘴。何況之前那位道長一口咬定我是高昌行兇之人,我若現在不離左右,不是擺明了等他道歉麼?」莫離側過頭,對楚留香微微一笑,「隨雲把這麼大的一個擔子壓他肩上,此刻他騎虎難下,想必心裡正堵得慌,我就不去添亂了。」

  楚留香點了點頭,站到她身邊,看著四下無人,突然將一樣東西遞到她手中,低聲道:「這是你剛才掉下的,我替你撿起來了。」

  滑入她手中的冰涼物件,赫然是之前她在洞裡下意識扯落的玉珮。想起當時的情緒起伏,莫離心裡一時百味陳雜,匆匆說了一聲謝謝,扭頭重新望向海面。

  楚留香似知道她的心情,輕嘆一聲,主動轉移了話題:「你還記不記得,當初在濟南時你我都曾疑惑,任夫人是在毀容之後才遇見任慈,身為任慈手下的白玉魔,卻為何看見她未毀容時的畫像,就能認出她?如今,這疑問倒似乎有了答案。」

  「嗯。」莫離點了點頭,「之前我一直不曾留意,原來任夫人的身形體態,和石觀音竟然如此神似。」

  當年離開濟南後,至大漠遇見石觀音,中間相隔半年有餘,她也不曾細想。可是剛才乘著小舟離開蝙蝠島,登上這艘海船時,甲板上見到任夫人卻猛然嚇了一跳,差點以為石觀音復活。

  「白玉魔……其實也是石觀音的手下吧?」莫離略垂下眼簾,望著波光粼粼的海水,「甚至,當初任老幫主遇見任夫人,只怕也是石觀音讓他安排的。她將任夫人毀容,並非只因為忌諱任夫人的美貌。」

  「是啊。」楚留香點了點頭,「任夫人常年戴著面紗,兩人的風姿體態又如此神似,石觀音要在任慈死後假扮他的遺孀,真可謂是輕而易舉。」

  莫離微微蹙眉:「只是我想不明白,當時南宮靈已被任慈撫育,她為何還要有此一舉?」

  「天楓十四郎託孤時,南宮靈尚在繈褓之中。也許,她對這個二兒子,並不像對無花那樣放心。」

  聽了楚留香的話,莫離重新將目光投向遠處那仍在燃燒的孤島,沈默片刻後,突然道:「香帥,我想我終於知道,無花當初為何會毫不猶豫地將南宮靈毒死……」

  濟南事敗,南宮靈雖萌死志,但兩人終究是彼此唯一的手足。無花非但不加以勸阻,反而讓南宮靈以為他會陪其共死,更加決絕地服下了毒藥。那番心思,莫離一直感到難以理解,直到剛才目睹無花抱著石觀音的屍身自裁,才隱約有所了悟。

  人性本有自私的一面,只希望深愛之人能將全部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不容許他人共用……

  哪怕,那個人是自己唯一的弟弟,也是一樣。

  楚留香沒有接話,但他的眼神略顯遙遠,想起的卻是另一件事。

  在大漠時,石觀音第一次詐死是在他面前,在那間擁有一面巨大鏡子的石室之中。當時,他留意到石觀音投注鏡子上的眼神熾熱,所以才會在緊要關頭下意識地轉身打碎了鏡子。如今想來,也許她那飽含糾纏的目光,並非全是假裝。

  畢竟,無花清秀絕倫的五官,很明顯是傳承自他的母親。撇開男女明顯的特徵差異不說,兩人的眉眼其實很有幾分神似。

  是否,那個美貌無匹卻心狠手毒的女人,在大漠漫長寂寞的二十年裡,也漸漸愛上了她的親生兒子?

  或許,即使扭曲如她,終究也有自己無法跨越的底線,所以才會大肆蒐羅各地的美男子到那片石峰之中,一個個征服又一個個遺棄,企圖填補內心的空虛,抑制那份不正常的渴望……

  背後輕捷的足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還未轉身,原隨雲清雅的聲音已經響起:「莫離,香帥。」

  一身白衣仍留有方才打鬥時沾上的油漬,朝陽下原隨雲的俊容略顯疲憊,讓莫離立刻迎了上去,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他笑了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雲虛道長已答應由武當派接手善後之事,石觀音的餘孽也都已經押送下面,如今算是真正的塵埃落定了。」

  他的手掌溫暖有力,莫離這才稍稍放心,側頭看了看船艙的方向,問道:「石觀音的這些手下,你打算怎麼處置?」

  原隨雲還未回答,楚留香已經含笑開口:「若我猜得不錯,原兄是打算交給金家的人發落?」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香帥。」原隨雲點了點頭,「那麼,你想必也已猜到長孫姑娘的身份了?」

  莫離的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蹙眉道:「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莫離,隔壁那艘船上,長孫姑娘帶來的幫手,都是定遠將軍衛仲凡的手下。」原隨雲側頭說道,微微一笑,「衛將軍是金太夫人的三女婿,金靈芝的姑父。」

  她怔了怔:「這麼說來,長孫姑娘這次是為了金姑娘才出面的?」

  「嗯。」原隨雲頷首道,「江湖中提起金太夫人,都會讚一聲家教有方。但其實金家兒孫九十餘人,若無人看管約束,哪可能個個都是正派?就像華姑娘家中歷代奉命監督華山派一樣,長孫紅是金家旁系的弟子,她的任務,就是監督金家子女。」

  莫離點了點頭,但隨即卻又疑惑道:「既然如此,為何當年她竟會在石觀音手下?」

  「華山派人少,又不常在江湖走動,極易追查行蹤。可是金家的子孫卻遍佈天下。」原隨雲頓了頓,緩緩接著道,「所謂利慾薰心,但凡為惡之事,總和這兩個字脫不了干係。西域商貿本就有巨利可謀,何況地處荒蕪,殺人打劫更是家常便飯。」

  「我明白了。石觀音在大漠住了二十年,半天風等沙盜都是她手下,長孫姑娘成為她的弟子,若金家人在西域為惡,自然就瞞不過她。」莫離說著,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可是隨雲,彭七虎也在這裡,而當年她卻殺了彭家老五……」

  「嗯。」原隨雲輕嘆了一聲,「對長孫紅來說,為了取信石觀音,殺幾個江湖人本算不得什麼。除了金家人,只怕她誰的性命都不放在眼裡。也是因為如此,這次我會找她帶人援助,實在是萬不得以之舉。」

  楚留香眼神一閃:「原兄本想倚靠的人,莫非是白獵?」

  「正是。」原隨雲點了點頭,「他和英萬里會追查到蝙蝠島,是因為我的安排。這些我早就想告訴你們,卻一直苦無機會……」

  「那麼,現在我們都在這船上,半點屁事也沒,豈不是他媽的太妙了?」

  略嫌粗魯的話語從背後響起,莫離皺眉回望,卻見是胡鐵花板著一張臉,快步走來。

  「胡兄……」原隨雲似乎想說什麼,卻突兀地打住了話頭,頓了一頓,才又低聲道,「此間的事情,只怕還要從三年前開始說。」

  胡鐵花站到楚留香身邊,雙手抱胸,冷笑了一聲:「很好,我等著呢。」

  楚留香瞥了他一眼,似是不甚贊同地清了清喉嚨,胡鐵花卻置若罔聞,只是緊緊盯著原隨雲,臉上怒意明顯。

  他和楚留香,畢竟有著很不一樣的性子。他直爽、衝動,只要別人對他有一分的好,他必定會以十分回報,遠比楚留香更容易相信人。

  但是,一旦被信任的人欺騙背叛,他也遠比楚留香更加難以寬容對方。

  原隨雲似乎很明白這一點,眉宇間閃過一絲陰影,沈默了片刻,才低聲說道:「我第一次見到石觀音,是在半天風的客棧裡。胡兄也許記得,她是從屋中央的銅柱裡走出,又從那裡離開。當時我就猜測,她居住的地方說不定也佈滿了那樣的機關,說不定更為精妙。所以,後來她在罌粟花海中詐死,我一直心存疑慮。」

  胡鐵花哼了一聲,楚留香卻是目光炯炯,若有所思:「所以,小離破解了你眼中的毒,你卻不願洩露出去?」

  「嗯。從一開始,那毒就是石觀音的籌碼。」

  楚留香微微挑眉:「籌碼?」

  「是的。以她的武功,要殺我固然容易,但卻不是她想要的結局。」原隨雲淡淡笑了笑,「香帥試想,對家父來說,還有什麼會是比兒子與仇人合謀為惡,更讓他痛苦的事情呢?」

  楚留香怔了怔,長嘆道:「不錯,石觀音確實是那樣的人,做得出那樣的事。」他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詫異之色,將目光轉向莫離,「難道,藍太夫人知道一切,所以才讓小離在外遊歷三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6:18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七章  莫到瓊樓最上層

  「是的,我去向藍太夫人提親的時候,就告訴她石觀音可能未死。」

  聽見原隨雲的話,莫離心中猛地一震,手也下意識地縮了下。

  「莫離。」扣著她的手腕不讓她退,他的語聲低沉,略顯急促,「我知道石觀音若還活著,一定會找上我,如果發現我的眼睛已能看見,她第一個要對付的人就是你!何況,藍太夫人的本意就是要你先潛心醫術,再論婚嫁。」

  她抿了抿嘴唇,遲疑片刻,終是未再掙扎。不知為什麼,聽見藍太夫人居然早已知道實情,受傷的感覺瞬間湧上。

  連她的外祖母都可以告訴,為何卻獨獨瞞著她?難道在他心裡,她是那樣衝動又罔顧大局的人麼?

  看了看一旁的楚留香和胡鐵花,她終是未在此刻加以質問,深深地吸了口氣,啞聲道:「你繼續說吧。」

  原隨雲似乎欲言又止,稍稍停頓了片刻,才繼續道:「三年的遊歷,本就是藍太夫人的意思,但地點卻是她與我商量過的。南疆向來少有江湖人涉足,極難追查行蹤。當年藍太夫人在南疆遊歷時,父親曾派人找他們夫婦為母親治病,也是遍尋不著。所以,她先讓你去了那裡。」

  「那麼,石觀音……」

  「她是在你動身後約有半載的時候找上我的。我將計就計,敗在她手下,被她在一處水牢裡關了半個月,她才重新現身,要與我談交易。」

  「你──」他的語氣平淡,莫離卻聽得心驚膽顫,反手緊緊抓住了他的手掌,半是心疼半是惱怒,一時只能死命咬住下唇,眶中已有淚水打轉。

  楚留香略帶擔憂地看了她一眼,輕咳一聲,接下話頭道:「剛才原兄說過,石觀音是用醫治你眼睛的解藥做為籌碼?」

  「嗯。她在中原雖有人手,但卻都是一些旁門左道之人,難成大事。」原隨雲斟酌片刻,緩緩說道,「我想她最初的計畫,是由無花和南宮靈控制少林、丐幫兩派,而她將龜茲王的寶藏運來中原,便可有一番作為。可惜,最後龜茲王的寶藏她只偷出了部分,無花、南宮靈又皆事敗。」

  楚留香的目光閃動:「所以,才有了蝙蝠島?」

  原隨雲輕嘆一聲,點了點頭:「先祖收藏廣博,且都是昔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東西,而蝙蝠島上漆黑一片,那些平日道貌岸然的人才會毫無忌憚地露出另一面。對石觀音來說,既能得財,又能蒐集諸人把柄,也算是兩全其美了。」

  楚留香笑了笑:「除了醫治眼睛,原兄一定也對她提出了其他的條件,是不是?」

  「嗯。解毒之事口說無憑,若我輕易答應,反而惹她懷疑。所以,我要她承諾不動家父和莫離,並且用龜茲國的機密,來交換每一件無爭山莊供予拍賣的東西。」

  「龜茲國的機密?」莫離一怔,隨即想起當初在延城皇宮,自己是被無花誘入通往城外的秘道之中,這才和曲無容不打不相識,不由恍然道,「你是指皇宮的地圖?」

  「是的。」原隨雲頷首道,「延城附近地下河流的走向、皇宮裡的機關暗道、龜茲王寢宮的部署,乃至銅鐵礦山的所在、當年謀反官員的名冊,石觀音都還保存著。」

  楚留香聳然動容:「不錯。她假扮龜茲王妃被揭穿,很難再回去謀事。但這些東西到了原兄手中──」

  「在我手中,足使玄黃翻覆。」原隨雲沉聲接道,「尤其當年我曾助龜茲王圍剿石觀音,又認識黑珍珠的人馬,更能乘人不備。」

  胡鐵花臉上猶顯怒意,咬牙道:「也只有你這樣──這樣的人,才想得到這一連串的狠招、毒招!難怪將石觀音那老妖婆也耍得團團轉!」

  眼前畢竟是他一直十分佩服,且視為摯友的人。所以胡鐵花此刻生氣歸生氣,太過陰損的話到底罵不出口。

  原隨雲的臉色卻還是一黯,默然片刻,嘆道:「這兩年多來,我步步謹慎,石觀音確實逐漸對我放心。但我終究還是低估了無花。」

  提起無花,楚留香也忍不住輕嘆一聲:「當年他在沙漠詐死,你知道麼?」

  「當時我怕最終無法殺死石觀音,為免將事情做絕,就不曾仔細辨認屍體,故意為他留了條退路。後來他隨石觀音出現,也算是意料之中。只是,高昌之事卻是我不曾預見的。」

  「他是為了嫁禍小離吧?」

  「嗯。」原隨雲的俊容沉下,「他說盜石脂水不慎被人發現,滅口時用少林的鐵袖功,卻被誤認為武當的流雲袖。這理由牽強,我又猜不透他到底是何用意,為免夜長夢多,只能將對付石觀音的計畫提前。」

  楚留香眉頭微蹙:「英萬里和白獵是你故意找上的?那麼,關外鎮遠將軍被滅滿門,貢品失竊的案子──」

  「兩者本無聯繫。石脂水在中原罕見,關外卻再尋常不過。那行兇之人盜出貢品之後,到處打聽蝙蝠島想要銷贓,為我所殺。」

  「英萬里在屍體上找到的那張地圖,也是你故意留下的?」

  「是的。」原隨雲頓了一頓,抬頭面對楚留香,「香帥,我知道英萬里為人謹慎,一定會去找蘇姑娘求取易容之法。無花假扮丁楓,想趁此機會殺了你,我便將計就計拉你入局……對不起。」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微笑道:「原兄請人的方式實在有些特別,不過在下並不介意,你放心就是。」

  「老臭蟲,你──」

  「難道你沒發現,我們從樓船上逃脫,只隔幾個時辰就遇上原兄的船,也實在太巧了一些麼?就連樓船上的那些機關,雖然看似厲害,但其實若不是金姑娘莽撞,根本不會被觸動。」

  「那艘樓船是我安排給無花的。他雖嫌機關不夠厲害,但因樓船本就經不得海上風浪,倒也未加懷疑。枯梅師太不懂航海,我在那附近逗留準備接應,她也不曾察覺。」原隨雲說到這裡,突然攥緊了莫離的手,聲音也沙啞起來,「但是,我千算萬算,卻沒想到神水宮變故之後,無花居然利用陰姬昔日的弟子,將莫離也誘至船上。」

  莫離心頭猛地一震:「什麼?」

  「你還沒想到嗎?水母陰姬再怎麼厲害,畢竟不是神。蝙蝠島上有我也有石觀音的手下,交易也一直都是三人輪流主持。如果陰姬真的發現我在幕後策劃,一定也發現石觀音還活著,又怎麼會只派人帶給你這樣含糊的口訊?」

  「我……」一語驚醒夢中人,許多她不曾細想的疑問驀然浮上心頭,莫離轉頭望向楚留香,「柳無眉不知道石觀音未死?」

  楚留香的眉頭也早已擰起,細想片刻,緩緩開口:「她確實不像是知道。」

  「老臭蟲,你記得麼,柳無眉說起被石觀音下毒時,可是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胡鐵花也似暫時忘了生氣,介面道,「老妖婆氣量狹小,如果柳無眉是受她指使,不管是不是演戲,只怕沒膽量那樣痛駡她。」

  楚留香點了點頭,思索片刻,眼睛漸漸亮了起來:「原兄的意思是,柳無眉確實去過神水宮,只不過沒見到陰姬而已?」

  「嗯。當年莫離為我去神水宮求醫,我們離開不久就遭暗算,我一直不明白石觀音遠在大漠,消息怎會那樣靈通,又怎能將時間算得分毫不差。」原隨雲沉聲說道,「如今想來,當時神水宮裡就有人將我們的行蹤全都告訴枯梅師太。」

  「枯梅師太?」莫離一怔,隨即恍然,「是了,那時我在路上曾遇見過她。想必當時她和高姑娘剛好路過,之後石觀音得知,便──」

  側頭看了看依然跪在船舷旁的高亞男,她遲疑片刻,終究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楚留香和高亞男畢竟是多年的老朋友,此刻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面上閃過一絲黯然,率先轉移了話題:「到了如今,我也差不多明白所有來龍去脈了。只是原兄,英老爺子和我們一起進入洞穴,他卻是怎麼死的?」

  原隨雲微垂下眼瞼,長嘆了一口氣:「他認出了無花的聲音。」

  「什麼?」楚留香一怔,「可是,在船上時──」

  「無花的忍術確實有獨到之處,他假扮丁楓時,嗓音和原本完全不同。但是在蝙蝠島上,他發出嘯聲召集蝠群回到洞穴中,動用內力無法作假,卻用了原本的嗓音。」原隨雲低聲道,「我想,英萬里以前一定見過無花,立刻認出了他的聲音。」

  楚留香思索片刻,點頭道:「是了。你我在濟南和大漠的兩次聯手,如今也算是江湖皆知了。英老爺子當時本就已經懷疑你,發現無花沒死,自然連我、小胡和小離也都不再信任。」

  「他懷疑是我們一起搞鬼?」胡鐵花瞪眼道,「就憑你的名聲──」

  「要說名聲這東西,無花當年號稱妙僧,他的名聲可比我好聽多了。」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一聲,「我的臉上也沒長著好人二字,英萬里為什麼不能懷疑我?」

  胡鐵花頓時語塞。

  「英老爺子的一雙白衣銀耳,確實是天下最敏銳的耳朵。而他為人謹慎多疑,也屢次救過他。」原隨雲嘆道,「可惜,這次卻反而害他送命。他沒有跟著你們深入洞穴,反而暗自退出,另尋入口,卻剛好撞上石觀音,為她所殺。」

  楚留香點了點頭,突然開口道:「船上時你讓張三暗中幫助華姑娘脫險,他藉機告訴我了。」

  胡鐵花幾乎跳了起來:「什麼?!老臭蟲,居然連你也──」

  楚留香不理睬他,只是繼續說道:「後來金姑娘失蹤後,我和小離甲板上說話時,枯梅師太一旁偷聽,被我察覺。小離機警,在船舷刻字告訴我枯梅師太對她用毒。當時我已確定,不管原兄為何不能直言一切,在蝙蝠島上一定有所安排。我就只等著全力配合你,對付敵手。可是──」

  「可是交易場中,無花突然拍賣屍體,我猝不及防,險些被亂了全盤計畫。」原隨雲替他接了下去。

  楚留香嘆了口氣,點頭道:「我潛入時剛好遇上無花喊價,如果不是小離出面,當時我說不定就會衝動暴露了行蹤。」

  「若是如此,恐怕我只能與你一起,拚力一搏。當時無花身上的毒尚未見效,長孫姑娘援兵亦未至,我雖熟知蝙蝠島上機關,相較之下勝算還是比石觀音少了幾分。」原隨雲緊緊拉著莫離的手,低聲道,「這些年來,她一直還記恨家父,自然也不希望我好過。可是她千方百計挑撥我和莫離,卻偏偏成全了我的計畫。」

  想起島上發生的一切,莫離心有餘悸,亦是緊緊回握,半晌才啞聲道:「石觀音她……總算是死了。」

  原隨雲點了點頭,沈默片刻後,突然放開莫離的手,緩緩走到胡鐵花面前,什麼也沒說,深深地躬身一揖。

  莫離咬著嘴唇,垂下了目光。

  也許她比誰都明白,原隨雲才智絕頂、心性孤傲,對於真正被他當成朋友的幾個人,其實極為看重。但是,無論她多希望胡鐵花能夠放下芥蒂,卻偏偏不能有所表示。

  因為,胡鐵花也是她的朋友,此刻只要她露出絲毫哀求的表情,他一定就會服軟。但這卻並非真正的諒解,無論日後是否還心存嫌隙,他和原隨雲之間的友情,都不會再一樣了。

  微一遲疑,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轉身問楚留香:「香帥,你可知道任夫人現在何處?」

  「她應該在船艙裡。方才上船時匆忙,我也沒來得及和她打招呼。小離若想找她,我陪你去?」

  「好。」再沒看兩人一眼,她跟在楚留香身後,轉身離開。

  胡鐵花瞪了原隨雲半晌,終於緩緩開口:「當年在大漠時,我就很佩服你,一直把你當成朋友。」

  原隨雲輕嘆一聲,點了點頭:「我知道。」

  「那麼,你可知道被朋友出賣是什麼滋味?」胡鐵花厲聲道,「幾人裡面,你對我瞞得最徹底。在那黑牢裡,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被人賣了等死的滋味,你嘗過沒?」

  原隨雲沈默著。

  胡鐵花咬了咬牙,突然一拳揮出。

  瞬間,只見原隨雲的身形似乎微晃動了下,但那拳頭卻還是結結實實打在了他身上。只聽砰一聲悶響,他整個人已向後飛去,撞上了幾尺外的桅桿,反手一抓,這才踉蹌穩住身形。

  胡鐵花似乎也沒想到自己這一拳居然會打中,怔了怔,突然大聲道:「你明明能躲,為什麼不躲?」

  「我知道這一拳你已經忍了很久。」終於站穩身子,原隨雲放開桅桿,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撣了撣衣袍,靜靜說道。

  胡鐵花轉頭朝莫離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似有些訕訕然地放下了拳頭。停頓片刻,咬了咬牙道:「你成親時一定要請我。」

  原隨雲唇角揚起一絲微笑:「這個自然。」

  「不但要請我,還要陪我喝上七天七夜,把你藏窖裡的酒全部喝光。」

  「無爭山莊的地窖裡,光香雪一種就有八十多壇,只怕你喝不完。」

  胡鐵花一瞪眼,但原隨雲已經接著說了下去:「但是,若胡兄堅持,在下一定陪你喝,實在喝不完的我替你砸。總之你離開時,包管整個山莊裡滴酒不剩。」

  胡鐵花劍眉微揚,終於長笑一聲:「好,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好酒砸了多可惜,你總得為老臭蟲留幾壇。」

  大步上前,他伸手在原隨雲肩上重重拍了一下:「你就是打著燈籠,也再找不到像小離這麼好的老婆。你成親時我不但不會灌醉你,還會幫你擋酒。」

  「一言為定。在下先謝過了。」

  「不謝,不謝。」胡鐵花突然抓了抓頭,湊近原隨雲耳邊,低聲道:「那,看在這份上,剛才的事能不能別告訴你老婆?」

  原隨雲神色一動,似乎想笑,莫離的聲音已在一旁響起:「告訴我什麼?」

  「沒事沒事!」胡鐵花連忙搖手,脫口而出,「我又不是在說你。」

  莫離臉上一紅,自知認得太快,卻還是狠狠瞪了胡鐵花一眼:「那你倒是在說誰?」

  「胡兄,我和莫離婚約在身,這樣的玩笑可開不得。」原隨雲笑了笑,轉身朝尾隨而至的人行了一禮,「任夫人。」

  「原公子,胡大俠。」依然一身黑紗,任夫人淺淺回禮。

  「蝙蝠島之事,多謝夫人冒險施以援手。」

  「原公子言重。妾身今日終於得報殺夫大仇,縱是赴湯蹈火也無怨言。」面紗後,任夫人的目光明亮,似帶笑意,「何況,從上島之後,華姑娘一直將我保護得很好。」

  「對了,」莫離輕聲開口,「剛才我還沒來得及問,夫人是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任夫人笑了笑:「君姑娘還不知道吧?這兩年你在外遊歷,我卻一直躲在金陵的藍家祖宅裡。」

  莫離一怔,隨即恍然省悟:「難道石觀音回到中原之後,還派人追殺夫人?」

  「嗯。當初我離開濟南的時候,石觀音忙著策劃龜茲的事,沒空理會我。但她回到中原後,終究還是想要斬草除根。」任夫人嘆了口氣,「幸好我察覺得早,當時就在關中,立刻找了原公子求助。」

  原隨雲點了點頭:「任夫人沒有武功,石觀音不把她放在眼裡,派出的不過幾個廢物。我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讓他們以為夫人折道北上,把夫人救回無爭山莊。只是,石觀音一直留意我的一舉一動,時間久了,恐會為她所覺。」

  「所以,你將夫人送到我外祖母那裡?」

  藍太夫人孀居已久,不問世事,而自己從小跟隨舅舅身邊四處行醫,和她也並不親近。原隨雲如此安排,確實讓人意想不到。莫離忍不住微微一笑,還想再問些細節,胡鐵花卻突然插話:

  「說了這麼久,張三那小子跑哪兒去了?」

  「此刻他多半還陪著華姑娘。」

  任夫人的回答讓所有人都是一怔。便聽她低聲繼續道:「華姑娘雖未動手殺人,但枯梅師太畢竟死了,她怕高姑娘此刻情緒不穩,所以主動到艙底迴避。剛才我看見她時,張三正陪著她說話。」

  胡鐵花突然一擊掌,滿臉恍然大悟的神情:「難怪剛才上船時,我總覺得那小子看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原來是梳過頭了!」

  見他轉身就要朝艙下走,楚留香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笑駡道:「你小子還是安分些。若是害人家娶不到老婆,我看你怎麼賠他!」

  胡鐵花斜睨他一眼:「你就知道他一定能娶到老婆?」

  楚留香正色道:「就算娶不到老婆,這兩天他至少會多烤幾條魚。」

  莫離忍不住噗嗤一笑,抿了抿嘴唇。

  小說裡,楚留香和華真真聯手揭破蝙蝠島的秘密,互生情愫。但是在這裡,兩人卻無甚交集,華真真詐死之時,反倒是張三在暗中相助。

  如今想來,枯梅師太圓寂,華真真勢必將挑起振興華山派的重任,也許對那個溫柔卻堅韌的女子來說,為人機敏、不為盛名所累的張三是遠比楚留香更好的選擇。

  搗亂不成,胡鐵花轉了轉眼珠,又面向原隨雲:「對了原兄,這船上共有幾間艙房?」

  「若是胡兄還想要戲弄張兄,只怕是要失望了。」原隨雲微微笑道,「諸位都不必與他人共宿一間。」

  楚留香露出些許意外之色:「但是這船──」

  「這船終究是石觀音的。雖然此刻她的手下皆被制伏,我也不想多待。」原隨雲頓了頓,繼續說道,「這一路上,我一直都另有一艘座船跟隨接應,只是為防石觀音的手下發現,怠晚了兩日的行程。如今算來,在蝙蝠島上已有一天一夜,回程也已半日,應該就要遇上。」

  彷彿是在印證他的話,地平線上突然出現一個白點,漸漸清晰。不多時,便看見一艘五桅八帆的大船,破浪駛來。

  這艘船上,一樣寬敞光亮的甲板,一樣精巧雅緻的佈置,可是感覺卻比前往蝙蝠島時要安定許多。踏入昏黃的走道中,壁上燈盞如豆,淡淡的松脂香味在空氣中弭漫,莫離油然生出幾分到家的感覺。

  與她攜手走近那兩排艙房,原隨雲的腳步突然一滯。

  「怎麼了?」

  「莫離……」他的聲音略顯低啞,「扶我一下,好麼?我的頭有些暈。」

  她心裡一驚,立刻扶住他的腰,另一手搭上他的脈搏:「你怎麼了?」

  「沒事,有點累了而已。」

  「隨雲!」手上的力道重了三分,阻止他縮手,她凝神辨認,眉頭漸漸擰起,「你的脈怎麼跳得這麼快?脈象燥盛,虛火上升……你多久沒睡了?」

  原隨雲遲疑片刻,終於低聲道:「從你被救上船的那時起,我只打坐休息了幾次。」

  「你──!」從她得救到現在,已過了十來天。就算他內力如何高深,終究還是凡夫俗胎,又怎能只靠打坐來支撐。莫離又氣又急,但望著他不再掩飾倦色的臉,卻還是狠狠一咬下唇,嚥下了責備的話,沉聲道:「我陪你回房。」

  之前再疲憊也一直運功強撐著,如今回到自己的座船上,終於放下戒備,原隨雲的腳步頓時虛浮起來,指尖也微微顫抖著。莫離憂心之下顧不得是否有人看見,跟著他進了艙房,順手關上門,動手幫他褪下外袍,扶他躺下。

  「莫離,我……」伸手拉住她為他掖被的手腕,原隨雲臉上浮現一絲掙扎,似乎有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覆住他微涼的手,她放柔了聲音:「隨雲,先睡吧。」

  沈默片刻,他合上眼睛啞聲道:「我知道你還有話問我。」

  「嗯,但我可以等。」見他臉上猶有遲疑,莫離輕嘆一聲,俯身在他唇角溫柔地印下一吻。

  退離寸許,她撫著他的臉頰,低聲道:「你太累了,有什麼話,等醒來再說也不遲。」

  他拉著她的手緊了緊:「在這裡陪我,別走開。」

  「嗯。」莫離點了點頭,以指代梳,輕輕理順他鬢角的散髮。直到他的呼吸漸沉,她方才停下動作。改而搭住他的脈搏,靜靜地聽了許久,終於舒展開緊鎖的眉頭,安心地呼出一口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6:40 AM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八章  人間隨處有清歌

  剛極易折……

  記得當初在無爭山莊時,原老莊主曾經如此評價過原隨雲。也許直到此刻,莫離才真正明白了那四個字的含義。

  蝙蝠島上,他雖看似鎮定自若、步步皆在算計之中,但其實當時潛藏著太多未知的變數。這些天來,他到底是頂著多少壓力,不動聲色地一遍遍推演著所有可能發生的翻覆,才生生將自己逼迫到如今這般筋疲力竭的地步?

  船艙中一燈如豆,外面天色早已轉為暗沉,原隨雲卻仍未醒來。只是,他睡得並不安穩,幾次莫離感到手腕一緊,抬頭望去,卻發現那不過是他無意識的動作罷了。

  想要撫平他夢中依然緊鎖的眉頭,卻又怕吵醒了他。躊躇片刻,她終是緩緩垂下手,嘆了口氣,倚靠在床柱上,靜靜地凝視油燈跳動的火苗。

  也不知過了多久,莫離微感睏倦,正想閉目假寐片刻,身邊原隨雲卻突然發出一聲低吟。她側頭望去,立刻對上他略顯失焦的雙眸。

  「隨雲?」

  「莫離……」單手撐起身子,他頓了頓,啞聲問道,「我睡了多久?」

  「兩個多時辰吧……現在已過戌時了。」起身倒了杯水遞到他手中,她拉起他另一隻手,仔細診脈片刻,點了點頭,「脈像已平穩多了。你覺得怎麼樣?」

  「我沒事。」原隨雲低低應道,喝了兩口水,將杯子擱置床頭櫃上。

  轉頭面對她,他沈默片刻,終於嘆了一聲:「莫離,你想問我什麼,就問吧。」

  她凝視著他的臉,千言萬語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許久才輕聲開口:「為什麼一直瞞著我?你……是怕我壞事麼?」

  「當然不是。若有你相助,也許我早就收拾了石觀音,這我一直很明白。」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簾,「我只是──不想你知道。」

  「知道什麼?」莫離脫口而出,卻在下一秒猜到了答案。望著他神情難辨的側臉,她低聲問道,「蝙蝠島並不是在石觀音找上門之後才建立的吧?」

  剛才默默在他身邊守了兩個時辰,沉澱心情,她便已經想到了這一點。石觀音生性多疑,若不是蝙蝠島早有規模,當初怎會相信他合作的誠意?而島上那些能夠改變通道出口的精密機關,又怎能瞞得過她?

  原隨雲別開視線,點了點頭。

  「隨雲……那地方你策劃多久了?」

  這次,他沈默了許久,才低聲道:「在我認識你的時候,蝙蝠島已具雛形。」

  這麼久?莫離的心微微一沉。

  放開她的手,原隨雲起身走到桌前,背對著她緩緩開口:「當年濟南一行之後,我已將蝙蝠島上的人手如數召回,改派往西域。之後發現石觀音的勢力龐大,且似乎對無爭山莊的實力仍有圖謀,便順水推舟,故意讓她查到一些蛛絲馬跡,知道我正在建造那樣一個地方。」

  「所以,當初她始終未對你我趕盡殺絕?」

  石觀音動輒逼人毀容斷腕,連一手養大的曲無容也不放過,自己被擒時卻不過受了些皮肉輕傷,虛驚一場。想必那時她已有意招攬原隨雲,所以手下留情了幾分。思及此處,莫離不由地呼出一口氣,暗道僥倖。

  他似乎是誤會了她的這一聲嘆息,突然轉身重新面對她,語聲略顯得急促起來:「莫離,在大漠時我說過,不會做讓你為難之事。」

  「隨雲──」

  「這兩年我確實致力於對付石觀音,但答應過你的話我不曾忘記……也從不曾忘記,在那片黑暗之外還有你在等我。所以,請你──」

  他抿了抿嘴唇,突然別轉臉,沒有再說下去。也許驕傲如他,終是說不出太過低聲下氣的話,即使是面對她。但是……沒有關係。

  「我知道了,」靜靜地望了他片刻,莫離走到他面前,伸手抱住他的腰,柔聲道,「以後若還有事,別再瞞著我。」

  原隨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啞聲開口:「你不問我當初打算要做什麼?不問我──」

  莫離的目光愈見清澈,搖了搖頭,抬手掩住他的唇,截下了他的話頭。

  踮起腳直到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寸許,好讓他能夠清楚地看見自己的表情,她柔柔微笑,略帶哽咽地道:「那些沒發生的事,你要我問什麼?」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面對許多選擇。有時一念之差,越行越遠,結局就迥然不同。他最初是為治眼睛、為尋找幕後黑手、還是為了洩憤?其實,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相識以來,他一直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和她相同的道路──這就已經足夠。自古無能全其行者,再多計較便是苛求了。

  「莫離……」原隨雲眼中似也蒙上一層霧氣,突然將她拉入懷中,低下頭深深地吻住她的唇。

  抱著她一步步退至床邊,他修長的手指插入她濃密的雲鬢,扯散了髮髻,又順著她的頸背一路遊移至腰側,開始解開束帶。莫離嚶嚀一聲,纖手也滑入他的衣下,貼上他堅實的胸膛。

  也許,之前蝙蝠島上的那一段纏綿,對兩人來說都是太過激烈又揪心的回憶。如今心中再無隔閡,便急著想要安撫彼此,彌補當時的缺憾。

  唇舌糾纏間,雙雙躺倒在床榻上。莫離的衣裳被從肩頭推落,原隨雲溫熱的氣息拂過她胸前,帶來一陣顫慄。臉上發燙,她抬手想熄滅燈盞,手腕卻立刻被他握住。

  「不要熄燈。」吮吻輕噬她耳側敏感的肌膚,原隨雲的聲音有些模糊,「我已經──恨透了那該死的黑暗!」

  「隨雲……」莫離心頭猛地一震,只是還來不及說什麼,嘴唇已經被他封住。

  低吟一聲,她緊緊攀附著他頎長的身子,熱烈地回應了他的索取。身心皆為他敞開,只願能把自己的一切,全都給他。

  「莫離,莫離……」

  私語低喃中,昏暗的燈火彷彿也融進了一絲旎旎之色,醇酒般醉人。星眸半掩,莫離親吻著眼前他的每一寸肌膚,任隔在兩人之間的衣物一件件滑落。原隨雲溫柔的大手撫遍了她全身,直到她再也承受不住,才終於緩緩地,將重量完全疊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雲雨消歇,心仍繾綣。莫離靜靜地靠在他懷中,近乎無意識地把玩著他修長的手指,突然聽見耳畔他的低語:「莫離,可記得之前你問我的話?」

  「嗯?」

  「我最快樂的時候,一直,都是在你身邊。」

  「隨雲……我也是。」眼眶微紅,莫離拉起他的手,親吻著他的指節,「以後,都不要離開我身邊。」

  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低聲道:「好。」

  楚留香和胡鐵花是深夜偷偷摸上原隨雲座船的。

  本來,華真真、任夫人等人都跟著到了大船上,高亞男卻選擇留下。倒也不是她如何記恨華真真或原隨雲,相比之下,她其實更恨石觀音。所以,她面對著那座燃燒的島嶼,立誓要親自將石觀音的餘孽押回中原,不讓他們有任何逃脫的機會。

  胡鐵花和楚留香畢竟與她是老朋友,便也留下陪她。

  只是才過半日,胡鐵花就開始後悔了。

  因為金靈芝也留在這艘船上。

  這兩個女子一個在蝙蝠島上飽受驚嚇,一個才剛失去師父,自然都無心爭風吃醋。只是兩人各站甲板一端,無論胡鐵花和哪個說話,另一個都緊緊盯著,讓他有如芒刺在背。偏偏兩個他都不能不加理睬,直弄得手足無措,在心裡叫苦不迭。

  若是平時,楚留香說不定會打趣一番他的這「齊人之福」。可惜此刻,他自己也頗有如坐針氈的感覺。

  船上大半日,長孫紅的目光頻頻落在他身上,臉上神情似笑非笑,讓他忍不住頭皮發麻,突然對市集中待人挑選的牲口滋生出無限同情。所以,胡鐵花一說要趁夜溜到原隨雲船上,他立刻摸了摸鼻子,滿口答應。

  畢竟,那裡一定有好酒軟榻,有風雅的主人,還有烤魚堪稱一絕的張三。而無論是君莫離、華真真還是任夫人,都絕不會露出那種讓他們忍不住想要尿遁的目光。

  楚留香水性奇佳,胡鐵花也不差。此刻幾條船在海上並行,中間相隔的距離並不遠,兩人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游到了原隨雲的大船旁。一身濕漉漉地攀上甲板,倒把值夜的人嚇得不輕。

  可是,無爭山莊的下人畢竟受過嚴格的訓練,認出兩人身份,立刻彬彬有禮地將他們請到甲板下面,給了乾爽的衣袍換上。

  衣服穿在胡鐵花身上略嫌緊了些,但質料上好、厚實卻輕軟,明顯價值不菲。低頭看見光滑如鏡的地板上,自己鞋子印出的一大片濕漬,他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抬眼問道:「原兄人呢?」

  「少主早些時覺得睏乏,已經歇息。」那人畢恭畢敬地回答,卻沒有要去打擾原隨雲的意思,反而接著說道,「小人先行告退了,兩位若還有什麼事,只管和值夜吩咐一聲,自然會有人去辦。」

  他既然這麼說,兩人自然不好再多問什麼。胡鐵花撓了撓頭,半晌總算又憋出一句:「那這身衣服……我洗了之後再還?」

  「不用了。」那人又行了一禮,面上依然一派平和,「被別人穿過的衣服,少主不會再要的。」

  說罷,便靜靜地退了出去。

  「有錢人多少都會有些潔癖的,難道你還打算為了這個再找他打一架麼?」

  聽見楚留香的聲音,胡鐵花終於收回視線,怏怏道:「算了。我這是一日不喝酒,面目可憎。老臭蟲,陪我看看原兄船上的藏貨去。」

  廚房和儲藏室,自然都在底層。一走下木梯,胡鐵花立刻聞到一陣若有若無,卻讓人食指大動的香氣,不由喜道:「原來灶上還有熱菜?」

  走近依舊燈火通明的廚房,楚留香的腳步突然一頓。胡鐵花正想開口詢問,卻也立刻看到了裡面的人影。

  原隨雲坐在牆角方桌前,神情恬然,手中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徐緩啜飲。在他身後,莫離一襲寬大的絲袍拽地,正含笑為他梳髮。

  胡鐵花臉上一紅,直覺窺見了別人的什麼閨房趣事。正想要悄悄退走,原隨雲卻已經放下碗,輕輕按住了莫離的手,側頭喚道:「香帥,胡兄。」

  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人的足音還能瞞過他的耳朵。

  「原兄。」楚留香似乎也頗見無措,走進廚房裡,揉了揉鼻子,苦笑著喚了一聲。

  「兩位可是餓了?這裡還有酒菜,不妨一起用些。」原隨雲的笑容溫雅,隻字不問明明應該在另一艘船上的兩人,為何會三更半夜出現在這裡。甚至,他連自己此刻還披散著頭髮,似乎也渾不在意。

  也許,此刻終於塵埃落定,心情安適,本就沒有什麼是能夠讓他放在心上的。

  他越是若無其事,楚留香和胡鐵花卻越是尷尬。看著他們兩人彷彿做錯事孩子一般的表情,莫離終於忍不住噗嗤一笑,開口道:「都坐下吧,我再去拿兩付碗筷來。」

  為兩人添上杯箸,又捧來一罈陳年花彫,莫離正要落座,卻聽見楚留香清了清喉嚨:「原兄,其實我確實還有一件事想問你,只是之前礙在華姑娘和高亞男面上,一直沒問。」

  「香帥是想問我枯梅師太的來歷?」原隨雲笑了笑,正要起身,莫離已會意地按住他肩頭:「隨雲,我去吧。」

  走到長廊盡頭,對守夜人吩咐了幾句,她回到廚房中掩上門,這才挨著原隨雲身邊坐下。

  他不動聲色地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緩緩開口:「當初得知枯梅大師和石觀音有勾結,我也吃了一驚。這兩人照說應該是毫無交集的,我思來想去,只有石觀音回到中土,找當時的華山派報仇之時,才是兩人最有可能遇見的時候。」

  楚留香點了點頭:「不錯。當時華山東面天都峰上,是與黃山派有世仇的那幾位,南面落雁峰才是枯梅大師掌門的地方。石觀音殺光天都峰上那一眾好手,一定鬧出了不小的動靜,枯梅極有可能知曉。」

  「石觀音回來尋仇時,枯梅一支尚被稱為華嶽南陽劍派。華山上兩劍派一向相處融洽,石觀音殺光天都峰的人,枯梅不但不過問,反而後來與她結盟,著實讓人費解。」

  莫離不由地點了點頭:「嗯。尤其,枯梅師太絕非是和黃山派有什麼淵源。」

  「不錯。若她和黃山李家有淵源,李琦被滅門時她已是掌門,以她的脾氣斷不會不聞不問。」

  楚留香的目光閃動:「莫非,你是在扶桑查到了什麼?」

  「香帥果然一語命中。」原隨雲笑了笑,「我派了幾個人到扶桑,去石觀音曾經落足的地方暗中調查,最後終於知道了一件事:石觀音曾經到江戶的淺草觀音寺附近,一住三月。在她離開後不久,那裡的住持突然無疾而終。」

  胡鐵花皺眉開口:「難道是她殺的?」

  「這倒不儘然。」原隨雲喝了一口湯,繼續說道,「淺草觀音寺背後有個很有趣的傳說。據說,數百年前有人從河裡打撈起一座純金的觀音像,這才建立了寺廟。之後寺裡另塑了一座銅像供人參拜,卻把那真身藏起,藏匿的地點只有歷代住持才會知道。」

  楚留香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原兄曾經說過,你懷疑石觀音是在淺草觀音寺找到了當年永泰公主東渡時帶走的秘笈,這才練成絕世武功。但這──」

  「只憑這些,自然無法推斷任何事。但是我的下屬在寺裡見到了那位住持的畫像。據他所稱,和枯梅師太的面容很有幾分相似。」

  楚留香聳然動容,胡鐵花更是幾乎跳了起來,失聲道:「你是說,枯梅師太是那住持的、的──」

  「私生女?」原隨雲微微頷首,沉聲道,「很有可能,不是麼?」

  「枯梅大師十三歲拜在飲雨大師門下,二十九歲接掌華山門戶,至今三十餘年。」楚留香平時看來漫不經心,此刻提起江湖往事,眼神銳利,竟也如數家珍,「這樣算來,四十多年前,那位和尚如果還沒當上住持,一定也已經聲望頗高。那麼,有一個面容和自己相像的女兒……」

  「自然是紮在屁股上的刺一般了。」胡鐵花啐了一口,「娘的,果然道貌岸然的多半不是什麼好東西!那勞什子的黃金觀音像既然藏得那麼隱密,老傢伙大概把什麼見不得人又捨不得丟的東西,也都藏在一處。結果被石觀音順手牽羊,活活嚇死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枯梅大師若真是住持的私生女,又和父親輪廓相似,想必幼時受過不少委屈,才養成那般激烈的個性。這倒是可以解釋,為何她平生最恨人對她不敬。」

  原隨雲也不禁輕嘆一聲,緩緩道:「枯梅十三歲時為拜飲雨為師,在雪地里長跪不起,幾乎回天乏術。普通人家的孩子,哪會有那樣一股豁出性命的狠勁?至後來為殺太陰四劍受了三十九處兵刃之傷,為退青面羅剎將手伸入油鍋生生炸成焦骨……樣樣皆非常人所能為之。想來,不管她是怎樣離開扶桑,在中原打聽到七大劍派的掌門中,唯飲雨大師是女子,就立誓要在那裡出人頭地。」

  莫離沉吟片刻,突然抬頭道:「我卻還有一事想不明白。」

  「什麼事?」

  「就算石觀音在淺草觀音寺得知了什麼苟且私秘,去華山報仇時,無意中看見枯梅師太面容酷似那住持,從而推測出一切……枯梅師太又為何要受她威脅?」她微蹙眉,望向原隨雲,「就算出身不怎麼光彩,當時她已是華山掌門,難道還有人敢拿這個恥笑她不成?」

  原隨雲搖了搖頭:「莫離忘了麼?我教給你的南懷劍法和清風十三式劍意相似,因為華山派的祖師,南陽徐淑真曾是閩南林家的媳婦。」

  莫離心中一動,但還來不及開口,楚留香已經接著原隨雲的話頭說了下去:「閩南一代常年受倭寇騷擾,徐淑真雖然離開林家自創門派,但畢生對倭寇乃至所有扶桑人氏都深痛惡絕,不曾改變過。她立下遺囑,若是有朝一日倭寇佔領了中原的寸草寸土,她門下弟子必須傾巢出動以剿之。這是華山派必須代代相傳的指令。」

  「所以,枯梅大師才怕一旦石觀音將她的身世公佈於眾,門下弟子會倒戈。」莫離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其實,高姑娘對她如此愛戴,就是昧著良心也不肯拂逆她的命令,自然也不會介意她的出身來歷。更何況,她確實為華山派立過不少功勞。」

  原隨雲捏了捏她的手,低聲道:「只要是人,思路多少都會被自身經歷左右,誰也不能免俗。」

  人往往是受過挫折才學會謙遜,受到欺騙才會學會謹慎;而曾經因為身世而遭遇鄙視唾棄,只怕就容易相信以後還會遭到如此待遇。也許因為如此,枯梅師太才不計一切代價要守住自己的秘密,守住華山掌門的地位……卻終於越陷越深,甚至為此付出了生命。

  一時之間,幾個人都有些感慨,最終還是胡鐵花率先端起酒杯,一仰而盡,隨後又倒了滿滿一杯,舉起說道:「別再說這些煩心的事了。原兄,小離,老臭蟲,都陪我喝一杯!」

  逝者已矣。已經過去的事,感慨之後也不必再沉溺其中。畢竟,知己朋友依然齊聚,能夠圍桌共飲一杯,這就已是最大的幸運。

  酒過三巡,又坐了一會,四個人便談笑著走回上層。可是最先經過的,偏偏是原隨雲的艙房。

  在他門口站定,莫離咬了咬嘴唇,臉上突然燙了起來。

  上船時心急原隨雲,她是直接跟著進了他的艙房,根本沒讓人另外為她安置一間,也不知道任夫人她們都住在哪裡。此刻總不能跟著楚留香他們繼續走下去,隨便找個門推進去吧?萬一倒楣跑到張三或者那牛鼻子雲虛老道房裡,她豈不是得下半輩子都躲到地洞裡去?

  可是,若要她就當著楚留香和胡鐵花的面,堂而皇之跟著原隨雲回房……

  再看那兩人,臉色也都尷尬,似乎不知道是不是該當作她不存在,丟下她繼續走。只是,胡鐵花的眼中已漸漸出現一絲促狹的神色。

  算了。反正此刻她單衣外面罩著的還是他的外袍,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就不信他們真敢拿她的名聲開什麼過份的玩笑──

  就算不怕她,至少也該忌憚原隨雲的報復吧?

  見胡鐵花似張口欲言,莫離頭腦一熱,脫口而出:「兩位,我還有事和隨雲商議,你們自便吧……失陪了!」

  說完咬了咬牙,轉身就拉著原隨雲回到房中,砰一聲關上了門。

  望著幾乎砸在他鼻尖上的門板,胡鐵花怔了怔,才轉身面對楚留香,苦笑一聲:「為什麼我就碰不到這麼好的女人?」

  「若是高亞男或金靈芝這樣對你,你真確定你不會跳海遊回去?」楚留香悠然問了一句,拖著他朝長廊另一頭快步走去。

  之前畢竟受過重傷,又多日心情躁亂,如今鬱結盡消,窩在原隨雲懷中,莫離的這一覺睡得極沉。

  清晨時曾朦朧醒了片刻,卻被耳邊他一句「再陪我一會」給拐回夢鄉。等到再次睜眼時,已是日上三竿,早過了用膳的時候了。

  一夜安眠,原隨雲臉上倦色盡消,眉宇間又是平素那一派優雅從容的模樣,莫離卻開始渾身不自在起來。

  昨夜還昂首挺胸豪情萬丈地拉著他回房,但如今看著陽光遍地,想起兩人一起錯過用膳,定已被所有人察覺,便覺得有些抬不起頭。所以匆匆吃了幾口東西,趁四下無人,她拉著原隨雲到了船尾,暗自決心先在此躲個把時辰再說。

  倚靠在他懷中,看著碧藍海面上的波光粼粼,她莫名地想起了前世所看小說中,那個「蝙蝠公子」的慘烈結局。

  是不是,原東園雖為慈父,卻終究還是走錯了一步?畢竟,當初若非為了她,原隨雲不會到濟南,不會知道他的眼毒和石觀音有關係。原東園害怕獨子因急於復仇而行事偏頗,對於那段往事,大概依然三緘其口。

  是不是……在那個世界裡,其實石觀音和無花也都沒有死?畢竟,丁楓二字倒過來就是「楓丁」──楓的人。無花的父親天楓十四郎出生伊賀忍族,據說,天楓一氏的家紋就是楓葉。

  也許,小說中的那個人被石觀音所騙,要用蝙蝠島來換取他渴望已久的光明,卻始終不知道與他交易的,正是害他失去一切的罪魁禍首……

  「在想什麼?」

  耳邊原隨雲低沉的問話打斷了她的思緒。莫離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轉身面對他,抬手輕撫他俊逸的面容,溫柔而笑:「沒什麼……只是很慶倖,終於要回家了。」

  也許,她還應該慶倖,當年看小說的時候,也許因為蝙蝠島的故事太過震撼,以至於對之後的幾個故事始終印象模糊。如今再世為人,一晃將近二十年,更是除了幾個依稀的人名,什麼都不再記得。

  其實,這樣最好。之後的人生,終於將是完全只屬於她的了,再不會被那些本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記憶影響。

  凝視著原隨雲的臉,半晌,她低低問道:「隨雲,你在西域可還有人手?我是說,在靠近身毒國的那些地方。」

  原隨雲點了點頭:「莫離是想找聖手前輩?」

  「嗯。之前遊歷時的筆記,太夫人已經考核過,在臨安時葉老前輩也說,他沒什麼別的要傳授給我了。若是我提出和你回無爭山莊,我想太夫人她會同意的。」莫離咬了咬嘴唇,垂眼輕聲道,「不管能不能找到舅舅回來……隨雲,我們早些成親可好?」

  經歷了蝙蝠島上這一串事件,她已不想再和他分隔兩地。

  原隨雲的唇角揚起,只是他尚未來得及回答,莫離眼角已捕捉到一個人影,胡鐵花的聲音隨即響起:「原來小離這麼急著嫁人啊?」

  莫離在心底呻吟了一聲,無奈地側頭望去,卻見胡鐵花一臉笑得很欠揍的樣子大步走來,後面還跟著楚留香。

  儘管臉上飛紅,她還是忍不住啐了一口,硬起頭皮,沒好氣地道:「這又關你什麼事?」

  「沒事沒事。」胡鐵花也學楚留香那樣揉著鼻子,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我替你們高興而已。」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莫離眼珠一轉,輕輕掙出原隨雲的懷抱,走到船舷旁,望向高亞男等人所在的那艘船,「這裡好像就數你最大,需要我為你宣佈一下麼?」

  「誒,別、別!」見她作勢要喊,胡鐵花慌得連連擺手,「姑奶奶,你可千萬別喊!」

  見他猴急的樣子,莫離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難得地起了頑心,故意板起臉:「看你這樣子,莫非昨晚對人家姑娘做了什麼虧心事,才連夜溜到這船上來?」

  「我又不是老臭蟲,你以為我是什麼樣的變態?!」

  楚留香被他氣得一噎,還來不及反唇相譏,莫離已經回嘴道:「變態二字難聞,獨於山巒喜幻……你既然不是山,我管你是哪種變態!」

  「哈哈……」一旁原隨雲突然朗笑起來。

  一時間,三人都是一怔。就連莫離也很少看見他開懷而笑的樣子,楚留香和胡鐵花自然更沒看過。

  他們從來不知道,原來這個素來溫言細語的人,居然也有如此恣意的時候。原來,陽光下他暢笑的模樣居然是如此耀眼,讓人也忍不住心生愉悅。

  「胡兄,你還是別逗莫離了,只怕你是說不過她的。何況,我和莫離相識已有六年,訂親也近三載。就算她不提,在下也快等不及了。」笑聲已止,笑意卻還留在他的眉梢唇角,原隨雲朝莫離伸出手,柔聲道,「這次回到陸上,我們就先去金陵見藍太夫人,可好?」

  「嗯。」莫離臉上綻露溫柔的笑容,幾步回到他身邊,將手放進他溫暖的掌中,立刻被他牢牢握住。

  牽起的手,是相攜餘生的承諾。

  海上碧空如洗,陽光明媚。家園在望,幸福可期。

  (正文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06:57 AM

卷三 圖窮匕見   卷末番外:餘韻

  盜帥愛銷魂,月夜暗留香。

  這句話在江湖上傳了已有十餘年,如今也算是無人不曉了。風流多情,似乎已經成為許多武林中人對楚留香的第一印象。

  只有楚留香自己最清楚,從某些方面來說,他比誰都更無情。

  沒有什麼人是真正喜歡孤獨的,楚留香也不例外。只是終究還沒有一個女人能夠讓他完全放下戒備,任其闖入心底的世界肆意遊蕩。一旦她們接近了些,他潛意識中的反應始終都是離開,還不曾為誰改變過。

  身份、距離、使命、責任……其實都不過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只因為放手永遠都比追逐要容易得多。而那些或溫婉或奔放或倔強的女子,也都心甘情願地放他走了,不曾挽留。

  或許她們也很清楚,想留住這個風一般的男人實在太難──難到她們亦不願去嘗試。

  所以盜帥依舊遊戲人間,行蹤飄渺。偶爾抬頭,會不經意想起黑珍珠如湖水一般美麗的眼眸;琵琶公主銀鈴般的笑聲;石繡雲布裙下那雙晶瑩的玉足……只是淡淡惆悵之餘,她們的輪廓卻已經隨著流水年華而逐漸模糊。

  不過,楚留香終究也有他所無法捨棄的女人:那三個住在他船上,與他似兄妹似知己,又多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曖昧的女子。所以,當她們三個一起離家出走的時候,他也只熬得半個月,就忍不住尾隨──

  去了山西,太原城外的無爭山莊。

  「你的孩子若再不出生,我看我乾脆把船屋拆了,到你山腳下蓋房子吧。」楚留香抬頭望著稍遠處的幾個淡衫人影,苦笑一聲,「這半年來,我已經是第三次往這裡跑了。」

  「香帥隨時過來,在下都歡迎至極。不然,我也可以派兩個廚子跟你回去,只是他們的手藝怕都不及宋姑娘一半。」

  微風拂過,炭火小爐上窖藏的雪水漸沸。原隨雲唇角笑意淡淡,專注地低頭沏茶。溫盞、捻葉、倒水,他的每一道動作都優雅嫻熟,看來賞心悅目。實在很難想像,此刻他眼前所看見的,不過是些模糊的影子罷了。

  若論表面氣質,原隨雲和楚留香其實頗為相像。兩人臉上都習慣帶著微笑,說話永遠和顏悅色,似乎天大的事情也撼動不了他們分毫。只不過,同樣是將自己藏得極深的人,原隨雲卻是少年娶妻,而且即將成為人父。

  算起來,這位無爭山莊的少莊主,今年也才只有二十五歲。

  楚留香二十五歲的時候,還在和無花七天七夜地拼酒,和南宮靈跳海裡捉海龜烤了吃,吃到差點上吐下瀉。

  而胡鐵花二十五歲的時候,正因為高亞男的「逼婚」滿世界逃竄。

  想到這裡,楚留香就忍不住揉了揉鼻子:「蓉蓉說妊婦情緒不穩,容易哭、容易亂發脾氣,所以堅持要帶紅袖和甜兒一起過來陪著……可是我怎麼覺得,她們幾人裡面,最鎮定自若的其實還是小離自己?」

  「所謂太妊為能胎教,莫離頗是看重這些。」不徐不急地在茶盞點水,原隨雲略挑了挑眉,「何況,你能夠想像她暴躁耍鬧、遷怒於人的樣子麼?」

  楚留香搖了搖頭,突然想起什麼,歎道:「我只怕她哪天心情不好,又要給我煎藥。」

  原隨雲一怔,隨即朗笑起來:「那碗解酒湯當真如此難喝?居然讓你和胡兄都念叨至今。」

  當年胡鐵花承諾會在原隨雲婚宴上替他擋酒,之後也確實做到了。只是待大宴過了三日,賓客陸續散盡,他和楚留香卻將人拉到後山竹林裡,從窖中搬了二十多壇汾酒,談天說地痛飲了一夜。

  那時楚留香才知道,原來這個一直讓人感覺有些捉摸不透的男子,喜悅時也會開懷暢飲,也會操琴酣歌、放浪形骸。

  而第二天早上,當君莫離似笑非笑地將兩大碗熱騰騰黑糊糊,甚至還有點油亮發綠的東西端到他和胡鐵花面前,他才發現,再如何溫婉細緻的女子也是會整人的──

  而且下手半點不留情面。

  那實在是他這輩子喝過最難喝的一碗「解酒湯」。雖然頗見成效,但入口又鹹又苦又黏稠,似乎還帶著一絲怪異無比的酸味。以至於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只要一看到汾酒,他的胃裡就開始泛酸水。

  舌尖似乎還能隱約嘗到那恐怖的藥味,楚留香連忙接過原隨雲遞上的茶盞,啜了一口清香四溢的武夷大紅袍,讓那甘馥的味道充斥感官,半晌方才嚥下,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

  輕輕擱下杯盞,他正要開口,耳中卻突然聽見幾下斷斷續續、頗不協調的……琴音?

  「自從知道有孕在身,怕耗神損及胎兒,莫離便不再鑽研醫術,也不再與我下棋。」彷彿是清楚看見他意外的表情,原隨雲笑了笑,「之前她時常作畫怡情,但最近行動漸感不便,所以轉而撫琴自娛。」

  那邊的亭子裡,莫離正一邊彈琴,一邊與蘇蓉蓉、李紅袖還有宋甜兒低聲說笑。寬大的淡色衣袍藏不住她明顯隆起的小腹,而她眉眼間似乎有一絲難掩的飛揚之色,整個人看來容光煥發。

  楚留香忍不住開始懷疑,蘇蓉蓉根本就是在船上住得膩了,拿人當借口出來遊玩的。

  清了清喉嚨,他開口問道:「小離手中那張琴似乎並非凡品?」

  原隨雲微微頷首:「那是幾年前我在臨安購得,出自唐人張鉞之手的韻罄。」

  楚留香當年和無花私交甚好,無花的琴藝聞名天下,他自然也略懂一二,當下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冠古、韻罄並列張鉞的傳世之作,我也是聞名已久……」

  那個聰敏又好學的女子醫術、廚藝、武功樣樣不差,唯獨彈琴卻怎麼聽都像是在──

  彈棉花。

  「其實,這一個多月來莫離日日撫琴,比起以前已經略有長進了。」原隨雲神色自若地喝了一口茶,微笑道,「若香帥實在覺得可惜,稍晚些在下為你彈奏一曲吧。張琴堅清,音色激越而潤,確實堪稱琴中仙品。」

  「你的琴聲自然是不容錯過的。」楚留香說著,突然似是想起什麼,目光一閃,又側頭看了亭裡那幾個女子片刻,終於笑道,「小離看來很自得其樂的樣子,我也就放心了。」

  原隨雲眉心微微蹙起:「放心?」

  「九州霸主紀平川的掌上明珠最近又在江湖闖蕩了,不知原兄可曾聽說?」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接著道,「這位紀大姑娘慧心巧思,命人制琴加以雙層面板,音色更見沉古,繞樑不絕,所以被冠上『玉女琴聖』的美名。」

  「哦?」原隨雲淡淡一笑,似有譏誚之意,「盛唐雷氏早已有此制琴之法,只是一度失傳而已。紀平川身為鄭州大豪,門客無數,有人復用古法成功了也不奇怪。紀大姑娘要說是她創造,想來知道前朝記載之人,看在紀平川面子上便也張冠李戴了。」

  楚留香歎了口氣:「當年她心儀於你,公然言明是為你學琴,鬧得江湖皆知。方纔你說小離每日撫琴,我還有些擔心,她是聽了最近的傳言才會如此。」

  原隨雲略微挑眉:「自古無全才之人,莫離縱是知道了,又豈會為這種事煩惱?何況,她很明白我並不在意她不善音律。」

  楚留香張口想說什麼,卻又突然頓住了。因為,此刻原隨雲臉上笑容依然溫雅,卻似乎多添了一絲說不清的意味深長。

  楚留香自然清楚,當一個男人露出這樣的笑容時,就代表有些事是外人不該過問的了。

  那邊琴聲已經漸弱,他趕緊輕咳一聲,正想藉機轉移話題,原隨雲卻突然開口問道:「對了,那位紀大姑娘可還有說些什麼?」

  楚留香一怔,隨即明白他的意思,搖了搖頭:「她此舉雖有示威之意,但無論如何也是不敢公然輕視小離的。」

  「如此最好。否則的話──」原隨雲低頭喝了一口茶,悠然說道,「若是九州霸主不再那麼忙碌,也許就會多些時間,好好管教他那寶貝女兒?」

  看著他一派淡漠的神情,楚留香不由苦笑一聲:「倘若紀大姑娘早些見到你現在這模樣,大概就不會費勁心機逞能了。聽說她年前還搜羅能工巧匠,誓要造出傳說中的木牛流馬,紀平川已被弄得頭痛不已。」

  原隨雲笑了笑,突然從渣方裡拈起一片葉瓣:「香帥也是懂茶之人,應該知道怎麼鑒別此中優劣?」

  不等楚留香回答,他已接著說了下去:「上好的巖茶入口甘潤,生津持久,回味無窮,且葉片柔韌,捻之如緞。劣茶初聞時香氣濃郁衝鼻,但片刻即散,茶湯苦澀,渣葉捻搓即碎爛如泥。」

  楚留香不禁一笑,抬頭望向那幾個正朝這邊走來的女子:「原兄的言下之意……」

  「若是以茶喻人,莫離毫無疑問屬於前者。但縱是不曾與她相識,難道我就會因此而喜歡那些浮香無實、不留餘韻的劣品了麼?」原隨雲淡淡說道,順手將剩葉丟回渣方裡,長身而起。

  楚留香跟著起身,看見他迎上君莫離,伸手扶住了因為有孕在身,步履已微顯蹣跚的她。而她亦是淺淺一笑便靠在他身上,放心將重量交給他承接。兩人的動作默契自然,彷彿已毋需言語。

  楚留香忍不住露出微笑,低聲自語道:「餘韻麼……」

  其實兩人剛成親時,他是有些擔心的。畢竟,他們都還是那麼年輕,在患難中建立的感情,並不一定可以在柴米油鹽的平淡中維持下去。他的朋友極多,而貌合神離,甚至反目成仇的夫妻也已經看得太多。原隨雲和君莫離,卻偏偏都是他極為欣賞的人。

  可是如今轉眼已過數載,每次來到無爭山莊,迎接他的依然是兩人相攜的身影……也許,他們以後也確實就會這樣,不離不棄,相伴過完一生。

  這,豈非也是件值得期許的事?

  抬頭對上蘇蓉蓉她們明亮的目光,楚留香的笑容也變得更加溫暖愉悅,大步走了過去。

  也許,正是因為生命中有這些人,有這些美好的希望,所以縱然時遇險惡,這世界對他來說還是如此可愛。

  從來,就不曾改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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