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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上山打老虎額 -【士子風流】《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9 02:12 PM     標題: 上山打老虎額 -【士子風流】《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4-4-12 02:21 PM 編輯

【小說書名】:士子風流

【小說作者】:上山打老虎額

【作者簡介】:男,江西 - 南昌

【其他作品】:《嬌妻如雲》、《明朝好丈夫》

【內容簡介】:
    閱盡聖人書,暮登天子堂,這是屬於士子的黃金時代。
    手持天子劍,身伴美嬌娘,這是屬於徐謙的風流時代。
    鶯歌燕舞,一擲千金,秦淮兩岸,道不盡的風流。
    金榜題名,意氣風發,指點江山,說不盡的興亡。
    這一切,原本都不屬於徐謙。
    我來了,就註定要名動天下!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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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9 02:16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9 02:24 PM 編輯

第一章:東窗事發

    「你過來。」

    「我不過去。」

    「你來不來?」

    「傻子才過去!」

    說話的徐謙年紀也就是十二三歲,屁大的孩子,就算是上街殺人,那也是在未成年人保護法的範疇之內。不過在這裡,十二三歲不算小了,這是明朝,也該到了娶媳婦的年紀。

    可惜徐謙還沒有媳婦,也不是沒有人說媒,結果對方不是馬大腳、就是王金蓮,別說徐謙瞧不上,便是眼前一臉怒容對著他的老爹徐昌也瞧不上眼。

    用徐昌的話來說,老徐家的媳婦,不說長得如何,不說性子如何乖巧溫良,至少也非要薄有家資,反正一筆豐厚的嫁妝卻是非要不可。

    徐昌就是這麼個掉進錢眼裡的人。

    此時,這父子二人就圍著屋堂裡的一張桌子雙目對視,如患了鬥雞眼一樣,都不服氣地看著對方,徐老爹的表情更加豐富,眼睛瞪若銅鈴,嘴巴氣得歪了。

    徐謙絕對相信,如果他的手裡拿著一支筆,再在桌上擺上一張白紙,保准這老爹就能洋洋灑灑地寫出「滿江紅」這種悲憤的詩詞來。

    不過徐老爹顯然不是玩刀筆的,而是個活脫脫的粗人,他手裡拿著的是一把戒尺,戒尺是衙門裡公幹的那種,長約兩尺,份量很重,通體黝黑。

    若是這麼一把戒尺砸在徐謙的頭上,非要腦袋開花不可,此時老爹正是盛怒中,用徐謙方才的話來說,他若是當真過去那才是傻子了。

    「你……」徐昌大口喘著粗氣,忍不住放聲大罵:「你這畜生!」

    徐謙當仁不讓:「一個小畜生,還有個老的!」

    「……」這一下,徐昌沒詞了,他又氣又怒,狠狠地用手裡的戒尺拍了拍桌案,發出啪啪的響動,隨即重重地坐在凳子上。

    徐謙心裡暗喜,看來這頓打是免了,他和徐昌相處已經有一年,對徐昌的脾氣熟得不能再熟,老爺子容易動怒,動起怒來驚天地泣鬼神,徐謙在棍棒之下早就練就了一身銅皮鐵骨和刁鑽。

    「你……」徐昌去端了桌上的茶壺倒水吃,一面惡狠狠地道:「我只問你,你現在老實回答,你平時在街上賣的那些藥方,可曾有鎮守太監府上的人來購買?」

    徐謙翻了翻白眼,方才和老爺子周旋,他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是他一分一毫都不敢鬆懈,他怕呀,老爺子是屬狗的,上一秒或許在對你搖尾巴,下一刻說不定就要齜牙了。他警惕地看著徐昌,道:「藥方……那些藥方……那些藥方,我只顧賣,哪裡還管買主是誰?難道別人來買藥方,我還要問下人家尊姓大名,問人家年庚幾何,順道還問人家家裡有沒有待字閨中的女兒嗎?」

    徐昌大怒,幾乎又要暴起,徐謙的腿弓起來,隨時和他周旋。這一對父子又成了鬥雞,徐昌手指徐謙大罵道:「好,好,到了現在你還死鴨子嘴硬,你可知道,你的一副藥方讓鎮守太監府上的人買了去吃,現在吃死了人,王公公大怒,已經給縣衙打了招呼,縣尊發了海捕文書要緝拿你這兇手。我早說什麼來著?讓你安安生生,從前的時候你還只是在家讀書,讀書也沒什麼,雖然咱們徐家不能考取功名,可是至少安生。可是近來你不知轉了什麼性子,卻是越來越不安份,現在好了,惹下這場官司,看你怎麼收場!」

    「不是吧。」徐謙愣了一下,看到徐昌又有暴起的跡象,面對這樣的暴力狂,徐謙自然不敢再分神,道:「我這藥方雖說不保准能藥到病除,可是至少吃死人肯定是不會的,一定是出了什麼差錯,又或者那人本身就患了什麼絕症,才產生了誤會。」

    徐昌冷哼道:「說這麼多有什麼用?你這孽障!人家尋上門來,會理會這麼多嗎?王公公是什麼人,你會不知?便是無人招惹他,他也要剝人三層皮,現在讓他找到了由頭,你還有命嗎?」

    徐謙悲憤地道:「這個死太監!」

    父子倆雖然平時打打鬧鬧,分歧嚴重,不過在對王公公的觀感上倒是一致,徐昌居然也點頭道:「沒卵子的閹貨。」

    罵歸罵,徐謙現在頭大了,他賣藥方不過是想賺錢而已,從沒有想過惹出什麼事,也難怪今天老爺子像吃了槍藥一樣緊咬著他不放。

    在徐昌眼裡,這一年來,他這兒子是性情大變,可是徐謙心裡自知,其實他不是性情變了,而是原先的徐謙換成了現在的徐謙。在前世的時候,他是個博物館的保管員,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天上的哪路神佛,一覺醒來便穿越在了這個徐謙的身上,這也是為什麼在徐昌眼裡自家孩子性情大變的原因。

    徐謙到了這裡後,開始時也是滿肚子的豪情壯志,心裡總是琢磨男兒大丈夫既是來了這個時代,自然不免要創些功業,結果融入進來之後頓時便傻了眼。

    他是胥吏的兒子,大明律有規定胥吏子孫三代不得考取功名,偏偏從前那個徐謙是個書呆子,有個讀書的愛好也算是出奇了,這世上有人沉迷女色,有人喜歡賭博,有人喜歡銀子,徐謙還真沒見過有人嗜書如命的,偏偏他以前的那個身份就是這麼個愣子,這傢伙不但喜歡讀書,據說學問還不錯,四書五經、經史典籍居然都是倒背如流。

    於是徐謙悲催了,他雖然繼承了原先那個徐謙的滿腹經綸,卻全是無用之物,他的身份考取不了功名,用來也沒什麼意思。既然做不得官,徐謙便想自己索性發財也好,大明朝的商賈地位雖然卑微,可是有了錢照樣三妻四妾、嬌妻如雲,於是他便打起了賣藥方子的主意,畢竟這一行成本低,收益不小.

    徐謙前世在博物館的時候曾奉命修復一本清代關於疑難雜症的偏方孤本,裡頭的內容他記得清楚,所以他每天做的事就是拼命回憶,再把那些偏方寫出來,打包賣出去。

    …………

    啪……

    在徐謙愣神的功夫,卻沒有料到老爺子無聲地出現在了自己的背後,直接給徐謙來了個暴栗,徐謙吃痛,怒了:「爹,你偷襲!」

    「偷襲?」徐昌冷笑,一把將身材幼小的徐謙提起來,惡狠狠地道:「你做下了這麼大的事難道還不該打?真是孽障,我徐昌安份了一輩子,想不到生出你這樣的東西。」

    徐謙忙道:「現在怎麼辦?」

    徐謙耍了個小心眼,現在沒法逃了,要嘛就是挨一頓暴打,要嘛就是轉移開話題,至少可以分一分老爺子的神。

    徐昌果然中計,長歎口氣,畢竟是嫡親的血脈,打了也是無用,還是想想怎麼解決的好,他眼睛微微眯起來,道:「縣尊那邊催著要拿人,也是不願惹麻煩,好儘快給那王公公一個交代。所以無論如何也得先拿個人去給縣尊交代,這件事要儘快去做,你這孽障……」

    他說到一半,動身又要打,誰知徐謙已經趁著他說話的時候溜到了一丈開外,徐昌只得搖頭,隨即惡狠狠地瞪了徐謙一眼,道:「你在家中老實待著,爹還要去衙門一趟,這件事,我自會想辦法,可是近幾日你不能再生事,知道嗎?這一關能不能過去,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老爺子難得地歎了口氣,顯然覺得事情很棘手。

    說罷,徐昌提了戒尺要走,徐謙松了口氣,這一頓打總算是免了,連忙朝徐昌搖手:「爹爹再見,爹爹走好不送。」

    徐昌冷哼一聲,便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居然又折返回來,掏出了鎖要把這屋堂的門鎖上,徐謙當然知道徐昌要做什麼,連忙大叫:「爹……你鎖門做什麼?我說了不出去就不會出去。」

    「我能信得過你嗎?你老實呆著就是!」徐昌已經關上了門,把徐謙關在屋裡,將門鎖了,裡頭傳出拍門的聲音,徐昌也不理會,隨即揚長而去。

    這一下子,徐謙有些傻眼了,這門一鎖,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開。

    他一開始還坐得住,畢竟心知自己惹了禍,決心安分守己,好好做個良民。

    豈知這老爺子一直到了天色昏黃時都沒有回來,徐謙餓了,他和老爺子相依為命,家裡沒有女人看顧,所以清早的時候並沒有弄飯,從前都是到街口買個蔥油餅或是炊餅打發,可是今天因為賣藥的事鬧起來,結果早飯並沒有吃,從清早到現在,徐謙都是水米未進,如今肚子咕咕的叫,徐謙心裡腹誹,現在正是發育的關鍵階段,怎麼能餓肚子?只是門給鎖上了,徐謙嘗試去開門,無論如何也開不了。

    他一時情急,目光落在屋子裡的紙窗上。

    不成了,老爺子還不知什麼時候回來,自然還是先填飽肚子為妙。

    徐謙顧不了許多,去打開窗,翻窗而出,結果又發現自己忘了帶錢袋子,只得回去把自己的錢袋帶上,徐家除了三間瓦房,前頭還有個院落,令徐謙感覺到悲劇的是,老爺子不但鎖上了房門,連這院門也關上了。

    看來不但要翻窗,還得翻牆。

    好在他這一世的身材雖然瘦弱,可是頗為矯健,畢竟還是個孩子,翻牆上房之類的事沒什麼難度,他翻身上了牆,此時天色已經越來越黑,牆外已經看不太清了,徐謙深吸一口氣,朝外牆跳下去。

    咚……

    好像撞到了什麼東西……

    咦……真是奇怪,難道我跳在真皮沙發上?為何觸手可及的地方這般柔滑細膩。

    緊接著……

    「哪個……是哪個敢襲擊本大爺?」

    有人在黑暗中大叫。

    徐謙這時候才發現不太妙了,他跳的自然不是真皮沙發,而是一個人,更準確的說是一個男人。男人很憤怒,跌跌撞撞地起來,破口大駡,更恐怖的是這傢伙居然還帶著兇器,徐謙分明聽到黑暗中有人唰的一聲抽出了一把兵器,那種金鐵摩擦的聲音,徐謙心裡嘀咕,想不到這個人居然還不是善茬。

    不過徐謙久在市井,尤其是跟著老爺子那種粗人天天廝混,虛張聲勢是他的看家本領。這時候雖然是自己有錯,卻絕不能示弱,有的時候與人發生了衝突,就是比誰先聲奪人,誰的口氣更大。

    徐謙揉了揉酸痛的胳膊,隨即便大喝:「是誰?誰撞了小爺?瞎了眼嗎?難道不知徐家少爺是什麼身份?我只要張張口,這裡的街坊都是我的人,到時候叫你豎著來橫著出去?想打官司?嚇,我會怕你,我爹便在衙門裡公幹,縣衙的徐班頭聽說過沒有?衙門八字開,有理沒錢莫進去,小爺……」

    他吐沫橫飛,很有幾分阿飛的橫態,就差對著這人說自己老爸是李……不,是徐昌了!

    對方呆了一下,很沈默。

    徐謙以為對方被嚇住,連忙又道:「害怕了吧?罷了,我不和你計較,我徐謙是什麼人?這條街上誰不知曉?人稱忠義仁厚小郎君的那個就是我了,你不過是不小心衝撞了我,你快走吧,下次再撞見,可就沒有這麼好說話了。」

    黑暗中的人突然問了一句:「你叫徐謙?你爹叫徐昌?」

    徐謙忍不住想,得……說了這麼多,難道還來了個熟人?熟人也好,於是便湊近一些,道:「是又如何?」

    黑暗中的人又是短暫沈默,隨即道:「你爹是縣衙裡的班頭,你則是無所事事,經常在縣裡賣藥方對不對?」

    徐謙想哭,賣藥方怎麼了,賣藥方也是有前途的事業好不好,怎麼能叫無所事事?這個人,顯然文化程度比較低。

    徐謙的態度變壞了,道:「你想如何?」

    「不想如何。」黑暗中的人笑了,隨即又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王公公讓我來尋你,想不到在這裡遇見,你乖乖跟我走吧,王公公有請。」

    徐謙頓時嚇了一跳,轉身便要逃,結果發現一柄明晃晃的鋼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鋼刀頗沉,刀鋒如芒,月色下遍體都是寒意,徐謙不敢動彈,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運氣實在有點背!

    「原來是王公公的人,失敬、失敬!官爺,我素來敬重王公公,那個……那個……能不能通融一下……」徐謙垂死掙扎。

    鋼刀的主人卻是冷笑,這笑聲在黑暗中顯得更恐怖,道:「我能通融你,王公公卻未必能通融得了我,小子,你運氣不好,王公公正在氣頭上,也活該你倒楣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9 02:20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9 02:28 PM 編輯

第二章:死太監

    「哎喲,我肚子疼……大哥,人有三急,我看你義薄雲天,人品高尚,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實在教人佩服,可是我……」

    「住嘴!」

    「哎……我看大哥為人沉穩,又身負高強武功,可曾結過親嗎?以大哥的條件,想必嫂子定是溫柔嫻淑、國色天香吧?啊,大哥不做聲,莫不是還沒有結親?大哥,你總算找對人了,我徐某人別的本事沒有,可是對錢塘縣的大家閨秀都了若指掌,大哥是傾慕活潑可愛的小姐還是喜歡善解人意的大家閨秀,城東的那個……」

    哢……

    一柄大刀又架在了徐謙的脖子上,同時還有街面上隱約燈籠光芒照耀下的一張冷酷的臉。

    「不願意娶親就不願意嘛,何必要動手動腳。」徐謙縮了縮脖子,低聲咕噥。

    「你說什麼?」冷峻的官差低喝。

    「沒,沒什麼。我只是在想,大哥既然不喜歡娶媳婦,那定是對窯子裡的姑娘頗有興趣了?這就是了,妻不如妾、妾不如嫖,想不到大哥和小弟竟是志向相同,小弟看大家既然這麼投緣,索性小弟做東,到時包大哥滿意,等大哥消了火,小弟再隨大哥一起去見王公公可好?」

    這官差顯然沒興趣聽徐謙胡說八道,架著徐謙的胳膊繼續前行。

    徐謙無語,心說你不就是個給太監跑腿的嗎,還談什麼節操,小爺不信糊弄不到你。他眼珠子一轉,手裡往自己的錢袋子一掏,摸出一塊碎銀子來,拋在地上,隨即大叫:「哇,是誰這麼沒有公德,隨便往街上亂丟銀子,這麼一大塊會砸死人的!」

    官差無動於衷,照舊拖著徐謙走。

    徐謙大叫,道:「喂,喂,銀子啊……足足有一兩三錢,大哥,你怎麼不撿啊。」

    官差面無表情。

    徐謙淚流滿面:「天,我的銀子啊……我的一兩三錢銀子啊……」

    徐謙沒有發現,官差的眼中不經意地掠過了一絲冷意。

    拐過了一條街,鎮守太監的府邸已經遙遙在望,官差拽了徐謙將他拉進了一個小巷子。

    徐謙心裡緊張,心說這廝莫不是要殺人滅口?他被官差魁梧的身軀擋著,只能倚著後牆,警惕地看著官差,道:「不是要去見王公公嗎?」

    「對,沒錯,是要去見王公公,不過在此之前,有些話要和你說。」官差朝徐謙森然一笑,雖然和方才一樣冷漠,不過話卻比先前多了。

    徐謙感覺不太對勁,道:「想說什麼?」

    官差冷冷笑道:「沒什麼,你方才不是說想做東去麗春院,又說掉了銀子嗎?我看你方才的錢袋子頗為沉重,想必還有不少碎銀吧。哎,王公公的脾氣,我清楚得很,你這一趟進去,他會放過你?正如你方才所說,你我也是有緣,不如這樣,你的錢袋子就交給我來保管吧。」

    徐謙又不是傻子,所謂的保管其實就是羊入虎口,連忙撥浪鼓似地搖頭,道:「不成,這是我辛苦掙來的,為什麼給你?」

    官差難得露出幾分奸詐的笑容,手拍住了徐謙的肩,道:「四海之內皆兄弟,現在兄弟有難,我能袖手旁觀嗎?你這錢袋子交由我保管,也省得被人搜了去,我這是為了你好,大家萍水相逢,可是頗為投緣,我總不能見死不救。你放心,待會兒我去給對你行刑的人打個招呼,雖不能保證你不受皮肉之苦,可是性命總會給你留下。」

    這丫的分明是黑吃黑啊,虧得徐謙方才還以為這傢伙不為名利所動,原來人家根本就看不上自己方才許諾的那點蠅頭小利。

    官差一副為你好的樣子看著徐謙,徐謙一副算你狠的眼神看著官差,二人的目光交錯,徐謙頓時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怪叔叔拿著棒棒糖誘拐的小蘿莉。

    「好,大哥如此仗義,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徐謙咬了咬牙,立即把自己的錢袋子解下來,很大方地送過去,這都是他平時賣藥方攢下來的銀子,可是他不給也不成,人家現在還只是誘拐,要是誘拐不成,待會就是明搶了,做人識相一點好。

    「好兄弟!」官差拍了怕徐謙的肩,情真意切地道。

    「好大哥……」徐謙眼眶都紅了,隱隱有淚光閃爍。

    「你這兄弟我認了,我叫鄧健,往後你便叫我鄧大哥吧,鄧大哥義薄雲天,錢塘縣裡也是出了名的急公好義,你放心,大哥是不會讓你吃虧的。」

    「祝你這急公好義的王八蛋明日出門被馬車撞死。」徐謙心裡暗罵,卻抹了抹眼睛,擠出一點淚水,拉住鄧健的手道:「鄧大哥對小弟這麼好,小弟一定銘記在心。」

    「這是什麼話?咱們雖然沒有燒黃紙,可是沖你這一句鄧大哥,就不需這麼多客套,為兄弟兩肋插刀是我鄧某人做人的準則。是了,鄧大哥還有一件事,想來對你也有好處,來,來,你在這裡按個手印就行了。」把錢袋子揣入自己的袖子裡,鄧健的心情極好,嘻嘻哈哈地從袖子裡抽出了一張紙張來,紙張裡居然還密密麻麻地寫了許多小字,把紙張遞到徐謙手裡,又掏出一盒紅泥,嘻笑道:「來,在右下角畫個押就行了。」

    徐謙瞪大眼睛看了紙上的字,忍不住倒吸口涼氣,果然是好兄弟,這是一封書信,書信是寫給自己爹的,說是自己已經身陷鎮守太監的府邸,請老爺子設法營救,最好能籌措銀兩若干,交給官差鄧健打點。

    這……還真是敲骨剝皮啊。這王八蛋居然連信都早已經準備好了,估計來找他之前就想好要吃定自己了。

    「鄧大哥……」

    「你不必再說了。」鄧健拍住了徐謙的肩,制止徐謙繼續說下去,滿是深情地道:「你我是兄弟,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快畫押吧,畫押之後我們就去見王公公,嗯,按那裡就成了……啊?你不肯,小子,鄧大哥做人恩怨分明,對兄弟如微風照拂,可要是鄧大哥的仇敵,那便是拔刀而出,血濺五步了……」

    ………………………………………………

    被拖到了鎮守太監府,徐謙徹底沒招了,心裡也絕望到了極點,從前只有他坑蒙拐騙,想不到今日竟被這姓鄧的狠狠的敲詐了一筆,他心裡暗暗在想:「千萬不要讓小爺有翻身的機會,否則叫你這姓鄧的好看。」

    隨即又亂七八糟的想,那王公公出了名的冷酷無情,自己落在他的手裡還能有什麼好?

    太監府的規模不小,府前是兩座石獅,在燈籠的隱晦招搖下仿佛鍍了一層光暈,石獅猙獰,張口血盆大口,銅鈴般的大眼睛仿佛嘲弄這過往的行人。

    門口是兩個門丁,都是身材魁梧,雖然穿著的是青衣小帽,卻都不像是善茬。

    「人已經帶到了。」鄧健拖著徐謙,恢復了冷酷無比的樣子。

    兩個門丁打量徐謙一眼,一齊點頭。

    其中一個家丁已經抓住了徐謙的手,鄧健才肯將徐謙放開,他交付了使命,還不忘笑呵呵的對徐謙道:「徐兄弟,我們後會有期。」

    徐謙心裡罵:「不要再讓我看到你。」臉上卻是笑呵呵的道:「鄧大哥……保重。」

    門丁顯然沒有興趣讓徐謙繼續磨蹭,其中一人已經將徐謙提起來,拖著徐謙便進了府。

    徐謙心裡無比悲憤,若是自己年長一些,也不至於被這些傢伙隨意欺負,現在被人提進去,實在不太雅觀。

    進了太監府邸,裡頭牌坊和儀門林立,徐謙心裡暗罵:你一個死太監,立這麼多牌坊做什麼?你以為你是婊子?

    他心裡又有些害怕,他只是很不起眼的穿越人士,要武力沒武力值,要背景沒背景,這一去,但願那死太監只是收拾一下,千萬不要動什麼真格。

    不知穿過了多少廊坊和月洞,足足進了三重的儀門,提著徐謙的門丁才在一處閣樓外的長廊下停下,恰好一個青衣小帽的小廝迎面過來,冷冷地打量了徐謙一眼,對門丁道:「押進去吧,王公公已經等得急了。」

    那門丁點點頭,提著徐謙進了閣樓,閣樓是廳堂的格局,不過顯然又不算是正規的廳堂,說是後院的花廳差不多。徐謙心裡咋舌,把自己拉到這裡,想必是要動用私刑了,他被門丁推搡到了廳堂的中央,眼睛左右張望,這裡的裝飾居然頗為雅致,東牆懸著許多書畫,西牆則懸著寶劍、古琴,牆角是菊紋的燈架子,冉冉的燭火用紅紗的罩子罩著,以至於這廳堂裡發著隱約的光亮。

    北面上的牆上卻是懸掛著一副裝裱極好的字畫,借著燈光,徐謙看到橫幅上寫著「恭順忠良」四字。

    徐謙心裡暗暗腹誹,只聽過人家在正牆上高懸「海納百川」、「光明正大」亦或者是「天道酬勤」之類的警語,還從來沒聽說過有人拿「恭順忠良」這樣的字幅懸掛在正廳北牆的,這死太監的口味還真是不一般。

    「咳咳……」咳嗽聲傳出。

    徐謙聽到聲音,這才將注意力放在了字幅之下坐在案牘之後一個緋袍人身上。

    這人高高在上高踞在椅上,年紀約莫四十上下,面白無須,皮膚的保養很是不錯,不過此時這個人盯著自己看,徐謙感覺他地眼神竟是陰惻惻的,讓人很不舒服。

    這個人就是王公公?

    徐謙二話不說,連忙笑呵呵地行禮道:「小人徐謙,見過公公。」

    這個時候和王公公玩花樣那就是找死,徐謙決定把自己的王八之氣老老實實地收斂起來,乖乖地做一個良民。

    反正他是小孩子,跪下行禮也沒什麼,和性命比起來,所謂的霸氣側漏、虎軀連震就是個笑話,菜市口的刑場上大多都是那種王八之氣發散太多的傢伙。

    「原來就是你?」王公公森然地打量著徐謙,不過他似乎也沒有想到賣藥方的傢伙居然年紀這麼幼小,顯得有些意外。

    「嘖嘖,想不到細皮嫩肉的,還挺俊秀。」

    這一句話讓徐謙心裡有些發毛,他一向知道死太監們口味比較重,莫非這死太監……

    於是冷汗從額頭上滲出來,在燭影之下,仿佛徐謙的臉蛋都散發出了一層黯淡的光暈。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9 02:27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9 02:31 PM 編輯

第三章:贗品

    「哼!」王公公的面容隱在黑影之下,看不甚清,帶著幾分難以猜測的神秘,不過他那一對眼眸寒芒陣陣,令人生寒,他陰陽怪氣地道:「就是你在街口賣的假藥方,害得咱家府上的劉管事不治而亡,這筆帳,咱家早就想和你算了。倒是你那衙門裡公幹的爹,晌午的時候居然隨意抓了個賣藥的商賈頂罪,嘿嘿,你們父子倆當真以為咱家這麼好糊弄嗎?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今日咱家叫人拿你來,便是讓你知曉咱家的厲害!」

    抓了個賣藥的商賈頂罪……這件事,他怎麼不知道?不過徐謙兩世為人,多少也猜出一些端倪了,肯定是老爺子怕出事,衙門那邊又催得緊,於是乾脆抓了個商賈去交差,只是這王公公也不笨啊,竟然知道這當中的原由,可是如此一來,這王公公自然不滿,於是索性來個釜底抽薪,直接抓了自己來。

    徐謙連忙道:「王公公明鑒,小人的藥方售出去的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從未聽說過吃死人的事,想必是其中有什麼誤會,小人早就聽說王公公深明大義,為人正直,請王公公一定為小人申冤做主。」

    徐謙覺得伸手不打笑臉人,嘴巴立即像是抹了蜜餞似得,這是關乎性命的事,拍點馬屁算什麼。

    王公公陰惻惻地盯著徐謙,道:「你道是說幾句好話,咱家就會放過你?說起溜鬚拍馬,你還嫩著呢。小小年紀不學好,學人去賣假藥方,坑蒙拐騙,咱家不打殺了你,將來還了得?來人!拖下去打死,餵狗!」

    幾個府中的侍衛立即衝進來,兇神惡煞地要把徐謙拖出去。

    徐謙連忙大叫:「且慢!」

    但凡這個時候,這些太監走狗們都應該身軀一震,驚詫地看著主角。

    只是可惜……主角要身份沒身份,要地位沒地位,誰也沒當一回事,那高高在上的王公公也是無動於衷,翹起腿來端起桌上的茶盞吹著茶沫。

    徐謙又道:「王公公,小人年幼,請念在我上有四旬老父在堂無人供養,下……下有家中幾隻蘆花雞嗷嗷待哺……」

    徐謙說著說著連自己都沒底氣了,他恨啊,原本是想學電視劇中的幾句黑話活學活用,結果話說到一半,才發現老爺子沒到七旬,下頭也沒有未成年的子女,最後……只好悲劇。

    徐謙的話顯然不是很管用,力壯的狗腿子們已經架住了他的胳膊,輕易地將徐謙提起來,徐謙兩腳離地,腳尖晃晃悠悠。

    「打死勿論!打死之後再去餵狗,明日的時候咱家再和他爹算賬,這便是欺瞞咱家的下場!」王公公喝了一口茶之後,目送著幾乎被拖出大門的徐謙,滿面猙獰!

    「且慢!」徐謙心裡恐懼到了極點,他知道自己再不做努力,小命就要交代在這裡了:「王公公,有蹊蹺,那裡有蹊蹺,那幅字有蹊蹺!」

    「王公公,那幅字是假的!是贗品!」

    徐謙被人架著胳膊吊在半空,眼神慌亂之中卻是看到了堂上那幅寫著「恭順忠良」的字幅,他前世是博物館的保管員,大學時也是考古專業,發現那幅字有蹊蹺之後,腦海頓時空明。

    這幅字很奇怪,一開始就給徐謙說不出的感覺。

    首先是這廳堂的佈置,要知道太監也是有文化的,尤其是許多外放出來的鎮守太監,他們大多數在宮裡的內書房讀過書,這就解釋了為什麼王公公的廳堂裡很有格調的原因了,並不只是因為王公公附庸風雅,而是王公公喜歡這個調調。

    再看其他的書畫,就算不是名家的作品,至少水準都是中上。

    可是唯獨最顯眼的正堂上方那幅字與其他字畫比起來,明顯水平要低下許多,也不是說這字不好,只能算是不太壞,至多也就是中流的水平,況且「恭順忠良」四個字,總是讓人感覺有些彆扭。

    這是很不合常理的舉動,一個懂書畫的人,怎麼可能會把上好的書畫懸掛在次要的位置,反而將一幅很平庸且不太合時宜的作品懸掛在最佳的位置上,解釋只有一個,這幅字對王公公的意義非同凡響。

    想必是哪個貴人將這幅字送給了王公公,而且這貴人的身份非同小可,王公公得到之後如獲至寶,於是炫耀似得將字幅高高懸掛,來彰顯自己與寫著一幅字的人關係匪淺。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解釋得通了,王公公想要討取這貴人的墨寶,貴人便寫下了恭順忠良四字,一般人哪裡能給王公公這樣的評價,只有這個人的身份已經貴不可言,王公公才毫不猶豫的抱上人家的粗腿,人家寫一個恭順忠良,他還覺得光耀門楣,非要張貼到最顯眼的地方。

    王公公臉上的獰笑褪去了一些,神色變得狐疑起來,眼看徐謙就要被拉走,他突然扯著嗓子道:「慢著。」

    這些太監的狗腿子們雖然對徐謙的求饒無動於衷,可是王公公的話卻奉若聖旨,紛紛停止了動作。

    「把他帶回來!」王公公眼睛眯著,臉色說不出的恐怖。

    徐謙被帶回堂中,松了口氣,也幸好他覺得這幅字有古怪,否則今日就算不死也要活剝幾層皮了。

    「你方才說什麼?說這幅字是贗品?」

    徐謙大喘幾口粗氣,道:「不錯,確實是贗品,公公不信,可以叫人來查驗。」

    王公公冷笑,道:「莫不是你病急亂投醫,故意欺蒙咱家吧?」

    這是故意試探,徐謙忙道:「小人豈敢欺瞞,若是小人說錯了一句,甘願受罰。」

    王公公表情更加啊凝重,他沉吟片刻,隨即朝護衛們揮揮手:「你們退下去。」

    護衛們魚貫而出。

    堂中只剩下了王公公和徐謙。

    徐謙心裡想,不過是因為一幅字涉及到了贗品問題,這王公公緊張得也太過分了,不過這更印證了徐謙的猜測,這幅字和王公公息息相關,一旦傳出去,王公公會受到影響。

    想到這裡,徐謙精神一振,自己有救了。

    王公公謹慎地看了徐謙一眼,道:「你是如何看出這幅字有假的?」

    徐謙道:「其實很簡單,屋堂裡的燭光映照之下,這幅字明顯有陰影。」

    「嗯?」王公公哪裡知道徐謙前世在博物館裡見識過的真品和贗品比他過的橋還多,後世辨認古董的辦法多不勝數,這個年代的贗品在徐謙看來簡直就是小兒科。

    「你繼續說下去。」王公公臉色越來越凝重,他居然親自離座,去把開著的一扇窗關上,旋過身背著手重新審視徐謙,道:「若是說不出道理來,咱家要了你的命。」

    「死太監!你就不能換個臺詞嗎?總是打呀殺的,能不能斯文一點?」徐謙暗暗腹誹,他不敢多賣關子,肯定的道:「小人豈敢騙公公,其實真品和贗品若是不仔細去分辨是很難分清的。小人之所以認定這是贗品,就是因為燈火下的陰影。公公,贗品大多都是臨摹而成,既是臨摹,墨水就容易堆積,也就是說,贗品的墨水濃度和厚度比真跡要高的多,尤其是行書,一般人行書,都是一氣呵成,揮毫而就,中途不會有拖遝,這就是真跡和臨摹的最大區別。」

    王公公眸光一閃,忍不住點點頭,他畢竟也是讀過書的太監,當然也略知一些,徐謙不像是在騙人。一般人行書都不會停頓,往往是一氣呵成,所以往往字上都只有一層墨水。可是贗品不一樣,贗品需要反復的勾勒,甚至還要回筆修改,因此墨水的厚度和濃度往往比真品高得多,這個理論聽上去似乎很新奇,可是認真一想,也覺得很有道理。

    徐謙又道:「若是遠遠去看,真跡和贗品是看不出來的,可是在燈影之下在行家眼裡卻是有跡可循。因為真跡著墨不多,墨蹟幹了之後,在燈下照看並沒有太多陰影。可是贗品因為墨水較濃較厚,就算是風乾之後,往往陰影比真品要清晰,公公且看這幅字,用墨如此厚重,可見定是臨摹出來的。公公若是不信,取下來一看就知道。」

    王公公這時候為難了,他沈默片刻,道:「好,你把這幅字取下來。」

    「我?」徐謙心裡暗罵,你府上這麼多狗腿子,卻要我來取,你為什麼自己不取?

    不過徐謙腦子一轉,立即就明白了。

    方才王公公摒退眾人,這就意味著這幅字很重要,假如字幅真的被掉了包,王公公也不想讓更多人知道。可是讓他親自去取字,以他的身份自然有失體面。而且徐謙就在下頭,誰知道徐謙會不會暗中偷襲。

    所以他才讓徐謙去取字幅,既有防範,又省自己的氣力。

    徐謙不得不從命,現在自己是魚肉,王公公是菜刀,徐謙不怕和人耍嘴皮子,怕的就是菜刀。

    於是徐謙乖乖的取了個凳子來,搭在牆下的幾案上,爬上凳子將字幅取下,攤在桌上,仔細端詳了一會,隨即把這幅字外頭一層裝裱的紙張一撕,邊上的王公公見了,怒道:「還未辨出真假,你膽敢撕殿……本公公的字幅?」

    他差點說漏了嘴,連忙用本公公三個字來補救。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9 02:35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9 02:43 PM 編輯

第四章:赴湯蹈火

    徐謙卻是笑了笑,自信滿滿的道:「不用分辨了,這是假的。公公你看,這一層裝裱的紙還帶著一股子潮濕,一般只有簇新的裝裱紙才會如此,而這幅字已經在公公的堂上掛了有些時日,按說應當已經風乾了才是,但凡是風乾了的裝裱紙都很脆,這是因為水份不夠的緣故。」

    王公公聽得雲裡霧裡,卻見徐謙又道:「你再看這幅字,哪裡像是一氣呵成的作品,看這回筆的地方這麼圓潤,分明就是描出來,王公公,我敢拿人頭作保,這幅字已經被人掉了包,而且……」

  徐謙用手狠狠的黏在字幅裡的墨蹟上,用力一擦,手指頭上就已沾了一層淡淡的墨,徐謙繼續道:「而且掉包的時間不會太久,也就是這三五天的時間。不過令人奇怪的是,這幅字並不是什麼珍品,上面又沒有題跋和貴人的印章,偷這幅字有什麼用處?」

    王公公冷笑道:「你懂什麼?這是有人想和咱家為難,此人好毒的居心。」

    徐謙才忍不住側目看了王公公一眼,見他臉色鐵青,從他的表情和言語之中,似乎猜測出了這幅字對王公公很重要。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有人借機掉包這幅字,這麼看來,這件事牽涉到了政治鬥爭。

  再回想王公公此前那謹慎的樣子,徐謙心裡更是想,這幅畫對王公公來說是絕不能有失的,現在失竊,所以也不願意更多人知道。

    想到這裡,徐謙脖子一涼,忍不住想,死太監不會殺人滅口吧。天啊,我上有四旬老父,下頭還有幾隻大蘆花雞,生命寶貴得很啊。

    徐謙越來越覺得有被人殺人滅口的可能,忙道:「假若這是有人背後搗鬼,那麼這個人盜竊了公公的字幅之後一定會宣揚此事,借此打擊公公……」
  徐謙的這番話是告訴王公公,這件事是瞞不住的,你就算殺人滅口也沒用,接著又道:「而且這幅字剛剛被人掉包,以小人的估計,行竊的人一定是公公府上的人,想必是被人買通才鋌而走險。既然是字幅失竊不久,或許還有找回來的機會,公公可以立即派人尋訪,抓緊時間,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

    王公公森然道:「挽回?哼!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既然是府上的人行竊,那咱家吩咐下去,說不準下一刻這個消息就傳到那行竊之人的耳中了,人心難測,咱家不能冒這個險。」

    這就和徐謙沒什麼關係了,徐謙現在思考的就是自己能不能脫身,王公公能不能看在自己揭發字幅的份上放自己一馬。

    王公公卻是上下打量徐謙,突然問道:「你一個胥吏之子,居然對書畫也精通?」

    徐謙道:「略知一二,碰巧而已。」

    徐謙的名字有個謙字,當然要謙虛一些,其實他也想張狂,可是沒有張狂的本錢,還是低調為妙,看這死太監房裡貼了這麼多字畫,想必也是個有文化的死太監,自古文人相輕,自己要是把話說的太滿,這死太監一聽不對味,死太監的齷齪思想一發散,把自己給閹了,自己到哪裡說理去?

    王公公面帶微笑,如沐春風,就像是烏雲一下子被春風吹散,很是和藹的道:「難得你小小年紀能懂書畫,又能謙虛,不錯,不錯。」

    王公公從怒目的金剛一下子成了笑面的活佛,徐謙一下子難以接受,這死太監也真是,知道你變臉變得快,可好歹也要給人家一點心理準備好不好。

    而且……

    徐謙兩世為人,人情世故怎麼會不懂,死太監突然稱讚自己,絕對不安好心,多半接下來是有事相求了。

    果然,王公公左手負在身後,身子靠著桌案,右手的指節有節奏的敲打著桌案,似乎是下了某個主意,隨即道:「可是你的藥方害死了咱家的主事,這筆帳怎麼能說沒就沒?人命是大事,就算咱家不處置你,到時把你解到衙門裡,你這流放三千里是跑不了的。不過咱家也不是不講情理的人,對不對?」

    王公公隨即莞爾一笑,道:「事情已經出了,眼下最緊要的是補救嘛,咱家是善心腸,你年紀輕輕,怎麼好把你推到火坑?這樣吧,咱家這裡有一件事給你做,做得好了,以往的舊賬就一筆勾銷,可要是沒做好……」

    王公公的臉色又變了,陰惻惻地朝徐謙笑了笑,道:「那就新帳舊帳一起算,怎麼樣,想清楚了嗎?」

    這就是胡蘿蔔加大棒,徐謙心裡悲催不已,這就是無權無勢的壞處。

    「公公差遣,小人願赴湯蹈火,小人久聞公公清名,能為公公做事,小人心裡高興都來不及,哪裡還有拒絕的道理?」

    見徐謙沒有推脫,王公公的臉色好看了許多,又換上了笑容,道:「咱家是託付你把這字幅的下落查出來,這件事干係重大,儘量越少人知道越好,只要能查出下落,本宮自然還有好處給你。」

    好處……徐謙淚流滿面,他不想要好處,太監的好處豈有這麼好拿的。

    可是看這架勢,人家是提著一把菜刀,非要你拿他的好處不可。

    查就查!

    「可是要查,只怕人手還不夠,尤其是公公府上的人員小人並不清楚,所以得有個信得過的人幫忙才好,我聽說公公手底下有個大能人,此人姓鄧名健,文武雙全,很是忠義,公公不如將他差遣給小人,不知公公肯嗎?」

    「鄧健?」想必這廝屬於鎮守太監府周邊的成員,反正王公公對這個人沒有太多印象,因此道:「你稍等,咱家去問問。」

    隨即喚了人來,問明瞭鄧健的情況,便叫人去喚鄧健進來。

    徐謙心裡得瑟,鄧大哥啊,你也有落在我手裡的一天!隨即很奸詐地偷笑。

    鄧健一頭霧水地進來,先是愕然地看了一邊的徐謙一眼,惡毒地想:這姓徐的還沒有拖出去餵狗嗎?王公公什麼時候有這麼好脾氣了?

    他心裡又想,或許是公公聽聞我手段厲害,所以特意命我來行刑。

    鄧健一下子激動了,亂七八糟地想著,我是先打斷他的手呢,還是打斷他的腿呢?哈……看在他孝敬鄧大爺的份上,還是先挖了眼睛吧。鄧大爺忠厚了一輩子,不能因為這樣就壞了自己的名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鄧健……」王公公喚他,打斷了他的意淫。

    「公公,小人鄧健見過公公,公公萬福。」鄧健馬上換上一副諂笑,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把他的牙齒也整齊地暴露了出來。

    「無恥!」徐謙心裡罵。

    王公公期許的朝鄧健點點頭,道:「咱家素知你的忠心,現在咱家有件事要交給你辦,從現在開始,你聽從他的調遣,不要多問,只需聽他吩咐就是。事情做得好,咱家有賞,若是敢有什麼歪心思,咱家要了你的性命,你知道了嗎?」

    王公公說他的時候,用手點了一下徐謙。

    鄧健震驚了,這小子給王公公灌了什麼迷湯?不但王公公不收拾他,居然還讓自己在這小子的手底下辦差,這……有悖常理啊。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9 02:37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9 02:45 PM 編輯

第五章:欠債還錢

    「咳咳……」

    從鎮守太監府裡出來,天色如墨,街上只有隱約的燈光。

    徐謙背著手,拼命咳嗽。

    鄧健立即緊張的道:「徐小官人,你身子無礙吧,要不在路上歇一歇,小人給你捶捶背。」

    捶背……徐謙陰陰的看著他,他怕鄧健冷不防把他捶死。

    「不必。」這一下輪到徐謙說話很簡要了,然後他頓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還有……」

    「還有什麼?」鄧健一臉堆笑,他雖然不知道徐謙和王公公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是現在的形勢他卻認得很清的,徐謙現在算是他的頂頭上司,徐謙讓他往東,他就得往東。身為一名出色的走狗,他必須調整好心態,適應這個複雜多變的社會。

    徐謙很誠摯的道:「鄧大哥,你方才叫我徐官人,又自稱自己是小人,這就太見外了。我們是什麼?我們是兄弟!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你怎麼能這樣見外,你方才這麼說,說的我心都涼了,我一直尊你敬你,當你是我的鄧大哥……」

    鄧健感動了,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至少他裝得很像:「不,不,我該叫你徐大哥,雖然小弟比你癡長幾歲,可是在我心裡,你就像我死去的兄長。」

    王八蛋……徐謙拉下臉來,這傢伙居然說自己像一個死鬼。

    不過徐謙顯然不喜歡單刀直入,他拍了拍鄧健的肩:「有你這句話,我就寬心了!」

    鄧健抓住了徐謙的手臂,熱淚盈眶:「徐大哥……」

    徐謙隨即道:「對了,我的錢袋子呢,錢袋子方才交給你保管的,不知還在不在?」

    鄧健拍額,像是突然想起,連忙將徐謙的錢袋子掏出來,笑呵呵地道:「方才是怕你有失,所以我這做兄弟的暫時替你保管,現在完璧歸趙。」

    徐謙接過錢袋子,翻了翻,隨即臉色不好看了。

    鄧健忙道:「徐大哥為何鬱鬱不樂?」

    徐謙歎了口氣,道:「我明明記得我錢袋子裡總共有十五六兩銀子,現在怎麼只剩下了四五兩銀子和幾十個銅板?」

    「天地良心哪,徐大哥莫非懷疑我拿了你的銀子嗎?我鄧健急公好義,從不做苟且之事,明明徐大哥給我錢袋子的時候裡頭只有這麼多銀子,徐大哥要明察不能冤枉了我,我的名節就像我的貞操,都很要緊的。」

    鄧健慌忙解釋,自己「好心」給這姓徐的保管錢袋子,結果這姓徐的直接往錢袋子裡多加了十兩銀子,十兩啊,他哪裡有錢來賠?

    徐謙臉色說變就變,道:「你這話的意思,倒像是我不講兄弟情義,故意栽贓了你?原來你就是這樣想我的?不行,我現在就回去請示王公公……」他晃了晃腿,轉身就要走。

    鄧健嚇了一跳,連忙好言安撫,道:「自然沒有懷疑徐大哥的意思,且慢,且慢,有話好說嘛。好吧,我認了,是我不好,我吃了豬油蒙了心,對不起自家兄弟,其實是我一時手賤,拿了徐大哥的銀子去了賭坊,結果輸了個一塌糊塗,這尚缺的十兩銀子,我認賠。我太壞了,我喪盡天良啊,我怎麼能拿自家兄弟的銀子去賭,徐大哥大人大量,千萬不要和我計較,對了,王公公和徐大哥到底什麼關係……為什麼?」

    徐謙肅然道:「不該問的不要多問。」

    鄧健一下子閉口不問了,肅然敬畏地看了徐謙一眼,這小子現在果然得瑟了,居然還知道王公公的機密,看來是不能得罪的。

    徐謙臉色緩和下來,道:「你既然要賠,我也不攔你,親兄弟還要明算帳是不是?」

    鄧健淚流滿面,小雞啄米地點頭。

    徐謙又道:「對了,你身上帶了筆墨嗎?」

    「筆墨,要筆墨做什麼?」鄧健又警惕起來。

    徐謙道:「自然是寫一張欠條,白紙黑字才好嘛,不是信不過自家兄弟,實在是凡事都需要有個規矩在,沒有?沒有也沒關係,你先送我回家,到了我家之後你來寫,你不要不開心嘛,男子漢大丈夫,要振作起來。」

    鄧健拼命止住要噴出來的淚水,強顏歡笑:「我很振作,我很開心,能有幸和徐大哥燒黃紙做兄弟,鄧家祖墳冒了青煙,哈哈……哈哈……」

    徐謙搖頭,太假了。

    一盞孤燈,一壺老酒。

    一碗酒下肚,喝酒的徐昌咕噥一聲,眼神有些渙散了。

    他的嘴角露出幾分淒苦,英明一世,生了這麼個兒子,這兒子要是學了他一半的精明,又怎麼會闖下這麼大的禍?

    其實事情發生之後,徐昌並沒有閑著,他今天忙活了一天,先是在衙裡打點,衙裡的師爺、典吏都好好地慰勞了一番,隨即又上街去抓了一個倒賣藥材的客商,誣陷他的藥材裡摻了毒藥。

    之所以去抓客商,是因為客商畢竟是外來人,在本地沒有什麼背景。而客商倒賣的是藥材,這就可以圓謊,說問題的根子不是出在藥方上,而是買了藥方的人同時去抓了藥,真正的問題出在藥材上。

    衙門裡的上下人等得了些好處,於是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就是糊弄,縣尊大人要忽悠,那鎮守太監王公公難道忽悠不得?

    原以為事情很快就可以結束,有了替罪羊,王公公那邊也有人拿去撒氣,大家皆大歡喜,唯一不太幸運的就是那個客商,不過徐昌不在乎,誰叫他倒楣,來錢塘賣藥呢?

    可是徐昌回來的時候,兒子卻沒了蹤影,左鄰右舍一打聽,說是王公公有請,徐昌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一天的功夫白忙活了不說,還搭上了不少浮財,但是最重要的是,他的兒子還是沒了。

    兒子都沒了,家還是家嗎?

    辛苦了一輩子,什麼都沒了。

    冤孽啊冤孽,我前輩子是造了什麼孽,這個不孝子、不孝子。

    徐昌心裡在感慨,又是一杯苦酒下肚,現在這不孝子多半已經被王公公亂棍打死,但願能留下個全屍,明日該去訂副好棺材……

    徐昌亂七八糟地想著,兒子畢竟是兒子,冤孽的兒子也是兒子,厚葬,一定要厚葬,要用上等的楠木做棺材,再……

    徐昌突然不動了,他的善後設想才進行到一半,然後他下巴快要掉下來,整個人石化。

    大門口,徐謙突然出現,帶著招牌式的笑容看著目瞪口呆的徐昌。

    「爹,我回來了,怎麼今天連大院的門都不關,要是進了小賊怎麼辦?現在的壞人這麼多,我們徐家是良善人家,遭了賊……你又喝酒?我早就說過,不要喝酒,一斤酒十幾文錢呢,有這錢還不如想著給我娶媳婦,現在娶媳婦越來越貴……」

    徐昌還是目瞪口呆,依然一動不動。

    徐謙嚇壞了,連忙沖上去撫徐昌的胸口,大叫道:「爹啊,你這是怎麼了,你不能死啊,我還指望著你養我一輩子,給我娶媳婦,給我買房子……」

    徐昌這一下子醒了,不但人醒了,連酒也醒了,他臉色在抽搐,冤孽啊冤孽,怎麼就生了這麼個不孝子。

    徐昌迎接兒子的方式很特別,他很光棍地抽出了腰間的戒尺,然後毫不猶豫地抽了徐謙一下,隨即大罵道:「你這不孝子,不孝子!」

    徐謙抱頭鼠竄,破門而出,過了好一會,才探頭探腦地往屋裡張望,見徐昌的氣消了,才小心翼翼地進來,道:「爹……」

    「你進來吧。」徐昌消了氣。

    徐昌還發現了在一旁幸災樂禍的鄧健,他眉頭又皺起來,道:「他是誰?」

    徐謙道:「他叫鄧健,是我……我的義兄弟。」隨後又壓低聲音,道:「其實就是個打雜的。」

    鄧健淚流滿面,連忙給徐昌行禮,道:「見過徐叔父。」

    「唔……唔……」徐昌是個很勢利的人,不過現在還摸不清鄧健的身份,徐謙的話又很不靠譜,所以他還是擺出了很和悅的樣子,道:「免禮,免禮,不要這麼客套。」

    鄧健來勁了,一物降一物啊,姓徐的小賊吃死了他,而徐父又能降住這小賊,自己要好好巴結一下,說不定用得著。

    他正要好好巴結,徐謙卻是朝他努嘴道:「鄧兄弟,你出去一下,今天夜裡幫我們看家護院吧,你徐大哥為人太過正直,所以得罪了很多壞人,怕就怕夜間有人來行刺,你不許偷懶,老老實實看著。」

    鄧健心裡大罵,鄧大爺堂堂鎮守太監王公公座下三等打手給你看家護院,你有被行刺的價值嗎?他的臉在抽搐,最後還是決心忍氣吞聲,王公公家的打手不但拳腳功夫厲害,而且這見風使舵的本事也是不小。

    鄧健一走,徐昌才擔憂地問:「你見了王公公,為何還能完好無損地回來?還有,這姓鄧的一看就不像是個好人,他是什麼來路?爹以前不是和你說過嗎?不要什麼不三不四的人都往家裡帶,交了壞朋友,倒楣一輩子。」

    其實鄧健並沒有走遠,徐大叔對他的評價隱約傳進他的耳裡。他全身冰涼,淚眼模糊,四十五度角抬起頭來,仰望星空,一顆豆大的清淚順著臉頰滑落,滴濕了衣襟。然後他深吸口氣,喃喃自語道:「姓徐的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0 03:20 A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0 03:25 AM 編輯

第六章:坑蒙拐騙才是致富之道

    不等徐昌詢問,徐謙便將自己的遭遇說了一遍,徐昌臉色凝重,眼睛微微闔著,慢慢地消化。

    等徐謙說完,他長歎口氣道:「想不到因禍得福,這也是你的運氣,你說那王公公讓你去追查那幅字?你可有眉目了?」

    徐謙道:「我能有什麼眉目?這種事又不是我的專長,所以特地回來請教你老人家。」

    徐昌得意了,眉飛色舞地道:「不說別的,單說這追查線索,你爹好歹也是公門出身,最是擅長。你呀,幸虧有一個我這樣的爹,否則看你怎麼向那王公公交代?」

    徐謙心裡想,我爹要是姓朱,還用得著向一個死太監交代嗎?不過他不敢表露,笑呵呵地道:「是啊,是啊,爹說得對。沒有爹,哪裡有我,是不是?吃水不忘挖井人,飲水思源,養育之恩,兒子是牢記在心的。好了,說了這麼多廢話,爹現在有主意了嗎?」

    徐昌自尊心得到了很大的滿足,可是又覺得不對,敢情徐謙說了這麼多養育之恩,原來是廢話?氣惱地看了徐謙一眼,徐昌道:「這事要查也容易,要先縮小範圍,逐一排查下來便可鎖定幾個嫌疑之人,將他們嚴刑逼供,也就水落石出了。」

    徐謙深受啟發,舉一反三道:「我明白了,是先排查,先從哪裡排查起呢?是了,要想掉包,首先就要有隨意出入花廳的權利,而且掉包所費時間不少,這個人,一定在王公公的府上有些地位。」

    徐昌頜首點頭,一副深得吾心的意思,補充道:「那幅贗品肯定有人事先裝裱好然後才送進王公公的府上,而且尋常的僕人不能隨意外出,既然這個掉包的人被人籠絡,那一定有經常外出的權利,只有經常外出,才能隨時和外頭的同黨聯絡。」

    徐謙深以為然,忍不住道:「這樣說來,有嫌疑的最多不過幾個人了。」

    徐昌苦笑:「現在最難辦的就是怎麼能從這幾個人中找出兇手。」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嫌疑人都是王公公府上的人,難道所有的嫌疑人都抓來嚴刑逼供?在不確認這個人之前,是不能動刑的,徐昌父子都明白這個道理,要不然人家反攻倒算,好歹也是太監家裡的一條狗,惹不得。

    徐謙為難了,這可怎麼辦?時間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再拖下去,人家把畫弄出了府,到時候去哪裡把畫追回來?

    他左思右想,呆坐了很久才突然有了個念頭,道:「有了!爹,我有辦法了!」

    ………………………………

    第二日清早,徐謙醒來便聽到外頭有人在爭執。

    「徐官人還未起來,小娘子,你找他也沒用,鄙人乃是王公公座下一等護院鄧健,王公公對我很是器重的,你別小看我,我之所以在這裡給姓徐的看門,那是因為王公公看我是一等一的看門高手,術業有專攻……喂喂……說了徐官人已經睡了,你難道還要硬闖嗎?呔……你這般硬闖,可就是不給我北地刀王鄧大爺的面子了,你是什麼人,報上名號!」

    徐謙一骨碌從床上翻身起來,趿鞋去開門,便看到院子裡停放著一頂轎子,鄧健把腰間的刀抽出一半來,刀鋒半遮半掩,寒芒陣陣。被攔住的是個唇紅齒白的小姐,小姐身材婀娜,膚色白皙,一身淡綠長裙,腰不盈一握,美不勝收。

    小姐雖美,不過神情很冷漠,正凝視著鄧健,不服氣地和他對峙。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往往就是小英雄閃亮登場的時候。

    徐謙毫不猶豫,大叫一聲:「鄧兄弟,刀下留人!」

    他這一叫,就好像大戰壞人的土豆哥哥,披著七彩霞雲從天而降,凜然中帶著正氣。

    大明朝的妹子都屬烏龜的,全部縮在閨閣裡從連邊邊角角都不給你看的機會,現在來了這麼個美人登門來訪,徐謙身為正常的男人,維護高大形象理所當然。

    他一步步上前,彬彬有禮地對小姐道:「不知小姐登門,是找我嗎?」

    小姐的態度還是很冷漠,冷漠得像是不能融化的冰山,骨子裡透著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氣質,她語氣淡漠地道:「你是徐謙?」

    徐謙這下子受打擊了,原以為是走了什麼桃花運,竟有美人找上門來,結果看人家的樣子倒像是自己欠了她的銀子,於是態度一下子轉了個彎,滿是警惕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這是給自己留有餘地,如果對方說原來就是你這賊廝,徐謙立即就翻臉不認賬,說徐謙是誰,姑娘想必找錯門了。

    小姐深吸口氣,道:「徐官人可還記得我爹嗎?」

    徐謙道:「你爹是誰?不認識。」

    小姐嘲諷似地看了徐謙一眼,道:「徐官人真是健忘,你自己闖下的大禍,可是你爹,也就是錢塘縣的徐班頭,居然拿了我爹去頂罪,說我爹在藥材中摻了毒藥,男子漢大丈夫,做下的事還不敢認嗎?」

    徐謙恍然大悟,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有這麼一筆孽債,難怪昨夜王公公對自己說什麼自己的爹栽贓陷害,自己被關在家裡的時候,多半是自己的爹抓了一個賣藥材的商賈去充數,結果人家找上門來了。

    這小姐其實就是那被冤枉的商賈之女,她聽到父親牽涉到什麼藥材下毒被官府抓去,四處打聽之下,才知道和王公公有關係,人是徐謙他爹抓的,而聽說徐謙昨夜還去了一趟王公公府上,她誤以為自己的父親得罪了王公公,而徐家與王公公關係匪淺,所以這一對父子替王公公栽贓陷害。

    對徐謙這樣的人,小姐有一種深深的鄙視,冷漠地道:「你們到底想怎麼樣?若是想要錢,我趙家多少還能拿出些,你說出一個數,我趙家自然奉上。」

    面對小姐冷若寒霜的質問,徐謙開始琢磨起來了。

    其實王公公已經認定了事情是徐謙做下的,所以那商賈已經沒有了抵罪的價值,放不放人都無關緊要。事情是因徐謙而起,按理說這小姐只要求上門來,徐謙立即去和老爺子商量一下,再隨意想個辦法,人也就放了。

    可是徐謙受不了這小姐高高在上的態度,他娘的,到底是誰求誰來著?我堂堂徐家會在乎你這點小錢嗎?這也太看輕我徐某人的節操了。

    於是徐謙冷冷道:「你爹犯下的事,你以為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嗎?」

    趙小姐頓時愕然,旋即慍怒道:「那你要如何?」

    徐謙戲謔地看著她,你不是高高在上嘛,你不是有錢嗎?你有錢,本公子有節操,連聖人都說節操值萬金,這麼說來,我徐大官人也算是家財萬貫了,你怎麼比?

    至於這說話的聖人是誰,徐謙就記不清了,或許是個姓徐的聖賢也不一定。

    趙小姐似乎也感覺自己方才言辭過激,這也是沒辦法,一個未出門的大家閨秀能有什麼閱歷?連怎麼求人都不知道,所有的表情都寫在臉上,人家自然給你吃閉門羹。

    她的態度緩和下來,咬著唇道:「只要能救出我爹,我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只求徐公子能開恩,向王公公說個情,我趙家上下感激不盡。」

    徐謙忍不住道:「真的什麼都答應?」

    徐謙的目光很是不懷好意,讓趙小姐不禁有些發窘,可是救父心切,沒有多想便點頭道:「自然。」

    徐謙背著手,抬頭望天,道:「我想想看。」

    鄧健一下子激動了,輕輕拽了徐謙的袖子,道:「訛她三百兩銀子,三百兩……」

    「呸!」徐謙把鄧健的髒手甩開,鄙視地呵斥道:「你當我是什麼人,我是見錢眼開的人嗎?」

    鄧健討了個沒趣。

    徐謙再去看趙小姐,趙小姐雖然服軟,可是那一雙美眸裡散發出來的仍是那種刻骨的鄙視,這種感覺讓徐謙很是不爽,他呵呵一笑道:「要救你父親其實也不難,就怕你不肯答應。」

    趙小姐警惕地看著徐謙,咬牙道:「沒什麼不可答應的,緹縈尚能救父,我雖及不上緹縈,卻也什麼都肯甘願。」

    「好吧。」徐謙笑呵呵地道:「若是救了你父親出來,你就做我的女婢,是簽賣身契的那種,你肯嗎?」

    徐謙不是個好人,或者說老徐家的字典裡本身就沒有好人兩個字,本來依著徐謙的性格,敲一筆竹杠也就差不多了,可是看這趙小姐對他的輕視,讓他改變了主意。

    趙小姐沈默了一下,旋即咬著薄唇道:「好,只要能救出家父,我便做你的奴婢,決不食言。」

    決不食言這句話固然是振聾發聵,徐謙卻是很隱晦地笑了:「你食不食言和我無關,我這個人只講究白紙黑字,先寫下賣身契才好。」

    鄧健在旁心裡忍不住想,姓徐的真是黑心透頂,昨日我教他白紙黑字,現在卻全被他學了去,教會徒弟餓死師父。

    趙小姐也不遲疑,面上反而露出了輕鬆之色,隨徐謙去拿了筆墨,寫下一份文書,無非是說若是三日之內其父能出獄就願意委身為奴之類。

    徐謙讓鄧健來作保,鄧健虎軀一震,忙道:「作保這種事,我最擅長了,既然你們是你情我願,那麼我做這個保人又何妨?」說罷提了筆簽了字畫押,他準備要擱筆,徐謙卻是叫住道:「鄧兄弟且慢,你不是還欠我十兩銀子嗎?本來是昨夜請你寫欠條的,只是忘了,你瞧瞧我這記性……」徐謙撫額,一副很懊惱的樣子,隨即道:「現在正好,連你的欠條一併寫了吧,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用這樣駭人的眼神瞪著我?你我兄弟……」

    話說到這裡,鄧健繳械投降,連忙哭喪著臉道:「好,好,好,我寫就是,寫就是了,怪只怪我倒楣,誤交匪類……啊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能結識徐大哥,真是三生有幸,與有榮焉。」

    他滿是悲憤的寫了欠條,這一張欠條和趙小姐的賣身契約都被徐謙收起來,徐謙心裡痛快無比,看來賣藥方賺錢實在是下乘,想要發家致富,還是離不開坑蒙拐騙四字,還好,還好,徐謙別的不會,就是這個在行。

    把那趙小姐送走,徐謙的臉皮反正也已經厚了,不在乎她那輕視的目光。鄧健則是躲在徐謙的後面咬牙切齒,心裡在琢磨,自己是不是犯了小人,最近喝涼水都塞牙縫,真不是好兆頭。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0 06:51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0 06:54 PM 編輯

第七章:心理太陰暗

    正午的時候徐昌回了家,他見徐謙一副樂呵呵的樣子,恨鐵不成鋼的道:「你這混賬,又不是天上掉下來了個如花似玉的媳婦,樂什麼樂?」

    鄧健在旁插嘴道:「其實和天上掉了個媳婦也沒什麼差別。」接著他興致勃勃地把趙小姐的事說了一遍。

    徐昌正經起來,踟躇道:「只要把王公公的事辦成了,放她父親出來也不是不可以。」說罷拍了拍徐謙的肩,鼓勵道:「你做的好,已經有些為父的模樣了,看來孺子可教,終於開竅,真是阿彌陀佛,徐家祖先在上,家門有幸啊。」

    徐謙連忙道:「都是爹平時教導得好。」

    徐昌哈哈大笑,旋即道:「我帶了點糕點來,正午將就著填飽肚子吧。」

    徐家兩個光棍,反正無人做飯,平時也就是偶爾吃點糕點或下一些麵食勉強填飽肚子。

    三人便去廳裡用著糕點,鄧健心裡滿是狐疑,覺得這姓徐的父子實在太奇怪了,若是換做是他,肯定是訛那趙小姐一大筆銀子,要一個奴婢有什麼用?奴婢能當飯吃嗎?

    他百思不得其解,吃了一個炊餅,眼睛突然一亮,覺得自己領悟到了什麼,猛地拍案道:「我明白了,終於明白了,妙,妙不可言。」

    徐昌和徐謙像是看瘋子似的看他,徐謙手裡拿著半個咬成了月亮形狀的炊餅,道:「明白什麼?」

    鄧健眉飛色舞的道:「我明白了為何不訛那姓趙的錢財而只要她簽賣身契。那趙小姐國色天香,婀娜多姿,看她的樣子,想必也懂得一些琴棋書畫,我聽說在秦淮那邊,這樣的女人若是賣出去至少值個四五百兩銀子,比起訛她那點銀錢,徐大哥賺的豈不是更多?真是妙啊,我此前就沒有想到。」

    徐謙愕然。

    徐昌目光幽幽地看了鄧健一眼,不動聲色地道:「你懂個什麼?你當我家謙兒只看上這賣身的銀子,實話和你說了吧,讓那趙小姐簽了賣身契,並不用先急著賣,可以先收入咱們徐家,她不是有個爹嗎?到時就用她來慢慢訛他爹的銀子,等到把她爹敲光詐盡了,再尋個富貴人家賣出去,這轉手之間,哪裡只是四五百兩銀子。」

    徐謙又愕然。

    他自覺自己的心理陰暗,可是和這兩位逼良為娼的傢伙比起來,實在是純潔得有點過份。

    鄧健被徐昌狠狠地羞辱了一番,卻一點都不惱怒,反而把徐昌奉為了神明,佩服得五體投地,站起來給徐昌行禮道:「徐叔父真是非常人也,小子甘拜下風,若是往後能經常在叔父足下聆聽教誨,耳聞徐叔父的仙音,小侄便是萬死也無憾了。」

    「好說,好說。」徐昌如遇知音,對鄧健的印象終於好了那麼一點半點。

    「是了,鄧兄弟,待會要勞煩你出去一趟傳個消息,造謠的事,你精不精通?」徐謙忍受不了鄧健的肉麻,轉移開話題道。

    鄧健為難地道:「造謠?我這人這麼實誠,似乎……」

    徐謙冷冷一笑:「反正我不管,待會你就上街,我要讓整個錢塘都知道一個消息,這關係到王公公的大事,你要是耽誤了,到時候吃罪不起。」

    鄧健聽到王公公三字,立即肅然起敬,道:「徐大哥這是什麼話,為王公公效力莫說是造謠,便是連禦數女我也能慘然接受,你說吧,造什麼謠。」

    徐謙神秘地笑了笑,道:「待會你就知道。」

    ………………………………………………………………………………………………………………

    錢塘縣城並不大,閒人卻是不小。

    自太祖到現在,國朝已經有百二十年光景,天下安定了這麼多年,隨著土地兼併日益增多,以至於兩種人開始人滿為患,一種是吃不飽沒事幹的,這種人統稱流民,攆到哪裡走到哪裡。

    另一種則是吃飽了沒事幹,他們相對有些追求,不滿足於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的生活狀態,因此造謠、傳謠,難免成為他們的主要生活目的,錢塘縣有個風吹草動,總是他們第一個知道。

    一天的功夫,錢塘縣突然爆出了一個聳人聽聞的傳言,說是鎮守太監府有一幅行書,裡頭竟是涉及到了寶藏,說是王公公這些年存了不少私房錢,這些銀錢又不能帶回宮去,所以都悄悄地藏了起來,而一幅王公公視若珍寶的行書則是揭開寶藏的鑰匙,誰能得到這幅行書,誰就能腰纏萬貫。

    消息一出,舉座譁然。

    寶藏、太監、藏寶圖無論在任何時代都是熱門的辭彙,不用幾個時辰,王公公家的一幅字就已人盡皆知了。

    甚至有人在暗中打探,居然查出了一些蛛絲馬跡。就比如王公公確實是對一幅行書視若珍寶,而且幅字書法水平連中上都不如,跟名家根本不沾一點邊。這些消息匯總起來,卻似乎是印證了這個謠言的真偽。

    想想看,一幅根本不起眼的行書,以王公公的身份怎麼可能視若珍寶?看來這傳言未必只是空穴來風,倒是很有幾分可信度。

    坊間俚語就是如此,越是虛妄,就越傳的有鼻子有眼,傳播者好事,非要把這不知來路的流言說的天花亂墜,非要別人相信不可。

    對於這種流言,王公公當然是嗤之以鼻,第二日清早,他如往常一樣起來,便到花廳去閑坐吃茶,鎮守太監嘛,監管一些鐵礦、打擊一下鹽梟,也沒什麼大事讓他辦,可是等他進入了後堂花廳,王公公的腳就邁不動了。

    那一張養尊處優的白皙臉蛋瞬間猙獰。

    一雙深邃的眼眸也像是引燃的火藥桶,殺氣騰騰。

    他坐在廳裡,沈默了片刻,隨即用著低沉的聲音道:「來人。」

    王公公一聲招呼,外頭便有幾個下人跌跌撞撞進來,慌亂地行禮,道:「公公有何吩咐……」

    王公公回眸,掃視著這些下人,那冷漠的眼神讓他們感到很不安,大氣不敢出,保持著跪姿一動不動。

    王公公慢悠悠地道:「去,把內府的主事、清客都召集到這裡來。」

    他的語氣很平淡,卻帶著冷漠的意味。

    大氣不敢出的下人們發現,那一幅一直懸掛在花廳顯要位置的字幅居然不翼而飛了。

    看著那孤零零的牆面,下人們心驚膽戰,於是不敢怠慢,分頭行動,飛也似的去了。

    過不了多久,府上的重要人物齊聚在了這裡,內府和外府的管事,帳房的先生,府庫的司庫,還有幾個幕僚、清客,足足十幾個人齊聚一堂,他們也注意到了空空如也的牆壁,有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麼。

    王公公的眼眸眯成一線,紋絲不動。

    以內府主事王琴為首,眾人一齊向王公公行禮:「見過王公公。」

    王公公站起來,負著手,在這廳中踱步。

    大家低著頭,一動不敢動。

    走到廳中一處角落,王公公目光一寒,抬腿朝角落裡的青花瓷瓶一腳踢去。

    啪……

    青花瓷瓶應聲摔落,碎落的瓷片激射出來,這些跪地的主事、清客們被飛濺的瓷片紮中,殷紅的鮮血順著傷口處流淌下來,宛如鮮紅的蚯蚓。

    跪在最前的內府主事張琴更是被瓷片打中了額頭,額頭處血肉模糊,可是他依然是一動不敢動,既不敢叫痛,大氣也不敢出,連起身擦拭傷口都不敢,只是鐵青著臉,咬著牙,默默忍受這疼痛。

    王公公漫不經心地駐足,目光無視他們,面向空蕩蕩的牆壁,森然冷笑:「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短短八個字,就如催命符,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裡。內院主事張琴滿頭是血,誠惶誠恐地道:「公公息怒……」

    王公公淡漠地冷笑:「好端端的一幅字,為何一夜之間不翼而飛?」

    那內府的主事張琴臉色更是難看,忙道:「公公,我聽說外頭有流言,說是王公公的這幅字和什麼藏寶圖有關係,是不是有什麼人無事生非,讓人以為真有什麼藏寶圖,所以才鋌而走險……」

    張琴越說越覺得可能,帳房的蔣坤也連忙道:「是啊,我也聽說過這流言,一定是有人聽了這些謠言,吃了豬油蒙了心,做出這種事大逆不道的事來。」

    蔣坤是個落第的讀書人,深受王公公的信任,否則帳房也不會交給他來打理,他這時候站出來幫腔,讓張琴稍稍松了口氣。

    「是嗎?」王公公旋身,陰森森地盯著蔣坤,蔣坤連忙把抬起的頭又垂了下去。

    王公公慢悠悠地道:「拿咱家的條子,去縣衙裡請人來,徹查!」徹查二字,猶如洪鐘,聲震屋瓦。

    「是,是,徹查!」張琴趁機抹了抹自己的額頭,血水和滲出來的冷汗混雜在一起,揩得他的衣袖殷紅一片。

    王公公微微點頭,怒氣似乎消散了一些,他坐回椅上,眼皮子微微拉下,一副假寐的樣子,再不發一言。

    這幅字對他來說實在太重要了,如果京裡的大人物得知自己對他的墨寶都如此不珍惜,莫說他還能不能在這裡作威作福,一旦失去了恩寵,將來多半是要在神宮監裡了此一生了。

    現在這一切都是那個姓徐的小子安排的,可是這姓徐的小子真的能把真跡找回來?

    王公公沒有太多的把把握,他眼眸微微眯起,不經意間掠過一絲殺機,心裡默默的想:若是找不回,咱家固然是沒了前程,這個小子也必須承擔後果。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0 11:48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0 11:53 PM 編輯

第八章:誰是賤役

    幾盞茶之後,外頭便有人來報,道:「公公,縣衙的人來了。」

    王公公淡淡地道:「叫進來說話。」

    兩個皂衣人進來,老的那個一臉世故,小的那個倒是顯得有些生嫩,不過王公公卻認得其中一個,便是穿了一身公服的徐謙。

    徐昌本來就是縣衙的人,所以倒也得體,一進來便笑呵呵地給王公公行禮。

    至於穿著不太合身公服的徐謙就拘謹了一些,故意裝作一副不諳世事的樣子,勉強給王公公行了個禮。

    王公公臉色淡漠,先是打量一眼徐昌,隨即目光炯炯有神的落在徐謙身上,道:「事情想必你們也清楚了。查出來,咱家有重賞,查不出……」王公公抱起了茶盞,漫不經心地把玩著茶蓋,語氣很平靜地繼續道:「查不出就不要走了。」

    徐昌忙道:「是,是。」

    徐謙能清晰地感受到王公公口吻裡的殺氣,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王公公絕不是在開玩笑。

    王公公躺在椅上,眼睛半張半闔,道:「都還跪著做什麼,站起來說話吧。」

    聽了王公公的話,所有人如蒙大赦,紛紛站起。許多人免不了偷偷側目去看這兩個差役,心裡面對這兩個差役很是不以為然,尤其是那內府主事張琴和帳房蔣坤,幾乎是用嘲弄和奚落的目光打量徐謙父子。

    縣衙裡的差役雖然在尋常百姓可以耀武揚威,可是在王公公府上的這些高級主事、帳房、清客們眼裡,這父子不過是賤役而已,根本上不得臺面,也不知是王公公怎麼想的,就算緝賊,讓護衛們去做就是,何必要請幾個賤役來?

    徐謙感覺到這廳中的人對他不善的眼神,倒也不在意。

    徐昌是老吏,面對這樣的情況更加熟稔,他朝王公公作揖,道:「公公,這字幅既是昨夜失竊,公公府上戒備森嚴,尋常的蟊賊自然排除在外,小人覺得,這定是家賊所為。」

    王公公舒服地坐在了他的梨木太師椅上,板著臉道:「既是家賊,又當如何查起?」

    徐昌道:「這也容易,能出入這裡的行竊的,在府中肯定有一些地位,只要把大家聚集在這裡,然後小人到他們的臥房一一搜查便是,說不定竊賊百密一疏,就露出了馬腳。」

    王公公打量著堂下這些人,冷漠地道:「這倒是個辦法,果然是個吃公門飯的,人都已經聚集在這裡了,你們下去一一搜查吧。」

    徐昌連忙道了一聲遵命,朝徐謙使了個眼色,便飛快去了。

    見徐家父子走了,王公公好整以暇起來,慢吞吞地拿起桌幾上的茶盞吃了一口,冷冷的看著眾人:「這畫是誰偷了去的,最好老老實實交代,要是真被公差查出來,到時候可就別怪咱家翻臉無情了,咱家給你們一次機會,不要不識抬舉。」

    花廳裡鴉雀無聲,誰也不敢做聲,只聽到些許的呼吸。

    王公公見無人應答,也就哂然一笑,似乎不以為意的重新靠在椅上,手指打著節拍。

    其實王公公心裡何嘗不緊張,那姓徐的小子只說按著他說的做就一定能把字幅找回來,可是說是這般說,王公公雖然姑且信他,只是涉及到自身,心裡難以平靜。

    他心裡甚至在隱隱猜測著這一對父子到底能弄出什麼花樣,又是藏寶圖,又是要搜查所有人的房間,難道他們以為,真正盜竊了真跡的竊賊會把字幅藏在自己臥房裡?

    王公公什麼世面沒有見過?他相信,竊走他字幅的人絕不是尋常的蟊賊,這種人心思縝密,想靠搜查臥房來找回真跡,簡直就是笑話。

    他不動聲色,心裡卻在冷笑:「但願這姓徐的小子不是只有這三腳貓的功夫,如若不然,咱家找不到字幅,今日就先收拾了他。」

    十幾個臥室要搜查需要費一些功夫,足足用去了半個時辰,兩個公差終於回來了。

    大家忍不住去看這一對公差,見徐昌和徐謙二人都是一副喜色,有人心裡忍不住想:莫不是真查出了什麼?

    徐謙興匆匆地道:「查到了,公公請看。」他手裡捏著一張破碎的裝裱紙,恭送到王公公的身前。

    王公公連忙接了,將這裝裱紙拿在手裡摩挲端詳,片刻之後,眉頭深鎖,淡淡的道:「這碎片,倒是和那字幅的裝裱紙有些相像。」

    徐謙道:「是在一個姓林的清客房中搜出來的。」

    滿堂譁然。

    所有人的目光或幸災樂禍、或擔憂、或複雜的看向一個相貌堂堂、身穿儒衫的中旬儒生,有人忍不住想:「原來是他?想不到林先生平日是知書達理之人,竟然也會做賊。」

    也有人不以為然,冷冷地看向兩個差役,心裡不免在想,林先生人品尚可,若說他平時喜歡占些小便宜倒有人信,可要說這林先生敢做賊,有人心裡卻只是搖頭,看向徐家父子的目光更多了幾分鄙夷。

    「賤役就是賤役,不過是字幅的碎片而已,居然也拿來獻寶,多半是王公公催辦得太緊,他們在背後搗了什麼鬼。」

    在眾人矚目之中,清客林先生頓時皺眉,連忙對王公公道:「學生乃是良人,怎麼可能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請公公明鑒。」隨即又很是不屑地看向徐謙,滿是鄙夷道:「你們拿著這點真假難辨的字片,就想栽贓於我?你自己說過的話可要負責,林某人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你們胡言亂語,小心到時候我反告你們污蔑。」

    話裡頭隱含著威脅的成份,徐昌有些心虛,得知對方有功名,氣焰一下子被澆了一盆冷水消失的無影無蹤。

    徐謙看在眼裡,也不怪老爺子膽小,實在是這個時代有了功名確實和常人不同,他凜然無懼地打量林清客,道:「既然你說不是你做的,那麼就來解釋這幅畫的碎片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出現在你的臥房?」

    林清客笑意更冷,冷冷道:「為什麼會出現在林某的臥房,我哪裡知道?林某平素極少來這花廳,又怎麼竊得了那幅字?況且昨天夜裡,林某在房裡讀書,一直都沒有出過門,你們自己說這幅字是昨夜被竊的,那麼林某還會淩空取物,能在臥房裡信手把花廳裡的東西隔空取來嗎?」

    林清客一番話,思路倒是清晰,道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他既然昨夜沒有出過門,那麼所謂的盜字就無從談起。

    徐謙忍不住問:「你說你沒有出過門,誰可作證?」

    林清客臉色微變,頓時有些踟躇了,他沒有出過門,哪裡能找到誰來作證?

    林清客不得已,只得怒道:「我是讀書人,難道還騙你不成,天黑之後我那就回了臥房,再沒有出來過,這些年在王公公的府上,林某人早已習慣了早睡,你一個小小賤役,難道還想誣賴林某嗎?」

    王公公眯著眼,看林清客和徐謙鬥嘴,他的心裡卻也不免對林清客產生了狐疑,冷冷地盯著他,這一束目光,隱含著一股讓人窒息的威勢,讓林清客顯露出了幾分慌亂。

    至於廳中其他人聽說林清客罵徐謙賤役,心裡感覺有些暢快,在他們心裡,賤役就是賤役,平時在自己面前連狗都不如的人,居然登堂入室,人模人樣的盤問緝凶,他們算是什麼東西?

    內府主事張琴表露得更是明顯,只是用眼角的餘光去看徐謙,很是不屑于顧。

    站在張琴身邊的帳房蔣坤卻是低垂著頭,似乎想到了什麼,觀察了王公公的臉色,像是有什麼話想要說出來。

    踟躇良久,蔣坤突然道:「林清客在說謊,他說他昨夜都在屋子裡讀書,可是我分明看到他昨夜子時在花廳附近轉悠,當時我恰好起夜,見他神魂不定的在那裡徘徊不去,還和他打了一聲招呼。」

    話音剛落,滿堂譁然。

    大家都驚愕地看向蔣坤,蔣坤繼續道:「我若是說了一句假話,天打雷劈!」

    林清客先前還是不屑于顧,雖然在自己的臥房裡找到些東西,可是這並不代表就是他偷了字幅,可是蔣坤突然站出來指正,頓時讓他有些慌了。

    徐謙趁機道:「林先生,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在你房裡發現的碎片就是物證,方才也有人證明你昨夜出現在花廳附近,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想抵賴嗎?」

    林清客呆住了,雙肩微微顫抖,想必也知道了問題的嚴重,於是連忙求告似地看向王公公,期期艾艾的道:「公公,他們胡說八道,他們……他亂說的,學生是清白人家,而且子時的時候早就睡了,怎麼可能還在外頭徘徊?又怎麼可能和蔣帳房打招呼……平素學生與蔣帳房無冤無仇,可是……可是……」

    蔣坤語氣平和地打斷林清客,道:「林兄,你這是什麼話?昨夜的事,你我心知肚明,分明就是你膽大包天,因為聽了坊間的流言,利益熏心,所以才鋌而走險,做出這樣喪心病狂的事。」

    林清客辯無可辯,一時啞口無言,王公公這時候又是冷森森地看著他,讓他心裡發毛,臉色蒼白得可怕。

    他話音剛落,徐家父子一個提著鐵尺,一個拿著套索衝上去,林蕭跪在地上閉上眼睛,只等著束手就擒,可是良久也不見動靜,他覺得有些奇怪,眼睛偷偷瞄了一眼,卻發現這兩個「差役」居然朝著蔣坤衝過去。

    這……又是什麼名堂?

    蔣坤察覺到這兩個差役迎面而來,先是愕然,隨即大驚,眼看到徐昌已經欺身上來,他連忙向後急退,手裡正好撐到了身後的茶几,隨手一抄,抄起茶几上的茶杯便朝徐昌砸過去。

    徐昌也沒想到蔣坤的反應這麼快,躲避不及,好在身邊的徐謙反應快,心裡勃然大怒,這廝居然敢砸自己爹,我堂堂穿越人士都不敢動我爹一根手指頭,真是豈有此理。

    他連忙伸手去擋,茶杯砰的一聲,傳出撞擊的悶響聲,隨即被彈開,徐謙的小臂被這一砸,鑽心的疼痛傳遍全身。

    這一下,把徐昌徹底惹怒了,他如怒目金剛,沒命地朝蔣坤衝過去,猶如餓虎撲羊一般與蔣坤撞在一起,蔣坤跌跌撞撞地被撞倒在地,正要反擊,後頭的徐謙忍痛衝上來,和徐昌一道,將他死死按在地上。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1 03:22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1 03:28 PM 編輯

第九章:坑的是你

    徐昌一邊大叫:「賊廝。」一邊關切地朝徐謙問:「傷著了嗎?」

    徐謙不敢鬆懈,打趣道:「傷是傷了,不知能不能算工傷。」

    父子說話的功夫,被制服的蔣坤眼見掙扎無望,忍不住咆哮:「該死的賤役,瞎了眼嗎?林清客才是賊。」

    徐謙卻是死死地抓住他的頭髮,讓他不能動彈,嘿嘿一笑道:「賊?真正的賊是你才對。」

    王公公的眼眸掠過了一絲狐疑,但是看向蔣坤的眼神變得冷若寒霜。

    而林清客愕然了,內府主事張琴更是一頭霧水。

    抓的不應當是林清客麼,怎麼這賊一下子又成了蔣坤?

    卻也有一些和蔣坤相熟的人忍不住站出來:「賤役真是欺人太甚,你們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居然還在這裡胡鬧,你們看看,你們把花廳弄成了什麼樣子。」

    雖然只是短時間的衝突,可是徐謙發現,整個花廳確實被他們父子弄得一片狼藉。

    蔣坤氣急敗壞,見有人為自己說話,怒喝道:「人證物證俱都證明了姓林的是賊,你說我是賊,可有證據?」

    徐謙呵呵一笑,道:「證據沒有,不過倒是有個故事,不知大家想不想聽。」

    他不等大家答應,便看向徐昌,道:「爹,這個故事你來說還是我來說。」

    徐昌道:「耍嘴皮子爹不在行,你來說。」

    徐謙覺得老爺子有拐著彎罵自己只會耍嘴皮子的嫌疑,可是抓不到把柄,只得乾笑。

    這個時候還有心情講故事,王公公反倒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上抱著茶盞吹著茶水中的茶沫,其實別看王公公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徐謙知道,王公公在等結果,過程對王公公一點都不重要。

    徐謙道:「其實這幅字並不是昨夜被人竊去,而是在四五天前就已經被人掉了包,有人用了一幅贗品換掉了真跡,以為這樣就可以掩人耳目。」

    眾人又是愕然。

    王公公照舊漫不經心地喝茶。

    徐謙繼續道:「鄙人父子因此才蒙受王公公所托,找回這幅字的真跡,為了不打草驚蛇,所以才演出了這幕好戲。其實昨天夜裡的時候,我就請了府中的護衛鄧健去把字幅摘掉,又命他夜裡監視林蕭的一舉一動,而之所以選擇栽贓林蕭,是因為在四五天前,林蕭正好不在府裡,而是回鄉探親去了,所以他不可能是真凶。既然不是真凶,那麼自然就可以將他排除在外了。」

    林蕭呆了一下,這是什麼道理?不是真凶,所以才特意來栽贓自己?他憤怒地看了徐謙一眼,臉色更加不好看。

    蔣坤的臉色卻是微微凝滯了一下,眼中掠過了一絲慌亂。

    徐謙繼續道:「之所以故意栽贓林蕭,其實就是一個目的,那就是把真正偷了字幅的賊子引出來。諸位想想看,若是他悄悄掉包掉了王公公最心愛的東西,他是不是會草木皆兵、風聲鶴唳?假若這個時候,當他知道這幅字又被人偷了一遍,而且那幅他替換了的贗品已經被人撕碎,他會怎麼做?」

    說到這裡,吃茶的王公公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那冷漠地眸子掠過了一絲欣賞,漫不經心地朝徐謙看過去。

    其後反應過來的是內府的主事張琴,張琴邀功似的道:「小人似乎也明白了,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有人掉包之後,心裡肯定不安,畢竟一旦察覺,最輕的也少不得要被公公打死。可是這個時候,外間突然傳說這幅字涉及到了藏寶圖,然後昨天夜裡,這幅字卻是被人盜去。

    再之後證明林蕭偷畫的物證已經找到,林蕭已經成了八九不離十的竊賊,而接下來,就會出現兩個局面,因為只有物證,證據還不充足,所以王公公會繼續追查,最後極有可能查到真正的兇手頭上。

    而另一個局面就是有人再提供人證,證明林蕭昨夜鬼鬼祟祟的去了正廳那邊,把林蕭的罪名坐實,讓事情『水落石出』,如此一來,林清客就成了替罪羊,從此之後真凶就可以逍遙法外,再不用膽戰心驚。是嗎?」

    能混到張琴這個地步,智商自然不低,徐謙拋磚引玉,立即讓張琴舉一反三,道出了實情。

    此時,所有人才恍然大悟。這就難怪了,難怪蔣坤一口咬定自己昨夜在花廳附近看到了鬼鬼祟祟的林蕭,說得有鼻子有眼,還生怕別人不信。

    可是蔣坤哪裡想到,這是一個圈套,昨天夜裡,鄧健一直都在林蕭臥房外頭蹲守,為的就是今天能夠證明林蕭沒有出過門。

    誰說謊,誰就是竊賊!

    王公公放下了茶盞,冷冷地看了蔣坤一眼,隨即朗聲道:「把鄧健叫進來。」

    鄧健早在外頭等候已久,低級護衛做了這麼久,他終於有被人矚目的一天了,鄧健激動得差點要熱淚盈眶,只覺得自己今日祖墳冒了青煙,自己光宗耀祖了一回,小跑進來之後,鄧健連忙給王公公行了個禮,道:「小人見過公公。」

    王公公慢悠悠地道:「昨天夜裡,你在林蕭的臥房外頭守候了一夜?」

    鄧健道:「是,小人奉了徐小官人的吩咐,昨夜一直都在林蕭的臥房外頭蹲守。」

    王公公面無表情,語氣平淡地道:「那你可曾看林蕭在夜裡出過門,或者是來過花廳。」

    鄧健搖頭,道:「林蕭進屋之後,一直到今日清早才出的門。」

    問到了這裡,已經沒有必要再問了,林蕭沒有出過門,而蔣坤一口咬定林蕭昨夜去過花廳,蔣坤說了謊,而他之所以說謊,只是想借此掩蓋自己的偷竊事實。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1 09:54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1 10:02 PM 編輯

第十章:前程

    仍舊是花廳。

    只是其他人已經走了個乾淨,王公公獨獨留下了徐謙,他顯出了幾分疲態,不過喜悅之情仍然溢於言表,在他的座椅後方牆壁上,一幅字重新高高懸掛,這幅字已經完璧歸趙,那蔣坤根本就熬不住刑,很快就招出了真跡的下落。

    至於蔣坤是何人指使,就不是徐謙過問的了。

    「坐。」

    王公公語氣平淡,對徐謙不無欣賞,居然難得的擺出了和藹之色。

    徐謙倒也不客氣,欠身坐下,道:「恭喜公公。」

    王公公抱起了茶盞,慢悠悠地道:「喜固然是有喜,不過也經了一場虛驚,不管怎麼說,也多虧了你。」

    他用指甲探入茶中,挑出一丁的茶屑,又道:「你既然懂書畫,想必也是讀過書的?」

    徐謙心裡無比悲憤,書,他倒是讀了,前世在博物館工作,多少對古文化有些研究,無論是古董或是行書作畫也有一些造詣。再加上這身體的主人更是個書呆子,每天就是抱著四書五經和朱子注訓去看,結果傳遞給了徐謙一肚子的學問,偏偏王公公哪壺不開提哪壺,戳到了徐謙的痛處,他畢竟是下九流,下九流又不能讀書做官,書讀得再多又有什麼用?

    徐謙回答道:「讀過一些,倒是讓公公取笑了。」

    在王公公面前,徐謙覺得自己還是低調為好,這是一個有文化的太監,也算半吊子的文人,自己是個有文化的下九流,也是半吊子的文人,自古文人相輕,半吊子文人之間多半也是如此,所以謙虛謹慎絕不會出錯。

    王公公籲了口氣,道:「讀過書,可惜是個小吏之子,這倒是可惜。」

    在徐謙看來,王公公似乎有往自己傷口反復撒鹽的嫌疑,於是他打算不吭聲。

    王公公站起來,背著手在這廳中走了幾步,隨即抬眸,道:「從前的帳,你我一筆勾銷,咱家看你聰明伶俐,若是能有個機遇,將來或許能有一些前程,咱家這裡倒是有一個前程,只是不知你有沒有興趣。」

    前程……對於現在的徐謙來說簡直就像科幻一般的飄渺,他這一輩子是註定了在將來接老爺子的班,穿著一件皂衣,天天在縣衙裡聽差了,最大的前程,也不過是做個捕頭而已。

    現在王公公突然冒出前程兩個字,讓徐謙眼光一亮。

    可是隨即,他心裡又搖頭。

    說是這麼說,可是要改變戶籍哪里有這麼容易,就算是王公公肯幫忙,也未必能改變他的現狀,大明朝賤籍的上升空間卡得很死,就算有達官貴人相助,也未必能有什麼門路。

    況且雖然是賤籍,但是徐家世世代代都指著這條門路混飯吃,真要把這賤籍沒收,徐家一家老少去吃西北風嗎?徐謙還指著老爺子養他一輩子,給他買房娶妻,飯碗都丟了,這日子還怎麼過?

    徐謙亂七八糟地想著,突然發現自己有些丟人,前世的時候好像就是個一心混吃等死的,穿越後又一點穿越者的覺悟都沒有。

    王公公自然不是徐謙的蛔蟲,他似乎在權衡什麼,眼眸微微眯成一條線,呆滯了片刻,隨即道:「天順年間的時候,以於謙為首,一批朝廷官員獲罪,罪及族人,抄沒家產者有數十人之多,削籍充入教坊司亦或流放刺配者亦有數百……」

    王公公卻是坐回椅上,臉色平靜如一泓秋水地道:「此案一直都有非議,到了弘治年,孝皇帝下詔為其平反,大赦。」王公公在這裡頓了一下,道:「當時朝中有個姓徐的官員也受過於謙的波及,此人的子孫或充教坊司或流配各處,孝皇帝大赦之後,多次要求下屬官吏尋找其後人,剝除他們的賤籍,使他們不再顛沛流離。」

    徐謙徹底淩亂了。

    他很快就明白了王公公的意思,想要脫籍一般是不可能的,除非……除非有機遇,王公公給自己提供了一個機遇,要知道,英宗到現在已經將近過了百年,百年來那個獲罪的徐姓官員的族人都充入了賤籍,如今也已經開枝散葉,可是現在既然要平反,那些族人自然不能再歸為賤籍了,最低的檔次也應該成為平民。可最大的問題就在於,誰才是那位徐姓官員的族人呢?這時候也沒有DNA,家譜什麼的似乎也不靠譜,畢竟家裡有人獲罪,散落在天下各處的族人改祖籍甚至是改姓都是稀鬆平常的事。

    說來說去,只有官員才說了算,說你和那姓徐的有關係,你就是和他八竿子打不著,說不定也是他兒子的堂弟的大姨媽的外甥。

    而王公公這樣身份的人,顯然就是屬於那種說了算的,雖然這種事不歸他管,可是以他的身份隨便打個招呼,徐謙就能和人家攀上關係,既然是忠良之後,朝廷怎麼會讓你從事賤業?好歹皇帝是親自發過浩書,昭告過天下的。

    原來……遊戲還可以這樣玩,果然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明白過來的徐謙很是感慨,他甚至懷疑,那些於謙之類的平反官員,他們所謂的子嗣和族人十有八九都是各地官員充塞進去的,真正的于姓或是徐姓血脈能有一成就不錯,皇帝老兒要是知道下頭的人這樣糊弄,怕是要氣昏頭了。

    徐謙知道,只要這次王公公肯幫忙,徐家一下子就成了忠良,不但能脫離賤籍,多半還能撈點朝廷的優待,只是這具體的優待政策又是什麼?

    而且自己攢了一肚子的學問,若是能有機會考中個秀才,那也算是有功名的人,有了功名在錢塘縣算不得什麼,可是在下頭的鄉里,那絕對是了不起的人物。從前的時候,老爺子在縣衙裡見了上官就要點頭哈腰,可是就算是個秀才進了縣衙也能在縣尊面前留個座位,這裡頭的好處,自然不必細表。

    害處也有,既然脫離了賤籍,父親的差事只怕就沒了,而且整個徐家都已不屬於賤籍,整個家族上百口人,十個就有七八個是雜役,這是祖傳的生業,到時候肯定要鬧起來。

    對於大多數徐家人來說,籍貫都是其次,差事卻關係到了鐵飯碗,王公公的主意對徐謙來說是好事,可是對整個徐家來說卻是喜憂參半。

    王公公見徐謙一副沈默的樣子,倒是不禁對徐謙的好感增添了一些,小小年紀能夠做到榮辱不驚,倒也真沒有看錯他,於是暗暗頜首點點頭。他哪里知道,徐謙正在鐵飯碗和前途之間搖擺掙扎。

    思慮良久,徐謙終於想通了,穿越了一年,一事無成,現在際遇擺在面前,雖然可能暫時有犧牲,可是一旦能夠獲得功名,好處卻是極大的,所以徐謙決心奮力一搏。

    「多謝公公提攜。」

    王公公冷峻的臉上終於掠過了一絲笑意,他壓了壓手,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而已,你為人機警,又有學問,咱家不過是舉手之勞,這件事要辦下來還需往南京戶部那邊一遭,只怕尚需些時日,你及早準備吧,既然打算求取功名,就該有所準備,不能荒廢學業。」

    徐謙忙道:「是,是,一定不負公公眾望。」心裡卻有些狐疑了,王公公是什麼人?若說他當真看中自己也不是沒有可能,可二人的身份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花這麼多的氣力,不太對勁呀。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徐謙以自己之心度了這王公公之腹,隨即試探地問:「敢問公公,還有什麼可以讓小人代勞嗎?」

    王公公卻是哂然一笑,語氣平淡地道:「現在還不是時候,你現在把精力都先放在讀書上。」

    果然……

    徐謙心裡有些忐忑,這王公公說還不到時候,就等於是說將來還要用自己,自己將來是讀書人啊,跟這種死太監走得太近了,會不會壞了自己的名節?

    徐謙想到這裡,又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太小人了,這讀書人還沒做成,就已經動了歪心。

    渾渾噩噩地告別了王公公,徐謙從王公公府上出來,只見徐昌一直在門房那邊等候。徐昌一見徐謙出來,心裡一塊大石落地,連忙迎上來,道:「我還怕王公公說話不算數,出爾反爾為難了你,怎麼,那王公公怎麼說?」

    徐謙左右張望,道:「爹,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回家再說。」

    徐昌也變得謹慎起來,欣賞地看了與往日不同的兒子一眼,點頭道:「不錯,有什麼話回家再說。對了,你的手臂還痛不痛?」

    徐謙揉了揉自己的小臂,還真有點疼痛,卻是搖頭道:「我這麼年輕,這點痛算什麼。」

    徐昌道:「回家給你擦藥。」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2 12:54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2 12:57 PM 編輯

第一十一章:亢奮了

    回到家裡,徐昌便拿了跌打藥出來,搬了個椅子給徐謙揉搓小臂上的淤青,這慈父之情頓時氾濫得一發不可收拾,很是欣慰地道:「兒啊,方才你為我擋茶盞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感覺你是我兒子,要是平時也像今日這樣,爹就知足了。」一邊說,一邊用滿是老繭的手在徐謙的小臂淤青處揉搓。

    徐謙痛得咬牙切齒,又發現老爺子的話有些不太對味,道:「爹,我怎麼覺得你在罵我?難道我平時不像做兒子的嗎?」

    徐昌老臉一僵,不在吭聲,於是繼續加重力道揉搓。」夠了,夠了,只是活血而已,又不是欠了你銀子,求你饒了我吧。」

    徐昌瞪了他一眼:「不用勁如何活血,若是血氣凝聚不散,將來有你的苦頭吃。」隨即又想起什麼,道:「王公公和你說了什麼,怎麼在裡頭呆了那麼久?」

    徐謙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徐昌道:「先聽好的。」

    徐謙笑嘻嘻地道:「那我就要先恭喜了,從此以後,你再也做不成差役,因為衙門過不了多久就要將你老人家除名。」

    「這是什麼意思?衙門要革了我?」徐昌怒火攻心,這人一激動,下手的力道就更狠了,徐謙就感覺自己的患處像是被人用鐵刷子來回地刷呀刷,連忙道:「爹,沒了差事也不能殺了兒子啊,做爹的謀殺兒子,也是要遭雷劈的!」

    徐昌此時才回過神,將徐謙的手放開,整個人陷入了迷茫之中,他沒做差役的時候就是差役的接班人,等接班之後,這個差事做了大半輩子,現在突然聽說要開革掉自己,此時竟也有些亂了方寸。

    徐謙忙安慰道:「我還道是好消息呢,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個差事而已,以爹的本事,就算不做差役,還不照樣風生水起。」

    徐昌瞪他:「胡說八道,老子能養活你,給你飯吃,讓你讀那勞什子的書,靠的就是那一張皮。」

    徐謙又道:「還有個壞消息,爹聽了不要生氣。」

    徐昌歎口氣,道:「你說罷,差事都丟了,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壞。」

    徐謙道:「王公公說,會想辦法替我們改籍,讓我好生讀書。」

    徐昌呆住了。

    徐謙後怕似地看著徐昌,用手在徐昌眼前晃了晃,道:「爹,你沒事吧。」

    徐昌仍然呆坐不動。

    徐謙無語,老爺子三天兩頭的老年癡也不是回事啊,忙道:「爹,你不會嚇傻了吧。」

    徐昌回過神,表情很凝重地看向徐謙,道:「方才的話,你再說一遍,王公公怎麼改籍,又怎麼讓你讀書?」

    徐謙不敢怠慢,連忙將王公公的原話復述了一遍。

    徐昌這才深吸了一口氣,眯著眼睛嘴唇微微哆嗦,事實上不只是嘴唇,連他的手也在不斷地哆嗦。然後他又以自己的方式,抽出了腰間的鐵尺,便要往徐謙身上砸。

    徐謙連忙抱頭,大叫道:「不改就不改,打人做什麼?大不了我回去和王公公說去。」

    鐵尺剛剛揚起,卻沒有落下。

    徐昌歎氣,瞪了他一眼道:「誰說不改?我要打你,是以為你又用花言巧語來騙我而已,看你這樣子,似乎也不是油嘴滑舌,想必是真的了。」

    他旋即興奮起來,老臉通紅,站起來搓著老手,道:「我怎麼說來著,怎麼說來著,咱們徐家遲早要飛黃騰達的,我們徐家也能出老爺,世世代代給人當差做奴才,也該揚眉吐氣了,人家還說賤不過三代呢,好兒子啊好兒子,這是你的時運。」

    說罷,蒲扇大的手拍在了徐謙粉嫩嫩的肩膀上,道:「當日我就看你像做老爺的命,所以你要讀書,我都極力贊成,看看,你看看,現在怎麼樣?這就是慧眼識距,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是祖宗庇佑,是我徐昌時來運轉了。」

    他亂七八糟地像發了魔症一樣說著渾話,徐謙忍不住揭穿他道:「爹,你什麼時候要我讀書了,分明是我要讀書,你卻是拿著鐵尺追著說我不務正業好不好。」

    徐昌哈哈大笑,道:「傻孩子,這是爹激將你呢,棍棒底下出賢才,這是督促。再者說,那時候咱們那個樣子,讀了書有什麼用?讀了書,你將來不還只是個聽差的?那讀書還有什麼用?可是現在不同了,你平時又這般刻苦,總算有了機會,但凡有做老爺的機會,誰願意給人跑一輩子的腿?」

    他重新坐下,臉色很凝重地看著徐謙,隨即道:「我來問你,你想做雜役嗎?」

    徐謙搖頭。

    徐昌道:「這是為何?」

    徐謙道:「做了雜役,就算混得再好,到了爹這份上也到頂了,爹都混得這麼寒磣,我若是想做,那才是瘋了。」

    徐昌翻了個白眼,顯得有些受傷,不過他還是很贊許地道:「答得好,不讀書,沒功名,一輩子就和爹一樣灰頭土臉。」

    徐昌也算是很厚道了,直接拿自己做了反面教材,接著又道:「那不做雜役,你又能做什麼?賣藥方是賣不出前程的,家裡也沒有餘財,不夠你揮霍,所以眼下你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用功上進,王公公好人啊,給了你這麼一個天賜的良機,你就更該努力,我這做爹的別的也不指望,只求你能考個秀才,你能考出個秀才,這就足以光耀門楣了,有了這秀才的身份,也足夠你一輩子吃喝不愁,兒啊,不是古話常說嗎?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學海無涯苦作舟,人不風流枉……」

    徐昌就是個大老粗,學著文人亂扯一通,詞不達意,結果連自己都覺得羞愧了,最後還是決定用自己的風格來說教,臉色隨即一冷,便從腰間又抽出鐵尺了,惡狠狠地道:「總而言之,從現在起,你就開始讀書,一定要用功用功再用功,若是敢偷懶、胡鬧,我便當沒了你這兒子,非要打死你不可。」

    徐謙自小被威脅慣了,只有點頭的份。說教了一大通,徐謙歸納出來了老爺子的基本觀點,無非就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只要肯努力讀書,考中一個秀才,從此以後就是老爺,就有妹子,有銀子,走到哪里都光鮮體面,左鄰右舍見了都只能流口水,縣尊見了也得和顏悅色。

    徐昌激動了良久,還沉浸幻想連篇之中,結果徐謙忍不住給他潑了一盆冷水,道:「可是一旦去了賤籍,宗族那邊怎麼交代?爹現在又要革掉差事,以後我們怎麼辦?」

    前途雖然很豐滿,現實卻是很骨感。

    不是什麼人都可以讀書的,徐謙確實是有學問,有功底,可是大多數族人呢?

    徐家宗族有七十多口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大多數人都是世代的雜役,雜役雖然是下九流,可這是祖傳的鐵飯碗,現在徐謙一人去讀書,而全族都要跟著改籍,這就意味著許多人都要失去飯碗,難道他們也去讀書?

    到時候族中肯定要鬧個雞犬不寧,那些家裡有差事的,也一定會鬧起來。

    還有就是徐家自身的問題,老爺子無所事事,而且讀書畢竟是要開銷的,筆墨紙硯、書錢,還有一些人情往來,開銷絕對不小,一邊斷了家裡的進項,一邊開支大增,徐家雖然存了些銀子,卻也未必能吃得消。

    徐昌皺眉,卻是咬著牙道:「這種事自然不必你來管,爹自然會想辦法,你好生讀你的書就是了。」

    說是這麼說,徐謙明顯感覺到徐昌說話的時候沒有太多的底氣。

    不過徐昌殷殷期盼之情卻是大大出乎了徐謙的預料,他原本以為徐昌更願意穩穩當當地端著差役飯吃,而且老爺子心裡陰暗,從前總是喜歡回家背後說縣衙裡的讀書人酸臭無比,誰知道當得知兒子有機會做這酸溜溜的讀書人時,老爺子居然又換了一副嘴臉。

    看來酸的不是讀書人,但是老爺子肯定是屬狐狸的,只有狐狸吃不到葡萄才說葡萄酸。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2 08:48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2 08:51 PM 編輯

第一十二章:讀書就有妹子

    次日一早醒來,曙光初露,鳥雀的聲音格外悅耳,那一縷晨光灑在徐謙的臉上,淡黃的光線沒有不適,徐謙趿鞋起床,洗漱之後卻發現自己居然無事可做。

    是了!

    他陡然想起來,自己現在的目標似乎是讀書,從前的那個徐謙,讀書是為了興趣,可是現在的徐謙,則是抱著功利的心思。

    耳邊,回蕩起徐昌的教誨:讀了書就能做老爺,讀了書就不再是賤役,有了功名,才能在這世界立足。

    徐謙深吸一口氣,打消了多餘的念頭,目光便落在了一個木箱上。

    木箱是從前那個徐謙留下來的,裡頭有許多書,不過上頭已經佈滿了灰塵,徐謙打開箱子,將一本本手抄的書本拿出來,卻是散發著一股黴味,徐謙忍不住皺皺眉:「只怕再過些日子,這些書都要發黴爛掉了,幸好,幸好,現在還能勉強一用。」

    他撿起一篇手抄的《論語》,隨手翻閱,腦海中的記憶便如奔騰不息的洪水衝開了關閘,在腦中氾濫開來……

    這些封塵已久的記憶在書中文字的引導下,竟是清晰的出現在徐謙的腦海。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有子曰:『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

    書中的內容,徐謙能倒背如流,徐謙不禁咋舌,心中暗暗讚歎從前那個書呆子的基礎實在扎實,這傢伙不但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熟,連程朱二聖的集注都能倒背如流,徐謙心裡慶倖,若不是繼承了記憶,自己這書不知要讀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有這麼扎實的基礎,只要運氣好一些,想必考個秀才應該不難。

    徐謙又將書箱裡的全都翻閱了一遍,居然在箱底發現了一本手抄的《八股集義》,書中記載了不少八股文,可以拿來借鑒,他小心翼翼的把書捧起,先草草看了一遍,心裡有了個大致的印象,不禁有些浮想聯翩。

    所謂八股,其實就是在四書中做文章,八股的題材都出自四書,若是不能將四書參透,一般人只怕連題目都看不懂。

    至於如何作八股,雖然有規範,可是裡頭也有一些玄機,說穿了,其實就是摘抄四書的斷句讓你來借題發揮,格式是限制考生的一方面,而發揮的內容其實和後世的議論文差不多,當然,前提是必須按著程朱的思想來發揮,否則你一時興起,寫出了一篇與程朱他老人家思想完全相悖的理論出來,那就什麼也別說,滾蛋吧。

    程朱理學也是極為重要,雖然這時代各種思想氾濫,可是唯一官方認定的權威就是這麼一種,不能參透程朱這二位學霸的思想,就等於是做了無用功,而四書中各種言論的解釋,也都出自程朱,比如四書中有一個一加一等於幾的問題,那麼朱子他老人家說是等於三,那麼就必須是三,絕不能是二,你要是寫了二那你就是真二了。

    這麼一想,其實大致就能有個脈絡了,徐謙把幾篇八股文翻來覆去地看,心裡有了明悟,自己基礎扎實,倒是可以接替借鑒效仿一下,有空就寫幾篇八股來練手,凡事總是熟能生巧,可能前幾次寫出來不值一提,可是慢慢的融會貫通,再加上自己知識面畢竟比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強得多,也未必不能做出好文章。

    正胡思亂想著,外頭似乎有什麼動靜,徐謙聽到自己父親似在會客,他便放下書,前去廳裡。

    院子裡停了輛熟悉的轎子,徐謙知道是誰來了。

    趙小姐的父親如今托王公公的關係叫人放了出來,想必這時候惦記起簽下的那張賣身契約了。

    他連忙進了廳去,便看到徐昌坐在首位,很愉快地和一個大腹便便的商賈親切會談,趙小姐則是冷著臉站在商賈身側,見了徐謙來,清麗的眸子只是略略地往徐謙的臉上一掃,隨即別到一邊去。

    徐謙也懶得理她,又見徐昌和那商賈談得熱絡,不好打攪,於是自己隨意搬了個凳子在旁坐著。

    「徐兄確實比我癡長幾歲,叫一聲兄長又沒什麼不可,哈哈,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說句實在的,我在牢裡的時候也曾憎恨過徐老兄,只是過去的事嘛,哈哈……過眼雲煙而已,一切都是誤會不是?」

    這商賈很是健談,嘴巴像是抹了蜜一樣,一下子功夫就已經稱兄道弟了。

    徐昌也是不遑多讓,爽朗笑道:「你既稱我一聲兄長,那徐某就卻之不恭了。往後大家便是兄弟,你肯來我這寒舍,不管怎麼說也得先吃一頓飯再走,謙兒……」

    徐昌的眼角往徐謙這邊撇了撇,隨即道:「待會你去打幾斤酒來,我要和趙兄吃個痛快。」

    「是,是。」徐謙連忙應道。

    又是閒談了一會,商賈皺起眉來,道:「不瞞徐兄,這一次我來這裡,實在是有事相求。」他說出這話的時候,徐謙便忍不住看了趙小姐一眼,趙小姐自然是以冷漠的態度回應他。

    徐昌一副不明就裡的樣子,道:「你我一家子的人,難道還說兩家的話?有什麼話儘管說就是。」

    商賈正色道:「我這小女年幼不懂事,當日我身陷牢獄,卻是她來尋了賢侄說情,也不知鬧了什麼誤會,竟是寫了一張賣身契,哎……這個不懂事的丫頭……我來這裡,便是討回賣身契的,不過徐兄放心,趙某人也是明事理的人,只要貴公子願將賣身契拿出來,趙某家裡略有幾分薄財,願奉送紋銀五十,美婢一人,略表敬意。」

    這商賈的臉上已經露出了胸有成竹之色,他和徐昌已經攀上了交情,現在又肯拿出這麼多好處來換回賣身契,這件事只怕是十拿九穩了。

    便是那趙小姐雖然臉上冷漠,眼眸卻也掠過一絲竊喜,她當時太衝動,上了姓徐小子的當,現在父親已經出獄,自然不肯來給徐家為奴,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那張賣身契,只要到手,便了了一樁心事。

    徐昌笑呵呵地對徐謙道:「謙兒,有這麼回事嗎?」

    徐謙道:「是真的。」

    「哦。」徐昌很平淡地點點頭,隨即又問:「可有白紙黑字?」

    徐謙道:「有白紙黑字,都寫得清清楚楚。」

    「既然如此。」徐昌毫不猶豫地對商賈道:「那請趙兄恕罪了!銀子,徐某看不上,至於美婢,嘿嘿……那也沒什麼用處,既然是你家女兒賣了身,有白紙黑字,那就乖乖地進我徐家的門。」

    徐昌的態度一變,真讓人目瞪口呆,誰曾想到這剛才還和人稱兄道弟的人一下子就成了羅剎閻羅?

    商賈難以置信地道:「可是……」

    徐昌打斷他道:「沒有什麼可是,既然簽了賣身契,你家女兒就是我徐家的人,你要贖買,可惜我徐家不賣,我醜話說在前面,現在看你我還有幾分交情,你現在可以帶你女兒回去,可是今日之內,你家女兒必須收拾行禮過門,如若不然,到時候咱們縣衙裡見個真章,拐帶私奴是什麼罪,想必你也清楚。」

    一番話把那商賈氣了個半死,他霍然而起,怒道:「姓徐的!你想落井下石?」

    徐昌穩穩地坐在椅上,眼睛眯開一條縫,道:「姓徐的不落井下石,還能混到現在嗎?」

    「真是豈有此理!」商賈居然捋起了袖子,一副要拼命的架勢,那趙小姐急了,只得勸住,最後這父女二人拂袖而去。

    方才的景象在徐謙眼裡就像是做夢一樣,明明以為二人就差勾肩搭背,可是誰知一牽涉到利益,老爺子就立即翻臉不認人,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莫非爹是看上了那趙小姐,動了什麼歪心?」徐謙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看了老爺子一眼,很沒底氣地道:「爹為何不要銀子?」

    徐昌冷冷地道:「銀子可以掙,可是閨女是說掙就掙的嗎?」

    徐謙心裡想,這下完了,完了,果然動了歪心,他連忙道:「爹莫不是想給我找個姨娘吧?」

    徐昌愣了一下,隨即橫瞪徐謙一眼,道:「你這混賬,老夫還需要給你找姨娘?錢塘縣裡的窯姐個個都是你的後娘,還多這一個?從前我還沒見過那趙小姐,也沒起什麼念頭,可是今日看這趙小姐端莊貌美,爹是為你著想。你想想看,你將來讀書若是做了秀才老爺,肯定要紅袖添香是不是?可要是沒考中秀才呢?你文不成武不就的,爹到哪裡去給你找媳婦?所以先把這趙小姐收進來,等你實在考不上,便索性讓你們成婚,這叫一舉兩得,有備無患。」

    徐謙不禁咂舌,還是老爺子想得遠,想得深。做了老爺就得有體面,邊上總要有個玉人才拿得出手,做不成就娶了做妻子,連嫁妝都省了,反正都是徐家的人。

    不過徐謙還是覺得不太舒服,尤其是徐昌哪一句縣裡的窯姐個個都是你的後娘,悲劇啊悲劇,怎麼就攤到這麼個爹。

    「可要是那趙小姐跑了怎麼辦?」徐謙忍不住問。

    徐昌冷笑,道:「跑不了!朝廷對逃奴的處置最為苛刻,他們要是敢跑,到時有的是苦頭吃。」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3 12:28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3 12:39 PM 編輯

第一十三章:居然也有**的一天

    這一對父子正在商量,外頭一對父女出了徐家卻也沒有動身就走。

    商賈姓趙名臣,乃是江寧來的藥商,想不到這一次竟是不小心遭了這麼一場官司,他方才怒氣衝衝,現在卻是冷靜了下來,眯著眼捏著頜下的短須,眼眸迸發出了一絲光澤,陰沈的臉上浮出了一絲殺機。

    他沈默片刻,對趙小姐道:「夢婷,姓徐的顯然是不肯幹休,這是為父害了你,不過你不必怕,待會我們離開這裡,只要出了這錢塘縣,徐家父子還能奈我何,就算是要狀告,到了江甯,我們趙家也不必怕他們了。」

    趙小姐蹙眉,道:「爹爹,私放逃奴是大罪,就算狀告到錢塘縣,錢塘縣照樣可以下海捕文書至江甯拿人,女兒若是隨爹出了錢塘,就是逃奴的身份,要禍及家人的。」

    她咬著唇,美眸掠過了一絲淒然,繼續道:「所以女兒不能走,以女兒之見,那徐家父子無非是想借機盤剝我們而已,只要女兒無動於衷,而父親表現出不以為然的態度,他們遲早要鬆口的,到時爹爹再將我贖出來,事情也就解決了。」

    趙臣面露不忍之色,道:「可是…可是…」

    趙小姐微微一笑,撫了撫額前的亂髮,這一笑,仿如清晨露水下綻放的梨花,美豔動人,她打斷趙臣接下來的話,道:「女兒心意已決,爹爹就不必再勸了,女兒會暫時去徐家,而爹爹速速回江甯,到時再伺機設法營救吧。」

    「實在不行,不如讓爹去張家……」

    趙小姐語氣堅決地搖頭,毅然道:「爹爹不要忘了,當時爹爹下了獄,女兒也曾去張家求告,結果如何?結果那張家忌憚王公公,竟是袖手旁觀,這其中的人情冷暖,爹爹還未有體會嗎?」

    趙臣猶豫了良久,跺了跺腳道:「罷罷罷!一切隨你,你一切小心就是。」隨即一步三回頭,唉聲歎息地走了。

    趙小姐目光爍爍,只是輕籲一聲。

    到了傍晚,趙小姐果然如約到了徐家,不過她除了帶了幾身換洗衣裙,身上別無它物,這讓徐昌很是惆悵,原本他以為這小姐雖然受了賣身契的束縛,多少會帶些值錢的東西進來,徐家不但得了個姑娘,還能趁機賺點利頭。

    徐家的瓦屋總計有三間,恰好三人每人一間,問了這趙小姐姓名,原來是叫趙夢婷,徐謙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隨意交代了幾句,讓她負責洗衣做飯,趙夢婷也都答應下來。

    臨末了,徐謙一手捧著書,一邊奇怪的看了趙夢婷一眼,道:「你家裡不是很有錢嗎?平時沒有丫頭伺候你?」

    趙夢婷表現得沈默寡言,幽幽道:「自然有人伺候。」

    語氣不鹹不淡,說不上放肆,也談不上尊敬,讓徐謙心裡很不舒服,心裡忍不住腹誹:「還端臭架子,真是無趣。」於是便吩咐趙夢婷今夜先去收拾自己的臥房。

    趙夢婷前腳剛走,徐昌便負著手進來了,眼睛瞅了瞅徐謙,見徐謙抱著書,臉色好看了一些,卻忍不住告誡道:「趙姑娘雖然是進了咱們徐家的門,可是你現在萬萬不可有什麼歪心,你現在年紀還輕,學業為大,不可有什麼妄念。」

    徐謙冤死了,忙道:「爹,我是這樣的人嗎?」

    徐昌認真打量徐謙,滿是狐疑,道:「老子英雄兒好漢,爹是這樣的人,你會不是這樣的人?再者說以後你就是讀書人,讀書人多的是花花腸子,哈哈……說來也是有意思,咱們這些販夫走卒要是有色心,那便是下流,讀書人有色心,就叫風流,我家兒子也有風流的一天。」

    趙夢婷雖是閨閣小姐,可是自從到了徐家,倒也乖巧,做飯洗衣腳不沾地,倒是頗得徐昌的喜歡,便是連徐謙對她都改觀不少,徐謙隱隱覺得,趙夢婷的身上總是有一股子倔強之氣,這個女人,太好強了。

    不管怎麼說,徐昌父子總算告別了衣服髒了無人去洗,家裡總是冷灶冷飯的時代,父子二人倒是覺得愜意了許多。

    只是一個難題擺在了徐謙面前,徐謙這幾日總是埋頭讀書,可是讀書雖然有遠大前程,現實的問題卻擺在了面前想躲也躲不掉,等到那王公公把事情辦好,徐家改了籍,父親的差事就算砸了,現在徐家又多了一張口,生活成本逐漸增大,這麼下去可不成,早晚要坐吃山空。

    徐昌做了一輩子的差役,文不成武不就的,將來定是個待業中年,而徐謙倒是想出去掙銀子,只可惜老爺子無論如何都不肯,只是逼迫他讀書。

    有了心事,徐謙難以集中精神,其實四書五經和朱夫子的集注他都爛熟於心,近日也嘗試做過幾次八股文,多少有了些心得,只是徐謙是個多管閒事的性子,不免為了這事有些分心。

    到了九月,王公公那邊已經叫人傳來了消息,說是事情已經辦妥,就等南京戶部那邊正式把公文發出來。

    養家糊口迫在眉睫,徐謙覺得這日子要活不下去了,每日數著家裡的那點銀子,長籲短歎。

    這一日溫習了一遍禮記,趙夢婷就去叫他吃飯,徐謙應聲出來,二人的關係仍是不溫不火,或者說總有芥蒂,徐謙受不了趙夢婷的驕傲,趙夢婷對徐謙耿耿於懷,對他頗為看不起。

    看不起就看不起吧,徐謙反正也不在乎,色心他倒是有,可並不代表他見到了美女就走不動路。老爺子徐昌今日照舊在去了縣衙,雖然不知什麼時候就要丟了差,可是老爺子依舊堅守崗位,勒索完最後一個銅板,栽完最後一個贓。

    廳裡就是徐謙和趙夢婷二人,二人默默坐著吃飯,偶爾會有氣氛比較壓抑的咳嗽聲,不過彼此卻沒有太多的話語。

    她不願說話,徐謙還不願意搭理,匆匆吃過了飯,他舒服地躺在椅上,趙夢婷倒是實在,立即起身去斟了茶,這茶水低劣,不過用老爺子的話來說,既然做了讀書人,就必須一日三茶,否則如何做老爺?老爺們都是隔三差五吃茶養性的,徐昌不指望徐謙吃茶能養出什麼性來,只求他至少能做出個樣子。

    吃了一口茶,徐謙歎了口氣,心裡琢磨著自己的掙錢大計,其實掙錢的法子有很多種,問題是掙錢需要本錢,徐家上上下下,這些年也就攢了二十多兩銀子,而眼下在錢塘,一畝水田也需七八兩銀子才能拿下,看上去好像三畝水田的銀子不少,可終究還是小本買賣,一年累死累活,只怕也只是混個溫飽。

    趙夢婷則是默默地收拾著碗筷,正在這時,外頭聽到有人敲門聲,徐謙抬抬眼,對趙夢婷道:「去看看是誰來了?」隨即一想,趙夢婷終究是女子,讓她去迎客未免不好,只得懶洋洋地站起來,道:「還是我去吧。」

    到了庭院,去開了門,便看到兩個青衣小帽的小廝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舉著手做出一副繼續敲門的姿態,小廝身後,是個身穿綢緞圓領儒衫的公子哥不耐煩的搖著扇子。

    「你是誰?」

    「你又是誰?」

    徐謙見來者不善,心裡不免有些來火,這傢伙跑到自己家來,卻是來問自己是誰?於是臉色驟然冷了下來:「你們想必是找錯人了吧?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

    公子哥的眼睛卻是向院子裡瞄,身邊的小廝附在他耳朵低聲細語幾句,這公子哥隨即冷笑道:「你不認得本公子,本公子自然也不認得你這賤役,不過本公子是來尋夢婷的,你快快滾開!」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3 12:31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3 12:36 PM 編輯

第一十四章:別惹我

    夢婷……徐謙這才知道對方為何出現了,而這時候,趙夢婷聽到動靜,已是蓮步出來,只是看到了這公子的表情,俏臉卻是冷淡無比。

    公子哥一見到趙夢婷,頓時像打起雞血一樣,連忙要衝上去,大叫道:「夢婷,我四處打聽你的下落,想不到你竟在這裡。」

    他剛要向前衝,卻被門裡的徐謙堵住去路,徐謙道:「你和趙夢婷認識?就算認識,這卻是我家……」

    公子哥冷笑,作勢要用扇骨打徐謙,不屑地對徐謙道:「瞎了你的狗眼,不知道本公子是誰嗎?夢婷乃是本公子的未婚妻,你是什麼東西。」

    徐謙這一下頭大了,找了個小姐做丫鬟,誰知他娘的這小姐還拖家帶口,把未婚夫都招來了。

    誰知趙夢婷卻是上前,看著這公子的眼神卻是比看徐謙還要冰冷,那美眸中所散發出來的那種值得玩味的冷漠寒徹心扉。趙夢婷啟開櫻口道:「誰是你的未婚妻,張公子不要胡說,你我確實有過媒妁之言,可是幾日之前就已經解除了婚約。」

    徐謙狐疑地看了趙夢婷一眼,又看這姓張的公子哥,一頭霧水。

    張公子哪裡肯甘休,大叫道:「當日只是氣話而已,況且……況且你爹牽涉到的是王公公的案子,所以……」

    趙夢婷傲然冷笑,道:「所以你們見我趙家失了勢,不但不願幫襯,還想落井下石?」

    趙夢婷的嘴角揚起了幾分譏誚,道:「到了現在卻又尋上了門,張公子不覺得可笑嗎?」

    徐謙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來這個什麼張公子自幼就和趙夢婷定了親,可是誰知趙夢婷的父親被人栽贓,趙夢婷並不是首先尋徐謙,而是先尋到了張家,請張家設法營救。

    按道理趙夢婷遲早都是張家的人,親家有難,多少要幫襯一二。

    而這張家聽說趙父吃的是王公公的官司,自然就產生了懼意,不但不肯,還說了一些重話。趙小姐在萬念俱焚之下才尋到徐謙的頭上。

    無恥就無恥在這裡,張家原本忌憚王公公,所以像躲瘟疫一樣躲著趙小姐,等到得知趙父平安回來,趙小姐則進了徐家,頓時又覺得自己吃了虧,於是毫不猶豫地找上門。

    趙夢婷的冷言冷語沒有讓張公子現出愧色,不但不慚愧,反而理直氣壯,道:「無論怎麼說,你是我的未婚妻子,現在卻委身在姓徐的這種賤役家裡為奴,我張家將來還怎麼在錢塘立足?所以你非得和我回去,其他的事,以後再說。」

    一聲賤役,把徐謙心底生出的火氣喚醒,徐謙冷笑,道:「夢婷是我徐家的人,你算是什麼東西,說帶走就能帶走嗎?快滾!」

    趙夢婷此時也是咬著唇,居然毫不猶豫地站在了徐謙的身後,這一對冤家平時鬧彆扭,甚至相互看不起,此時卻是同氣連枝。

    可是趙夢婷微小的動作看在趙公子的眼裡,令趙公子頓時惱羞成怒,手中的扇子向前揮舞,指使兩個小廝道:「都死了嗎?帶趙小姐走,哪個賤役敢阻攔,就給本公子狠狠的打!」

    兩個小廝聽了吩咐,立即捋起袖子來便要衝上去捉趙夢婷。

    趙夢婷驚道:「你們敢……」她已有些慌了,徐謙只是個少年,哪裡是兩個小廝的對手?而且這個傢伙一向油滑,一見到大事不妙肯定會開溜,她對張家既失望透頂又是厭惡,寧可在這裡為奴也不願意屈從,此時竟是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可是這時候,她卻出乎意料地發現徐謙居然穩當當地護住她。

    兩個小廝要近前的時候,徐謙竟是直接和他們廝打在一起,徐謙畢竟年紀幼小,被一個小廝提著要把他拋到一邊去,這小廝尚還洋洋自得,誰知這時候徐謙已張口死死咬住了他的手腕,小廝吃痛到了極點,大叫一聲,另一隻騰出來的手便毫不猶豫地朝徐謙扇過去。

    啪……

    很清脆的巴掌聲,在徐謙耳中像炸雷一般傳蕩,他的耳中嗡嗡作響,火辣辣的痛感傳到全身。

    他的眼睛紅了。

    平時他不惹事,見人也是嘻嘻哈哈,可是並不代表他可以任人欺負。

    徐謙的腦袋幾乎要炸開了,而這時候,那張公子的聲音傳出來:「哈哈,賊賤役,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今日教你知道本公子的厲害,瞎了你的狗眼,惹到了本公子,今日有你好看!」

    而那兩個小廝也已拿住了趙夢婷,趙夢婷眼見徐謙被打倒,發出一聲驚呼,大喝道:「張世榮,你放了他,我們的事我們自己解決!」

    張公子卻是搖著扇子笑了,冷冷地對趙夢婷道:「你這娼婦,到了這賤役家裡幾日就這般不知廉恥,你是我張世榮的女人,竟是幫著外人說話?」

    他眼睛微微眯成一條縫隙,猙獰一笑,一步步走向徐謙,今日若是不好好折辱這賤役,怎麼消得了他心頭之恨。

    走到徐謙身前,張公子冷笑道:「你這賤役……」

    他話說到一半,瞳孔驟然收縮,徐謙已是瘋了一樣的撲在他的身上,張公子沒有防備,被徐謙撲倒在地。

    臉上紅腫起來的徐謙坐在他的身上,赤紅著眼睛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道:「賤役是嗎?今天就讓你看看賤役的厲害。」

    徐謙一手抓著張公子的頭髮,另一隻手握成拳頭,高高地提前,狠狠地砸在張公子的鼻樑上。

    啪……拳頭入肉的聲音傳出來,伴隨著微微的骨節錯位的咯響,張公子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如雨點灑下般的拳頭沒命地朝張公子臉上亂砸,這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徐謙像是瘋了一樣,兩個小廝嚇了一跳,連忙放了趙夢婷前來拉扯,可是徐謙年紀雖小,卻一時間怎麼也拉不開,他的手攥著張公子的頭髮,兩個小廝越是要拽,反而惹來張公子更大的痛叫,小廝嚇得臉都白了,只好對徐謙拳打腳踢,而徐謙只認准了目標,專門去打張公子,一旁的趙夢婷嚇得花枝亂顫,竟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了勇氣,舉起一根木棒,朝兩個小廝身上砸。

    徐謙所有的記憶都已經模糊,他只記得,他不是什麼賤役,他只記得自己是個人,是個泥菩薩也有三分火的人,誰欺負他,他就要打回去,他一直都不是個衝動的人,可是今日,他終於火了。

    這些小廝眼見主人被打的上氣沒了下氣,也都瘋了一樣猛扯徐謙的手肘,猛擊徐謙的後背。

    徐謙則是咬准了這張公子,用盡一切去捶打。

    到了後來,他只感覺自己身上的氣力都抽空了,渾身上下又酸又麻,耳畔模模糊糊聽到趙夢婷的聲音,也聽到了一個聲音大喝:「好膽!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結眾毆鬥,小爺乃鎮守太監府上二等護衛,眼裡最是容不得沙子……」

    後頭的話,徐謙聽不清了。

    他最後一點的意識,只是在想:怎可麼三等一下成了二等,莫非護衛也有晉升標準?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3 09:37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3 09:40 PM 編輯

第一十五章:要玩就玩票大的

    「叔父,幸虧小侄當時來得早,對方是三個丈八的大漢,眼睛有銅鈴一般大,虎背熊腰,手臂能跑馬,胸口能碎石,這等兇殘之輩,小侄若是來遲一些,只怕徐兄弟非要被他們打死不可。還好我身有絕技,他們又見小侄威武,宛如天神下凡,這才抱頭鼠竄,哎呀呀……小侄現在想起來,都是後怕得很,所謂江湖險惡……」

    「好了,好了,你已經說過不知多少遍了,老夫現在就是擔心謙兒,夢婷,大夫還沒有請來嗎?」

    「老爺,已經去叫了,想必很快就來。」

    「哎……怎麼就惹到了清河的張家?那張家財力通天,是錢塘有名的士紳,祖上是有人中過進士的,況且打的那人有個兄長也是個相公,現在鬧得這麼大,肯定不好收場,不說這個了,眼下還是先盡力治好謙兒吧,但願謙兒沒事才好,否則老夫可怎麼活?」

    「老爺,怪只怪我,是我……」

    徐謙的意識慢慢地蘇醒,耳邊許多人都在說話,他的手指神經反射地動彈了一下,便甦醒了過來。

    眼眸張開一線,便聽到鄧健興奮地道:「醒了,醒了,我就說沒有什麼大礙,不過是皮外傷,可話又說回來,如果當時我來遲一步……」鄧健如老夫子一樣搖頭晃腦地道:「那就後果不堪設想了,萬幸啊萬幸。」

    徐昌連忙衝到榻前握住徐謙的手,老淚都快要流了出來,道:「謙兒,如何?」

    其實徐謙方才不過是熱血上湧,情緒過於激動,打架的時候他不覺得痛,反而現在覺得渾身都痛了,不過他沒有齜牙咧嘴,而是很輕鬆地笑了笑道:「爹,我沒事。」

    徐昌這一次出奇的沒有拿出鐵尺來教訓徐謙,這也是格外開恩了。

    徐謙的眼睛掃視了屋子裡一眼,隨即問:「那姓張的混賬呢?」

    鄧健湊上來,道:「自然被我趕跑了,不過那小子不服氣,臨走時還說等著,到時候還要來算賬。」

    趙夢婷就像犯了錯的孩子,輕咬著唇站在一邊不敢靠近,可是看向徐謙的目光卻是多了一抹溫情。

    徐謙冷冷地道:「他要和我算賬?是我要跟他算賬呢,他真以為我這麼好欺負?」

    鄧健忍不住道:「其實……我說句公道話,和那張公子相比,徐兄弟還真好欺負一些,不過……這事要不要和王公公招呼一聲?」

    鄧健總是以為徐謙和王公公有什麼特殊關係,其實只有徐謙自己知道,他和王公公不過是相互利用,遇到了事就找到王公公頭上,只會讓人看輕。

    徐謙不理鄧健,目光鎮定地看向徐昌,道:「爹,是福不是禍,今日這件事肯定不會善了,張家的大名,我也有耳聞,他們在錢塘是數一數二的士紳人家,與其等他們來收拾兒子,倒不如讓兒子先下手為強。」這番話實在不像是個十三四歲的小毛孩子說出來的。

    鄧健在旁不禁咋舌,收拾?張家這樣的家世,誰能收拾得了?

    徐昌也滿是猶豫,道:「實在不成,我們搬去江寧去住罷。張家實力雄厚,既然招惹不起,還是走為上策,他們家可是有世代的功名,就前兩年在清河那邊建起的一座宅子都花費了兩千多兩銀子,這樣的人家……」

    老爺子是個很現實的人,充分貫徹了打不過就跑的思想。其實方才徐謙已經醒來了有些時候,他一直都在假寐,為的就是琢磨這件事,他和徐昌一樣,也曾想過一走了之,可是這個念頭冒出來,他心裡就鑽心的痛。

    窩囊了兩輩子,難道還要繼續窩囊下去?

    如果今日見了這個就逃,還奢談什麼讀書?談什麼求取功名?談什麼做老爺?

    可是……怎麼對付張家呢?

    徐謙道:「爹,我已經想過了。」他深吸一口氣,用著很凝重的語氣道:「我不走,我的籍貫就在錢塘,將來就算要考秀才,還是免不了縣試這一關,終究還是要回來,走又能走到哪裡去?張家那邊肯定會再想法子對付我,不過鄧兄弟出現,他們知道鄧兄弟是王公公的人,定然也不敢過於明目張膽,所以以我的估計,他們會慢慢尋找時機,與其這樣等,不如我們先給張家一點顏色看看,辦法,我已經想好了……」

    徐昌臉色沉重,猶豫良久,目光落在徐謙身上的傷口上,忍不住道:「這些事到時再商量,我再去催一催大夫,讓他來給你看看。」

    徐昌說再商量,可是徐謙知道他的為人,老爺子已經下了決心,決心陪著自己和張家周旋。老爺子這樣的人最是欺軟怕硬,像是張家這種本地的豪紳,絕對是不敢招惹的,可是這一次有了這麼大的勇氣,為的都是自己。

    徐謙的心裡不禁暖洋洋的,這個世界有冷有暖,卻也不全是悲催。

    徐昌已經走了,屋子裡只剩下鄧健和站在一旁俏臉微紅,帶著幾分愧色的趙夢婷。

    鄧健連忙湊上來,道:「徐兄弟,方才……」

    徐謙朝他溫和一笑,道:「好兄弟,方才若不是你救我,只怕我已經生死難料了。」

    鄧健眼眸一亮,拍著胸脯道:「舉手之勞而已,當時的場景你是沒有看見,三個鐵塔一樣的漢子,其中一個使出黑虎掏心,另一個則是掃堂腿,還有一個……」

    徐謙沒有耐心聽他的童話故事,微笑打斷他道:「好兄弟,有個事想請你幫忙。」

    鄧健突然發現不對了,徐謙看向他的眼神太過於純淨,滿是很傻很天真的樣子,以他對徐謙的瞭解,這傢伙如此表現的時候,一定是有事相求,而且還是大事。

    鄧健一下子沒了底氣,愛理不理地道:「近來我比較忙,咳咳……有什麼事,你說罷。」

    徐謙道:「我想請鄧兄弟這段時間給王公公那邊告個假,陪我一起做一件大事。」

    鄧健皺眉,大事……大事肯定是和張家有關係,張家這樣的人家不好惹啊,不過話說回來,自己畢竟是王公公的人,倒也不必怕,不過……鄧健笑呵呵地道:「徐兄弟開了口,還有什麼好說的?不過嘛,徐兄弟,我欠你的銀子……」

    這就是所謂戰略機遇期,趁你病、賴你帳,絕不能含糊,鄧健顯然深諳此道。

    「哎呀,我頭又疼了,夢婷,來幫我揉一揉……」

    鄧健討了個沒趣,打了個哈哈,道:「告了假之後,這銀子無論如何也要寬限,好啦,你既然開了口,我鄧某人自是好兄弟講義氣,那我現在就去告假。」

    他裝出一副很義氣的樣子,眼睛卻是偷偷去看徐謙,希望自己的偉大舉動能打動這不要臉的傢伙。

    「鄧兄弟且慢。」

    鄧健心裡松了口氣,天可憐見,果然是皇天不負有心人,看來姓徐的傢伙總算還有一點良心。

    「不知徐兄還有什麼吩咐?」

    徐謙很認真地道:「鄧兄弟回來的時候記得給我帶幾斤紅棗來,我受了這麼重的傷,要補血。至於紅棗的花費就在你欠我錢的利息裡扣。」

    鄧健火了,狠狠地瞪了徐謙一眼,正要發怒。

    徐謙終於笑了,鄧健這個人其實不錯,雖然總是盯著你的錢袋子,滿腦子都是錢,可是拋開銀錢,也算幫襯過自己不少。徐謙道:「鄧兄弟不要生氣,方才只是戲言,實話和你說吧,只要你跟著我把這件事做成,不但舊賬抵消,到時再奉送紋銀二十兩。」

    「二十兩……徐兄弟,你吃錯藥了?是不是被方才那些人砸壞了腦袋?」鄧健不敢相信,托著下巴狐疑地看著徐謙。

    徐謙很認真地道:「不是吃錯藥,是要玩一票大的。」

    鄧健倒是不奢望什麼二十兩銀子,對他來說,二十兩銀子太科幻,還是把舊賬抵消了現實,無債一身輕,況且債主還是徐謙這種人,既然得了徐謙的允諾,他便喜滋滋地去告假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4 06:21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4 07:08 PM 編輯

第一十六章:家大業大

    張家立足錢塘數代,家世磅礡,幾代的積攢讓張家早已成了錢塘的士紳翹楚。

    更令錢塘人側目的是,這一代的張家大少爺在上年縣試名列第一,考中了秉生,以他的水平,只要不出意外,明年至少也能中個舉人,家裡錢財萬貫,又是人才輩出,聲勢一時無兩。

    就在前年,張家在清河建了一座豪宅,糜費了近兩千多兩銀子,這還只是土木的花銷,若是再加上其他各種開銷,只怕要遠超四千兩銀子了。

    這宅子占地數畝,位於城外熱鬧的一處街坊,占盡了地利之便,朱漆的大門,重重的儀門和院牆,還有那錯落有致的亭台樓榭,都彰顯出了不凡。

    張太公已經年過六旬,在這偌大的正廳裡,張太公滿臉羞怒,乾瘦的手不禁地顫抖。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自己就兩個兒子,大兒子頗為爭氣,現在去了江甯求學,而他獨獨鍾愛幼子張書升,這張書升雖然平時愛胡鬧,卻是張太公晚年所生,最是寵溺不過,平時含在口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誰知道今日卻是遍體鱗傷地回來,到現在還是昏厥不醒。

    他平時最喜歡放在手裡的一塊璞玉已經被狠狠地砸在地上,廳裡一片狼藉,跪在他腳下的是兩個陪著張少爺出門的小廝,小廝們的衣襟已經被冷汗浸濕了,大氣都不敢出,只是斷斷續續地說著事情的經過。

    「那賤役像是發了瘋,不但不講道理……還對少爺拳打腳踢,我等……」

    張太公負著手一動不動,嘴角抽搐了一下,冷冷地看著他們,道:「你們兩個人也制不住一個賤役行兇,又或者是你們出工不出力?」

    其中一個賤役連忙叫屈,大叫道:「小人哪敢啊!那賤役就是個瘋子,後來……後來還來了個人,自報是王公公的人,倒是有幾分拳腳,小人惦記著少爺的傷勢……所以……所以……」

    張太公用楠木杖子敲了敲這小廝的頭,喝道:「王公公的人?」

    站在身側的,是張府的管事張進,張進弓著身道:「老爺,小人前些日子也聽說過,那徐家父子和王公公似乎是有一些關係。」

    張太公臉色顯得很難看,冷冷地道:「就算是王公公,這個仇也非報不可,書升現在還昏迷不醒,老夫若是收拾不了這姓徐的,還怎麼在錢塘立足?」

    張進躬身道:「老爺說的不錯,不過……」

    張太公冷冷地看著張進,拄著拐杖道:「不過什麼?」

    張進道:「既然和王公公有牽連,眼下還是謹慎一些的好。畢竟衝突的地方是在徐家,真要去說理,一個擅闖徐家宅院就是咱們理虧,所以必須等待時機,尋個時機再發難。」

    張太公坐下,惡狠狠地道:「不過是賤役而已,也要這般謹慎?」

    張太公顯然是老爺做慣了,不過張進說到了王公公,又讓他有了幾分忌憚,雖然口裡這樣反問,卻也知道張進說的是實情。

    他眼睛眯了起來,語氣變得平淡起來,道:「罷!就按你的意思辦,讓人死死盯著他們,要查清楚他們和王公公到底是什麼關係。」

    張太公端起茶盞,卻又重新放回桌幾上,道:「他們的一舉一動,老夫都要知道,敢在張家頭上動土,還是個賤役之子,這錢塘還有王法嗎?」

    「是,是,小人這就去辦。」張進連忙應承,他心裡清楚,老太公平時一向自詡中庸,是極少發怒的,如今發了雷霆之怒,自己若是漫不經心,這管事就不必做了。

    此時張進腦子裡不禁在想:那姓徐的真是膽大包天,就算他和王公公關係匪淺,可是王公公捨得肯為他拼命?沒有過命的交情,誰都保不住你,今日惹到了文升少爺,也算你倒楣。

    一連幾日,張家都在打探徐家父子二人,張書升傷勢總算好了一些,能夠趿鞋下地了,他的傷口主要是在臉上,被徐謙連續砸了十幾拳,連鼻樑都被打歪了。

    張書升自詡自己風流倜儻,如何能吃得消帥哥變豬頭的樣子?清早便去尋張太公,使出自己的紈絝本事,淒淒慘慘切切地大呼:「爹若是不為我報仇,我便撞牆死了,省得活在這世上丟人,那姓徐的賤役,咱們張家還怕嗎?爹……」

    張太公對張書升百般的愛護,左右勸慰,可惜張書升認准了要把徐謙整死不可,一刻都耽誤不得。

    張太公無奈,連忙傳喚張進來回話。

    張進進了廳,看了自家少爺一眼,心裡便無奈搖頭,都成了這個樣子了,還是這般不長記性。

    張進是個謹慎的人,連忙給張太公行了禮。張太公只是漫不經心地點點頭,隨即道:「那姓徐的,查得如何了?他和王公公……」

    這才是張太公最關心的問題,他忌憚的絕不是個賤役,而是王公公。

    張進道:「昨日的時候,那姓徐的小子去了一趟王公公的府邸,半個時辰之後才出來,手裡似乎拿著什麼東西,瞧他眉飛色舞的樣子,似乎……」

    張太公眼睛微眯起來,冷哼一聲,道:「只是這些?」

    張進繼續道:「今日清早的時候,徐父去了衙門,有人看到他特意去了簽押房尋了黃師爺,說什麼即將要解了差,請那黃師爺到家裡坐一坐。」

    張太公一頭霧水,方才是王公公,怎麼接下來又成了黃師爺?莫非他是想靠黃師爺來對付張家?

    張太公冷哼,師爺一般都是縣尊的心腹,這沒錯,自己是縣尊轄下之民也沒有錯,可是張家不是好惹的,莫說是黃師爺,就算是縣尊要給張家臉色那也得掂量掂量。

    無論是縣尊還是師爺都不是本鄉人,而張家卻是這錢塘的地頭蛇,除非縣尊不計前程來和張家撕破臉,否則絕不會輕易得罪像張家這種士紳人家。

    無論是治河、辦學堂、徵收稅賦或是弄些政績工程,縣尊都需要本地士紳的支援,否則斷不能成事,張太公不相信,一個賤役能讓那什麼縣尊和師爺這般的維護。

    一旁的張書升已經忍不住了,咆哮道:「打探再多有什麼用,我差點被人打死,這姓徐的若是不死,如何解我心頭之恨?爹,不如直接叫上人把那姓徐的綁來……」

    可是張太公有些猶豫了,一時下不了決心。

    張進忍不住道:「老爺,還有一件事,就是王公公府上的一個侍衛,這些時日都在徐家,若要綁人,只怕……」

    張太公眼睛微眯,躺在了椅上,慢吞吞地道:「這個人莫非是王公公派去的?」

    「爹……」張書升搶聲道:「這個護衛也對兒子動過手,這些人統統該死……」

    「住口!」張太公難得地板起臉來,隨即道:「你懂什麼?一個看家護院的自然不算什麼,可誰能保證此人是不是受了王公公的授意保護那姓徐的,如果真是王公公的授意,此事就不好辦了!這件事……還是查清楚一些的好,張進,你多叫幾個人去打聽,只要那姓徐的和王公公不是什麼過命的交情,就什麼都好說。至於那姓徐的小子,暫且記著他的人頭,要捏死他,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可也不能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不能因為弄死一個賤役而令咱們張家有什麼損失,張家的許多生意都涉及到水路的關卡,若是真觸怒到了王公公,往後只怕多有不便。」

    「爹……」張書升急了,豬頭一般的臉脹紅得更加難看,對著張太公哀道:「兒子的仇,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張太公冷冷一笑道:「說快也快,反正怎麼都要弄死,無非就是先知己知彼而已,若是和王公公交情不深,直接派人綁了沉入江裡也就是了,不會有什麼大麻煩,可要是和王公公關係太深,就得從官面上動手。」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4 06:38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4 07:11 PM 編輯

第一十七章:行善積德徐公子

    徐家今日迎來了貴客,徐昌心裡頭高興,親自點燃了一封爆竹在院子裡燃放。

    東廂房子裡,趙夢婷靠著榻前坐著,縫補著幾件徐謙的舊衣,這一對父子實在太坑,趙夢婷還沒有為徐謙的「挺身而出」感動多久,因看他受傷,便托了鄧健去街市上買了些肉來熬湯給徐謙滋補身體。誰知正因為買肉,竟是一下子暴露了。

    徐昌現在看了她,就像見了金元寶一樣。

    更可恨的是徐謙那個傢伙,認准了她定是藏了許多私房錢,每日在她耳邊說什麼買賣和投資,還說要去買一家客棧,幾天功夫就有十倍百倍的利潤。

    趙夢婷乃是商賈之家出身,耳濡目染的全是生意經,別看表面上是個弱女子,可是對這生意之道卻也知曉不少,買一家客棧,幾天功夫賺取十倍、百倍的利潤,這是笑話。

    徐謙這傢伙分明是拿一根棒棒糖想來糊弄趙夢婷,當趙夢婷是三歲的小丫頭了。

    想到這裡,趙夢婷一邊纖手翻飛,織補著一件外衫,卻是沒有露出從前那樣過於厭惡的表情,人總有缺點,徐謙這個人,怎麼看都不像是個靠譜的人,可是至少……

    至少趙夢婷記得那一日的時候,那個身材並不健碩的傢伙所表現出來的勇氣和氣概,至今讓人難以忘懷。

    男人就該保護女人,趙夢婷是商賈之女,商賈地位低下,看上去鮮衣怒馬好是風光,她卻深知這其中的辛酸之處,那種朝不保夕的感覺令她很早就期望有個人能夠不顧一切地保護自己。

    自然,這種保護未必出自男女之情,而是一種本能,不帶任何私心。

    正是因為如此,趙夢婷上當了,她進徐家時偷偷私藏了十兩銀子,結果鬼使神差地被徐謙糊弄了去。

    買客棧?分明就是坑蒙拐騙!

    外頭推杯把盞,氣氛很是熱鬧,趙夢婷是女子,自然不方便拋頭露面,不過廂房隔著外間的客廳,徐家地方不大,酒宴只能在客廳中進行,隔著那略帶幾分殘破的布簾,趙夢婷可以依稀地看到黃師爺的身影。

    黃師爺四旬的樣子,像個老童生,雖然一身儒衫頗為得體,可是那五官擠在一起,卻總像和人有苦大深仇一樣。

    這黃師爺和徐昌並沒有太多交情,只是近來在衙門裡盛傳徐家父子的事,心裡覺得好奇,今日徐謙又跑來邀請,說是再過些時日就要辭了差云云,這就更勾起了黃師爺的好奇心。

    徐昌打著即將告別縣衙的幌子,再加上黃師爺覺得這裡頭有什麼貓膩,最後還是同意來了,無論如何,不能拂了人家的面子。

    不過到了這裡,黃師爺表現出了矜持,徐家父子太熱情,按道理,自己在衙門裡也算一號人物,徐班頭也算是在自己的下頭當差,熱絡是肯定的。可這姓徐的不是自稱要辭了差事嗎?平時都不見和自己打太多的交道,今日卻是來大獻殷勤,事有反常既為妖,自然要提防一些才好。

    落了席,自然不免要寒暄,到了人家家裡,少不得要問問人家的兒子,黃師爺先是打量徐謙,也不能免俗,很是隨意地問道:「賢侄氣宇軒昂,將來定能生髮。」

    這是很客氣的話,連黃師爺都覺得自己說得有點過份了,姓黃的父子是賤籍,世世代代從事的也都是賤業。生髮?能生髮那才出鬼了。

    徐謙今日表現得很是乖巧,只是很受寵若驚地朝黃師爺點了點頭。

    徐昌眉飛色舞,道:「不瞞師爺,我這兒子其他本事沒有,倒是頗好讀書。」

    「原來走的是聖賢正道。」黃師爺的臉色一下子肅然起來了,褒獎道:「不錯,不錯,孺子可教。」心裡卻不免在想,一個賤籍,讀書有什麼用?方才的話不過是客氣罷了。

    徐昌感歎道:「是啊,這世上唯有讀書才是正道,我徐家有幸,幸賴皇上下詔平反……」

    黃師爺頓時愕然,皇上下詔平反……這又是什麼典故?他是公門中人,跟著縣尊來到這錢塘縣,雖然已經熟悉了環境,可是許多東西未必明白,不過他是老練無比的人,立即意識到這裡頭定有貓膩,忙道:「哦?平反,徐家可有冤獄?」

    徐昌撫著酒案,感慨地道:「眼下倒是沒有!不過小人祖上在天順年間忝為兵部給事中,因受了於少保的牽連,才因此而敗落了家世,此後先孝皇帝屢次下詔平反,今上新近登基,也是下詔給予善待,哎……」

    徐謙看著老爺子,發現老爺子扯淡的功力又是見漲了幾分,尤其是那唯俏唯妙的表情,那說到先祖時閃露出來的崇仰之情,還有先祖落難時的那種失落,盡皆溢於言表,佩服,佩服!

    黃師爺頓時呆住了,此前他可是一點風聲都沒有聽說過,隨即他恍然大悟,這也難怪徐昌說要辭了差,原來還有這麼個名堂,這時候他不得不表現得肅然起敬了,道:「先祖莫非是當時的徐聞道徐相公?」

    徐昌道:「哦?原來黃師爺也認得?」

    黃師爺正色道:「這是我朝忠良,黃某豈能不聞?」

    其實黃師爺雖然表現出萬分敬仰的樣子,心裡卻是不以為然,雖說是忠良,可是你他娘的都忠良了不知多少代了,就算真是他的血脈,那也是八竿子打不著,至多也就是朝廷給你們剝去賤籍,名聲好聽一些罷了,你還想怎麼樣?

    徐謙咳嗽一聲,突然道:「其實今日請師爺光臨寒舍,實在是有事相求。」

    黃師爺已經索然無味了,這父子二人不是什麼好東西,以黃師爺的眼力勁,便已經看出了端倪,只是現在吃人嘴軟,再加上人家畢竟是「忠良」之後,也不能言辭拒絕,於是微笑道:「不知賢侄所為何事?」

    徐謙鄭重其事地道:「徐家深受國恩,小人更該奮先祖餘忠,好教自己不辱沒了先祖,因此小人讀書之餘,總是不忘做一些好事,為朝廷貢獻幾分綿薄之力,只是人卑力少,因此也做不得什麼大事,因此小人就想,做善事未必一定要驚天動地,只需力盡綿薄即可。徐家家裡攢了一些錢財,小人打算開個善堂、義莊,如今家父已經盤下了一間荒廢的客棧,只是萬事開頭難,做善事終究也要講個門臉,小人久聞黃師爺乃是行書大家,因此想黃師爺不吝舉手之力,為徐家的善堂、義莊題字一幅。」

    一番話說得娓娓動聽,黃師爺也跟著鬆了口氣,他就怕徐家父子提出什麼過份的要求,可只是請他題字,倒是讓他放寬了心,畢竟是舉手之勞,有人請他那是看得起他,黃師爺頗有幾分飄飄然。

    更何況人家做的是善事,想必也是這徐家父子剛剛剝去了賤籍,想要借機刷點聲望,無非是捨財取名而已,自己題個字也能借著沾沾光。

    他欣然道:「這是善舉,老夫豈有不尊,好說,好說。」

    此時,反正已經酒足飯飽,黃師爺索性讓父子二人撤了酒席,上了文房四寶,手握著毛筆,沉吟片刻,隨即便在一塵不染的紙上龍飛鳳舞,一氣呵成之下,一副「積善人家」的字便已做成。

    徐謙在旁誇讚道:「師爺下筆如神,筆法精湛,尤其是這個善字,媚態十足,可謂上品佳作。」

    若是尋常誇幾句,黃師爺倒也只是一笑了之,可是徐謙說的是行話,看這口氣,竟也精通行書之道,黃師爺不禁對這徐謙刮目相看,朝他頜首點頭道:「見笑。」

    說罷又書了題跋,隨即道:「行善既是積福,也是為官家分憂,縣衙自是鼎力支持的。」

    徐昌朝徐謙使了個眼色,徐謙會意,笑呵呵地掏出了一塊碎銀,道:「潤筆之費,還請師爺笑納。」

    黃師爺不是什麼清貴人,也算是混成精的老油條,居然也不客氣,漫不經心的接過了碎銀,像沒事人一樣放入袖子裡,自然是毫不猶豫地悉數笑納。

    吃了人家的酒,還享受了題字的快感,又得了潤筆之費,黃師爺的心情很好,面帶微笑道:「好說,好說。」寒暄了好一會,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送走黃師爺。

    父子二人相視一笑,笑得都很是奸詐,這笑容卻被廂房裡偷瞄的趙夢婷看到,趙夢婷心神不禁恍惚了一下,她心裡有種預感,那黃師爺似乎是被這父子二人坑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5 03:43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5 08:14 PM 編輯

第一十八章:徐家善堂

    錢塘縣並不大,尤其對每日在酒肆、茶坊裡廝混的閒人來說,這裡的格局未免太小,所以只要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免不了有人喋喋不休。

    王家的嬸子如何豐腴,柳家的姑娘如何風姿綽綽,某妓家新近來了個雛兒,又或者某絲綢行的東家如何怕老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足以讓人津津樂道。

    可是這幾日,一個消息卻是傳遍了錢塘,說是徐昌要做善事。

    做善事?這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大家聽到是徐昌,於是便忍不住逢人便問:「到底是哪個徐昌?莫非周渡的那個徐昌?」

    若是知曉一些根底的人便忍不住罵:「周渡距離錢塘十萬八千里,怎會是他?自是咱們錢塘縣衙的那位徐昌徐班頭。」

    「呀,徐班頭莫非生髮了,又或者生了什麼魔症,不會是失心瘋了吧。」

    「這個……」被問及的人就不太好說了,敷衍道:「想必也是如此,徐班頭是什麼人?雁過拔毛的人物,怎麼會做善事?實話和你說,徐家不但老的是這樣,小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聽說那小的賣藥方還吃死了人,喂喂,這些話不可胡亂傳出去,道聼塗説之言,聽聽就是了。」

    種種流言蜚語肆虐起來卻也厲害得很,以至於連老家那邊都知道了,次日一大清早,便有族裡一個在縣裡做小買賣的堂侄上門,說是來拜會伯父,還說伯父若是身體不適,東鄉那邊有個大夫,最擅治癲病。

    這句話若是用黑話來翻譯就是說:伯父你老人家要是腦子有病就趕緊去治,別給咱們老徐家丟人。

    徐昌氣得鼻子都歪了,抽出鐵尺把這堂侄趕了出去,那堂侄也是知道徐昌火爆脾氣的,自是抱頭鼠竄。

    「這些沒眼色的東西,我做善事怎麼了,我徐班頭就不能做善事?謙兒,你說是不是,有一句古話,叫什麼燕雀什麼的,燕雀什麼?」

    徐謙繃著臉,不敢笑,做出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道:「爹,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徐昌很是贊許地看了徐謙一眼,點頭道:「對,就是這句話,這群麻雀,安知老夫這鴻鵠的心思?他們說我瘋了,依我看,他們瘋了才是。」

    徐謙豎起大拇指,道:「爹果然是好樣的,我們不做麻雀,我們做鴻鵠。」

    父子二人相互吹捧一番,徐昌這才順了氣,隨即冷笑道:「明日咱們就讓這些沒眼色的東西大開眼界,你也別閑著,讀你的書去,你的主意是不錯,可是這些事自然都有爹來辦,你的正業是讀書。」

    不管怎麼說,徐昌和徐謙算是火了,緊接著又有消息傳出,說是在九月十五這一日,徐家父子的善堂就要開張了。

    在萬眾矚目之下,九月十五的清早,徐昌父子二人便換上了一身新衣,徐謙還特意找來了一副紙扇,穿著一件儒衫,很有公子哥的派頭。

    而徐家門口已經聚集了許多好事者,大家一見徐家的大門打開,隨後徐昌父子二人出來,頓時像打了雞血一樣。大家之所以如此激動,實在是過於好奇,像徐昌這種德行的人,怎麼可能做善事?裡頭肯定有貓膩,有古怪。

    「出來了,出來了,嘖嘖……果然是生髮了,瞧瞧,連衣衫都與眾不同。看,還雇了兩個轎子呢,他們是賤籍,坐轎子不怕犯了規矩?」

    眾人議論紛紛,目視著徐昌和徐謙鑽入轎子,隨即轎子升起,搖搖晃晃地向城外方向而去。

    好事者便走走停停地追看,反正這些人閑著也是閑著,倒也氣定神閑,一面議論,一面想探個究竟。

    錢塘是大縣,又地處江南要津之地,城牆內裡固然繁華,可是沿著城外依舊是無比熱鬧,方圓數裡也是街市,這裡叫清河坊,遠處過了橋,便是一棟棟堂皇的建築,大家一眼認出來,這是清河張家,錢塘縣第一豪門,新宅雖然沒有建在內城,並不是因為買不起內城的地皮,而是內城畢竟局促,而在這熱鬧的清河坊,這座耗資數千兩銀子,用時三年的巨大建築如今已成了錢塘縣的地標性建築之一。

    轎子居然就在這張家門口停下,好事者們連忙駐足,一頭霧水。

    怎麼做善事做到了張家?張家還需要你來接濟嗎?

    須知這張家的門前就是街市,對面是一些荒廢下來的店面,其中最大的一棟建築便是一家客棧,只是自從客棧的對面建起了豪宅,卻是大大影響到了生意,如今店家已經關張,也無人來問津了。

    可是今日,似乎卻修葺了一番,具體做些什麼,大家卻又一頭霧水。

    徐家父子便是在這裡下轎,隨即進了客棧,緊接著,便有幾個店夥出來,大家七手八腳地在門臉上方掛起一幅匾額,匾額上書:「積善人家」四字,落款卻是黃仁德。

    黃仁德是誰?許多人先是愕然,隨即便有耳目靈通的人一拍大腿,道:「這是咱們縣裡的師爺,黃仁德黃師爺是也,想不到,原來黃師爺居然親筆給他們提了字,看來姓徐的父子是真真切切的要做善事了。只是不知做的什麼善事,莫非是要施粥?不像,不像,這門口又沒升起爐灶,也不聞粥香,真不知到底是什麼名堂。」

    黃師爺題字自然引起轟動,在後世人眼裡,一個師爺不過是當官的跟班,算什麼重要核心的人物?可是在這個時代卻是完全不同,師爺是官員的參謀,也是官員的心腹,更是官員的貼身小棉襖,別看縣裡有縣丞、主簿、學官,其實和沒有編制的師爺比起來,未必說話更算數。從某種程度來說,師爺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一縣主官的心思,他的舉動往往和縣裡的一把手是一致的。

    黃師爺既然題字,那麼代表的也是錢塘父母現任縣尊大人的意思,這姓徐的將黃師爺的題字冠冕堂皇的懸上門臉的顯要位置,裡頭的許多意味就足以讓人深思了。

    正在這時候,夥計們擺出了爆竹,徐謙親自捏著一枝香前去燃放,爆竹聲響起之後,徐昌便走出來,朝著圍觀的人群團團作揖,高聲道:「錢塘是魚米之鄉,更是文風鼎盛之地,便是我等草民賤役也深受聖賢薰陶,行善積德一直是徐某人夙願,今日,諸位能來捧場,徐某感激萬分。」

    一番話說得還算得體,總算得到了一些稀稀落落的掌聲。

    徐昌說罷,徐謙又上前一步,搖頭晃腦道:「鄙人徐謙,平日裡一直受父親大人言傳身教,心裡一直存著善念,期望能多做善事,上報國家,下扶孱弱。錢塘地處津要之地,多的是過往的客商,可是我經常聽說,有的客商、過客在我錢塘經常傳出噩耗,身死異鄉,只可憐他們為一家老小奔波在外,便是死了,也暫時無處安葬,可憐可歎……」

    眾人紛紛點頭,倒也覺得有理,錢塘過往的外鄉人很多,經常會有人突然病倒,死在錢塘,而自己的家鄉又遠在千里之外,等到家裡來收殮屍首時,已是遲了,這種事經常都有,大家都有耳聞。

    徐謙歎了口氣,隨即道:「因此我父子二人盤下了這間宅宇,便是要修設成義莊,專門為那些客死異鄉的客商、遊人停放棺木,今日便是我徐氏義莊開放之日,諸位……喂……喂……大家都湊近一些,都別躲呀。」

    徐謙本來說得很動人,誰知道許多人一聽到義莊二字,頓時便連連後退,一副深怕沾到了什麼晦氣的樣子。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5 07:56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5 07:59 PM 編輯

第一十九章:坑的就是張家

    義莊有許多功能,不過徐氏義莊的功能只有一項,那就是存放棺材的地方。

    當然,棺材不會是空的,棺材中都有屍體,大都是一時還未曾找得好地方安葬,或是死者客死他鄉,家人準備運回本土去安葬,或是窮得無以為殮,只好暫時寄放在義莊之中。

    這世上最善事的途徑有許多種,而徐家父子做善事,也算是別具一格,直接做起了義莊善事。

    按大明律,義莊是不許在城內開設的,只能到城郊去開辦,不過錢塘縣是繁華的大縣,幾十年前修築的城牆早就不能容納日益增多的城市人口,因此就算是在近郊,也照樣繁華熱鬧。徐家父子在這裡開辦義莊,倒也沒有觸犯明律。

    只是這個時代更為迷信,一聽到義莊二字,頓時就讓人覺得晦氣無比,莫說是現在,就算是在後世,若是誰家附近要規劃一處殯儀館亦或垃圾場,只怕也要發瘋不可。

    眾人恍然大悟,得知原來這竟是義莊,自然不免後退連連,生怕這晦氣沾到了自身上。

    可是話又說回來,開設義莊,確實是一件善舉,畢竟善人們就算做善事,大多也只是開廠施粥,而死人的事,畢竟沒有太多的人願意去管,錢塘地處津要,經常有客商、遊人橫死,客死異鄉的人又不能就地埋葬,只能暫時先將屍首存放起來,等待家人從千里之外趕來處置後事。

    徐謙神采奕奕,一臉憐憫,再三說起自己做善事的心理歷程,什麼路見客死異鄉的人無處安葬,又被客棧抬出來,暴屍荒野,心裡如何掙扎,又如何如何下定決心,最後得到黃師爺的支持,並對他大加褒揚云云。

    話說了這麼多,便有一隊雇來的樂手一起列隊出來,徐謙把手一揚,大呼道:「起樂!」

    霎時,嗩吶、銅鑼聲驟響,哀樂傳出,淒淒慘慘切切,那婉轉的音符頓時讓人想到那無數人披麻戴孝、如喪考妣的景象,若是再加幾聲震天的慟哭,那就更加完美了。

    人群之中自然夾雜了不少張家的人,張家一直在關注著徐家父子,不過因為注意力太過集中,卻是沒有想到徐家父子暗渡陳倉,把主意打到了張家對面的荒廢客棧上頭。

    客棧已廢棄了兩年,所以是糜費不高,可還是讓徐家父子幾乎拿出了全部的積蓄,而這客棧根本就不需要修葺,直接便可以轉為義莊,畢竟義莊這東西也不需要什麼裝飾,只需要清掃一下,遮風避雨也就是了。

    幾個張家的門子擠在人群裡,目瞪口呆之餘面面相覷,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這哪里是開義莊,簡直就是坑人啊。

    跑到人家豪宅門口開義莊,真是晦氣。

    更重要的是,堂堂張家,這是什麼家世?

    要是讓人知道門口停放別人的屍體,還隔三差五奏出這麼一段哀樂,經常有披麻戴孝的人抬著棺材往門前走過,這張家還有臉嗎?

    還拿什麼在錢塘立足?

    便是放在後世,一個新的樓盤邊上若是有個殯儀館,這房價也至少得斬掉一半,更不必說這個時代了。

    張家新建的宅子花費巨大,也不可能說搬走就搬走。更何況,張家要是真搬走了,還不笑掉人家大牙?

    所以……

    幾個門子互換了一個眼色,正要前去通報,這時候卻有人騎著一匹快馬前來,卻是那穿著護衛裝扮,腰間挎著刀的鄧健。

    鄧健今日顯得格外的意氣風發,他最是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此前徐家父子也沒有交代到底做的是什麼善事,不過以他的理解,所謂善事,無非就是施粥而已,自己受了徐謙的授意前來趕個場子,也不是什麼壞事。

    可是他意氣風發到了一半,看到前頭人群雖多,卻都是遠遠躲著,又聽到那陣陣的哀樂,頓時愕然了。

    這是什麼情況?

    鄧健突然意識到,這個場子不太好趕了。

    不過現在受人所托,他只能硬著頭皮勒馬上前,再看這場面,頓時坐實了自己的猜測,他愁眉苦臉,心裡忍不住罵:「若不是為了十兩銀子的債,鄧大爺打死也不沾這晦氣,罷罷罷,今日索性丟了節操,硬著頭皮上了。」

    他背著包袱上前,隨即道:「恭喜!恭喜!驚聞徐班頭和徐小官人積德行善,小人受人所托,前來送上賀禮。」

    說罷,鄧健將包袱解下,卻是露出一塊牌匾,牌匾並不大,遠遠圍觀的人看不清上頭寫著什麼字,不過徐謙卻是很鄭重地朝鄧健鞠躬作揖,正色道:「這等重禮,小人豈敢承受?還請鄧兄回去轉告貴人,就說承蒙青睞,小人愧不敢當。」

    徐謙接過了牌匾,連忙叫人掛上,這牌匾懸掛的高度竟還在那黃師爺所書的積善人家之上,格外醒悟,眾人定睛去看,牌匾上寫著:「德善濟世」四字。

    好事者們又不禁議論紛紛起來。

    「那個送禮之人,瞧他的服色,像是王公公的護衛。」

    「不錯,我認得他,此人姓鄧名健,確實是在王公公府上公幹的。」

    「姓鄧的自稱是受貴人所托前來送禮,莫非這送禮之人乃是王公公?這姓徐的到底走了什麼時運,竟是連王公公也給他們捧場。」

    「方才那徐小官人稱這送禮之人是貴人,想必就是王公公無疑了。」

    「廢話!若不是王公公,為何要將這牌匾懸掛在黃師爺行書的上頭?此人若不是身份高貴,又怎麼可能壓黃師爺一頭,不用猜,定是王公公了。」

    一個善事,居然把錢塘縣地皮上的幾尊大佛都勾了出來,更加撲簌迷離。

    徐謙則是叉手看著門臉上的牌匾,心裡竊喜,這哪里是王公公送來的?根本就是他玩了一手空手套白狼,匾額是他自己定制的,他也沒有說這是王公公相贈,口裡只說是貴人,又只是讓鄧健前來送禮,到時王公公問起來,他抵死不承認就可,就說是鄧健家裡某個長輩贈來,和王公公一點關係都沒有,至於坊間的流言,自然是不足為信。

    不過徐謙和鄧健方才的一舉一動卻是讓大家對王公公贈牌匾的事深信不疑,於是許多人心裡認定,這裡頭定然還有更多的八卦等待挖掘,一個個興致更濃。

    幾個張家的門子已經忍耐不住了,飛快地回了張府前去報信。

    街上的喧鬧和哀樂聲,縱是張家是高牆大院,也早已聽得一清二楚,張太公很是煩躁,一開始只以為是誰家家裡死了人,送葬的隊伍往這邊走了一遭,誰知道這哀樂根本就沒有停止的跡象,反而越來越起勁。

    碰到這種事,張太公更是煩悶,連忙喚了管事張進來交代,剛要問明原委,便聽到門子飛快來了。

    「老爺,大事不妙了!」

    「混賬!」張太公勃然大怒。

    越是像他這種人家,忌諱就越多,方才聽到哀樂,現在又有人說什麼大事不妙,張太公已是老臉拉下來,舉著拐杖便要打。

    門子嚇得大氣不敢出,連忙道:「咱們張家對門有人開了義莊,還說是做善事,行善積德,以後要收容那些遺棄荒野的……的……」

    後頭的話,門子已經不敢說了。

    張太公先是愕然,隨即勃然大怒,他現在才明白,這哀樂是怎麼回事了,敢情人家不是路過,而是打算在自家的門前紮根,三天兩頭玩這個?

    受了這麼大的刺激,張太公頓時覺得兩眼有些模糊,頭暈腦脹,胸口悶得吐不出氣來,於是連忙捂住胸口,伸出手來艱難地道:「香……香……」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6 04:15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6 04:17 PM 編輯

第二十章:擊鼓鳴冤

    張家的管事張進嚇了一跳,連忙去尋了熏香來,放在張太公的鼻尖下,張太公狠狠吸了一口,香氣襲腦才恢復了神智。不過取而代之的是震怒,張太公狠狠用拐杖敲著地面,惡狠狠的道:「誰,是誰這樣大膽,竟敢騎在我張家頭上?」

    門子嚇得大氣不敢出,管事張進在旁安撫他,道:「不要害怕,把知道的都說出來。」

    門子才道:「是縣裡的班頭徐昌和他兒子。」

    「又是他們!「張太公徹底暴怒了,以往只有張家欺人,還從未有過在這錢塘的地界上有人欺到他們頭上的。這姓徐的父子張家本來就要收拾,誰知他們居然找上門來。

    「都還愣著做什麼?快,快,召集人手,立即把他們那什麼義莊砸了,至於那姓徐的父子二人,給老夫狠狠的打,打死!不過是兩個賤役,真要吃了官司,老夫自然有辦法周旋。」

    說出這句話,張太公也是有底氣的,張家家底深厚又是豪紳之首,代表的是整個錢塘士紳的利益,現在有人欺到頭上,若是不給予嚴厲還擊,這臉面往哪裡擱?

    門子還是動都不動,管事張進覺得事情有些過份了,只是太公暴怒之下,卻是不敢發言。

    「怎麼?你們難道要反了天?快去。」

    門子道:「只怕府裡的人手不夠,除非請各處莊子的佃戶一道動手,那義莊外頭圍了許多人都給那徐家父子叫好,而且……而且連王公公都叫人送了匾額去,說那徐家父子是『德善濟世』。」

    聽到這裡,張太公倒吸了口冷氣。

    若是這麼看,王公公和那徐家父子的關係還真是匪淺了。

    只是方才已經放了話,現在想要收回面子上過不去,張太公只是冷哼連連。

    張進趁機道:「老爺,其實要收拾這父子二人,不需要這麼麻煩。前些時日,縣令一直想讓士紳們捐納銀錢重修縣學,老爺一直沒有答應,而縣裡的士紳都在看著老爺。眼下是縣令有求於老爺,老爺何不趁著這個機會,動身去縣衙一趟,請縣裡的父母青天秉公做主?」

    張太公有了臺階下也是深以為然,他是本地豪紳,縣衙那邊肯定會偏袒自己這邊,況且這徐家父子把義莊開到自家門口,道理也在張家這邊。

    心中想定,張太公沉聲道:「備轎。」

    一頂轎子自張家很是低調的出來,坐在轎子裡的張太公看到門前那裡三層外三層圍看的人群,清晰的聽到哀樂,說不出的煩悶,他撤下了轎簾子,背靠在後頭的軟墊上,定了定神,心裡冷笑:「且要看看這些跳樑小丑能囂張到幾時?」隨即便闔起目來,做出打盹之狀,只是他的心裡,卻是久久不能平復。

    一個賤役,居然也想踩到張家頭上,現在就算張家能把他們拍死,只怕這面上也不太好看了。他心裡甚至有些懊惱,早知如此就該及早處置了這父子二人,說來說去,還是自己過於謹慎了。

    轎子在一炷香之後隨即便落在了縣衙。

    今日並不是陳狀紙的日子,想要告狀,自然也不是你想遞上來就遞上來的。衙門都有規矩,什麼時間可以來,什麼時間不可以來。

    顯然,今日張太公並不太巧,不過張家告狀,自然也不必拘泥於禮節,張太公從轎中下來,掃視這八字開的縣衙一眼,只是冷冷的對隨人努努嘴,慢吞吞的道:「擂鼓。」

    擂鼓陳冤,卻也非同小可,明律早有規定,若非遇到了驚天冤案,又或者是人命官司,閒雜人等不得擂鼓鳴冤,否則少不得要打一頓板子。

    可是張太公既然發了話,隨人自然也不客氣,毫不猶豫走到衙門前的鳴冤鼓前,咚咚的敲打起來。

    縣衙震動。

    錢塘縣縣令姓蘇單名一個墨字,蘇縣令上任的時間不長,今日並不是斷案的日子,所以正在後衙的花廳裡吃茶養性,他驟然聽到這鼓聲,臉色頓時拉了下來。

    須知但凡有人擊鼓,這就說明有了天大的冤情,做官的自然不希望自己的治下有什麼驚天冤案,否則豈不是恰好證明了自己平時教化出了疏漏?所以無論案子破不破,都算是一個污點,大明律對擊鼓鳴冤很是苛刻,一般的人也不敢造次,蘇縣令上任五個月有餘,也不曾出現擂鼓鳴冤之事,想不到今日竟是撞見了。

    他臉色雖然不好看,可畢竟不能怠慢,連忙整了衣冠,吩咐人升堂。

    一陣陣威武聲傳出,兩列差役手持水火棍,先是給人一個下馬威,而高踞明鏡高懸匾下的蘇縣令亦是不動聲色,驚堂木一拍:「帶人上來回話。」

    原以為這鳴冤的物件會是個鄉民愚婦,誰知大剌剌進來的,卻是一身圓領絲綢緞衣的張太公,張太公駐杖進來,微顫顫的給蘇縣令行禮,口裡道:「治下之民張政,見過父母大人。」

    蘇縣令定睛一看,卻並不認得張太公,倒是站在一邊的黃師爺卻是認出了人,連忙輕聲提醒,蘇縣令頓時醒悟,勉強露出笑,對張太公溫和的道:「原來是張翁,本縣久聞張翁大名,來,給張翁賜坐。」

    這便是百姓和士紳的區別,雖然都是治下之民,可是士紳卻有坐下說話的權利,更不必說張家家大業大,在錢塘縣舉足輕重,縣令想要施政,想要在自己治下不鬧出什麼麼蛾子,對這種人必須格外仰仗。

    便是天子,也是對外宣稱要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個士大夫未必單指官員,還有像張太公這樣的豪紳。

    張太公只是淡淡點頭,朝蘇縣令微微欠身致意,隨即落座。

    蘇縣令其實心裡對張太公心有不滿,你張太公一個士紳能有什麼冤屈?竟跑來擊鼓,未免有點讓自己下不來台,不過此時他不能計較,面帶微笑道:「張翁擊鼓訴冤,不知所告何人,所為何事?」

    張太公正色道:「老夫狀告縣裡公幹的班頭徐昌,還有其子徐謙,此二人目無王法綱紀,平素就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前些時日,小兒與那徐謙生了一些衝突,誰知徐謙竟是拳腳相加,將小兒打的遍體鱗傷,險些壞了性命。今日他見老夫可欺,又是在張家對門奏起哀樂,還要停放死人棺木,老夫奈何他們不得,因此特來狀告,還請父母青天為老夫做主,還老夫和錢塘良善百姓一個公道。」

    張太公反正是要告,索性就往重裡說。

    蘇縣令眼眸一閃,不露聲色,其實他哪裡看不出,這種事未必如張太公所說這般惡劣,畢竟張太公這樣家世尋常人哪裡敢招惹,若一定要分出誰是壞蛋,這張家是壞蛋的可能性還高一些。

    不過張太公開了口,自己若是稍有疑竇,未免就削了張家面子,自己想要在任上安安生生,張家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還有那站在一旁聽判的黃師爺,一聽到張太公要告的是徐家父子,頓時便想起前幾日徐家父子請他吃飯的事來,不過吃飯歸吃飯,黃師爺卻是「公私分明」,雖然未必有落井下石之心,可是叫他為徐家父子說話,那是絕不可能的。黃師爺甚至心裡陰暗的想:「這一對父子果然不是好東西,今日也活該他們倒楣。」

    蘇縣令「勃然大怒」,當然這勃然大怒是裝給張太公看的,他將手中的驚堂木狠狠一拍,大聲喝道:「豈有此理,縣裡就是出了這麼一對狂徒,他們莫非以為,本縣治下竟是無法無天的地方嗎?來人,立即拘了那徐家父子來,不得有誤。」

    說罷丟了拘押的牌子,一個當值的班頭連忙撿起,飛快去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7 05:06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7 05:08 PM 編輯

第二十一章:公堂對質

    一隊差役氣勢洶洶地到了徐氏義莊,把圍觀的人統統趕走,差役們提著戒尺打人,好事者們叫駡不絕,卻也不敢頂撞,只能走了個乾淨。

    「徐班頭。」領隊的班頭笑呵呵地走到了徐昌的跟前,大家都在同一個衙門裏做事,自然都是認得的,這班頭算是徐昌的同事,叫胡為,同行是冤家,別看平時稱兄道弟,可現在一見徐昌落難,不免露出了小人嘴臉。

    其實如果換做今日拿人的是徐昌,只怕也不會比胡為好到哪里去,職場險惡,二人同為班頭,平時少不得有摩擦,現在又是錢塘豪紳張家親自擂鼓鳴冤狀告徐家父子,是人都知道,徐班頭已經凶多吉少了。

    胡為朝徐昌森然一笑,道:「在下奉縣尊之命,前來提徐班頭與賢侄到衙裏過堂,得罪了。來人,把二人綁走。」

    徐昌冷冷地看著胡為,道:「我又不跑,綁來做什麼?咱們同僚多年,連這點情分都沒有?不就是去衙門,何勞你們費心?我們自己會走。」

    一番話把胡為堵了回去,胡為帶來的幾個差役畢竟和徐昌都認識,平時多有些關照,此時也不願像胡為一樣撕破臉,於是便有個老吏上前對胡為道:「縣尊只是叫二人去衙裏過審,又不是已經認定了他們是什麼汪洋大盜,都是自家人,還是不必綁了。」

    胡為只得冷冷一笑,挺著他的大肚子,大手一揮,瞪了徐昌一眼,道:「那麼徐班頭,請吧。」

    徐昌微微一笑,背著手抬腿便走,徐謙倒也鎮定,他現在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連王公公那邊都去過,倒也不怕什麼,他還不忘吩咐鄧健,道:「鄧兄,這裏交由你照料了,我和爹爹去一趟衙門就回。」

    這口吻倒像是前去衙門裏旅遊,把鄧健弄得心驚膽戰之餘,還不忘佩服一下這位徐兄弟的勇氣。

    鄧健連忙應下,道:「徐兄弟好走,若是真要遭了官司,我鄧某好兄弟,自然替你照顧家裏和這義莊,是了,還有夢婷姑娘,我也會照顧得妥妥帖帖。徐兄放心,你爹便是我爹,你的兄嫂便是我的兄嫂,你的婢女就是我的婢女,你的銀子……」

    這就是鄧健,錦上添花有他的份,雪中送炭也有他,落井下石的時候也絕對跑不了他,徐謙早就曉得,這傢伙多半垂涎趙夢婷很久了。他瞪起眼來,道:「你敢!」

    鄧健自覺失言,連忙道:「徐兄想歪了,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鄧某人義薄雲天,乃是不世出的忠肝義膽之輩,怎麼會做過河拆……」

    胡為已經很不耐煩了,大喝道:「少嗦,快走,再不走,休怪我不講情面。」

    徐家父子直接提去了衙裏,進了衙,便在廊下等候,待那胡為先進去通報,才聽到蘇縣令威嚴的聲音:「帶人犯。」

    「威武……」

    水火棍敲打的聲音傳出,但凡弄出這個架勢,說明審的都是大案要案,一般的鄰里紛爭是沒有這樣的排場的。

    徐昌是縣衙裏的老吏,當然瞭解裏頭的內情,而且縣尊方才並沒有說帶被告之人,而是直接稱呼他父子二人為人犯,使得徐昌心裏更是有些發虛,這說明蘇縣令已經和那張太公有了默契,也已經鐵了心要整徐昌父子了。

    不問是非、草芥人命、指鹿為馬,這些用詞本來就是大明官員們的基本作風,蘇縣令的官聲雖然在錢塘還算不錯,可是他這官聲是士紳們捧出來的,這縣裏的輿論也是掌握在士紳手裏,徐昌做了幾十年的差役,當然清楚這裏頭的內情,官紳勾結,本就是常態,不勾結那才是新聞了。

    徐謙看到了老爺子的底氣不足,用手輕輕地拍了拍老爺子的手背,低聲道:「爹爹放心,待會我來說話。」

    他知道老爺子雖然是個老油子,可是長久的習慣已經養成了對官的敬畏,所以這時候只能他來出這個頭。

    二人進入大堂,便看到滿是威嚴的蘇縣令大張大合地坐在案牘後,而張太公則是一臉玩味地坐在一邊,看到徐家父子進來,張太公的眼眸蜻蜓點水般地落在二人的身上一下,隨即又淡漠地離開。

    驚堂木一拍,蘇縣令心裏已經有了計較,大喝一聲,道:「堂下何人?」

    徐昌和徐謙父子拜倒,徐昌道:「小人徐昌。」徐謙跟著道:「小子徐謙。」

    「徐昌、徐謙,你二人可知罪嗎?」蘇縣令這下馬威倒是夠威風,根本就不打算給徐昌父子辯護的機會,直接就先給二人定了性。

    徐昌頓時被嚇住了,倒是徐謙還算鎮定,道:「小子不知何罪之有。」

    蘇縣令看了張太公一眼,張太公只是朝他微微一笑,蘇縣令很默契地點點頭,隨即冷冷笑道:「大膽狂徒,還敢狡辯嗎?張翁今日狀告你毆打其子,又在張家對門鳴放哀樂騷擾張氏,你有何話可說?」

    徐謙正色道:「分明是張家公子毆打於我,他一共帶了兩名家丁,年歲又比我大,我不過是弱冠之年,敢問縣尊,三個成年長子尋到徐家門上來,卻說我一個弱冠少年毆打他,這又是什麼道理?」

    蘇縣令一時語塞,心裏不禁有些懊惱,心裏既暗罵這張太公真把衙門當作了他家的奴才,想利用來打擊報復就利用,同時又惱怒徐謙小小年紀居然敢頂嘴,好不曉事。

    其實按蘇縣令的想法,既然張家要出氣,大不了把這父子二人拿來隨意捏造個罪名,再讓人打個幾十板子也就是了。可是現在徐謙嘴硬,而且看這徐謙的談吐,卻也不像是個無知的愚民,只怕今日這事會有一點小麻煩。

    他正襟危坐,眼眸眯起來,冷冷道:「可畢竟是你傷了張家公子。」

    徐謙道:「回大人的話,張家公子是傷了,可是小人也受了傷,大人不問小人傷勢,獨獨看重張家公子的傷勢,卻又是為何?再者,張家公子帶著人侵入我家,指使人動手的也是他,按大明律,莫說是尋常的小民,就算是官府中的差役要上門拿人也需有牌票在身,張公子雖出身士紳之家,卻也是白身,既不是官員差役,又沒有牌票,這是擅闖民宅,他動手打了小人是罪,小人動手打了他,卻是正當反擊,於情於理,都該是大人提拿張公子,問他的罪責才是。」

    一番話說得絲絲入扣,而且還搬出來了大明律,根本就一點錯也挑不出來。

    原本蘇縣令只當是個賤役愚民,可是現在看來,這個少年似乎越來越難纏,他抬了抬眼,又看到堂外人影綽綽,顯是一些好事人見到徐家父子被拘拿,又轉移到縣衙來旁觀了,蘇縣令心裏暗暗警惕,瞧今日這架勢,似乎雙方都不肯甘休,都是擺明瞭想要死掐的,這樁公案想要做到圓滿,既要給張家一個交代,又要給讓這徐家少年甘願領罪,只怕不太容易。

    張太公在一旁默默旁觀,見徐謙口舌這般厲害,此時忍不住冷哼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賤役,到了公堂,居然還敢嘴硬!」

    徐謙冷言反擊:「好一個恬不知恥的老東西,縱子行兇,竟還敢欺蒙上縣,顛倒是非。」

    張太公原本是在旁默默觀看,只等這蘇縣令為他出頭,聽徐謙罵他恬不知恥,頓時勃然大怒,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罵道:「狗賤役,真以為沒有王法了嗎?今日若是不整死你這賤役,我張姓倒過來寫。」

    徐謙冷笑:「都說張家是士紳人家,原來竟也是浪得虛名,張字倒過來還是個張,連字都不識得,也來冒充士紳?」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7 05:11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7 05:14 PM 編輯

第二十二章:我乃忠良之後,你是什麼東西

    眼看局面有些失控,蘇縣令又是覺得此案棘手,又是惱羞成怒。

    案子其實很分明,按徐謙所說,是張家公子帶著人去了張家,三個成年人硬說被一個弱冠的少年毆打,這未免有些可笑。於情於理都是徐謙占了理。

  可現在最大的問題就在於,蘇縣令不想講道理,他是外官,需要本地鄉紳的支援,一邊是一對賤役父子,一邊是赫赫有名的錢塘張家,孰輕孰重,他怎麼掂量不清?

    可是直接不問是非就收拾這一對徐家父子未免又太過明目張膽,蘇縣令老於世故,決心從別處下手。於是狠狠拍打驚堂木,正色道:「放肆,被告之人徐謙,本縣早就聞你目無綱紀,今日一見,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你在這高堂在上竟也敢放肆咆哮?」

    徐謙自始至終都表現得很冷靜,和他的年紀很是不符,再加上他說話有理有據,引經據典,若不是因為張家的緣故,蘇縣令免不得要對他有幾分欣賞。

    只是現在騎虎難下,也顧不了許多了。

    徐謙正色道:「大人明鑒,小人確實有咆哮公堂的嫌疑,可這也是張家先挑起,是他先辱駡小人為賤役,小人不忿,適才反唇相譏,大人若是以為不妥,小人甘願受罰,還請大人降罪。」

    徐謙這麼一句實在讓蘇縣令目瞪口呆,他甚至懷疑,這個小子到底是不是弱冠之年,一番話居然比官場上的老油子更加得體。

    說話是要講究藝術的,徐謙方才的應對就很有藝術,先是說明是張太公先罵了人,而自己只是反擊,隨即又退後一步,承認錯誤,請大人責罰。

    若此時他嘴硬,蘇縣令不介意窮追猛打,治他一個咆哮公堂之罪。偏偏這小子誠心誠意地認罪伏法,表示願意接受處罰。可是前提卻有一個,要罵,那也是張太公先罵,他徐謙甘願伏法,蘇縣令總不能厚此薄彼,只收拾他而不收拾張太公?若蘇縣令想要霸王硬上弓,就難免讓人議論勾結豪強欺壓小民了。

    蘇縣令乃是進士出身,又曾在京師觀政半年才下放到了錢塘,雖然沒有練出一肚子的城府,可畢竟也練就了一身老練。此時聽到徐謙的一番話,竟是不由奇怪地打量起徐謙,這個弱冠少年實在給了他太多的震撼,不但口舌厲害,而且心機深沉,蘇縣令不得不深吸口氣,決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使出渾身解數了。

    他不露聲色,冷冷一笑,道:「張翁雖是說話粗魯了一些,卻也不算是辱駡了你,你本就是賤籍,稱呼你為賤役,似乎也沒什麼不妥,反倒是你身為後生晚輩,出言無狀,現在卻又強詞狡辯,實在可惡。」

    蘇縣令一下抓住了徐謙的痛腳,只要這一次徐謙答不上來,那接下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無非就是先拿下去打一頓板子再說。

    堂外圍觀的好事者們此時也是議論紛紛,覺得這一次任那徐謙有三寸不爛之舌,只怕也無濟於事,但凡有眼色的人都瞧的出來,人家擺明瞭就是要整你,這年月官民有別,官要整人,縱你有三寸不爛之舌,也是無濟於事。

    張太公悠然地捋著長髯,露出幾分得逞的微笑。他已將這父子恨之入骨,只恨不得立馬就看到這對父子的倒楣樣子。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徐謙的眼眸卻是不經意地亮了,他等了太久,就等著蘇縣令的這一番話。

    徐謙抬頭,目光直視蘇縣令,正色道:「大人錯了!」

    這四個字大膽到了極點,一個賤役小民,竟敢直言一縣父母有錯,連蘇縣令都不禁愕然了一下,隨即森然道:「哦?本縣倒想聽你的高見。」

    徐謙昂然道:「小人並非賤役!」

    張太公忍不住失笑,很是毒辣地道:「你不是賤役,誰是賤役?你父親是賤役,你便是賤役,你們徐家,生生世世都是賤役!」

    徐謙此時卻是站了起來,方才他跪得太久很不舒服,現在站起來平視著蘇縣令和張太公,這才覺得原來不需要仰著頭去看人,不需要對人卑躬屈膝是多麼的讓人愜意。此時他突然能理解老爺子了,老爺子寧可砸了自己的差事也要自己去讀書,去求取功名,若是不經歷這些,誰又能體會到這貴賤的分別?

    徐謙的大膽舉動,讓蘇縣令的眉頭鎖起,舉起驚堂木要砸下去,怒喝道:「大膽,你要做什麼?」

    張太公連忙道:「大人,老夫早就說過,此人膽大包天,不但打傷了我兒,現在竟還咆哮公堂,輕慢上縣,大人若是不從重嚴懲,國朝的禮法豈不崩壞了嗎?」

    徐謙大喝道:「我站起來是要告訴大人,也是告訴你姓張的,我徐謙不是賤役,徐家先祖乃是天順年間的徐聞道徐相公,二甲進士出身,忝為兵部給事中,當年土木堡之變,于少保奉命衛戍京師,先祖也曾立下大功。只是此後,于少保為奸人所害,先祖因仗義執言,亦挺身赴難。可歎我族中老幼,盡皆受了牽連,此後被罰入賤籍,黯淡無光。可是到了弘治、正德朝,朝廷接二連三的為于少保和先祖平反,前些時日南京戶部已經核實了錢塘徐家的身份,下了文狀,削去了徐家的賤籍。」

    徐謙一面說,一面掏出了戶部出具的引憑,道:「我本忠良之後,可是今日在這堂上,姓張的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辱我,先祖雖不過是個小小給事中,尚有節氣,能夠做到挺身而出,不懼奸邪逞兇。我今日若是唯唯諾諾,豈不是有辱門庭?」

  他狠狠地瞪了張太公一眼,後者露出駭然又不知所措的表情,徐謙對這張太公道:「你又是什麼東西,縱然族中有幾個讀書人,靠的也不過是先祖的餘蔭才敢在這錢塘作威作福,我若是賤役,你便是賤役都不如。士可殺不可辱,徐某人別的沒有,有的卻是節氣,你再三辱我,這筆帳又當怎麼算?」

    張太公膛目結舌,一時居然忘了反擊。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似乎中了圈套,給掉進坑裏了。

    更驚訝的是蘇縣令,蘇縣令整個人已經驚呆了。

    忠良之後?還他娘的沾了於少保?

    蘇縣令靈敏的政治嗅覺很快意識到了不妥,雖然徐謙所說的先祖是幾輩子前的事,就算有血緣,到了現在也已經淡薄。可問題在於,蘇縣令想要政績,就必須得有士紳的支持,可是想要名望,就必須有士林清議的贊許。

    于少保是什麼人,還有那什麼亂七八糟的徐家先祖又是什麼人?說的難聽一些,這些人在讀書人的心目之中,那都是足以配享宗廟的忠良賢臣。今日若他蘇縣令在這裏不分青紅皂白收拾徐謙,只要這消息傳出去,保准惹來士林清議的無數怒火,各科道的禦使定會爭先恐後的收拾了他。

    忠良之後……這東西既不能吃,又沒有什麼福利,可是對蘇縣令卻是有著極大的威懾。

  現在的問題是,張太公罵了人家忠良之後是世代的賤役,連自己其實也給予了支援,徐相公的後世子孫被人罵做世代賤役,雖說是不知者不怪,可是對蘇縣令的官聲影響也是不小。

    他目瞪口呆,腦袋嗡嗡作響,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原以為是一樁穩打穩的案子,不過是舉手之勞替豪紳收拾一個小民,誰知道先是處處被這少年言辭壓制,現在又捅了這麼一個馬蜂窩。

    這……莫非是他蘇墨流年不利,今日撞了邪!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7 08:10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7 08:14 PM 編輯

第二十三章:坑爹坑隊友

    「來,給二人賜坐。」

    蘇縣令在短暫的失神之後很快反應過來,忠良之後意義重大,不管是不是摻了水分,眼下最緊要的是不要授人以柄。

    這突然的轉折讓所有人都拐不過彎來,唯一知道其中門道的想必就只有黃師爺了,只可惜黃師爺當日並沒有太過在意,此時陡然想起,再看那徐昌一身凜然,滿口節氣,此時也是愕然了一下。

    有人搬來了座椅,徐謙也不客氣,大剌剌地坐下,倒像是自己理所應當坐在這裡,但是享受到了這個待遇,就等於自己說話的份量已經拔高了不少。

    徐昌坐下時倒是小心,他心裡不禁感慨,自己活了大半輩子,竟是連兒子都不如,為何自己見了官就腿肚子打顫呢?

    蘇縣令拉下來的臉勉強露出幾分和藹之色,不溫不火地道:「令祖敬德公,本縣神往已久,此乃天下官紳楷模,只恨生不逢時,不能有一面之緣,實在可歎。」

    蘇縣令變臉倒是快,表情也甚是豐富,隨即又道:「你既是忠良之後,為何卻不早說?再者說了,南京戶部已經下了批文,卻又為何不早早拿到縣裡來替你改換戶籍?」

    徐謙正色道:「批文是剛剛到的,小人原本是打算這兩日就到縣裡換籍,誰知竟是招惹了官司,姓張的張口閉口就說小人目無綱紀、橫行不法,所以一時也就把這事忘了。」

    蘇縣令頜首點頭道:「這麼說,倒是本縣為難了你。」可心裡卻是在暗罵,哪里是一時忘了,分明這混賬小子根本就是在等人家的把柄,此子年不過十三,這心計未免也太深了。

    徐謙倒是變得客氣起來,雖是有個忠良之後的招牌,可畢竟這東西不能當飯吃,若是不依不饒,蘇縣令是一縣之主,要整治自己有的是機會。他想了想道:「大人一時被小人蒙蔽,談不上為難。」

    蘇縣令心裡這才鬆了口氣,姓徐的倒是很識相,這一步以退為進,等於是賣了個人情,他正要繼續客套兩句,卻不妨張太公咳嗽一聲,語氣平淡地道:「大人,徐家既是忠良之後,此前的誤會,老夫也就不計較了。不過徐家父子在張家對門鳴放哀樂,據說還設了義莊要停放棺木,還請大人做主,令這徐家父子立即關了義莊,不得再騷擾張家。」

    眼看事情急轉直下,張太公此時已經忍耐不住了,徐謙一擊回馬槍差點亂了他的分寸,眼下這個局面他只能將此前的事低調處理,而著重在義莊的事下功夫。

    此言一出,蘇縣令心裡叫苦,他突然發現,兩邊的人都不太好得罪,張家是大戶,士紳之首,絕對不能輕慢。而徐謙是忠良之後,若是道理站在徐謙一方,他若是委屈了徐謙,到時候肯定又是一片叫駡,他不得不抖擻精神,擺出了幾分威嚴,對徐謙正色道:「徐公子,張翁說你們父子二人在張家對面開設義莊,此話不假吧?」

    蘇縣令已經下了決心,眼下不再看誰的背景更深,誰的名望更大,只要自己秉公處置,任誰也說不出一個壞來。

    徐謙正色回答道:「大人,確實有這件事。」

    蘇縣令臉色板起來,道:「在張家對門開設義莊,實有擾民之嫌,張家來告你,也是情有可原,你知錯嗎?」

    方才是問徐謙知不知罪,現在卻是問他知不知錯,顯然蘇縣令雖然是興師問罪的口吻,可是卻存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思,到時候只要徐謙承認錯誤,關了義莊,這件事也就能圓滿結束,而蘇縣令也能長舒口氣。

    徐謙道:「大人,小人父子二人籌辦義莊,並非為了盈利,而是為了行善,先祖至德,而如今徐家雖然家道已經衰落,可是積德向善之心卻從未斷絕,還請大人明察。」

    蘇縣令皺眉,道:「既是向善,本縣自然要嘉獎,只是你將義莊開設在張家對門,張家不滿自然也是理所應當。」

    徐謙正色道:「大人,大明律早有規定,義莊不得開設在城內,至於對城郊的義莊,朝廷並無限制,張家對門恰好有一處荒廢的宅院,小人盤下來開設義莊,並沒有觸犯律法。」

    蘇縣令頓時訝然,碰到一個對律法比自己還精通的傢伙,實在讓他拿不出脾氣來。徐謙的話並沒有錯,明律只是規定在城內不得開設義莊,可是錢塘縣和別處縣城不同,由於太過繁華,以至於許多街坊都在城外,按朝廷對城內和城郊的解釋,徐謙的義莊也確實是設在城郊。況且人家大義凜然,說是在做善事,他蘇縣令就算是一縣父母,總不能阻礙人家向善吧?若真要強制關閉了義莊,豈不是又要被人戴上自己不肯教化百姓,卻還妨礙別人為善的帽子?

    棘手……太棘手了。

    蘇縣令此時正恨不得拂袖而去,把這爛攤子全部丟給別人。

    只是蘇縣令並沒有注意到,站在他身邊的黃師爺臉色比他更差。黃師爺一開始,還只是存著看熱鬧的心思,無論是張家還是徐家都和他無關,現在他突然意識到徐家開的是義莊,而且這麻煩是義莊,又想起徐謙父子前幾日請他去吃酒,也是說什麼行善積德,還請他留下筆墨,不但如此,黃師爺還收了人家的潤筆錢。

    按理說,這似乎沒有什麼問題,可黃師爺城府是何等深沉的人,仔細一琢磨,就發覺不太對勁了。人家請自己寫了一幅字,肯定會把這幅字大張旗鼓的張貼到義莊外頭,而之後呢……

    之後就順理成章了,徐家父子開義莊全縣皆知,他黃師爺親筆題字也是人所共知,是人都知道他黃師爺是支持徐家行善的,張家不可能不知道,就算現在不知,遲早也會聽到消息,這就等於是他黃師爺,早已和張家打上了擂臺,張家雖然奈何不了他黃師爺,可是這個梁子,終究還是結下來了。

    除此之外,一旦蘇縣令判了徐家父子關閉義莊,那麼接下來別人又會怎麼議論?大家肯定會說,黃師爺也不過爾爾,雖是蘇縣令身邊的紅人,可是他支持的義莊還不是說關就關,這消息要是傳出去,錢塘縣裡還有誰會肯請他辦事?

    人活一張臉,黃師爺也是讀書人,雖然未中舉,可畢竟也是清高之輩,縣衙裡的人都是勢利眼,別人看你說得上話,自然會趨炎附勢,可是一旦發現你不太管用,表面上雖然會對你客氣,可是背地裡怎麼想卻是不知了。

    想到這裡……黃師爺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瞪了那徐謙一眼,心裡忍不住痛駡:「這個小賊,原以為他是好心請老夫題字,原來竟是挖了個坑讓老夫跳下去。」

    心裡雖恨,卻又無可奈何,黃師爺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反正都算是得罪了張家,再加上事關著自己在衙裡的地位,甚至還可以牽涉到自己收人黑錢幫人辦事的名譽,他便站不住了。

    黃師爺偷偷看了一眼蘇縣令的眼色,隨即咳嗽了三聲。

    突兀的咳嗽讓蘇縣令不禁側目看過來,黃師爺乃是受蘇縣令所聘,是蘇縣令的心腹,二人眼神交接,早已有了很深的默契,蘇縣令心裡明白,黃師爺這是有話要對自己說。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8 11:06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8 11:18 PM 編輯

第二十四章:大人英明

    蘇縣令深吸一口氣,黃師爺今日的舉動很不尋常,可越是不尋常,他就越需要問個明白,再加上這樁公案讓他頭暈腦脹,兩邊都不太好招惹,他也急需好好斟酌思量一下。

    於是他面不改色,微微一笑,道:「爾等稍後,本官去去便來。」

    說罷離座,抬腿便要去後廳,不過蘇縣令似乎又不放心,不忘囑咐:「公堂之上,切莫生事。」他是怕了張太公和徐謙兩個,這一老一小都是一根筋的主,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方才父母大老爺在堂尚且還對罵不休,等自己一走,天知道會鬧出什麼。

    到了後堂花廳,蘇縣令苦苦歎息,黃師爺已經後腳到了,蘇縣令道:「眼下的情景,黃先生也是看到了,一邊是本縣豪紳,本官將來還要多有仰仗,另一邊是忠良之後,口舌如簧,又占著道理,偏偏二人又不願受本官調解,非要爭出個高來,如之奈何?」

    黃師爺也是苦笑,換做他是蘇縣令,只怕也是萬分為難,不過他既然請蘇縣令到後堂花廳裡商議,心裡早有計較,他打了腹稿之後,才慢悠悠地道:「東翁,學生方才想起了一件事。」

    「哦?」蘇縣令道:「你但說無妨。」

    黃師爺苦笑,道:「前幾日,那徐氏父子設宴,請了學生去吃了一頓酒,席間,也提及了行善的事。」

    蘇縣令皺眉:「你為何不早說?」

    黃師爺道:「當時學生也沒往心裡去,畢竟這徐家不過是小門小戶,大人是清貴人,豈會管這些細枝末節。」

    黃師爺又道:「當時他們只說行善,又未說開設義莊,更沒有說是在王家對門開設義莊。當時學生只以為他要行善,心裡便在想,他們不過是小門小戶,尚且心存善念,所以還對他們大加褒揚了一番,當時吃了些酒,還給他們提了幾個字。」

    蘇縣令的臉色頓時不好看了,本來黃師爺題字倒沒什麼,可是這風口浪尖上,就耐人尋味了。

    黃師爺看了看蘇縣令的眼色,繼續道:「而且,前日的時候,學生琢磨大人到任以來,教化已經初見成效,所以特意寫了一封公文遞去了知府衙門,裡頭就提及到了這徐家父子,說這徐家父子賤役出身,在大人的教化之下,積德行善,善莫大焉……」

    蘇縣令呆住了。

    這真是坑哪。

    若是重新梳理一遍的話,那就是徐家父子把黃師爺坑了,而黃師爺不明就裡,順便把他的東翁蘇縣令一併坑了。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下官想要政績,就必須不斷地深度挖掘,就如此徐家這樣的人家突然去做了善事,黃師爺當然會覺得這是一個給知縣大人刷聲望的好材料,因此藝術加工一番呈報上去,表面上好像是誇獎徐家行善,可是若是深度解讀,卻是在吹捧蘇縣令教化有方,想想看,賤役出身的人都能在知縣大人到任之後行善積德,這和妓女從良後從此守貞差不多,都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事。

    可現在問題是,這東西報了上去,無論上頭怎麼看,至少有一點是必須確定的,今日你拿徐家父子做了典型,次日卻是勒令他的義莊關張,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

    蘇縣令深吸一口氣,想使自己心情平復下來,可畢竟養氣功夫還是不夠,忍不住捶胸跌足,大呼一聲:「黃先生誤我。」方才拂袖而去。

    黃師爺孤零零地留在花廳,哭笑不得,這時候他也想捶胸跌足,大呼一句:「姓徐的那小子誤我。」

    蘇縣令快步回到了正堂,便看到徐謙和張太公二人對視,眼中都是冒火,想必方才又不知鬧了什麼衝突。

    又深吸一口氣,蘇縣令的臉色變得鐵青,一拍驚堂木,大喝道:「本縣已有公斷,徐家父子忠良之後,行善積德,開設義莊,這是善舉。道之不明,由教之不行也,因此國朝崇儒術,以仁孝德禮教化天下。何謂仁?善即仁也!徐家父子以小康之家行此善舉,大善,本縣擇日定有嘉獎。」

    之乎者也一大通,令那張太公說的心裡不由咯噔了一下,蘇縣令這番話已經有定性的意味,既然已經定了性,豈不是這蘇縣令不但不反對徐家把義莊設在張家對門,看這意思,似乎還有褒獎的意思?

    張太公忙道:「大人這是何意?莫非是要偏袒這徐家父子嗎?」

    蘇縣令看都不去看張太公,鐵面無私地道:「張翁言重,本縣只是公事公辦而已。」

    張太公驚呆了,這蘇縣令怎麼了?莫非是得了失心瘋?他難道不知道錢塘張家的能耐?得罪了張家,往後他蘇縣令在這錢塘刷政績就真這麼容易?

    為了這徐家而得罪張家,張太公的腦子也一時轉不過彎來,可是終究還是怒不可遏,起身拂袖道:「好一個公事公辦。」說罷,連基本的禮節也不顧了,拂袖揚長而去。

    蘇縣令雖然沒有動容,心裡卻是叫苦,他哪里想過得罪張家,現在修縣學的事已經號召了半天,張家那邊若是不肯配合,只怕其他士紳也只會繼續觀望下去,蘇縣令就指望著靠修縣學來刷政績,可是眼下他也是無奈,徐家的義莊如今成了他的民心政績工程之一,自己的臉是絕對不能打的,至於修縣學的事,畢竟還沒有到火燒眉毛,眼下也只能顧著眼前了。

    「大人英明神……」徐謙趁著時機,笑吟吟地拍上一記馬屁。

    誰知蘇縣令現在在氣頭上,雖然不得不偏袒徐家,可是這臉色卻很是不好看,他現在算是回過味來了,徐家這小子不但挖了坑讓那張家去跳,順便還坑了自己一把,這時候自然不會給徐謙什麼好臉色,可是人家是忠良之後,方才蘇縣令又口頭嘉獎了徐家的善舉,這時候又不宜發火,只得耐著性子道:「爾等有行善之心,這是好事,既是忠良之後,切要做到善始善終,本縣方才不過是秉公處置,英明二字,自然談不上,退堂吧。」

    蘇縣令連驚堂木都懶得去拍,便匆匆走了。

    只剩下了徐家父子,徐謙感覺到老爺子火辣辣地看著他,就像是看著一座金山一樣,徐謙心裡不由有些發虛,忙道:「爹,你這眼神……太古怪了。」

    徐昌原本想說什麼,卻又發現這裡人多嘴雜,把自己想說的話吞回肚子裡去,乾笑道:「走,先出去再說話。」

    二人出了大堂,那此前對徐家父子落井下石的胡為胡班頭傻了眼,他原以為,以張家的能耐要整這徐家父子真是跟掐死螞蟻一樣容易,誰知道這徐昌生了個好兒子,不但口舌厲害,似乎還跟蘇縣令有什麼交情一樣,以至於蘇縣令連張家的面子都不看,這徐昌……還真是生髮了,他心裡不禁惴惴不安,想到方才言語多有衝撞,更覺得不妙,於是一見徐家父子出來,連忙迎上去,面帶微笑地朝徐昌道:「徐老哥無事便好,現在連縣尊都大大地褒揚了徐老哥一番,可喜可賀,不如今晚小弟做東……」

    徐昌冷著臉看著胡為,打斷他道:「這就不必了,我還有事,謙兒,走吧。」

    徐謙看到那胡為滿是諂媚,心裡若有所思,點了點頭,便隨著徐昌出衙。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8 11:11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8 11:31 PM 編輯

第二十五章:令人髮指

    衙門外還有許多好事者不肯散去,豔陽高照,大家興致勃勃,等到眾人看到那陰沈著臉的張太公從衙裡出來,這時倒是不敢放肆議論了,帶著各種眼色目送張太公坐上轎子離開。

    張太公前腳出來,徐家父子也魚貫而出,方才蘇縣令審案可謂高潮迭起,幾經波折,一開始分明是要收拾二人,結果最後卻是張太公吃了灰,許多人到現在還沒有回過味來,更不知道這裡頭有什麼玄機,都只是覺得那位蘇縣令變臉實在太快,讓人猝不及防。

    出了衙,徐昌心情大好,他心裡得瑟,活了一輩子,卻是在今日創造了幾個第一次,其中一個第一次就是在老爺面前居然能欠著屁股坐下,而不是像爬蟲一樣的趴著,這簡直就是質的飛躍。

    對徐謙這個小子,徐昌有幾分信服了,方才徐謙的表現實在讓做父親的徐昌刮目相看,原以為兒子不成器,誰知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倒是徐謙,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驕傲,在他看來,他有他的長處,而老爺子有老爺子的優勢,自己的長處在於讀過書,又做出穿越者能夠做到的高瞻遠矚,所以一番安排之後,在衙堂裡可以做到淡定從容。而老爺子的優勢就在於多年的處世經驗,還有那小人物身上特有的圓滑,上能逢迎,下能打入三教九流之中。但最大的缺點就是不夠自信,尤其是見到了官老爺,腰杆子總是硬不起來。

    其實這也是情有可原,一個人跪了一輩子的老爺,早已是習慣成自然,不過今日徐謙感觸良多,想到方才的一幕幕,向徐昌道:「爹,我想好了。」

    徐昌難得的給徐謙幾分笑臉:「想好了什麼?」

    徐謙深吸一口氣,很鄭重其事地道:「我要讀書,我要考功名,我要做老爺,從此以後,我絕不會輕易給人下跪,我要站著!」

    這些話,有半數是從前徐昌給他灌輸的,當時的時候,徐謙雖然知道讀書能改變命運,可是那種感覺並不強烈,可是當他真正體會到了人下人和人上人的區別,心裡的欲望便如火山一樣噴發出來。

    甚至於那個胡為胡班頭先是過河拆橋,接著又是諂媚堆笑的臉色,此時讓徐謙回想起來,越發的覺得讀書的好處大。

    在這個時代,讀了書才是人上人,才不用跪在地上,將自己的前程和生死榮辱寄託于老爺們身上,也只有讀了書,才不會有張太公這等人想要欺你就欺你。

    可是徐謙一身的熱忱卻很快被徐昌打消了個乾淨,徐昌瞪著他,呵罵道:「你現在才想讀書?那此前你向爹保證要認真讀書,一定要考個功名的誓言全是假的?」

    徐謙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爹……現在是什麼時候,還糾纏這個?爹爹先去義莊吧,這裡的事交給我。」

    徐昌道:「你為何不隨爹去?」

    徐謙轉移徐昌的注意力,忙道:「我要擂鼓鳴冤!」

    擂鼓鳴冤……

    徐昌的眼睛瞪大了。

    而令衙外的這些看客們興奮的是,事情好像並沒有結束,因為當初的被告人,也就是弱冠之年的徐謙已經到了衙門的側門,拿起鼓槌開始敲擊起來。

    又有人擂鼓,又有人鳴冤,被告之人成了原告之人,最重要的是,又有樂子可瞧了!

    一邊擂鼓,徐謙一邊用自己的表情來配合自己的動作,稚嫩的聲音唯俏唯妙地大叫:「青天大老爺做主,草民冤枉哪……」

    …………………………………………

    後堂花廳。

    蘇縣令剛剛鬆了口氣,看來他已經得罪了張家,可是眼下的事既然告一段落,蘇縣令至少暫時可以什麼都不用去想,至少可以清靜幾日。

    黃師爺自知自己鑄下大錯,此時面帶愧色地在旁寬慰幾句。

    蘇縣令歎了口氣,道:「張家乃是錢塘士紳之首,如今既然已經得罪,暫時也不必理會他們,什麼時候再有機會,給予彌補也就是了。」

    黃師爺頜首點頭,接著道:「那姓徐的小子……」

    蘇縣令眼睛眯起來,沈默片刻,道:「此子心機太深,以後少招惹為妙,畢竟他是忠良之後,多少能引起一些士林關注,敬而遠之也就是了。」

    黃師爺連忙道:「大人說的是。」

    正在這時,鼓聲傳來,那一通通的鼓聲對蘇縣令來說就是一道道催命符,聽得他的肝兒都不禁發顫,蘇縣令的老臉又不禁拉了下來,今日還真是邪門,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剛剛送走了兩個瘟神,這才一會的功夫,怎麼又鬧出了麼蛾子?

    只是鳴冤鼓一出,縣令非要立即過堂不可,躲也躲不掉,蘇縣令拍案而起,怒氣衝衝地道:「又不知是哪個不知死的傢伙,罷罷罷,今日本縣索性當作撞了邪。」

    說罷,蘇縣令便帶著黃師爺又回去正堂,明鏡高懸之下,蘇縣令重新擺出威嚴,緊接著原告之人被帶到,可是只怕這人化成了灰,蘇縣令也忘不掉,蘇縣令惱怒地道:「怎麼又是你?」

    徐謙恭恭敬敬地行禮,道:「青天大老爺在上,小民冤枉!」

    蘇縣令真恨不得找塊豆腐撞死算了,可眼下又不能拿這小子如何,只得耐著性子道:「你有什麼冤屈,速速道來。」

    徐謙道:「小人雖是忠良之後,行善積德,也曾受過青天大老爺的褒揚,但小子年尚幼沖,大老爺這般誇獎,實在是受之有愧。」

    這一番話,似乎沒什麼問題,這小子很謙虛嘛……

    不過蘇縣令現在算是把姓徐的小子看透了,謙虛,謙虛個鬼,這小子口舌太厲害,一不留神就要被他坑一把,小小年紀,就已成了蘇縣令眼中的極度危險人物。

    徐謙又繼續道:「小人有自知之明,所以更是謹慎,平日與鄰為善,可是有張氏公子竟是私闖民宅,指使壯漢二人毆打小人,大人到任錢塘之後教化有方,百姓安居樂業,錢塘上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只是想不到竟還有這樣的狂徒無視大人威嚴,欺壓我等小民,小人蒙冤無以伸張,還請青天大老爺做主。」

    蘇縣令又呆住了。

    真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確實是誇獎了這個小子,也確實認可了徐謙是忠良之後,而且還給這小子貼了個小善人的金字招牌。

    最重要的是,方才對於張家公子闖入徐家,毆打徐謙的事,他也表現出了和稀泥的態度,也就是轉移話題,沒有深究。當然,這種舉動就等於默認了張家公子逞過凶。

    本來以為這件事已經過去,可是現在徐謙提了出來,仔細梳理一下,就發現事情不太對味了,想想看,一個縣令都已經認定了的善人,誰還敢懷疑他的品行?一個品行如此好的青少年,每天做的事就是與鄰為善、助人為樂,這種人當然是不會招惹是非的。可是現在,他卻被人打了。由此可見那位張家公子是何等的殘暴,又是何等的沒有人性。

    一個孩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一個忠良之後,一個助人為樂,連縣令都大大褒揚了一番的忠良之後,一個見人都會忍讓三分,多半還會經常扶老太太過馬路、人品兼優的少年,這要多麼兇殘的人才會對他逞兇?

    令人髮指,這簡直就是令人髮指!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19 02:54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19 03:01 PM 編輯

第二十六章:回馬繼續坑

    蘇縣令現在的感覺,就如赤條條地走在冰天雪地的雪原上,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寒氣徹骨,他孤獨,他寂寞,他灰心冷意,他萬念俱焚,若非他還是個官,是個老爺,他甚至會有想死的念頭。

    以蘇縣令的智商,大致已經明白了什麼,徐謙這小子,他還是低估了,這不是一個坑,這是一個連環坑,先說要行善,然後先坑黃師爺一把,再去開義莊,坑張家一把,隨即等著張家來衙門討公道,連帶著把他蘇縣令坑了,本來以為已經萬事大吉,這壞小子也該心滿意足才是,誰知人家還有回馬坑,掉過頭來又要坑他堂堂知縣一把,當然,蘇縣令唯一能感到有幾分安慰的就是,他不是這個連環坑裡最倒楣的那個,最倒楣的是那張家公子,因為坑來坑去,人家的目標顯然是張家公子。

    這張家公子真是祖上沒積德,也不知是怎麼得罪了這個姓徐的小子,蘇縣令心裡感歎,甚至對張家公子生出了幾分同情。

    可是同情歸同情,蘇縣令明白,若是他對此事無動於衷,結果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一個蘇縣令親自褒獎過的本縣「五好」青年被人闖入家裡揍了一頓,他能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嗎?

    反正……他已經得罪了張家,似乎再多得罪一下,也沒什麼不可。

    蘇縣令心裡苦歎,卻已經失去了最後的一點耐性,驚堂木又是一拍,道:「如你所說,這張家公子果然是大膽刁民,本縣治理地方,豈容他放肆,來人,立即捉拿張家公子,還有他那兩個惡奴,都要一併拿下,枷號示眾三日,以儆效尤,往後再有橫行不法者,本縣也決不姑息。」

    不等徐謙大呼一聲大人英明,蘇知縣又是一拍驚堂木,道:「退堂!」

    ……………………

    枷號,是一項懲罰,犯人必須在脖子上套著幾十斤重的枷具,因為刑具太過沉重,所以身體前傾,因此只能像老鼠一般佝僂著身體屈膝跪著,而且在行刑的過程中,除了餵一些清水之外,不得進食,三天時間縮在衙前風吹日曬,表面上好像只是三日,其實卻是一項重刑。

    張書升興致勃勃地等著張太公回來,原以為會帶回來什麼好消息,結果張太公見了他,只是苦笑搖頭。而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衙門裡的差役隨即便如狼似虎地到了,直接拿了張書升,便揚長而去。

    張太公愣住了。

    他沒有收拾掉這徐家父子,就已經心如刀割,現在還要搭上自己的幼子,哪裡吃得消,氣急攻心治下直接暈了過去。

    張家頓時一片混亂,老爺直接病倒,少爺又被帶去了衙門,那管事張進只得一面照料張太公,一面請人到衙門裡去打探消息。

    「那蘇縣令還有那姓徐的小子,老夫若不報此仇,便誓不為人!我張家士紳人家,何時受過這樣的大辱?蘇墨這狗官,莫非以為他是破家縣令嗎?」

    恢復了神智的張太公大聲咒駡,一邊的大夫連忙勸慰他,請他萬萬不能再動怒,可是這一腔的怒火怎麼消得掉,或許之前張太公恨只恨那徐家父子,可是現在,張太公更多的仇恨轉移到了蘇縣令的頭上。

    「張進,小少爺如何了?」吃了一碗參湯,張太公的臉色已是紅潤了少許,想到他那幼子便忍不住關切。

    張進躡手躡腳地到了榻前,卻是眼淚模糊,低泣道:「老爺,少爺的事,您就別管了,你的身子都成了這個樣子,大公子又遠在江寧,這個家還指望著老爺撐著呢,衙門那邊只是枷號,也就三日能放回來了,小少爺雖然要吃些皮肉之苦,可是性命總能保全。」

    「這狗官!」張太公又是大怒,說是說皮肉之苦,可是張太公卻是知道,自己那幼子自小養尊處優,枷號三日,還三日不能進食,這一番折騰,天知道最後會落下什麼病根。

    更重要的還有那衙門強加於張家的恥辱,張家在錢塘已歷經數代,最盛時好歹家裡也是出過進士的,雖然這幾年沒有什麼顯赫的人物,可在錢塘縣那也是呼風喚雨的世家,到任的地方官員,哪個不要畢恭畢敬?偏偏這一次不但連一對賤役父子掰不倒,反而搭上了張家的少爺,想想自己的兒子帶枷在衙門口被人圍觀,張太公便感到一股奇恥大辱蔓延全身,是可忍,孰不可忍!

    「立即去信,把大公子叫回來。還有,叫人去仁和縣、去知府衙門裡走動。」張太公想了想,又道:「張勝,你親自去一趟江寧,此仇不報,張家還有什麼臉面在這錢塘,在這杭州立足?」

    張太公眼睛一張一合,呼吸越來越急促,隨即冷笑道:「可恨,可恨!」

    張進安慰道:「老爺還是注意身體的好,其他的事,小人自會安排。」

    張太公這才籲了口氣,不過很快,外頭便又是鑼鼓和嗩吶聲喧天,一陣陣哀樂傳來,這一次比起開張那一天更至善至美,連哭聲都有了,哭聲是滔滔大哭的那種,撕心裂肺,聽著都令人窒息。

    張太公好不容易緩過來些的臉色又驟然黑到了極點,嘴唇哆嗦發抖,他活了一輩子,還沒有被人欺負到這個地步。

    張進眼見老爺這個樣子,他心裡只是歎息,姓徐的實在太囂張了,把老爺氣成了這個樣子還不干休,據說最近那徐家義莊又添了一項服務,說是人死為大,尤其是那些客死異鄉的商旅,他們的親人不能在旁為其哀鳴,所以特別增加這一項哭喪的服務,那些哭喪之人都是從鄉下請來的鄉婦,一個個嗓門都是如雷震天,現在那徐家義莊是隔三差五地傳出哭聲,有時候夜裡也哭,嚇得闔府上下毛骨悚然,張家這樣的大族,本來平日多有一些士紳世族的親友來走動,可是近來卻是門可羅雀,倒不如說大家見張家有落敗的跡象,又或者說落井下石,實在是這東西太晦氣,誰吃飽了撐著肯在這哀樂和哀號聲中探訪?

    ……………………

    報了那張家的仇,徐謙倒是沒有太多時間去彈冠相慶,自從見了官,他才真正見識到了老爺的氣派,這時候利益熏心,滿腦子都想著自己如何做官,有時在夢裡突然夢到自己登科,見到無數人朝著自己哈腰朝著自己道賀,這些人裡有親友,有從前對自己愛理不理之人,甚至連張家人也乖乖地湊來給自己磕頭,一覺醒來,徐謙便覺得自己太墮落,竟像是得了魔症一樣,總是被功名利祿勾著走。

    「可惜啊可惜,我徐謙兩世為人,多半也學不來那種閒雲野鶴的灑脫了,還是做個俗人的好。」徐謙心裡哀歎,因此義莊那邊也沒怎麼去走動,那裡現在都歸老爺子和鄧健負責,他則每日抱著從前那徐謙箱子裡留下的書,當真肯下功夫苦讀。

    只是這時候,徐謙卻隱隱感到自己似乎遭遇了某種瓶頸,其實不是說他對四書五經不夠熟稔,也不是說他對程朱的集注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地方,真正的難題在於運用,四書五經和程朱的集注畢竟只是根基,有了這根基,想要考個秀才似乎沒什麼問題,可是想要過鄉試、會試,似乎還差得遠。

    以他的基礎,想要照貓畫虎做出八股文章不難,難就難在能夠出奇,同時能做到花團錦簇。

    每每想到這裡,徐謙便不禁拍額,頭痛得很。

    過不了這個瓶頸,難道一輩子做秀才?秀才有什麼前途,離官老爺還差得遠呢。只是,又該如何突破這個瓶頸呢?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20 03:21 A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20 03:26 AM 編輯

第二十七章:志向高遠

    讀書很枯燥,好在徐謙不算形影單隻,身側有個趙小姐做伴,倒也能緩解一些寂寞。

    趙夢婷雖是足不出戶,可是有時徐昌和鄧健從義莊回來,也能聽到隻言片語。

    昨天夜裡,徐家父子又是吵鬧了一夜,再加上鄧健火上澆油,兩邊挑唆,鬧到了半夜才干休。

    趙夢婷對這種家庭內的爭吵早已習以為常,原先是抱著冷眼旁觀的態度,可是漸漸的,竟也身在其中,脫不開身了。

    其實對徐謙,趙夢婷已有了改觀,這小子四處坑人,可是真正接觸才發現此人也並不壞,至少沒有太多架子,趙夢婷是富戶出身,當然知道主奴有別,主人吃飯,奴婢只能在旁站著,可是在徐家,似乎也沒有這個規矩,徐謙甚至頗有幾分讓趙夢婷脫掉奴籍的心思,只說當時是看她不順眼,誠心氣氣她而已,現在氣也氣了,面子也找回來了,自然還不至於和一個小姐計較。

    只是趙夢婷心裡叫苦,爹爹已經回了江寧,現在就算脫了籍,難道讓她一個小女子孤身跑回江寧?倒不如索性先在徐家待著,等到爹爹來到杭州錢塘時再作計較。

    吃過了飯,徐謙如往常一樣坐下吃飯,趙夢婷則是在側房裡做女紅,二人隔著牆,趙夢婷忍不住道:「公子,那張家是不是得罪得太過了,張家畢竟是豪族,就算是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點到即止也就是了,現在鬧到這個地步,只怕最後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趙夢婷憋了一肚子的話,今日總算是忍不住傾吐出來,她突然覺得徐謙很是高深莫測,表面上好像口沒遮攔,可是似乎做任何事都經過了深思熟慮。一個這樣年紀的少年有這樣的心思,實在讓人欽佩。

    可是同時,趙夢婷又隱隱地有些擔憂,張家的實力,她是清楚的,這一次是輕敵大意,可是得罪到這個地步,下一次就未必好說了。

    徐謙吃了口茶,沈默了一下,隨即笑呵呵地道:「其實我繼續狀告張家那什麼公子,並不是要把張家得罪到死,而是要拖人下水。」

    「拖人下水?」趙夢婷更加不明白了。

    徐謙呵呵笑道:「這叫借刀殺人,你想想看,判那張家公子枷號三日的是蘇縣令,打那徐家臉的也是蘇縣令,張家對蘇縣令的仇視只怕不在徐家之下。若蘇縣令得罪了張家再無修好的可能,接下來會怎麼樣?」

    趙夢婷愣了一下,旋即明白,紅唇一抿,道:「呀,我明白了,公子莫非是想將來和那蘇縣令守望相助?」

    徐謙正色道:「這只是其中一點,蘇縣令雖然痛恨我,可畢竟這一次偏袒了我,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得罪我呢?反倒是他得罪死了張家,修好既然不可能,還要時刻提防張家詆毀他的聲望,暗中給他使絆子,所以這個時候,若是我肯去和蘇縣令結交,蘇縣令雖然像是吃了蒼蠅一樣的噁心,卻絕不會無動於衷。縣試在即,我仔細琢磨了一下,錢塘縣這邊龍盤虎踞,要通過縣試或許不難,可是想獨佔鰲頭卻未必有這麼大的把握,畢竟錢塘縣世家盤踞,若是沒有足夠的關係,就算你考得好,人家也未必能點你做魁首,縣試雖是小比的第一關,可是卻至關重要,到時通過了府試、院試做了秀才,可是秀才還有三六九等,我的目標是能考中稟生,這才是真正的秀才,所以縣試必須一炮而紅,否則之後就很難出頭了。」

    趙夢婷不由愕然,旋即明白了什麼。秀才有三等,高等是稟生,次等是增生,下等是附生。稟生是正式的秀才,官府認證,每年官府還要發放稟糧,而增生只是稟生的替補,至於附生,雖然也算是秀才,這水分卻是大得多了。

    無論是縣試或是府試,畢竟不太正規,這就給了許多世家大族有了鑽空子的機會,他們往往是地方的豪紳,能左右官府成績的排名,畢竟這年頭考試沒有標準答案,好不好都是官老爺說了算,徐謙的目標既然是稟賦生,那就必須在縣試中大放異彩,若是排名靠著中後,難度就越大了。假若縣試能取得好成績,就算在此後的考試發揮不夠理想,一般提學官和知府衙門也多會加分,理由很簡單,如果縣試成績這麼好,而府試、院試的成績卻是慘不忍睹,這不是分明告訴世人,知縣老爺在縣試中作弊,按照官官相護的原則,大家都是做事留一線,雖然知縣官階不高,但上官們也不會輕易得罪。

    想到這些,趙夢婷真不知用什麼來形容徐謙,這個小子不但回頭去坑了那蘇縣令一把,想不到到了現在還在惦記著人家蘇縣令,這蘇縣令被他擺了數道,真的肯給這徐謙放水?

    徐謙此時已經吃完了一副茶,抖擻精神,便起身道:「豔陽高照、良辰美景,正是我輩發奮讀書之時,我先去看書去了,若是有什麼事,到房裡叫我。」

    他這幾日了勁頭,或者說他對做官老爺的勁頭更高了,讀書做官絕不是靠投機取巧就能成事的,不對自己狠一點,就算再能生事,這功名也求不來,就算有人幫襯,若到時候自己的文章不堪入目,那也是虛妄。

    從前的那個書呆子徐謙確實給現在的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可是往後的路,還要徐謙自己走出來。

    …………………………………………………………………………………………………………

    在鎮守太監府裡,每到正午的時候,各路關卡便要呈上關卡每日的稅賦銀錢,王公公總是在這個時候處置完公務便小憩片刻,隨後召見各地的訪客。

    不過今日,他卻沒有回房小憩,而是呆在一個小廳裡,手裡摩挲著一串玉制的佛珠,臉上浮出幾分安靜的微笑。

    站在王公公的下頭,是管事張琴。

    張琴是王公公身邊的老人,在京師的時候,就曾和王公公有許多交集,他四十上下,身材有些虛胖,此時面上也是帶笑,向王公公匯報:「蘇縣令那邊只怕是把那張家得罪死了,而張家吃了虧,如今對門的義莊又是愈演愈烈,只怕這一次,那張家有的是苦頭吃。可是話又說回來,張家這一次被打得措手不及,未必沒有後著,徐家那小子太得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王公公卻是微微一笑,舒服地躺在椅上,慢吞吞地道:「話不能這麼說,一對賤役能把張家整到這個份上,咱家倒是沒有看錯了這個徐謙,這個小子年少輕狂,是真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好在也不是只知蠻幹的蠢材,總算還有一些可取之處,咱家看他的佈局,倒是天衣無縫,是個能做事的人。」

    張琴聽見王公公誇那徐謙,於是連忙改了口吻,道:「公公說的是,不過若無公公提攜,他便是巧婦也得斷炊。」

    王公公突然板起了臉,道:「常言說師傅領進門,修行看個人,此人可用,不過眼下,索性順水推舟,幫襯他一把吧,你找個人送些賀禮過去,就說是咱家恭賀他的義莊開張大吉。」

    張琴佝僂著身,連連點頭道:「若是他問起,小人又該如何回話?」

    王公公語氣平淡地道:「不必回話,只需把東西送去就成,他自然能參透咱家的意思。」

    「是。」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0 02:46 PM

第二十八章:張家服軟

  噩耗一個個傳來,先是蘇縣令翻臉無情,緊接著就是王公公臨門一腳,王公公駐杭州,名為鎮守太監,卻與杭州織造局太監互為犄角,總攬杭州府歲貢,屬於超脫於官場之外的人物,可是權利也是實打實的,別看平時極少拋頭露面,可是突然派人大張旗鼓送去了賀禮若干,這裡頭有什麼,意味就比較深長了。

  其實這年頭太監的聲名雖然不好,可是外放的太監也都不儘是傻子,偶爾也會刷刷名聲,人家徐家做善事,送去一份禮物道賀算不得什麼,在外人眼裡,或許只是那王公公也想藉機抬高自己的善名,可是對張家來說,意義卻是重大了。

  王公公這分明是告誡張家,小子別再攪事,這件事到此為此,如若不然,便破了你的家門。

  太監和官不一樣,士紳們不畏官,因為官是自己人,自己人對自己人就算偶有撕破臉的時候,可是還不至於明目張膽,就算縣令要破家,破的永遠都是商賈人家或者尋常百姓,還不至於敢對張家這樣的人家動手。

  太監就不一樣了,太監的根基是在宮裡,和地方上一點關係都沒有,人家也不在乎清議輿論,真要惹到頭上,就不是枷號這麼簡單。

  聽到這消息的張太公就差沒有吐血三升,他就不明白,姓徐的何德何能,怎麼就這麼難啃?

  外頭的吹打哭喪愈演愈烈,尤其是夜間的時候,時不時會有幾張黃紙飄入張家院牆,於是各種傳聞便出來了。

  張太公此時不得不懷疑,自己如此倒黴,是不是對門的義莊擋了風水,帶來了晦氣,畢竟張太公雖然也讀過孔孟之道,可是侷限於這個時代,鬼神風水之說深入人心。

  三日之後,張書升終於被接了回來,膚色白皙的張公子皮膚黝黑了許多,臉色消瘦,走起路來也是馱著,須知三天脖子上戴著枷號,身子已形成了慣性,一時也改不了,更慘的是脖子上環繞著一圈淤青,甚是恐怖,這個時候若是不立即去淤,便是丟了性命也是常有的事。

  張書升目光呆滯,眼神渙散,渾渾噩噩地被人抬進府,連張太公也不太認得了,張太公心急如焚,連忙請了大夫,一直臥榻在床,過了兩天才勉強能下地。

  據說下地的時候,張書升抱頭痛哭,想必這枷號之苦對張書升的刺激太大。

  轉眼便到了十一月,天氣漸冷,張家卻仍舊是暮氣沉沉,這一日大清早,一個青年公子頭戴綸巾,穿著一身長擺儒衫,疲憊地自馬車下來,門子見了他,連忙哈腰乞尾地上前招呼:「公子回來了。」

  公子臉色平淡,只是回頭看了一眼對門那龍飛鳳舞的『積善人家』匾額,臉色和善地道:「去和管事說一聲,待會我要湯裕,準備好溫水。」

  「是,是。」

  張家這些時日經過了太多厄運,以至於整個府上暮氣沉沉,而這位公子的到來,卻是讓閤府上下為之精神一振。

  張家大公子張書綸,前幾年便已中了稟生,性格極好,便是對下人也是溫和體貼,再加上前程高遠,這一兩年都在江寧求學,已經拜得了名師,明年的鄉試,據說有八成把握。

  若說小公子是張太公的掌上明珠,那麼這位大公子便是整個張家的希望,張書綸雖是疲倦,可整個人仍不掩那溫潤如玉的風采,他一路穿過了儀門,過了月洞,沿途所過之處,但凡有府裡的親眷甚至於下人路過,他那長眉便不禁微微彎起,駐足與人攀談幾句。

  與他攀談的人被張大公子的春風吹拂,長久以來不見的喜氣重新出現在眉梢。

  一路到了中堂,這邊早有人來報,說是大公子回來了,張太公今日的心情也好了幾分,與張書升在此久候多時。

  張書綸跨入門檻,張書升已是大叫一聲:「大兄。」

  張書綸卻沒有理會,而是跨前幾步,隨即雙膝跪地,對著張太公磕頭,道:「父母在不遠遊,兒子在外已有一年,讓父親大人掛念,實在萬死。」

  這禮節實在沒什麼可挑剔的地方,張太公聞言大笑,捋鬚道:「快快起來,莫說這些話。」

  張書綸站起,隨即微笑道:「兒子在江寧的時候已經接到了家書,因此連忙趕了回來。回來之前,兒子特意去見了一趟褚先生府上,褚先生驚聞家中生變,亦是擔憂。」

  張太公一挑眉:「有勞先生掛心了。」

  張書綸點點頭,那張書升卻是大喜,道:「褚先生真的這樣說嗎?若是如此,那便好說了,那姓徐的……」

  張書升說到一半,卻聽到啪的一聲,臉頰火辣辣的痛,他這親近的大兄竟是狠狠地一巴掌摔在了他的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差點打了個趔趄。

  「混帳!」

  張書升驚愕地看著張書綸,卻見張書綸滿臉冷笑,朝他怒斥:「你還嫌丟人丟得不夠嗎?我在江寧求學,明年鄉試在即,又蒙受幾位老大人垂青,現在家裡卻是鬧出了這樣的事,姓徐的可以不要臉,我們張家難道連臉都不要?」

  「爹……」張書升反應過來,便撒嬌似地看向張太公。

  張太公卻是不吭聲,甚至連眼神都不敢和張書綸交接。他活了大半輩子,當然能咀嚼出張書綸話中的意思,張書綸是他的兒子,自然不能罵他這個爹,看似是張書綸向弟弟發難,可是那一句嫌丟人丟得不夠還有張家連臉都不要,卻分明是將矛頭指向他的。

  這就叫指桑罵槐,明著是教訓弟弟,卻是警告他這做爹的。

  張太公眼神躲閃,對張書綸顯露出了幾分懼怕,連忙息事寧人地道:「好了,好了,剛剛回家,何必鬧成這個樣子,這件事確實是書升的錯,書升,你回房歇息去吧。」

  張書升如今是滿腹委屈,偷偷地看了大兄一眼,張書綸只是漫不經心地將眼睛擺在別處,似乎方才的事沒有發生過,張書升只得捂著臉去了。

  「書綸,接下來這件事又當如何處置?」

  張書綸坐下,此時管事張進已經進來,為張書綸泡了一杯茶,張書綸將茶盞抱在手裡捂著熱氣,語氣平淡地道:「不能再糾纏下去,這件事張家不佔理,眼下張家的名聲要緊,應當儘快了結此事,這件事已經過去,以後誰也不能再提。徐家只要還在錢塘的地面,以後就有的是機會收拾,不差這一時。」張書綸顯然在回來之前就已經有決斷,所以口吻不容置疑,繼續道:「至於對門的義莊也不能再留,不能讓人看笑話,張管事。」

  張進忙道:「小人在。」

  張書綸語氣又緩和下來,道:「你去和徐家的人談,告訴他們,那義莊,我們張家買下來了,讓他們開個價錢,只要他們肯賣,銀錢的事都好說,賤役人家嘛,不怕他們不見錢眼開。還有,等這件事解決掉,就拿著我的拜帖去蘇縣令那裡一趟。」

  「去見蘇縣令?」張太公頓時大怒,道:「這是什麼意思?」

  張書綸語氣平淡地道:「沒什麼意思,我聽聞徐家已經除了賤籍,也打聽到徐家的小子想要考取功名,蘇縣令畢竟是錢塘父母,張家和蘇縣令鬧得太僵,只會便宜了姓徐的,倒不如儘量和那蘇縣令和解,省得有人有機可趁,沒有功名的人家,就算掛著忠良之後的招牌也長久不了,可是有了功名,就全然不同了。」

  張書綸吃了一口茶,隨即道:「蘇縣令得罪了我們張家,心裡定會惴惴不安,聽說那蘇縣令在縣學的事還希望張家能出頭認捐?準備好銀子吧,張家正好藉機把這關係緩和過來。」他站起來,道:「兒子乏了,父親大人安坐,告辭。」

  說罷,張書綸負手離開。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0 07:23 PM

第二十九章:良心很值錢

  徐家今天很熱鬧,徐昌身份最高,坐在首位上翹著二郎腿,徐謙坐在下首的位置喜笑顏開。

  而鄧健則是抱手站著,跨刀橫在腰間很是醒目。

  隔著這廳子,便是藏在廂房裡的趙小姐了。

  四人各有各的表情,目光或赤裸或是隔著簾子打量著來客。

  張家的管事張進這一次是硬著頭皮來的,他沒有和徐家打過交道,不過徐家父子在張府已經臭不可聞,張進自幼就進了張家,與張家的幾個主人同仇敵愾,所以此時不禁好奇地打量徐昌和徐謙,徐昌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深不可測的幽深,而徐謙則是漫不經心,同樣在打量他。

  事先都是商量好了的,徐昌故作神秘,表現出徐家深不可測的實力,鄧健擺酷,以武力來給予對方震懾,而徐謙才是這次談話的重心,專門和張進討價還價。

  張進咂咂嘴,隨即乾笑一聲,他下巴微微抬起,道:「此前張家和徐家有些誤會,如今已經澄清,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我家少爺已經有了吩咐,說是徐家既然是行善,張家也沒有趕人的道理,不過既是行善,在張家對門和在其他地方設義莊都沒有分別,所以少爺的意思是你們這義莊開個價,咱們張家買下來,到時你們去別處行善即是。少爺還說,從前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大家多多包涵,都是鄉裡鄉親,又沒有奪妻之恨、殺父之仇,沒必要鬧到這種地步。」

  徐昌低頭喫茶,繼續神秘莫測。

  鄧健冷哼一聲,抱手把頭往房梁處一翹。

  廂房裡的趙小姐無言以對,此前聽這三人議論如何坑人,現在再看他們的演出,還真是越來越熟練。

  徐謙笑了,道:「想不到張公子竟然長進了?從前他不是叫囂著要收拾我們的嗎?」

  張進大汗,連忙解釋道:「那是小公子,鄙人是奉大公子的意思來和諸位洽談的。」他繼續道:「不如這樣,鄙人來開個價錢吧,我算了算,你們籌辦那義莊從購買房產到其他所需大致是四十多兩銀子,張家也不會讓你們吃虧,寧願拿出一百五十兩銀子來,如何?」

  徐謙不吭聲了。

  負責商談的不吭聲,其他人不是裝酷就是故作神秘,這談話便僵持了下來。

  張進善於察言觀色,乾笑道:「這價錢已是極好的了,便是城牆內的房產,也未必能值這個價錢……」

  徐謙淡淡道:「值不值不是你說了算,是我說了算,那裡的一磚一木都是徐家散盡了家財買來的,每一塊石頭縫裡都有我們徐家的善心,一百多兩銀子,就想買我徐謙的良心,我徐謙可是忠良之後,知道忠良之後是什麼嗎?」

  張進直翻白眼,莫說是他,便是鄧健那擺酷的表情都有點鬆懈,臉上的肉抽搐個沒停,房裡的趙夢婷手裡捏著針在縫補衣衫,差點沒有一針紮了自己的指尖。

  忠良之後的良心,原來也是可以拿來掙銀子的。

  張進當然知道徐謙想做什麼,不禁冷笑道:「那麼你要如何?」

  徐謙語氣平淡地道:「不想如何,想買下義莊也容易,一千五百兩銀子,絶不二價,你若是不肯,這就請回吧。」

  張進大怒:「你那義莊是金磚蓋的嗎?你自己想清楚,一百五十兩銀子,或許還可以再加一些,可要是想趁機訛詐,告訴你,張家也不是好欺負的!」

  一千五百兩,張進根本就沒有想過這個數字,在他看來,一千五百兩和打劫沒什麼區別,張家是可以輕易被人打劫的嗎?

  這時候,張進忍不住放狠話了:「別以為有知縣做主就能如何,張家家大勢大,銀子有的是,可是想憑此來訛詐張家,那你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你年紀尚輕,有的是前程,可不要自誤。」

  徐謙又不吭聲了,微微笑著看向鄧健,鄧健會意,深吸一口氣,隨即暴走。

  唰的一聲,腰間的跨刀拔出一半,那閃閃的刀身顯露出來,刀鋒閃爍。

  張進嚇了一跳。

  鄧健隨即一拍桌子,大喝一聲:「姓張的,你想怎麼樣?怎麼?還想語出恫嚇嗎?張家是什麼東西,有膽子就來試試看,想在錢塘的地面耀武揚威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我鄧某人是王公公的人,城內城外的好漢照了面,哪個見了我不是叫一聲鄧大哥的,你瞎了狗眼,竟敢在我面前嚇唬我的兄弟?你有膽再說一遍,再說一遍,我就讓你走不出這個門!」

  鄧健本來就虎背熊腰,這時候耍起橫來,還真有一番虎豹之威,張進頓時嚇得臉都綠了。

  鄧健已經欺上去,森然冷笑道:「說呀,再說一遍試試看。」

  「你說不說?張家不是很厲害嗎?」

  「……」

  張進徹底沒詞了,來之前,張書綸吩咐過一定要息事寧人,只是他不忿被人平白訛詐而已,現在遇到徐謙開出這麼高的價碼,心裡便料定對方肯定還有後手和倚仗,再加上鄧健這凶神惡煞的樣子,讓他有一種秀才遇上兵的無力。

  他只得將目光落向徐謙,道:「徐公子,一千五百兩的價碼實在太高了,大不了張家另選其他的住址就是,你這般獅子大開口,未免太沒誠意。」

  徐謙心裡卻在笑,一千五百兩是他預計出來的數字,這個數字不會錯,張家的宅子統統加起來至少值四五千兩銀子,而自從對門有了義莊,價值已經縮水了一半以上,而且他也不怕張家寧願荒廢了宅子也不願拿錢來,因為張家的臉面已經喪盡,現在最緊要的是挽回自己的聲譽,若是被徐家和蘇縣令打了臉之後連宅子都不要便逃之夭夭,以後就更不用在錢塘混了。

  這時候,一直默不作聲的徐昌說話了:「一千五百兩,少一個銅板也不成,不想談就不要談,謙兒,送客!」

  張進此時已經拿不定主意了,這件事,他得和大公子商量一下,若是幾百兩,或許他還能做主,可是價碼這麼高,就不是他做得了主的了,於是索性站起來,道:「既然如此,那就容後再談吧,告辭。」

  他決心化被動為主動,連忙告辭出去。

  屋子裡的徐昌見張進一走,頓時興奮起來:「一千五百兩,若是那張家肯送來,謙兒,我們徐家就真的要生發了,有了銀子,這日子就好過了,唔,宅院要修葺一下,還要回鄉去買些地,哈哈,我徐昌也可以衣錦還鄉了。」

  鄧健道:「還有我的二十兩銀子,嘿嘿,徐兄弟真有本事,幾天功夫就是銀山入賬,倒是我,一身本領卻只能吃人家的殘羹冷炙。」他表現出了懷才不遇的樣子,隨即又喜滋滋地道:「不過有二十兩銀子就足夠了,也夠我胡天胡地一陣子。」

  徐謙壓壓手,道:「都冷靜,這是賣了良心的銀子!」

  鄧健撇嘴:「良心?良心值幾個錢,我這裡有許多良心,不如你再拿二十兩銀子,我一併賣給你。」

  對於這個完全沒有節操的傢伙,徐謙無言以對。

  鄧健還不罷休,見徐謙不說話,繼續道:「喂喂,二十兩銀子你都不要?那打個五折好了,十兩銀子我全賣了你……你我兄弟,有話好商量嘛,罷罷罷,那就五兩,五兩你要不要?」

  徐謙已經不敢再去接鄧健的話茬了,不過這時候,他突然想到了那個什麼大公子,徐謙忍不住想:「這個大公子倒是雷厲風行,這種壯士斷腕的事竟也能這麼快決斷,看來對這個人,我們不能掉以輕心啊。」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1 11:51 AM

第三十章:生發了

  在張家的後園,此時正是秋末時節,枝葉凋零,透著幾分的蕭瑟。

  當然,若是這蕭瑟的氣氛再配上隱隱的哭聲和哀樂就平添了幾分恐怖了。

  只是張大公子張書綸的心情似乎並沒有被這景物聲色打擾,他眯著眼,透過閣樓洞開的窗戶看著外頭在秋風中搖曳的林木,微闔的眼眸深邃地閃爍著光芒。

  在他的身後只有一方書案、一支筆、一方墨,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唯一令他不悅的,想必就只有張進的絮絮叨叨了。

  張進將今日去了徐家的事一一說出來,與其說是匯報,倒不如說是訴苦,張家的管事在這錢塘縣的地面到哪裡不是受到別人的尊敬?可是現在的張進卻是滿腹的委屈。

  「哎……」張書綸嘆了口氣,隨即旋過身來道:「他們真的要一千五百兩?」

  「是的,少爺,姓徐的獅子大開口,是吃定了咱們了。」

  張書綸笑了,抿抿嘴再沒有說什麼。

  張進一時猜不透張書綸的心思,忍不住道:「這銀子到底給不給?若是不給,這宅子只怕是不能住了,晦氣!可若是給了,豈不是……」

  張書綸眉頭一揚,對張進的話充耳不聞,保養得極好的手卻是抓住了橫在硯台上的筆。

  一方紙鋪開,龍飛鳳舞之後,他停滯了一下,旋即直起身來端詳自己的墨跡。

  待墨跡自干,他敲了敲桌子,道:「這幅字賞你了,今日有個詩會,知府的少公子也會參加,請了我作陪,我要去一趟。」

  說罷,張書綸再不說什麼,舉步出去。

  張進一頭霧水,連忙去書案上揭起那幅字,便看字幅上寫著:「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張進好歹粗通一些文墨,卻是知道這字取字李白的《將進酒》,而這一句的意思卻是說:什麼名貴的五花良馬,昂貴的千金狐裘,都讓令兒拿去換美酒來吧,讓我們共同來消除這無窮無盡的萬古長愁。

  張進愕然了一下,旋即明白了,連忙將這幅字小心地收好,隨即也出了閣樓。

  張家那邊動作很快,次日清早就已經在張進的帶領下抬了一個木箱來。

  木箱打開,銀光閃爍,卻是數十個銀餅子整齊地排列著。

  隨來的還有保人,張進不願說什麼閒話,當即讓徐謙簽了文契,將義莊轉讓,連客氣都沒有,張進便拿了文契就直接走了。

  他和老爺小少爺一樣,心裡都存著不甘。

  閒人們一走,徐昌和那風雅無比的張家大公子一比就相形見拙了,老爺子滿眼銀光閃閃,隨即便跳進了箱子裡去。

  鄧健伸手要摸進箱子,一面道:「我的銀子,我的二十兩銀子。」卻被老爺子抽出腰間的戒尺來將他的手打開,老爺子大叫:「誰說是你的?全是我的,是我家謙兒的,是我徐家的!」

  鄧健頓時臉黑了,道:「叔父,做人總要講道理吧,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肺癆,你現在這樣說,豈不是寒了小侄的心?」

  徐謙倒是顯得鎮定,張家突然雷厲風行,反倒讓他對張家高看了一眼,若他是張家,碰到這樣的事也未必能做到壯士斷腕,他呆滯了一下,見鄧健和老爺子就要舍棄文斗捋起袖子武斗了,連忙勸住道:「為了些許銀子喋喋不休,不怕人笑話嗎?這銀子到時候自然要妥善處置,鄧兄弟,你的銀子自然少不了你,只是二十兩銀子少了,這些時日,你也辛苦,給你五十兩吧,你省著點花。」

  鄧健大喜,拍了拍徐謙的肩,道:「好兄弟。」

  徐謙又道:「除此之外,我們還要擇地在郊外重新設個義莊,否則這善事做到一半沒了動靜,難免要被人非議,必須預留兩百兩銀子出來。」

  徐謙說話的時候,看到徐昌的老臉在抽搐,想必是舍不得,心兒在痛呢。

  他想了想繼續道:「還有,這一次黃師爺也幫了大忙,他那邊少不得也要送些銀子去,送多了不好,就五十兩吧。還有蘇縣令那邊,塞銀子,人家是不收的,他是清流官,要的是名望和政績,財帛對他來說倒是其次,不過他現在要修縣學,咱們倒是可以捐納個兩百兩銀子。」

  徐昌一聽,頓時大叫:「逆子啊,你幾句話的功夫,五百兩銀子就沒了,你爹我辛苦了一輩子,也掙不來這麼多銀子,你這混賬。」說罷,舉起戒尺就要打。

  徐謙今日很反常,倒是不躲了,道:「你打罷,爹,這都是為了我們徐家好。你知不知曉,我們拿了張家銀子,張家會肯罷休嗎?張家現在這麼快把銀子送來,可見這張家的那個大公子一定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我這麼做,也是為了我們自己著想。」

  聽了徐謙的話,徐昌高高舉起的鐵尺頓時無力地垂下。

  徐謙便趁機道:「快把這些銀餅子都收拾一下,待會兒兌換一些,我要去縣衙一趟。」

  去縣衙,是徐謙早就計劃好了的,這事關著他的前程和徐家未來的走向,任何一個家族若是不能和官府打好交道,遲早都有敗落的可能,別看徐家現在有忠良之後的護符,可是這東西能救得了急,未必能拿來做一輩子的擋箭牌。

  況且既然決心走科舉這一條路,結實官場的人物尤為重要,為何那些世家們往往能壟斷科舉,甚至會有一門數進士,舉人、秀才的局面?這絕不是偶然,而是他們往往比普通人更有優勢,科舉看上去公平,可是也有許多貓膩和潛規則。

  徐謙換了一身衣衫便出了門,到了縣衙尋了一個壯吏詢問,這壯吏去通報一聲,卻是告訴徐謙道:「黃師爺說不見你,他現在手頭有許多事辦。」

  徐謙當然知道黃師爺不願和自己深交,卻已經有了後著,笑道:「我是來換籍的,難道黃師爺也不見?」

  那壯吏只得繼續進去通報,這一次出來帶的卻是不同的消息,道:「師爺在吏房相侯,請吧。」

  徐謙抬腿進去,熟門熟路地到了吏房,此時,黃師爺正在裡頭打發走了幾個書吏,專門候著他。

  黃師爺這是知道躲不過,索性聽徐謙怎麼說。

  徐謙進來,隨即深深作揖,道:「學生多謝師爺襄助之恩。」

  黃師爺故作不知,臉色平淡地道:「什麼襄助之恩?老夫聽不明白。」

  徐謙微微一笑,道:「若不是黃師爺在縣令面前美言,蘇縣令又怎麼會幫扶學生,學生不過是草民,而那張家卻是世家大族,他們若是動真格的,學生早已灰飛煙滅了,所以這一次,學生除了來換籍,便是來酬謝師爺。」

  黃師爺這一次學乖了,再不肯輕易上當,誰知道這小子會不會又挖坑讓他跳?

  不過等到徐謙把一塊巴掌大銀餅掏出來的時候,還是讓黃師爺的底線瞬間崩潰了,他和蘇縣令不同,他入幕至蘇縣令門下,背井離鄉,無非就是求財而已。

  黃師爺的眼中掠過了一絲貪婪,不過很快,他的神智就恢復了,很深沉地看了徐謙一眼,道:「上次拿了你的潤筆費,害得老夫差點誤了蘇縣令的大事,你現在又送銀子來,卻又是何故?」

  誰知徐謙比他還正氣凜然,道:「君子知恩圖報,學生不過是報恩而已,師爺想到哪裡去了?師爺放心,過些時日,我便要悉心向學,從此之後要做個有德君子,斷不會再生事了。況且……學生還聽說張家的那大公子回來了,看這張家大公子的模樣,倒是個心機深沉的人。」

  「那又如何?」黃師爺沒好氣地冷笑道。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1 06:47 PM

第三十一章:頭昏腦脹蘇縣令

  徐謙給黃師爺的印象很不好,黃師爺是個記仇的人,可是徐謙突然提到張家大公子的時候,黃師爺的臉色還是微微變了一些。

  不過他不肯把這件事點破,依然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徐謙卻不讓他自己麻痺自己,繼續道:「張家大公子看上去倒是有些風采的人物,依我之見,他應該不會輕易罷休,只怕用不了多久,這位公子就要來拜訪蘇縣令了。」

  黃師爺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徐謙將他拉下了水,至少在張家的眼裡,無論是蘇縣令或是他黃師爺還是徐謙父子,這些人都是他們的死仇,若是老死不相往來倒也罷了,可要是張家突然來巴結蘇縣令,這裡頭的意味就深長了。

  畢竟蘇縣令是清貴之人,倒也不怕張家,張家來巴結,倒也沒什麼不可,無非就是忘掉過去展望未來而已。

  可是黃師爺不一樣,黃師爺有什麼值得張家巴結的?既然黃師爺對張家沒有利用價值,雙方又有嫌隙,到時蘇縣令和張家到了如漆似膠的地步,一不小心透露出枷號張家小公子是他黃師爺的主意,他黃師爺還想繼續在師爺圈子裡混嗎?

  黃師爺漸漸生出了幾分警惕,可是在徐謙的面前卻不願意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只是淡淡一笑道:「蘇縣令治理地方,正需張家這樣的士紳協助,張家能識大體,那自是再好不過。」

  徐謙道:「這是對蘇縣令再好不過,可是對師爺卻是萬劫不復,蘇縣令為何信任師爺?這是因為蘇縣令不是本鄉人,而本地的士紳又都抱成一團,他身為外官,身邊需要信任的人協助,可是假若蘇縣令與本鄉的士紳如漆似膠,師爺的地位只怕……」

  「混賬!」黃師爺的表情頓時變得正義凜然,道:「鄙人入幕蘇縣令門下,與東翁同氣連枝,你這混賬竟挑撥是非來了?」

  徐謙嘆了口氣,道:「這是為了黃師爺好,師爺若是誤以為我有什麼企圖,那索性就不說了罷,請師爺替我換籍,我待會還要求見蘇縣令。」

  黃師爺滿是警惕:「你要見縣尊做什麼?」

  徐謙道:「縣尊要修縣學,我是忠良之後,自然要挺身出來。」

  黃師爺眯著眼,似乎要一眼看穿徐謙的心思,他心裡忍不住想,你以為你拿出一點銀子來,蘇縣令就會對你另眼相看?

  不過黃師爺的心裡有些怪怪的,總是覺得,這徐謙又在打什麼主意,不過徐謙方才說到張家的事又讓他心裡有了幾分忌憚,他是外鄉人,而衙門裡的差役大多都是本地人,士紳對這些人的影響很大,可以說,他在縣衙裡的地位確實離不開蘇縣令的信任和依賴。

  心裡長嘆口氣,黃師爺道:「罷,你要見縣尊,我便代為通報吧。」

  他長身而起,讓徐謙在這裡稍候,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便匆匆回來對徐謙道:「縣尊在後堂花廳見你,你仔細回話。」

  徐謙朝他作揖,道:「有勞黃師爺了。」

  黃師爺心裡只是搖頭,這個家伙,坑人的時候無形無色,整人的時候恨不得扒了別人的皮,偏偏生了一副好皮囊,言行舉止也是文質彬彬,臉上還他娘的帶著一股子書卷氣,冤孽啊冤孽!

  徐謙隨著一個胥吏引著到了後堂的花廳,蘇縣令很明顯是不太情願見他的,不過他現在為修縣學的事煩惱,倡議了這麼久,士紳們一點反應也沒有,現在總算有人提出來要納捐,總算給了他一點台階。

  徐謙進了花廳,又是彬彬有禮地作了個長揖,道:「學生徐謙,見過父母大人。」

  他自稱學生,讓蘇縣令有些突兀,不過蘇縣令只是頜首點頭,倒是沒有追問。

  「來,給徐公子看座。」

  忠良之後的牌坊是蘇縣令大加頌揚過的,這時候自然不能讓徐謙跪著,否則傳揚出去,士林清議又不知會說出什麼來。

  徐謙不客氣地坐下,笑道:「大人今日神采奕奕,這是吉星高照的跡象。」

  徐謙兼起了算命的勾當,讓蘇縣令哭笑不得,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蘇縣令說到底是清貴人,不像黃師爺那樣滿肚子男盜女娼,放在後世,其實他就是個突然發跡的宅男,苦讀了幾十年書,稀裡糊涂就做了官,那讀書人靦腆的氣質還沒有被官場的爾虞爾詐沖散干淨,保留了幾分純真。

  徐謙最喜歡的,就是和純真的人打交道。

  蘇縣令道:「徐公子此番來,也是為了縣學?」

  徐謙正色道:「正是,學生乃是忠良之後,雖然才疏學淺,比不得先祖,可是錢塘畢竟是小人的家鄉,現在縣學房舍殘破,學生目不忍睹。天下不可一日無政教,故學不可一日而亡於天下,學者,大事也,事關一地興衰,錢塘自古便是文星薈萃之地,人才輩出,縣學興廢,關系重大,況且錢塘縣中有生員百人,而縣學如此殘破,未免有礙瞻觀。大人勤政愛民,興縣學為顯,實則是借以展示大人興教化的決心,學生深受感染,故此願捐納紋銀二百,以資縣學修繕之用。」

  這一番話真真說到了蘇縣令的心坎裡,蘇縣令打起精神,頜首點頭道:「若是人人都有你這般見識,本縣便可高枕無憂了,果然是忠良之後,莫非你有進學之意嗎?」

  徐謙知道,捐納的事到了這裡就該點到即止了,畢竟錢對士大夫來說是俗物,所以有些事不能說得太多,現在蘇縣令移開話題問起學業,其實也有這麼一層意思。

  徐謙道:「學生雖家中變故,可是自幼便以讀書為樂,如今朝廷恩旨如遇久旱甘霖,因此學生確實有上進的心思,明年二月便是縣試,所以想碰碰運氣。」

  蘇縣令頜首點頭道:「不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你能有這心思,也不算辱沒了令祖。只是科舉之道,卻沒有這般容易,明年二月雖是縣試,可畢竟你年紀尚小,不必強求,先將四書五經背熟,參透程朱集注,到時再顯露鋒芒,也不算遲。」

  蘇縣令的意思卻是告訴徐謙,縣試是沒這麼容易的,尤其是錢塘這種地方高手輩出,你剛剛去了賤籍,估計肚子裡也沒什麼貨色,還是不要先急著來考的好。其實這也是蘇縣令的好意,不希望徐謙根基不穩的情況之下耽誤這時間。

  徐謙卻是道:「大人,四書五經和程朱集注,學生已經牢記在心了。」

  蘇縣令愣了。

  他不相信。

  徐謙方才說他雖是賤籍,可是一直都在家裡讀書,單憑這一點蘇縣令就是萬萬不信的,畢竟現在人讀書都是帶著功利之心,便是蘇縣令也不能免俗,而徐謙這種上竄下跳成日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子,怎麼可能是那種淡泊名利,只為了讀書而讀書的人?

  所以蘇縣令猜測徐謙跑來這裡,是自己肚子裡一點貨色也沒有,卻總想過了縣試混個童生,所以特意來希望自己給他放水。

  可是徐謙口氣太大,反教蘇縣令又好氣又好笑,他眼睛微眯,心裡想,人家剛剛捐納了二百兩紋銀,此時也不好將他掃地出門,他既然把話說得這麼滿,今日索性戳破他。

  蘇縣令好整以暇地捋著長髯,慢悠悠地道:「既然你說已經熟讀經史,那本縣便不妨考校你一二,如何?」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2 10:52 AM

第三十二章:老成縣令

  蘇縣令考校徐謙,多半就是存著讓徐謙知難而退的心思,這一點,徐謙心裡明白,因此也坦然道:「請大人出題。」

  蘇縣令沉吟片刻,撫案道:「老吾老以,於掌。」

  蘇縣令耍了個滑頭,用的是截題的方法,就是從四書之中隨意尋一些斷句,前言不搭後語,這種題目,最是考驗學生對四書五經的理解,就算是對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只怕也未必能從洋洋數十萬言中尋出這小半截的言語出來。

  蘇縣令將這題目道出來的時候,心裡未免有些後悔了,對一個童生都不算的少年出一個如此復雜的題目,未免過份了一些。不過題目已經出了,他的臉色也沒有顯山露水,索性給這小子一點教訓,讓他安安分分地回去讀書。

  徐謙沉吟片刻,才道:「這是孟子梁惠王中的話,全文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

  蘇縣令一時呆住,他雖是進士出身,可是像徐謙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只是堪堪能背熟四書而已,這姓徐的小子莫非是神童,竟真有幾分本事?他哪裡知道,當年他讀書的時候,長輩們給他灌輸的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想要出人頭地,唯有讀書,所以他雖然刻苦,可是未必把所有的身心都投入進去。而從前那個徐謙不一樣,這書呆子全然沒有功利心,就是愛讀書,少年時本就是神智最聰慧的時候,一個拿出自己的興趣愛好和身心一起去關注某件事,熟讀四書五經當然不在話下。

  而現在這個徐謙佔的就是這個便宜,做八股,他或許還尚缺火候,還需要名師的指點,可是單論基礎,就不是其他人可以比擬的了。

  蘇縣令看著徐謙,神情恍惚了一下,似乎還不相信,隨即又道:「想來四書五經,你已熟讀了,那麼本縣再問你,朱夫子《集注》又是什麼?」

  四書之中每一句話,都有朱子的批注,這便是四書的權威解釋,比如後世各種版本的某某《論語》一樣,大家都用自己的心思去理解《論語》,而在這時代,官方認可的《論語》只有一家,所以說明朝的讀書人,大多數都是想朱子之所想,言朱子之所言。

  而朱夫子的《集注》,也是八股考試的重中之重,單單能背熟四書五經還不算,你還得理解它的意思,朱夫子他老人家怕大家揣摩聖人們的言論太辛苦,因此挺身而出,大包大攬,把這些苦力活全部攬在了自己身上。

  徐謙毫不猶豫地答道:「老,以老事之也,吾老,謂之我父兄,幼,以幼畜之也,吾幼,謂我之子弟,人之幼,謂人之子弟,運於掌,言易也。」

  蘇縣令忍不住連連點頭,連道:「不錯,不錯。」

  以徐謙的年紀,既能背熟四書五經,又能隨口道出對應的朱子集注,這在蘇縣令看來已經算是神童了,此時蘇縣令不禁重新審視打量徐謙,若說從前的徐謙無非是個披著忠良之後耍無賴的臭小子,可是現在蘇縣令似乎已經能看出這小子的潛力了,他心裡不禁想:「都說蘇杭才子神童眾多,本縣尚且不信,今日連個賤吏出身的少年竟也如此博學,真是大開眼界。」

  一個念頭的功夫,蘇縣令便生出了愛才之心,頜首點頭道:「不錯,你能有這見識,已是大出本縣預料之外。以你的資質,想必明年二月的縣試、府試應當不難。」說罷又道:「你雖是忠良之後,可是出身貧寒,切不可因為有些小智而沾沾自喜。」

  徐謙的表現大大激發了蘇縣令的愛才之心,因此才會如此溫言地囑咐幾句,換做是方才,他才懶得搭理。

  徐謙心裡頓時生出了希望,忙道:「大人教誨,學生定當銘記在心,學生有個不情之請,還忘大人成全。」

  蘇縣令捋須道:「但言無妨。」

  徐謙道:「是這樣的,學生雖然讀書已有些時候,不過也是剛剛換籍,所以還沒有表字,大人若是不嫌,何不賜下表字?」

  表字這東西,在如今是讀書人的象征,一般都是長者或者尊者賜予,大多數都是老師、或者是關系較好的長者或是官員之類,徐謙來這縣衙的目的就是這個,若是蘇縣令肯賜下表字,二人的關系可就不同了,將來對他縣試有很大的幫助。

  蘇縣令愣了一下,先是准備要滿口答應,可是旋即又謹慎起來,溫和地道:「既是表字,倒也不急於一時,本縣還要想想再說。」

  徐謙原以為蘇縣令會滿口答應,誰知道竟是這麼個答案,又聽蘇縣令道:「你且好好用功,今年年關將至,明年開春便是縣試,不可荒廢學業,下去吧。」

  徐謙告辭,道:「學生告辭。」

  從花廳裡出來,徐謙心裡不由有些懊惱,原以為兩百兩銀子送出去換來蘇縣令的一個表字,到時就是對他以賢侄相稱了,雖然在錢塘縣他徐家背景不深,可有了這一層關系,到時肯定會有收獲。可是現在看來,似乎是自己想當然了,那蘇縣令也不是省油的燈,多半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顧左右而言他。

  徐謙倒也不懊惱,雖然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恢復了笑容,舉步去了吏房尋黃師爺問戶籍。

  黃師爺已經交代吏房的書吏把事情辦好,鄭重地將新戶籍交給徐謙,徐謙對黃師爺道:「師爺可願陪學生隨意走走嗎?」

  黃師爺本來不想答應,沉吟片刻,心裡哂然自嘲:「我黃仁德活了大半輩子,難道還怕他一個黃毛小子?」於是頜首點頭道:「你既有心,老夫陪你走幾步便是。」

  二人出了衙門,並肩而行。

  此時還是正午,日頭懸空,好在天氣並不炎熱。

  「黃師爺,學生想托你辦一件事。」

  黃師爺心裡知道徐謙肯定有所求,心裡好氣又好笑,但還忍不住道:「你說說看。」說也奇怪,徐謙雖是少年,可是黃師爺卻沒有再把他當作少年看待。

  徐謙呵呵一笑,道:「縣學殘破,蘇縣令倡議修繕縣學,而學生已經捐納了兩百兩銀子,黃師爺若是能給予表彰,張出布告,豈不是對你我都有好處?」

  黃師爺呆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徐謙的心思,心裡忍不住想:「原來這小子竟是來求名的,他花費了兩百兩銀子,便是希望得到官府的認可。」這件事倒也好辦,而且裡頭也確實有許多文章可做,徐謙出身貧賤卻能踴躍納絹,這又是一個大做文章的機會。

  看著徐謙希翼的目光,黃師爺莞爾一笑,心裡說,這小子也有求人的時候,竟鬼使神差地點點頭道:「這件事,倒是不難。」

  他沒給出准話,只是說不難,言辭有些閃爍。須知像他這種人是絕不會給人許諾的,有說到這份上,已是很難得了。

  徐謙微微一笑,道:「那麼就有勞了,其實還有一件事,能不能請黃師爺將這公告先不要急於發出來,等到什麼時候張家前去拜謁蘇縣令時再命人張貼出去?黃師爺,依我看,那張家的大公子肯定會去拜謁師爺,若是按著學生的去做,一定能讓那張家的人無功而返。」

  黃師爺頓時愕然,忍不住苦笑道:「你又要生事嗎?」

  徐謙搖頭,很純潔地道:「我現在是讀書人,無事生非做什麼?好了,師爺送了這麼遠,學生感激涕零,還請師爺留步,學生告辭。」

  隨即,徐謙深深地給黃師爺作揖後返身離去,他的背影在日頭之下拖著長長的影子,弱冠的身體卻是帶著一股子難以名狀的灑脫。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2 07:23 PM

第三十三章 :誰才是傻瓜

  「哎……」黃師爺看著徐謙的身影唏噓,舉步回了衙裡,他陡然想起徐謙方才所說的事,哂然一笑,他這師爺大多數時候都呆在吏房,所以照舊到吏房裡閒坐,這時候,卻有個差役進來道:「師爺,方才那個徐公子讓小人送一樣東西來。」

  黃師爺臉色平靜,道:「是什麼東西?」

  差役將一個青色的包裹遞上去,黃師爺見這包裹並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這才放了心,揮揮手,道:「你下去吧。」

  待四下無人,黃師爺把包裹打開,裡頭的東西沒有出乎黃師爺的意料之外,這裡頭只有一個銀餅子,除此之外還有一封信函。

  黃師爺倒也不客氣,活到他這歲數,若是連這種事都扭扭捏捏,那這半輩子算是活到狗的身上了,他很是平靜地將銀餅子收好,隨即取出了信函。

  信函裡的內容很簡單,這是一份衙門貼出的公告草稿,都是表彰徐謙捐納銀子的。

  黃師爺苦笑搖頭,心裡想:「自己表彰自己,這姓徐的還真是驚世駭俗。」不過他知道這是徐謙希望他就按著這份草稿擬出公告來,現在既然收了銀子,也不能不辦事,黃師爺沉吟片刻,隨即鋪開一張白紙提起筆來,將徐謙的草稿潤色一二,將格式轉換為公文,片刻功夫,一份公告便出爐了。

  到了下午,外頭卻聽到有客來訪,黃師爺走到門口負著手張望。便看到一個公子帶著幾個家僕在外候著,等候蘇縣令的接見。

  這公子生得頗為俊朗,舉止灑脫,臉上始終帶著似有似無的微笑。

  「此人莫非就是張家的大公子?看來還真被徐謙蒙對了。」黃師爺心裡生出疑惑,並沒有上前去招呼,只是遠遠看著,心裡不禁拿公子和徐謙去比較。此人同樣是瀟灑人物,不過帶著一股子少年老成,而那徐謙呢?徐謙給人一種乍看幼稚、胡鬧,可是在內裡深處卻有一種不可測的感覺。仿佛在那小子身上帶著太多的秘密,總是有人期望一探究竟。

  想到這裡,黃師爺不禁感嘆:「錢塘果然是人傑地靈之處,出類拔萃的少年真是不少。」

  他旋身回到吏房去,叫了個書吏來問道:「外頭那人是誰?」

  書吏道:「是張家的大公子,前來謁見縣尊。」

  黃師爺頜首點頭,想到張家,他心裡有些緊張,畢竟他是外鄉人,在這衙門裡的權勢全部來自於蘇縣令,現在得罪了張家這種本地豪紳,將來張家未必不會……

  想到這裡,黃師爺心念一動,不露聲色地道:「是了,我這裡有一份布告,是褒獎本縣良家徐謙踴躍納絹的,你張貼到縣衙門口去罷。」

  書吏不敢怠慢,連忙將布告收起,匆匆去張貼去了。

  黃師爺卻有點坐臥不寧,又到門口處去張望,發現那張公子已經去了後衙的花廳與蘇縣令攀談了。

  這時候,黃師爺突然想起徐謙的話,竟開始覺得那小子的話確實有道理了。張家若是和蘇縣令真的修補了關系,對他黃師爺絕對是致命的打擊,他和蘇縣令對於整個錢塘縣來說都是外人,蘇縣令正因為剛剛上任不受本縣的士紳接納,所以才對自己如此信賴,可是一旦……

  倒若是聯合了徐謙,對他更有好處,徐謙畢竟沒有太多的家庭背景,如此一來,反倒能凸顯出他黃師爺的重要。

  沉吟再三,黃師爺雖然表情平靜,心裡卻是驚濤駭浪,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心裡有些煩躁,便叫來個差役,道:「那張公子走了嗎?」

  差役道:「還在花廳和蘇縣令談笑風生。」

  黃師爺板著臉,道:「這裡沒你的事了,下去吧。」他焦躁地站起來,背著手,感覺有些不妙了。

  他對蘇縣令的根底一清二楚,蘇縣令若不是真正的與人情投意合,絕不會和人攀談這麼久,更何況這個人還是蘇縣令治下的後生晚輩。

  「姓張的,倒是有幾分本事。」黃師爺不自覺地敲了敲桌子,用指節打著節拍,整個人痴想了片刻,便聽到外頭有了動靜,於是連忙到門口去看,便見蘇縣令居然親自把張公子送出來,一面還在說著話,張公子則是受寵若驚地再三行禮,請蘇縣令留步,這二人一個要走,一個要送,倒是真讓黃師爺猜對了。

  黃師爺壓著心裡的幽怨,足足等了一炷香時間,待那張公子走了,連忙去謁見蘇縣令。

  蘇縣令的心情顯然很好,一見到黃師爺便招呼黃師爺坐下,捋須笑道:「想不到那張家小公子如此不成器,倒是那大公子是個俊彥,如此風流人物,本縣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了。」

  黃師爺道:「不知他來尋東翁,有何貴干?」

  蘇縣令倒是沒想到黃師爺此時復雜的心情,微微笑道:「他這一趟解決了本縣的一項大難題。」

  「可是修繕縣學的捐納?」

  蘇縣令點頭道:「不錯。張家起了頭,願意捐納紋銀五百兩。」

  黃師爺心裡感嘆,也難怪蘇縣令如此高興,原本一直辦不成的事,今日有了張家帶頭,其他的士紳肯定會紛紛跟進,況且張家大手筆,直接就是五百兩,這可不是小數,到時各家的捐納銀錢匯聚到一起,只怕重建一座縣學也足夠了。

  徐謙雖然也捐納了銀子,可畢竟徐家的影響力太低,和張家比起來差得太遠,張家代表的是士紳,他只要出了手,其他的士紳便會跟進,而徐謙不一樣,就算他出了手,只怕也沒什麼人響應。

  這就是士紳的力量,這些士紳們數代經營,早已通過婚娶和同年、同窗的關系擰成了一條繩子,牽一發而動全身,也難怪蘇縣令會如此高興。

  蘇縣令興致勃勃,連說了張書綸的許多好話。

  黃師爺卻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心裡掙扎了許久,終於道:「學生有件事擅作主張,還請東翁見諒。」

  蘇縣令心情極好:「何事?」

  黃師爺道:「早上那徐謙見過大人後,學生得知他帶頭捐納,所以特意擬了一份褒獎的公告,叫人張貼去了縣衙門口。現在張家公子又出面捐納,是不是也效仿此例?」

  蘇縣令的臉色……頓時黑了下來。

  他的表情過於豐富,方才還是春風得意,可是接下來卻是隱含著幾分怒氣,以至於那雙眼眸都陰森起來。

  蘇縣令是讀書人,是官老爺,可是並不代表他不諳世事。

  黃師爺的一番話讓他陡然想到了一個可能,而這個可能讓他忍不住微微冷哼一聲。

  他撫著書案,慢悠悠地道:「你張貼了一張公告出去?」

  黃師爺連忙道:「是學生的錯,學生……學生……」

  蘇縣令卻是冷笑一聲,壓壓手,道:「錯不在你,錯的是某些不知好歹的人。」

  他的眼眸眯起來,語氣平淡地道:「莫非有人要把本縣當作傻瓜嗎?好,好,好,本縣倒要看看,在這錢塘,誰才是傻瓜,張家的人欺人太甚了。」

  蘇縣令的反應很大,有一種羞憤之感,隨即撫案道:「黃師爺,你去請徐謙徐公子來,本縣有話要和他說。」

  蘇縣令咬著那個請字的時候,口氣很重。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3 10:00 AM

第三十四章:和藹長輩

  蘇縣令動了真怒。

  他感覺自己的感情被人玩弄。

  讀書人出身的官員情感是敏感而脆弱的,蘇縣令外表上看似乎是沉穩如磐石,威嚴而沉重。可是內心之中也尤為敏感。

  他是清貴官員,不會輕易流露感情,張家大公子拜謁,說了許多動聽的話,蘇縣令原本狠狠地打壓了張家,而張大公子不但不計前嫌,反倒帶來了五百兩銀子雪中送炭。

  蘇縣令便是石人,只怕也已融化,所以他對張書綸的觀感極好,再加上張書綸談吐得體,更是引起蘇縣令的親切之感。

  正因為如此,蘇縣令才屈尊將張書綸一直送出衙門去,這是蘇縣令對張家隱隱生出了虧欠和好感,決定給予彌補。

  可是方才黃師爺一番『漫不經心』的話,卻是讓蘇縣令陡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張家根本就不是主動來套近乎,而是黃師爺貼了表彰徐謙的文榜,張家與徐謙不共戴天,這才站出來,想要消除掉徐謙的份量。

  表面上這似乎不算什麼大事,管他張家怎麼想,人家畢竟是掏了銀子,給蘇縣令給予了支持,可是對蘇縣令來說,這卻是很重要,前者是主動,後者是被動,主動者往往是真心實意,而被動者則是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們的目的無非就是想盡一切辦法來借此整那徐謙,無非就是希望徐謙倒黴,怕他蘇縣令與徐謙走得太近乎。

  而蘇縣令動怒的就是這個,張家帶著目的來尋他,口裡說得好聽,竟是差點讓他投入感情帶著虧欠和感動,可是現在看來,自己真是幼稚,竟被張家玩弄了一把感情。

  現在想想,若說徐謙捐納是雪中送炭,那張家捐納,也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若無徐謙主動捐納,又怎麼會有張家的『踴躍』?

  蘇縣令很生氣,甚至生出了幾絲羞辱之感,等他把事情想透想明白了,更是覺得自己在張家這種士紳人家眼裡多半就如木偶一樣,真以為可以不高興時不理不睬,一旦到了有用之時便給顆甜棗?堂堂一縣父母,豈容他們擺布?

  蘇縣令發了話,黃師爺飛快地去請徐謙去了。

  此時天色已晚,徐謙正在家中吃晚飯,徐昌一邊吃飯,一邊還在絮絮叨叨,琢磨著怎麼花銷他的銀子,徐謙則是悶著頭,只管滿足自己的口舌之欲。

  黃師爺親自登門,說是蘇縣令有請,這令徐謙不敢怠慢,連忙換了一身衣衫,對趙夢婷道:「把那盤糖醋排骨給我留著,不要讓人全吃光了,我回來還要吃。」

  趙夢婷頓時愕然,立即就想到徐昌父子爭搶肉食的場景,一時無言以對。

  趙夢婷平時是不吃太多葷腥的,徐謙這番吩咐,自然是影射老爺子,徐昌瞪了徐謙一眼,只是黃師爺在場,不好發作。

  「師爺,我們走吧。」

  徐謙逃也似地跟著一頭霧水的黃師爺連忙出門。

  夜裡的街道有些模糊,徐謙提著一盞燈籠,黃師爺則有些心神不定,道:「東翁此次似乎動了真怒,待會回話的時候,你要小心。」

  徐謙呵呵一笑,心知黃師爺是按著自己的吩咐把事情辦妥了,其實這件事很容易,無非就是打個時間差而已,往往很微小的細節就決定了一個人的觀感。

  蘇縣令只知道黃師爺張貼了文榜出去,而不會去深究是什麼時候放的榜,只怕此時心裡已經認定這是張家看到徐謙出了手,才很不情願地接踵而來,從而想要壓一壓徐謙的氣勢。在蘇縣令眼裡,張家納絹已經不再是為了他蘇縣令的政績,而是為了打壓徐謙而已。

  「師爺,有勞了。」

  黃師爺卻是背著手信步而走,並不接徐謙的話茬。

  良久他才道:「什麼有勞?徐公子的話,老夫一句也不明白。」

  徐謙很是會意地笑了,黃師爺這是打死不認賬,這就是告訴徐謙,今日這件事從未發生過,以後也休要提起,至於他黃師爺蒙騙東翁,嚇,有這種事嗎?有嗎?

  既然這件事根本就沒有發生,他黃師爺照舊是清清白白,那麼有勞二字自然無從談起。

  一路無話,到了縣衙,此時縣衙已經關了正門,徐謙由黃師爺領著從側門進去,到了後堂花廳,蘇縣令依舊端坐在那裡,他顯得有些疲憊,抬眼看了徐謙一眼,道:「坐下說話。」

  徐謙坐下,道:「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蘇縣令微微笑道:「本縣只是一時興起,想和你說說話而已。」

  其實蘇縣令也覺得有些唐突,有什麼事可以明天白日傳喚徐謙來衙裡說,現在天色這麼晚了,未免太急躁了些。

  不過人已經來了,蘇縣令自然不好再拿捏什麼,繼續道:「今日你來尋本縣,期望本縣給你取一表字,本縣一時興起,倒是想起來了一個好的。」

  徐謙忙道:「還請大人賜下。」

  蘇縣令手撫書案道:「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這是禮之根本,何不如你的表字就叫子容如何?」

  「子容……」徐謙心裡慢慢品味,覺得這表字談不上驚世駭俗,雖然稀松平常,可是也不算差。

  他連忙道:「那麼學生從此便叫子容了。」

  蘇縣令微微一笑,道:「子容,現在既有了表字,明年二月再參加縣試,若是通過,便算是讀書人了,既是讀書人,就當謹守讀書人的本份,再不可胡鬧生事。科舉之途雖是正道,可其中卻有無數的坎坷,望你能謹守本心,努力用功,終有撥雲見日的一日。可要是自詡自己有幾分聰明而沾沾自喜,最終只會誤了你自己,你是忠良之後,徐家敗落了這麼多年,能否重整門楣,都落在了你的身上了。」

  這番話有點兒長輩向晚輩鼓勵的意味了,別看只是一句空話,裡頭卻是透露出了很多意味深長的心思,只有關系親密到了某種地步,才會說這些大道理,這就如同同樣的話,自己的長輩可以說,可是其他人說,就未免顯得冒昧,而蘇縣令端著長輩的架子,卻也透露出一個信息,從今往後,蘇縣令和徐謙的關系再不是縣官和治下小民這般疏遠。

  徐謙道:「大人教誨的是。」

  蘇縣令頜首微笑,又道:「本縣這裡倒是有一些從前讀書時的筆記,現在雖然用不上了,可是一直舍不得丟棄,裡頭有許多本縣對八股經義的心得,你借去看看,或許能從中有所體會,離縣試還有三個月功夫,這三個月,你切不可大意,須知學海無涯,這縣試雖是小考,卻也關系重大,你需打起十二萬分的心思,懸梁刺股,做好准備。」

  蘇縣令頓了一頓,又和藹地道:「若是有什麼疑問,本縣多少有些心得,也可以來本縣這裡討教,眼下新皇剛剛登基不久,大赦恩科詔書頻繁,正是你奮進之時,需心無旁騖,不可有絲毫松懈。」

  徐謙原本只是希望蘇縣令能取個表字,拉近一下二人的關系,到時候縣試時放一放水便已是阿彌陀佛,誰知蘇縣令一番言語竟有引以為自己人的意思,這讓徐謙很是意外,他接過蘇縣令的讀書筆記,足足有半尺厚,裡頭全是蠅頭小字,都是一些做八股文的心得,這種筆記在市面上絕無僅有,便是多少銀子也買不來,只有那些世家大族之人,家裡若是出了登科的人物才能借閱一觀,想不到這蘇縣令居然連這個都舍得出借。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3 07:29 PM

第三十五章:學海無涯苦作舟

  徐謙忙道:「大人恩德,學生銘記在心。」

  蘇縣令對徐謙是越看越順眼,又說了許多話,這才道:「時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免得令尊擔心。」

  徐謙離座,道:「那麼學生告退。」

  徐謙心滿意足地將蘇縣令的讀書筆記夾在腋下,便退了出去。

  徐謙一走,蘇縣令連忙活絡筋骨,方才擺出一副長輩的披襟正坐的樣子太久,以至於身軀僵硬,骨頭有些發痛。

  「黃師爺,這徐謙雖然出身貧寒,卻能謹守本心,讀書不倦,倒是少見。」

  突然的一句感嘆,讓黃師爺不禁想:「方才蘇縣令不是還說那張大公子是風流人物,現在又念徐謙的好了。」

  可是很快,黃師爺又不禁謹慎起來,蘇縣令為何發出如何感嘆?出身貧寒,又能讀書不倦……黃師爺咀嚼著蘇縣令的字句,眼眸頓時一亮。

  蘇縣令並非只是誇贊徐謙,真正的目的卻在提醒他這個師爺,有人出身貧賤卻讀書不倦,這不正彰顯了父母大人的教化之功,只要教化得好,娼婦可以從良,惡人可以行善,貧賤出身也照舊心向正道,若是好好潤色一下,豈不又是一個吹噓的政績?

  蘇縣令這是提醒自己可以在這上頭做做文章,畢竟政績這東西,一種是看得見摸得著,猶如修橋修路、修繕縣學,還有一種則是尋些事跡來做些文章,只要文章做得好,也算一件功勞。

  蘇縣令雖然只是平平淡淡地誇了徐謙一句,看上去語氣也很稀松平常,可是上官的事,往往需要仔細揣摩,這種事蘇縣令自然不能明說,這世上哪有授意別人吹噓自己的?

  黃師爺心裡明白,忙道:「是啊,出身貧賤而讀書不倦,這是大人的教化之功啊,現在大人又如此厚待他,已有古之賢達禮賢下士的風范了。」

  黃師爺能受蘇縣令的青睞,沒有幾把刷子是不行的,自然而然就把這件事吹噓一番,給蘇縣令一個教化之功和禮賢下士的高帽。

  蘇縣令眯著眼,並沒有因為幾句吹捧而飄飄欲仙,只是很稀松平常地道:「誘掖後進乃是本縣職責所在,他乃是忠良之後,本縣自該格外看顧一些。」

  說罷,蘇縣令長身而起,道:「時候不早,師爺也早些去歇了吧。」

  黃師爺連忙道:「學生告辭。」

  可是從這花廳出去的時候,黃師爺不禁又有幾分頭痛了,蘇縣令雖然沒有點明,可是意思很明確,東翁需要在這徐謙身上做做文章,這文章雖是是做在徐謙的身上,將他貧賤出身尚能做到讀書不倦的事跡好好炫耀,可是背地裡,卻是隱喻蘇縣令治下有方。黃師爺雖是鼓搗公文的好手,卻也知道此事關系不小,不能等閒視之。

  ………………………………………………

  徐謙回到家中,因為回來得太晚,徐昌已去睡了,老爺子晚上總不免要吃幾杯酒,所以睡得也早,倒是趙夢婷卻是不敢睡,一直給徐謙留著門,見徐謙回來,也是掩不住倦意,又看徐謙腋下夾著厚厚的書,不免問道:「縣令請你去,不知有什麼見教?」

  徐謙興匆匆地道:「縣試已有十成十的把握了,你看我討來了什麼。」

  趙夢婷一頭霧水。

  徐謙解釋道:「這是蘇縣令的讀書筆記,裡頭的都是蘇縣令做八股的心得,我現在最缺的就是做文章,這本筆記就像武林中的高手秘籍,至少也屬於高級功法的級別,這幾個月,我什麼都不做,只需好好參透這些心得,縣試、府試就輕而易舉了。」

  趙夢婷不禁道:「竟有這麼厲害?」

  徐謙苦笑道:「厲害的還不只是這個,你想想看,縣令賜了筆記,這便有提攜後進的意思,他自詡自己看上的人怎麼可能在縣試成績出來時名落孫山?所以只要這一次做好了,便是拿個縣試第一也不是什麼難事。」

  他不由感嘆自己實在和從前的書呆子之間的區別,從前的書呆子只知道死讀書,若是真給他考試的機會,只怕這樣的人也未必能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可是現在的徐謙不一樣,只要給他足夠深厚的底子,再付出努力,似乎比那書呆子更有前途一些。

  徐謙忙道:「你早些去睡吧,對了,幫我把房裡的燈多添一些油,今夜我先將這書稿大致地看一看。」

  徐謙如寶貝一般捧著筆記,對於他這樣出身的人,這份筆記的份量實在太重,這筆記對於徐謙有莫大的幫助,在這個幾乎沒有交通基本靠走的時代,媒體咨詢幾乎一片空白,而一般的人家能湊齊一套四書五經和《程朱集注》就算不錯,至於別人的筆記,尤其是進士出身之人的讀書心得,可謂難上加難。其實許多東西就像加減乘除一樣,總有個套路和章法,可是沒有前人給你鋪路,單靠自己的領悟只怕白了頭發也未必能開竅,所以許多讀書人遍訪名師,為的就是能少走幾十年的彎路。

  通曉了這其中奧妙的人最不濟也中了舉人,舉人也照樣可以做官,若是心大一些,還會繼續參加科舉,雖說這些人天天將傳授課業和育人掛在嘴邊,可是這都是空話。

  這份筆記自然而然的對徐謙彌足珍貴,只要吃透,考個秀才絕對不是什麼難事,便是中舉也未必沒有機會。

  徐謙抱著書,興匆匆地回房,趙夢婷去給他添了燈油,問道:「家裡還有些飯菜,要不要熱一些給你吃?」

  徐謙此時已沒有了口舌之欲的興致,道:「不必了,你且去睡吧。」

  趙夢婷凝望徐謙一眼,這個家伙既賴皮又聰明,似乎還頗有上進心,她一直以為那些有上進心肯用功刻苦的人多是些穩重又有節操的家伙,與徐謙的相處後,倒是顛覆了趙夢婷以往的想法。

  她啟開櫻唇,道:「你若是餓了,叫醒我就是。」說罷替徐謙掩上了門,回房去了。

  徐謙則是鄭重其事地翻開書稿,先是深吸一口氣,使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他已經有了自己的一套讀書方法,讀書之前先要排除一些雜念,保證做到全神貫注,並且對一些重要的東西反復朗讀,以求能倒背如流。

  好在他這個年歲正是智力的巔峰期,雖說不能做到過目不忘,可是只要用心反復熟讀幾遍,也能做到爛熟於心。

  這一夜,徐謙時而低聲朗誦,時而沉眉思索,有時不禁擊節叫好,可是有些東西卻又覺得生澀難懂,於是愁眉苦臉地思索起來。

  到了三更,他自覺受益匪淺,於是興致沖沖地提了筆自己嘗試寫一篇八股,連題目都可以省了,上次蘇縣令考校他時曾用過『老吾以老,於掌』為題,正好就用這個做文章,花費了一個多時辰,一篇文章總算做了出來,他先是看了一遍,覺得已有不少提高,尤其是按著筆記的方法去承題,尤其是在對句上,精煉了許多。

  徐謙不由喜上眉梢,可是再將這文章看一遍,卻又覺得還是缺了許多火候,和筆記中蘇縣令偶爾作的一些文章相比,不但缺了老練,也少了新意,甚至有許多地方只求對句的工整,以至於詞不達意。

  他嘆了口氣,又拿起書稿,認真地細讀起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4 10:32 AM

第三十六章:後娘養的

  一晃眼便到了年關,徐謙一個多月來每日用功苦讀,倒也有了不少的長進。原本這個時候他應當跟著徐昌回鄉,可是縣試在即,今年又因為換籍的事以至闔族一片哀鴻,所以徐昌便叫徐謙在縣裡好好讀書,他孑身一人回了老家。

  徐謙倒也樂得清閒,與趙夢婷留在這裡照舊苦讀。

  人有了功名欲望,倒也不需要有人鞭策,徐謙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庶民和老爺的區別,有了這種感受,雖然琢磨蘇縣令的筆記有些枯燥,卻也漸漸體會到其中的樂趣。

  偶然,徐謙會去求見蘇縣令請教一些問題,蘇縣令和徐謙的關系迅速升溫,倒也是知無不答,二人一個臉皮厚,一個臉皮薄,臉皮厚的去求教,臉皮薄的拂不開面子,結果竟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默契。

  到了大年三十,徐謙提了禮物前去縣衙,國朝的規矩,外放官員不得在籍為官,往往江南的官員要去蜀中,蜀中的官員發配至河北,而這蘇縣令乃是洛陽人,離這裡相去千裡,所以也不可能回鄉。徐謙拜訪,便有幾分緩解一下蘇縣令寂寞的意思,或許蘇縣令心裡高興,留他在衙裡吃飯,還能省一頓飯錢。

  結果到了縣衙,門口的差人對徐謙倒是越發的恭敬,這位徐公子如今和縣令的關系有些不同,而且據說縣裡已經有表彰的文書遞去了府裡和省裡,裡頭有不少這位徐公子的事跡,他們連忙通報,結果出來的卻是黃師爺。

  黃師爺看了手提著禮物的徐謙一眼,不動聲色地道:「徐公子莫非是要拜謁蘇縣令?」

  徐謙頜首點頭道:「正是。」

  黃師爺道:「蘇縣令正在會見治下的各家鄉紳,只怕不便見你,現在是年關,也不必勞動你再跑了,你回去吧,年後就是縣試,有這精力,還是用在讀書上的好。」

  徐謙心裡驟然緊張了一下,蘇縣令會見鄉紳,這又是哪一出?而且蘇縣令對自己避而不見,莫非中途又出了什麼變故?若真是如此,那可真真是天災人禍了。

  縣試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不到,若是中途出了什麼差錯,徐謙哭都沒地哭去。

  徐謙向黃師爺道:「師爺,蘇縣令……」

  黃師爺冷著臉道:「方才的這些話都是蘇縣令的吩咐,你好好用功進學,和你多說也是無益,快走吧。」

  徐謙見黃師爺的冷然,一時摸不清到底哪個關節出了什麼問題,只得道:「既然如此,那學生告辭,這些禮物還請黃師爺轉交。」

  黃師爺卻是伸手搖了搖,道:「不必,蘇縣令兩袖清風,你還是帶回去。」

  說罷又道:「若是學問不濟,求神告佛又有什麼用?你好自為之罷。」

  一番話雲裡霧裡,讓徐謙摸不著頭腦,他心裡想,縣令設宴款待士紳,這士紳之中莫非還有張家?張家又許諾了蘇縣令什麼好處?

  還有黃師爺的態度也透著一股子詭異,徐謙也不便再留,只得打道回府。

  一到過年,錢塘縣便顯得冷靜,便是徐家也是如此,徐家的宗族都在鄉下,老爺子走了,徐謙平時讀書忘乎所以,倒也不覺得,現在發現偌大的房子裡只有自己和趙夢婷,頓時湧上了一股子孤獨感。

  趙夢婷也是如此,她是第一次離家在外,親眷遠在江寧,徐謙看得出她的眼睛都有些紅腫,徐謙只得心裡嘆息,當日只是想報復一下這個目中無人的小姐,誰知竟把人家害成這樣子。

  可是轉念一想,咦,我徐謙居然也會有良心不安的時候?真真是怪哉,看來是讀書讀得多了,連心性都發生了改變,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看來我徐謙將來不做個至誠君子是不成了。

  心裡陶醉一番,又想到蘇縣令的態度,讓他不由地有些煩躁。

  最後他長吐一口氣,今日是大年三十,除舊迎新,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不去想也罷,於是笑呵呵地對趙夢婷道:「今日我們多准備一些好菜,好好吃頓年夜飯,以前不高興的事統統都忘掉。」

  趙夢婷心情復雜地點點頭。

  到了傍晚,外頭有人敲門,卻是鄧健來了,鄧健早就聽說徐謙沒走,直接提了一包不值錢的禮物前來打秋風。

  進門是客,徐謙請他進來,鄧健笑呵呵地道:「王公公給府裡的人都放了幾日假,這才得空過來,徐兄弟的書讀得怎麼樣?哈哈,你是紅袖添香,自是自在無比,只可惜我一個單身漢,過年都沒地方去,可憐可嘆。」

  徐謙笑道:「你為什麼不回鄉中去?家裡莫非沒有父母嗎?」

  鄧健的臉陰沉下來,嘴角抽搐了一下,含糊不清地道:「許多事,你不懂,咦,我聞到了燒雞的香味,啊哈哈,正好肚裡餓了。」

  三人坐到了席上,連趙夢婷也淺嘗幾杯水酒,臉色紅彤彤的,徐謙近來酒量見長,幾杯酒下肚,話頭也多了,鄧健最是沒有酒品的,吃了酒就說胡話,先是擠著眼淚哭,大叫道:「徐兄弟,不瞞你說,我慘哪。」

  他這一聲叫慘,勾起許多人的心事,連趙夢婷似乎也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不禁眼眶微紅。

  徐謙瞪著他:「你有我慘?」

  鄧健道:「你怎麼個慘法?」

  徐謙醉醺醺地道:「你若是一覺醒來,發現許多事都已物是人非,你說慘不慘?」

  鄧健搖頭,打了個酒嗝:「這哪裡算慘,你至少還有個爹,我也有爹娘,只是可惜,我娘是後娘,自小就用針扎我,我的弟弟錦衣玉食,我卻是吃殘羹剩菜,後來實在吃不消逃出家裡,撞到了我師父,才勉強苟活下來。」

  徐謙想不到他竟有這樣離奇的經歷,一時正義感爆發,拍案而起道:「這殺千刀的後娘。」

  鄧健抱頭大哭,道:「本來我也能做少爺的,這就是命,結果現在有家難回,人人都回家過年,我卻要到你這酸秀才臭小子家裡打秋風。」

  徐謙愣了,敢情這姓鄧的是酒後吐真言?他直接拉下臉來:「敢罵我,給我滾!」

  「我不滾。」鄧健搖頭道:「從此以後我就把這裡當家了,你便是我的兄弟,夢婷就是我的姐妹,徐叔父就是我爹,你們一家人雖然壞,可是比我親爹和後娘卻是好了不知多少。」

  說了一陣胡話,大家冷靜下來,然後三人木木地瞪著對方,感覺到一陣蕭索和許多的無奈,徐謙突然道:「新的一年就要到了,若是這個時候許願,來年必能靈驗,趙小姐,若是你,你會許什麼願望。」

  趙夢婷眼眶微紅地道:「我想回家。」

  徐謙嘆了口氣道:「這不是願望?你要有出息,就比如我,我的志願就很遠大,我要考秀才,我還要登科,要做官老爺,所有人都要看我眼色行事,我不高興,所有人都要心驚膽戰,我若是開心,人人都要為之歡欣鼓舞。」

  鄧健惡狠狠地一拍桌案,道:「我也要遠大的志願。」

  徐謙道:「你說。」

  鄧健道:「能不能等你將來做了官請我做護院的頭目?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一個門子都是七品,我這護院的院長至少也該有五品了吧。」

  徐謙就差一口吐沫吐在鄧健的身上:「你這沒出息的東西!」

  鄧健一陣唏噓,道:「我也想有出息,誰不想有出息呢,我那異母兄弟自小就有書讀,我卻什麼都沒有,不能讀書上進,又只是跟著師父學了武藝,不給人看家護院做什麼?」他又忍不住捶胸跌足,滔滔大哭道:「我那可憐的師父啊,你為什麼死得這麼早,你要是遲些死,將來看我在宰相學士家裡做護院首領,該有多欣慰!」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4 06:24 PM

第三十七章:背水一戰

  廳裡到處都灑著殘羹冷炙,清晨的鞭炮聲把徐謙吵醒,他的唇邊還掛著哈喇子,抬頭一看,便見自己和鄧健躺在桌上睡了一夜,至於趙夢婷,想是回屋睡了。

  唯一特別的,就是自己的身上批了一身衣衫,想必是趙夢婷為自己披上的。

  這時代的男女之間有大妨,雖然他和趙夢婷是主奴的關系,可是趙夢婷雖然恪守奴婢的職責,卻從未將自己當奴婢看待,所以扶徐謙去房中睡覺的舉動那是想都別想。

  鄧健也醒了,左右張望了一下,和徐謙對視道:「我們是不是吃醉了?」

  徐謙點頭。

  鄧健帶著幾分後怕,道:「我昨夜沒有說什麼糊涂話吧?」

  徐謙又點頭。

  鄧健嚇了一跳,道:「我和你說了什麼?說了什麼?天哪,你快說。」

  徐謙道:「說了很多。」

  「啊……」鄧健滿臉驚愕,自責懊惱地道:「說了什麼?」

  徐謙道:「什麼都說了。」

  鄧健駭然道:「我和王寡婦曾經有一腿的事也和你說了?」

  徐謙很認真地搖頭又點頭,道:「本來沒說,不過你現在說了。」

  鄧健頓時滿臉悲憤,抽了自己一個耳光,道:「我真是嘴賤。」說罷又是憤憤不平地道:「為什麼你身上披著衣衫,我身上卻沒有人披衣衫?凍死我了。」

  徐謙鄙視他道:「你以為你是風靡萬千少女的美少男?夜裡有姑娘披衣衫是我的權利,你至多也就勾搭個無知寡婦罷了。」

  趙夢婷聽到鄧健在外頭憤憤不平,俏臉不禁一紅,咳嗽一聲出來,對鄧健道:「你身段這麼結實,想必也凍不著,徐公子不一樣,徐公子眼看就要縣試,最近又要廢寢忘食的讀書,不能有絲毫馬虎的。」

  鄧健道:「我還將你當姐妹看,你竟這般的厚此薄彼,現在不但身子冷,心都涼了,你快去熬碗瘦肉粥來,讓我暖和暖和身體。」

  徐謙晃了晃有些混沌的腦袋,使自己清醒一些,起身道:「我去看看書,有飯吃了叫我。」

  這個年過得未免有些寒酸,看著別家個個探親訪友、高朋滿座,徐家卻是冷冷清清、淒淒慘慘,除了一個後娘養的家伙每日按時來混吃混喝,徐謙心裡有些空落落的。

  蘇縣令那邊似乎也沒有什麼動靜,維持了一個多月的親密關系似乎也一下子變得疏遠起來。

  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人知,人情的冷暖讓徐謙更多了幾分感觸,他每日都在陰暗地腹誹,千萬別讓我徐謙發跡,一旦生發,倒要看看這些人的嘴臉。

  新年的喧鬧既然與他無關,他倒是更加用心,專心一志地照舊讀書,現在他每日都要寫出兩篇八股,在用詞上已經有了許多的進步,不過徐謙志氣不只是局限於一個秀才,因此總覺得不甚滿意。

  蘇縣令的筆記,他已經消化得差不多,轉眼到了二月,縣衙已經放了榜文,今年的縣試之期已經擇定,時間在二月初八,距離縣試只有五六天的時間。

  這時候整個錢塘縣的讀書人都開始摩拳擦掌,那些早已有了功名的希望看看今年縣裡有什麼出彩的人物,而那些尚沒有功名的則是決心沖擊一把。

  尤其是那些士紳人家,對縣試尤為看重,這些人家人丁不少,每隔幾年就有要進學的後輩,雖說考上了縣試不過是個童生,連秀才都不算,可是這對許多人來說,卻是一次檢驗成果的機會,士紳人家們能夠在縣裡立足,靠的就是功名,有的人家甚至有三四個秀才,還有的甚至家裡出過舉人和進士,杭州這邊最著名的士紳便是余姚謝家,這是杭州府乃至整個江浙公認的豪族,人家之所以有如此聲勢,還不就是出了個狀元公和內閣大學士?

  縣試雖小,卻是通向府試、院試的第一步,意義非凡,一些有名有姓的士紳人家已經做足了准備,也同時在打量今年的對手,開始進行布局了。

  不過這些都和徐謙無關,蘇縣令那邊一下子失了消息,倒是讓他定下了心,每日只是用功苦讀,做好最後的沖刺准備。只是父親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倒是讓徐謙有些擔心,只是這時候,他又不便多問。

  初八這一天,徐謙早早地換上了一身新衣,趙夢婷則是給徐謙的考藍子裡裝上一些考試的用品,筆墨硯台這都是必不可少的,除此之外還需要帶足食物,這一考都不知要多久,雖說縣試不算正式考試,更像是一次全縣的大摸底,可是也必須慎之又慎。

  東西備齊之後,外頭有人敲門,徐謙將門打開,卻看到一個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出現,這人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徐謙的肩,道:「小謙兒居然長這麼大了。」

  徐謙忙道:「見過叔父。」

  這人也是老徐家的人,是老家的裡長,叫徐申,在徐家是有名的富戶,此時徐申上下打量徐謙,道:「你爹有事,只怕趕不回來,所以特意托我來送你去應考,小子,想不到你竟成了讀書人,哎,這世道真是亂七八糟。」、

  徐謙對徐申的印象頓時有些不太好了,這個家伙口沒遮攔,一看就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這樣的人也就是靠著有幾分浮財才做了個裡長,在鄉裡或許有幾分威信,放到了縣城就什麼都不是了。

  尤其是那一句你竟成了讀書人,這世道真是亂七八糟,一句話就把徐謙踩了個亂七八糟。

  徐謙不由問:「我爹呢?」

  徐申道:「這一次徐家上下都動了氣,有不少人家砸了飯碗,老太公那邊差點沒氣暈過去,徐班頭……啊不,你爹現在焦頭爛額,正在想盡辦法給大家一個交代,罷了,這些事你不要多管,你爹這麼做,為的不就是你能考個功名做個老爺?這一趟你好好地考,咱們徐家八輩子也沒出過一個秀才,現在這希望全部放在你身上了。」

  他又板起臉來,道:「實話和你說,這一趟你要是考中了倒也罷了,至少能給老太公一個盼頭,可要是考不中,整個徐家又為此斷了不少生計,只怕到時侯老太公吃不消,非要氣丟了魂兒不可,到時候你爹……」

  他的話說到這裡,這一次居然學聰明了,沒有再說下去,又拍了拍徐謙的肩道:「不想這個了,總之盡力就是,那些人糊涂,不知道改籍的好處,可是我卻知曉,東西帶齊了嗎?我們去考場吧。」

  徐謙心裡清楚,徐家換籍對許多的徐家人來說都是滅頂之災,可是這位徐申徐叔父不一樣,他是富戶,一直因為身份低賤所以被人瞧不起,現在換了籍,卻等於是提高了他的身價,況且他家裡有錢,子侄也能跟著讀書,這就多了一個上升的渠道,也難怪徐申對他如此熱絡。

  本來進考場是需要裡長作保的,不過也可以去衙門裡申請一張條子,現在徐申既然來了,徐謙也就不打算去申請戶籍條子了,直接和這叔父徐申一道直奔考場。

  徐申幫徐謙提著考籃,一面興致勃勃地說起鄉裡的事,徐謙心裡卻隱隱擔心,砸人飯碗如殺人父母,父親在鄉裡只怕要受不少罪了。

  他嘆了口氣,隨即又想,現在想這些也沒什麼用,老爺子寧願砸了同族的飯碗也要自己考出個功名,自己這一次定要奮力一搏,這不但是給老爺子看,更是給徐家闔族看,讓他們知道,徐昌的兒子將來的前程似錦,只有這樣才能把那些不滿的情緒壓下去。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5 07:39 AM

第三十八章:應考

  一路到了縣學,此時這裡的人群已是越來越密集,有絡繹不絕的考生,也有送考的親眷,自然還有各鄉的保長、甲長。手持水火棍的差役守住了縣學門戶,一個個驗明正身,檢查戶籍,那些保長、甲長隨時在旁待命,為考生提供身份證明。

  倒是縣試並不算正規,自然不可能做到萬無一失,所以也沒有人搜查考生,若是真正到了院試、鄉試那便不同了,而縣試畢竟只是一次檢驗,倒也沒有做出這種有辱斯文的事。

  徐申看到這如山如海一般的人潮,不禁咋舌,他雖也是甲長,不過徐家隸屬賤籍,徐家子弟是沒有資格考試的,所以這是他第一次送人來考試,熱乎勁一過去便覺得頭暈眼花。

  倒是徐謙鎮定自若,現在距離開考還有一個多時辰時間,倒也不必急於沖進考場,他眯著眼打量諸多前來應考的考生,發現自己的年歲還算是小的,甚至有不少年紀已過了四旬,竟也一副窮酸模樣提著考藍來試運氣。

  徐謙不知是該笑還是該覺得悲哀,其實他清楚,這些人早就沒了功名之心,只是想過個縣試,至少獲得童生資格,如此一來,一輩子的苦讀至少也不算浪費。

  這就是科舉的魅力所在,任何人在取得功名之前都是一無所有,每個人都在這條道路上都耗費了無數的心血,無數個日夜裡孤燈為伴,為的只是這一場豪賭,勝則改變一生,自此之後高高在上,懦弱者可以頤指氣使,低賤者可以高不可攀,貧窮者可以一朝發跡,而一旦失敗,則是萬劫不復,一生凝結的心血盡皆付諸流水。

  徐謙也是應考大軍中的一員,心裡感觸良多,不過此時他的心情卻只有一個:「他娘的,這麼多人。」

  人實在太多,至少在蘇縣令的筆記裡就曾經記載他在縣裡考試時的場景,當時與他同期考試的人員不過三十人而已,可是在這裡,單徐謙目力所及的考生就足足超過了兩百。

  這就是徐謙悲催的地方,這裡是錢塘,不是洛陽某縣,這裡的人口不但是那裡的數倍,而且讀書人在這個人口基礎上還要高達數倍不止。

  這樣下去似乎也不是辦法,徐謙眼見人越來越多,考試只有一次,可別出了差錯,於是最後一點淡定之心也沒了,連忙搶過了考藍,對徐申道:「擠進去。」

  徐申倒也懂得人情世故,連忙道:「你跟著我罷。」

  徐謙畢竟是徐家第一個讀書人,也是第一個考生,徐申這個做叔父的若是不肯盡心,雖說在老徐家徐昌父子已經被人萬夫所指,可是不免還是有人戳他的脊梁骨,所以這時候也格外的賣力,如一頭蠻牛一般去為徐謙開路。

  徐謙則是在他的掩護之下,盡力向縣學門口沖刺,此時什麼矜持什麼扯淡的禮儀都他娘的見鬼。

  好不容易沖到了縣學門口,邊上四處都是有人咒罵聲,徐謙也懶得理會,本來門口的差役最嫌那些往前沖撞推擠之人,面對這種人他們也不客氣,水火棍直接刺出來,可是一個差役認出了徐謙,知道徐謙與縣令是經常走動的,也知道徐謙乃是前班頭徐昌的兒子,竟是向他招手道:「這兒,這兒,到這兒來。」

  明目張膽的走後門一般都會招致許多人鄙夷,不過徐謙卻是暗爽無比,連忙奮力上前,對這差役作揖道:「啊,是劉叔叔,侄兒有禮。」

  姓劉的差役呵呵笑道:「這裡不是客套的地方,戶籍帶來了嗎?保人呢?」

  徐謙將戶籍遞過去,徐申也鑽了出來,道:「我……我是保人。」

  姓劉的差役只是略略看了一眼徐謙的戶籍,對徐謙道:「你先進去,其他的事,我和你的保人來辦就是。」

  徐謙連忙點頭,飛也似的跑了進去。

  「果然是蛇鼠一窩,他不是賤役嗎?賤役也能來考試?」

  「且不說他的出身,他既然走正途,讀聖人書,卻是投機取巧,走這旁門左道,真真是斯文掃地。」

  一旁人雜七雜八的高聲痛罵,惹得劉姓差役火起,見那幾個罵人的讀書人都一副窮酸樣,便大喝一聲:「不得喧嘩,縣尊已有明令,喧嘩者直接打走,不予應考。」

  這一下子,所有人都安份下來。

  徐謙進了縣學,卻還只是第一關,再往前走便是一座座牌坊和儀門,儀門的盡頭也排了不太長的隊伍,有書吏專門在長條的文案之後,記錄每個考生的姓名、籍貫和年歲。

  徐謙前面的一位是個四旬的老家伙,整個人弓著腰,提著破舊的考藍,顯得很不自信,他東張西望,回頭看了徐謙一眼,吹著胡子瞪眼,徐謙也不知他是不是妒忌自己年輕。

  想來年輕其實也是資本,徐謙心裡不禁陶醉。

  眼看一個個考生過去,排在徐謙前頭的老生上前,那人問他姓名,他一一答了,又問他年歲,他搖頭晃腦地道:「學生二十有七。」、

  二十有七……

  書吏疑惑地盯著他,道:「我看你只怕四十有七。」

  老生搖頭晃腦地道:「真真是胡言亂語,學生是讀書人,豈會蒙騙你?確實是二十有七。」

  書吏只朝他冷冷一笑,低頭卻是記:「該生年歲三十有五。」

  老生那一雙狡黠的眼睛快速地掃了一眼,隨後當作什麼都沒有看見,等那書吏發了號牌,他便腳步輕快地去了。

  輪到徐謙,照舊是和那老生一樣,等問到年歲時,徐謙一臉真誠地道:「學生年方九歲。」

  「呀……九歲長這麼大?哦,是了,你是徐班頭的公子?咳咳……」書吏朝徐謙似笑非笑,提著筆卻是寫道:「該生年方七歲。」

  徐謙本來十二歲,虛報了九歲,結果又因為有人情在,人家直接又削減了兩歲。

  可千萬別小看這年齡,比如那臉皮有八尺厚的老生,明明看上去至少四旬以上,他卻敢獅子大開口報個二十有七。

  其實這裡頭有個潛規則,縣學的年齡都需要自己呈報的,而呈報之後,若是中了縣試,往後的許多考試都是采用這個年齡來做標准,比如嘉靖元年你報的是十歲考中童生,那麼五年後你若是中舉,那麼便是十五歲的舉人。

  而年齡低也有諸多的好處,比如徐謙這一次若是能連破三關中了秀才,只怕這錢塘縣最年輕的秀才就非他莫屬了,將來若是中了進士,年齡大的人就算成績比你好,可因為年紀老邁,吏部多半也會覺得沒什麼作為,大多數都是隨意打發。而若是年齡小則成了所有人矚目的對象,將來少不得有許多大佬們暗中提攜,便是等到你老了,皇帝看你老邁,心中不忍,想請你致仕還鄉,可是一看你的資歷,他娘的,徐某某官雖然乍看竟有七旬上下,原來不過五旬,看來是他勤於國事太過操勞,這樣的人怎麼能還鄉,自然還要重用。

  接過了號牌,徐謙心裡很是舒心,這是很大的優勢,只要這一次中了秀才,整個江浙像自己年紀的童生也不多。

  他拿著號牌前去考棚,迎面看到蘇縣令正帶著縣裡縣丞、主簿還有縣學的學正迎面負手而來,許多考生向他作揖行禮,他只是淡淡點頭,勉勵幾句,徐謙也跟著上前,作揖道:「大人,學生有禮。」

  蘇縣令的眼眸卻是微微眯起,冷著臉道:「好好考罷,投機取巧卻是無用的。」

  徐謙心裡憋屈,還沒等他回話,蘇縣令已帶著一干人到別處巡視去了。

  方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掃了個干淨,徐謙摸了摸鼻子,心裡揣摩了一下蘇縣令的用意,隨即搖搖頭,眼下除了好好考試,似乎也沒什麼辦法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5 07:21 PM

第三十九章:下筆如有神

  徐謙看著號牌尋到自己的考棚,這考棚比豬圈還狹小,木質結構,許多地方外面的一層漆已經剝落,人坐在裡頭連伸懶腰都顯得局促。

  說來也可笑,世上的錦繡前程似乎總要歷經無數磨難,科舉也是如此,徐謙倒也不怕吃這點苦,進了考棚,蝸在自己的這一方小天地裡,心裡也沒什麼感觸了,連忙從考藍裡取出筆墨紙硯,專心致志地磨墨。

  考試這東西且不說你文章做的如何,前提條件必須是你的字要寫得好,如此才能賞心悅目,讓人更有興趣閱覽你的文章。而在這個時代,寫字絕不能忽視墨水的作用,若是磨出來的墨水飽滿,則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徐謙不但繼承了那書呆子的行書,還有自己前世的記憶,在博物館時,經常要臨摹抄錄一些法帖,以備宣傳之用,所以徐謙的字還算拿得出手,而磨墨之道也算他這種出身貧賤之人的一個優勢,那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們,想必也磨不出徐謙這般細膩飽滿的墨汁來。

  反正還未出題,徐謙也不急,他一邊盡量使自己放松,一邊慢吞吞地磨墨,正在這時,對面的甲午號考棚裡卻是也有人來了,那考棚和徐謙只相隔一丈,一舉一動都看得清。

  「這麼臭?」

  考試的顯然是個公子哥,一尋到自己的考棚,便忍不住捏鼻子,大發議論。

  而這人,竟是徐謙的熟人,張家的小少爺張書升。

  張書升被枷號了三日,時間過了這麼久,如今又是生龍活虎,他進了考棚,又咒罵了幾句,待坐下之後便看到了對面的徐謙。

  徐謙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繼續低頭磨墨,似乎並沒有把他放在心上。這位張家小公子現在還沒有取得童生資格,今年繼續來考,那是理所應當的事,士紳人家嘛,一次不成可以兩次三次,反正也沒什麼壓力。

  只是徐謙明顯感覺到張書升看向自己的目光火辣辣的,當然這不是男女苟且的那種火辣辣激情,而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那種。

  張書升朝他冷笑,隨即呵呵一笑道:「一個賤役,竟也能來考試嗎?這錢塘縣真是越來越烏煙瘴氣了。」

  徐謙根本不理會他,照舊磨墨。

  等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傳出鐘鼓之聲,這是正式開考了,緊接著有差役打著銅鑼路過,大喝一聲,道:「爾等聽題,八股題為:老吾以老、於掌……」

  緊接著又有提著題目的牌子的差役路過……只是這時候,徐謙頓時愕然。

  隨即便是一陣狂喜。

  他突然意識到,蘇縣令似乎幫了他的大忙。

  這個題目乃是蘇縣令曾經考校他的,此後蘇縣令賜他讀書筆記,徐謙日夜琢磨,也曾寫過類似的文章前去蘇縣令那裡求教,而蘇縣令也幫他修改了一二。

  可以說,若是其他的題目,以現在徐謙的本事或許水平能力爭上游。可要是以這個為題,徐謙有十拿九穩的把握,甚至不需要思量,腦海裡就已有了破題、承題之法。

  「好啊,蘇縣令這幾日對我如此冷淡,總是擺著臭臉,連見都不見,原來是要避嫌。」徐謙立即有一種頓悟的感覺,想不到他每日坑人,今日卻被別人給耍了,蘇縣令這樣的人就算是喜好或是厭惡某個人又怎麼會擺在臉上,比如在自己的『引導』之下,蘇縣令對士紳們已有了極壞的印象,可是人家就算要坑某些士紳,難道還會說某某某,我要整你嗎?越是要整人,就越是要表現出一股子慈和公正,讓人如沐春風,仿佛有恩澤雨露。

  同樣的道理,蘇縣令就算想幫扶徐謙一把,也一定是不動聲色,難道要讓全縣的人都知道二人關系匪淺?

  想通了這個關節,徐謙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心裡忍不住歡呼大叫一聲:「蘇縣令威武,蘇縣令英明。」

  心裡雖是狂喜,但徐謙的臉上卻是裝作不動聲色,朝對面的幾個考棚掃視一眼,便看到許多人很是愁眉苦臉的樣子,而那張書升也不例外,眉頭皺得就像蚯蚓一樣。

  徐謙心裡大是暢快,本來縣試的題目都不太難,很少出現截題,可是今年的縣試卻是出了這麼個題目,足以讓人生出絕望之心。

  徐謙磨好了墨,隨即在試卷上寫道:「實言王天下之理,惟審所以及人者而已。」

  這是破題,而這個破題,自己曾和蘇縣令討教過,很有新意,也恰到好處,本來這個題目的難度在兩個地方,其一是題目截斷,使得對四書五經不夠熟稔之人不免難以尋到出處,其二便是老吾以老……於掌這段話其實是一句空話,空話的意思就是說了等於沒說。

  而徐謙的破題之法,就是以空對空,你一番大道理,我也一番大道理,不過這番大道理自然不能離開程朱集注對這番話的理解,徐謙的破題的大致意思就是:老實說,以德服天下的道理,之需考察在老幼問題上是如何推己及人的就可以了。

  妙,妙不可言!

  直接把一句空話轉到了封建社會的至高道德上頭,也就是說,人有沒有德行,就在於他是否尊老愛幼,說白了,破題的主旨就是一個字——孝。

  破題不但有新意,而且尤為符合當今世界的最主要價值觀,只這個破題,就足夠通過考試。

  徐謙此時已進入忘我境界,也顧不了許多,提著筆融匯自己曾經針對這個題目所作的文章貫通在一起,再結合蘇縣令筆記中的教誨,下筆如龍蛇,沒有花費多少功夫便已洋洋灑灑寫了數百言。

  待做完了八股文,徐謙卻沒有露出輕松,接下來還有試貼詩、經論、律賦等科目,總共是四場,不過科舉取士最重八股,八股做得好,幾乎就已經可以定下名次。

  一連四場,時間很快過去。期間,徐謙從考藍中拿了幾個油餅出來充飢,雖然填飽了肚子,卻解不了渴,於是又請過往的差役拿些清水來,那差役認得徐謙,這點小忙卻也是肯幫的,卻惹來對面的張書升很是不滿。

  四場考試,徐謙已經全部做完了題,不過他不敢提前交卷,雖說縣試不是正規考試,可是徐謙不想做出頭鳥,而且蘇縣令想必也不希望他出這個頭,於是他照舊裝作一副沉浸在題海中的模樣,提著筆凝視發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開始交卷了,蘇縣令和幾位大人都在一個棚子裡坐著,有人去交卷,便趁機點評一番,若是覺得文章有可取之處的,少不得會暗示一下,只是文章若是做得不好,自然不會給什麼好臉色。

  不過雖然提前交卷,卻是不能提前離開考場,以防有人到外頭洩露內情,這也是防止作弊的手段,那些交卷的考生便會坐在蘇縣令一旁,差役會給他們奉上茶茗,耐心等候考試結束。

  對面的張書升終於把題目全部做完,似乎這一次的考試難度超出了他的預計,所以他的臉色不是很好,不過看了沒有挪窩的徐謙一眼,心裡冷笑,只當是徐謙解不出題,他拿起自己的文章,便昂首往蘇縣令那邊去了。

  徐謙看時候差不多,反正提前交卷的人已經不少,嘴角露出微笑,也跟了出去。

  張書升見徐謙跟來,頓時又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冷冷地瞪他一眼,既是帶著一股子富貴公子哥對窮小子的鄙夷,又參雜著對徐謙的憤恨,若不是因為這裡是考場,只怕又要逞口舌之快不可。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6 09:58 AM

第四十章:少壯不努力 老大徒傷悲

  張書升提著卷子走到蘇縣令跟前,這時候他學乖了,畢恭畢敬地向蘇縣令行禮,道:「學生拜過老父母。」

  蘇縣令面帶微笑,溫和地道:「拿卷來。」

  雖然棚子裡坐著不止蘇縣令一個官員,可是真正做主的只有蘇縣令,邊上的縣丞就是個泥塑菩薩,始終面帶微笑卻不發一言,事實上他就是想發言,估摸著也沒人搭理。

  至於縣裡的主簿,索性裝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一看便是老油子的舉人出身,反正是沒什麼前程了,稀裡糊涂混日子過。

  倒是縣學的教諭透著一股子精干,擺出一副沉著之色,雖然沒有搶去蘇縣令的風頭,比起縣丞和主簿二位大人卻是醒目的多。

  蘇縣令拿了張書升的卷子,草草的看了一遍,面無表情的道:「尚可。」

  尚可二字最是教人頭痛的,讓人不知好壞,張書升不敢造次,只得乖乖溜到一邊閒坐去了。

  緊接著就是徐謙,徐謙上前,鄭重其事的道:「學生徐謙,見過大人。」

  蘇縣令板著臉看了他一眼,慍怒道:「你出身貧寒,不能與其他學子相比,為何也提前交卷?」

  蘇縣令突然來了這麼一句,幾個陪同的佐官們頓時打起了精神,揣摩著蘇縣令的心意。

  不等徐謙回答,蘇縣令臉色又緩和下來,道:「拿卷來吧。」

  徐謙將卷子遞上,蘇縣令臉色如古井無波,只是略略看了一眼,眼睛微眯起來,卻不去看徐謙,只是語氣平淡的對本縣教諭道:「王大人看看吧。」說罷將試卷交給一邊的書吏,讓書吏將試卷遞送到王教諭手裡。

  那稍稍打起了精神的縣丞見沒有自己的事,於是精神又萎靡下去,臉上雖然堆笑,不過笑容未免有些僵硬。

  這就是佐官的悲哀,官大一級壓死人,蘇縣令手掌乾坤,而縣中的具體細節自然有師爺、主簿、典吏、教諭、巡檢代勞,他……除了假裝糊涂,又能如何?

  徐謙看在眼裡,便忍不住告誡自己:「這就是讀書不用功的下場,人家考進士,你偏偏是個舉人或是賜同進士出身,平時不努力,現在後悔也遲了,若是少去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科舉時多抱些佛腳,又何至於被蘇縣令壓成這個樣子?」

  縣丞要是知道徐謙拿他做壞榜樣,還不知道怎麼想。

  本縣的教諭聽到蘇縣令讓他看卷,頓時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他連忙接了卷子,先是大致看了一遍,心裡卻不免開始琢磨了。方才這麼多人交卷,蘇縣令也沒有讓他看卷,為何獨獨這個徐謙,蘇縣令指明讓他來看?

  教諭沉吟片刻,隨即便想到方才蘇縣令與徐謙的對答,蘇縣令慍怒的訓斥徐謙,說他出身貧寒竟也提前交卷。表面上,這似乎是蘇縣令發怒,斥責這姓徐的家伙舉止有虧。可是往深裡想,人家提前交卷關你個屁事,方才交卷的考生也有不少出身貧寒的,為何蘇縣令不指責他們,偏偏指責這個徐謙?

  想到這裡,教諭頓時明白了,這句話表面上是訓斥,其實卻是以長輩教訓晚輩的口吻,蘇縣令和這徐謙之間,只怕關系不淺。

  想明白了關節,教諭頓時豁然開朗,既然人家關系不淺,為了以示公正,也為了防止別人妄議,所以蘇縣令才讓自己來閱卷,只是自己該如何答呢?

  他一邊挖空心思琢磨,一邊細細品讀徐謙的文章。這一看倒是頗有些驚喜,這篇文章對句都還算恰到好處,文章寫得也頗為成熟,以徐謙的年紀竟能如此老道倒也難得。

  不過最出彩的地方還不是文字的運用以及承題、收尾的老練,而在於破題的巧妙,這樣破題之法竟是深諳靈隱派破題的玄妙,妙不可言。

  教諭心裡想定,隨即搖頭晃腦,連連稱贊地道:「妙,妙極,破題破得好,承題也承得好,老夫掌縣學三年,文章巧妙者,唯有這位徐生為最。」

  於是教諭看了蘇縣令一眼,道:「若後來者無出彩者,這篇文章,下官竊以為可以推為第一。」

  這番話頓時引起嘩然,不只是那些在旁閒坐的考生個個帶著又羨又嫉的目光朝這邊看來,便是那縣丞和主簿以及幾個陪同的縣學教導也都現出詫異之色。

  一般情況下,提前閱卷在縣試不算什麼,而閱卷時若是覺得文章好,暗示一下可以通過考試也不算什麼,可是如何排定名次,卻是極少公開拿出來說的,這教諭年紀已是不小,難道連這點規矩都不知道?

  他如此失態,莫不是這徐謙的文章當真妙到了極點?

  蘇縣令的臉色看不到喜怒,平淡地道:「只怕不妥,這徐謙畢竟出身貧賤,況且現在交卷者不過寥寥十數人,王教諭慎言。」

  徐謙正色道:「大人,學生乃是忠良之後,家祖徐聞道徐公官至兵部給事中,因仗義執言,而受於太保牽連,因此才家道中落,還請大人明察。」

  蘇縣令自然是知道徐謙身份的,方才蘇縣令故意呵斥徐謙出身貧賤,其實就有讓徐謙亮明身份的意思。

  徐聞道徐相公,或許杭州人知道的不多,可是說到那位祖籍杭州的於謙於少保,卻是人人識得。

  教諭大驚失色,道:「原來竟是名門之後,失敬,失敬,難怪你這文章如此精妙,年紀輕輕又知書達理,既是出自忠良之家,這就不奇怪了。」

  那縣丞也坐不住了,正色道:「令祖莫非是那個上《忠奸疏》的徐相公?」

  主簿也不得不表態:「早聞令祖大名,令祖實乃國朝士林典范,後學末進每每聽聞他的事跡都是唏噓感慨不已。」

  主簿官階不高,在徐謙這個便宜祖宗面前,自謙自己為後學末進其實也不算什麼。

  不過徐謙卻是不能表現出驕傲,忙道:「學生慚愧。」

  蘇縣令仍是板著臉,揮揮袖子道:「祖宗余蔭而已,徐謙,你到一邊等候吧。」

  徐謙乖乖地在下座尋了個位置坐下,那教諭卻是精干之人,忙笑道:「來,到老夫身邊來坐。」

  於是在無數人羨慕的目光中,差役搬來個凳子,徐謙陪坐教諭身邊。

  這教諭卻是知道,徐謙有個祖宗不算什麼,最重要的是這徐謙似乎和蘇縣令有什麼不同尋常的關系,這時候與徐謙親近一些,既可在士林中得一些名望,又可以博得蘇縣令的好感,何樂而不為?

  只是那縣丞和主簿卻都照舊呆呆坐著,教諭能和徐謙親近,他們卻是不能,若是親近,未免會被蘇縣令看作是另有企圖。

  考試照舊進行,蘇縣令一直一言不發,臉色很是凝重,而王教諭偶爾低聲與徐謙說幾句話,徐謙也只是聽著,只是突然上演了這麼一出,讓坐在一旁的考生們滿不是滋味,其中有不少考生都是士紳人家子弟,平時都是眾星捧月,可是此時在旁坐著冷板凳,備受冷落。

  尤其是那張書升,心裡更是嫉恨不已,時不時地用著陰毒的眼眸去看徐謙,心裡不忿地想:「不就是有個好祖宗嗎?有什麼了不起,我張家也是出過進士的。」

  只可惜他也知道,他家雖然出了進士,可是和徐家的進士全然不同,杭州的進士如過江之鯽,可是能陪著於少保一起蒙冤株連的又有幾個?或許張家的進士能給張家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可是徐家的這位進士相公,帶來的卻是無數的聲望。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6 06:14 PM

第四十一章:縣試第一

  好不容易挨到鐘鼓聲響起,這場考試總算散了,考生們一湧而出,徐謙也提著考藍隨著人流出去,出了縣學,便看到許多車馬和轎子在門口接人,那些青衣小帽的小廝,一個個翹首盼著自家的少爺出來。

  這些都是富貴人家的子弟,而尋常人家就沒這排場了,大多灰溜溜地四散走開,那徐申蹲在門口,眼珠子在人潮中尋找徐謙的身影,等到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徐謙,連忙招手道:「好侄兒,來。」

  進考場的時候還只是一個侄兒,現在前頭加了一個好字,讓徐謙很不自在。

  徐申接過了徐謙的考藍,一面笑呵呵地道:「方才你們在考試的時候,幾個進出的差役遞了話,說是你在裡頭很受本縣教諭的青睞?如此說來,這童生試應當蠻有期望。」

  徐申試探地問徐謙。

  徐謙心裡不以為然,童生試都過不了,那他絕不會去指望著讀書來發跡的,眼下唯一還不上不下的就是名次的問題。

  隨即徐謙又想到這些教諭看中自己的流言,心裡不禁對那蘇縣令又多了一分佩服,別看蘇縣令是讀書人出身的,在這件事就像成了精一樣,明明是他有包庇之心,卻是讓那些欣賞的話由教諭說出來,到時候就算自己一鳴驚人,大家也只會以為是自己文章做得太好,得到了教諭的看重。就算有人知道自己和蘇縣令關系好,那又如何?蘇縣令可沒有說過徐謙一句好話。

  「這都是流言,不可輕信,在沒有放榜之前,什麼都是空的。」徐謙這時候不敢托大,到時候放出榜來要是出了差錯,以後還怎麼去見人?

  二人回到家裡,徐謙讓趙夢婷去准備酒菜,用過了晚飯,當夜徐申在徐謙家裡住了一夜,第二日清早便要回鄉裡去。

  臨行時,徐申打量了這侄兒一眼,囑咐道:「你爹在鄉中苦苦支撐,把太公都氣病了,眼下族裡那邊已經鬧成了一鍋粥,不過你也不必太過擔憂,好好讀書才是緊要,族裡那邊有叔父在,總還能勉強支撐。叔父和那些沒見識的人不一樣,咱們徐家從事了這麼多年的賤業,雖然生活都還算安穩,可是這樣下去卻不是辦法,現在這個局面也好。好啦,你不用送,回去讀書吧。若是這次有幸中了縣試,接下來還有府試和院試,想要功名,哪裡有這麼容易,大明朝的功名都是實打實的,因此你要格外用心。」

  徐謙一一記下,道:「叔父走好。」

  送走徐申,接下來的幾日就是耐心等候縣學那邊張榜出來。

  徐謙心情煩躁,哪裡還看得下書,每日便是閒坐家裡發呆,趙夢婷勸他出去走走,徐謙本來確實有這心思,可是隨即一想,現在出去,若是遇到熟人又當怎麼說?

  縣試是徐謙跨入科舉的第一步,這一步尤為重要,其實何止是他,整個錢塘縣的士紳人家還有各鄉的讀書人,哪個不是翹首以盼,人人都在思量誰家的少年有希望入選,又有人在猜測,今年的縣試又是誰家的子弟能高居榜首。

  錢塘畢竟是科舉大縣,能在縣試中脫穎而出的,中個秀才不成問題,便是中個舉人也大有希望,一個縣學第一對於這個讀書人多如狗、士紳滿地走的錢塘,足以引人無限遐想。

  徐謙失眠了,一大清早的時候,他黑著眼圈跑去尋趙夢婷,患得患失地道:「夢婷,我突然想到了,我在承題時用錯了一個詞句,承題時我寫的是而天下之人,皆有老老少少之情也,這個老老少少用得不好,應當用老老幼幼更契合題意,這下完了,就算有人暗中提攜,可是文章中出了這麼大的錯誤,若是有更好的文章,到時只怕非要將我擠下來不可。」

  趙夢婷於是安慰他。

  可是吃過了午飯,徐謙的自信心又膨脹起來,道:「錢塘縣上年的縣試第一的文章我也看了,未必有我做的好,我的文章走的是靈隱派的破題、承題之法,重在新奇,有一兩處詞句上的不當之處,也不足為奇,我這些時日用心苦讀,豈是那些酒囊飯袋可比?」

  趙夢婷目瞪口呆。

  夜裡的時候,徐謙又是長嘆連連,喟嘆道:「爹把所有期望寄托在我身上,我這一次若是名落孫山,真不知他會什麼樣子?」

  這種言論時而自信膨脹,時而又是自謙自卑,攪得趙夢婷不得安生,深更半夜,趙夢婷睡夢正沉,卻被幾聲磕碰聲驚醒,透過紙窗,便看到庭院外竟打起了燈籠,她披衣趿鞋出去,就看到徐謙一個人佇立在庭院中發呆,悵然若失。

  趙夢婷上去勸他:「公子年紀還小,就算馬有失蹄,也有的是機會再考,現在又未放榜,何苦如此?」

  徐謙愣愣地看了趙夢婷一眼。

  那目光,閃動著驚心動魄的欲望。

  徐謙冷笑,看向趙夢婷道:「你說,我爹連自己的族人都坑害,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這個功名,我每日用功苦讀,為的又是什麼?為的就是再不被人看輕?別人能一朝發跡,我為何不能?我也是血肉之軀,為什麼不是別人向我磕頭,而是我給別人彎腰?這一次一定要考上,不能驚天動地,也絕不默默無聞。」

  趙夢婷籲了口氣,其實徐謙的感受,她了解最深,她是商賈之女,商賈地位低賤,和徐謙的地位也沒什麼兩樣,正是如此,才格外希望去改變,讀書讀書,求的不就是功名嗎?有人一邊讀書,還自詡自己早已看開,一副閒雲野鶴的氣派,那是虛偽。

  徐謙嘆了口氣,溫柔地道:「怎麼,方才的話嚇到你了嗎?」

  趙夢婷搖頭道:「公子這才是真性情,比那些滿口無欲無求的偽君子要強得多。」

  「是嗎?」徐謙一下子又高興起來,道:「那好,睡覺去。」

  一夜無話,趙夢婷清早起來,便聽到外頭有了消息,說是縣學那邊已經放榜了。

  聽到這消息,趙夢婷興匆匆地跑去徐謙房裡,卻發現徐謙不在,又去廳裡尋找,便看到徐謙穩穩當當地坐在那裡。

  「公子……公子……放榜了,放榜了,快,快去看。」

  趙夢婷滿是激動,酥胸起伏,香汗淋漓,一時情急,竟是提著裙裾來報信。

  誰知這時候徐謙卻是不動如山。

  他穩穩當當地坐著,不動聲色地喝茶。那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神態竟仿佛是看穿了世上的功名利祿,一切欲望在他清澈的眼眸裡都成了浮雲。

  他微微一笑,笑得淡定從容,一字一句地道:「急什麼,已經放榜了?」

  趙夢婷道:「是啊,已經放了。外頭已經有了議論了,公子為何還不去看?」

  徐謙莞爾一笑,這笑聲之中仿佛對功名嗤之以鼻,頗有幾分像視功名如糞土的名士,慢悠悠地道:「哦,放了就放了吧,不要急急燥燥,功名而已,算得了什麼?若是我現在去,未免讓人以為我熱衷功名,我是忠良之後,豈可讓人小看?你忙你的去吧,我要修身養性了。」

  說罷,徐謙又是哈哈一笑,口裡低聲吟道:「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可笑,可笑,那些人每日追求功名利祿,茶飯不思,要死要活……哈哈……」

  趙夢婷目瞪口呆,心裡暗暗鄙視:「原道是個真性情,原來也是個偽君子。」

  等過了小半時辰,外頭傳出了鄧健的聲音,鄧健幾乎是撕聲揭底的大吼:「徐兄弟,徐兄弟,你高中了,你高中了,縣試第一,錢塘縣試第一……」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7 12:31 AM

第四十二章:遇貴人

  縣試放榜,引得整個錢塘縣格外的關注,士紳們一直在期待著結果揭曉,可是當榜文放出時,頓時引起了一片嘩然。

  名列第一的,居然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

  自古讀書人都出自寒門,在大明朝,寒門子弟考中進士的足足佔了整個進士榜的六成,因此一個寒門子弟突然冒出頭來,似乎也不算什麼。可這裡是蘇杭,蘇杭地區和其他的地方不一樣,這裡一直都是學霸們的臥虎之地。

  什麼是學霸?其實就是士紳世家,這些人祖祖輩輩不事生產,專心研究八股,族中子弟從幼時起,便嚴厲訓導,並且由那些有功名的長輩為他們開題解惑,在嚴格的教導之下,這些世家子弟們往往都是蘇杭地區科舉的主力軍。

  比如眼下杭州最為著名的謝家,就是杭州最大的學霸集團,族裡不但出了個謝遷考中狀元,以內閣大學士的身份致仕,謝遷的弟弟亦是高中進士,這還不算,便是謝遷的兒子,又是高中。

  一門三進士,這是何等顯赫?

  因此無論是杭州府的府試還是錢塘縣的縣試,名列第一的多是世家子弟,畢竟人家資源多,人脈廣,有數代的底蘊,非同凡響。

  可是今日,卻是破例了。

  滿縣嘩然,以至於許多人站了出來,大叫不公。

  更有一些士紳人家放出了流言,說這徐謙與蘇縣令之間關系匪淺,蘇縣令與這徐謙定是有什麼私情,正因如此,所以才將徐謙列為第一。

  不過這個流言很快不攻自破,當時考場裡的情況許多人都看見了,蘇縣令對徐謙屢屢呵斥,倒是本縣教諭為徐謙的文章折服,甚至直接說出了此生可為第一的言論。

  就算是徐謙有人關照,那關照之人也該是王教諭,可問題又出來了,縣試的成績排定只有蘇縣令才有決定權,就算王教諭與徐謙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系,一個教諭想要推舉徐謙為第一,也未必能過得了蘇縣令這一關。

  於是各種心懷叵測的猜測不攻自破,蘇縣令處事公正,這是全縣人所皆知的事,無憑無據之下竟敢污蔑父母官,真要鬧出什麼動靜來,那也不是好玩的。

  不過仍有許多士紳人家心裡認定了徐謙作弊,若不是作弊,一個賤役出身的家伙怎麼可能如此博學,竟是把世家子弟們都比下去?這些人心裡這樣想,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之所以沒有動靜,並非是願意善罷甘休,而是在等待時機,縣試之後就是府試,這徐謙能在縣試中大放異彩,未必能在府試中奪魁,一旦府試的成績不理想,他們便可以從中做文章,借機滋事。

  縣試第一也讓徐謙松了一口氣,他才不管外頭傳什麼言論,心思定了下來,想到府試即將開始,也就收了心,專心讀書。

  偶爾也會有人到訪,如今咸魚翻身,雖然受到士紳的抨擊,可畢竟身份已經不同,現在好歹是縣學童生的身份,也算是擠入了讀書人的行列。

  只是對這些前來拜訪的寒門子弟,徐謙臉上堆笑,風淡雲清,少不得和他們說說風月,甚至說說時政,可是心裡卻是恨得牙癢癢。

  一群泥腿子,穿著打補丁不知漿洗過多少次的衣服,頭上的綸巾像抹布一樣,提著價值三五個銅錢的醃肉就敢上門,上了門就大吃大喝,還得費心款待,徐家雖說現在也算有了家底,可是人人都學那姓鄧的,難道真當徐家是積善人家?

  只是眼下名聲要緊,過門是客,徐謙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這段時間他一直很低調,每日便是有友人來訪,也只是每日做出一副閒雲野鶴的姿態,大念那什麼桃花塢裡桃花庵,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已經斬斷了紅塵要出家了。

  徐謙其實心裡也痛苦,讀書人真不是人當的,不但要利欲熏心,要跟人爭跟人搶,要踩著別人的肩膀一步步上位,可是偏偏還要擺出一副淡泊名利的面孔,徐謙忍不住想罵:「貴圈真亂。」

  到了三月初一,縣學那邊終於有了動靜,各地的童生們清早紛紛抵達這裡,在明經堂裡,王教諭摸著他唇下的一小縷胡須,先是宣布了府試的時間,因為新君登基,朝廷有意在秋天加個恩科,提學官要籌備鄉試,所以必須盡快結束府試和院試。

  如此一來,所有的時間全部提前,原本擬定在兩個月之後的府試直接縮減到了一個多月,過不了半個月,就要開考。院試的時間安排倒還從容一些,相隔有兩個月的時間,但比往年卻還是過於緊湊。

  恩科對於那些秀才們有利,可是對於這些剛剛過了童生試的童生們來說卻是噩耗。

  徐謙躲在人堆裡,倒是不吱聲質問,這是恩科,碰到這種事,誰也沒辦法,跟教諭倒苦水有什麼用?

  這王教諭被惹煩了,匆匆說了幾句:「爾等既已進學,望用心苦讀,修身養性,切不可浮躁,更不可滋生事端。」隨即便打發童生們出去。

  徐謙也隨著人流要走,出了縣學,卻被一個差役偷偷叫住,低聲道:「王教諭請你到內堂說話。」

  王教諭現在是自己的座師,所以徐謙也不能怠慢,連忙點頭,飛快進去。

  這王教諭在內堂裡喝著茶,心情似乎還算不錯,完全沒有方才被童生們埋汰的苦惱,見了徐謙來,立即露出笑容。

  徐謙作揖,道:「學生徐謙,見過大人。」

  王教諭呵呵笑道:「不要多禮,你的文章老夫親自看過,很好,你這樣年輕,竟有這樣才學,難得,難得。」

  徐謙心裡說:「教諭果然是慧眼識距。」口裡卻不敢狂妄,謙虛道:「學生不敢當。」

  王教諭又笑道:「這一次府試,你有多大把握?」

  徐謙想了想道:「名列案首或許不敢保證,不過考個生員卻也不難。」

  這是實在話,府試的競爭壓力更大,而且縣試的優勢也已經化為烏有,憑自己的真實本事,徐謙不怕過不了府試,可要做到名列前茅,卻未免信心不足。

  王教諭卻是皺起眉,道:「若不能名列第一,至不濟也要前三,否則錢塘縣上下的面子如何掛得住?況且老夫還聽說錢塘縣裡某些別有用心之人就等著看你的笑話,若是你不能奮發而起,只怕流言四起啊。」

  王教諭的這番話倒是發自肺腑,眼下許多人都說徐謙作弊,要是這一次徐謙在府試考砸了,這不就正好給了別人口實?到時候還不知道會有什麼議論,王教諭現在已經被蘇縣令拉下了水,既然是徐謙作弊,那蘇縣令脫不了關系,他王教諭在考場上大大稱頌徐謙,難道又走得了關系?

  流言……王教諭不怕,可是就怕徐謙的水平不穩定,到時候縣試和府試的水平相差太大,給自己惹來麻煩。

  這一次,他果斷地押在了徐謙的身上,也確實得到了許多好處,比如前幾日蘇縣令就大大地誇獎了縣學為這一次縣試的籌備立下了許多功勞,而且有為王教諭請功的意思。

  縣裡的教諭明面上歸府學管,可這只是名義而已,很多時候,教諭做得好不好,都繞不開縣令,若是縣令到省裡或府裡告你一狀,你哭都沒地哭去。

  借著徐謙拉上了蘇縣令的關系,這是好處。可要是徐謙這家伙讓他陰溝裡翻船,這就是隱患。

  王教諭眯著眼睛,上下打量徐謙,思量著自己是不是再幫他一把。

  思慮良久,王教諭突然道:「其實,你要在府試中大放異彩,倒也不難……」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7 01:35 PM

第四十三章:一入仕途深似海

  徐謙看著王教諭,就像看一個傻子一樣。

  他不蠢。

  一個教諭不過是八九品,就算是縣試也做不得主,竟敢在府試上給徐謙打包票,他要不是傻子,那徐謙就是傻子了。

  徐謙的心裡甚至在想:「這王教諭是不是瞧我年幼,以為好忽悠?」

  王教諭看徐謙不信,淡淡一笑道:「怎麼,你不信?」

  信了就是傻子。

  徐謙正色道:「大人,學生乃是忠良之後,讀的是聖賢書,著書作文,乃是末學後進代聖人立言,筆重千鈞,豈可投機取巧?」

  反正這老家伙是忽悠,徐謙琢磨姓王的是不是想坑他的銀子,索性用冠冕堂皇的話來堵住這老家伙的嘴。

  王教諭輕笑道:「你這廝,若是這些話對別人說,或許還有人不知內情被你蒙騙過去。可是到了老夫跟前也敢耍這小心機?罷罷罷,實話和你說了吧,縣試放榜之後,老夫前去府學錄入今年新錄童生的名冊,一不小心卻是打聽到了一個消息,這消息極其機密,若非這府學學正大人與老夫有同鄉之誼,只怕也不會向老夫洩露。」

  徐謙臉上帶笑,不過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種,表面上帶著恭敬,心裡仍舊不以為然。

  王教諭又道:「你知道這是什麼消息嗎?現在老夫與蘇縣令同氣連枝,與你也算是拴在一起的螞蚱,那就索性告訴你吧,知府大人病了。」

  「病了……」這一下子,徐謙再也不敢等閒視之了,這消息若是在平常倒也沒什麼稀奇,人都會有病,知府也是人,倒也不算什麼新聞。

  可是府試在即,知府卻是病了,對徐謙來說卻是天大的消息,現在官府已經放出了消息,這就說明府試定然還要繼續下去。既然府試還要繼續,誰來主考?

  王教諭深沉地看了徐謙一眼,道:「知府大人躺在病榻上尋醫問藥,只怕沒有一個月功夫是休想康復的了,只是眼下恩科在即,知府大人若是病倒,卻實在不是時候,因此知府大人隱瞞病情不向外人透露,只說身體稍有不適,卻是不希望到時恩科上出了岔子。你是聰明人,想必知道老夫的話是什麼意思了吧?」

  徐謙不禁問:「既然知府大人病了,那府試由哪位大人主持?」

  這才是徐謙最關心的問題,知府老爺就是死了也不關他什麼事,人家做了這麼多年老爺,該享的福都享了,可是徐謙不一樣,徐謙還沒做老爺呢,他唯一關心的也只有自己的科舉大業了。

  王教諭道:「到時自然是從屬官中挑選。」

  徐謙道:「本府的屬官能擔當此事的不多,推官、經歷、知事、照磨、檢校人等品級太低,只怕不能擔當大任。至於通判大人雖然也是府中主官之一,可畢竟隸屬提刑官,提刑官來主考,未免有些不妥。想來想去,也只有本府的同知大人身份既清貴,又是佐二官,有知府不能視事而暫代其職的規矩,想必這次主考的,便是同知大人了吧。」

  王教諭卻是捏著頜下的胡須,高深莫測地笑了:「假若這一次病的不是知府大人而是蘇縣令,那蘇縣令會讓縣丞主持縣試嗎?」

  這一句反問,猶如當頭棒喝,一下子讓徐謙茅塞頓開,忙道:「自然不能,主官與佐官一向相互猜忌,是了,這次若是知府大人選擇同知大人代為主考,豈不是讓這同知趁虛而入,借此樹立權威?我要是知府,也絕不會讓同知有這機會,寧願讓通判主考也絕不可能放權給同知。」

  對於大明朝,考試永遠都是頭等大事,也是官員們借此邀功的手段,若是能從中點中幾個人才,那更是能成為士林佳話。再加上考試一向涉及廣泛,需要各衙配合,誰來主持此事,都難免要發號司令,能坐上杭州知府的,哪個是傻子?當然不會白白便宜了佐官。

  王教諭頜首:「孺子可教也,不過在這杭州府卻還有一個主考的人選,便是府學學正滄大人,滄大人乃本府提學官,身份清貴,且又與知府大人沒有利害關系,現在雖然知府大人並沒有放權的意思,可是以老夫預料,只怕這任命也只是遲早的事。」

  他一面說,一面從袖子裡抽出一篇文章,語氣平淡地道:「這一份乃是本府學正滄大人的親筆文章,你拿去看看罷,若是能品味出一二來,此次府試必定能大放異彩。」

  徐謙不由眼前一亮,忙將這文章接過,小心翼翼地收好,旋即又朝王教諭行禮,道:「大人恩德,學生銘記在心。」

  王教諭卻是嘲弄似的看他,道:「你方才不是說要代聖人立言?」

  徐謙語氣沉重地道:「學生說過嗎?大人只怕聽錯了,學生何德何能,豈敢代聖人立言?能代大人立言,才是學生的夙願。」

  說出這話的時候,徐謙都不禁鄙視自己,這還沒做官呢,臉皮就已經比做官的臉皮要厚個三尺了,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心裡又不禁感嘆:「果然是一入仕途深似海,從此節操似路人。」

  王教諭打起精神,正兒八經地道:「老夫該做的也做了,蘇縣令和老夫的意思,想必你也明白,你好好用功,不要荒廢了蘇縣令和老夫的美意,否則老夫斷不肯和你干休。除此之外,這個消息乃是本府機密,你切不可向人洩漏。」

  徐謙連忙應了,心裡既是滿心歡喜,又是萬分復雜。他當然知道,這個機密意味著什麼,每一個主考官都有自己的喜好,有的主考官喜歡文章穩重,有的喜歡靈癮,甚至也有喜歡呆板的,除此之外,對於各種行書,他們也有各自的看法,說穿了,文章好不好永遠都沒有評判的標准,若是水平都差不多,往往主考官會更傾向於那些更對自己脾胃的文章。

  這就是徐謙眼下的優勢,當其他人還在琢磨知府大人喜好和胃口的時候,徐謙卻知道此次主考和閱卷之人乃是本府學正,更重要的是,王教諭還送了一篇學正大人的親筆文章,許多東西都可以從這文章中體會出來,自己只要好好琢磨一二,必定能在府試的答卷中博得學正的好感。只要水平在眾童生中處於中上的水平,就極有可能名列前茅。

  徐謙從縣學裡出來,興匆匆地回到家中,他興致極好,沿途上買了一壺酒回去,吃過了酒,睡了一覺,便開始琢磨那學正的文章起來。

  趙夢婷對徐謙的各種情緒變化早已習慣,反正這家伙今日滿口桃花塢裡桃花庵,明日便又做他的老爺夢,趙夢婷甚至感覺自己已經老邁腐朽,已經跟不上徐公子的思維了,只是有些時候,趙夢婷會無意間透過門簾看到在房裡用功的徐謙,時而懊惱,時而興奮,時而認真的模樣,竟不由自主地被徐謙有趣的表情所吸引,當回過頭來,竟一時間也弄不清自己的心思。

  「哈哈……原來這學正竟也是靈隱派,真真想不到……」

  「從他字裡行間的意思,似乎是對蔡京的書法頗為推崇,下筆媚態十足,這老東西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將來肯定是要做貪官的。」

  「倒是他的對句,走的是正宗理學,破題有靈隱派的風采,可是承題卻承襲卻莊正了一些,這個人,倒是有趣,莫非是精神分裂嗎?這老家伙倒是悶騷的緊。」

  徐謙躲在自己房裡,自娛自樂,一點沒有發現在房門外有一個俏麗的身影一直專注地看著他。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5-28 10:12 A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5-28 10:17 AM 編輯

第四十四章:給你們開眼界

    三月初九,徐謙便背著書箱子趕往報恩寺。

    再過幾日就要開考,徐家距離府學來回也需一個時辰時間,所以索性和大多考生一樣在府學附近的客棧住下。

    報恩寺附近的客棧如今已是人滿為患,那些精明的掌櫃也絞盡腦汁地取了許多吉利的名字,什麼高升樓、登科院,諸如此類。

    徐謙下榻的客棧便是登科院,任何時代,學生的錢都是最好騙的,徐謙也不免要挨這一刀,他所住的「一甲」上房,住一夜就需要八十多個大錢,這要是換在其他地方,只怕連半價都嫌多了。

    登科院是報恩寺和府學附近較為上等的客棧,占地不小,有房間數十上百。而如今,這裡已經住滿了考生,臨近考試時,有人日夜閉門讀書,有人則顯得灑脫許多,正好趁著這機會四處結交友人。

    徐謙住在上房,很快便被一些看上去家境並不太好的讀書人火辣辣地盯上,別人都道讀書人臉皮薄,其實徐謙卻知道,四處尋閨閣小姐眉目傳情的是讀書人,給人寫吹噓拍馬文章的也是讀書人,逛了窯子繫起褲腰帶四處吹噓自己風流往事的也多半都是讀書人。

    臉皮薄?臉皮薄的讀書人在這嘉靖朝早已無影無蹤了。

    那些家境不好的童生對徐謙眼紅而熱,便要上來攀交情,其中一個叫張生的,興匆匆地跑來問徐謙年歲。

    徐謙在官學裡的記檔是七歲,於是答道:「學生年方七歲。」

    張生又問他:「籍貫哪裡?」

    徐謙道:「錢塘人士。」

    張生驚訝地道:「我比你癡長八歲,已經十之有五了,你是錢塘人士,我卻是仁和縣人,二縣比鄰,不分彼此,你我說不得還是同鄉。」

    忽悠……

    徐謙心裡冷笑,這張生明顯是個二十多歲的大齡青年,還十之有五,真不要臉。徐謙似乎忘了,他說道自己年方七歲時也很是理直氣壯。

    「張生既然為長,說不得我要稱呼為兄了。」

    張生呵呵一笑,便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仁和縣計程車林趣事,一直熬到飯點才閉上了口,巴巴地看著徐謙不吭聲了。

    都到了這個份上,徐謙也只有傻眼的份,好在他現在有的是銀子,倒也不怕,正午的時候請張生吃了一頓飯,張生頓時對徐謙更加熱絡。

    酒足飯飽後,張生對徐謙道:「下午在這客棧裡有個聚會,大家都是讀書人,湊在一起相互討教,子容不妨去湊湊熱鬧。」

    徐謙根本不想和這張生打太多的交道,可是聽到有聚會,心裡便不禁琢磨:「去看看也好,正好看看這杭州府到底有什麼風流人物,有沒有什麼競爭對手。」於是做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道:「那麼我就卻之不恭了。」

    所謂的聚會無非就是大家湊在一起談天說地罷了,參與者倒是不少,除了本客棧的二十餘人,從其他地方也來了三四十人,大家湊在一起,卻也不是什麼人都有說話的機會,一般說話的都是些各縣的小名人,又或者是各士紳家的公子哥。

    徐謙不太惹人注意,和張生在一處角落裡坐著旁聽。

    閒談沒過多久,突然一個公子哥道:「諸位可曾聽說過,錢塘縣縣試出了弊案,該縣縣令與教諭合謀點選了一個不學無術的草包名列縣試第一。此事流傳甚廣,據說現在不但錢塘縣在傳,便是仁和、余姚等縣也紛紛有此傳言。」

    「有這等事?國家選材最忌的便是因公廢私,那錢塘的蘇縣令和教諭難道不怕王法?」

    「這你卻是不知,這叫投桃報李,據說作弊之人此前向縣衙捐納了紋銀二百兩修繕縣學,自然討了縣令的歡心。再者說,縣試本來就把關不嚴,上憲又極少關注,自然讓這些人鑽了空子。」

    徐謙在旁聽著,忍不住大驚失色,突然之間瘋傳出這種消息,這分明是有人要坑自己啊。作弊這種事無論是不是有證據,只要謠言一旦擴散得太大,對於徐謙的聲譽影響可是不小,本來縣試放榜的時候大叫不公者大有人在,可是這一次鬧得實在有些過份,若是沒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打死徐謙都不信。

    只是背後推波助瀾的人是誰呢?徐謙稍微一想,頓時便想起了張家,張家這一次吃了大虧,此時自己又中了縣試第一,眼看功名就要到手,他們怎麼能坐得住?他們畢竟是士紳,人脈不淺,只要放出消息,立即就能引起轟動。

    那邊的議論還在繼續:「既然是舞弊,為何不立即上告?」

    「這,你又是不知了,雖然大家都知道內情,只是苦於沒有實證,無憑無據如何上告?況且那錢塘縣令畢竟是一縣父母,真要上告,難免會有人官官相護,反倒害了狀告之人。」

    許多人紛紛點頭,都說極是。

    有人冷笑道:「縣試之後還有府試呢,此人能收買錢塘縣令得個縣試第一,可是一旦府試灰頭土臉,這證據豈不是來了?實話和你們說了,許多士紳人家已經看不下去,等到府試的成績出來,便立即上告,請知府大人裁處。」

    徐謙臉色平靜,心裡卻是預感到了危機,謠言的威力,他當然清楚,如此看來,那張家甚至是某些沒有得到縣試第一計程車紳人家是打算將自己往死裡整了。

    眾人破口大駡一通,漸漸又有人將話題轉到了這一次的考試上,有人不禁道:「聽說市面上出現了知府大人的文章,更有人高價求購知府大人的筆跡,知府大人中進士的一篇文章如今已經賣到了四兩銀子,至於親筆的筆跡,那更是價值不菲。」

    在座的人聽到這裡,有人露出自信之色,這些人只怕是已經購買到了文章的。還有一些人臉色蒼白,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想必他們暫時還沒有求購,誰知這價格卻是水漲船高。

    知府大人若是主考,大家若是能得到他的文章或者筆跡,都能從中揣摩出一些喜好出來。所謂揣摩上意,其實並非是官員的專利,這些還未做官的讀書人其實早就將這一套玩的爐火純青。

    於是便有人道:「抄錄的文章倒還好說,哎……可這筆跡卻是十兩銀子也求不到,鄙人近來也在知府衙門裡尋書吏打聽,卻一直沒有音訊。」

    「可歎,可歎,前日倒是有人向我兜售親筆字跡,當日還只要三兩銀子,我一時糊塗,竟是嫌貴。」有人捶胸跌足。

    「清木兄這就不對了,府試雖然是小比,可是對你我卻都是非同小可,豈可如此大意?連三兩銀子都捨不得,又該去哪裡求功名?」

    眾人一番議論,而此時的徐謙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機會來了。

    「一群混賬,你們不是想黑我嗎?不是想讓我徐謙萬劫不復嗎?既然如此,那就給你們開開眼界。」

    徐謙想定,隨即霍然而起,放聲大笑。

    眾人順著笑聲看過來,見徐謙面生,有人拉著臉道:「何故發笑?」

    徐謙正色道:「笑可笑之人而已!」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8 07:30 PM

第四十五章:囂張到極點

  好端端的一個聚會,居然沖出來個砸場子的,看眼前少年年紀不大,可是氣勢卻是很足。

  在座的童生們頓時坐不住了,有打頭的人搖著扇子冷笑,道:「可笑之人?誰可笑,兄台這話是什麼意思?」

  帶著徐謙來這裡的張生頓時冷汗直流,他只是想和徐謙搞好關系混口飯吃而已,哪知道這家伙這麼不識趣,張生幾乎恨不得鑽進地縫裡去,生怕被人記起自己和徐謙有什麼關系。

  徐謙朗聲道:「諸位盡都是讀書人,說的是聖人道理,筆下立的是聖人之言,卻是左一個功名、右一個揣摩知府之意,豈不可笑?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讀書人不談仁義,卻是每日虛度光陰,只想著如何功名在身,豈不可笑?府試在即,爾等不思量用心揣摩經書,卻是投機取巧,專事揣摩上意,這難道還不可笑?我原以為你們都是雅人,才來這裡聽一聽諸位高見,不成想,爾等口中所言盡都是這等俗不可耐之事,真是貽笑大方。國家開科舉,欲訪賢達治天下,不成想蘇杭文鼎之地盡都是這等貪圖名利而不擇手段之人,我不但覺得可笑,更覺得可嘆,可嘆國朝養士百二十年,竟無人知道禮義廉恥四字。」

  所有人都呆住了。

  整個會堂落針可聞,鴉雀無聲。

  大家或驚愕,或不知所措,或憤怒地看著徐謙,很顯然,許多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根本就不曾想到,居然有人敢在這兒把所有人都痛罵一遍。

  此時已不再是幾十年前,隨著思想開放,讀書人早就沒了滿口仁義的興致,有些世俗的話在公眾場合說出也不算什麼傷大雅的事,結果惹來這麼一個『食古不化』的家伙,居然跑來踩場子。

  「你……你……」有人勃然大怒,想要反駁,可是一時又不知怎麼開口,讀書人嘛,你跟我講無恥,我也跟你講無恥,可是突然有人跳出來跟你講聖賢,跟你說大道理,難道還能用大道理去破他?破倒是能破,可問題在於方才大家所談論的,確實市儈了一些。

  「哼,你們這些人竟然也能過童試進縣學,實在令人失望,道不同不相為謀,在下告辭!」

  徐謙這一刻孔聖人、孟聖人附體,說話鏗鏘有力,竟有幾分上古君子之風。

  他旋身要走,先前說話的人冷笑:「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徐謙微微一笑,瀟灑地道:「鄙人姓徐,單名一個謙字。」說罷又是長嘆道:「世人都曉讀書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讀書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讀書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讀書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話音落下,人已飄然而去,只留下一大幫子人目瞪口呆。

  「他就是徐謙?」

  「不是這個徐謙,還有哪個徐謙?此人真是張狂。」

  「他憑什麼嘲笑我等?我等不過是取巧,他卻是勾結官府、科舉舞弊,這等人最是可恨。」

  一群人惱羞成怒,都不禁紛紛大罵。

  可是也有一些人默然無語,心裡在想:「此人便是徐謙?都說這徐謙是考試作弊的小人,可是今日看他的樣子雖是張狂了一些,卻也未必像個為了功名不擇手段之人,莫非是流言有誤?」

  方才徐謙的表現過於張狂,幾乎把所有人都罵了一遍,本來按理說,一個人若是做賊心虛,又豈會說出這等話出來?

  又有人不忿道:「你看看他臨末時做的那詩,連打油詩都不如,真真可笑,就憑他也配教訓我等。」

  「是極,那東西詩不像詩,詞不像詞,只有山野樵夫才會掛在嘴邊。」

  有人大大地抨擊,須知童生大多數都只是背熟了四書五經的,有才學的畢竟是少數,大家想到方才徐謙臨走時念的詩詞,便覺得檔次低下,此時恰好借機抨擊。

  可是也有人仔細咀嚼徐謙留下的那一段話,心裡卻不由震驚,這首非詩非詞的長句雖然通俗、淺顯,任何平民百姓、婦女兒童都能一聽就懂的話,可是其中那看破世間丑惡,蘊含的人生和宗教哲理,卻是刻骨三分,這樣的長句往往比之詩詞更加難寫,真若傳出去,未必不是流傳天下的佳作。

  更有精通此道之人心裡不禁震撼,若這長句是那徐謙即興所作,便更加了不得了,曹子建七步作詩,未必也有他這般厲害。

  於是這聚會頓時變得索然無味起來,那些沒有讀通詩詞中蘊含道理的仿佛像抓住了徐謙小辮子一樣,不斷借著這長句抨擊徐謙。也有人往深裡一想,咀嚼出了什麼,便悄然離去。

  幾個時辰的功夫,徐謙就出名了。

  他不但因為涉嫌縣試作弊而出名,更為了正午時那一番張狂的言辭而名聲大噪,再加上這附近又聚集了許多讀書人,大家相互之間口口相傳,一下子把徐謙推到了風口浪尖。

  而處在這風頭最盛位置的徐謙卻是心平氣和起來,至此之後,他的客房門可羅雀,莫說有人拜訪,便是有人匆匆走過,那也巴不得捏著鼻子過去。

  徐謙倒是自在下來,走到這一步,他也沒有辦法,反正已經成了非議的人物,反正已經不可能走尋常路,既然得罪了士紳,傳出了諸多惡意的流言,那麼就索性劍走偏鋒。

  他關起門來,每日拿著題來練手,只等府試。

  只是外間的輿論已是愈演愈烈,尤其是那一句長句,懂的人緘口不言,不懂得人卻是到處嚷嚷,生怕別人不知道這徐謙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結果一夜之間,這首長句頓時聞名杭州,有人嘲諷,有人深思。

  ……………………

  東萊樓。

  這兒緊靠西子湖畔,又比鄰府學,因此房價格外高昂,能出入這裡的,多是杭州城內的顯赫人家。

  樓內的陳設極盡精致,時不時有絲竹之聲傳來,委婉動聽。

  「子健兄,那徐謙的長句,你可曾有耳聞嗎?」

  一個三旬上下的公子身倚著縷空花窗,放眼眺望窗外的西子湖水,漫不經心地問。

  這子健,便是張家張公子張書綸,張書綸坐在房裡的椅上,品著香茗,舉手投足之間都有一股子灑脫,張書綸慢悠悠地道:「這徐謙還是有幾分才情的,此人詭計多端,原以為可以借著人言抨擊他,誰知他竟是玩了這麼一出,他做出高士之風,不就是想自清嗎?又做出一副無意功名之態,也不過是邀名而已。不過此人故意拋出那長句卻最是棘手,這長句意寓深遠,許多人品味不出,只覺得低俗,因此四處鼓噪,反倒是成全了徐謙的名聲,只怕這杭州城裡的相公們聽到這句長句,只怕要對姓徐的刮目相看了。」

  公子呵呵一笑,滿是紈絝之態,道:「子健前幾日還信誓旦旦要令這姓徐的身敗名裂,今日卻又愁眉苦臉,未免失態。其實不必怕,等到府試一結束,自然叫這姓徐的吃不了兜著走。」

  張書綸微微一笑,道:「失態談不上,只是可恨而已。是了,令尊的病情不知如何了?」

  這公子道:「倒是好了些,卻還需時日調養,家父怕因為病情而耽誤了國家選士,因此連出入的大夫人選都慎之又慎,哎……不說這個,那臻兒姑娘怎的還沒來?我去催問。」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9 09:26 AM

第四十六章:年少輕狂

  三月十八,此時正是杭州士子名士們踏青的時節,位於報恩寺不遠的府學大門卻又是人滿為患。

  徐謙早就習慣了這種氣氛,話說無論前生今世,無論什麼事都總有熱鬧,看到那比縣試更多的人流,徐謙這一次卻是表情淡然。

  他提著考藍,徑直過去,每一步都走得不徐不慢,臉上帶著對任何事都漫不經心的風采。

  如今……他已經是名人了,比杭州窯子裡的花魁還要著名,既然是名人,就要注意,必須保持住那年少輕狂的形象。

  沿途所過,人人都為他讓開道路。

  只是……議論聲不絕於耳。

  「這便是那個徐謙了,哼,真是可笑,竟也敢嘲笑天下的讀書人。」

  「據說他那首詩詞更是貽笑大方,昨夜劉公子幾個吃酒,說起這事還差點沒笑岔氣呢。」

  「小小年紀就這麼張狂,嘿……到時倒要看看他府試如何收場。」

  「是了,他和那錢塘的蘇縣令關系匪淺,這才被點了錢塘縣試榜首,若是這一次府試出了岔子,到時有人聯名狀告,只怕他這童生都保不住。」

  「這個人就是個草包,你看他作的詩詞,和目不識丁的無知百姓作出來的順口溜都沒有什麼分別,據說他是賤吏出身,新近才取得了考試的資格,賤吏出身的人能識字就已經不錯,難道真能有什麼才學?他父親在錢塘縣縣衙做事,據說很會巴結蘇縣令,後來又帶頭捐納了修繕縣學的錢糧,這才和蘇縣令搭上的關系……」

  各種流言,一陣風似的鑽入徐謙的耳裡,徐謙臉色平靜,不以為意,好在大家對他的心情復雜,所以擋在他前面的人都會紛紛給他讓出路來,倒是不必像縣試一樣連斯文都顧不上。

  驗明正身之後便進了府學,縣學府學不少考生顧不得議論徐謙,一個個如喪考妣。

  原來是大家發現在這府學裡並沒有看到知府大人的身影,反倒是杭州府學學正滄大人帶著一干佐官巡查,一般情況,若是知府到場,定會豎起一塊知杭州府事的牌子,除此之外,還有一塊作書:『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的長牌,以示尊貴。

  可是現在,那本該是知府大人的牌子卻是不見,反而舉起的卻是『督杭州學政正』的路牌,這就意味著,這一次主考的並非是知府大人,而是杭州學正。

  應考的學子為了府試都做足了准備,多多少少都琢磨了知府大人的喜好,打聽出了知府大人的諸多興趣,可是現在,卻發現主考換人,自己所做的准備都成了空幻,甚至還有人花費了不少銀錢去購買知府大人從前所作的文章甚至是親筆字跡,可是現在看來,只怕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了。

  進了考場,自然不得喧嘩,所以大家雖然心裡沮喪又懊惱,但還是一個個哭喪著臉,乖乖地按著自己的考牌去尋自己的考棚。

  唯一一個表情淡然的也只有徐謙了,徐謙旁若無人地尋到自己的考棚屈身進去,這府學的考場比縣學的好一些,至少坐得舒服一些。

  過不了多久,便開考了,試題很快出來,這一次的題目比縣試時容易得多,並不是截題的方式,一般情況,小考都不會出現難題,也只有蘇縣令另有所圖,所以才突然弄一個截題出來。

  「爾等靜聽,八股題為: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

  這題出自《中庸》,文章早就被人寫爛了,因此對徐謙來說,也不算太難,甚至對於多數考生來說,還不至於到令人知難而退的地步。

  徐謙眯著眼,打了腹稿,隨即奮筆疾書。

  連續幾場考試下來,徐謙因為信心十足,倒也很快答完了題,他眼見時候尚早,此時並沒有人交卷,心裡便想:「縣試的時候我投鼠忌器,不敢做這出頭鳥,眼下卻是不同,既然要狂,那就狂到底。」

  心裡打定了主意,便提著卷子從考棚裡出來,徑直往考官的彩棚那邊走去。

  這一路,不知經過多少人的考棚,那些還在犯難的讀書人見徐謙從考棚中出來,一個個驚愕,一時心思復雜。

  「姓徐的莫不是答不了題,故而破罐子破摔?」

  「這人莫非還真有一些真材實料,否則又會如此自信?」

  「此人狂妄到極點,當真是目中無人了,他第一個交卷,莫非是要向人示威?」

  徐謙大剌剌地走到彩棚前,那學正滄大人被一干人擁簇,本來有些昏昏欲睡,這主考的事還真是乏味,一坐就不知是多久,滄大人是進士出身,最是清貴,雖然有幾分修身養性的功夫,可這老胳膊老腿也吃不消這個。此時見有人提前來交卷,雖然覺得提前交卷未免有些輕浮,卻還是精神一振。

  坐在滄學正身邊的,除了縣學的屬官,還有各縣的教諭,便是錢塘縣的王教諭也在裡頭,王教諭見徐謙第一個交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多半是怪他太出風頭。

  徐謙卻不去理會王教諭的暗中警告,大剌剌的走到滄學正的跟前,作揖行禮,道:「學生徐謙,見過大人。」

  滄學正臉色遲疑了一下,隨即道:「你是徐謙?」

  「學生正是。」

  滄學正忍不住上下打量起徐謙來,這一次用的是審視和驚訝的眼神,竟是一副不可等閒視之的態度。

  良久,滄學正道:「讀書好的那長句,是你從哪裡聽來的?」

  徐謙道:「不敢隱瞞大人,這是學生一時觸景生情,臨時感慨,污言不堪入耳,讓大人見笑。」

  滄學正面色古怪,又重新打量起徐謙,他和那些只粗通四書五經的童生不一樣,畢竟是進士出身的學官,對詩詞之道尤為精通,那句長句看上去似乎通俗易懂,也沒什麼華麗辭藻,卻是字字老道,句句蘊含深刻的道理,這樣的長句卻是一個少年所作,還是即興發揮,他心裡不信。

  「此人若不是個騙子,那就是神童了。」滄學正心裡給出了這個評價。

  不過在這地方,他也不願過多糾纏此事,只是平淡地道:「拿卷來罷。」

  徐謙將卷子呈上。

  其他的卷子,往往考官是不看的,只看八股文。滄學正直接拿了徐謙的文章略略掃了一眼,隨即漫不經心地道:「字好。」

  很簡短的評價,可是讓一個學官對一個童生做出這樣的評價卻也算是破天荒。

  須知這位學正最愛蔡體字,筆法以媚態見雄,此時見徐謙的字體不但工整,而且有幾分蔡體字的健矯捷,自然不免脫口誇贊一句。

  隨即滄學正繼續看徐謙的破題,破題采用的是靈隱派風格,曰:「德進於天下,統言之而知人皆可以行道矣。」

  滄學正不禁露出微笑,道:「另辟蹊蹺,倒是有趣。」

  又是一聲誇贊。

  接著便是承題,徐謙的文章破題時劍走偏鋒,可是到了承題、起講、入手時,卻又風格一變,隱隱之中,很是穩健。滄學正看得連連點頭,一直興致勃勃地看到收題,才抬起頭來,卻只是朝徐謙擺擺手,道:「你到那邊去坐。」

  徐謙一時不知這滄學正到底什麼心意,不過似乎還不算太壞,也就安了心,乖乖到外間去等候了。

  滄學正卻是眯著眼,對一旁不動聲色的王教諭道:「此子是錢塘縣學的吧?」

  王教諭微笑答道:「正是。」

  滄學正道:「少年才子不免輕狂,此言不虛。」

  輕描淡寫地說了這麼一句,滄學正便闔上眼,再不肯吐露半字了。這倒是苦了王教諭,免不了搜腸刮肚地揣摩「上意」。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29 07:24 PM

第四十七章:名士

  府試過後,徐謙沒有太多逗留,其他人呼朋喚友也和他無關,走上這條苦逼的狂生路,徐謙也只能形影單只,提著考藍徑直回到客棧。

  讓客棧的小二去准備熱水,又叫他們送飯到房裡去,徐謙正要上樓,那小二道:「徐公子,方才有個姓鄧的公子來尋你,說是徐公子的朋友,小人叫他在後院候著了。」

  這時候突然有人拜訪,對徐謙來說意義重大,那種被人孤立的滋味可不好受,可是聽到來人姓鄧,徐謙頓時想起鄧健那家伙來,心裡惡寒:「這家伙不會是混飯混到這裡來了吧?」

  雖是這樣想,徐謙卻知道鄧健來這裡並非完全是因為如此,心裡還是不由地生出一絲暖意,就算全天下人唾棄他,至少還有無時不刻關愛自己的老爺子,還有鄧健這個談不上有多少節操的損友,人生如此,夫復何求,知足常樂吧。

  徐謙道:「請他直接到我房裡。」說罷,便上了樓。

  過不多時,鄧健便來了,一見徐謙,忍不住一驚一乍地道:「你沒有事吧,我在那邊聽了許多流言,有人說你出言不遜被人圍毆致殘。趙小姐都嚇了一跳,托我來看看你。是誰打了你?」鄧健卷起袖子,惡狠狠地繼續道:「敢欺負我鄧某人的弟兄,莫非不知我鄧某人的凶名嗎?」

  徐謙像看傻瓜一樣地看他,心裡說這年頭的流言蜚語真是強大,長籲一口氣道:「讀書人怎麼會打架,雖是有人看我不順眼,可我是不會有事的。」他小小地吹了一下牛皮:「這個世上敢動手打我的人還沒有生出來呢。」不過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書生,徐謙的老臉不禁紅了一下,只得移開話題,道:「家裡如何?」

  鄧健道:「趙小姐那邊還好,不過說是你們族裡傳來了消息,你爹在族裡裡外不是人,還有族人要尋他拼命來著。」

  徐謙搖頭嘆氣,改籍的事絕不是一朝一夕能水到渠成,不過他倒也不擔心老爺子的安全,畢竟是同族,動手是不可能的,那些族人無非就是出言恫嚇,非要鬧一下不可。

  鄧健又笑道:「我這一趟向王公公告假,說來陪你府試,王公公讓我捎來一段話,說是好好考,其他的事不必理會。」

  徐謙點點頭,心裡不禁琢磨起王公公的話來,說起來,自己能有這麼一番際遇,倒還真多虧了這位王公公。

  鄧健又道:「所以我決定了,這幾日都和你住在這裡,等著放榜出來。」

  徐謙道:「這便好極了,反正這客房也大,咱們就在這裡湊合幾宿。」

  鄧健很是扭捏地道:「這……不是太好吧,我還沒和男人睡過。」

  徐謙瞪他一眼:「那你另外去開間房,房錢自付。」

  鄧健連忙搓手,笑道:「哈哈,徐兄弟說笑,和寡婦睡,我鄧某人尚且不怕,還會怕男人?是了,我是睡床裡還是床外?」

  徐謙臉色平靜地道:「當然是打地鋪,你腦子裡到底都想些什麼?」

  鄧健頓時大怒:「我雖是後娘養的,可也不曾睡過地鋪,你欺人太甚!」

  徐謙咳嗽一聲,道:「後娘會用針扎你,我卻只是叫你睡地鋪而已。」

  如此一想,鄧健似乎心理平衡了,只是仍帶著幾分幽怨,道:「我餓了……」

  好不容易將這鄧健服侍得無話可說,徐謙也是有些倦了,考試本就是操心勞力的事,打了個盹兒,徐謙便出了門。

  按道理,府試結束之後,一般都要去拜訪一些自己的師長,而徐謙的師長便是縣學王教諭,王教諭是自己的座師,如今也在府學,徐謙雖然狂妄,不過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一路到了府學,遞上了名刺,便有差人請他進去。

  這沿途也有許多童生進出,大多都是各縣童生前來拜訪的,大家看見徐謙,表情各自不同,好在徐謙早已習慣這種成名的感覺,神情自若地到了王教諭下榻的地方。

  王教諭正在說教幾個捷足先登的童生,隨口說了幾句要好好用功之類便將人打發了。等徐謙進來,王教諭端起茶盞,怒道:「誰讓你出風頭的?還第一個遞交試卷,你可知道,學正大人最不喜的便是舉止輕浮之人?」

  徐謙道:「流言四起,只能出此下策。」

  王教諭嘆了口氣,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說句實在話,他確實錯判了形勢,沒有想到縣試的事到現在還有人糾纏。徐謙表現出狂士姿態,其實就有掩人耳目的意思,不過要做狂士,就得有狂的資本,若是資本不足,反而貽笑大方。王教諭吸口氣道:「那『讀書好』的長句,當真是你所作?」

  雖然盜版可恥,可是眼下徐謙想否認也不成了,徐謙面不紅心不揣,理直氣壯地道:「這是自然。」

  王教諭奇怪地看了徐謙一眼,道:「實話和你說了吧,你要做狂士,卻也沒什麼不好。府試這一關想必是過了,可是學正大人如何排定名次,老夫一時也難以揣摩得出,還是等消息吧。這一趟你來,老夫正好有件事要和你說。」

  徐謙道:「還請大人指點。」

  王教諭道:「你的文章,老夫也看了,靈性有余,基礎也是極好,可還是缺了一些火候,府試之後便是院試,若是這一次你有幸在府試中大出風頭,到時院試又當如何?我這裡有一張引薦的書信,你拿著它去尋這杭州城的吳先生,吳先生乃是杭州名士,現下正在四處收納門徒,你若是拜入他的名下,定能受益匪淺。」

  徐謙忙道:「多謝大人。」

  這對徐謙來說是件好事,他基礎深厚,又吸收消化了蘇縣令的讀書筆記,按理說功底還是不差,可是若有名師指點,只怕這才子之名也算是實至名歸了。

  考試的事,畢竟投機取巧的機會不多,能蒙混一次,不見得能蒙混第二次,提升自己的實力才是正道。

  王教諭籲了口氣,道:「你不必言謝,老夫眼下也只是自保而已,現在流言四起,老夫也深受其害,唯有你將來能一飛沖天,世人才會說老夫是慧眼識距,而不是說老夫與你暗中勾結,徇私舞弊。」

  徐謙心裡忍不住想:「難道我們不是暗中勾結?」其實他看王教諭愁眉苦臉的樣子,心裡不免有些爽快,也隱隱又明白了一些道理,這種事就像捂蓋子,結果蓋子越捂越多,便是想脫身也難了。

  從府學裡出來,徐謙回到客棧換了一身衣衫,鄧健道:「你又要出門?」

  徐謙點頭道:「我要去拜師,這種事宜早不宜遲。」

  鄧健呵呵一笑道:「那我隨你去吧,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像你這種平日不知會得罪多少人的走在大街上不被人敲悶棍那才怪了,有我在,保你平平安安。」

  徐謙也不阻止,兄弟二人大搖大擺地出門,這一路徐謙暗暗告誡他:「跟著我走路,一定要有氣勢,現在我是狂士,不囂張跋扈是不成的,你該邁王八步,手要叉著走路才是。」

  鄧健道:「這樣走路,會不會讓人誤以為是瘋子?你為何不這樣走?」

  徐謙風淡雲清地道:「狂士和狂士跟班是不同的。」

  二人一路唇槍舌劍,循著王教諭給的地址尋到了那吳先生的住址,門口有個門房在,徐謙上前,遞了名刺上去,道:「晚生徐謙拜見吳先生,還請通傳一聲。」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30 08:14 AM

第四十八章:才子

  檀香繚繞,燭光搖曳。

  一盞清茶,一卷書冊。

  盤膝坐在小塌上的是個溫厚的老者,老者穿著洗得漿白的圓領儒衫,臉色從容,很有泰山崩而色不變的氣度。

  那似有若無的微笑始終掛在老者的臉上,正如屋子裡那一幅醒目的字幅,讓人一眼難忘。

  案牘上擺著一方長尺,老者眼睛一張一闔,露出幾分閒散。

  下頭的幾個少年正在埋頭書寫,少年盡都是衣飾華貴,其中一個更是杭州出名的才子神童。

  「老爺……」

  一聲與屋堂內不符的聲響傳了來。

  老者看了來人一眼,正是府裡的門房,他漫不經心地道:「是故友來訪?」

  門房捏著名刺,道:「不,是一個叫徐謙的,前來拜謁老爺。」

  徐謙二字早已名貫杭州,老者雖然不露聲色,可是那幾個少年卻都放下了手中的筆,驚訝地抬起眸來。

  「徐謙……是那個近來名聲大噪的徐謙?」老者皺眉。

  「似乎是的,看他樣子確實是讀書人的打扮,只是年紀不大,只有十二三歲。」門房老實答道。

  老者捋須微笑,道:「此子是狂士,卻也來拜謁老夫?」

  「吳先生。」這時候,座下一弟子道:「據說此人在縣試中有作弊之嫌,且是賤役出身。」

  另一個弟子道:「這樣的人竟也來拜謁先生,他不怕污了先生的門庭?」

  「前些日子,聽說知府家的公子也對此人頗有微詞,似乎有意讓他出丑。」

  吳先生的臉色風淡雲清,可是在聽到知府家的公子時,瞳孔不經意地縮了一下,慢悠悠地道:「賤役出身,還涉嫌作弊,這樣的人,老夫不見。去告訴那小子,讓他快快走了吧。」

  門房領命要走。

  卻有一個年輕俊美的公子道:「此人的《讀書好》倒是余韻悠長,讓人聽了一次至今難忘。能做出這樣詞句的人,小小縣考何須作弊?坊間流,只怕當不得真,先生見見他,又有何妨?」

  這少年公子雖然年輕,卻是吳先生的得意門生,便是在整個杭州也是大大有名,不但家世極好,且在上年的府試、院試之中都名列一甲,最善詩詞,他做的詩便是杭州的幾個學官都贊不絕口。

  少年成名,便是才子,即為神童,將來遲早要一飛沖天、一鳴驚人,吳先生對他一向青睞。

  只是吳先生的臉色卻是冷峻起來,幾乎帶著幾分冷笑道:「此言差矣,佟之,你太不諳世事了,這樣的狂生無非就是博人眼球而已。切莫被他蒙騙,吾對他也略有些耳聞,此子出身微薄倒也罷了,尚不自省,偏要學那狂生姿態。錢塘張家與諸多士紳人家都對此人深痛惡絕,這樣的人,還是少惹為妙,吳過……」

  門房道:「小人在。」

  吳先生目光一寒,冷冷道:「打發走罷,告訴他,老夫未曾聽說過徐謙二字,更不知他是何人,賤役之子不登大雅之堂,讓他從哪裡來,就從哪裡去!」

  「是。」

  門房連名刺都沒有遞上,便飛快地去了。

  他回到大門的時候,徐謙和鄧健還在外頭等候,既然主人發了話,這門房也就不再客氣,冷笑一聲,將名刺丟給徐謙,道:「我家老爺說,賤役之子登不得大雅之堂,讓你從哪裡來就從哪裡回去,快走,快走,我家老爺何等清貴,休要辱了我家老爺門庭。」

  鄧健勃然大怒,道:「狗奴才也敢大言不慚。你可知我是誰的人?」

  見門房不作理會,鄧健捋起袖子道:「今日不收拾了你……」

  徐謙皺眉,他雖然意識到對方可能不理睬,但是不曾想居然如此不客氣,心裡雖怒,卻看鄧健要生事,連忙勸止道:「走吧,這等狗眼看人低的貨色,理他做什麼。」

  鄧健對那門房呵罵幾句,幾乎是被徐謙拉著走。

  這一路,徐謙什麼都沒有說,輕輕抿嘴,不發一詞。

  鄧健悻悻然地道:「怎麼?徐兄弟生氣了?」

  徐謙突然冷笑,笑容中帶著森森寒意,道:「我生氣做什麼?那些看我不起的人,我遲早要讓他們後悔。」

  鄧健連忙拍住他的肩,道:「你還能吹牛,我就放心多了,只是現在拜不得師,又該如何?」

  方才的事突然讓徐謙明白過來,自己得罪的人絕不只是張家這麼簡單,而是整個士紳階層,這些人掌握了話語權,可以顛倒黑白,可以指鹿為馬,那姓吳的什麼名士,靠的不就是名聲混飯吃?怎麼敢得罪士紳,如此想來,姓吳的對自己聲色俱厲,就不足為奇了。

  「這些人真是可笑可惡,遲早有一日,我要讓他們知曉我的厲害。」徐謙心裡暗罵了一句,卻又不禁坦然了。

  其實在迫不得已之下走上這一條功名之路,以他的出身早該預料到這種情況。

  他呵呵一笑道:「世人輕我、辱我、瞧我不起,我當如何?」

  這一句不是自問還是反問,鄧健道:「自然再不和他們打交道。」

  徐謙卻是笑了,道:「錯了,別人越是看輕你,你就越要奮發向上,這便是為何人人熱衷功名,有了功名才能扶搖直上青天,才能瞬間翻轉你的命運,罷,和你說這個沒什麼意思,走,我帶你去喝酒。」

  鄧健頓時興奮,想不到因禍得福,忙道:「徐兄弟今日這麼大方,好了,我不說這個,我們吃酒去。」

  二人隨意尋了家酒肆,點了幾個小菜,隨即便開始吃酒,這一次徐謙心中郁悶,也不矜持,一杯杯酒水下肚也有些頭昏腦脹了。

  鄧健的酒品一向很差,每次吃醉了便開始發瘋,到了後來,便是如一灘爛泥一般一動不動,只是醉眼看著徐謙,呵呵地笑:「鄧大爺我縱橫杭州十九年,誰敢惹我?徐兄弟,往後再要有人敢惹你,你便報我的名號。」

  徐謙哂笑:「報了你的名號也沒用,別人也不認識。」

  鄧健怒道:「誰說的?你報我的名號,欽賜鎮守太監王公公府上……」

  徐謙目瞪口呆,又是幡然醒悟,心裡不禁想:「是了,連鄧健都知道拉虎皮來為自己張目,自己若是有一個虎皮,那些不要臉的名士又會是什麼樣子?原來這個世界比的未必是誰厲害,誰的地位高,而是看你有沒有虎皮,哎……我混了這麼多年,深受老爺子毀人不倦,竟是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

  他心裡有了明悟,對鄧健道:「你到這裡呆著,我出去走走,透透氣。」

  鄧健滿是幽怨地看著徐謙,道:「你……你是不要我了嗎……」

  不要臉的東西!

  徐謙心裡叫罵,頭暈腦脹地起身,踉蹌地走出去。

  日落黃昏,杭州城的街道帶著幾分蕭索,這裡不是西子湖畔,沒有數不盡的畫舫,也沒有沿岸無數悶騷的游人和客商,更沒有一擲千金的少爺紈絝,這裡與物欲橫流的杭州城,仿佛隔絕切割成了兩半。

  人們永遠記住的只是夜夜笙歌的西子湖和秦淮河,又有誰知道,其實大多數時候,住在這裡的大多數人,其實照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這是兩個世界,徐謙在這個沉悶的世界裡卻有一種通向夜夜笙歌世界的躁動,他必須向著燈紅酒綠的熱鬧處狂奔,正如他的志向一樣,絕不甘默默無聞,定要有聲有色。

  過了一條街道,徐謙也不知身處何處,只是看到偌大的宅院,巍峨的門牆,門牆處,許多人擠在一起圍看什麼,發出驚人的感嘆。

  「這便是楊清楊才子的詩詞,你看,只是一時興起,寫在謝學士的門牆,人家也不肯刷去,可見這位楊才子的才名。」

  「你懂個什麼,楊才子一時即興之作,恰好寫在謝家門牆,謝家非但不以為意,反倒讓人保護,這豈不是我杭州的一段佳話?」

  「聽說楊清是我杭州少年第一才子,又是名士吳先生的得意門生,這一次又牽涉到了謝家,只怕要名聲大噪了。」

  聽到了吳先生……

  徐謙本已躁動的心,頓時化為了一腔怒火,他推擠開人群,要一探究竟。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30 06:27 PM

第四十九章:上山打老虎

  徐謙擠入人群,便看到有人在刷了白灰的牆上書寫的一首小詩。

  詩詞對仗工整,所書的自是這宅院主人的生平,其中最後一句更加意味深長,寄托了寫詩之人對功名的向往。

  徐謙如今對詩詞的造詣已是不低,至少欣賞水平絕不在尋常人之下。

  一看之下,頓時也覺得這詩詞不錯,耳邊更是聽到圍觀之人的嘖嘖稱奇聲。

  「楊公子大才啊,據說是他路過謝公府邸時的即興之作。」

  「此詩比前幾日醉雲樓的詩賽魁首更大氣一些。」

  「果然不愧是吳先生的高徒,也難怪謝公讓人小心保護這詩詞,謝公雖寓居杭州,造詣不問世事,卻是愛才之人。」

  徐謙心裡冷笑,什麼吳先生,不過也是欺世盜名之輩,至於什麼楊才子,不過是讀書人之間互相吹捧而已,一個所謂的才子在某個士紳的院牆上寫詩,而士紳則表示出愛才之心,一個是宣揚自己的才氣,一個是表示自己的愛才之心,兩只臭蟲在一起,臭味相投。

  尤其是詩詞之中對此間主人的肉麻吹捧,更是讓徐謙覺得惡心,什麼大廈將傾公淒涼,更是將這宅院的主人比作了出淤泥不染的君子,滿朝廷都黑暗,就這宅院的主人在朝中木秀於林。

  徐謙冷笑。

  醉醺醺的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彎腰去撿起一塊碎石子,隨即在白牆下寫道:「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首詞,乃是本朝楊慎所作,只可惜在徐謙的記憶之中,楊慎做出這詞時是在嘉靖三年因為觸怒天子,遭受廷杖流放在外時一時心中蒼涼有感而發,在萬念俱焚之下看破了這功名,感悟出了人生的苦樂,才在百感交集之中作出這詞。

  只是現在不過是嘉靖初年,楊慎這時還春風得意,因此此詞還未出世。

  徐謙心裡對那吳先生滿懷憤恨,又見這什麼才子心中不爽,在酒水的催化之下頓時想起這首詞來。

  「哈哈……你們不是吹噓此間的主人嗎?不是向往功名嗎?我索性給你們澆一盆冷水,倒要看看,你這才子羞與不羞。」

  手中的碎石在詩詞結尾之後,也只剩下了粉末,徐謙拍拍手,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搖搖晃晃,正待離開。

  他口裡還不禁咕噥:「也該回去了,鄧建那廝多半還等著我付酒錢,哦……是了,本公子還未寫題跋呢。」

  他幾乎踉蹌著彎腰又去撿起一塊碎石,在詩詞下要動筆,一時卻是遲疑了。

  題跋寫誰呢?

  書上自己的大名?

  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可是書上楊慎的大名……

  不妥,不妥,徐謙又是搖頭。

  隨即他突然眼前一亮,哈哈大笑,隨即寫道:「上山打老虎書。」

  他轉身要走,這時候卻有幾個青衣小帽的人攔住他,為首的一個分明是個管事裝扮,抱著手對徐謙呵斥道:「你是何人?竟敢在我家老爺府上撒野。」

  徐謙忍不住道:「你家主人是誰?」

  這管事滿是驕傲地道:「我家主人乃是內閣大學士謝公,乃是我大明宰輔。」

  徐謙冷笑道:「謝遷?我聽說過他,他是從前的內閣學士,倒也稱得上一個公字,不過你們忒也大膽,太祖曾下詔,但言自稱宰輔者,誅殺全族,學士就是學士,何來的宰輔?」

  管事的惡狠狠地道:「你壞我謝家門庭,竟還敢胡說八道,來,來人,把這狂徒拿下了,先關起來。」

  幾個小廝聽罷,一個個如狼似虎的沖上去將徐謙架住,要將徐謙拖走。

  「誰……誰敢拿我,我乃錢塘……錢塘……」

  徐謙這時候,已是醉醺醺的漸漸失去了意識……

  「楊管事,這些字怎麼辦?」

  管事冷哼一聲,鐵青著臉道:「眼下天色暗淡,明日叫人來刷洗吧。」

  看客們見了熱鬧,見謝府的人已經架著徐謙去了,頓時又圍攏了上去,依舊議論紛紛:「那個小子倒是狂妄,真不知是什麼來路,楊公子能在這裡提詩,那是人家學貫古今;謝學士不與他計較,那也是因為謝學士有愛才之心,可一個無名小卒也敢在人家門牆上涂寫,真是胡鬧。」

  「這樣的狂生,杭州城裡多不勝數,總會有幾個可笑之人,也算不得什麼,謝府的人多半要好好教訓他一頓,讓他長點教訓。」

  「那個人……我倒是依稀見過,有些像那近來狂妄透頂的童生徐謙。」

  「當真是他?」

  「這個卻是不知,剛才那人醉醺醺的,我也看不甚清。」

  頓時有人冷笑連連,道:「若是此子,倒就不奇怪了,據說此子不學無術,卻每每口出狂言,人品極壞,這樣的人能中縣試,真是笑話。」

  「罷罷罷,且不說這個,先看看他在牆上寫了什麼。」

  眾人紛紛圍攏上去,滿帶著不屑之色地去看那牆壁上的詩詞,接著就有人大笑:「滾滾長江東逝水,哈哈……這一句真是平淡。」

  緊接著有人眉頭微微一皺,道:「浪花淘盡英雄……這……倒是有些意思了。」

  看客之中不乏一些粗通詩詞之人,一個個帶著不屑的姿態去看,甚至時不時有人發出一兩句嘲諷,可是緊接著,許多人就笑不出來了。

  這首詩詞意境高遠,竟是比那楊清的詩詞更多了幾分韻味,多了幾分情感,讀之令人不禁心中悵然。

  若是看了楊清的詩會讓人生出滿懷的功名之心,可是再看這署名『上山打老虎』的詩詞卻讓人灰心冷意,令人有著萬念俱焚之感,仿佛世間的功名利祿最終都如鏡花水月般變得不真切起來。

  此後,沒有人再發一言,便是方才幾個嘲諷得最凶的人也如痴如醉,品味著這詩詞,似乎在感悟什麼。

  良久之後,突然有人拍額,飛快便走,眾人鄙夷地看了一眼那匆匆而去的人,仿佛是覺得此人走得如此匆忙,竟有唐突了這詩詞的意思。

  誰知那走的人很快去而復返,卻是大汗淋漓地回來,手中拿了筆墨,拿了白紙來,隨即趴在地上,對著牆上的詩詞抄錄起來。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人家根本不是要走,而是去拿筆墨來抄錄詩詞了。

  許多人紛紛效仿,也都匆匆去了。

  杭州畢竟是文風鼎盛之地,大多數人對於才子對於朗朗上口的詩詞都有一種附庸風雅的追捧,如今看了一首耳目一新的詩詞,自然有人希望抄錄下來仔細回味。

  天色已經黯淡,可是漸漸的,圍在這裡的人居然越來越多,甚至驚動了不少士人坐車乘轎而來,許多人開始津津樂道地將『上山打老虎』的詩詞和那楊才子的詩詞來做比對,也有人只是靜靜品味兩首詩詞的意境,更有人在猜測這個上山打老虎的到底何人,有人不禁冷笑道:「上山打老虎,這樣的別號實在有些低俗,如此好詞,可惜,可惜……」

  有人冷笑地反駁:「大俗即是大雅,兄台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先前說話之人頓時訕訕地道:「啊……是我失言,失言……」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31 08:33 AM

第五十章:都付笑談中

  縱是到了夜裡,謝府外頭照舊有小廝提著燈籠給相公和公子們照著牆壁,讓人來湊這趣味。

  人便是如此,但凡是所謂的『讀書人』,若是聽到哪裡有什麼好詩好詞,縱然是他們沒有去品味的心思,可是假若不去,難免就要被人取笑,時下最熱門的話題便是謝府門口的詩詞,既涉及到了吃醉酒的狂生,還涉及到了謝家的厚此薄彼,更不必說,還有一個楊清這樣的才子也牽涉其中。

  內閣學士、才子、狂生,在這個時代,上述任何一個都是所有人關注的對象,詩詞或許可以不看,可是熱鬧卻一定要瞧好了,否則難免要貽笑大方。

  如此一傳十、十傳百,聚集在這裡的人越來越多,竟讓這幽靜的別院頓時熱鬧起來。

  「這上山打老虎的詩倒是頗有意味,只是略顯無病呻吟了一些。依我看,還是楊清的詩詞更好。」有人忍不住發出感慨。

  其實詩詞好壞,全憑各人感悟,有人一心求取功名,正當風華正茂之時,乍見這『頹唐』的詩詞,自然不免會有幾分覺得不適,反而覺得楊清的詩詞更切合他們眼下的心境。

  也有人覺得不服,道:「無論是用詞還是意境,明明是這上山打老虎比楊相公技高一籌。詩詞,詩詞,本就是無病呻吟,拿這個來比對高下,未免有失偏頗。」

  有了爭議,就有人認真。事實上,認真的人還真不少,不少人為此爭得面紅耳赤,朋友反目成仇,仇敵或許同仇敵愾。

  這一夜之間,上山打老虎算是火了,大伙特火。

  不慎其擾的自是謝家,原本謝家的人清早就要將這上山打老虎的詩詞洗刷掉,可是小廝還未動手,就被一些書生攔住,就差要捋起袖子動手了。到了這份上,謝家倒是謹慎了不少,連忙向上請示。

  謝家人丁興旺,可是真正做主也不過是兩個大相公和一個小相公,其中聲譽最隆的便是曾任內閣大學士,曾以善辯而聞名天下的謝遷,先帝在時,謝遷致仕,隨即便在杭州寓居,極少拋頭露面。其次便是謝遷的弟弟謝迪,也是杭州一帶知名的鴻儒,一舉中第,尚在朝中為官。至於那小相公,乃是謝遷之子謝丕,在弘治末年科舉名列第三,如今也已外放為官。

  謝家在杭州自有超然地位,一門之中三個進士,父為狀元郎,子為探花郎,也是一時美談。

  昨夜的動靜,謝府自然清楚,寓居後宅的謝遷卻沒有過問什麼,直到大清早仍有許多看客陸續前來,這老態龍鐘已到七旬的謝遷才終於忍耐不住在喝完一碗清茶小憩的功夫喚來府中主事,詢問道:「外間紛紛擾擾,卻是何故?」

  管事的道:「有個叫楊清的才子在院牆提了詩,小少爺愛其才,所以吩咐小人不得抹去,因此招徠來了不少看客。後來又來了個狂生,也提了一首詩詞,似乎有諷刺楊相公的意思,所以惹來了爭議。」

  「是嗎?」謝遷的表現很是鎮定,語氣平淡地道:「杭州雖是繁華,卻總是不太清靜,看來,還是回鄉裡的好。」

  管事的笑道:「老爺清心寡欲,在哪裡都是一樣,不過回鄉小住,倒也怡情。」

  謝遷點點頭,揮揮手,示意管事退避。

  這管事似乎想起什麼,道:「是了,還有一件事,就是那狂生出言不遜,小人見他胡言亂語,暫時叫人將他關押在了柴房。」

  謝遷眼睛眯起來,道:「出言不遜?」

  「是。」管事道:「小人只說了老爺一句宰輔,他便說什麼太祖有詔,說是言必稱宰輔者誅滅全族,小人怕他再胡言亂語,所以……」

  謝遷臉色古井無波,懶洋洋地道:「此子果然輕狂,再關幾日吧,消消他的銳氣,不知變通的人將來遲早還要吃更大的虧,這是為了他好。」

  如今這世道,已經不再是太祖那個管制森嚴的時代了,就如這宰輔,如今大多數人都這般稱呼,便是天子聽了,多半也只是一笑置之,坊間俚語,誰能禁得了?偏偏有人不識趣,倒是讓謝遷有磨其菱角的意思。

  到了他這年紀,自然也知道誰都年少輕狂過,給這狂生一點教訓,對這狂生未必是壞事。

  謝遷又道:「這裡煩悶,你去備下車轎,老夫要去一趟靈隱寺,與天若禪師品茗。」

  管事不敢怠慢,連忙去了。

  過不了多久,謝遷的轎子便從中門出來,途徑到門牆外頭,聽到許多人嘖嘖稱奇和面紅耳赤的爭吵聲,謝遷照舊眯著眼在轎中打盹。

  或許是二十年前,他會欣賞那些吟詩作對的才子,只是到了現在,他早已對這一切有了厭倦,對他來說,吟詩作對畢竟是小術,不足為奇。天下的才子何其多也,可是有幾個最終能有什麼成就?才子……才子……無非是少年人津津樂道的話題罷了,他實在提不起太多心思去關注。

  轎子平緩過去,卻聽到耳邊有人吟道:「還是上山打老虎作的好,你聽聽看,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

  聽到前頭,謝遷心裡生出幾分厭倦。

  「都付笑談中……」

  念到這裡時,謝遷心裡似乎有了些許觸動,他忍不住低喚一聲:「停一停。」

  轎子在角落裡停下。

  有人不禁嘆道:「轉回頭,翻覆手,做了三分。前人創業非容易,後代無賢總是空。回首漢陵和楚廟,一般瀟灑月明中。落日西飛滾滾,大江東去滔滔。夜來今日又明朝,驀地青春過了。千古風流人物,一時多少英豪。龍爭虎斗漫劬勞,落得一場談笑。」

  謝遷的心,似乎被狠狠的撥動了一下。

  若只是一首好詩詞,絕不可能動他的心思。可唯有這一首卻是令他不但有了觸動,更是雙目之中隱隱閃爍出了淚花。

  是非成敗……是非成敗……

  曾幾何時,他鮮衣怒馬,他權傾天下,他有無數的抱負,豪言壯志,壯志豪情。可是……最後如何?最後這是非,這成敗……

  謝遷主持內閣亦有十幾年,曾為弘治中興立下赫赫功勞,此後先帝繼位,在劉瑾為首的奸黨打擊下不得不黯然致仕,他的生平,他的喜怒哀樂,還真像是詞中所言一樣,這才令他感慨良多。

  而詞中所道出來的意境更是令謝遷既是感慨萬千又似乎有了幾分明悟。既然「是非成敗」都如同過眼煙雲,就不必耿耿於懷、斤斤計較;不如寄情山水,托趣漁樵,與秋月春風為伴,自在自得。平生抱負未展,橫遭政治打擊。既然看透了朝廷的腐敗,不願屈從阿附,倒不如終老邊荒而保持自己的節操。因此就該以與知己相逢為樂事,把歷代興亡作為談資笑料以助酒興……

  這一切,既像是敘述謝遷平生的經歷,也像是對謝遷的勸勉,勸勉他要拿得起,更要放得下。

  謝遷沉吟、深思、感懷、追憶,一念之間竟有無數的人無數的事從他腦海中拂過,這些事有喜也有愁,他長嘆一口氣,不禁喃喃自語:「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都付笑談中哪……」

  「來,起轎吧。」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5-31 10:42 PM

第五十一章:連中小二元

  謝家的轎子又緩緩抬起,迅速離開。

  這件事的影響實在不小,杭州人傑地靈,讀書人又是極多,一旦有了爭議的話題,便一發不可收拾。

  先前的時候還只是市井之間相互對嘴,到了次日,士林清議也開始關注起來,有人捧楊清,自然也就有人捧上山打老虎,結果清議紛紛,竟也有點火藥味。

  而真正點燃火藥桶的,乃是治於杭州的浙江行省布政使司的右宣布政使汪名傳汪大人。

  汪大人年不過四旬,宦海生涯卻是不淺,二甲進士出身,先是在翰林院鍍了金,隨即外放為官,十幾年不到就已坐上了一省布政的高位。

  甚至有人傳言,汪大人現在只是尚缺一些資歷,只要再熬兩年,入京掛個侍郎也是遲早的事。

  如此意氣風發的人物,此時正是大有作為之時,汪大人也忍不住外頭紛紛爭議的誘惑,竟也拿了兩篇詩作來對比,結果看了上山打老虎的詩,心中很是不喜。

  這兩篇詩作都帶著偏激,前者是向往功名之路,慷慨激昂,將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榮耀刻畫得淋漓盡致。

  可後者恰恰相反,詞中帶著一種厭倦官場,厭倦功名的頹唐,這在汪大人眼裡未免帶了幾分幽怨之氣。

  汪大人此時恰是風華正茂,大有可為,怎麼受得了別人如此厭世?因此在布政使司,他突然喚來了屬官,道:「這上山打老虎是何人?」

  屬官們聽到上憲盤問,卻只能搖頭道:「府內有種種猜測,只是坊間俚語千頭萬緒,一時不能明察。」

  汪大人冷笑道:「此等狂生矯揉造作,蠱惑人心,殊為可恨。他的詩詞,本官看過,什麼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太祖皇帝驅逐北元,立萬世基業是笑談?於少保拱衛京師,扶大廈將傾也是笑談?孝皇帝殫精竭力,致力中興也成了笑談嗎?此子所言大逆不道。」

  一番話把屬官們嚇得膽戰心驚,如今這年代,風氣早已開放,再驚世駭俗的讀書人都有,也不見朝廷去過問,只是不知那上山打老虎卻是不知如何,居然觸怒到了上憲,惹來上憲如此嚴厲的呵罵。

  若是這事真要較了真,右宣布政使大人要收拾一個狂生,只要肯下功夫,罪名倒也足夠。

  好在汪大人只是適可而止,做了姿態之後,便道:「此子若敢再犯,絕不干休,到時定要徹查到底。」

  汪大人在官場上混,方寸還是拿捏得爐火純青,表面上是要大動干戈,結果卻是既往不咎,發洩一下心裡的怒火也就是了,難道真要徹查拿人?到時候未免會有些麻煩。

  做官……本來就是和稀泥,能糊涂的盡量糊涂,千萬不要較真,只要不涉及到自己政績,什麼都可以睜只眼閉只眼。

  只是……

  這位汪大人萬萬沒有想到,他馬上就遇到了麻煩。

  南京那邊的幾位老大人聽聞此事,竟是狠狠地訓斥了這位汪大人一通。

  南京刑部左侍郎、南京都察院巡按使,以及幾個老大人一道聯名書了一篇文章,對汪名傳大罵一通。

  所罵的內容很簡單,無非就是說他要效仿酷吏,治下出了才子,本該是一件好事,可是竟不問是非地呵罵,竟還有嚴懲的意思。

  這幾位老大人對上山打老虎的詩詞也極盡追捧,將其譽為耳目一新之佳作,至於那才子楊清所作詩詞與之相比,實在是螢火與日月爭輝。

  好端端的詩詞之爭居然涉及到了南京六部和浙江布政司,實在讓人一時看不透。

  雙方的立場都很尖銳,甚至有劍拔弩張的氣勢。

  須知那南京的官員個個都是清貴無比,品級上比之浙江的官員,大多數都要高一個甚至幾個檔次,可是論起實權,南京的官員未必及得上地方官員。

  而雙方的矛盾也就在這裡,地方的主政官員,有許多都是前途似錦,雖說現下品級不高,可是未來一旦入朝,前程不可限量,自然體會不到上山打老虎那《臨江仙》的意境。

  可是南京官員不同,南京的大多數官員原本都曾經歷過輝煌,可是在殘酷的斗爭之中黯然地被發配至了南京,表面上似乎品級未變,可是待遇卻是千差萬別,落地鳳凰不如雞,人世的世態炎涼、酸甜苦辣,那從高處跌落下來的絕望早已令他們改變了心境,因此看到上山打老虎的詩詞才頓時生出知己之感。

  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共鳴,雖只是一首詩詞,卻是囊括了他們一生的榮耀,也囊括了他們一生的苦痛。

  現在一個右宣布政使居然傳出話來狠狠敲打這詩詞作者,這些南京六部的老油條居然也不閒著,反正他們已經仕途無望,可是品級還在,面子還是有的,也不擔心說錯了什麼或又做錯了什麼,直接殺氣騰騰地來興師問罪。

  先是布政使,接著是南京六部的大人物,短兵交接之後,頓時引發了別人更多的興趣,熱鬧非常。

  甚至聽說在提刑司衙門裡,幾個堂官為了爭出高下,竟差點在公堂上打了起來。

  而處在這風暴之中的徐謙在宿醉後起來,卻是發現自己身陷小黑屋裡,先是一驚,隨即回憶起了自己的荒唐事,也只能苦笑以對。

  好在他是絕頂聰明之人,知道這是謝家的府邸,雖然言語有些沖撞,可是謝家畢竟還要顧忌名聲,自己是童生,若是府試不出意外,那便是府學生員,已經不是那種隨意可以拉去偏僻角落想打就打、想殺就殺的人了。

  因此他很快便鎮定下來,將這姓謝的罵了一千幾百遍,卻是死鴨子嘴硬,絕不肯輕易屈服求饒,期間有幾次來了個管事,徐謙也是冷漠以對。

  「你是徐謙?我家老爺說了,你年紀輕輕,竟是這般狂妄,這一次給你點苦頭,讓你知曉一些厲害。」

  徐謙道:「我是童生,你家老爺是何人,竟敢動用私刑?莫說是致仕的學士,便是你家老爺依舊在朝,也未免太大膽了。」

  這管事對徐謙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好端端的遇到這麼個狂徒,口氣真是不小。

  其實徐謙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不管怎麼說,謝家也是私自關押,他畢竟是有功名的人,現在是童生,甚至很快便是生員,到時倒要看看,這謝家怎麼下得了台。

  一晃過了三天。

  三天之後,正是府學放榜的日子。

  徐謙依舊在柴房裡,不過此時,整個府學門口卻已是人聲鼎沸了,當有差役將榜文張貼出來,無數人激動地看向文榜,一張不起眼的紅紙竟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榜文中的每一個名字都意味著一個人的人生改變,有尋到自己的名字的便忍不住欣喜若狂,顧不得什麼讀書人的斯文體面,忍不住大聲歡呼:「中了,中了……哈哈……」

  也有人捶胸跌足,滿是悲戚,大叫不公者有之,痛心疾首者也有之,更多的則是那些心灰意冷之人,考了一次又一次,永遠都沒有盡頭,可是這紅榜似乎天生與自己無緣。

  此時有人發出驚呼,道:「那姓徐的狂生,這一次竟又是府試第一,連中小二元,此人真夠運氣,難道這一次連學正大人也買通了?」

  有了人提醒,大家這才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榜首的位置上,徐謙的名字赫然在列,格外的刺眼,讓人又嫉又恨。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 08:37 AM

第五十二章:不畏強暴徐生員

  數百考生,考中的也不過寥寥數十人,可是榜首位置卻是大出所有人的預料之外,竟是那個據說買通了縣令,在縣考作弊的徐謙。

  原本大家就曾聽說過許多議論,這徐謙不過是賤役之子,也只是剛剛才有考試的機會,這樣的人能識幾個字就已不錯,莫非還是神童,天生就會治經典?

  現在這狂生一路過關斬將,竟又是一次高居榜首。

  那些勉強考中的人倒也罷了,反正能入榜,至於誰是第一和他們無關。

  可是對於那些名落孫山又或者屈居二三的人來說,卻仿佛像是被針扎了一樣。

  文人相輕,姓徐的不是早有傳聞不學無術嗎?憑什麼高居榜首?

  再聯想到諸多的傳言,於是便有人突然在人群之中道:「不公,不公,這徐謙不學無術,何以名列之一?一個賤役之子罷了……這裡頭定有貓膩,此次主考本是知府大人,臨時卻是換了本府學正,這其間定有什麼貓膩。」

  「不錯,定有貓膩。」

  惱羞成怒的考生們有不少激起了憤怒,若是輸給那些小神童、小才子倒也罷了,居然輸給了據說是不學無術的賤役之子,這一巴掌打在他們的臉上,火辣辣的痛。

  只是在府學裡頭,雖然外頭有人大叫不公,卻是無人理會,這種事年年都有,只是今年更熱鬧一些罷了,滄學正不以為意,這種事,他見得多了。

  這一次府試之所以點中徐謙,滄學正也有過考量,一方面是徐謙的文章作得不差,以童生的水平來說,對句很是老道,再者行書令人賞心悅目,破題極為出彩,令人耳目一新。滄學正想必也沒有想到過這徐謙是個爭議人物,若是這一次知府大人主考,就要考慮一下影響了,畢竟知府要考慮的遠遠不只是文章的本身,而學正作為一府的清貴官員,這些都不在他的考慮之列。

  誰知道外頭的讀書人還不肯散去,大叫不公的聲音越來越大,滄學正才發現有些不太對勁了。

  外頭鬧得厲害,可是這時候,一個滿臉胡子拉碴,很是憔悴的人擠入人群。

  鄧健太疲憊了,上次酒樓裡吃酒,徐謙突然不見了蹤影,留下他一人醉醺醺的醒來,沒尋到徐謙,結果不得不含恨付了帳,回到客棧也是尋不到他,結果又不得不付了客棧的帳,後來四處打聽知道謝家那邊新近捉了一個狂生去,才知道徐謙出事了。

  在杭州,任何涉及到了謝家,就沒這麼簡單了,鄧健不敢大意,連忙去尋王公公,將此事一一稟告,這種事唯有王公公出面,那姓徐的小子才能少吃點苦頭。

  誰知聽到了謝家二字,王公公出奇的謹慎,只是不咸不淡地說了句:「知道了。」

  知道了的意思,鄧健當然懂,知道就是知道,你還想怎麼樣?鄧健心裡把徐謙這家伙痛罵了幾十上百遍,本來也想撒手不管,可是終究還是下不了這個狠心,於是又馬不停蹄地趕到謝家,誰知謝家這邊,人家連門子都不讓他進,他使了幾兩銀子,結果那些門子收了銀子說去通報一聲,結果銀子入手,卻是告訴他管事很忙,不見!

  鄧健這一下子真是欲哭無淚了,一路被人坑,結果連徐謙的消息都打探不到,瞧謝家的意思是不肯干休了。

  一大清早,他便來看榜,他心情萬分緊張、激動,若是徐謙這一次名落孫山,一個小小童生,誰會理會?還不是謝家想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可是府試生員就不一樣了,他心裡不斷地念:「阿彌陀佛、元始天尊、通天老祖,保佑這小子中個生員罷,不管怎麼說,我和他也是半路兄弟……」

  他不敢希翼徐謙能高居榜首,所以先從榜尾看去,越看越是心涼,等到榜首位置看到徐謙大名的時候,他頓時呆住了。

  榜首……是榜首……這一下子,大發了!

  他忍不住大聲驚呼:「好,好,哈哈……這榜首是我兄弟,喂喂,老兄,那個徐謙,你認不認得,哈哈……他前幾天還和我同吃同睡的,我和他是兄弟,哈哈……」

  本來這些看榜的讀書人對徐謙又嫉又妒,此時突然冒出這麼個瘋瘋癲癲的家伙跑來主動認親,於是不少人惡狠狠地朝他瞪過來,甚至有不少人悄悄地將鄧健圍攏,頗有幾分發洩心中不忿的意思。

  鄧健是什麼人,一眼就看出了這些人的居心,心裡一寒,忍不住生出疑問:「我說錯什麼了嗎?為何他們這般不善?這讀書人的心思真比寡婦的心思還難猜。」

  他眼睛一瞪,朝那些不懷好意的人惡狠狠地看過去,叉著手道:「看什麼看?我是王公公的人,瞎了你們的狗眼,想打架是不是……」口裡雖是有萬分威勢,心裡卻是暗暗乍舌:「看來姓徐的小子名聲太臭,我是豬啊我,怎麼就到處嚷嚷和他同吃同睡。」

  一番恫嚇之後,鄧健連忙從人群中溜了出去。

  卻說另一頭,這消息傳到了謝家,謝家子弟不少,也有一個族中子弟今年府試,所以謝家這邊大清早就有人去抄錄了紅榜來,謝家管事也湊了個趣,瞥了這紅榜一眼,隨即便愣住了。

  他依稀記得,關押在柴房的那個家伙和自己對談時似乎是自稱徐謙,看此人的樣子倒像是個讀書人,可是眼下,紅榜之中居首的人也叫徐謙,莫非這個徐謙……就是……

  府試榜首,尤其是在這杭州府,將來是必定前程遠大的,至不濟,一路過關斬將,沒有不做舉人老爺的道理。若是運氣好,能打敗蘇州、江西的考霸,將來說不定直接名列會試一甲也是未必。

  府試案首,尤其是在這個時候,足以牽動所有人的人心,可是偏偏,這個人居然被自己押在了柴房,這……

  謝家雖然家大業大,可是他畢竟只是個管事,現在想來,竟有點心虛了,難怪那個狂妄的家伙不肯低頭,反而一副不肯干休的樣子,原來是早有依仗。

  這管事呆了片刻,隨即便匆匆往柴房去,心想此人看來是個麻煩,得趕快趕走,自家老爺是清貴之人,絕不能因為影響了聲譽,到時候惹來了什麼笑話,謝家還有臉嗎?

  到了柴房,卻看到徐謙風淡雲清地墊著一個廢棄的木板坐,口裡大聲朗誦:「學而時習之……」

  「這臭小子,還真會攪事……」管事心裡暗罵,須知關押在柴房裡,徐謙每日就是大聲背誦四書五經,攪得人都不安生,分派來看管的幾個小廝都吃不消。

  柴房裡有一股陳腐的渾濁氣味,管事也顧不得什麼了,定睛看了徐謙一眼,正色道:「你可以走了。」

  徐謙照舊是風淡雲清,若是這時候天上打出一聲悶雷,只怕就該羽化成仙了,他如老僧坐定,慢悠悠地道:「從哪裡來,到何處去?」、

  其實別看他一臉出塵,徐謙的心裡卻比任何時候都激動,他大致已經猜出了放榜的日子,而謝家在這個時候放人,那自己這一次府試定是排名不低。發達了,發達了,生員到手,天下我有,想不到我徐謙也有做考霸的潛力。

  管事真真是無言以對,碰到這麼個瘋瘋癲癲的家伙,實在讓人吃不消,他不得不放下姿態,道:「自然是放你出去,你污了我謝家門庭,給你一點教訓也就足夠了。」

  徐謙笑了,淡淡然地道:「非也,非也,謝家門庭何等清貴,既然污了,就該懲戒,況且謝家的柴房也蠻好,有吃有睡,卻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 07:50 PM

第五十三章:有志不在年高

  謝家的管事有些急了。

  放榜出來之後免不了要召集新晉的生員談話,這是府學的規矩,到時候高居榜首的生員徐謙不見蹤影,一旦消息傳出去,這就是杭州府最熱門的話題。

  到了那時,官府難道能坐視不理?肯定是要四處尋人的。這事遲早就捂不住了,謝家就是再囂張,在士林之中享有再大的清譽,只怕也吃不消這拘押生員的罪責。

  生員已經算是半個秀才,已經享受了一定的政治特權,就算是犯罪,也需府學出面先革了他的學籍再行審判。這事情鬧出來,只怕他家老爺非要名聲掃地不可。

  當然,這位謝管事不知道眼前這個姓徐的小子早已聲名狼藉,人家要知道謝家把徐謙關進了小黑屋,多半拍手稱快的人會多一些。

  「廢話少說,我謝家可不是你修身養性的地方,也輪不到你說來就來,說不走就不走,你休要耍賴。」

  徐謙原本是一副淡定從容之態,聽到這管事放出狠話,頓時也怒了,長身而起,冷笑道:「你謝家也不是拿了人,想趕人就趕得了人的。」

  謝管事呆了一下。

  事情似乎有些棘手,眼前這個人真不能用常理來度之,他原本想指使家丁們將他架出去,卻又想到在院牆那邊還有許多看客在圍觀牆壁上的詩詞,若是這徐謙大鬧一下,事情反而更加糟糕。

  徐謙隨即又笑了,重新坐回木板,道:「總而言之,走,我是不走了,我喜歡這地方,謝家人傑地靈,我得多沾些文氣,你們要趕人,卻也沒這麼容易。」

  謝管事真是無語,只得冷笑道:「好吧,我們走著瞧。」

  其實這時候,謝管事已經有些心虛了,這麼下去不是辦法,眼下只能去稟明老爺了。

  他連忙趕去後宅的花廳,平時這個時候,老爺都會在這裡閒坐,而此時,謝遷也確實坐在這裡,只是並沒有閒著,手裡正拿著幾封書信。

  書信都是從南京那邊寄來的,有些是同鄉,有些是同僚,當然,門生故吏更多一些。

  書信的內容都很客氣,再三向謝遷問好,不過很快就進入了主題,說是據聞謝府拿住了一個狂生,此人別號上山打老虎,學富五車,是杭州難得的才子,還望謝學士大人不計小人過,予以善待。

  這些寫書信之人自然是上山打老虎的粉絲了,其實有一些也未必是『粉絲』,只是這個年代,聲望最是重要,你要是沒有驚豔的才學引起別人的注意,那也有許多途徑可走,比如提攜後進又或是慧眼識珠,這種令人津津樂道的事總是能傳之為一段佳話。

  誰也不知道這個上山打老虎是誰,坊間有許多猜測,可是不管此人是誰,反正他的詩詞確實很好,引起了許多人的關注和共鳴,這個時候寫一封書信就能做個老好人,還能得一個提拔後進的名聲,簡直就是一本萬利的如意算盤。

  「這個人,想不到竟是鬧出了這麼大的聲勢……」謝遷不禁苦笑,事實上,他還是低估了那首詩詞,這種詩詞感動不了別人,可是對那些官場失意之人卻有巨大的吸引力。

  謝遷此時不得不用謹慎的態度來考慮這件事了,那個家伙的詩詞確實不錯,可以說打動了謝遷的心,謝遷對這個家伙也頗有幾分欣賞,現在又有這麼多人為之求情,若是再『敲打』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

  他慢吞吞地喝了口茶,心裡有了計較,正要喚管事來吩咐,卻不曾想那管事卻是已經到了。

  「老爺……」

  謝家管事將方才的事統統說了一遍,哭喪著臉道:「都是小人不好,是小人做事欠了周詳,可是現在那姓徐的不肯走,他現在是生員了,假若……」

  謝遷不禁好笑,道:「此人倒是滑頭,原以為他是高士,原來卻是個揪扯不清的家伙,你去把他請來,他賴著不走,必有所求,老夫倒想看看,他打什麼算盤。」

  「是,是……」

  謝管事連忙去了柴房,又見徐謙,對這徐謙,謝管事實在火大,卻又發作不得,耐著性子道:「我家老爺有請,徐公子請吧。」

  徐謙老僧坐定,道:「你家老爺可是謝學士?」

  謝管事道:「正是。」

  徐謙撇撇嘴道:「早就聽說劉健善斷、李東陽善謀、謝遷善辯,想來你家老爺口舌犀利得很,我不敢去。」

  徐謙倒是很光棍,姓謝的請他去肯定是要和他辯論的,這種成了精的家伙,不知經歷過多少次實戰經驗,自己跑去跟他斗嘴,這是自己找不自在。

  謝管事傻眼,只得道:「我家老爺只是要見見你,並沒有和你逞口舌之快的意思。」

  徐謙道:「是嗎?那你家老爺請我去做什麼?」

  謝管事道:「我家老爺見你這末學後進,自然是免不了要勉勵你幾句。」

  徐謙這才站起來,笑呵呵地道:「這可是你說的,好吧,既然是勉勵,那我就去。」

  平日來謝家拜訪的人,哪一個都是斯斯文文、彬彬有禮,偏偏讓謝管事遇到徐謙這種另類的讀書人,實在讓他有點吃不消,他實在是怕了這小子,因此領著徐謙一路到了後院花廳,都沒有對徐謙說過一句話,領著徐謙進去,徐謙倒也不遑多讓,進了花廳,便看到了謝遷。

  這是徐謙所見的第一個名人,此人不但在這個時代如雷貫耳,便是在後世,那也是知名人物。

  可是坐在徐謙面前的卻是個相貌普通、年過花甲之年,全身上下並無一絲架子的老者。

  這個老者給徐謙的感覺並沒有咄咄逼人,也沒有什麼內散於外的氣勢,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唯有那一對略帶渾濁的眸子閃耀著一股子讓人難以捉摸的幽深。

  徐謙打量謝遷的同時,謝遷也在打量徐謙。

  打量良久,謝遷笑了,這種笑容很和藹,可是徐謙卻感覺在這和藹之中隱藏著一股子銳氣。

  沒有錯,就是銳氣,那種曾經指點江山,舉手投足都與天下眾生息息相關的氣質,仿佛他的一顰一笑都理應受萬人矚目,都絕不會簡單的感覺。

  「想不到……」謝遷語速很慢,淡淡地道:「你竟這樣年輕。」

  徐謙道:「有志不在年高。」

  謝遷微微皺眉,道:「小小年紀,為何這般狂傲?天下之大,有志者如過江之鯽,卻未見你這般狂傲的。」

  徐謙心裡苦笑,我也想夾著尾巴做人,可是夾著尾巴也是被人欺,那還不如做一個狂生。

  「謝學士莫非是指摘學生?」

  謝遷又皺眉,慢悠悠地道:「你畢竟是後學末進,老夫指摘幾句又何錯之有?」

  徐謙搖頭道:「若是謝學士要指摘,學生就難免要爭辯幾句……」

  聽到這個……

  謝遷的眼眸中,明顯的閃掠過了一絲精光。

  「這個小子,居然還想在老夫面前爭辯,真是班門弄斧。」

  誰知徐謙道:「可是學生若是爭辯,難免謝學士就要反唇相譏,可是學生來的時候,管事卻是告訴學生,謝學士是來勉勵後進的,絕不會與學生做無謂的口舌之爭的。學生聽了這話,才興匆匆地趕來與謝學士相見,便是希望謝學士能勉勵幾句,好令學生忘卻被關小黑屋的苦楚。」

  「……」謝遷一時愕然,眼眸隨即向管事看去。

  管事心裡叫苦,方才不過是糊弄而已,無非就是敷衍其事,誰知人家竟是拿這個來做文章,他不得不滿臉苦笑地朝謝遷點了個頭。

  謝遷則對管事報之以嚴厲的目光。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 10:44 AM

第五十四章:請神容易送神難

  謝遷不禁莞爾笑了,眼前這小子,口裡說不爭辯,其實卻是口舌厲害得很,倒是差點讓謝遷陰溝翻船。

  他畢竟是歷經了宦海、見識過輝煌、也曾歷經過坎坷之人,倒也不至於為此動怒,反而一笑置之,只是這個時候,謝遷卻是知道,自己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少年狂生。

  「是嗎?既如此,老夫就給你幾句勉勵吧,那首《臨江仙》,可是你作的?」

  徐謙搖頭道:「不瞞大人,這並非是學生所作。」

  謝遷頜首點頭,心裡想:「這就是了,一個弱冠少年怎麼能作出如此情真意切、韻味悠長的詩詞來,想必是從哪裡摘抄來的。」

  謝遷不禁來了興趣,心裡對作詞之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忍不住問:「那老夫倒是想問一問,這是何人所作?」

  徐謙微微一笑,道:「那詞下不是有題跋嗎?分明作詞之人乃是上山打老虎。」

  謝遷又是愕然。

  隨即不禁覺得好笑,上山打老虎,不就是你這家伙的別號嗎?你不承認是自己作的,卻咬死了是上山打老虎的大作,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可是旋即,謝遷又不禁想:「莫非是他年輕輕輕,怕名聲過盛,所以才祭出這上山打老虎來,以免被盛名所累?這個家伙外面張狂,倒也懂得分寸。」

  其實他哪裡想到,徐謙的臉皮雖厚,可是摘抄別人詩詞未免會有心理負擔,所以語焉不詳,把這摘抄詩詞的罪責全部推脫到上山打老虎的身上,就算是壞,那也是上山打老虎壞,就算不要臉,那也是上山打老虎不要臉,徐某人是讀書人,忠良之後,這種壞人壞事怎麼能沾邊?

  至於別人怎麼聯想,是說他謙虛懂得收斂,又或者是說他要避嫌之類,那就不是徐謙所考慮的了。

  謝遷莞爾道:「這首詞頗有意境,只是你年紀輕輕,詩詞卻如此沮喪,未免令老夫覺得奇怪,以你的年紀是如何參悟這其中的道理?」

  謝遷的一番話帶著幾分咄咄逼人。按理說,徐謙這個年紀,是不可能能領悟到人間滄桑、宦海沉浮的,如此詩詞,若非是經歷過繁華與蕭索,若非參透了人間至理,絕不可能會發出如此感慨。

  謝遷這麼問,倒不是他不相信徐謙的才華,而是不相信徐謙的年紀,弱冠的少年做出這樣的詞,實在不可思議。

  徐謙微微一笑道:「學生是忠良之後。」

  如今這六個字,仿佛成了徐謙的招牌,走到哪裡都不免要掛在嘴邊。

  謝遷滿是疑竇,這徐謙怎麼答非所問,忠良之後和所作的詩詞能有什麼關系?

  徐謙繼續道:「先祖乃是天順年間的徐聞道徐相公……」

  謝遷頓時意動,整個杭州城,沒有人不知道於少保的,於謙是杭州人,更是杭州百年來風頭最盛的人物,而那位同為杭州人的徐聞道徐相公,雖然聲名及不上於少保,可也素來為杭州人敬重,不知多少讀書人在入仕之前以這二人為標榜和楷模,竟不成想,徐謙竟和那徐聞道有關系。

  謝遷早已致仕,對外界的事並不太關心,此時徐謙自報出了家門,讓他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家伙可能更難纏了。

  只聽徐謙感嘆道:「當時上山打老虎看到牆壁上提著激人奮進的詩詞,一時便想起了於少保和先祖聞道公,心中一時感慨,才做出這首詞來。」

  謝遷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眼前這個小子沒有這樣的經歷,可是他這首詞不過是懷念先祖,想到先祖的遭遇,心中產生了厭世之心,所以才揮毫潑墨,作出這樣滄桑的詩詞也就不足為奇了。

  謝遷道:「令祖清直之名,老夫亦有耳聞,想不到你竟是他的子弟,徐家後繼有人,老夫亦有了安慰。」

  謝遷和徐聞道雖然不認得,可是對徐聞道不但是同鄉,而且還真是敬重,弘治皇帝剛剛登基的時候,謝遷就曾上書請求為於謙、徐聞道平反,有了謝遷為首的一批人極力促成,弘治皇帝的平反詔書才得以順利發出。

  謝遷現在陡然見到這徐聞道的血脈,心中竟是不禁感嘆萬千,忍不住道:「只是你既有才名,卻為何總是生出厭世之心?令祖雖是經歷坎坷,可是當今皇上剛剛登基,已現出明君之象,登基不過一年,便下詔廢除了先帝時的弊政,誅殺了佞臣錢寧、江彬等人,使朝政為之一新。天下清平指日可待,你當奮發而起,求取功名,早日登入廟堂,如此,才能告慰令祖之靈,不使祖宗蒙羞。」

  謝遷見徐謙還站著,一邊勸勉,一面道:「請坐吧,既是世侄,就不必客氣。」

  謝遷此舉卻是有兩個打算。一方面,徐謙亮出了招牌,而徐聞道確實是謝遷敬重的人物,現在遇到他的子孫,自然不能怠慢。另一方面,徐謙不但府試第一,如今忝為府學生員,還是忠良之後,謝家已經將他關押了幾天,若是真要鬧出去,別人會怎麼看?

  固然是無人動搖得了謝遷這超然地位,可是一旦為人非議,這謝家長久以來經營的形象也就瞬間崩塌了。

  徐謙一點也不客氣,大剌剌坐下,回答道:「功名、功名,但凡是讀過書的,哪個不眼紅耳熱,學生不才,倒也有進取之心,只是無奈雖然能仗著幾分聰明,勉強能過關斬將,可畢竟我父親是賤役出身,一直為人所輕。」

  謝遷道:「你父親是賤役,而你能過關斬將,也是了不得了。」

  徐謙道:「話雖如此,只是一直閉門造車,並無名師指點,或許考個秀才尚有余力,可是要一步登天,卻是難之又難。」

  謝遷卻是震驚了,徐謙口裡所說,他能一路過關斬將,全是他閉門造車,一個閉門造車的人就能輕而易舉的連中兩個小三元,那要是有名師指點又會進步到什麼地步?

  「此子莫非是神童不成?」帶著這種疑惑,謝遷心裡發出感嘆。

  徐謙又道:「況且因為出身,學生一直為當地士紳所不容,屢屢有人欺凌上門,這功名之心固然還有,可是見慣了這許多的丑惡,卻還是平淡了許多。」

  謝遷籲了口氣,忍不住道:「那你又有什麼打算?」

  徐謙嘆了口氣,道:「本來學生也不想做個無賴,可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學生不耍無賴是不成了。你們謝家把我抓進了府裡,我雖是出身貧賤,卻也不是任人凌辱的,既然如此,那我決心從此以後就賴在謝家,你們拿了學生進來容易,想趕走學生卻有些難度,總而言之,我決定在這裡扎根,不走了!」

  謝遷第三次愕然……

  這個家伙……有點無賴。

  可是話又說回來,這件事確實是謝家無禮在先,現在人家就算耍無賴,你又能如何?

  謝遷臉色驟冷,道:「你要如何?」

  徐謙朗聲道:「這句話本來是學生問謝家管事的,問你們謝家要如何,結果謝家居然動用武力,說捉人就捉人,現在謝學士卻是來問學生,學生只能告訴謝學士:學生什麼都不要,反正是不打算走了,謝學士要如何,就如何吧。」

  謝遷苦笑……想不到陰差陽錯竟是接了個燙手山芋來,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 06:42 PM

第五十五章:你跑不掉的

  徐謙是個說到做到的人,說不走就不走,很快就把謝府當作是自己的家了。

  反正是謝府的人把他抓進來的,他謝家又不是天王老子,難道還把徐謙當作一條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只是徐謙的待遇總算提升了許多檔次,正兒八經的才子,還是忠良之後,縣試、府試的案首,謝家就是再大膽,總也要顧忌一些顏面,難道還能繼續將他關進小黑屋?

  徐謙現在的臥房是一處謝家款待貴客的閣樓,不只是如此,他還可以在府中隨意走動,這裡畢竟是謝遷寓居的別院,女眷們都還在余姚老家,所以徐謙在這內府後院裡走動暢通無阻,誰也不能奈何他。

  碰到這樣的人,便是精明如謝遷也只能捏著鼻子認栽,不管怎麼說,謝家畢竟有錯在先,真要翻了臉,徐謙這種光腳的小子保不准會鬧出什麼來,謝家的臉面要緊。

  謝遷一如既往,照舊偶爾會去訪友,其余的時間則是在書房裡看書。

  而徐謙除了在書房看書,有時會拿著一本書到這府裡的各處長廊、院落去朗讀。

  書房這邊最是清靜,正是看書的好地方,謝遷每日清早先到花廳裡喝茶,用過早飯之後便會到書房裡去看些經史典籍,而每每這時候,便能聽到徐謙的讀書聲,讀書聲是窗外傳進來的,中氣十足,想不聽真切一些都不成。

  更重要的是,徐謙有時還會自己做題,先是在四書之中尋找一個題目,隨即便開始自己嘗試破題、承題,每次這個時候,謝遷便忍不住老臉抽搐。

  這種感覺就像是明明有許多話想說,可偏偏就是要憋著,不但不能說,還得裝作風淡雲清,做出自在無為的姿態。

  謝遷善辯,善辯之人往往爭強好勝,雖已致仕了這麼多年,平時閉門不出、修身養性,可是徐謙在外頭一攪和,頓時讓謝遷的心亂了。

  這已是第三日的清早,徐謙照舊到了書房外的小花圃裡,坐在石凳上,手裡拿著一本「論語」。口裡像從前一樣朗聲道:「今日又該破什麼題?是了,今日就以奢則不孫為題,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這是出自《論語*述而》篇,今日就破這題罷。」

  坐在裡頭看書的謝遷照舊心不在焉地翻著書,可是心思卻已經被打亂。

  又聽徐謙道:「是了,何謂奢而不固,這是不得已反而救時之弊也,若是我來破題,應當……應當……」徐謙似乎在踟躇,最後將自己的破題念出來:「夫奢儉俱失中,而不損則較固為大焉。子雲寧固,尚固乎。」

  謝遷慢慢品味了這破題,先是微微點頭,隨即又皺眉,暗暗搖頭,覺得甚是不滿意。

  外頭的徐謙想必對這破題很是滿意,忍不住稱贊自己道:「不錯,不錯,如此破題,也算是令人耳目一新,我徐謙讀書十載,經史典籍已經融會貫通,便是這八股經義,如今也已經爐火純青,不得了,不得了,難怪屢屢中試,這不是運數使然,實則是才華驚豔,絕冠杭州。」

  聽到這番話,謝遷差點沒一口老血吐在書案上,頓時勃然大怒,可是很快又冷靜下來,他明知這小子是在激怒自己,自己絕不能上他的當,要淡定,要淡定。

  這時又聽徐謙道:「我這破題只怕會試也足夠名列一甲了,將來封侯拜相也不過是遲早的事,可惜,可惜……」、

  謝遷壓著怒火,聽徐謙可惜什麼。

  徐謙道:「可惜我如此才華,卻要和一群書呆子為伍,真是可笑……我年紀輕輕就已經如此厲害,將來說不定要立下無數的豐功偉績……」

  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一毫不差地落入謝遷的耳裡。

  謝遷終於忍不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吩咐一聲:「來人,把那姓徐的書生叫來。」

  外頭候著的小廝聽罷,連忙去請徐謙。

  徐謙很快就到了,他臉色紅潤,想必在謝府待遇不低,日子過得挺愜意,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看到謝遷,行禮道:「晚生見過謝學士,謝學士請晚生來,又有什麼吩咐?」

  謝遷板著臉道:「你方才的破題,不倫不類,在院試之中或許還能讓人覺得耳目一新,可一旦遇到鄉試、會試,那裡才華驚豔者如過江之鯽,你這破題非但不會讓考官生出新奇,反而會覺得你過於取巧。」

  徐謙驚訝地道:「怎麼,謝學士覺得不好嗎?」

  「非但不好,簡直就是亂七八糟,既是以奢則不孫為題,豈可用什麼子雲寧固,尚固乎來破,這樣破題,就已經落了下乘。」

  徐謙道:「謝學士既然覺得這樣破題不好,莫非已經胸有成竹?」

  謝遷冷笑道:「老夫自然能破,你聽好了,若是老夫破題,則會如此。」謝遷沉吟片刻,道出破題:「即失中者而權其輕重,聖人所不得已也。」

  徐謙聽罷,頓時驚訝地道:「如此破題,真是妙極。」

  謝遷現出幾分久違的得色,他性子本就爭強好勝,雖然現在好不容易養了一些心性,可是現在看徐謙驚為天人,不免還是得意,道:「這是自然,你這井底之蛙以為粗通幾分經義就可以過關斬將。考個秀才可以,可真正涉獵到了鄉試、會試,就算不落榜,那也不過是三甲末名而已。」

  徐謙恭恭敬敬地道:「謝學士這番話字字珠璣,發人肺腑,晚生拜服。」

  謝遷揮揮手:「你下去吧,謹記戒驕戒躁。」

  待徐謙走了,謝遷忍不住撫額嘆道:「這小子……老夫竟又上了他的當,他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虧得老夫還忍不住去教導他。不成,不成,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他沉吟片刻,道:「謝俊。」

  那謝家管事已經在外頭候著了,連忙道:「老爺有什麼吩咐?」

  謝遷道:「杭州是不能待了,立即收拾東西回余姚老家去。」

  這管事謝俊連忙應了,下去吩咐僕役,收拾行囊、備好車馬。

  待一切都准備妥當,謝俊正要回去請老爺動身,不巧卻是遇到了徐謙,謝俊不得不硬著頭皮朝徐謙笑了笑,道:「徐公子怎麼不去讀書了?」

  徐謙呵呵一笑道:「早聞余姚是個好地方,你家老爺歸心似箭,似乎有回鄉的意思,余姚是才子之鄉,學生慕名已久,這一次也想隨你家老爺去余姚見見世面,謝管事……謝管事你跑做什麼,喂,我還沒說完呢。」

  謝俊確實是掉頭就跑,急匆匆地趕到書房,哭喪著臉道:「老爺,那徐謙也在收拾東西准備和老爺一道回余姚。」

  謝遷呆住了,旋即大怒,可是大怒之後卻又不得不長嘆口氣。

  余姚不比杭州,杭州的別院隨這姓徐的怎麼鬧,反正沒什麼女眷,可是余姚不一樣,那裡多的是謝遷的親族,天知道這小子去了那裡會鬧出什麼來。

  眼下的問題就在於,南京那邊有許多門生故吏和老同僚們在看著他,杭州這邊,府學生員的督導也已經在即,他謝遷難道要一世英名盡喪在這姓徐的臭小子這裡?

  良久………謝遷渭然長嘆,道:「去,把那姓徐的小子請來說話吧。」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3 12:16 AM

第五十六章:拜師

  對徐謙這個人,謝遷不得不慎重對待了。他沉吟良久,一邊等候徐謙,一面打著算盤。

  這個人有才情是不錯,又是忠良之後,若是好好雕琢,倒是能成一些氣候。

  只是此人年紀輕輕,表面上是張狂,以謝遷的見地,卻是覺得在這張狂背後似乎隱藏著什麼,可是隨即想了想,又不禁哂然一笑,一個弱冠少年能有什麼太深的心機?莫非是自己老眼昏花不成?

  正在他思量的時候,徐謙又來了。

  徐謙笑吟吟地給謝遷行禮,口裡道:「晚生見過學士。」

  「坐。」謝遷現在的臉色很嚴肅,換做是誰被一顆牛皮糖粘著,多半也笑不起來。

  徐謙坐下,道:「謝學士不是要去余姚嗎?怎的還不動身?倒是讓學生好等。」

  謝遷不禁吹著花白胡子瞪眼,道:「老夫什麼時候說過去余姚?叫你來,是要問明你一件事。」

  徐謙很遺憾地嘆息道:「可惜,可惜,晚生還想和謝學士去余姚見見世面。不知謝學士想問什麼?」

  謝遷嘆息道:「老夫致仕已有二十年,如今已到了不惑之年,苟延殘喘,行將就木……」

  徐謙忙道:「老學士長壽百歲,何必唏噓?」

  謝遷瞪了他一眼,正色道:「老夫知道你的意思,本來嘛,抓了你進府,確實是老夫有錯在先,可是你再三糾纏,卻是何故?」

  徐謙看了謝遷一眼,心裡想:「何故?當然是把這口氣爭回來,徐家父子只有佔人便宜的份,什麼時候平白無故讓人欺負了?」徐謙正色道:「只是覺得謝家院落寬敞,酒食又好,所以想長住幾日而已,謝學士力邀晚生進府,學生豈可空手而回?總要多住幾日才好。況且晚生在這裡受學士指點,受益匪淺,怎肯輕易離去。」

  這句暗示已經很明顯了,徐謙是來受謝遷指點的。何謂指點?老師可以指點學生,長輩可以指點晚輩,師長、師長,謝遷若是連這話都聽不明白,這內閣大學士算是白混十幾年。

  謝遷皺眉,道:「老夫已是花甲之年,雖能指點你一二,對你有一些益處,可是畢竟已經年老體衰,今日不知明日事,你打這個主意,難道有什麼居心?」

  謝遷已經沒有耐心和徐謙打太極拳了,索性敞開天窗說亮話。

  徐謙正色道:「謝學士既然問起,那晚生就直言了。晚生求謝學士指點,其一是為了學業,其二嘛,則是為了功名。晚生雖是忠良之後,可畢竟是賤役出身,一向不為士林所容,有了謝學士這層關系,多少在士林還有立足之地。況且謝學士不日就要起復,重新入閣……」

  謝遷不禁動容,撫案道:「你說什麼?你說老夫還會重新起復?」

  徐謙道:「正是。」

  謝遷微微眯眼,不可思議地打量徐謙,道:「你是如何知曉?」

  徐謙胸有成竹地道:「不敢隱瞞謝學士,眼下新君登基,當今天下固然聖明,可是晚生卻認為,京師之中定會有一場巨大震動,上個月的時候,皇上因為大禮之事惹來百官不滿,以首輔楊廷和為首請求皇上收回成命,皇上已經虛心接受了百官們的意見。」

  謝遷凝視徐謙,慢悠悠地道:「不錯,皇上既然已經虛心接受了百官的意見不再提大禮之事,你卻又為何說京師有一場震動?」

  徐謙搖頭,道:「其實這大禮表面上是父子倫常,其實若是往深裡去想,只怕沒有這麼簡單。陛下登基之後很有一番新氣象,誅殺了先帝時的許多近臣,由此可見,當今皇上必然是有為之君,正要手掌乾坤,要做出一番大業。」

  謝遷冷笑道:「你說來說去竟是這些虛詞?皇上聖明,宇內皆知,不必你鸚鵡學舌。」

  徐謙心裡忍不住想:「那就給你來點干料。」他正色道:「可是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皇上固然想有一番作為,無奈何朝政為內閣把持,首輔楊廷和威望極高,受百官擁戴,此次皇上拋出大禮議,其實就是試探內閣的態度。」

  謝遷的眼眸頓時變得深沉起來,略帶幾分不可思議地看著徐謙。若是說出這番話的是廟堂裡的老油條,或許他不覺得有什麼稀奇,可是這話卻是出自一個弱冠少年之口,就未免有些奇怪了。

  徐謙繼續道:「可是內閣很快就將皇上的試探否決,言辭激烈,絕不肯退後半步。謝學士以為,這是為何?」

  謝遷慢悠悠地捋須道:「老夫是閒雲野鶴,這等廟堂之事,與老夫何干?」

  徐謙心裡想笑,閒雲野鶴?自己不是也自稱想做閒雲野鶴嗎?這東西都是虛的,越是熱衷名利地人,話就說得越好聽。他自問自答道:「這是因為內閣已經看出了皇上的居心,知道皇上是借著大禮儀來鞏固皇權。自先帝之後,天下政務已經齊聚內閣之手,現在皇上竟想奪回大權,內閣定然不肯妥協,所以這才發動百官堅決回絕皇上,不但如此,還狠狠地訓斥了皇上一頓,甚至還有人膽大包天,要求當今皇上將自己的生父稱呼為自己的叔叔。」

  謝遷觸動了心事,嘆了口氣,道:「你說了這麼多,到底想說什麼?」

  徐謙道:「皇上這次試探固然失敗,可是眼下君非實君,皇上乃大有所為之人,豈可坐視這樣的事發生?楊廷和雖是三朝老臣,可是當今皇上並非是先帝,這一次試探之後,皇上定會想盡辦法剪除楊廷和,楊廷和若是垮台,他在朝廷的黨羽只怕要悉數落馬,而楊廷和在朝中素來威望甚高,單憑皇上一人,又如何能維持的住局面?因此必須要有一個百官之中公認的老臣入閣,主持大局。以晚生之見,謝學士已歷經四朝,資歷無人可及,百官擁戴,楊廷和的內閣一跨,詔命即日便會抵達杭州,請謝學士立即入京,主持大局。」

  徐謙之話說到這裡,謝遷頓然色變。

  其實這些事,他早有預料,幾十年的宦海生涯,早已讓他看到了京師那一場場鬧劇背後的內幕,他也深知,一場軒然大波正在醞釀,從皇上提出大禮開始,宮裡就已經和內閣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這絕不是什麼所謂父子天倫的爭鋒,在這暗波洶湧的背後分明是一場爭權奪利的戲碼。

  他本以為,天下聰明人雖多,可是又有幾人能看透這其中內情?可是現在,一個弱冠少年侃侃而談,居然直接揭露了出來。

  謝遷倒吸口涼氣,打量徐謙,道:「你是如何猜測出的?」

  徐謙道:「家父曾在縣衙裡做事,偶爾也會帶些邸報來,晚生無所事事,總會看看邸報,看看朝中動向。」

  「只看邸報,你就能猜出這麼多東西?」謝遷像是看怪物一樣看著徐謙。

  徐謙道:「這不是猜,而是分析,邸報之中雖然總是歌舞升平,可是認真去看,總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晚生以為,至多三年,謝學士就能入閣主持大局,晚生不才,請謝學士不棄,收入門牆。」

  他說到這裡,心裡覺得火候已經差不多了,從椅上站起來跪下,朝謝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3 05:44 PM

第五十七章:別惹我

  從謝家出來,暖洋洋的陽光灑在徐謙的身上,徐謙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忍不住喃喃道:「外面的世界真好。」

  這一趟謝家不虛此行,雖是飛來橫禍,卻也是因禍得福,徐謙抓住的,就是謝遷這種清流顧忌名聲的心理,無論再尊貴的人都有他的弱點,就如張家這樣的大門大戶也怕義莊,謝遷這樣曾經顯赫一時的人物也會擔心身前身後名。

  謝遷已經答應收徐謙進入門牆,不過只是記名弟子,每月月中寫十篇八股文去尋他討教。

  有了個師父指點,尤其是這等歷經四朝,曾經做過狀元、內閣大學士的師父,徐謙連想想都覺得做夢一樣。

  管他是不是夢,在這謝府呆了七八天,徐謙也覺得膩歪了,連忙到了客棧去尋鄧健,鄧健原本退了房,不過看到徐謙高居榜首,又重新入住進去,專侯徐謙回來,乍見到徐謙,鄧健忍不住給了徐謙一個熊抱,哈哈大笑道:「小子,你高中了知不知道?」

  徐謙心情緊張,道:「名列第幾?」

  雖然他早就隱隱猜測,這一次府試成績排名不低,否則那謝家不會突然對自己態度轉換得這麼快。

  鄧健道:「你還不知道?你已經高中府試第一了。」

  「真的?」縱然心裡有些准備,徐謙還是忍不住雀躍。

  府試第一,尤其是杭州府的府試第一,這是何等的艱難。

  鄧健臉色隨即又哭喪起來,道:「不過有個壞消息,你可要聽好,實話和你說,張家的那個大公子還有知府的公子一起為首,跑到了知府衙門裡狀告你考試作弊,他們聯合了七十多個讀書人在知府衙門外陳清,請求知府大人重新府試,還說要革除你的功名。」

  「殺千刀的!」喜悅的興頭還沒有過去,徐謙忍不住破口大罵,他本來一直想裝斯文人,畢竟他如今也算是有功名的體面人了,可聽到這消息,他終究還是露出了自己的本性。

  如果只是一群讀書人陳清倒也罷了,大明朝的考試哪一次不是考中者欣喜若狂,考不中的大叫不公的?可問題在於,知府的公子也出了面,這裡頭就不太簡單了。

  換句話說,如果知府大人不想把事情鬧大,就絕不可能讓這兒子出來胡鬧,而知府公子能冠冕堂皇的出來,誰又知道這一次是不是知府大人的授意。

  裁判從一開始就已經屁股坐歪了,這些人的陳情無非就是造出聲勢而已。

  徐謙不禁琢磨,知府大人現在鬧這麼一出,想必是病已經好了,可是為何想要推翻此前的府試,這麼做對他有什麼好處?

  認真一想,心裡便了然了。首先,一個寒門況且還是聲名狼藉的子弟點中了府試第一,對他這知府並沒有好處,府試從某種意義來說,是將地方官與士紳們聯系在一起的紐帶,這個時候推翻此次考試的結果,必然會受到杭州各縣士紳的支持。其次,這一次府試並非知府主導,知府推翻這一次成績並沒有什麼壓力,只要說懷疑此次考試之中有舞弊行為,不但對他的聲譽不會有什麼損失,反而會增添一條慧眼識距、識破舞弊的褒獎。

  況且知府大人前些日子在病中,現在既然已經康復,那就勢必要給下撩們一個下馬威,以宣示自己這主官的權威。

  徐謙不由冷笑,道:「這知府是要將我置於死地了。」

  鄧健不無擔憂地道:「杭州知府主持一府政務,這一次突然鬧這麼一出,只怕連蘇縣令都要自身難保。」

  徐謙不禁愕然,忍不住想:「是了,自己是縣試第一,現在知府大人推翻府試第一,說府試作弊,豈不是也在暗示縣試作弊?這一次針對的不單是學正,只怕連蘇縣令都要跟著完蛋。」

  看來這件事已經不只是自己牽涉到了士紳利益的原因,甚至有可能涉及到了整個杭州官場。

  鄧健也是擔心,道:「倒是王公公或許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他是鎮守太監,若是下了條子去知府衙門,那知府也不得不掂量一下厲害,至少還不敢這般撕破臉皮。可是王公公現在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剛剛被抓進了謝府,就從京裡傳來了消息,說是當今皇上奮發圖強,欲革除先帝弊政,現在宮裡有意撤出鎮守太監,一旦如此,王公公就不得不奉旨回宮了。」

  「王公公要回宮?」徐謙忍不住有些愕然,雖然前些時日在邸報裡曾隱約透露出一些風聲,只是想不到來得這麼快。

  這還真有些禍不單行的意味,知府若是在那邊動了手,趁機革了自己功名,而王公公對自己也多有幾分照顧,那些士紳恨透了自己也不敢輕舉妄動,便是因為猜不透自己和王公公之間的關系,可若是這個時候王公公走了,只怕……

  鄧健道:「其實上次盜字幅的事就和宮裡裁撤鎮守太監有關,杭州有兩位公公,一個是劉公公,劉公公主掌織造局,乃是杭州提督織造太監。而王公公為提督鎮守太監,分管市舶關卡。王公公早就聽到了風聲,卻又不願回宮,所以一直在活動,希望留下來,將這劉公公調回宮裡去,而王公公來接任提督織造太監一職。劉公公自然不是省油的燈,所以才買通了盜字,便是想借機打擊王公公,聽說王公公四處活動,這件事眼看就要成了,誰知道宮裡的旨意隨即就要到了,打了王公公一個措手不及,就算現在繼續走門路,時間也來不及了,現在王公公眼看大勢已去,已經開始做好回宮的准備了。」

  徐謙忍不住苦笑,道:「你的意思是說,本來王公公想趕走劉公公,自己繼續留在杭州,偏偏這劉公公不是省油的燈,況且宮裡的決斷來得太快,以至於王公公一時尋不到辦法?」

  鄧健點頭,道:「對,就是這個意思。」

  徐謙眯著眼,沉吟良久,道:「鄧兄弟,你說大丈夫活在世上,能任人宰割嗎?」

  鄧健道:「這要看人,若是阿貓阿狗要宰割我,我一耳刮子下去,非要打死這沒眼色的東西不可。可要是官老爺或是王公公要宰割我……」鄧健苦笑道:「那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沒出息!」徐謙心裡腹誹,道:「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這一路走來過關斬將,絕不能到了現在才坐以待斃,既然有人要置我於死地,那我就只好背水一戰。他們以為我是個隨意可以拿捏的寒門書生,我今日就要告訴他們,他們想錯了,想錯了就要付出代價!」

  徐謙吸了口氣,道:「你得幫我一個忙,現在立即去見蘇縣令和王公公,見了王公公就和他說,讓他一定設法營救,至於蘇縣令,你只告訴他,請他擇機而動。」

  鄧健問:「王公公不是自身難保了嗎?怎麼還會願意營救你?」

  徐謙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鄧健忍不住道:「那你留在這裡……」

  徐謙伸了個懶腰,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宛如出塵的君子,抿嘴笑道:「我不會留在這裡,我倒要上演一幕好戲。」

  鄧健不敢怠慢,連忙帶著徐謙的使命飛快地去了。

  徐謙倒是不急,先是讓小二准備了熱水沐浴一番,隨即用過了午飯,才慢悠悠地出了門。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5 09:30 AM

第五十八章:杭州小才子

  西子湖畔,便是杭州織造局。原本杭州織造只是負責為宮中采買絲綢貢品,不過如今的職責卻是包羅萬象,舉凡彝鼎古玩、秘籍珍本、山珍海味乃至名優特產都在他們采買之列。

  江南三大織造局,杭州制造的位置極大,負責的太監在杭州地位顯赫,幾乎控制了杭州十七家大商行的生計。

  織造的主要職責在於采買,對於皇商,采取高價收買,即十兩銀子的貢品,提督織造太監拿出二十兩,多余的十兩自然是提督織造太監與大商賈納入私囊,而對於小商賈則是采取強取豪奪的政策。

  再加上織造局的貨物不受沿途水路關卡的檢查,不用繳納沿途任何關卡的稅費,這織造局提督太監比鎮守太監權柄更大。

  西子湖畔的一處碼頭近鄰織造局,卻是無比熱鬧,織造太監在這裡設了貢市,若是誰家有什麼寶貝珍奇都可在這裡交易,大多數都由織造局采買。

  徐謙走在這貢市上,一路搖著扇子。其實這貢市並不熱鬧,當年設貢市的時候倒也能糊弄到幾個人,可是現如今,上當的商賈百姓卻是不多了,不過仍有一些人抱著幻想,以為家裡有什麼寶貝會被造作局高價買了去,這些的外鄉人居多,不知道行情,更不知道造作局一向吃人不吐骨頭。

  閒逛了一圈,熱鬧就來了。

  卻見前方不遠處,一個寧海口音的人被幾個造作局的差人圍住。

  「幾位官爺,我這幅畫真是祖傳下來,絕不是竊來……」

  「嚇!祖傳下來?你這樣的小門小戶也能祖傳安相公的手跡,這定是你偷來的,還敢抵賴?」

  這寧海縣的小生意人嚇了一跳,他本來是想將一幅畫賣出去,以為這裡是貢市,是皇家采買的地方,價錢總會比其他地方高些,誰知道卻是被人污為盜賊。

  「官爺明鑑,小人是良人,豈會做偷竊的營生?這幅畫確是家父的收藏,只是手頭一時周轉不開,所以才……所以……」

  幾個差人已經顧不了許多,有人要上去搶畫,這小生意人哪裡肯,拼命護住,另一個差人勃然大怒,便要抽出佩刀來。

  邊上倒有不少人圍觀,其中既有商賈,也有一些讀書人,畢竟這裡是貢市,買賣的東西多是珍奇玩物,若是造作局不收納,或者在造作局采買之前倒也可以搜羅出一些珍奇古玩來。

  當著差人的面,誰也不敢議論,這種事在貢市很是常見,這小商賈又無背景又是外鄉人,竟也敢在貢市裡做買賣,也活該他倒黴。因此有人露出幾分輕蔑之色,也有人帶著幾分於心不忍。

  小買賣人忍不住哀嚎,道:「官爺想要,隨便幾兩銀子拿去就是,何必……」

  「大膽,這是皇上要的,你當大爺我要你的東西?這是贓物,你還想要銀子?快快放開,否則拿了你去造作局……」

  正在這時候,突然有人大喝一聲:「放開那幅畫!」

  一聲大喝,宛如晴天霹靂,卻是在這貢市裡很是鮮見,便看到一個少年排眾而出,眉宇之中帶著凜然正氣,猶如仙童下凡。

  幾個差人頓時看過去,卻看到只是個少年,先是一愣,隨即呵呵大笑。

  便是圍觀的人,既有人覺得來人不諳人情世故,也有人暗暗為來人擔憂。

  來人正是徐謙,徐謙叉著手,正氣凜然地道:「光天化日竟敢強取豪奪,你們仗著誰的勢,竟是這般膽大包天?」

  「小子,你是誰?」一個領頭的差人上下打量徐謙。

  徐謙道:「我姓徐,乃是忠良之後,先祖徐聞道徐相公!」

  「哈哈……」這些差人哪裡認得什麼徐相公,見這小子報出自己的祖宗,頓時忍不住想笑,這人是瘋了嗎?看他報出自己的祖宗,想必也沒什麼背景,若是有背景,多半要自報自己的爹是誰。

  幾個差人頓時囂張起來,那先前說話的人道:「瞎了你的狗眼,造作局在辦差,你也敢阻攔!我等奉的是劉公公之命,為宮裡采買貢物,你這廝,想作死嗎?」

  徐謙冷笑道:「我不認得劉公公,一個死太監而已,卻是指使你們這些爪牙為非作歹!」

  這句話頓時讓幾個差官色變,大家相互對視一眼,其中一個森然冷笑,道:「此人竟敢誹謗劉公公,膽大包天,來,將他拿下。」

  「且慢!」徐謙用手一攔。

  差官的身形一頓,還以為這小子又有什麼背景,想要扮豬吃老虎,這時候要自報家門。雖說是提督造作太監的爪牙,可是若是遇到什麼了不得的大戶人家,多少還得有些顧忌。

  誰知徐謙卻是道:「能否讓我題詩一首,再拿了我去!」

  差官們愕然……

  隨即一個差官大怒:「小子,竟敢消遣大爺,來,把這竊賊和這小子一並拿走。」

  幾個魁梧的官差圍上來,直接將徐謙提起,徐謙只得口裡念詩道:「爾等閹貨、暴吏,苦我杭州久矣,今日題詩一首,讓你們臭名遠揚: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坐地日行八萬裡,巡天遙看一千河。牛郎欲問瘟神事,一樣悲歡逐逝波。作詩之人——上山打老虎。」

  幾個差官聽了這詩,雖然也不甚懂,可是卻聽出了裡頭的又是鬼、又是小蟲和瘟神,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這是辱罵劉公公和他們的,於是勃然大怒,又聽這徐謙自稱自己是什麼上山打老虎,這滿腔的怒火又不禁化作了冷笑。

  上山打老虎是什麼東西,他們不知道,可是有一點卻是知道,這個酸書生真是讀書讀傻了,到了這個時候竟還報出這個來。

  差官們提著那小商販和徐謙徑直往造作局去,留下的這些看客卻都是駭然。

  其中有幾個讀書人更是驚奇,莫非那小子真是上山打老虎?名動南京、杭州的那首臨江仙也是他所作?這個小子這麼年輕,這……這……

  於是許多人又想起徐謙即興所作的詩,這首詩其實較為通俗,對仗倒是工整,可是諷刺之意溢於言表,無非就是諷刺劉公公和手底下的爪牙欺凌百姓罷了,不過一個少年能即興作詩,且作的詩造詣也是頗高,這人除了那作出臨江仙的才子上山打老虎還會有誰?

  「上山打老虎被劉公公拿了。」

  「我看他樣子,倒像是新近中了府試第一的徐謙。」

  「是嗎?此人這般年輕?」

  「此人莫不是神童?只是做人未免太魯莽了一些,劉公公是奉旨采買,他這是作死,竟敢橫生枝節,真是膽大包天。」

  「據說這人不但得罪了劉公公,還得罪了不少人,據說現在知府衙門那邊還有不少讀書人在鬧事呢,都在陳情請求知府大人革掉他的功名,說是他涉及到了府試作弊。」

  「作弊?以他方才能作出那樣的詩詞,還有那首臨江仙,一個小考還需作弊嗎?」

  「且不管這個,我等作壁上觀就是,你卻是不知,今年許多士紳人家都名落孫山,反倒這姓徐的異軍突起,不知遭了多少人的嫉恨,知府大人治理地方,自然要多多仰仗當地士紳,所以……」

  「走,我們去造作局看熱鬧去。」

  「同去,同去。」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5 09:30 AM

第五十九章:濁流知府

  把徐謙拿到了提督造作局,徐謙倒是表現得很坦然,他已經算是三進宮,王公公那裡一次,縣衙一次,現在到了這裡,居然生出幾分親切感,不容易啊不容易!我徐某人如今靠的就是考試和打官司混飯吃,從前見了衙門就發怵,現在見了衙門反而感覺像回家一樣。

  心裡發出感嘆,另一廂幾個差官已經准備動刑了,造作局爪牙一向橫行不法,誰敢指三道四?哪個敢指指點點?今日碰到一個酸書生,既敢打擾他們的好事,居然還敢作詩罵他們是小蟲、鬼和瘟神,別看這些人沒什麼文化,卻最喜歡用拳頭來對付文化。

  幾個人捋起袖子要動手,徐謙卻是好整以暇,道:「狗東西,瞎了你們的眼嗎?我乃忠良之後,先祖徐聞道徐相公是受了孝皇帝旨意彰表的,你們動我一根毫毛,到時候連帶著你們和劉公公一起完蛋。」

  徐聞道,他們不知是誰,可是聽到聖旨彰表,又看徐謙說這話底氣十足的樣子,倒是讓這些爪牙頓時愕然了一下,其中一個冷笑道:「好,大爺就聽聽看,你那先祖什麼徐聞道為何受聖旨彰表。」

  徐謙搖頭晃腦地道:「先祖與於太保衛戍京師,挽狂瀾於即倒,扶大廈之將傾,保住了我大明江山,後又受奸臣所害,遺憾千古,孝皇帝賢明……」

  「哈哈……」這些人不禁大笑。

  於太保,那已經是近一百年前的事了,這個臭書生居然還拿一個死得不能再死的人來做擋箭牌。

  徐謙這個祖宗對官員士子來說還有點殺傷力,可是對太監和爪牙卻是一點威懾都沒有。

  徐謙嘆息,又道:「況且我又是府學生員,雖然不算有功名,但好歹也是讀書人,你們動手打我,就是有辱斯文,我的上頭是縣學教諭和府學學正,你們來試試看。」

  幾個官差這才多多少少有了點忌諱,囂張的笑容收斂了一些,這是中明時期,讀書人的地位已經提升了一大截,府學生員若是放在整個大明或許不算什麼,可是在這杭州,滿打滿算也不過千來人,這些人雖然沒有被朝廷給予特權,可是地位卻是不低。

  差官們對視一眼,其中一個道:「你既是府學生員,不好好讀書卻是來搗什麼亂,哼,此事我們會稟告劉公公,聽候劉公公發落,來,把他鎖了。」

  徐謙一聽不動手打人,心裡還是松了口氣,他最怕的還是人家動手,秀才遇上兵,人家真要打人那就慘了,自己到哪裡說理去?看來這府學生員還是有些用處的。

  徐謙的臉色頓時鎮定下來,口裡卻不忘道:「你們好大的膽子,你們要關押我就要有罪名。你們這些粗人難道沒聽說過: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我是讀書人,府學生員,忠良之後,你們竟敢說關押就關押,把你們劉公公叫來,我倒要看看,是誰借你們這麼大的膽。」

  他一番話更是惹來官差們大笑,心裡都說:這小子真是書呆子,劉公公是什麼人物,便是縣令、知府,人家也未必放在眼裡,你不過是個生員,也敢造次,真以為這書裡的東西可以套到現實,人人都要對你講禮?

  「小人,果然是小人,孔聖人說的沒錯,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我徐某人自認君子,卻不料竟是落在你們這些小人手裡。爾等不過是一群閹宦下頭的爪牙,難道不怕王法嗎?公道自在人心,你們遲早有報應的。」

  一個官差頓時火了,碰到個書呆子也算他們倒黴,一開始先是作詩來罵,現在又是小人又是閹宦,簡直就是蹬鼻子上臉,本來大家不想和這書呆子計較,甚至開始還動了關押幾日就放了的心思,現在卻有意要整一整這徐謙,冷笑一聲道:「老實待著吧。」

  徐謙被押入一間囚房,造作局是沒有監獄的,不過卻也有私牢,專門收拾一些不聽話的客商,好在這裡比大牢要干淨,雖然簡陋,卻還不至於臭烘烘,徐謙在床上坐下,鎮定自若地闔目等待。

  卻說在知府衙門外頭,七八十個讀書人聚在門口大叫不公,這件事已經發生了兩天,知府衙門似乎對此事不聞不問,既沒有讓差役來驅趕,也沒有過堂說話。

  其實每次考試結束,大叫不公者大有人在,可是像這一次動靜鬧得這麼大的,卻是少見到了極點。

  知府大人姓袁,叫袁忠,據說出身並不太好,比不得那些一甲二甲的進士,不過倒也有一些運氣,在官場廝混了二十多年,從一個小小的主簿一路升遷,竟也成了五品大員。

  按理說,他這樣的出身能到這個份上已是難得,不過再想繼續晉升卻是休想了,能爭取一個平調就算不錯。

  他在杭州已有數年,不像蘇縣令那樣剛剛入行兩眼一抹黑,與本地士紳的關系摸不到頭緒。

  可以說,這位袁知府是個官場上的老油條,雖然出身不夠清貴,卻能長袖善舞,至少在這杭州地界,官聲卻是極好的,這也和他與士紳們良好的關系分不開。

  重病了幾日,總算是能下榻了,卻聽到治下出了這麼個事,袁知府卻並不覺得驚奇,每日照舊署理公務,該吃茶的時候吃茶,該辦公的時候辦公。

  他不急,卻是有人急。

  急的是府學學正,這位滄學正聽到事情鬧得這麼大,竟是一時有些慌了,原本他只以為主考是取士而已,誰知道還有這麼多利益糾葛,滄學正和袁知府不一樣,他是清流官,清流官清貴,但是許多事未必有袁知府看得透徹。

  滄學正拜謁,這袁知府倒像是料中了他一定會來一樣,放下手裡的茶,朝那通報的門子微微一笑,道:「滄學正來得這麼快?哎,倒也難為了他,想必受的驚嚇不輕。」

  袁知府好整以暇地吃了口茶,抿嘴一笑,道:「請他進來吧。」

  過不多時,滄學正進來,這位學正平素多少會端一些架子,畢竟是二甲進士出身,鐵桿的清流官,地位隱隱比這袁知府還高一些,可是如今卻像是斗敗的公雞,小心翼翼地給袁知府行了禮,道:「下官見過大人。」

  袁知府臉帶微笑,道:「快快坐下說話。」

  滄學正欠身坐下,連聲道謝。

  袁知府便道:「近來本官病重,拉下了許多政務,這千頭萬緒的事還真是令人頭痛,前些日子,余姚縣兩村械斗,死傷了七八個人,哼,這些不知教化的刁民,真是不知好歹。」

  滄學正如應聲蟲一樣,道:「是,是。」

  袁知府又說起修河提的事,說近來賬目不清,定要嚴懲,卻是絕口不提外頭那些陳情的讀書人。

  滄學正冷汗淋漓,心情跌落到了谷底,知府大人若是直奔主題,或許這事還可通融,可是現在看這知府大人的樣子,只怕這件事……

  他喉結滾動,艱難地道:「大人,外頭一些讀書人……」

  袁知府臉色一變,道:「你說的是那些鬧事的讀書人?哼,讀書人不好好讀書,今日鬧這個,明日鬧那個,現在竟還鬧到了知府衙門說府試不公,實在惹人厭惡。」

  滄學正嚇得魂不附體,道:「是……是……」

  知府大人越是這樣說,滄學正就越覺得這事不會善了。

  果然,袁知府不經意地笑了笑,又道:「可是話又說回來,這一次事情鬧得這麼大,眾口一詞,說有人府試作弊,我大明朝每年的考試弊案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他們說不公,本府既不會偏信他們一面之詞,可真要有什麼貓膩,也絕不會姑息。」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5 09:31 AM

第六十章:手眼通天

  聽了知府大人的一席話,滄學正臉上掛著笑,只是這笑容僵硬又帶著一抹尷尬,心裡早已亂成了一鍋粥,他身為學正,乃是一府生員的師長,那些在冊的生員見了他,哪個不要恭恭敬敬地行禮喚他一聲『滄老師』。只是這堂堂七品清流學正,風光卻是不再,身軀瑟瑟發抖,看向知府大人的目光又敬又畏。

  袁知府微微一笑,道:「不過就算有弊案,想來也不是滄學正洩漏,本官聽說,錢塘王教諭和你是同鄉,你是不是說漏了什麼嘴?這王教諭和某些童生關系可是不淺哪,罷了,不說這個,為了給滄學正正名,還滄學正一個清白,本府自要將此事徹查到底,滄學正可否願意與本府一道過問此案?」

  滄學正聽說袁知府要過問,臉色煞白,只覺得昏天暗地,差點要暈過去。

  他身為主考和一府學正,無論是誰洩漏了題,又或者有沒有弊案,可是一旦過問,這就坐實了他的失職之罪,這罪可大可小,輕則前程喪盡,重則罷官,就算是上頭有人為他周旋,只怕這一輩子也完了。

  他和袁知府不一樣,他是清流出身,前程錦繡,想不到今日竟栽在這陰溝裡有苦說不出。

  深吸一口氣,滄學正對袁知府更加恭敬了,顫抖著嗓子道:「下……下官從命。」

  袁知府長身而起,自有一番威嚴,板著臉道:「來人,將外頭領頭喧嘩之人帶到正堂,聽候本府查問。召集三班差役,聽候調遣。」

  整了衣冠到了正堂,袁知府坐上首案位置,眼眸微微掃視了一眼堂下,便看到幾個讀書人以張書綸為首在三班差役威嚴目光下坦然進來,這些人恭恭敬敬地朝袁知府行禮,口稱:「老大人萬安。」

  只一句萬安,讓差役們的氣勢頓時弱了不知多少。

  尋常在公堂上,人家都是高呼大老爺或青天父母,人家一句老大人,既表明了大有來頭,至少也是士紳人家,後頭那萬安二字竟還隱隱透著一股和知府大人有些關系的意思。

  國朝禮儀千變萬喚,不同的人不同的地點所說出來的話都帶著許多意味,絕不是信口就能胡說,一旦說錯了話,輕則被人呵斥,若是換在這明鏡高懸的公堂之上,只怕還要打一頓板子不可。

  袁知府含笑道:「爾等,本府倒是認得,原來都是本府有功名之人,來,坐下說話。」

  這已經不像是審案了,倒像是嘮家常。

  滄學正冷汗直流,他一直在幻想,幻想這些鬧事的刁民最後無疾而終,可是看看人家的架勢,不但是有備而來,而且似乎還是串通好了的。他猛然醒悟:千錯萬錯都是錯在我的身上,知府大人請我主考,我一時得意忘形,居然在放榜之前都沒有知會一聲就貿貿然放出榜去,想必是因為這個名目,這知府借故來敲打我。惜乎,惜乎,我二甲及第,莫非要栽在這麼一個小小疏漏上?

  他偷偷地去看袁知府,卻見袁知府臉色一板,再不見方才的慈和,大喝一聲:「堂下何人。」

  張書綸欠身:「末學張書綸。」

  另一個道:「後進王康。」

  「門下趙通。」

  最後那個自稱門下的,想必是幾年前的府試生員,那時候是袁知府主考,這袁知府自然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此人的座師,稱呼一聲門下雖然有套近乎的嫌疑,但總有幾分刻意親近的意思。

  袁知府眯著眼道:「爾等何故帶頭在衙外喧嘩?可知道,無故沖撞官府乃是重罪嗎?」

  張書綸瀟灑地作揖道:「不瞞大人,據聞此次府試有人作弊,學生身為本府秀才,不平則鳴。」

  「好一個不平則鳴。」袁知府冷笑:「你竟這般說,可有什麼證據?」

  張書綸道:「疑點有三,其一:這徐謙乃是賤役出身,原本並沒有考試的機會,這樣的人能粗通幾本經典就不錯,何故一旦有了縣試卷的機會,卻是一路過關斬將,先是縣試第一,此後又是府試第一,這裡頭,難道會沒有貓膩嗎?」

  坐在一旁的滄學正忍不住了,道:「這也算證據?知府大人教化有方,治下之民便是賤役也能精通經典,這是好事。」

  袁知府不露聲色地看了滄學正一眼,沒有做聲。

  張書綸笑道:「學正大人說的也有道理,可是學生也是讀書之人,聖人經典何其難也,若沒有十年之功,誰敢奢言精通二字?知府大人固然是教化有方,可是事有反常即為妖,一個賤役之子突然去了賤籍,卻是連中縣試、府試,這若是說出去,又有幾人相信?此子就算是神童,只怕也有些牽強。」

  滄學正冷哼,倒是再想反駁一句,卻看知府大人臉色拉下來,只得暫時忍氣吞聲。

  張書綸又道:「其二:那徐謙與錢塘蘇縣令關系莫逆,學生打聽過,此人的表字竟也是蘇縣令賜下的,而這徐謙投桃報李,竟是拿出兩百兩銀子出來贈予蘇縣令,此後此子一帆風順,很快便點了縣試第一,這裡頭,誰又敢說沒有貓膩?」

  張書綸故意不說徐謙拿了銀子是去給錢塘縣修繕縣學,卻只說送了兩百兩銀子,足以給人極大的誤導了。

  袁知府冷著臉道:「此事當真?」

  張書綸道:「學生豈敢信口雌黃,千真萬確。其三,府試的考卷已經抄錄出來印刻成冊,供府內學子觀看,學生卻是發現,這徐謙的對句和文法,竟與學正大人有頗多巧合之處。滄學正主考之事,在開考之前並未洩漏,何以這徐謙縣試的文法與府試的文法竟有天囊之別,而恰好對了滄學正的胃口?因此學生妄測,這徐謙定是有『貴人』相助,不但有人洩漏了府試的變故,更有甚者,連這考題也早已洩漏了出去。」

  這一句句雖是捕風捉影,可是殺傷力卻是極大,滄學正駭了一跳,這分明是說自己洩漏了考題,洩漏考題就是舞弊,這等事極為嚴重,甚至有獲罪的可能。滄學正擦了額頭上滲出來的冷汗,怒道:「一派胡言,你自己也說這是妄測,憑這些就敢糾集讀書人在知府衙門鬧事?」

  張書綸微笑抿嘴,並不去看滄學正,目光卻是落在袁知府的身上,好整以暇道:「雖有妄測之嫌,卻也未必沒有舞弊之實,國家掄才大典絕不能掉以輕心,既有這麼多疑點,為何不能徹查?」

  袁知府頜首點頭,用眼角的余光看了驚慌失措的滄學正一眼,漫不經心地道:「滄學正怎麼看?」

  滄學正畢竟沒有見過什麼大世面,或者說他這清流官做的太過愜意,平時太過疏忽,此時意識到問題嚴重,已是六神無主了,忙道:「此子含血噴人,心懷叵測,還請大人明斷。」

  袁知府撫掌道:「好一個明斷,既然明斷,那就該查個水落石出,唯有如此才能證明滄學正的清白,堵住這些人的悠悠之口。來人!」袁知府面無表情地道:「立即請府學生員徐謙到堂,本府要親自把事情問個清楚。為了以正視聽,讓糾集在外頭的讀書人一並放進衙來旁聽罷!」

  滄學正臉色煞白,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被人聯手坑了,袁知府這樣的人若是沒有底氣,怎麼可能拿府試舞弊這樣的大事來做文章?

  此時一班快吏聽命,蜂擁而去。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5 08:02 PM

第六十一章:不死不休

  一干差役先是去了徐謙所住的客棧,打聽之下卻是去了貢市,到貢市一場找尋最後才發現這徐謙又不知惹了什麼亂子,居然是被提督織造局衙門給拿了。

  若是尋常的蟊賊,既然已有衙門事先拿捕,知府衙門的快吏倒也不至於去要人,可是這事涉及到了府試弊案,便是硬著頭皮上了門。

  層層通報之後,劉公公終於知曉了此事。

  這位從宮裡來的太監穩坐造作局,白白胖胖,眯著眼聽著班頭說了前因後果,森然一笑,道:「一個狂生,竟也敢阻撓咱家的人辦差,現在的讀書人,真是越發了不得了。」

  他翹著蘭花指端起茶來又是道:「原來這廝不但張狂,竟還膽大包天,居然在考試中作弊,嘖嘖……幸好這不是大考,倒是便宜了他,若是大考,誅滅九族也不過是點點頭的事。」

  劉公公咬牙切齒道:「可是該重懲還是要重懲,你們要提人,可是這狂生辱罵咱家,這筆帳又該怎麼算?罷罷罷,不如這樣,我寫一張條子,俱言這姓徐的冒犯沖撞之事,你們帶了去稟明你們的知府,教他數罪並罰,對這樣的狂生,斷不能輕饒。」

  這班頭只求能把徐謙帶走,連忙道:「是,是……」

  一干差役去移接了徐謙,徐謙剛剛用過了牢飯,一見差役們上來要給自己上鎖,怒道:「爾等何人,竟敢鎖拿生員?」

  領頭的班頭皮笑肉不笑的道:「有人告你府試舞弊,我等奉知府之命,前來拿人。」

  徐謙昂首道:「只是有人告舞弊而已,我照舊還是榜首生員,並非囚犯,你們鎖拿一個讀書人,不怕死嗎?」

  這班頭多少知道一些內情,知道這徐謙不知怎的得罪了知府,此時冷笑:「你還敢多嘴,那我問你,你得罪了劉公公,沖撞了織造局,這罪名是否確鑿,來人,鎖了走。」

  一行人動了粗,徐謙年紀輕,自然奈何不得,被這些人押到了知府衙門,便看到外頭裡三重外三重的人,眾人一看徐謙被人鎖來了,有人忍不住道:「這麼做未免有辱斯文,畢竟是讀書人,現下還未定罪,太過小題大做了一些。」

  也有人咬牙切齒的道:「既然作弊,那還算什麼讀書人?大明律早已明言,會試作弊者誅族,小考枷號。這姓徐的沒有枷號,就已是不錯。」

  差役們趕開人群,帶著徐謙進去,徐謙昂首挺胸,面無懼色,徑直帶到了堂中,徐謙打量這堂中諸人一眼,恭恭敬敬的朝滄學正道:「學生徐謙,見過學正大人。」

  滄學正回應又不是,不回應又不是,很是尷尬。

  只向府學學正行禮,卻不理會知府,這徐謙的膽子,倒也夠大。

  袁知府拍案大喝:「堂下何人,見了本官,為何不下跪行禮。」

  徐謙正色道:「學生有三不拜,其一不拜贓官,其二不拜閹黨,其三不拜小人。這三條,知府一人獨佔其三,學生不敢拜!」

  一句話道出來,滿堂皆驚!

  「這個徐謙,早就聽說膽大包天,今日在這知府堂上,竟敢如此放肆,當真是不怕死嗎?」

  那滄學正心裡更是氣惱:「若是此子老老實實,或許事情還有回旋余地,此話一出,便是他沒有舞弊,知府大人盛怒之下也非要治他的罪不可了,倒是拖了老夫下水,實在……實在……」

  袁知府勃然大怒,臉色鐵青,他今日為了表明自己公正,可是讓許多人在堂外圍觀審案,現在一個小小生員居然敢如此放肆,自然是怒不可遏,竟是一時氣的發抖。

  倒是坐在一邊的張書綸心中大喜,道:「放肆,當著府尊的面,你竟敢胡言亂語,徐謙,你考試作弊暫且不說,單這咆哮公堂,就足夠先打板子了。」

  張書綸說的洋洋得意,心裡大罵徐謙太蠢,居然撞到了槍口上。

  誰知他還要繼續再說,冷不防,徐謙卻是沖上來,竟是一腳將他踹翻。

  砰……

  徐謙的力氣並不大,可是一人全力一腳,一人卻是猝不及防,一人站著,一人卻是坐著,大力之下,張書綸失了平衡,整個人翻到下去,摔得實在太狠。

  徐謙收腳,在眾人愕然的目光之中,冷冷一笑:「你這閹黨,人人得而誅之,在這公堂之上,竟還敢造次!」

  所有人目瞪口呆,幾乎來不及反應。

  雖然杭州自古出狂生,可是像這樣狂到沒邊的,卻是萬中無一。

  這姓徐的到底借了誰的勢,到底拿了誰的膽,居然敢囂張到這個地步。

  「大膽。」在傳出張書綸的呻吟之後,袁知府已經勃然大怒,猛拍經堂木大喝:「來,來,拿下,拿下,拖下去打死。」

  幾個差役沖上來,要制服徐謙。

  徐謙卻是大喝:「誰敢動手,你們也要和閹黨一起造次嗎?當今皇上聖明,已經革除了先帝時的弊政,曾有旨意,閹宦不得當權,爾等不過是一群小吏,竟也敢為閹黨張目。」

  徐謙滿是怒火的注視著袁知府,道:「知府大人勾結織造局的劉太監,要置我於死地,今日大人既要提我來過堂,那麼索性,大家把話說清楚,大人說學生舞弊,可有證據,若是沒有證據,那便是誣告,這一次陳情的讀書人,統統都要重懲,據學生所知,這誣告的人之中,還有大人的公子,不知學生所說,可有差錯?」

  徐謙又道:「大明律之中,對於科舉舞弊懲處甚嚴,不但舞弊的學生要剝除功名,甚至枷號誅族,便是主考的官員,也絕無幸免,既然有人上告,大人要過堂,那麼此事就是不死不休的事,今日要嘛是滄學正與學生死無葬生之地,要嘛就是張書綸和大人的公子永世不得超生,誰也別想善了。」

  滄學正聽了徐謙的話,猛然醒悟。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本來就已經不死不休,自己居然還抱著幻想,指望知府大人能夠給自己回旋的余地,想到方才的幼稚,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想通了這個關節,滄學正頓時也變得無比肅然起來,這已經關系到了他的命運和前程,絕不能抱有絲毫幻想,雖說徐謙怎麼看怎麼都不太靠譜,可是除了跟徐謙同舟共濟,他已經無路可走。

  「罷罷罷,今日索性只能拼一拼了!」苦笑的看了徐謙一眼,滄學正也忍不住正色道:「徐謙說的不錯,既然有人告徐謙舞弊,那麼這所告之人,也有誣告之嫌,誣告者同樣是罪無可赦,大人,眼下治這徐謙咆哮公堂之罪還為時尚早,當務之急,是先明斷是非,且看是否涉及到了府試舞弊,若是確有其事,數罪並罰,徐謙固然罪無可赦。可要是涉嫌誣告,張書綸這些人也難逃責罰。」他想到徐謙方才對這些人口口聲聲稱呼為閹黨,心裡覺得徐謙似乎是在拿閹黨做文章,於是便道:「況且徐謙口稱什麼閹黨,此事也要查清,當今天子聖明,雖然登極不久,卻也連發幾道旨意,直言閹人成黨害國害民,若是當真確有其事,卻也不不可不察。」

  袁知府怒道:「滄學正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此子在公堂上打人也不追究?」

  滄學正已經確定了立場,倒也變得刁鑽起來,正色道:「閹黨人人得而誅之,若是當真有人與閹人結黨殘害忠良,本官便是拼著烏紗不保,也定會鼎力支持。」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6 11:04 AM

第六十二章:我需要作弊嗎

  那些准許放入府衙在堂外觀看的人,彼此議論紛紛,今日的事過於詭異,原以為這狂生徐謙到了知府衙門會老實一些,誰知道這人做出來的事令人大跌眼鏡。

  一口一個閹黨,居然罵到了知府大人頭上,此子真是瘋了。

  卻也有人小聲議論:「聽說那上山打老虎就是徐謙,諸位可還記得那《臨江仙》嗎?」

  「這怎麼可能,徐謙不過是個生員,如何作得出《臨江仙》那樣的詩詞?」

  「據說此人還在貢市作了一首詩,是專門諷刺提督織造太監劉公公的,我剛從貢市那邊過來,倒也依稀記得一些,這詩雖不及臨江仙,可是嬉笑怒罵,對仗工整,卻也是難得的佳作。」

  「既是如此,那此人當真是有大才了,若不是學富五車,如何作得出這樣的詩詞來?」

  眾人議論紛紛,照舊還有人認為徐謙不學無術,卻也有人對徐謙高看了幾分。

  只是滄學正突然態度強硬,這一次竟有和徐謙同舟共濟的意思,他是清流,又是一府學正,雖然官職上比不得知府,可問題就在於徐謙的生員身份,知府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之下要對徐謙動刑,就繞不開學正。

  這就好像皇帝就算要收拾某個宗室,那也需讓宗令府出面先削其宗籍才好明正典刑。只要滄學正死咬著不松口,想對徐謙動刑就未免有人認為是有辱斯文了,不但說出去不好聽,若是讓巡按御使得知,也難以善後。

  袁知府狠狠地瞪了滄學正一眼,怒氣沖沖地道:「徐謙,你口稱自己並無舞弊,可是這麼多人上告,難道只是空穴來風?你是賤役之後,又能讀到什麼書?又如何能一舉在縣試、府試之中拔得頭籌。」

  徐謙心裡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袁知府只怕現在已經騎虎難下,要和自己刺刀見紅了。」他心裡想起老爺子的教誨,一旦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那麼就絕不能心慈手軟,他正色道:「學生乃是忠良之後。」

  袁知府冷笑道:「忠良之後又如何!」

  徐謙道:「學生雖家門不幸,卻仍秉著先祖教誨,所讀之書也都得自祖傳,雖無晉身之忘,卻不敢荒廢學業。」

  這一番話怎麼都挑不出毛病來,徐謙只是告訴袁知府,我並非是尋常的賤役之子,讀書又有什麼稀奇?

  滄學正趁機贊嘆道:「雖無晉身之階,卻照舊讀書明理,這才是無欲則剛,無絲竹亂耳,無功名擾亂心志,難怪年紀輕輕就能寫出這般的文章來。」

  袁知府的臉色古波不驚,卻也是不急,繼續問道:「那本府再問你,聽說蘇縣令與你關系莫逆,甚至引以為至交,你時常出入縣衙,甚至還贈送紋銀二百至縣裡,這些都是實情嗎?」

  徐謙道:「是實情。」

  終於抓到了痛腳,袁知府精神一振,只要咬死了他和蘇縣令關系莫逆,到時候再辦這姓徐的混賬東西縣試舞弊,此事也就成了。

  「既然是實情,那蘇縣令向你洩漏試題,並列你為縣試第一,這些……又是實情嗎?」

  徐謙搖頭道:「一派胡言!」

  「放肆,你還不承認?」

  徐謙坦然道:「蘇縣令確實垂青於我,其一,是因為學生乃忠良之後,蘇縣令憐憫學生家世,對學生格外親近一些。其二,蘇縣令看重學生才學,是以多有提點。」

  這番話道出來,讓袁知府眼睛一亮,還說不是私通,不是私通怎麼會提點你?你一個賤役之子,一個童生都不是的人,堂堂縣令又憑什麼看中你的才學?這也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一些。

  袁知府又是冷笑:「你說你有才氣,那本府問你,你有什麼才氣,以至那蘇縣令引你為知己,對你提點?」

  徐謙微微一笑,道:「學生別號上山打老虎!」

  上山打老虎……

  滿堂嘩然。

  唯一一頭霧水的怕也只有袁知府了,他這段時間重病,並不曉得上山打老虎是誰,只是看那滄學正激動地拍掌道:「你便是上山打老虎,那一首臨江仙便是你的即興之作?是了,你還有一首讀書好的長句,也令人耳目一新,上山打老虎……哈哈……想不到竟是你!」

  莫說是他,便是幾個堂中狀告的讀書人也是臉色驟變,尤其是張書綸,駭然地道:「你……你怎麼可能是上山打老虎,那……那臨江仙……臨江仙意境悠長,道盡人間滄桑,你一個少年,怎麼……怎麼……」

  莫說是他們,便是專司記錄過堂的書吏也不禁停了筆,駭然地去看徐謙,滿是不可思議。

  堂外的人也是如炸開了的一鍋粥,先前還只是有人懷疑徐謙是上山打老虎,可相信的人並不多,那一首臨江仙引得杭州震動,怎麼可能出自一個生員之手。可是現在徐謙親口承認,自然又開始議論紛紛起來。

  「他是上山打老虎?若是如此,那……那……」

  「我記得他還作過一篇《讀書好》,那讀書好的詩詞雖有意境,比之臨江仙還是差了不少,不過讀書好和臨江仙一樣都是意味悠長,想來這上山打老虎還真是這徐謙了。」

  「想不到……想不到……真真是想不到……」

  袁知府皺眉,所有人的反應盡收他的眼底,他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了,感覺自己被坑了,他的目光不禁落在了張書綸的身上。

  張書綸卻是一時愕然,他要是知道徐謙就是上山打老虎,便是打死也不會來狀告徐謙舞弊,一個能做出這樣詩詞的人怎麼可能舞弊?就算要收拾這徐謙,也絕不能用這個辦法。

  袁知府拍案大喝:「公堂之上不得喧嘩,徐謙,本官問你,你說你是上山打老虎,卻又和蘇縣令有什麼關系。」

  徐謙同情地看著袁知府,道:「我是上山打老虎,所以蘇縣令愛我的才學,對我多有提點,這似乎沒有什麼不妥。」

  滄學正這時候轉憂為喜,捋著須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若是老夫知道治下竟有如此才子,只怕也要請你去提點一番,蘇縣令有愛才之心,錢塘治下有你這樣的此子,難免會有提拔後進的想法,這是理所當然。只是提點是一回事,洩漏試題舞弊又是另一回事。不過以你的才學,蘇縣令哪裡需要洩漏試題,縣試第一,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袁知府大致明白了,那個上山打老虎竟是杭州府的名人,新近竄紅,自己暫時不知道,而徐謙自稱是那上山打老虎,看諸人的面相,只怕這姓徐的還真有幾分才學,至少也是杭州府的小才子,一個人縣令聽說治下有才子,對他百般的呵護,這不但不會引起別人反感,反而會讓清議引為美談佳話。

  袁知府是何等聰明之人,知道此事再不能糾纏下去,只能從其他地方著手突破,於是道:「可是本府看了你府試的文章,你的文章無論是破題還是收尾,甚至是筆跡都投滄學正所好,你敢說你事先沒有得到消息,得悉這滄學正才是本次主考?雖然府試沒有洩漏試題,可是此前滄學正主考之事一直是機密,你又如何得知?」

  徐謙笑了,笑得很是詭異,隨即道:「敢問大人,學生為何要伙同滄學正作弊?」

  袁知府道:「你熱衷功名,想要名列府試第一,這也是情理之中。」

  徐謙冷笑:「學生業師謝遷謝學士,敢問大人,學生需要作弊嗎?」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6 06:46 PM

第六十三章:你配嗎

  若說知府大人不知道上山打老虎,可是謝遷,他卻是如雷貫耳的,不只是如雷貫耳,那簡直就是在他眼裡高不可攀的人物。

  歷經四朝,科舉狀元,清流中的清流,累官至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政績卓著,天下皆稱賢相。

  這是何其燦爛的一生,放眼大明朝,又有幾人能到這個地步?整個杭州一百年也沒出這麼個人物。

  而這位老閣老還閒居在杭州,雖然已經致仕,可是每年上到巡撫,下到他這個知府,不都要小心翼翼地前去拜謁,聆聽教誨,不敢有絲毫忤逆。便是上頭來了欽命的上差或是途徑此地的官員,哪個不要登門拜訪?

  姓徐的小子竟是謝學士的門生?

  所謂業師,即是授業恩師,比蒙師、座師的關系要親近得多,所謂有師如父,這個師即是業師,座師和門生之間可以反目,可是業師與學生反目,這在大明律之中都算是重罪,由此可見這業師的份量。

  袁知府只覺得腦子嗡嗡亂響,竟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自從進了官場,他左右逢源,從未有過這樣的失態,這是因為徐謙的來頭實在太大,他可以不顧徐謙是才子的事實,才子算什麼?那是一群清流官忌憚的東西!他是濁流,甚至可以不用太顧忌什麼名聲,但這謝閣老卻不是他能繞得開的。人家雖已致仕,可是逢年過節到他府裡俯首帖耳的官員多的是,他跺跺腳,縱然不至於整個大明朝震動,這杭州的地皮還真有震三震的可能。

  麻煩了……這是大麻煩……、

  而此時,外頭的看客們也已經議論開了,大家第一個反應都是難以置信,可是隨即一想,這徐謙就算再大膽,也不敢在堂上說這個,這不是作死嗎?

  「他竟是謝學士的弟子,這……謝學士乃是狀元出身,既然收了他做弟子,想必這徐謙必是驚世駭俗,謝閣老的弟子還用作弊嗎?」

  「這是自然,謝家一門盡是進士,不但出了個狀元,還出了個探花,便是謝遷之弟,那也是二甲進士出身,這樣的人家若是收外姓為弟子,還需要用作弊的手段嗎?」

  「謝家的家學可是非同凡響,能得謝學士青睞,這還真是非同一般。沒有真材實料,謝學士豈會看上他?」

  「不錯,這麼說來,人家府試、縣試第一,就不足為奇了。」

  袁知府木然了很久,也驚駭到了極點,他甚至想到,謝學士要是放出一句話來,便有無數的御使、巡按們像惡狗搶食一般欺到他的頭上。他畢竟只是個五品知府,又是個濁流,不像那些外放出來的清流官,每個人的背後多多少少都有靠山,一旦遭了彈劾,這烏紗帽就保不住了。

  良久……

  袁知府勉強地擠出了幾分笑容,滿是和藹地打量著徐謙,道:「原來你是謝學士的門生?若是如此,本府竟還真是錯怪你了。」他抿抿嘴,使自己的笑容更加好看一些,繼續道:「既是如此,為了證明你的清白,本府便出一題請你作答吧,若是答對了,自然再無人懷疑,以你的學問,想必也不會覺得太難。」

  「好厲害……」

  這一下子,不死不休的局面就成了錯怪。還一副和藹尊長的面相要給徐謙出題。徐謙不是傻子,只要答了這題,大家就皆大歡喜,而袁知府趁勢再誇獎幾句自己的學問,到時候大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出了知府衙門,這件事就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這個題目一定不會太難,這只是袁知府的一個台階,只要徐謙說一句還請大人出題,整件事就結束了。

  徐謙笑了。

  如果說一開始,這知府大人不是給自己按一個舞弊的罪名,他當然不願意糾纏下去,人家是官,事情結束也就結束了,還能怎樣?

  可是這知府為了一己之私,為了樹立威信,竟是視自己是螻蟻,想怎樣拿捏就怎樣拿捏,一旦讓這知府得逞,老爺子的夢想不但化為了泡影,自己一輩子的前程也要喪失,這對徐家來說幾乎是滅頂之災,便是說家破人亡也不為過。

  這件事……絕不能輕易算了。既然姓袁的拔了劍,就定要見血。

  徐謙慷慨激昂地道:「知府大人可以治小民的罪,卻不能給學生出題,大人既非學生業師,也不是主考或是學生的長輩,想要考校學生,大人還……不配!」

  「……」

  袁知府呆住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

  這又是什麼狀況?

  這徐謙還真是讀書讀傻了,還是自以為拜了個學士做業師,以至於自信心膨脹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

  不管怎麼說,徐謙還只是個生員,而袁大人是知府,知府大人向他伸出橄欖枝,他就算拒絕那也罷了,可是那一句大人還不配,這就是誠心要鬧事了,不但要鬧事,而且還要鬧到總有個人完蛋的地步。

  大家原本只是看審案,誰知審出這麼個結果來,於是一個個更加興致勃勃,眼看到了飯點,卻也無人離開,反而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充塞了整個半個衙門,更有好事者不斷地將裡頭的消息傳遞出去,讓那些沒有尋到好位置看不真切、聽不清楚的看客們隨時得到此事的最新進展。

  袁知府的臉色頓時大變。

  事情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控之外,以至於他一時也有些慌了,為官這麼多年,他所接觸的人都是做事留一線,哪裡會碰到這麼個死纏爛打,非要你死我活的家伙?

  而在這時,在布政使司衙門裡,早有人將徐謙那邊的消息傳遞到了這裡。

  當然,左宣布政使汪名傳汪大人自然也聽到了消息,他的表情淡然,似乎無動於衷,照舊還在自己值房裡閒坐,而外頭書吏的議論照舊還是傳入他的耳中,他聽到有個狂生自稱是上山打老虎,也聽到杭州知府與徐謙鬧得不可開交。

  他端起了茶,輕抿一口,目光幽遠,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隨即,他用指節敲了敲身前的案牘。

  咯咯的聲音驚動了外頭的書吏,連忙有個書吏進來,道:「大人有何吩咐?」

  汪名傳放下茶盞,漫不經心地問:「這一次府試,據說有考生作弊?」

  「這個……」書吏沉默了一下,隨即道:「只是謠傳有,知府衙門那邊正在審問,卻是不知有沒有結果。」

  汪名傳頜首點頭,慢悠悠地道:「府試雖是小考,卻也是掄才大典不可等閒視之,現在疑傳出了弊案,更不能小看,本使布政一省,豈可無動於衷,來人,備轎前去知府衙門一趟,本使要去聽案。」

  「是。」

  汪名傳吩咐下去,整個布政使司頓時忙碌起來,而汪名傳則是好整以暇,臉色露出從容,似乎在算計著什麼。

  「這一次……倒是天賜良機!」汪名傳心中想著,隨即又端起了茶盞。

  一炷香之後,一頂官轎在眾多差役的擁簇之下走出了布政使司衙門,這裡距離知府衙門並不遠,杭州既是錢塘、仁和縣的縣治,也是知府衙門的治所,而這裡所謂一省中心,同樣還有巡撫衙門,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等衙門,麻雀不大,衙門卻是扎在了一堆,林林總總算下來,在整個江南雖然不及南京,卻也算是江南僅次於南京的政治中心。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7 09:05 AM

第六十四章:冤枉

  「布政使汪大人到,快快讓開,不要擋路!」

  汪大人的轎子行至知府衙門,隨行的差役呼喝一聲,兩府差役立即開始趕人,硬生生地擠出一條路來,隨即,汪名傳下轎,好整以暇地穿過儀門。

  一個過堂居然驚動了布政使大人,頓時引起更多的議論,雖然許多人被差役驅開,在人群中擠得像罐頭中的沙丁魚一般,臉上潮紅,卻還是忍不住精神一振。

  「布政使大人要過問了,只是不知汪大人是偏向知府大人還是那徐謙的。」

  「哼,這你卻是不知了吧,這徐謙自稱是上山打老虎,你莫要忘了,前些時日布政使大人狠狠地痛罵了上山打老虎的詩詞,還說再敢胡鬧,就要讓有司懲辦。現在大家都知道徐謙是上山打老虎,布政使汪大人對他的印象極差,怎麼可能偏向徐謙?況且這世上官官相護,據說知府大人一向受汪大人看重的,這一次……只怕那徐謙要倒黴了。」

  「是了,知府大人或許怕致仕的謝學士,可是汪大人卻未必怕,據說他在朝中的背景深不可測,還和東宮有著極大的關系,過了今年,只怕就要入朝,最差也會是個侍郎,謝學士致仕了十幾年,早已人走茶涼,汪大人未必會怕他。」

  「這麼說,也活該徐謙倒黴了,他有才學倒也沒錯,可如此跋扈,竟敢和府中父母對著干,如今只怕要陰溝翻船了。」

  「不可喧嘩!」差役們見有人大逆不道,大喝一聲,手提著鐵尺出言恫嚇,亂糟糟的聲音才被壓制了下去。

  而在這時,那袁知府和滄學正自然坐不住了,聽到外頭有人報了汪大人的官號,連忙整了衣冠出來相迎。

  「下官見過大人。」

  「不必多禮。」汪名傳臉色溫和,壓了壓手,隨即道:「到堂中說話吧。」

  堂堂三品封疆大吏,自有一番威嚴氣度,袁知府方才在堂中不可一世,宛如世界中心,可是在汪大人面前,立即暗淡無光。

  滄學正心裡不免有些膽戰心驚,原本徐謙瞬間翻盤,他心裡大喜,現在汪大人突然駕臨,這一下又把板上釘釘的事變得撲簌迷離起來。他想到坊間的種種傳聞,又想到汪大人和袁知府一向關系不淺,不禁愁眉不展。

  汪名傳大步流星地到了正堂,腳步一頓,袁知府見狀,連忙道:「請大人上座。」

  汪名傳挑挑眉,淡淡道:「喧賓奪主,未免不妥。」

  袁知府諂笑道:「這是哪裡的話,大人屈尊駕臨,下官豈敢冒昧。」

  汪名傳這才點點頭,不客氣地坐上了正堂,他方才雖說喧賓奪主,可是現在高高坐在明鏡高懸之下,滿臉的理所當然。

  袁知府則是叫人搬了個小凳子來,欠身坐在汪名傳的左側。滄學正也沒說什麼,乖乖地挪了位置坐在右側。

  沉吟片刻定了定神,汪名傳的目光終於落在徐謙的身上,他捋著須,道:「你便是那作《臨江仙》的上山打老虎?」

  徐謙早就聽說布政使曾經找過他的麻煩,還引起了一場罵戰,不過他心裡一點也不緊張,似乎隱隱猜測到了什麼,作揖行禮道:「學生徐謙,上山打老虎是學生的別號。」

  汪名傳點頭,道:「你那詩……」

  他故意在這裡停頓了一下,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裡。

  汪名傳繼續道:「你那詩詞未免過於頹喪,本官覺得不好。」

  袁知府聽罷,不由大喜,看這樣子,汪大人這是來找徐謙麻煩的。

  徐謙微微一笑,道:「詩詞之道各有各的看法,學生有學生的心思,大人有大人的心思,好與不好,只怕難有定論。」

  他的話有點頂撞的意味,不過心裡卻在盤算:「這姓汪的出現,到底是為了什麼?聽說他是東宮的人,和詹事府的某個大人關系匪淺,他突然前來,一定帶有企圖。」

  汪名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隨即又道:「罷,你說的也有道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種事誰能說得清?是了,你被人拿來知府衙門,可是為了府試舞弊之事?」

  徐謙道:「正是。」

  汪名傳慢悠悠地道:「府試舞弊查有實據嗎?」

  徐謙正要回答,袁知府卻是搶著答道:「回大人的話,眼下還沒有定論。」

  這袁知府原本是想化干戈為玉帛,誰知道徐謙要不死不休,現在布政使大人來了,他索性死咬著案情還未明朗,且看看還有沒有文章可做。

  汪名傳低斥道:「本官沒有問你。」

  袁知府愕然,討了個沒趣,心裡有些不安了。

  汪名傳含笑,對徐謙道:「本官問的是生員徐謙,徐謙,你老實回答,你當真在府試舞弊?」

  徐謙道:「學生不敢。」

  袁知府不禁道:「大人,這徐謙……」

  啪……

  案牘上的驚堂木被汪名傳狠狠拿起摔在桌上,發出一聲干淨利落的脆響。

  汪名傳臉色鐵青,打斷了袁知府的話。

  他森然地看了袁知府一眼,道:「袁大人,你身為堂堂知府,難道是眼睛瞎了、耳朵聾了?徐謙乃是杭州才子,文名江南,這樣的人還需要府試舞弊?他是忠良之後,又得到謝閣老的教導,還需要犯如此大的風險在府試中作弊?你當本官也是聾子,也是瞎子嗎?」

  一番厲喝,嚇得袁知府魂不附體,面無血色,忙道:「下……下官知錯……」

  汪名傳冷冷道:「此事前因後果,老夫已經知悉,生員徐謙素有學識,所謂舞弊查無實據,這是有人在背後詆毀中傷,若再有言徐謙舞弊,本官絕不輕饒。至於那些狀告徐謙的人等,本官聽說有許多讀書人也參與其中,文人相輕竟是到了這個地步,若不嚴懲,何以儆效尤?來人,所有誣告之人,領頭的全部革去功名學籍,附從者枷號三日……」

  這一次又是滿堂嘩然。

  張書綸目瞪口呆,嚇得瑟瑟發抖,他便是領頭之人,一旦革去了功名,他這輩子也就算完了。

  至於其他幾個,也是面無血色,其中有一個連忙拜倒道:「學生只是受人蒙蔽,請大人開恩,學生……學生……是了,這都是張書綸和知府少公子袁健二人挑唆指使,是……是他們……是他們說知府大人定會為我們做主,只要我們到知府衙門外頭去鬧,便……便……學生萬死,還請大人……」

  到了這個份上,汪名傳微微一笑,一雙眼眸卻是幽深地看著袁知府。

  袁知府嚇壞了,事情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料之外,他和汪名傳的私交極好,平時也沒少給這位布政使大人孝敬,想不到這汪名傳說收拾就收拾他……

  袁知府連忙朝那人大喝道:「胡說八道,不可咆哮公堂,再敢胡言,便將你打出去。」隨即向汪名傳道:「汪大人,這書生胡言亂語,實在萬死。下官……」

  汪名傳冷笑,身子側了側,仿佛連與袁知府坐近一些都覺得侮辱了自己,肅然道:「你是知府,本官治不了你,不過你堂堂一府父母,竟是暗使人構陷忠良,你等著聽御使道彈劾吧,本官到時自會上疏一封,請朝廷給予你處分!」

  「我……我……大人……下官……」袁知府只感覺天旋地轉,整個人都沒有了氣力,道:「大人……下官冤枉……」

  汪名傳一動不動,無動於衷。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7 06:56 PM

第六十五章:生動的一課

  袁知府完了,就算不撤職查辦,可是上憲追究,至少也要脫幾層皮,到時候能不能保住烏紗,就看他自己的本事能不能打點下來,但知府的實職只怕保不住,杭州也是別想呆了。

  至於張書綸這些人,別看方才鬧得歡,現在布政使大人的一句話就斷定了他們的前程,像他們這樣的世家子弟,一旦革了功名學籍那就什麼都不是,士紳人家和富家翁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根本不能比。

  倒是那滄學正心裡大喜過望,原以為要遭滅頂之災,誰知道竟然安然無恙,還落了一個提點後進的名聲。

  這時候徐謙朝汪名傳行禮,道:「大人明斷,學生佩服。」

  汪名傳微微一笑,道:「不必多禮,舉手之勞罷了。」

  這句話回答得有點意思了,一般的情況都會說這是本官職責所在,理所應當。可突然冒出一句舉手之勞,卻讓徐謙有些意外。

  因為這句話擺明著就是告訴徐謙,這是一個人情,是你欠我的。

  作為一省主官之一,冒出這麼一句話很不妥。

  徐謙心裡不由想:「我原以為,這汪名傳之所以偏向我這一邊是因為汪名傳此前呵斥過上山打老虎,因此惹來不少南京大佬的不滿,現在正好借著這個機會表明一個態度,修復這層關系。可是現在來看卻不像,他若只是表明態度,又為什麼要說出這麼一番意味深長的話?他的態度理應是向南京的那些人表達才是,又何必說一句舉手之勞,來告訴我還欠他一個人情?除非……這個人另有所圖。」

  想到這裡,徐謙不由又聯想到了新君登基,整個朝廷即將面臨洗牌,一朝天子一朝臣,莫非和朝局有關系?這姓汪的在京師裡貴人襄助,一定消息靈通,難道這件事和自己的業師謝遷有關系?

  徐謙顧不得胡思亂想,隨即又道:「學生還有一件事,想要稟告。」

  汪名傳面無表情,擺出一副公正姿態,道:「你說罷。」

  徐謙道:「學生此前,因為看到提督織造局的人橫行不法搶掠尋常百姓財物,因為一時忍不住,想到先祖徐相公的一舉是以上前呵斥了幾句,誰知遭了無妄之災,那提督織造太監劉公公竟是指使人將學生拿了,私自關押。學生是讀書人,秀才遇上兵,自然不好說什麼,可是偏偏這個節骨眼上,劉公公要收拾學生,這袁知府卻又趁機指使人誣陷,學生當時就在想,是不是這其中有什麼關聯,是因為學生得罪了劉公公,而袁知府與劉公公暗通曲款,二人狼狽為奸……」

  這一下,原本令許多人輕松的氣氛一下子一掃而空。

  汪名傳的臉色變化很大,突然意識到,自己這一趟似乎來得不是很巧。

  本來他這一次來,倒也不是因為上山打老虎而遭來南京大佬們叫罵,南京的那些人,他倒是不怕,縣官不如現管,他在朝中有人,詹事府裡的某個學士對他很是看重。他來這裡是因為謝遷,朝中的時局已經越來越詭異,據聞新皇帝屢次提及孝宗時三位閣老的好處,尤其是對謝遷大加贊賞,這裡頭透出來的意味就非同一般了。

  雖然看上去只是一句漫不經心的話,卻是宣示著一種態度,其實新天子未必對謝遷有多少好感,而他屢屢說出這番話,其實就是表達對眼下內閣的不滿。

  汪名傳揣測上意,大致明白了什麼意思,心裡已經斷定,一旦內閣和宮裡的矛盾越來越激烈,謝遷必定起復,現在賣個人情出去,將來對自己在京師大有裨益。

  誰知道徐謙又提到了太監。

  太監這東西是最敏感的,現在徐謙說太監拘押讀書人,你若是無動於衷,士林清議會怎麼看你?可要是你跑去給人當槍使,這劉公公的背後難道就沒有人?平白無故得罪一個宮中大太監,太不值當。

  他還未來得及反應,沒想到一旁魂飛魄散的袁知府頓時眸光一亮,他忍不住激動地道:「老夫與那劉公公並無交情,這姓劉的太監居然敢如此造次,拘押本府治下的生員,豈有此理,真真是豈有此理!他們真真是膽大包天了,這件事,本府一定要過問,一定要追究,不讓劉太監交出肇事凶徒,本府便是拼著烏紗不保,也絕不能讓徐才子蒙冤!」

  袁知府突然一下子改變了態度,做出一副凜然大義之態,滿臉通紅,仿佛自己和劉太監有血海深仇。

  那些堂內堂外誣陷徐謙的學子此時也醒悟到了什麼,張書綸率先道:「先皇帝在時,閹黨當權,生靈涂炭,眼下新君登基,再三申明宦黨之害,想不到在我們杭州,竟還有如此喪心病狂的閹人造次,知府大人說的是,閹人蠱主心志,橫行不法,我等讀書之人豈可袖手旁觀,欺負徐生員,便是視我杭州府無人,今日讓他這般凌辱我杭州生員,明日又待如何?」

  「閹賊暴行,早已人怨於下,天怒於上。杭州苦閹宦久矣,閹宦之害,尤以劉棠為最,這劉棠收買無賴走狗,四處打著宮中旗號搶掠民財,致人家破人亡,罪行昭昭,罄竹難書。我等讀聖人書,代聖人言,仗義死節,只在今日,今日那劉太監不交出凶徒,不向徐生員賠禮謝罪,我等絕不干休!」

  堂外已經鬧成了一鍋粥,袁知府的表演,張書綸的表演,終於讓那些此前誣告造謠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閹黨……閹黨……這閹黨不就是刷名聲的利器嗎?要想洗清誣告之罪,若是不表現出一點『風骨』出來,這輩子就完了。

  「啪……」滄學正長身而起,狠狠地一腳把凳子踢翻,捶胸跌足,宛如怒目金剛,痛心疾首字字泣血的悲呼道:「吾與閹黨勢不兩立,區區血肉之身,雖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可閹黨禍害杭州,欺我府學生員,吾寧願舍身,與閹宦同歸於盡!」

  徐謙看得目瞪口呆,他原本是挖了一個坑給汪名傳跳,誰知道這個坑實在太大,要跳的人前僕後繼,看到這衙內衙外一個個作勢要舍身取義,一個個面紅耳赤捋起袖子要拼命的人,徐謙真不知該怎麼說好。尤其是看到滄學正那一副大義凜然,猶如聖人附體的模樣,心裡忍不住罵:「他娘的,演得這麼逼真,果然是清流!」

  最難受的只怕就是汪名傳了,汪名傳和滄學正這些人不一樣,滄學正這些人急需刷聲望,鞏固地位。可是他畢竟已經握有實權,而且不出意外的話便可以一飛沖天,他實在不願意去冒險,可是現在看這上下人等都像打了雞血一樣,都恨不得找根柱子來撞一撞,以此來剖白自己的心志,自己若是不表態,人家會怎麼說?

  連尋常的學子都痛陳閹人之害,要和劉太監拼命,堂堂布政使大人要是不說一兩句,只怕不太夠意思,將來這也可能會成為汪名傳的污點。

  「早知如此,老夫來趟這趟渾水做什麼?」汪名傳狠狠地瞪了徐謙一眼,心裡大是後悔,他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原本是想來佔便宜,誰知道碰到這麼個窩心的事。

  罷罷罷……事到如今,已是沒有選擇了。

  汪名傳目光嚴肅,帶著凜然正氣,狠狠地一拍驚堂木,厲喝一聲:「閹人豈敢如此,左右人等,立即去提督造作局,捉拿涉案凶徒,若是有人阻止,也一並拿下!」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8 09:27 AM

第六十六章:有點意思了

  鎮守太監府邸。

  許多人在忙碌,甚至一些值錢的家當都已經收了起來,司禮監的條子已經下了,據說已經有個很有份量的太監抵達了南京,籌措撤銷各省鎮守太監事宜。

  這對於王公公來說是天大的事,這個有份量的太監和王公公關系不淺,只是宮裡的博弈已經得出了結果,劉公公仍掌杭州織造,而他則撤銷鎮守太監一職回宮復命。

  大勢已去,一切都已經遲了。這一次只能回宮,只是不知這一次回去會給安排什麼差事。

  對於這個,王公公不是很看好,現在這麼多鎮守太監撤回去,誰在宮中都有自己的關系,而有油水的監局只有這麼幾個,不知有多少人巴望著,也不知會有多少宮中大佬在暗中斗力,自己只要不被分派去神宮監、尚膳監就算阿彌陀佛,實在不指望天上能掉下餡餅。

  坐在廳裡,他看著這略顯空蕩的廳堂不由長籲一口氣,杭州是個好地方,在這裡呆了這麼多年很是不舍。

  「該走的……還是要走……眼下又有什麼辦法?」王公公自嘲地笑了笑。

  正在這時候,外頭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府中主事飛快地進來,道:「公公……公公……知府衙門傳來了消息。」

  王公公面無表情,語氣平淡地道:「咱家都要走了,還管這些閒事做什麼?是了,聽說徐謙那小子被人誣告舞弊,鄧健跟咱家說過,不知這一次他能不能安然無恙,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咱家抬舉起來的人,罷罷罷,說這個無益。」

  主事忙道:「公公,徐謙在知府衙門狀告劉公公,布政使大人震怒,還有不少秀才和生員會同不少差役去把提督織造局圍了。」

  「你說什麼?」王公公霍然而起,瞬時激動的臉都略帶了幾分潮紅。

  「劉公公已經觸怒了整個杭州官紳,上到布政使,下到尋常的童生、生員,現在都在指責劉公公……」

  主事的話說到一半,就已被王公公打斷,他激動地拍掌,惡狠狠地道:「好,好,好。姓劉的完了,在這個風口浪尖,他鬧出了這個事端,誰也保不了,更何況南京那邊有黃公公坐鎮,他老人家親自從京師過來,來得正好。等他到了杭州,便是那姓劉的身首異處之時。」

  主事震驚道:「怎麼,黃公公還要來杭州?」

  王公公冷笑道:「來,當然要來,他這一次是奉了欽命,到了南直隸,怎麼能不降尊到杭州來見一見謝學士?你等著瞧吧,到時候黃公公抵達杭州,第一個到達的就是謝府,黃公公這是代表皇上對謝學士進行慰問。有意思,越來越有意思了。慰問謝學士之後,那姓劉的也該倒黴了。」

  主事忍不住道:「謝學士固然身份尊貴,可是黃公公是什麼人,怎的特意還要跑來杭州……」

  王公公眼眸眯著,喝道:「你一個府中主事,也敢妄議這種事?」

  主事嚇得冷汗直流,連道該死。

  王公公突然笑了,笑得竟有幾分撫媚,道:「其實告訴你也無妨,你聽說過煮青蛙嗎?」

  主事道:「聽說過。」

  王公公道:「要讓青蛙不情急拼命,就需用慢火溫水,令它們不狗急跳牆。新君登基已有一年,可是朝中並沒有太大的動作,都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當今皇上心機神鬼難測,卻是後發制人。這滿朝文武裡,不知有多少只青蛙,還有那深宮內院,更不知有多少青蛙在,只是有人想用急火,有人用的卻是慢火,至於誰笑到最後,卻還要幾年功夫。」

  主事聽得雲裡霧裡。

  王公公長嘆一聲,道:「至於謝學士則是皇上的一步善後之棋,這不是尋常的器具,雙方博弈的既是權柄,也是整個天下,一旦斗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總該有人臨危受命,而縱觀朝野,除了謝學士能擔起這重任,又有誰有這聲望?罷,說了你也不懂,總而言之,這一趟黃公公若是到了杭州,徐謙辦的這件事就是給黃公公的厚禮,連咱家也能借機繼續留任杭州,杭州是個好地方啊,一年十幾萬的油水,誰佔了這裡,不但各宮太監要極力拉攏,咱家在黃公公跟前的份量也要重一些。嗯……有一件事要交代你去辦,你去知會咱家安插在劉公公那裡的人,讓他們想個辦法鬧出點事來,現在大火正旺,也該是火上澆油的時候了,最好燒掉一艘運送貢物的船只,手腳干淨一些。」

  主事忙道:「是,是……」

  王公公冷笑:「那姓劉的一向和咱家對著干,今日若是不將他置於死地,咱家這王字就要倒著寫了。還有一件事,府裡的那個鄧健不是素來和徐謙要好嗎?給個賞吧,告訴他,讓他好生辦事,等咱家提督了造作局,到時自然會給他一個肥缺。」

  王公公吩咐完了,整個人顯得有了幾分疲倦,慢悠悠地坐在了椅上,眼睛半張半合,不禁喃喃自語:「這個徐謙,倒是沒有看錯他,也多虧了他,否則咱家的前程……嘿嘿……有些意思了。」

  這幾日,杭州城都很不平靜,先是袁知府遭受了彈劾,以張書綸為首的一群秀才和生員革掉了功名、學籍,而提督太監府上也是焦頭爛額,這造作局被一群生員和百姓圍攻,下頭的爪牙與差役發生了沖撞,居然傷了不少人,至於那劉公公,先是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看到有人敢來造次,自然是叫人驅趕,可是等他明白了什麼事時,卻已經遲了。

  任何事一旦鬧起來,尤其是雙方動了手,再想讓雙方都冷靜卻都不太容易,造作局已經鬧得不可開交,另一個消息卻是傳出,一艘造作局通過漕運打算供奉宮中的絲綢居然起火,整整一船貢物燒了數個時辰化為了灰燼。

  而這時候,造作局終於消停了,所有的人手已經全部撤了回來,據說那劉公公心力交瘁,預感到大禍臨頭,每日將自己關在屋子裡神神叨叨,又是咒罵袁知府,又是大罵鎮守太監王公公,在他看來,這件事鬧得最凶的就是袁知府,而王公公定是幕後指使者。

  這披頭散發,幾乎失去了理智的劉公公將自己關在屋裡,身上已經散發出了餿味,整個人面目可憎,屋裡的瓷瓶能砸碎的已經砸碎,到處都是瓷器的殘片,他光著腳丫踩在上面,腳上全是血痕,卻是渾然不覺,穿著一件寬松又凌亂的長衣,帶著赤紅的眼睛,不時地冷冷發笑。

  「姓王的……咱家和你勢不兩立,你要弄死咱家,咱家也要弄死你。」

  隨即,他又瘋了似的搖頭,眼眸中掠過殺機:「不,不,最可恨的是那個袁知府,這個雜碎,平素也沒少與咱家暗通曲款,現在竟是將咱家當成了落水狗,哈哈……這個狗東西,你不是想拿咱家來做你的墊腳石嗎?咱家就和你玉石俱焚……」

  說到這裡,他張開手臂仰天獰笑,狂笑的聲音響徹整個府邸。

  突然……他不禁身子開始顫抖,不只是身子便是他的牙關也開始咯咯作響,他的眼眸中掠過了一絲莫名的恐怖,他突然蜷起身子,渾身不斷地顫栗著,空洞地對著滿屋的一片狼藉,駭然地自言自語:「黃公公……黃公公……定會來杭州……他要是來了,咱家……咱家……黃公公來了,黃公公來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8 07:15 PM

第六十七章:少年得志

  「回來了,今年府試第一的徐生員回來了,快,快,拿爆竹出來。趙小姐,你愣著做什麼,爆竹,爆竹有沒有?」

  鄧健得意洋洋地領著徐謙回來,徐謙如今高中府試第一,成了府學生員,再加上在知府衙門露了大臉,神氣活現了許多。

  趙夢婷出來開了門,愕然地看到搖著扇子的徐謙和不可一世的鄧健,只見徐謙板著臉教訓鄧健道:「嚷嚷個什麼,我是體面人家,出門在外講究的是翩翩風度,讀書人溫潤如玉,猶如一壺陳年老酒,醇香卻不能張揚。你這個樣子真像個暴發戶,我呸……死暴發戶。」

  鄧健想要斗嘴,可是隨即一想:「忍住,忍住,這個酸秀才,道試還未考,就已經這個樣子,將來做了官老爺真不知會是什麼樣子。」

  趙夢婷那平日淡然的表情一掃而空,滿是驚喜地道:「公子回來了。」

  若是以往,徐謙定然會嚷嚷一句我回來了,可是今日,他笑如沐浴春風,輕搖紙扇,長身佇立,宛如畫像中的偏偏如玉美公子,嘴角微微勾起那麼一丁點笑,不願意慷慨太多,又似乎不願意讓人覺得太過吝嗇,這種小氣中含著幾分強作慷慨的笑容宛如在商場、官場磨礪了數十年的老油條。

  與徐謙相處也不是一天半天,趙夢婷又怎麼看不出徐謙故意裝出的這番模樣,只是看到帶著微笑出現在自己跟前的徐謙,趙夢婷還是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是啊,回來了,許久不見,甚是掛念,以至於本公子詩興大發,竟想吟詩一首,以抒發再見夢婷小姐的喜悅之情。」

  聽說要作詩,鄧健打起精神,上山打老虎已經出名了,據說有人在市面上求購上山打老虎的詩詞,一首詩就是幾兩銀子,這也是跟在徐謙後頭的好處。

  趙夢婷俏臉嫣紅,眼眸卻如星辰一般亮了,這家伙雖然做作,可是哪個女子不願意別人給自己作詩?因此心裡滿懷的期待。

  徐謙腦袋轉了半圈,搖頭晃腦,手中紙扇一收,一首詩詞正要脫口而出,偏偏一時記不得那詩的開頭,就像是啞火的槍彈,憋得那吟吟而笑的臉有些掛不太住。

  「罷了,等下再說。」徐謙只得灰溜溜地鑽進門去。

  抄襲別人詩詞可是苦力活,並不是信手拈來,徐謙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太過張揚了,肚子裡的存貨就這麼多,有事沒事就作詩,用不了幾天就要江郎才盡,還是省著點好。

  跟著徐謙進了宅子,趙夢婷道:「徐公子,我的詩……」

  徐謙呵呵一笑,道:「不急,不急,我還要再推敲一二,盡善盡美才好。」

  趙夢婷雖是有些失望,但還是點了點頭,像是又想起什麼似的,又道:「聽說公子被人狀告舞弊,連杭州知府也要收拾公子,只是不知現在……」

  徐謙看著趙夢婷關切的樣子,有些意外,原來她也會如此關心自己。

  徐謙感覺這次回來,趙夢婷與自己的關系似乎變得比以前親近了,心裡有些說不清的感覺,笑了笑道:「你放心,事情已經結束,那杭州知府完了,還有那張家,你等著瞧吧,不出幾日就是他們倒黴的時候。哼,之前那個張書升還欺負你來著,很快就有他家好看的!」

  趙夢婷沒想到徐謙還記得這事,但知道徐謙在杭州惹的麻煩已經解決,不禁滿是歡喜地道:「那便好,想必徐公子已經餓了,我去做飯。」

  說罷,趙夢婷興匆匆地去了。

  徐謙和鄧健到了廳裡坐下,鄧健見四下無人,這才道:「徐兄弟,王公公這一次很感激你,他讓我來傳句話,說是這一次全靠你的功勞,實話告訴你,這一次你前途有望,黃公公到了南京,不日就要抵達杭州,王公公說了,到時只怕黃公公要見你,讓你有所准備。」

  徐謙不禁道:「黃公公是誰?」

  鄧健道:「黃公公是大貴人,王公公厲害吧?可是王公公見了黃公公,那就是老鼠見了貓一樣,這黃公公捏捏手指頭,王公公就成了粉末。當然,我只是打個比方,總而言之,這位黃公公來頭甚大,到時若是要見你,你可要小心應對。」

  徐謙撇撇嘴,道:「他再尊貴,和我有什麼關系?我是生員,難道還要靠他一個死太監?」他說到這裡,越來越大義凜然:「我輩讀書人,心懷家國,滿腹文章,豈可與閹人為伍?」

  鄧健忍不住道:「我怎麼感覺你在罵王公公和我。」

  徐謙搖了下扇子,算是承認。

  趙夢婷張羅了飯菜,三人圍著桌子吃了,徐謙突然道:「明日大家都收拾一下,陪我回一趟老家,爹現在還沒有一點音訊,院試又還有一兩個月的時間,趁著這個功夫得盡快回去一趟,把爹爹救回來。」

  趙夢婷不禁道:「我也去?」

  徐謙點頭:「你自然要去,帶著你去,才能告訴別人書中自有顏如玉的道理,你看,人讀了書,這美女就來了。」

  趙夢婷俏臉嫣紅,低頭不再說什麼。

  鄧健道:「那帶我去做什麼?」

  徐謙沉默了一下,籲了口氣道:「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鄧健道:「聽假話吧,我怕了聽你的真話,每次你說真話都讓我夜裡睡不香。」

  徐謙微微一笑,道:「本公子現在已成了府學生員,身邊總得有個跟班護衛。」

  鄧健含糊應了,道:「去就去,反正王公公交代,以後若是你這邊有事,知會一聲也就是了。」

  他神魂不屬地吃著飯,心裡總有些空蕩蕩的,終於還是忍不住道:「徐兄弟,我想聽聽你的真話,你帶我去到底有什麼居心,不問這句話,我總覺得不安生。」

  徐謙此時已經用過了飯,作勢要站起來到院子裡走幾步,笑著回答道:「其實我怕挨打,那些族人沒一個省油的燈,現在我和我爹端了他們的飯碗,他們不要拼命?帶著你去,兩個人一起挨打總比我一個人被人揍要舒服一些,到時你可千萬要講義氣,你若是敢跑,以後別怪我不講情面。」

  鄧健一拍桌案,意氣風發地道:「鄧大爺有砂鍋大的拳頭,還從來沒有人敢招惹上門,我倒要看看,誰吃了豹子膽敢動徐兄弟一根毫毛。是了,徐家的族人有多少,莫非有七八戶人家?」

  徐謙沉痛地道:「七八戶?徐家可是大族,總計四十七戶,成年男子有七十多人。」

  鄧健頓時英雄氣短,咋舌道:「你們姓徐的是豬嗎?怎麼繁衍了這麼多人。」

  徐謙大怒,手中的紙扇狠狠地敲在飯桌上:「你才是豬,你全家都是豬!」

  既然打算回鄉,趙夢婷連夜收拾了包袱,鄧健則是出去與人討價還價,雇了一輛車,約定了第二日出發。

  到了次日清晨,徐謙一大早起來前去拜會蘇縣令。

  蘇縣令受了一次驚嚇,不過眼下化險為夷,總算放下了心,聽說徐謙登門,竟是不敢先把徐謙叫進來說話,而是叫來黃師爺,問道:「這一場官司已是驚動了整個杭州,眼下人人都知道本縣與他關系匪淺,這時候見他,是否不妥當?」

  黃師爺沉吟片刻,道:「大人非要見見他不可,外頭的非議不必去論,這一次狀告徐謙的有不少錢塘的士紳人家,狀告徐謙舞弊,最後還不是說蘇縣令徇私?這是大罪,若是讓他們得逞,縣尊只怕死無葬身之地了。這些人膽大包天,既是大人治下之民,竟敢以民告本縣父母,布政使大人雖有懲戒,可是大人豈可不聞不問?所以學生以為,大人是該讓某些人家知曉些厲害了。大人既然已經有了決斷,還怕別人非議做什麼?徐謙眼下是謝學士門生,若是不見他,未免說不過去。」

  蘇縣令沉吟片刻,頜首點頭道:「你去請他來吧。」

  黃師爺點點頭,便出去見了徐謙,徐謙向他作揖行禮,黃師爺也不客氣,只是虛扶了他,道:「你我之間,不要說這些客套話,蘇縣令聽聞你中了生員很是高興,他已經等候多時,你快快進去回話。」

  徐謙朝黃師爺點點頭,道:「師爺費心。」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9 08:05 AM

第六十八章:從此徐謙是路人

  蘇縣令此時已在堂中候著,徐謙進來見了禮,蘇縣令朝他微微一笑,捋須道:「坐下回話。」

  徐謙搖搖頭,道:「大人,學生一會就要回鄉,只在這裡與大人說幾句話就要走。」

  「你要回鄉嗎?你是哪裡人士?」蘇縣令的表情很矜持,不過二人關系還算親近,倒也不至於尷尬。

  徐謙道:「學生周浦人士,離錢塘並不遠。」

  蘇縣令撫案點頭,道:「周浦離這裡不遠,又在本官治下,那裡一向太平,本縣倒也不為你擔心,是了,你是忠良之後,令祖的事跡,本縣早已聞之,因此打算制一匾額,命人送至徐族去,你先走一步,那匾額隨即就到。」

  徐謙心裡清楚,這匾額其實是自己爭取來的,誰叫自己和蘇縣令關系好呢?他微微一笑,卻不拒絕,致謝道:「多謝大人美意。」

  蘇縣令的眼眸微微眯起來,風淡雲清地道:「你安心回鄉去吧,只是院試在即,卻也不能荒廢了學業,雖是探親,卻也要時常溫習課業。眼下縣裡事務繁忙,據聞出了不少不法之徒,竟是勾結士紳做一些朝廷明令禁止的買賣……」蘇縣令冷笑,繼續道:「本縣身為一縣父母,保一方平安,豈能袖手旁觀,罷了,本縣還有公務,你速速啟程罷。」

  徐謙告退出去,關於蘇縣令最後那番話,他心裡不禁在琢磨:「勾結士紳的不法之徒?做違禁的買賣?看來……某些人要倒黴了。」

  想到這裡,徐謙不喜不怒,因為這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破家縣令可不是說著玩的,別看平時軟弱,可是真惹急了,那也什麼事都做得出。更不必說有許多人家還丟了功名,沒了功名的士紳還算是士紳嗎?充其量不過是個鄉紳富戶而已。

  出了衙門,外頭雇好的車已經在衙門外候著了,趙夢婷不宜拋頭露面,坐在車廂裡沒有發出聲息,鄧健則是坐在車轅上,和車夫吹噓他的英雄事跡,只是可惜那短裝卷著褲腳的車夫對鄧健的所謂以一當十沒有太多興致,整個人靠著車廂作打盹狀。

  見是徐謙來了,鄧健撫掌笑道:「來了,是不是現在啟程?」

  徐謙道:「自然是現在就走,再不走就遲了。」他打量鄧健,見鄧健穿得嚴嚴實實的,很是臃腫。

  徐謙忍不住問:「鄧兄弟覺得冷嗎?」

  鄧健板著臉道:「冷,最近撞了陰煞,渾身都覺得冷颼颼的,罷了,不說這個,快快上車。」

  徐謙鑽入車廂,坐在裡頭的趙夢婷臉色緋紅,連忙卷縮到一邊,深怕和徐謙有什麼肌膚之親。

  徐謙尷尬地道:「等我將來做了十萬雪花銀的知府,出門在外定要雇二十輛車,我一輛,你一輛,另外十八輛就空著,不過現在手頭緊,咳咳……只能擠一擠。」

  趙夢婷緋紅著臉點點頭,似乎想起什麼,道:「做了老爺不是該坐轎子嗎?再者說,你還未做官呢,怎麼就想著……」

  徐謙板起臉,道:「當官不求富貴,不如回家賣紅薯。」

  趙夢婷好奇地問:「紅薯是什麼?」

  徐謙糾結了……只得咳嗽一聲,道:「好了,我要靜修,用腦子揣摩一下八股經義。」說罷闔上眼,一副老僧入定的姿態。

  趙夢婷期期艾艾地道:「徐公子,你先別急著揣摩,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這時候馬車已經開始啟動,車廂微微搖晃,趙夢婷一時失了平衡,竟是微微地向徐謙這邊一斜,二人靠在一起,趙夢婷連忙躲開,身子緊張地弓起來,一刻也不敢再放松了。

  徐謙突然發現,以前那個倔強的趙夢婷漸漸地變得會嬌羞了。

  徐謙苦笑,這若放在自己的前世,這樣的女人只怕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心裡又想:「好,她是守身如玉的淑女,我就是坐懷不亂的君子,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主意打定,徐謙突然發現自己精神升華了。

  尷尬之後,趙夢婷咬著唇道:「鄧大哥穿這麼衣衫,不是因為怕冷,是因為……要防身。」

  徐謙愣了一下,很快醒悟過來,這家伙穿這麼厚的衣衫原來是做好了挨打的准備,他一拍大腿,忍不住道:「無恥啊無恥,真是敗類,平時吹噓得那麼厲害,原來就是個繡花枕頭,我還打算讓他來為我鎮場的,他竟真做了去挨打的准備。你為何不早告訴我,早知我也多穿幾件衣衫出門。」

  趙夢婷看著徐謙,道:「原來你和鄧大哥也一樣怕挨打。」

  徐謙理直氣壯地道:「君子不立危牆,自然有備無患才好。我是讀書人,讀書人當然金貴一些,總不像某些粗皮爛肉的家伙。」

  簾子一掀,坐在車廂外的鄧健怒氣沖沖地冒出頭來,瞪著徐謙:「你罵誰?」

  ………………

  從錢塘縣城去徐謙的老家周浦只用了兩個時辰的功夫,到了正午,姚家塢就到了,這裡群峰巒起,走在山道之中,穿過一畝畝山田,前方便是一處村落。

  徐謙曾隨著徐昌來過一次,再加上承襲了從前那個書呆子的記憶,因此一下子便認出了前頭的村落,這是一個規模較大的村子,遠遠便能看到那高聳的祠堂,只是這祠堂並非是徐家的,而是姚家。

  徐家對於整個村落來說,只是小姓,所以在峰巒的另一處聚居,整個大村落滿滿兩百戶人家,徐家只有六七十戶而已。

  馬車到了村前,鄧健挑著行禮,徐謙則是給車夫付過了車錢,約定五日之後過來接人,隨即他便搖著扇子,帶著趙夢婷和鄧健進了村子。

  一路過去,隱藏著徐謙許多的記憶,走在阡陌和簡陋屋舍之間,徐謙看到高聳的院樓,這顯然是村中大戶的宅院,青磚白瓦,很是巍峨,徐謙用扇子指著那宅院道:「這便是姚家第一大戶的宅子,想當年,他家的管事還放過狗咬我呢,男兒在世當如此也,高門大宅,放狗咬人,哈哈……」

  說罷又用扇子點著一處低矮的土屋,對趙夢婷道:「此人給姚大戶做長工,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每年的收成還不夠溫飽,至今這廝還沒有娶妻,前年倒是有個啞婆娘差點嫁進來,可惜……」

  趙夢婷是商戶,自幼都在城裡,很是好奇,問道:「可惜什麼?」

  徐謙道:「可惜那啞婆娘見了他家家徒四壁,掉頭就走了,人活成這個樣子有個什麼意思,若換做是我,我寧願吊死算了。」

  趙夢婷嘆息了一聲,便繼續隨著徐謙走。

  繼續往前走,過了姚家人聚集的屋舍,穿過田埂,便到了徐家的聚集點,第一個屋子孤零零的矗立,門前有個土坌的院子,徐謙撫掌笑道:「這便是我三叔家了,三叔從小看我長大,待我如自己親身子侄,走,我們正好去問問,先問明我爹在哪裡。」

  他正要敲門,恰好裡頭一個水桶腰的婦人提著簸箕出來,一看到徐謙,似乎有些不認得,倒還是徐謙恭謹作禮,道:「三嬸,我是徐謙,這廂有禮。」

  三嬸盯著他,隨即腰身一扭,森森冷笑:「你這小混賬還敢回來?有禮?我承不起你的大禮,滾!」

  一個滾字,有沖破雲霄的氣概,還不等徐謙解釋,大門啪的關上,讓徐謙吃了個閉門羹。

  裡頭還傳出三叔嘀咕的聲音:「一場親戚,何必這樣?」

  三嬸銅鑼嗓子便嗡嗡叫起來:「何必這樣?這話你來問我?徐昌那個殺千刀的東西,為了讓這小子讀書,把咱們家的營生都斷了,本來家裡的小五還能在縣裡有口飯吃,雖是個役,可總能拿回點現銀,現在差事沒了,難道跟著你回家種那一畝兩分地?這點地夠咱們吃嗎?夠嗎?」

  「你……你小聲點,不怕別人聽到。」、

  「我就是要讓他們聽著,嚇,就准他們家去求功名,就斷咱們家的飯碗?沒了差事不說,現在種地也種不成,從前咱們徐家在縣裡還有些人的時候,姚家哪裡敢欺負我們?便是那姚舉人家,那也極少和我們為難,現在你看看,差事一丟,為了水源的事,人家敢打上門,姚家把所有的水都霸佔了去,咱們姓徐的想種地,水從哪裡來?」

  「哎……哎……你這婦道人家,好不經事,這是姚家欺我們,又不是徐謙那侄兒,你嚷嚷個什麼……」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9 06:33 PM

第六十九章:讀書人的節操

  出師不利,還惹來一陣陣痛罵,徐謙有些尷尬,這個時代的宗親聯系很緊密,宗族是人的第二故鄉,若是被宗族中的人這般臭罵,到時候傳揚出去,管你是什麼縣試第一、府試第一又或者是什麼才子,最終都要被人恥笑。

  孔聖人的格外就是:能力永遠不是第一位,德行才是。什麼是德行?德行不是你人有多好亦或多壞,而在於別人看是你是好是壞,你壞得足夠悶騷,能從一而終做個偽君子倒也沒什麼,可是你就算再好,連自己的族人都這般對待你,那你的名聲就毀了。

  「看來宗族的事不解決是不成了,否則將來就算高中,只怕前程也有限。」徐謙心裡想著,不願再聽三嬸和三叔吵鬧,灰溜溜地帶著鄧健和趙夢婷繼續往村落深處去。

  他決心拜訪堂叔徐申,徐申是徐家數一數二的富戶,他的立場和其他人不一樣,想必不會吃閉門羹。

  不過三叔三嬸的吵鬧已經驚動了許多人,許多人都開了門戶出來看,便瞧見了徐謙,一年沒回來,徐謙無論氣質還是體態都發生了變化,許多人看著面生,心裡在琢磨是哪家的公子哥途徑此地,可是這時候,有人突然道:「這不是徐謙嗎?」

  大家一聽,頓時炸開了鍋。

  「原來是他,他是回來找他爹的?哼,他還敢回來!」

  「看他的樣子倒像是生發了,莫非真做了生員?」

  「中了生員又如何,他一家中了生員,卻是讓咱們闔族吃風,老叔公都已經氣得奄奄一息,就剩下一口氣了。」

  「對,咱們錢塘縣不知有多少童生和生員,就算是秀才也不知有多少個,可這樣又如何?這樣的人什麼都不是,除了身份比別人高一些,也不見能掙多少銀子,更做不得老爺,要做老爺,不中舉是不成的,他僥幸做了生員,現在卻還不是秀才,做舉人,那更是難如登天。」

  「好啦,好啦,畢竟是看著長大的,我去招呼一聲。」

  「你敢,你這死漢子,你上前幾步過去,看我會不會撕掉你的皮。你也不想想,徐昌和這小子不知闖了多大的禍,老叔公那邊正在商議動用家法,把他們趕出族裡去,你還去添亂。」

  「我……鄉裡鄉親……」

  諸多的議論都落入了徐謙敏感的耳朵裡,他一個個過去,向這些叔伯輩的人問好,誰知人家瞧見他要上門,立即把門一關,像躲瘟疫一樣。

  遠處更聽到有人大吼:「徐謙那廝來了,來得正好,我這做堂哥的為了他丟了差事,又被姚家欺負,今日不算這筆帳,怎麼咽得下這口氣,他在哪裡?我今日不打死他,便不姓徐。」

  徐謙嚇得遍體生寒,聽這聲音,應當是老七家的大兒子徐寒,這徐寒生得虎背熊腰,一身的肥肉,一只手就能把自己如小雞一樣提起來,到時候真打起來,那可不妙。

  他加快腳步,連忙沖到村中一處佔地不小的宅院面前,咚咚敲門。

  開門的是個瘦弱的孩童,比徐謙還小兩歲,提著鼻涕,好奇地盯著徐謙,隨即咬牙切齒,握著小拳頭道:「徐謙哥哥,你害我好苦。」

  靠……

  徐謙大怒,人家徐寒為此丟了差事,斷了生計,是自己害的沒有錯,三叔三嬸也因為自己而家庭窘迫更沒有錯,你一個屁大的孩子,我害你什麼?你有個屁差事丟。

  徐寒虎背熊腰招惹不起,你一個屁大的孩子,還怕了你?不敢在大學城裡橫著走,對付個幼兒園階級的,難道還沒這膽量?

  這小孩童是徐申的幼子,叫徐晨,一見徐謙雙眉皺起,頓時嚇得後退一步,連忙捋起袖子,露出自己的小胳膊,幽怨地道:「若不是你讀那勞什子的書,我爹也不會逼著我讀書,還說要像你一樣中個童試,你看,不讀書就挨打……」

  小胳膊上盡是瘀痕,看來徐申也發了狠,想用棍棒教出個秀才來。

  徐寒的聲音越來越近,徐謙也顧不得許多,連忙帶著鄧健和趙夢婷沖進房去把門拴上,道:「你爹呢?我這做侄兒的來拜訪。」

  徐晨嘿嘿笑道:「我爹在睡覺呢,我去叫他。」

  去把徐申叫醒,徐晨則蹦蹦跳跳地要開門出去玩,徐申大怒,把徐晨提起來拿捏在手裡怒喝:「玩玩玩,就這麼點家業,你不讀書,怎麼光耀門楣?你看看你堂哥這般有志氣,你就知道玩,這般沒出息,老子一巴掌打死你。去讀書。」

  徐晨放聲大哭,把他的母親王氏引了來,王氏埋怨徐申:「徐晨不是還小?你嚇他做什麼?讀書,讀書,你就曉得讀書,你沒有讀書,難道就餓死你了?」

  徐申擺出家長的架子,罵道:「你這潑婦懂個什麼!謙哥兒來了,上水……不,上茶來給他吃,他是讀書人,要吃茶的。」

  徐謙很是尷尬,連忙道:「侄兒見過叔父。」、

  徐申壓壓手,道:「讓你見笑了,走,進裡屋說話。」徐申是認得趙夢婷的,對趙夢婷笑道:「你們也不要客氣。」

  進了屋堂,徐申問他:「據說你中了生員?」

  徐謙點頭道:「是,縣試、府試都中了第一。」

  徐申滿是驚訝,道:「真是了不得,我常常聽人說,縣試得了第一,秀才斷斷跑不了,要是中了府試第一,將來是要中舉做老爺的,叔父沒有看錯你。你這一趟來,是來尋你爹的吧?」

  這時候王氏斟茶上來,咕噥道:「中舉做老爺,還不曉得到什麼時候,在外頭常常聽他們說……」

  徐申拍案而起,道:「他們懂個什麼,一群婦道人家,這世上唯有讀書才是正道,便是有萬一的機會,也定要全力以赴,當時和咱們一起開油坊的楊家人,你不曉得嗎?他們家多殷實,可是官老爺捏捏手指頭,就能掐死他。」

  王氏怕徐申,只得乖乖閉嘴,瞥了一眼旁邊的趙夢婷,頓時對這水靈靈的小姐來了興致,上前道:「你叫什麼名字,可曾有婆家嗎?」

  趙夢婷害羞地搖頭。

  王氏瞥了徐謙一眼,忍不住道:「想不到姓徐的小子倒是有運氣。」

  趙夢婷臉蛋更加羞紅,想要申辯,卻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可是不說話又等同默認,一時寰首垂頭不語。

  王氏笑了,知道女兒家的羞澀,便又看鄧健,問道:「你又叫什麼?看你生得也是相貌堂堂,年紀也不小了,是了,你一定娶妻了。」

  鄧健同樣害羞,道:「我不曾娶妻。」

  王氏眼眸一亮:「呀,這倒是奇了,我有個外甥女……」

  徐申道:「你這婆娘,我在和謙兒說話,你在這搗什麼亂。」

  王氏咋舌,只好乖乖地走了。倒是鄧健好不容易勾起了興致,聽到那王氏給自己說媒,結果說到一截就沒了,急得他一時搔頭搔耳,心裡覺得可惜。

  徐謙忙道:「叔父,我這一趟拜訪,是想來打聽父親下落的,只是不知父親現居何處?」

  徐申聽到這個,不禁嘆氣道:「你爹……這次遇到了大麻煩。」

  徐謙道:「還請叔父告知。」他心裡對老爺子雖然腹誹頗多,可是在這個世界,只有老爺子這麼一個至親,老爺子為了自己的前程困在宗族裡,這一次無論如何也得想辦法把老爺子營救出來。

  徐申道:「為了你的事,族裡有許多人丟了差事,本來就已經群情激奮,大家鬧將了起來,把你爹關在了祠堂裡,還說要動用家法。眼下最緊要的還是老叔公,老叔公已經氣得病倒在床了,若是因此一命嗚呼,只怕這家法重懲下來,你爹就要吃不消。」

  徐申又是嘆息了一聲,接著又道:「還有就是姚家那邊,本來姚家和徐家井水不犯河水,姚家雖然人多勢眾,可是徐家在衙門裡辦差的人也多,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所以有時候姚家有些事,還要咱們徐家的人偶爾幫襯,可是現在不同了,現在人家得知咱們沒了勢,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上門,尤其是姚家的那個姚舉人,上次因為一次沖突,把咱們徐家的子弟都打傷了幾個。」

  「姚舉人?」徐謙問道:「既是舉人,為何如此凶殘?」

  徐申笑了起來,道:「倒不是說他是舉人,而是他家裡出過舉人才有這偌大的家業,雖然他家這祖先早就沒了,可是余威還在,也算是鄉紳人家,咱們徐家本來就人少,再加上要勢沒勢,要錢沒錢,還不是隨意讓他們拿捏?他們欺負上門,說打就打,咱們是有冤無處伸,上次是搶了咱們的水源,最近又說咱們徐家佔了他們的山林,總之族裡的人都是氣憤不過,可又惹不得姚家。只是此事說來說去還是因你們父子引起,所以族裡對你們懷恨在心的實在不少。」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0 12:48 AM

第七十章:打上門了

  聽了徐申的一番話,徐謙感到問題嚴重,不過吹牛抄襲詩詞他在行,偏偏對這種事卻是生疏得很,穿越不是萬能的,你能預測行情選擇人生正確的道路,並不代表連這種鄉間的事也能擺平。

  反正徐謙現在是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徐謙瞄了徐申一眼,心裡想:「以我的生活經驗,若沒有人從旁幫襯,只怕事情只會越來越壞,看來非得讓這位叔父出馬才行,就你了,誰讓你高瞻遠矚,知曉讀書的好處呢!」

  想定之後,徐謙索性把自己當成了孩子,雙手一攤,耍起了無賴:「叔父,無論如何,這件事非要處置不可,若是族人這麼鬧下去,將來就算是有了功名,也難免被人非議,若是真被人趕出了族裡,那就更不必說了。這件事該怎麼辦,還請叔父拿主意,叔父斟酌著辦好嗎?」

  徐申的老臉抽搐,那一句斟酌著辦的意味深長著呢,不就是讓他出面,拿他當槍使?他徐申在族中雖有些地位,卻也不敢冒這天下之大不諱,可是想到徐謙將來頗有希望,卻不能貿然拒絕。

  他沉吟片刻,道:「這件事嘛……徐徐圖之才好。不如這樣,待會呢,我們一起去老叔公那裡一趟,召集族中的一些老人勸說一下,到時把你爹從宗祠裡也一道請來,大家有什麼說什麼,至少有點回旋的余地,我是你叔父,自然是偏幫著你,到時候為你美言。」

  美言……這老狐狸。

  徐謙原本還想請他出面,誰知這徐申只是從中斡旋,心裡雖然失望,卻還是點點頭:「謝叔父。」

  「這就不必……」徐申笑著壓壓手,一副無功不受祿的樣子,隨即便道:「事不宜遲,現在就去罷。」他長身而起,徐謙則是吩咐鄧健和趙夢婷暫時在這裡等候,隨著徐申出去,到了庭院,看到堂弟徐晨蹲在院落裡的天井邊往裡頭擲石子,徐申大怒,走過去狠狠地提起他,直接賞了他一個耳刮子,怒罵道:「狗東西,讓你讀書,你就知道玩。」

  徐晨哇哇大哭,朝徐謙怒罵道:「喪門星,怪不得都說你是喪門星,你害了別人,還要害我,苦也,苦也。」

  徐謙苦笑,連忙上前勸道:「叔父,正事要緊。」這意思是說,回來再打吧。

  徐申點點頭,便領著徐謙出了門。

  一路到了老叔公家,這老叔公乃是族中僅存的老壽星,具體多少歲徐謙不曉得,不過族中的子弟大多數都是他的晚輩,古人尊老並非只是感情上的關懷,而在於老人往往有決斷的權利,這位老叔公就是如此,宗族裡的事幾乎是他一言九鼎,平時都是供著敬著,誰也不敢造次。

  只是老叔公此時躺在病榻上,唧唧哼哼,先是徐申進了房去和這老叔公說了幾句話,也不知許諾了什麼,隨即老叔公便叫來他的孫子前去各家叫人,又讓人把宗祠裡面壁的徐昌給叫了過來。

  徐昌瘦了,臉頰微微凹陷,眼圈很重,一進來不去看兒子,而是乖乖地給老叔公跪下,道:「老叔公安好。」說罷朝徐謙拉了拉,低聲斥罵道:「站著做什麼,這裡有你站著的份嗎?」

  徐謙無語,只得跟著老爺子一道跪下。

  其余一些族中長輩,紛紛圍著老叔公的病榻邊坐下,不吭氣的不吭氣,吃水的吃水,此起彼伏地發出咳嗽。

  「那小謙兒回來了?來,上前來。」老叔公嘴唇喃喃動了一下,伴隨著幾聲咳嗽。

  徐謙雖是幼小,不過小謙兒這稱呼讓他有點受不了,便是見了布政使大人,人家至多也就喚他一聲生員徐謙,到了這裡倒是成了小謙兒了,想必這是自己的乳名,他不敢造次,想要站起來坐過去,跪在一邊的徐昌怒視他:「膝行不會嗎?你這逆子,讀了書反而壞了規矩。」

  他看過來的時候,徐謙看到他的耳根處居然有處瘀傷,忍不住道:「爹,這是誰打的?靠,哪個孫子敢打我爹!」

  這一下,徐謙是真怒了,他娘的,老徐家從來沒有吃過虧啊,爹都被打了,這還了得。

  誰知這時候,徐昌一巴掌掄過來,打在徐謙的臉上,怒氣沖沖地道:「老叔公打的就是孫子,住嘴。」

  一腔的怒火,頓時被冷水澆滅,徐謙終於知道是誰打的了,老叔公打的是不孝孫,就跟徐謙打他這『不孝子』的道理一樣。

  他上前去,看到滿臉深刻皺紋在床榻上似乎氣若游絲的老叔公,老叔公張眸看他,眼眸中掠過了幾分世故,稍一打量之後,老叔公的眼睛又微微盹起,道:「你就是小謙兒,不一樣了,和從前不一樣了。你讀了書?都說讀書好,可是讀書能有什麼好?你知道不知道,多少人為了你斷了生計,咱們闔族又有多少人為了你被旁姓的人欺負,我不怪你,你是個孩子,我恨的是徐昌這不孝的東西,這定是他的主意,他好好的班頭不做,這般好的營生不好好端著,居然慫恿你去讀書,咱們徐家從族譜裡的老祖宗算起,延續了數代一百多年,也不曾見有人讀書,可都不是活得好好的?你想有志氣,可是總不能把闔族都坑進去。」

  徐申在旁呵呵笑道:「這也未必,讀書有讀書的好嘛,老叔公,謙兒這孩子是塊讀書的料子,都已經中了生員,咱們徐氏一族與有榮焉……」

  「呸……」誰知老叔公頓時火了,怒氣沖沖地瞪著徐申,罵道:「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都知道你攢了銀子,你以後當然可以沒有營生,按地收租也有飯吃,你的子侄讀一輩子書也無妨,可是其他人呢?你莫以為我不曉得你的心思,你和徐昌這混蛋是一丘之貉!」

  老叔公發了話,那些坐在一邊的長輩紛紛點頭,這個道:「是啊,是啊,不是什麼人都能讀書,況且中了生員又怎麼樣,又不是舉人老爺,可以免租;更不是官老爺,讓那姓姚的不敢來招惹。你們家有飯吃,可是族裡這麼多人,並不是人人都有飯吃,現在成了這個樣子,可怎生得了。」

  還有人怒氣沖沖地道:「柱子的傷現在還沒好呢,若是換在以前,姚家人敢這樣欺負嗎?還不是許多人丟了飯碗沒有了關系,現在任人拿捏?老叔公,把他們從族裡趕出去,動用家法罷。」

  老叔公看著徐謙,語氣冷淡地道:「你是後生晚輩,我也不好說什麼,現在許多人勸著要動用家法,我是不贊同的。為何?因為你是我徐家的血脈,你身上和大家一樣流著的都是一個祖宗的血,咱們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你年紀小嘛,不懂事。可是你爹……」老叔公拼命咳嗽,道:「你爹不成了,他好端端的班頭不做,現在動了眾怒,不責罰不成,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現在讓他到宗祠裡去思過,大家就是要討論出個結果出來,該怎麼處置還要怎麼處置,你也不必為你爹求情,你爹是什麼人,我會不知?他穿開襠褲的時候就不是好東西了,是該拿出來以儆效尤。」

  徐謙頓時感覺壓力很大,跟這老成了精的叔公說話,真比和布政使大人說話更是沉重,他心裡曉得,這個時候是萬萬不能講道理的,你跟人家講道理,你有多少張嘴?可是父子情深,平時雖然沒少受老爺子施暴,可是讓他放任老爺子受懲罰可不成,他靈機一動,抓住老叔公的手道:「老叔公,看在你瞧我長大的份上,一定手下留情,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要打便打我算了,打死了我,只要能脫了爹的關系,我死而無憾。」

  這是流氓無賴手段,雖然族裡都有家法,打死人的也有,這年頭民不舉官不究,可畢竟是生員,難道真能打死?

  老叔公陰沉沉地看著徐謙,掙脫開徐謙的手,道:「你莫要拿這個來要挾,我看出來了,你外頭看著像個書呆子,其實和你爹是一個德行的人,無規矩不成方圓,你說破了天也沒用,今日你來了,那也好,索性大家在一起商量一下如何懲處。」

  徐謙心裡頓時無語,看了老爺子一眼,正要開口說話,這時外頭卻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傳來,大聲嚷嚷:「老叔公……老叔公,大事不好了,姚家的人又來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0 12:06 PM

第七十一章:聽徐生員講道理

  姚家的人又上門了。

  最重點的在於那個又字,由此可見,姚家欺負上門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老叔公劇烈的咳嗽聲傳出來,嚇得邊上的徐申連忙為他撫胸,口裡咒罵:「嚷嚷什麼……」

  其他的幾個叔伯長輩卻都面帶怒色。

  「又上門了,搶了咱們的水還不夠,今日又想做什麼?」

  「姚家有人是甲長,官府裡許多事都要仰仗他,再加上還有個姚舉人,要欺負咱們徐家自然是捏捏手的事。」

  「欺人太甚。」

  「這又怪的誰來,若是換做是從前,咱們在縣裡也是要人有人,要力有力,姚家敢這樣欺負嗎?」

  「對,怪的就是你這不孝的東西。」有人已經指著徐昌大罵:「徐家這麼多年,何曾受過這樣的欺負?不是你,何至如此?」

  徐謙忙道:「不怪我爹,怪我,是我要讀書……」

  屋堂裡頓時亂成了一鍋粥,有埋怨徐昌的,有痛罵姚家的,還有徐謙的辯解,還有老叔公的劇烈咳嗽聲。

  「不要吵,都不要吵!」好不容易順了氣的老叔公發了話,才終於安穩住了局面。

  他把外頭報信的族人叫進來,道:「姚家又來做什麼?」

  報信的族人道:「來的是姚甲長和姚舉人家的主事,還帶了十幾個壯丁,說是看到二牛家的牛吃了他們的莊稼,所以帶著人來了,非要交出二牛,還說牛吃了他們家的莊稼,這牛也是他們家的了。」

  「真真豈有此理!這是欺我徐家沒人嗎?」老叔公勃然大怒,又是劇烈咳嗽,仿佛要把心肺都要咳出來。

  屋堂裡的長輩也是一陣咒罵,徐昌也是義憤填膺:「從前我在衙裡做班頭的時候,那姚甲長見了也是殷情熱絡,想不到人走茶涼,炎涼到這個地步,我出去和他交涉,看他想如何?」

  「混賬,你還逞什麼威風!你也知道你是班頭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現在又是什麼樣子。讀書有用嗎?有用嗎?就算將來謙兒中了秀才,可是這鄉裡的事一個秀才能濟什麼事?更別提還只是個生員。哎……這是作的哪門子孽,出了你這麼個不孝子。」

  徐昌頓時面如土色,一時也不知怎麼辦才好。

  一個年紀較長的長輩對著徐昌痛罵一頓,不過這時候卻也知道罵下去沒有作用,老叔公只怕是出不了面了,他只得道:「走,都去看看去。」

  於是一眾人等浩浩蕩蕩地出去。

  方才大家還爭論不休,可是出了門,卻都是一副同仇敵愾,徐謙混雜在人群裡不太起眼,對於這種鄉間的事,他略有耳聞,可是畢竟經歷的少,決定先看看再說。

  倒是徐昌臉色很不好看,他是老成世故的人,什麼事沒有見過?顯然他已經感覺出事情很不妙,姚家很不好招惹。他和徐謙走在一起,兀自在低聲埋怨:「你不好好在縣城裡讀書,跑回來做什麼?你這孽子添什麼亂,爹在這裡吃了苦頭也就是了,叔公們拿不了我怎麼樣的,難道真把我逐出去?失策啊失策,你這孽子!」

  徐謙沒來由挨了一頓罵,心裡惡狠狠地腹誹,你也就是在我面前霸道罷了,在叔公們面前跟小貓一樣。

  到了村頭,這裡已經聚集了許多人,鄉裡就是這樣,親族便是紐帶,一人出事,所有人都會出來幫襯,今日你不出來,以後很難在族裡立足,無論你如何大富大貴,都脫不開宗族的干系。

  聚在這裡的徐家族人,老的少的,甚至還夾雜著幾個婦人,足足有七十多人,大家一見到長輩到了,紛紛讓開道路,有人看到徐謙,眼神很是不善,尤其是那虎背熊腰的徐寒,眼睛都像要瞪出血來,他本來在縣裡是有差事的,可是這一次因為這個事而開革了出去,眼下在族裡高不成低不就,坐吃山空,據說原本有個好親事,也因為這個變故戛然而止。

  因為徐謙這廝丟了工作沒了老婆,這是血海深仇,想不記恨都不成。

  徐謙只得朝徐寒擺出一個微笑示好,徐寒當著長輩的面又不好動粗,只是冷哼一聲,怒道:「酸秀才有什麼用,連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來湊熱鬧,咱們徐家真的是沒人了。」

  領頭的叔伯輩素有威信,正是徐寒的爹,叫徐宏,徐宏上前,看到姚家的甲長眯著眼冷冷打量他,另一個姚家的主事則是一副鶴立雞群的樣子,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神情孤傲,再者來的這些姚家佃戶、族人,也都一個個虎背熊腰,人雖然少,可是底氣卻是十足,徐宏心裡不免有些發虛,硬著頭皮上去,打恭行禮,道:「前幾日鬧了一次,怎麼又鬧?二位都是上得了台面的人……」

  話說到一半,那姚甲長便大喝一聲:「瞎了眼嗎?是你們徐家要鬧,縱容耕牛毀壞了姚舉人家的水田,你閃開,我們要找的是正主,把那只耕牛交出來,這筆帳再慢慢算。」

  邊上的姚家主事背著手,雖然沒有吭聲,卻是冷冷地笑了一聲,算是附和這位姚甲長。

  徐宏心裡又怒又不知如何是好,道:「有話好好說。」

  耕牛是農戶的命根子,況且人家擺明了是來找麻煩的,就算是白白把牛送了去,明日人家照樣還有法子來找麻煩。

  只是對方一個關系到了姚舉人,這姚舉人算是鄉紳,可不是徐家的人能比。況且人家甲長也出了面,你若是說個不是,到時候只會更加麻煩。

  「好好說?這該怎麼說?毀了我們的莊稼,就得賠償,國有國法,鄉有鄉規,這規矩你不懂?實話告訴你,今日你們徐家要是不賠償,我……不,姚舉人就立即告到縣裡去,實話告訴你,這縣裡主簿,前些時日還和姚舉人把酒言歡,他要收拾你們,你們還能活?我來這裡,不願把事鬧大,便是看在鄉裡鄉親的面上,否則豈是一頭牛的事。」

  姚甲長雖然囂張無禮,可是這口舌卻是真真厲害,一句話讓徐宏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了。

  甲長要經常配合縣衙征糧,所以和縣衙的底層關系不會差到哪裡去,而姚舉人又是鄉紳,人家能和縣裡的官說得上話,真要打這官司,只怕徐家非輸不可。徐家的人群之中,突然有人道:「他要告縣衙,那就讓他去告,求之不得。我聽說蘇縣令公正嚴明,定會給我們一個公道。」

  「誰,是誰說話?」姚甲長怒了,在這方圓十裡的地界,他素有威信,居然有人敢頂撞到頭上,頓時氣焰倍增,那樣子像是要吃人一樣。

  徐宏心裡也是叫苦,看對方來意不善,覺得還是不要引起沖突的好,姚家本來就人多,徐家現在勢微,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能不招惹盡量不招惹,誰知道偏偏這時候,有人出來搗亂。

  「是我。」徐謙站了出來,其實他一開始對這種事也有些不安,畢竟是鄉裡的事,鄉裡之間打架火拼,這都常有。可是聽到人家說要去縣衙,徐生員頓時信心倍增。

  打官司?還是打到蘇縣令那裡去?這是自己的強項,就怕姚家不來。

  姚甲長定睛一看,想不到出來的卻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心裡更是大怒,猙獰笑道:「怎麼,徐家沒人了?叫個臭小子來撐場面?」

  徐謙朝姚甲長作揖,道:「學生不是來撐場面,是來講道理的。」

  徐家這邊的人頓時嘩然……

  講道理……

  這個書呆子莫不是讀書讀傻了,這個節骨眼上,你一個屁大的孩子講什麼道理?徐家真是祖上沒積德,出了徐昌這麼一個不要臉的,現在這小的看上去倒是實誠,不成想居然是個呆子,呆子也就呆子罷,你一個呆子不老老實實呆著,卻跑到這裡來丟人現眼!許多人心裡一沉,只怕今日這事已經不是一頭耕牛的問題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1 08:12 AM

第七十二章:狗一樣的東西

  姚甲長打量徐謙,看他年紀幼小,弱不經風,又說是什麼講道理、打官司,心裡對他更是嗤之以鼻,他冷冷一笑道:「講道理?要講道理,你們徐家上下誰有資格和老子講?」

  徐謙微笑,又是作揖道:「既然不講道理,那就打官司吧,是非曲直,衙門自有分辨。」

  一旁的徐宏嚇了一跳,忙道:「不可打官司。」他拉了拉徐謙的袖子道:「不要添亂,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

  徐宏是實在怕了,和姚舉人這樣的人家打官司?莫說是現在,就算是從前的時候那也不可能,畢竟徐家在衙門裡為吏的多,可是吏這東西在老爺們眼裡連個屁都不是,永遠都不會被正眼瞧上一眼,衙門那種地方,徐家了若指掌,怎麼敢輕易去?

  不過姚甲長見徐謙說要打官司,頓時哈哈大笑,戲謔似的看了徐謙一眼,道:「打官司?你要和姚舉人打官司?」

  徐謙正氣凜然地道:「不錯,萬事都逃不過一個理字,你說我們徐家耕牛吃了你們姚家的莊稼,可有證據?」

  姚甲長森然笑起來,露出滿口黃牙:「姚家的人都已經看到了,這就是證明。」

  徐謙笑了,道:「虧得你還是甲長,身為甲長,竟是連大明律都不懂。明律中說,若是兩族糾紛,族中子弟不可舉證。若是真如你們這般,我也可以說看到姚舉人跑到我徐家的地界偷吃了我徐家的牛糞,那是不是應該讓你們把姚舉人交出來?」

  徐謙的聲音高昂,空氣霎時緊張,所有人都呆住了。

  徐宏的臉色頓時慘白,他當然清楚徐謙的話有道理,對方明顯是來找茬,徐謙只是反唇相譏,可是姚舉人什麼身份,徐謙居然敢調笑,這……

  不過徐家的許多子弟卻有不少人露出了痛快之色,這些時日被姚家人欺負得太狠,許多人也不曾想過什麼後果,只是覺得徐謙這一番話聽著很是解氣。

  「咳咳……」一邊根本不屑出來說話的姚家主事咳嗽幾聲,涉及到了他的東家,他想不出面說幾句話也不成了,這是徐家自己要作死,姚家主事冷冷道:「哪裡來的東西,竟敢辱罵我家東翁,你是什麼人,也敢在這裡胡說八道?」

  原本徐謙對這種事還帶著一點陌生感,可是隨著一番言辭,膽子漸漸也大起來了,他突然發現,無論是鄉裡之爭還是讀書人之間的齷齪,無非都是耍嘴皮子而已。

  耍嘴皮子,這是他的專長,是他的本錢,因此他倒也大了膽子,雖然看到許多姚家人對他怒目而視,心裡有些小小的擔心,可是看到徐家的人更多,因此也就能放開了,他同樣對姚家主事報之以冷笑,道:「你說我是什麼東西,那麼我來問你,你又是什麼東西?」

  姚家主事本來自恃身份,只是出來撐撐場面,可是現在見這少年屢屢出言頂撞,臉色越來越猙獰,怒道:「我不是東西,你才是……」

  說到一半,徐謙拍掌笑道:「這就對了,原來你不是東西,你既不是東西,卻還這般囂張跋扈,真是可笑!」

  徐家人群裡頓時爆發出了一陣哄笑。

  姚家主事又羞又怒,看了姚甲長一眼,這姚甲長要上前為他討還公道,可是這姚家主事卻已忍不住了,張牙舞爪的上前,大怒道:「狗一樣的東西,也敢大言不慚,今日老夫若是不教訓你……」

  他掄起巴掌就要打下來,在他眼裡,徐謙不過是個不知所謂的少年,他是姚舉人家的主事,打了又如何?

  姚家主事是動了真火,那些姚家人見主事行凶,非但沒有勸止,反而一個個抱著手冷眼旁觀。姚甲長面露獰笑,也是不露聲色。

  徐家這邊嘩然了,只是姚主事動作太快,一巴掌要下來,唯一離徐謙近的徐宏下意識地要用手去擋,徐昌見狀也要撲上來,可都已經來不及了。

  徐謙倒是早在預料之中,他本來就是要激怒姚家主事,一見對方暴起,連忙後退一步,那巴掌在他的鼻尖刮過去,還能感受到一陣烈風在自己鼻尖刮過去。

  一巴掌打了個空。

  姚主事更是獰笑,正待繼續行凶,誰知這個時候,徐謙卻也是怒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還真以為徐生員好欺負?

  他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張家的小公子他都敢拼命,更別提是個主事。

  姚主事不肯干休,又要欺身上前,誰知這個時候徐謙也掄起了巴掌。巴掌不大,可是深受其父徐昌教誨,挨打挨得多了,這打人的功夫卻也頗有心得。

  巴掌在半空掄了一圈,隨即狠狠刮下去,正中姚主事的臉頰,一聲脆響,帶著滿腔的怒火,啪的一聲,徐謙幾乎可以看到,姚主事先是愕然,帶著難以置信,隨即痛感傳出,面目更加猙獰,手捂住了臉,在原地轉了半圈。

  若行凶的是姚甲長,徐謙未必能動彈得了他,這姚甲長身材肥胖,氣力不小。可是姚主事卻不一樣,他身材高瘦,年紀已過了四旬,年老體衰,比不得徐謙敏捷。

  「你……你……你這狗一樣的東西,竟敢打我!」捂著臉的姚主事徹底怒了,在這方圓十裡的地頭,誰敢欺他?想不到今日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竟被一個少年打了。

  姚家的人也一時暴怒,紛紛捋起袖子要上前動手,只等姚主事一聲令下,那姚甲長大喝:「好膽,是沒有王法了嗎,姚主事是體面人,你們徐家說打就打,打人的事,這麼多人都看到,想要抵賴都不成!」

  徐宏大驚失色,雖然覺得姚主事先發難很是不妥,可是也害怕把事情鬧大,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人群中一直沒有做聲的徐昌也隱隱覺得不安,連忙擠開人群沖到徐謙身邊去。倒是不少徐家人大叫痛快,紛紛擁上前去,連個小孩子都不怕事,他們要是再怕事,反而面子上掛不住。

  徐謙長身佇立,朝著姚主事冷笑,義正凜然地道:「你敢罵我是狗東西,那麼我問你,你又是什麼東西,竟敢對我行凶?一個大戶人家家裡的走狗爪牙,狗一樣的東西,竟想暴起行凶,打我堂堂府學生員、忠良之後、學士門生!姚家太沒有規矩了,養的都是這等貨色?還有你,姚甲長……」

  徐謙冷冷地看姚甲長,姚甲長本來對徐謙滿是輕視,可是看他這時信心十足,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一時竟是生出了一種錯覺,覺得這少年不太好惹,只聽徐謙對他道:「你身為甲長,理應為官府分憂,調解鄉裡糾紛,可你非但不如此,反而串通姚舉人制造矛盾,唯恐天下不亂,你不是說要打官司嗎?去打,你是去縣衙亦或府衙都由著你,這個官司,我徐謙還打定了。你真以為這錢塘、這杭州輪得到你和姚舉人這樣的小角色只手遮天?我堂堂一府生員,卻是不怕你們!」

  徐家闔族的人都是瞪著徐謙,仿佛所有人已經不認得了這從前的小謙兒,這個人,還是那個呆子一樣的家伙?

  生員……

  姚甲長和姚主事頓時呆住,他們隱隱感覺出,眼下似乎碰到了麻煩,而且這麻煩,似乎還不小。

  生員雖然不是朝廷認證的功名,可是在一個縣,一個府裡,也算是官府認證擁有一些小特權的人。對這種人,一般人不會輕易招惹,畢竟人家已經進學,背後是府學和縣學,一旦讓學官們出面,衙門裡多少會對這種人偏袒一些。

  姚甲長後退一步,臉色凝重,一時拿不定主意。

  倒是姚主事咆哮道:「生員而已,便是秀才又如何?你敢打人,這就是犯了學規,姚舉人也認得不少上台面的人物,一個生員還真不放在眼裡,大家不必怕,將這沒有王法的生員拿下了,再遞送到官府去治罪!」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1 07:03 PM

第七十三章:很多牛都喜歡破壞莊稼

  姚主事徹底氣瘋了,本來他是來欺負人的,誰知道竟被一個少年欺負,對方是生員,不過姚主事也掂量了一下份量,覺得一個生員倒也不至於擺不平,況且是這生員先動手打的人,已經是犯了學規,別看這姓徐的說得這般張狂,他未必敢鬧上去,否則到了衙門裡,觸犯學規、有辱斯文這一條是躲不過的。

  既然料定了對方未必敢把事情鬧大,姚主事也就膽大起來,呼喝一聲,指使身後的姚家人反擊。

  可是這時候,徐家人堆裡炸開了鍋。

  「真要動手?怕他們什麼,徐家就這樣任他們拿捏?」

  「連小謙兒都不怕,我們若是怕事,這一輩子豈不是活在狗身上了?」

  便是連那給徐謙吃了閉門羹的三嬸此刻也扭著水桶腰,耍起了在他男人面前的狠勁,淒厲地大喊:「姚家要打死人了,要打死人了,這麼小的一個娃娃,他們想做什麼?沒有王法了,哎喲……他爹,你還木在這裡做什麼?你瞎了眼,沒看到自家侄子要吃虧嗎?」

  徐寒很是凶猛,竟是不知從哪裡撿了根木棍,提在手上威風凜凜,發出怒吼:「動手試試看,誰要動手?」

  「呔……瞎了你們的狗眼,敢在鄧大爺面前撒野?鄧大爺乃王……」鄧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趕了過來,他拿出來的是真家伙,明晃晃的大刀,不過未等他報出名號,就已被巨大的聲潮淹沒。

  便是那趙小姐看到這局面,眼看徐謙要挨打,眼中掠過慌亂,不知所措地前一步又後退一步,心裡萬般糾結,最後咬咬銀牙,竟是撿了個小枝椏,白嫩嫩的玉手拿得顫抖,想上前去,又在猶豫,花容失色地想走,又覺得不甘。

  唯一快活的,就是那鑽出來看熱鬧的徐晨了,徐晨看到徐謙倒黴,拍手叫好,道:「好,好,打,快打……」結果他沒發現自己的爹站在自己的身後,直接按著他的肩迫他扭過身來,隨即便是一個大耳刮子摔在他的臉上,大聲咒罵:「讀書不用功,還吃裡爬外!」

  徐昌已經到了徐謙身邊,連忙拉著徐謙的胳膊往後頭拉,生怕徐謙吃虧,還低聲在徐謙耳邊道:「你打人做什麼?你不是要說道理嗎?罷罷罷,你往我身後站,待會真動了手,你有多遠跑多遠。」

  徐家足有七八十人,先前還有些忌憚,現在被徐謙一激勵,頓時人人壯了膽子。那姚主事見狀,臉色霎時蒼白。原本要動手的十幾個姚家壯丁此時也有些畏縮了,姚甲長一看事情有些不對,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徐家人發瘋,那也得等把姚家人全部召集齊了再說,現在動手很是不智。他連忙拽了姚主事的袖子道:「這筆帳,等回去稟明了姚舉人再算,眼下還是及早脫身的好。」

  姚主事臉色鐵青,指著徐家人大罵:「你們橫什麼?一群賤籍出身的東西,你們等著瞧,等我回去召集人手。」

  徐謙在人群中唯恐天下不亂,大喝一聲:「打!」

  本來徐家人還保持著最後一分理智,現在見姚主事霸道,於是有幾個大膽的壯年沖上去舉拳便打,姚家人方才狐假虎威,現在連手都不敢還,隨著這姚甲長和姚主事落荒而逃。

  這些人慌不擇路,四散而走,沿著田埂甚至莊稼地亂跑,倒是踩壞了不少莊稼。徐謙道:「看看,這才是鐵證如山,他們毀壞了我們徐家的莊稼,這筆帳還要算的。」

  徐昌呵斥他道:「你還唯恐天下不亂,鄉裡的事,不能由你胡鬧。」

  倒是徐家其他人一個個樂呵呵地哄笑,覺得大是痛快,被人欺負了這麼久,今日難得痛快一次,興奮勁還沒有過去。

  只有幾個老成世故的叔伯們卻是愁眉不展,痛快倒是痛快了,可是姚家人不會干休,這一次是闖了彌天大禍,姚舉人畢竟不是好招惹的。

  ……………………………………………………………………

  老叔公的房子裡依舊陰沉昏暗,躺在病榻上的老叔公已經得到了消息,此時拼命咳嗽,臉色變得更差。

  重新聚起來的幾個長輩紛紛唉聲嘆氣,方才的事,大家都已知道,徐宏已經說過了一遍,事情……似乎已經惡化。

  「今日天色晚了,姚家今夜想必不會來挑事,可是現在鬧到這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姚舉人會善罷甘休嗎?徐謙那小子真是不懂事,本以為讀過書,知曉一些利害和道理,誰知道這般莽撞,現在又闖下了這麼多禍事,老叔公,這一次是真的結仇了。」

  「是啊,咱們徐家要遭殃了。本來這姚家人就人多勢眾,甲長也是姚家人擔任,又有個姚舉人,人家真要下狠手,徐家怎麼辦?」

  「哎……我是活夠了,反正也沒幾年命好活,後輩自有後輩的福,我若是死了,瞑了目,也看不到他們,他們是好是壞,我閉上眼什麼都不知道。可是咱們徐家不能讓我眼睜睜地看到完蛋,這一次定要好好懲治一下徐昌,我是這樣看的,徐謙雖然犯了大錯,可畢竟年紀小,不懂事,怪不到他頭上,冤有頭債有主,這肯定是他爹徐昌教唆的,徐昌這個家伙真是壞透了,不好好懲治,說不過去。」

  「話不能這麼說。」雖然這滿屋堂裡的叔伯們沒一句好話,卻也有一些人反駁:「畢竟徐謙是為徐家出頭,事情是辦壞了,本心卻是好的,拿這個行家法,情理上說不過去。」

  老叔公只是咳嗽,一聲不吭。

  ………………………………

  清晨的陽光灑落下來,徐家的祠堂裡,老叔公拖著病體由人攙扶著在靈位一側坐下,其他一些叔伯如眾星捧月一樣擁著老叔公。老叔公幽幽一嘆,平淡地道:「把不孝孫徐昌帶進來吧。」

  徐昌被人帶了進來,連忙給老叔公磕頭,此時族裡的男丁都已經聚攏在了這裡,徐謙奮不顧身,也跪到了徐昌身邊。

  「老叔公……」

  老叔公壓壓手,嘆口氣:「徐昌,徐家數代的家業都毀在你一人手裡,你知錯嗎?」

  徐昌猶豫了一下,道:「知錯。」

  徐謙卻忍不住道:「徐家從前不過是操持賤業而已,現在放著大好前程不去爭取,而總是想著手裡的那點粗食,老叔公,我爹知錯,我卻不知錯。」

  幾個叔伯裡頓時有人怒道:「胡說八道,什麼是賤業?能安生立命才是正道,你說大好前程,可是大好前程有什麼用?前程雖好,可是要握住這前程的機會只有一分,難道就為了這虛無縹緲的前程,搭上全族的飯碗?誰不知道做老爺好,誰不曉得有了功名光宗耀祖。可是金碗銀碗卻是別人家的,能不能賺來還是未知數,你為了這個卻把全族的飯碗砸了。更不必說,就是因為你使得闔族蒙受委屈,那姚家三番五次挑釁,處處欺負我們……」

  叔伯們的話,倒是很有道理。

  本來昨天和姚家的爭斗讓徐謙和族人之間的關系親近了許多,可是現在,外部矛盾暫時化解,這內部矛盾又產生出來,一些老成世故的長輩想到惹到了姚家,都在暗暗搖頭,想到姚家即將到來的報復,心裡生出幾分畏懼。

  老叔公臉色猶豫,似乎還在琢磨,該如何懲戒,事到如今,形勢已經緊迫,使得他不得不立即做出決斷了,他艱難的抬了抬眼皮子,隨即道:「先不要爭論,先給祖宗們上香吧。」

  而在這時,姚家已經募集了人手,數以百計的壯丁被招募了起來,這姚甲長和姚主事回去之後添油加醋,在這姚舉人面前痛陳徐家人如何如何,使得這一向不問族中事務的姚舉人勃然大怒。

  真是豈有此理,徐家是什麼東西,當年徐家便是有許多人在衙中做事,見了自己也需點頭哈腰,現在吃了豹子膽,居然敢動到他的頭上?

  太歲頭上動土,真是豈有此理!

  這一次,若是不拿出點顏色給徐家看看,他姚舉人還有什麼面目做人?

  「不過是個生員而已,錢塘縣文風鼎盛,每年的生員都有幾十個,雖是進了學,卻也不必怕,他敢動手打老夫的人,就是犯了學規,把人手都召集了,給我沖到徐家去逢人便打,有什麼事,老夫擔著。還有,姚成,你立即拿著我的名刺再帶上幾份重禮去見縣中主簿和典吏,他們自然明白該怎麼做。」

  姚舉人穿著一件儒衫,神氣十足,繼續道:「還有那個打人的生員,一定要綁來,他犯了學規,到時候我們姚家會同附近的一些鄉人將他解送去府學裡,說他橫行鄉裡,犯了學規,讓學正大人為我們做主。」

  姚舉人分派下來,雙手縮入袖裡,語氣平淡地道:「在這姚家塢方圓十裡的地界,敢和老夫做對的人還沒生呢,老夫不發發威,真有人拿老夫當病貓了。」一聲令下,姚家人頓時信心百倍地集結起來,那姚家主事得了東家的撐腰,也是趾高氣昂,很是不可一世,大聲喝道:「待會兒過去給我往死裡打,不必怕什麼,有姚舉人撐腰,還有姚甲長坐鎮,不必有什麼顧忌,朝廷一向法不責眾,咱們這麼多人,就算出了事,有姚舉人出面斡旋,也不必有什麼擔心,都聽明白了嗎?」

  他心裡大是痛快,威風凜凜,活活像出征的大將軍。

  可是在這時候,變故卻發生了。

  在通往姚家村的村口,大量的人出現,這些人分明不是姚家塢地界上的,看得很面生,可是人數卻是極多,一眼看不到盡頭。

  這些人中,有人大呼:「老爺有命,姚家的牛踩了咱們的莊稼,今日不討還個公道,就將這姚家老老少少都往死裡打!」

  「都聽好了,張少爺說了,有什麼干系,他一力承擔,進去之後,只要是姓姚的,統統不可放過,他們膽大包天,張家的一批貨物,竟是在他們的地界被搶,這定是姚家人做下的大事,他們不將這價值千兩銀子的貨物交出來,就統統打死!」

  這些人紛紛應和,氣勢如虹。

  密密麻麻的人群居然有上千之多,浩浩蕩蕩,宛如蟻群一般,朝著姚家塢殺氣騰騰地沖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2 08:02 AM

第七十四章:亡羊補牢 未為晚也

  徐家宗祠這邊,老叔公帶著眾人拜過了先祖,隨即面容一肅,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不孝子孫徐昌,膽大妄為……」

  老叔公的話雖是斷斷續續,時不時傳出幾聲咳嗽,可是字字擲地有聲,整個宗祠裡頭一片肅殺,這老叔公正要宣布懲戒,卻在這個時候,變故發生了。

  「老叔公……老叔公……」

  來的是徐寒,徐寒銅鑼般的嗓子一吼,頓時連屋宇像是要掀開,老叔公皺眉,由人攙扶著冷靜坐下,他的心情卻很不平靜。

  何止是他,闔族上下在場的男丁都露出了一絲驚恐之色。他們心裡都不禁在想,莫非是姚家人來了?來得竟這樣快?今日的事,只怕難以善了了。

  徐寒跌跌撞撞地進來,上氣不接下氣,跪在老叔公面前,道:「老叔公……出大事了!」

  老叔公絕望地道:「出了什麼大事?姚家人已經上門了?來了多少人?」

  徐寒卻是搖頭,道:「是姚家的事,卻不是姚家要上門。附近的幾大姓,江川的王家,清河渡的周家,濱水的張家突然帶著許多人圍了姚家,說是姚家的牛踩壞了他們的莊稼,要姚家拿出十頭牛來賠償,姚家不肯,結果打鬧起來,數百上千人混戰一起,姚家被打得落花流水。我還聽說,濱水張家的少爺親自帶著莊戶殺進了姚舉人的家裡,將姚舉人揪出來,綁在槐樹上頭痛打一頓,姚舉人幾乎要奄奄一息了。還有那姚甲長被人丟進了河裡,狼狽不堪,吃了一肚子的水,差點溺亡。」

  「啊……這是怎麼回事……」

  那種因為一頭牛引發的所謂血案,大家是絕不相信的,牛只是托詞,這張家、王家、周家分明就是去找茬的。

  最重要的問題在於,這三家人沒一個好招惹的,張家乃是濱水世族,宗祠裡到現在還有兩塊進士牌坊,可謂是鐵打的世家。江川王家也差不多,家裡不但出過進士,而且這位進士還未作古,據說現在還在泉州為官。清河渡的周家就更不得了了,家中曾有人官至一省提刑,雖說這位先人已經去世,可是在這錢塘,卻也是名門。

  那姚舉人家裡便也是出過一個舉人才有了如今這家世,可是在這三家人面前卻是連提鞋都不配,無論是姓張、姓王還是姓周,哪個不是家大業大,有良田數千畝以上,莊戶、僕從數百?姚舉人比不上人家一根手指頭。

  這樣的人家,怎麼突然對姚舉人下這樣的狠手?

  老叔公驚疑不定,一時竟是有些不太相信。

  而正在這時候,又有個族人飛快地趕來,道:「老叔公,村外來了幾頂轎子,有人遞來名刺,是周家老爺、王家老爺和張家少爺,說是要來拜會。」

  拜會……

  這一下子整個宗祠都嘩然了。

  徐家是賤戶出身,說得難聽一些,雖然能有個端鐵飯碗的機會,可是在這些世家大族眼裡連個屁都不是,人家家裡的一個旁支遠親,只怕也不會願意同流合污與徐家的人打什麼交道。

  貴就是貴,賤就是賤,在貴人們的眼裡,哪裡能容得下徐家這樣的賤戶?

  可是現在,人家居然登門造訪。甚至還用上了拜訪這樣的詞句,這就實在讓人想不到了。

  一切……都像是做夢一樣,闔族上下的人在做夢,老叔公也在做夢。

  老叔公強撐著病體,不禁道:「是不是錯了……啊……且不管其他,快,快快迎客。」

  來的是貴客,人家登門,老叔公便是一只腳踏進了棺材也非要親自出面待客不可,他特意選了徐申和幾個族裡有些地位的人作陪,親自前去迎接三位貴客。

  在村口處,三頂轎子穩穩停著,轎子是身份的象征,尤其是在這鄉下更是如此,周家老爺周進,王家老爺王昌,張家少爺張世,這三人站在村口等候,老叔公上前去,連忙躬身行禮,道:「貴客屈尊,令徐家上下受寵若驚……」

  誰知周進周老爺很是和藹地扶住他,一副不肯承受他大禮的姿態,溫和地道:「老人家,切莫多禮,我們是近鄰,平素極少走動,今日前來拜訪,卻是冒昧了。」

  王家老爺王昌微微一笑,道:「是了,不必多禮。」

  那張家少爺性子耐不住,搖著扇子,道:「不知徐謙徐生員在不在?我們是來拜訪他的,據聞他回了鄉,所以特地來拜謁。」

  「謙兒……」老叔公、徐申幾人一頭霧水,滿是震撼,三個大貴人,竟是來找徐謙的?

  不過這時候,也容不得老叔公多想,他在徐申的攙扶下,微顫顫地道:「就在族裡,還請三位尊客屈尊至舍下吃茶,老朽這就去叫徐謙來。」

  隨即引著這三個貴人到了徐申家的廳堂,徐家裡頭就屬徐申最是富有,至少還有六七間瓦房,招待貴客,也只有他家能拿得出手。

  這三位貴客和老叔公寒暄幾句,徐謙便到了,徐謙進來,三個貴人起身,先是徐謙向三人行禮,三人同時回禮,徐謙陪在末座,打量三人一眼,道:「族中寒磣,不知有沒有慢待了三位朋友。」

  王昌笑著搖頭,道:「能見到徐生員,慢待二字從何談起?今日前來,是一敘鄉裡之情。是了,久聞公子是謝學士的得意門生,謝學士乃我杭州士林楷模,卻不知他的身體還健朗嗎?」

  徐謙正色道:「恩師身體康健,有勞掛心。」

  王昌呵呵一笑,眼珠子轉了轉,道:「這便好,這便好。」

  倒是徐家的幾個人在邊上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這什麼學士是什麼人。

  那張世張少爺道:「說起來倒也不好意思,此前我對徐生員多有誤會,竟是差了一點鬧出了笑話,後來才知徐生員與我竟是同鄉,得罪,得罪。」

  老叔公和徐申幾個眼珠子都要掉下來,堂堂張家少爺,居然向謙兒賠罪,這又是哪一出?

  誰知徐謙卻是淡定無比,既不張狂,也沒有表現出卻之不恭的意思,只是淡淡道:「真是不打不相識,我也素來久仰令祖兩位進士公的賢明。」

  張世聽了徐謙這樣說,頓時像是松了口氣的模樣。

  四人你一言我一語,漸漸談笑甚濃,緊接著又說了一些考場上的笑話和士林裡的趣事,還有一些名人奇士的八卦,眼看到了正午,那張世突然輕描淡寫地道:「姚家塢的姚長生,自以為家裡出過一個舉人,竟也以舉人自居,目空一切,一向惹人嫌惡。這樣的小人,實為鄉人之恥,我隨手教訓了他一下,但願他能長些記性,只是方才姚家那邊鬧了沖突,沒有沖撞到徐生員吧?」

  徐謙連忙道:「沒有,沒有,就算多沖突幾次,也沖撞不到我的。說起來,鄉人粗野,常常滋生事端,不過看看熱鬧倒也覺得有趣。」

  張世微微一笑,只是頜首點頭,道:「不成想徐生員有這樣的癖好。」

  徐謙正色道:「世間百態,多見識見識總是好的,行萬裡路,讀萬卷書,這是學生生平志願。只是無奈何父母在不遠游,可是多走走,多看看,卻也是好的。」

  張世哈哈一笑,也沒有再說什麼,起身道:「時候不早了,家裡還有些俗事,只能與徐生員告辭了,他日若是有閒,可到寒舍做客,到時再與徐生員長談。」

  周家和王家二位老爺也都站起來,尋了個理由要告辭。

  徐謙挽留了一下,最後也沒有堅持,一直將他們送到村口,看著他們進入了轎子,目送他們離開。至於老叔公和徐申幾人,看到這一切卻都是目瞪口呆,再去看徐謙,發現徐謙這家伙渾身上下透著古怪。

  徐申見徐謙還不走,心裡有許多疑問要問,便忍不住道:「謙兒,客人已經走了,為何還不回屋?」

  徐謙眺望著遠處姚家人的屋舍,道:「我在等。」

  徐申滿頭霧水,道:「等什麼?」

  徐謙道:「等著看熱鬧。」

  三頂轎子沿著田埂越來越遠,轎子裡的三個人待離得遠了,突然呼喚了一聲,連忙就有尾隨在轎後的僕從上前,靜候吩咐。

  張家少爺張世坐在轎子裡把玩著手裡的紙扇,慢吞吞地道:「吩咐下去,姚家的牛又踩踏了我張家的莊田,告訴大家,再去姚家一趟,將這姚家上下的人統統再打一遍。」

  他吩咐完了,隨即雙眼微眯,長長吐了口氣,口裡不禁低聲喃喃自語:「亡羊補牢,未為晚也!」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2 06:57 PM

第七十五章:讀書好

  那張家、王家、周家的三位老爺、少爺轎子剛走,隨即又有五六個差役到了村口。

  為首之人是個班頭,一到村口,竟沒有差人下鄉時的囂張跋扈,卻是親和帶笑,那班頭看到了徐謙正饒有興趣地和一些族人站在村口,連忙小跑上來,行禮道:「小人胡為,見過徐生員。」

  老叔公他們還沒走,大家原本是想叫徐謙一起回祠堂問話,想看看那三位貴人老爺是徐謙哪裡來的朋友,竟是這樣仗義。誰知道突然看到一隊官差來,頓時臉色又不好看了。

  他們原以為,這是姚家拉攏了官府,帶著人來找茬的,可是看到胡為給徐謙行禮,又是呆了。

  徐家在縣裡混得最好的,也就是徐昌,徐昌也是班頭,可即便如此,其他的差人往這裡路過,也絕不會這般的客氣,見了徐家的人還自稱小人的。

  更古怪的是,徐謙居然生受了胡為的禮,微微一笑道:「不知胡班頭前來,所為何事?」

  老叔公在徐申的攙扶下也上前,心驚膽寒地道:「還請入內說話吧。」

  胡為卻是看了徐謙一眼,先是回答徐謙的問題道:「小人奉縣尊之命,前來為徐家遞送牌匾,縣尊老爺說,徐家乃是忠良之後,素來為人景仰,他身為一縣父母,自該褒獎忠良,立萬世楷模。除此之外,縣尊還有一番話要小人帶給徐生員。」

  送匾額……

  老叔公呆住了,徐家這麼多輩下來,也從來沒有聽說過有當官的來送匾額的,匾額這東西一直都是那些豪紳的專利,便是姚家,也不曾聽說過哪任父母給他家送去匾額。

  徐謙這才道:「原來如此,那便請入內說話吧,寒舍簡陋,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胡班頭擔待。」

  這一次,大家都有了默契,又都是不約而同地往徐申家走,徐家數十戶人,居然也就是徐申家能拿得上台面,不過這也只是徐家人自己認為而已。

  眾人以此坐下,胡班頭朝幾個差役使了個眼色,差役門立即奉上一塊長約半丈的牌匾,上頭用紅布蓋著,有人將紅布掀開,便看到這牌匾上書著「忠良世家」四字,徐謙看這字體,認得是蘇縣令的筆跡,於是連忙道:「縣尊厚愛,學生闔族如何承受得起。」

  其余的徐家族人的眼睛都亮了,這牌匾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蘇縣令為何獨獨給徐家送牌匾,況且要是把這牌匾掛到祠堂裡去,這又是何等的光鮮?

  胡為卻是道:「徐生員乃是謝學士門生,縣試府試又是連中第一的才子,莫說是這塊牌匾,將來遲早是要立進士牌坊的,徐生員太客氣。」

  謝學士門生……

  徐申忍不住插嘴,問:「哪個謝學士?」

  胡為道:「自然是先帝時的內閣學士謝遷謝學士,謝學士寓居杭州,素聞徐生員大才,因此收入門牆,言傳身教。怎麼,你們連這個都不知?」

  這一下子,滿屋堂裡的人炸開了鍋。在這杭州,布政使是誰,巡撫是誰,知府是誰,或許大家都不知道,畢竟鐵打的官府流水的官,今日記住了,明日說不定這官兒就重新上了一茬,可是謝遷謝學士不一樣,謝遷是杭州人,幾乎是國朝百二十年來最是風光的杭州人,狀元及第,入閣執政,雖然致仕,可是杭州城鄉之中關於他的段子卻是層出不窮,杭州誰人不知?

  「謙兒竟是謝學士的門生……」老叔公激動了,他突然醒悟到為何那張、王、周三家來拜訪,為何縣尊大人派人送來牌匾,這胡班頭又為何如此恭敬了。

  況且方才胡為還說徐謙是縣試、府試第一,原本老叔公和其他族人都以為徐謙只是誤打誤撞才中了個生員,可是不曾想到,這個生員的含金量竟這麼高,杭州府這麼多童生,出類拔萃的不少,居然能名列第一,可見謙兒的學問……

  族人們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這老叔公方才還是微微顫顫的,一副眼看要病倒的樣子,可是此時一口濃痰吐出,竟是臉色紅潤了不少,連身體都坐直了許多。

  這時候胡為又道:「此次縣尊還托了一句話,說是本省提學官交替,朝廷突然重新委派了提學,這位提學大人性子極為乖張,剛正不阿,不容生員有絲毫污點,甚至招各府學正訓話時還特意向滄學正問了你的情況。」

  徐謙忍不住道:「他問我來做什麼?」

  胡為道:「還不是此前的爭議,那提學說,他取了你的卷子來看,文章算是上等,可是這般上等的卷子,府內也有四五個,質問學正為何偏偏要名列你為府試第一。」

  徐謙不由冷笑,道:「怎麼,他想翻案?」

  胡為尷尬道:「這卻是不知了。」

  不過徐謙倒也不怕,現在想翻案是不可能的,這件事布政使大人做了主,已經向人宣示上告徐謙舞弊之人是誣告,若是這提學翻案,這就是打布政使大人的臉,雖說現在巡撫才是一省主政官員,而省內布政使管政務,提刑官負責刑名,都指揮使負責軍事,提學官負責一省學務,可是布政使畢竟還是比提學官要隱隱高那麼點檔次,這新來的提學官敢翻案,不用徐謙去拼命,那布政使大人也非要拼命不可了,你算什麼東西,不過是上任的新官,也敢打老夫的臉,老夫的臉這麼好打?

  不過……徐謙也有些隱憂,院試在即,而主持院試的則是提學,若是這位大人看自己不順眼,在院試時擺自己一道,那還了得?

  他不由向胡為問道:「這新任提學是誰?還請班頭賜告。」

  胡為道:「名叫桂萼,他有個兄長,在翰林任修撰,是大有前途之人。不過因為其人性格剛直,與同僚多有沖突,朝廷對他並不喜歡,所以此前,他一直都在南京刑部做主事,只是不知什麼緣故,突然就調任提學了。」

  南京刑部主事……

  徐謙想到這裡,心裡倒是定了下來,一般在南京的官,大多數都是仕途不太得意的,這一次從刑部主事到提學,倒算是升官了,卻不知道這家伙撞的什麼大運,不過他就算提學,在省裡的根基也不雄厚,倒也不必怕什麼。

  只是桂萼……這個人,徐謙似乎有點印象,似乎是久聞他的大名,卻又一時想不到此人到底什麼來路。

  「這個人莫不是歷史名人?看來得好好想想才是。」徐謙心裡想定,便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訴蘇縣令,就說學生感謝他的指點,現在院試出了新的變數,我會盡快趕回去,做好院試准備。」

  胡為笑呵呵地道:「那麼……小人這就恭祝徐生員連中小三元,縣試、府試、道試齊齊登入榜首,說起來咱們錢塘這些年倒是一直沒有出過這樣的事了。」

  徐謙心裡有些苦笑,這小三元固然重要,一旦連中,至少在這江浙一帶絕對算是風頭正健的才子了,秀才的含金量更是足足提高幾個檔次,只是這又談何容易?前兩次是投機取巧,這一次有這麼容易嗎?

  打發走了胡為,徐謙腦子裡仍在回憶著那桂萼是什麼人,竟是讓他有些印象,卻沒發現老叔公居然獨自站起來,整個人激動不已地扶住徐謙,興匆匆地道:「讀書好啊,讀書好……」

  「老叔公……」徐謙被打斷思緒,發覺這些長輩已把自己圍起來,如看金元寶一樣看著自己。

  老叔公居然精神抖擻,一點也看不出有病的樣子,道:「從此以後,你要好好讀書,鄉裡的事,你不要再管,一切都有老夫在這裡做主,誰要是再敢亂嚼舌根,敢打擾你讀書,徐家的家法就不是開玩笑的,你盡管進學,我期望也不大,只求你先中個秀才,爭取中個舉人,咱們徐家就燒高香了。不過連謝學士都這般看中你,這是咱們徐家闔族的幸事,想必你也未必瞧得上舉人,總之,徐家光耀門楣就全部看你的了。」

  「是啊,是啊,謙兒,考試在即,你還回鄉做什麼?這不知要耽誤多少功課,你現在最緊要的是讀書,你爹的事盡管放心……」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6-13 08:17 A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6-13 08:19 AM 編輯

第七十六章:恩師棒喝

    徐謙如今熱鬧了,消息傳出來,又是什麼貴人來交朋友,又是學士門生,族人們頓時看到了希望,居然一下子親近起來。

    他暫住在徐申家裡,足足一天都有客人臨門,便是那一直宣稱要揍他的徐寒居然半夜三更也來了,嚇得徐謙要死,俗話說夜黑風高來尋仇,要手起刀落,誰知道這傢伙竟是帶著禮物興匆匆的來道謝。

    徐寒那個本是因為他丟了差事而無疾而終的未過門的妻子,如今聽了這消息,見徐家一下子生發起來,又有了繼續撮合的意思,失而復得,讓徐寒高興得合不攏嘴。

    只是門庭若市,卻是讓徐謙長吁短嘆,院試在即,新的提學又不知到底打著什麼算盤,現在天天被這些俗事纏著,還怎麼溫習、讀書?

    最終他去謁見了老叔公,向老叔公告辭,隨即又見了老爺子徐昌,也獲得了徐昌的首肯,次日一清早,徐申雇了一輛車,直接送著徐謙、鄧健、趙夢婷三人回錢塘。

    至於徐昌,只怕還要耽誤些時日再回去,他只是推說有些事要處理,具體是什麼事,卻是不知了。

    一直將徐謙三人送到了錢塘,徐申便要告別,又好好地勉勵了幾句,對這個便宜侄兒,徐申更加看重了幾分。

    「叔父要不在家裡歇一歇,明日再成行豈不是更好?現在回去,只怕夜半三更才能到,雖說沿途太平,並無匪患,卻總是小心些的好。」

    徐申卻是再三推辭,道:「家裡還有許多事要處置,只怕不能叨擾了。是了,叔父有件事倒是想請教。」

    徐謙心想:得,現在都用請教了,要是我爹用這樣的口吻對我這樣說話,那就真燒了高香。

    「叔父想問什麼?」

    徐申愁眉不展地道:「你也知道,徐晨那個小子雖是年幼,可是性子太野,我也不求他能像你這樣出人頭地,只求能中個童生,說出去好聽一些,只是我畢竟也是個粗人,卻是不知如何教導他。賢侄是過來人,能否……」

    徐謙恍然大悟,原來是請教教兒子的事。

    想到那徐晨得瑟的樣子,徐謙沉吟片刻,隨即正色道:「棍棒底下出孝子,巴掌下頭出俊傑。無非就是打嘛,橫著打、豎著打、吊著打都成,一日要有一小打,三日必須上掛上房梁。總而言之,這精髓便是個打字,狠不下心,是教不出好兒子的。」

    徐謙為了印證自己道理的真實性,忍不住長須一口氣,一副追憶往事的樣子道:「我就是打出來的,若不是我爹每日一打,只怕現在連那鄧健都不如。」

    徐謙一邊說,一邊向周圍瞄了一眼,生怕鄧健聽到,見四下無人,這才鬆了口氣。

    徐申恍然大悟,隨即又苦笑:「可是叔父打的也不少,總是不見效,這又當如何?」

    徐謙嚴肅地道:「這是因為打的還不夠多、不夠重而已。」

    徐申聽罷,以為自己從西天取來了真經的唐玄奘,頓時深以為然,狠狠道:「聽了你一番道理,我終於幡然醒悟,從此以後痛改前非,再不能縱容他了!」說罷告別出去,上了車子,絕塵而去。

    自從回家之後,徐謙都沒有出門,倒不是他不想打聽那提學的事,而是耐著性子溫習功課,畢竟名次雖然緊要,可是底子才是根本,就算那提學跟自己過不去,只要自己文章做得好,提學也沒有話說。

    況且就算打聽,那也該去問業師,只是單純拜訪,未免有些不夠意思,所以徐謙打算寫幾篇文章,再去請業師指教,到時再去試探一下他的口風。

    所以他每日將自己關在房裡,除了讀一些鄧健幫自己採買來的一些抄錄的八股文章,取其精華,去其糟糠,接著便是自己出題,寫出幾篇文章出來,幾番修改之後,已是七八天過去,看時候差不多了,才去謝府拜訪。

    到了謝府門口,跟門房交代了一句,遞上名刺,名刺上寫著:學生徐謙拜謁恩府先生。

    名刺就是一個人的名片,其中也蘊含了許多信息,比如徐謙的名刺就和別人不一樣,許多人拜訪謝遷,都會以學生的身份來自稱,不過能稱謝遷為恩府先生的,普天之下只怕徐謙是獨一份了,這就是做人家真正門生弟子的好處。

    過了片刻,門房便回來,對徐謙道:「老爺在書房等候,請公子隨我來。」

    進入這迷宮一般的謝府別院,被門房引到了一處園林,園林的中央是緊靠著一片池塘的書房,書房看似簡陋,卻是半邊由木樁撐著,與池塘相連,此時池塘之中荷花盛開,池水粼粼,空氣中帶著一股清香,讓徐謙不禁有種身臨仙境之感。

    進入了書房,書房幾扇窗都是洞開,窗外是粼粼池水和淡淡芬芳,陽光灑落進來,使得這書房內也是光亮無比,暖和的光線讓人心曠神怡。

    謝遷坐在書桌之後,抬眸看了徐謙一眼。

    徐謙連忙道:「學生見過恩師。」

    謝遷的眼睛落在徐謙手上捏著的幾篇文章上,也不和徐謙寒暄,道:「呈上來。」

    徐謙心裡覺得這師父脾氣有點怪,好歹是你弟子,你也不關心一下,開口就上課,這也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將文章呈上,謝遷瞇著眼逐字逐句地看下去,書房裡落針可聞,徐謙則是百無聊賴地等待。

    不得不說,謝遷看得很認真,以至於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這幾篇文章才算看完,他恍恍惚惚地抬起眸來,目光嚴厲,棒喝道:「都是一派胡言,亂七八糟。」

    徐謙原本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的文章雖然談不上驚天動地,卻也算是質量極佳了,誰知道卻是得了這個評價,一時愕然無語。

    謝遷招招手,道:「你坐進來。」

    徐謙很是不服氣地挪了座位過去,便聽謝遷指著第一篇文章道:「你的文章,處處破題都是靈隱的性子。何謂靈隱,無非就是另闢蹊蹺罷了,劍走偏鋒固然能讓人眼前一亮,可是真正遇到了大考卻未免失正,若是能投考官所好倒也罷了,一旦不能投其所好,又當如何?」

    他見徐謙略有些不服氣,隨即指著文章中的對句又道:「還有這一句,『嘗觀不用力而王,雖聖王不能』。此舉雖好,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的詞句再好,不能與下一句對句呼應,又有何用?文章、文章,不是堆砌辭藻就能成事的,最緊要的還是貫字,先是破題,破題之後承題,這一步步下來,要貫徹始終,步步為營,若是老夫來接下一句,應當是'特聖王之視天下也如一室,視天下之人也如一人……」

    徐謙琢磨了一下,忍不住道:「恩師的話,學生明白了,文章未必要詞藻華麗,而在於能否令人產生興趣?」

    謝遷頜首點頭,嘆道:「太祖設八股,以八股取才,這些年來,讀書人為了考取功名,人人都想著如何去堆砌詞藻,以做到令人耳目一新,其實大錯特錯。文章是人看的,考官看文章,就如讀書,若是書過於乏味,則失去了往後看的興致,便是詞藻再華麗,又有什麼用?所以想要讓考官耳目一新,唯在一個貫字,上舉貫徹下句,每一言都與下一言呼應,使考官欲罷不能,方有爭奪案首的希望。」

    徐謙連連點頭,不禁苦笑道:「只是這樣未免太難了一些。」

    謝遷板著臉道:「當然難,八股,八股,每一句都必須對仗工整,句句都有限制,所以要堆砌詞藻容易。可是要想說出一番大道理出來,卻非要下一番功夫不可,老夫收你入我謝家門牆,自然不能讓你被人看輕。不過你也不必急,你的基礎足夠,可是還差幾分火候,等院試結束,老夫再一併傳授此道。」

    徐謙趁機道:「說到院試,學生倒是聽說這提學突然換了人,新官上任,似乎對學生有些成見?」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3 06:36 PM

第七十七章:師者如父

  謝遷看了徐謙一眼,似乎要一眼看穿徐謙的小心思,隨即他哂然一笑,手搭在書案上,一字一句地道:「老夫呢,也知道你的心思,你出身貧寒,為人詬病,所以身上是非是多了一些。你拜入了老夫的門牆,其一是想學經義八股,未嘗沒有借勢的意思,前些時日你在杭州鬧得雞飛狗跳,借的……不就是為師的勢?」

  謝遷答非所問,讓徐謙的壓力很大,其實他一直覺得,師生之間還是多講感情少說些利害關系的好,否則太庸俗。只是可惜,謝遷卻不是這樣想,他嘆了口氣繼續道:「借勢沒有什麼不好,老夫向來善辯,舌辯之道其實也講究借勢,借古喻今嘛,不把古之聖賢們搬出來,如何能說服別人?老夫從前就常常借用聖賢來獲得別人的贊同。你也一樣,一個人能善於利用別人而為自己增色不是壞事。」

  徐謙愕然,想不到這樣都能得到表揚。不過隨即他便釋然了,謝遷是什麼人?人家數十年宦海經歷,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斗了數十年,自是極為精明的角色,自己是他門生,難道還天天講些仁義道德?從某種意義來說,謝遷和老爺子都是一樣的人,老爺子是市井中的人精,謝遷是官場上的人精,這種人,尤其是當著徐謙的面,是不會說什麼空話的。

  謝遷又道:「只是新君登基,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有人在尋出路,有人在鞏固自己的權勢,人人都在謀劃,而你打出老夫的名頭固然能得到好處,與此同時,這厄運只怕也要追隨而來了。你上次和老夫說,說是陛下對內閣不滿,老夫還有重新入閣的希望,你小小年紀能想得如此深遠,卻也是難得。只是你不要忘了……」謝遷幾乎是用調侃的口吻道:「若你是內閣中的人,會甘願老夫起復嗎?老夫畢竟是老臣,雖然垂垂老矣,卻總算還有一些名望,老夫若是入閣,眼下的閣臣們會如何自處?他們……當然不會對老夫動什麼歪心思,老夫雖是閒雲野鶴,卻還不至於任人欺辱,可是你是老夫的門生,且已經大張旗鼓地張揚了出去,你想想看,你的處境會怎樣?」

  謝遷的一番話猶如一陣驚雷,狠狠地在徐謙的腦中炸開,他猛然醒悟,自己打著謝遷的名號去四處張揚,看上去好像很牛氣,其實卻是一股危機正在靠近。

  閣臣們不會甘心,定會想盡辦法阻止謝遷入閣,他們不敢對謝遷有什麼輕舉妄動,可是自己是謝遷門生,不收拾自己收拾誰?

  「恩師,你為何不早說?」徐謙苦笑。

  謝遷微微一笑,道:「說得早了,你也未必留心,只有吃了虧才會知道痛。況且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老夫寓居杭州,與世無爭,你自願出來做擋箭牌,正好也讓老夫看看哪些人是老夫的敵人,這些敵人又會使出什麼手段。你是老夫的門生嘛,既是門生,自然是休戚與共,為為師分憂擋箭,豈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師者如父,若是你父親被人惦記,你難道能無動於衷?」

  「太無恥了!」徐謙心裡痛罵,他原來以為,謝遷就算不是好人,那也該有點人品,就算老謀深算,那也該有點節操,誰知道自己如此粉嫩可愛於一身的門生都不放過。拿自己去做擋箭牌,他躲到背後悠哉悠哉地分清敵友,這業師做得還真是厲害。

  不過這也怪不得誰來,當時是自己哭著喊著要拜師的,誰知道人家早就挖好了坑等著他跳。徐謙心裡萬分悲催,只得暗暗安慰自己:「困難只是眼下,未來還是很美好的,只要熬過去,將來恩師入閣……」

  謝遷的臉色又肅然起來,正色道:「至於你方才提的那提學官,此人叫桂萼是嗎?他是正德六年的進士,老夫那時曾見過他,此人頗有才華,只是可惜……仕途卻一直不暢,此後在南京兵部,卻也只是個散職,他是二甲的進士,平素任職也沒有什麼大的疏漏,按理來說,正是有為之年,不該調任南京才是。」

  徐謙道:「學生還聽說他有個兄弟在翰林,這就更奇怪了,兄弟平步青雲,他卻是如此落魄,他的履歷清白,人脈也有,曾任過地方官,也都頗有政績。誰知卻是在南京一呆就是六年。」

  謝遷微微一笑,道:「事有反常即為妖,老夫覺得,此人很是不簡單,桂萼……桂萼……此人看來也是個有意思的人物。」

  徐謙心裡苦笑,有意思有什麼用,這家伙不老老實實地在南京養老,突然一下子流竄到這裡來提學,卻不知打的是什麼主意,是了,桂萼……

  徐謙驟然之間想起了點重要的東西,這個人果然是個出名人物,在歷史中留過名,徐謙前世在博物館工作,所以對歷史多少有些涉及,先前只是隱約有些印象,突然聽到謝遷說有意思三個字,徐謙突然發現,這個人還真有幾分意思了。

  他原本擔心的是,這個人是內閣的人,內閣對謝遷有戒心,所以想借機敲打一下,而這桂萼是內閣走卒,自然還沒有膽子敢對謝遷動手,最後才將目光瞄向自己。現在想起了此人的一些事跡,徐謙才恍然大悟,突然發現這桂萼才是隱藏在朝野中不被人關注的真正狠角色。

  果然是如恩師所料,新君登基,所有牛鬼蛇神、各路神仙都紛紛出馬。

  他放心了一些,忍不住對謝遷道:「恩師,那學生接下來該怎麼辦?若是真有人要借學生敲打恩師,恩師不會見死不救吧。」

  對謝遷這種老狐狸,徐謙感覺自己的智商不太夠用,原來以為自己是挖了坑,坑了謝遷一把,事後回想起來,卻是發現人家的坑挖得比自己還早,巴不得有個人來讓自己頂缸。所以他只能拿出自己的殺手鐧——賣萌耍無賴。畢竟是你的門生,你能無動於衷?

  謝遷籲了口氣,微微一笑,道:「既然收了你入門牆,自然曉得你不是凡人,為師對你有信心。」

  無恥啊……

  徐謙平時是不喜歡罵人的,可是現在是實在忍不住了,有信心?都挫骨揚灰了,信心有什麼用,能吃嗎?

  見徐謙的臉上隱隱有怒色,謝遷莞爾一笑,終於還是有了幾分人性,道:「你放心罷,你是老夫的門生,老夫再如何不濟,卻也不會讓你任人欺負。」他眯上眼,高深莫測地道:「你的文章還要再磨礪磨礪,道試在即,你將心思多放在讀書上,讀書才是根本,至於其他的,不過是過眼雲煙,記著老夫的話吧,下去吧。」

  徐謙起身告辭,從謝府出來,他心裡籲了口氣,又開始琢磨起那提學桂萼來。這姓桂的突然來尋我麻煩,為的是什麼?還有……他突然就任提學官,倒像是有意的安排,而他跑來這裡提學,卻又打著什麼主意?這個人仕途坎坷,想必不是內閣一黨,否則也不至於在楊廷和等人下頭混得這般灰頭土臉,那在他的身後又是誰?

  徐謙突然發覺,這考試……其實也和政治分不開,高高在上的大佬們在新舊交替的節骨眼上紛紛著手布局,卻也時刻在影響著他的考試大業。

  「哎……姓桂的只怕是我這次道試的關鍵,只是這個人到底打的什麼主意,卻實在讓人猜不透。」徐謙搖搖頭,不由苦笑。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4 09:57 AM

第七十八章:對決

  徐謙從謝府回到家裡,一路上雖然猜想了許多可能,可是漸漸也沉下氣來,想到謝遷教誨,多想也是無益,經義才是正途,只要自己站得穩,肚子裡有貨色,難道還敢在院試給自己下絆子?自己已經是名人,只要成績不錯,那提學要是敢不取自己的卷子,清議肯定會罵死他。

  於是他沉住氣,琢磨著把謝遷的一通教誨消化一下,在院試之前再送幾篇文章去給這恩師品鑑。恩師……不就是這樣用的嗎?不用白不用,三天兩頭去把他肚子裡的干貨壓榨出來才好,否則到時候沒從他身上學出點什麼,反而還給他做擋箭牌,這是暴殄天物。

  家裡這邊,鄧健已經去了王公公府上做事了,總是說那什麼黃公公會來,卻總是沒有消息。少了鄧健,家裡安靜了不少,徐謙推門進去,沒有看到趙夢婷在院子裡做女紅,便去她臥房尋她,卻也是沒有見到人,他正待去其他地方尋找,卻發現書桌上有一份已經拆開的書信。

  書信……

  徐謙呆了一下,心裡又開始掙扎了,偷看別人書信似乎很不道德,可是心裡的好奇心發作,總是忍不住瞄幾眼,他依稀看到『既在錢塘……為父心安不少,你既強求,願在錢塘多住些時日……』之類的字樣。

  徐謙心裡不由想,原來趙夢婷早和她的父親有了書信往來,不過這你既強求,便在錢塘多住幾日又是什麼意思?此前徐謙透露過,若是趙夢婷願意,可以叫她父親接她回江寧去。可是這趙父的來信卻是說你若強求,莫非是趙夢婷寫信給自己的父親希望在這裡再住些日子?

  「這倒是怪了。」徐謙摸了摸自己鼻子,一時又是百思不解,隨即籲了口氣,他突然發現自己煩心事真是不少,罷罷罷,還是讀書要緊。隨即便鑽入自己房裡,老老實實讀書。

  到了傍晚的時候,趙夢婷叫他去吃飯,徐謙問她:「方才怎麼不見你人?」

  趙夢婷不覺有異,臉色平常地道:「去鄰家王嬤嬤那裡閒坐了一會。」

  徐謙悄悄地觀察她,沒有看出什麼異樣,也只能作罷。

  在家裡呆了幾天,鄧健倒是為他搜集了許多信息,徐生員不出門便知杭州事,這不是因為徐生員捏起手指頭便能掐會算,鄧健還是功不可沒的。

  徐謙現在了解到的信息就是,那提學桂萼上任之後,立即就收拾了幾個衙裡的書吏,並且對幾個違反了學規的秀才進行了嚴厲的處置。

  新官上任,終究還是要燒三把火,這第一把火卻燒得有些莫名其妙,畢竟提學是學官,你學官立威做什麼?一般秀才、生員們偶爾壞學規的不少,畢竟學規是太祖年間立下的,許多條文都已經不合時宜,所以大家都保持默契,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是這位桂大人官架子大,居然拿這個來立威,實在有點匪夷所思。

  提學官和布政官、提刑官不一樣,布政官和提刑官想要做事,就必須立威,得讓人別人知曉到厲害,才能把事情做好,可是學官清貴,而讀書人如今的地位越來越高,又掌握著話語權,你跑去給人家立威,這在徐謙看來,這姓桂的還真是個神經病。

  可是……徐謙又覺得此人很不簡單,這個人履歷太過詭異,現在突然出山,定有圖謀。

  關於這位提學的消息很多,徐謙還知道,此人新官上任,許多人前去拜訪,結果都吃了閉門羹,桂萼除了在衙中辦公,便是縮在後衙裡不出,不參加任何社交活動,甚至還放出言論說:院試、鄉試在即,為以示公平,不便示人。

  這又算是什麼道理?哪個提學官不是和士林打成一片?還以示公平不便示人,這算是什麼道理?

  徐謙對這提學,越來越無言以對了。

  不過聽說外頭現在都在猜測今年院試,誰可名列第一,呼聲最大的居然不是徐謙,而是那吳先生門下的才子,據說此人從前也是縣試、府試第一,上年的時候本來要拔得院試頭籌,卻因為突然生病,所以耽誤了,今年院試繼續要考,因此吳先生的許多弟子放出了風來,說是這一次的院試案首非他莫屬。

  徐謙想到那吳先生,頓時便恨得牙癢癢,當日這老東西不給面子,自己好意去拜師,受了他的奚落,睚眥必報的性子是徐謙經受老爺子的熏陶之後慢慢養成的,此時想到姓吳的門生想奪院試第一,心裡便斗志昂揚,想得第一,哪裡有這麼容易?先過了自己這關再說。

  有了這個心思,徐謙就更加刻苦,對外界的事物充耳不聞,閉門不出,任誰來拜訪,也只是輕飄飄的一句『恩師有命,院試在即,不見外客。』,這是徐謙的虛詞,不過那些吃了閉門羹的人倒也只是哂然一笑,並不會介意,既然這是謝學士的意思,大家自然也不好說什麼。

  轉眼過了一個多月,此時已到了初夏,距離院試已經越來越近,再過三兩日,是騾子是馬就該拿出來溜一溜了。

  一個多月的苦讀,徐謙兩世為人的經驗,對文章又有了新的領悟,筆力更加精湛,他興匆匆地又一次趕去謝府,這一次見了謝遷倒也不多說什麼,直截了當把自己一個月的時間所作的文章統統呈上去給謝遷看,謝遷接過徐謙的文章,慢條斯理地看了一個多時辰,隨即抬起眼來,風淡雲清地道:「這一次,倒是有了些長進,不過……」謝遷朝他一笑:「看你如此發奮,莫非是想在院試中拔得頭籌?」

  徐謙道:「不想當將軍的不是好兵,既然決心讀書,不能名列第一,卻也是人生憾事。」言外之意是,老子不做第一,誰做第一?霸氣極了。

  謝遷不禁笑了,道:「有志氣是好事,只是你的文章雖然越來越老練,不過院試畢竟匯聚的是全省的生員,江浙本是科考大省,以老夫來看,你的文章或許可以名列前茅,至於第一嘛……卻還差了些火候。」

  徐謙皺眉,忍不住道:「恩師對學生沒有信心?」

  謝遷正色道:「你把院試想得太簡單了,這院試相當於鄉試,雖是小考,卻是全省檢驗學生至關重要的一場考試,若是能從中脫穎而出,將來的前途還是不可限量的。你的文章確實不錯,卻也只是不錯而已,江南之地,多的是才華絕豔之人,你既不服,那我便拿一篇文章給你看罷。」

  他站起身,從書架中取出一份手抄本,拿給徐謙,道:「這是楊佟之的文章,此子拜在杭州名士吳堅門下,也是少年俊傑,他與老夫頗有淵源,是老夫故友之孫,所以也曾拿了文章來請老夫品鑑,你先看看他的文章罷。」

  楊佟之……

  徐謙警惕起來,這家伙不正是時下最熱門的院試案首人選?他拿起手抄本上的文章,便忍不住看過去,足足用了一炷香時間,徐謙臉色怪異地抬頭,酸溜溜地道:「此人的文章倒也不錯,不過是文筆老練了一些,詞藻華美了一些而已,破題還算中規中矩,和我比起來……」

  謝遷冷笑打斷他道:「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這是他一年前的文章,你自己捫心自問,你的文章和他相比,如何?」

  謝遷的語氣很是嚴厲,徐謙頓時心虛了,道:「比他差那麼一點點。」

  謝遷又微笑起來,道:「不錯,是差了那麼一點點,他畢竟是書香門第,天子聰敏,自幼便拜了名師,你怎麼是他對手?不過你能有現今這成就,已屬難得。」

  徐謙苦笑道:「他拜了名師,學生難道就沒有拜名師?恩師乃是狀元出身,到時候我若是比不過他,豈不是讓人說閒話?難道堂堂學士,還比不過一個阿貓阿狗的弟子?」

  徐謙故意把阿貓阿狗四個字咬得很重,將那吳先生狠狠地羞辱一番。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6-14 06:03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6-14 06:06 PM 編輯

第七十九章:讀書人沒一個好東西   

    謝遷很是鄙視地看了徐謙一眼,道:「你休要拿這些話來激將老夫……」

    謝遷臉色緩和下來:「那吳先生確實有幾分本事,否則他的門徒也不會一個個如此俊秀。只可惜,你若是讓老夫指導三兩年,或許追上這楊佟之不難,可眼下才兩個多月的功夫就想要和那楊佟之一決高下,卻是差了火候。你的基礎紮實,厚積薄發,其實不比那楊佟之差,缺的是技巧和感悟,再者說,文章好不好是考官說的算,這其中的變數極大,你也不是完全沒有勝算,罷罷罷,你既是爭強好勝,老夫這幾日便收了閒散之心,好好提點你罷。」

    這屬於臨時抱佛腳,徐謙自然求之不得,他是恨透了那什麼吳先生,絕不肯讓吳先生的弟子壓他一頭,此時渾身的血液沸騰,興致勃勃地道:「如此甚好,那便請恩師指教了。」

    謝遷朝他微微一笑,招了招手,道:「其實要教導你也簡單,老夫這裡有二十篇文章,都是一些閒作,你從現在開始,用心體會,看看這文章之中是否有可以更改的地方,尋出文章中的優點和錯處,拾漏補遺。」

    謝遷片刻的功夫,從書架中取出十幾篇文章來,便不再理會徐謙了,自顧自地去拿了一本戰國策看,徐謙原以為謝遷會教他什麼技巧,誰知道竟是識漏補遺,心裡落差很大,卻也只能硬著頭皮去看。

    他先撿起第一篇文章,認真端詳起來,這篇文章乍看之下只能用驚艷來形容,無論破題、承題、亦或者是對句和語意都是完美。徐謙忍不住對謝遷道:「恩師,這文章實在找不出錯處。」

    謝遷仍然抱著書,眼睛不離書本,只是語氣平淡地道:「那就多看幾遍。」

    徐謙頓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只得依著他的話去做,連續讀了幾遍,仍是找不到絲毫錯漏。

    不知不覺,謝遷突然側目看了他一眼:「怎麼?還沒有找到?」

    徐謙苦笑道:「學生愚鈍。」

    謝遷正色道:「那就繼續讀第二篇文章,用心地讀幾遍。」

    徐謙依著他的話去拿起第二篇文章,又是認真細讀,顯然這第二篇八股比先前的更好,他反復讀了幾篇,忍不住讚歎道:「這樣的文章,真是驚世絕艷。」

    謝遷朝他冷笑:「那你再想想你方才看的第一篇文章,想想第一篇還欠缺了什麼?」

    一句話驚醒了夢中人,若是沒有看到第二篇文章,徐謙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第一篇文章的錯處的,在沒有讀眼下這篇文章之前,第一篇文章在他眼裡堪稱完美之作,可是現在,他卻發覺了許多不夠完善的地方。

    徐謙連忙重新撿起第一篇文章看,一面道:「第一篇八股破題雖然巧妙,卻是有些沒有抓住重心,收尾時有些力不從心。」

    到了如今,徐謙終於明白什麼叫做進步了,他的基礎紮實,已經沒有必要進行填鴨教育。現在最緊要的是提高自己的技巧。

    要提高技巧,首要的是提高自己的水平和欣賞能力,就如一個人乍見到了一個銀元寶會覺得珍貴,可是當一座金山銀山擺在你的面前,你便對這銀元寶再提不起興致了。

    文章也是一樣,當你看到了更驚豔的文章,再去看那此前在你眼裡無比完美的作品,便會覺得不值一提,人有了眼光,就能找到文章中的缺點,能找到缺點才可以改正,否則鼠目寸光,井底之蛙,永遠都別想進步。

    謝遷並沒有直接告訴徐謙技巧,而是讓徐謙自己去發掘。

    謝遷微微一笑,露出幾分孺子可教的表情,隨即又板著臉道:「那麼,你一篇篇文章細讀下去,看了下一篇,再回過頭來尋找此前文章中的缺漏之處,你若是能將這些文章的缺點都找出來,而後再想想應當如何補救才能使這些文章更加完美。能做到這些,此次院試,雖然和那楊佟之還會有一絲的差距,卻也不至於完全沒有勝算了。」

    徐謙依言,收了自己的所有心思,全部撲在這十篇文章上,他有時愁眉不展,有時又忍不住擊節叫好,有時臉色冷峻,有時突然目光遊歷,似乎在思索什麼。甚至在幾個時辰之後,他竟是大起膽子地去拿了筆墨來為先前看的幾篇文章進行刪減。

    一連三天,徐謙都在這書房裡度過,餓了就有人送吃的了,食物很簡單,一點都沒有謝府的風範,無非是清水和糕點,若是累了便趴在書桌上睡一下,十篇文章都被徐謙鬼畫符一樣亂改了一通,有時覺得不滿意又重新抄錄原文,另行更改。

    而謝遷也只是偶爾來幾次,看了徐謙更改的內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壞,重新將這些文章放回原位,自己擺了個座椅去讀他自己的書。

    三天時間一晃而過,這一日大清早,徐謙頭暈腦脹地起來,看著那散落在地的十篇文章,就像是做夢一樣,他機械似地想要繼續撿起文章去琢磨,這時書房門卻是打開了,進來的是個丫頭,這丫頭朝徐謙福身行禮,道:「徐公子,今日院試,老爺吩咐下來,請你沐浴更衣,車馬和考試所用的甜點、筆墨也已經準備好了,時間局促,還請公子盡快一些。」

    徐謙這才醒悟,今日就是院試,他一拍額頭,忍不住苦笑:「竟是差點忘了,不知恩師去了哪裡?」

    丫頭道:「老爺已經回了餘姚,說是要去那裡小住幾日,臨行時讓奴婢轉告徐公子一些話。」

    去了餘姚?

    徐謙陰暗的心理又忍不住發作了,恩師什麼時候不回餘姚,偏偏這個時候跑去餘姚做什麼?這老傢伙倒像是去躲債一樣,莫非這裡頭有什麼內情?

    徐謙沒好氣地道:「不知是什麼話?」

    「老爺說,能不能成為案首,以徐公子的睿智,其實都在一念之間,只是有些時候,名列了第一未必就好,鋒芒太露不是什麼好事。」

    徐謙頓時滿肚子的火氣,道:「他考中了狀元又入了閣,現在倒是來對我的前程指手畫腳了,這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

    徐謙見這丫頭無所適從很是惶恐的樣子,語氣才緩和下來,道:「罷了,恩師既然走了,我也不抱怨什麼,我這就去沐浴更衣,煩請帶路。」

    徐謙確實需要洗漱一番,幾日呆在這書房裡,身上已經有了一股子餿味,若是讓別人知道他堂堂府試案首這副樣子,只怕要笑掉大牙。

    沐浴更衣之後便有個謝府的書僮提來了考藍要隨徐謙一道去,門口也已經停了馬車,馬車雖不華美卻也精緻,徐謙舒服地坐進去,頓時對這豪門世家的生活多了幾分憧憬,這才是真正的生活,想想自己以前過的日子,那真是豬狗不如,所以……一定要成為稟生,下一步成為舉人,將來做老爺,也享受享受這封建社會的腐化生活。

    片刻功夫便到了考院,杭州乃是鄉試的考點,這一次院試,也是集中各縣的生員到這裡來考,因此這考場的規模也是極大。

    徐謙打發走了那書僮,獨自提著考藍上前,這一次考試卻是比起之前要嚴格得多,考生排隊入場,進去之後還需要專門的搜檢夾抄,更有一隊隊的官兵維護次序,很有幾分肅殺之氣,把這考試的嚴肅統統顯露了出來。

    在檢查過沒有夾帶之後,還需要在一處棚子等候,由官差領著到考棚,棚子裡的人已經越來越多,有人認出了徐謙,忍不住道:「這位是徐生員? 「徐謙的名聲已經傳遍浙江,雖然有人討厭,卻也開始有人親近了,有不少人紛紛來行禮,這便是名人的好處,徐謙心裡飄飄然的,團團對他們作揖。

    只是這快感還未持續多久,突然人群中有人道:「楊公子到了……」

    這一聲吶喊宛如驚雷,徐謙身邊的人猶如洪水一般朝著另一個方向紛紛湧過去。

    徐謙目瞪口呆,心裡忍不住罵:「讀書人真沒一個好東西,都是一群見風使舵之輩。」

    徐謙想了想,隨即心裡又狠狠地補充一句:「除了我之外。」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5 08:54 AM

第八十章 君子篤於親

  楊公子已是到了,湧上來的人潮很快將他包圍,他帶著含蓄的笑,一一回禮,隨即道:「諸兄抬愛,愧不敢當。」

  他在人群裡掃視了一眼,竟也看到了徐謙,便在眾人擁簇下上前,作揖道:「久聞徐兄大名。」

  徐謙對這種所謂的『才子』最是看不順眼,才子嘛,應當像他這樣有譜兒的才是,哪有夾起尾巴裝孫子的,他心裡酸溜溜地罵了一句:「偽君子。」口裡卻是問他:「你怎知道我是徐謙?」

  楊公子莞爾一笑,道:「杭州像徐兄這樣年紀的生員並不多見,楊某在學裡又認得不少故舊,今日見徐兄面生,因此才大膽妄測。」

  徐謙想勉強擠出笑來,結果擠不出,忍不住自暴自棄地想:「罷罷罷,裝模作樣反正也裝不過這姓楊的,那索性還是擺出自己的本色才好。」於是板著臉道:「果然不愧是杭州才子,你的詩詞,我也看過,寫得不錯。」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暗藏著譏諷,二人是同輩,又都是生員,這楊佟之按理說還比徐謙年長一些,徐謙卻是一副長輩的樣子品評楊佟之的詩詞,未免帶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意思。

  可徐謙也有狂的本錢,二人在謝府斗詩詞,卻是徐謙更勝一籌,雖然也有人認為楊佟之的更好,可是認可徐謙詩詞的人更多,這一點是誰也不可否認的。

  楊公子微微一笑,眼眸中掠過了一絲斗志,仍是微笑,道:「詩詞畢竟是小道,讀書人偶爾涉及拿來游戲也就是了。經義八股才是立身的根本,徐兄的府試文章,我也有幸一睹……」楊佟之值得玩味的繼續道:「似乎也還不錯。」

  被人回敬回來,尤其是楊佟之那一副別有深意的不錯二字,分明是向徐謙說,你的底子,我已經摸透了,詩詞不如你,可是文章你卻不如我。

  對於這楊佟之,徐謙不再等閒視之了,他反倒壓下心裡的不快,終於擠出笑來,道:「既如此,那你我就以院試為棋局,手談一局罷。」

  楊公子道:「求之不得,久聞徐兄乃是謝學士高足,正要討教。」

  他故意把謝遷搬了出來,頓時讓徐謙壓力甚大,若是考砸了,這不是說恩師不如他的老師吳先生?這姓楊的,莫非不但踩自己的場子,還想踩一踩自己恩師的場子?此人什麼來路?

  只是到了這個時候也絕不能示弱,輸人不輸陣,能不能贏是一回事,贏不贏是能力問題,示弱就是態度問題了。他語氣平淡地道:「吳先生的高足,我也早就想領教。」

  正說著,那些來考的生員正要鼓噪,卻聽到一隊差人過來,紛紛道:「速去領號……」

  眾人於是各自散去。

  徐謙坐入考棚,定下心來想一想,心裡不禁有些忐忑,方才話說得太滿,以至於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自己對院試是有把握,一等稟生想必拿下不成問題,可是要名列第一,卻還有難度。那楊佟之看過自己的文章,所以料定自己不是他的對手,雖說前些天臨時抱了佛腳,可是這勝算只怕連三成都沒有,若是到時被這姓楊的騎在頭上,這臉皮往哪裡擱?

  他心裡籲了口氣,卻又咬了咬牙,又恢復了信心,他的骨子裡總是有一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質,不就是比嗎?那就比好了,就算輸了,大不了還有恩師陪自己丟人就是。

  想到這裡,他心裡好過了一些,於是排除掉心中雜念,靜靜地坐在凳上。

  正在這時,一個官員在諸多差役的擁簇下恰好巡過考場,身後還跟著不少學官之流,有學官是認得徐謙的,低聲向這位大人說了句什麼,這臉色古板,身材枯瘦的官員霎時便側目朝徐謙看過來。

  這目光……讓人覺得很不舒服,這人給徐謙的印象不像是學官,倒像是個深諳刑名之道的提刑官,他的目光精厲非常,仿佛能一眼洞悉自己的內心。

  稍稍打量徐謙之後,官員負著手過來,幾個學官陪同,其中一個道:「徐生員,這位是本省提學桂大人,快來見禮罷。」

  徐謙只得站起,隔著書板子對桂萼行禮道:「學生徐謙,見過大人。」

  桂萼的眼眸中沒有看出絲毫感情色彩,眼睛在徐謙的考藍裡掃視了一下,並不去看徐謙,也沒有帶著太多的尊重,漫不經心地道:「你便是謝學士的門生?本官上任,早已聽說過你的許多事了。」

  徐謙心裡對這桂萼沒有太多好感,只是規規矩矩地答道:「讓大人見笑。」

  桂萼的目光又落在徐謙的身上,這一次比此前更加嚴厲,道:「你既然知道會被人見笑,又為何屢次三番鬧出這許多事來?讀書人不好好用心讀書,成日招惹是非,去效仿那什麼才子做派,這成何體統?什麼杭州才子、江南才子,你看看有幾個能齊家濟世的?你此前的試卷,本官看過,太過輕浮,既是僥幸讓你做了案首,不過這一次,卻要仔細了。本官雖敬你恩師謝學士,就更該對你更嚴厲一些,這一次你若是還是那般輕浮,便是一等、二等的稟生和增生都不給你。」

  說罷,帶著一眾噤若寒蟬的學官揚長而去。

  徐謙卻是被這桂萼的一頓痛斥真真嚇住了,他這一次是有備而來,就算不能拿到第一,至少也該拿到稟生的,稟生才是真秀才,朝廷認證,國家發放錢糧供養。至於那二等的增生,則差了一些,若是連一等二等都不給,讓他混個附學生員,那麼他不但臉要丟大,就是將來鄉試也未必能有名額,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可現在的問題就在於,院試雖然對考生們重要,可畢竟是小考,小考不糊名,而且成績都由主考官員做主,人家說一是一,說二便是二,他說要給你小鞋,你能奈何?

  「姓桂的,莫非是和恩師有仇?又或者是想攀附內閣,所以才故意給自己一個下馬威?」徐謙此時的信心不禁動搖起來。

  可是隨即他又搖搖頭,繼續想:「不會,憑著我的記憶,這個人應當不是內閣的人,他這一次出來做學官確實有圖謀,卻絕不會是攀附內閣,苦也,苦也,這個人怎麼就這麼讓人看不透?莫非是油鹽不進?」

  他一時拿捏不定主意,最後索性淡然了,他娘的,真想給我穿小鞋,那就來穿吧,你若是太狠,大不了我到時也效仿那伙子人大叫不公去。

  「鐺鐺……鑼聲響起。」便聽到小吏高呼:「肅靜,肅靜,院試乃朝廷掄才大典,應考者……」

  隨即便是舉牌出題了,很快便有系著紅腰帶的胥吏舉著牌子往徐謙的考棚前走過,那黝黑的牌子上用朱筆字寫著偌大的試題「君子篤於親」五個大字。

  「君子篤於親?」這個題目,似乎也不難。

  徐謙有些奇怪,按理說,這桂萼一向嚴於律人,怎麼會出這麼個容易的題目?

  他開始琢磨破題,驟然間,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了一道光亮。

  「君子篤於親……我的天,我終於明白了,原來是這樣……」他的眉梢頓時揚起,竟是露出了狂喜之色,可是隨即,他又沉默了,其實這個時候,只是在瞬間的功夫,他心裡已經有了破題的底稿,可是手抓著筆想要下時,卻不由猶豫了一下。

  若是寫下去會不會惹來麻煩?

  這時候他又想起了桂萼方才的冷酷嘴臉,還有楊佟之的挑釁,徐謙惡狠狠地咬了咬牙,終於落墨下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5 07:34 PM

第八十一章:考得有點過火了

  一旦下了筆,文思便如泉湧一般來,隨即徐謙落筆破題,曰:君子於仁厚先天下,而應之者神矣。

  居上位之人在身後的仁德走在天下人的前面,響應他的效果是不可思議的。

  破題並無新意,與徐謙一向劍走偏鋒的風格大是迥異,他下筆的時候,心情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可是當破題之後,一切顧慮都壓在了心底。

  反正已經破釜沉舟,索性就搏一把罷。

  他的眼睛看著沒有新意的破題,帶著幾分嘲諷之色。

  上位者,什麼是上位者?上位者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君子,可以是官員,甚至可以是……

  這句話,揭示的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既然是君子,是上位者,就必須在道德上面給天下人表率,所謂教化,無非就是樹立表率讓人學習罷了,說是上位者其身不正,就不要怪小人們效仿了。

  他很快就破了題,緊接著按照自己這幾日的感悟,繼續寫下去,他有時會停頓一下,似乎在考慮把自己要說的話插在哪裡合適,放在承題不好,那裡太過顯眼,太過顯露痕跡,可要放在收結,又未免囉嗦。

  最終,他下定了決心,在第三股的開頭寫道:「則嘗觀其所甚篤焉。天子必有父,諸侯必有兄,展宏孝治而展親,固非日與國人明秩敘……」

  寫到這裡的時候,徐謙感覺自己的手有些不聽使喚,嗓子都要冒出來,他深深吸口氣,不得不靜下來。

  這段文字的意思是,我曾經觀察君子所重視的,是天子一定要有父親,諸侯一定要有兄弟,提倡弘揚孝友之治與重視親族的情分……

  這一句特意把天子有父直言不諱地道了出來,而且結合上文,整個文章的核心思想在於,要想教化治理天下,首先就要上位者與身作則,上位者莫過於天子和諸侯,那麼天子和諸侯就必定要做出表率作用,何謂表率,百善孝為先也,如若不然,則上行下效,很快就要天下崩亂了。

  寫下了這一段,徐謙冷靜了一些,繼續開始起第四股,之後的文章大多是圍繞著這個中心進行排句,倒是沒有什麼逾越的地方,如今自有了名師指點,對於文章的把握已經越來越輕松,所以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一個時辰功夫之後,文章便作成了。

  隨後他也不急,又掀開一張白紙,將文章重新抄錄了一份,書上自己的姓名、籍貫、身份,又重新瀏覽了一遍,便開始答其他的考題了。

  院試考的是五場,不過還是老樣子,最重要的還是八股,只要八股文過得去,其余的不出大的差錯,往往都不會有太大的問題。若是與之相反,那麼其他的試題你便是答得再好,只怕也與功名無緣了。

  經歷了連續三場考試,徐謙已經經驗豐富,算是半只腳踏入了老油條的行列了,在考棚裡該吃的時候便吃,該睡的時候便睡,好在他也不是什麼富家公子,所以這點苦倒也不覺得什麼,他的試題早已做完,已經開始有人交卷了,其實小考提前交卷多少會有一些好處,因為提前交卷的人往往考官都會當場來看,若是興致高昂,或許還會與考生說幾句話,只要能博得考官的好感,這印象分可不低。

  只是這一次徐謙顯然沒有提前交卷的興趣,無動於衷地在考棚中安坐,一直等到梆子聲響起,差役過來收卷子,他才長出一口氣,提著考藍出去。

  從考場中出來的人表情各異,徐謙此時心亂如麻,也不願和別人多說什麼,偶爾有不識趣的人來問他考得如何,他也只是微微一笑,道了一句:「生死有命而已,等放榜再說。」

  他這淡漠的態度讓人以為這一次他考得不好,想到此前徐謙和楊佟之之間的賭局,許多人便忍不住議論開了。一開始還是有相當部分的人相信徐謙這一次能脫穎而出,力壓楊佟之一頭,可是現在,持這樣想法的人卻是少了許多。

  楊佟之似乎考得不錯,被人前呼後擁地出來,被人問及時,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沒有看到徐謙,眼眸中不禁掠過了一絲失落,眾人催問得緊,他才道:「末學雖是不才,卻也不敢有辱門楣。」

  這一句話看上去謙虛得體,可是仔細一琢磨,卻是帶著一股子傲氣。

  徐謙自然不曉得那楊佟之放出來的話,更不知道滿個杭州城已經津津樂道地敘說著他和楊佟之之間的高下斗爭,更是不知道,在賭坊裡,他徐謙的的賭注是一賠七,花一兩銀子買徐謙勝,能賺回七倍。

  他現在什麼人都不想見,什麼事都不想管,滿肚子都在想著自己的事,回到家裡,他面色不善地對趙夢婷道:「從現在起,一直到放榜那天,我任何人都不見,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要掃地出去。」

  趙夢婷幾天沒徐謙,見他考完回來,臉上剛剛路上幾分歡喜之色,可是見他面色不善,便關心地問道:「怎麼?沒考好嗎?」

  徐謙不知該怎麼答,沉默良久,之後冷笑道:「不是考砸,是考得過了火。」

  考得過了火……這倒是稀罕事,只是跟徐謙相處久了,也知道再多問只會讓徐謙更煩,於是道:「你餓不餓?我去做碗肉湯來給你滋補。你不在這幾天,也不叫人知會一聲,若不是托人去謝府一問,知道你在謝府裡用功……」

  徐謙有些煩躁地道:「罷罷罷,我知道了,下次若是再有這樣的事,我定會知會你,我累了,想去睡覺。」

  他抬腿要走,卻看到趙夢婷一雙美眸看著他,滿臉帶著失望。

  徐謙看著趙夢婷,似乎感覺自己做了對不起趙夢婷的事一般,帶著幾分歉意地道:「哎……我真的累了……」

  趙夢婷幽幽地嘆了口氣,道:「你的被子,我看你這幾日不在家,拿到院子裡曬了,你等一等,我去張羅……」

  徐謙尾隨而去,道:「我也來罷。」

  二人一起將床鋪鋪好,徐謙這才注意到趙夢婷那平日淡然的臉似乎是帶著一股子的憂郁,忍不住道:「你為何一言不發?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難不成我不在家的時候,有人來欺負你了?」

  趙夢婷眼睛一眨,眼眶裡蒙上的一層水霧頓時收不住地落下來,她掩面道:「你說走就走,可曾想過家裡有人為你擔心。你又可曾知道為了你好好考試,我特意托人去買了食材和藥膳給你燉了一夜的湯?你知道不知道,我爹……我爹寫信要來接我,是我……是我說你孑身一人不能照顧自己,寫信回絕?你……你這不耐煩的樣子,就從未體諒過別人,你想的只有你自己……」

  徐謙一時呆住,半晌說不出話。這麼說來,欺負她的人是自己了?

  只是,她為何為自己做這麼多?徐謙在心裡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一個一直被自己故意忽略的答案便冒了出來。

  趙夢婷低泣著還要說,只是滿腹的委屈惹來面梨花雨落,一時哽咽。

  這一聲哽咽就如一聲驚雷,轟得將徐謙炸醒,徐謙突然意識到,自己這些年所思所想確實只有自己,從未顧忌過別人的感受,別人倒也罷了,他一向坑蒙拐騙的性子,可是眼前這趙小姐……

  「她為什麼動這麼大的氣?是了,她對我這麼好,一直默默支持我,堂堂小姐,寧願照顧自己也不肯回去做她的千金,原來……」徐謙一時不知所措,你要他坑人,他能想出無數個辦法,讓他耍嘴皮子,他能說上一天一夜,可是怎麼去安慰別人,卻發現自己生嫩得很,就像是粉嫩嫩新鮮出爐的小初哥一樣。

  他想將趙小姐攬在懷裡,卻又沒這膽量,這時代女子名節緊要,不像後世。於是只得道:「我錯了,我一時被功利蒙了心,是我的錯,你打我罷……」

  「女兒有淚不輕彈……」

  趙夢婷慍怒地看他,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

  徐謙苦笑道:「在我徐家,男女平等,男人女人都一樣,都是有淚不輕彈……」他一面說,一面看著趙小姐那雖是帶著淚痕卻如出水芙蓉一樣的臉龐,竟是微微呆滯了一下,後頭的話一時哽咽,留在了喉頭。

  像是什麼驅使他一般,輕輕地握住趙夢婷那嬌嫩的手。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6 09:31 AM

第八十二章:提學點案首

  手心暖暖的,傳導了幾分熱氣,像是將兩顆心也連在了一起。

  徐謙這時的心神甚至有些搖曳,那心裡生出來的心思似乎把他的一切的思想都動搖。看著這張雨落梨花的絕美臉頰,那嬌羞又嗔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親近得不能再親近的人,徐謙心神蕩漾,一剎那的功夫,竟好像什麼都忘了。

  什麼功名,什麼老爺,什麼院試案首,只是在這一剎那,這電光火石地一瞬,似乎都拋在了腦後。

  趙夢婷感受到徐謙目光中的異樣,臉頰通紅,一時懵了,天性的使然讓她立即醒悟了什麼,連忙抽回自己的柔荑,不過在抽回的時候,她的心中也升起了一絲動搖,因為在那一瞬間,他看到徐謙略帶幾分失落的神色。

  趙夢婷嘆了口氣,已經避了開去,強忍著心中的諸多情感,低聲道:「你方才說累了,那就早些睡吧。」

  徐謙有些沒反應過來,這時代的女人也太不知道情趣了吧,剛剛那感覺不是挺好的?

  徐謙此時十分懊惱這時代的小姐們的矜持性子,雖然方才那一剎那間的舉止甚至是一個眼神到現在都令他難忘,可還是努力地做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微笑道:「嗯,你也早些去睡。」

  「夜裡……」趙夢婷此時又溫柔了一些,勉強啟齒道:「夜裡有些冷,被子要捂實一些。」說完了這句話,她幾乎是慌不擇路地逃出去。

  徐謙也只是嘆氣,呆呆地坐在榻上回味了方才短暫的柔情,卻不禁苦笑搖頭,他心裡對自己說,我怎麼會生出這種可怕的念頭?怎麼能拋掉功名和前途?

  他用手枕在頭上胡思亂想,稀裡糊涂地睡過去。

  在夢裡,他看到了趙夢婷,為她的那一剎那溫柔而忘卻一切。可是隨即,他看到了老爺子那張帶著幾分蠻橫又帶著尖酸刻薄的臉,這張臉猶如一盆涼水,一下子將他澆醒。

  此時,在提學衙門裡,整個學宮燈火通明,數十個學官通宵達旦,一份份的文章先是由學官進行交叉審核,其實用不了多久,那些行文低劣的試卷便被淘汰,留下的多是一些中上等的文章,也是一份份地遞交到了桂萼手裡。

  桂萼到任之後,首先便是對犯了學規的秀才、生員動手,隨即又狠狠地整頓了學府,因此他的淫威,已是連下頭的學官都有些如履薄冰,生怕稍有觸怒了。

  就如這次院試,按常理來說,根本不必通宵達旦進行閱卷,畢竟時間有的是,學官清貴,又不是騾子。

  只是桂大人收了卷子之後便立即動身到了這裡開始閱卷,下頭又有誰敢不來?眼看到了天色黯淡,桂大人仍是一副穩如磐石的樣子,大家也只能耐著性子奉陪。

  好在桂萼也還算有點人性,吩咐了下去,隨即便有書吏送上了茶水和糕點來,雖然不能睡覺,卻總算不至於餓著肚子。

  幾十份文章很快便被梳理了出來,這些文章自然都是精品之作,坐在桂萼案牘之下,也有幾個學官,他們負責與桂萼一道對這些文章進行品評。

  不得不說,今年誕生出來的佳作不少,有不少能博得學官們的一聲贊賞,因此雖然不情願,可是漸漸融入其中,大家都有了幾分精神。

  就如新近呈上來的一篇文章,不只是幾個學官贊不絕口,便是桂萼也不禁撫掌叫好,忍不住道:「這楊佟之,本官素聞他的大名,原以為只是嘩眾取寵的才子,想不到竟真有一番功夫,將來未必不是可造之才。」

  桂萼難得誇人,如今破天荒地狠狠贊嘆了一把,讓身邊的幾個學官瞅准了時機,這個道:「此人自然不是浪得虛名,其實上年他便連中了縣試、府學第一,只是因為患病,所以才捱到了今年院試,下官閱過的試卷已經過半,雖然也有幾個出彩之人,可是和這楊佟之比起來,未免就顯得小巫見大巫了。」

  另一個學官點頭附議:「不錯,此子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功底,實在難得。」

  桂萼沒有再吭聲,鐵著臉又看了手中的文字一遍,隨即將這篇文章擱在了自己的手肘邊上。

  那先前說話的考官看了,心裡立即明白,雖然桂大人沒有明示,不過這不經意的舉動,只怕已經有將這楊佟之的文章列為第一的意思了。

  桂萼又看了幾篇文章,隨即變得味同嚼蠟起來,人就是這樣,一旦看到了好文章,便是之後的文章雖然差了一些,在人的心目中也就降低了許多檔次,桂萼面帶幾分不悅,突然想起什麼,眼眸微微一闔,語氣很是平淡地道:「有個叫徐謙的生員,他的試卷入選了嗎?」

  邊上的學官不敢怠慢,忙道:「下官去問問。」

  過不多時,他便提著一份試卷來,道:「已經入選了,不過積壓在那邊,等下一並呈送,下官先拿來給大人看看。」

  桂萼沒有做聲,他這喜怒無常、不動聲色的舉止實在讓下官們難受無比,那學官硬著頭皮,一面呈上卷子,一面勉強笑道:「那邊幾位博士說,這篇文章也是極其罕見,從破題到收結,都很是精彩,這徐謙也算是難得一見的曠世奇才。不過……」

  桂萼並沒有急著去看,只是淡淡地道:「不過什麼?」

  「不過比起楊佟之的文章,似乎還是差了一些,不及楊佟之的謹慎。」

  桂萼冷笑道:「本官早就預料,此子太過放浪,或許有幾分天資,只是這舉業之道,單憑一份天資卻是差得遠了。」

  他一邊說,一邊拿起試卷來看,率先是破題,這個破題看上去很中規中矩,卻突然像是一下子撥動了桂萼的心弦,桂萼很快便沉浸其中。

  「破題倒是規矩,看來還是有幾分本事。」桂萼喃喃念道。隨即他又道:「至於承題和起講,似乎也頗為恰當,與那楊佟之的卷子有幾分異曲同工,都顯出了穩健。本官看了他府試的文章,想不到相隔三兩月的時間,他的進步就已如此神速了,狀元公非常人也。」

  一路看過去,桂萼對這徐謙總算收起了幾分厭惡,舉業、舉業,靠的是本事,人家本事放在這裡,再口吐輕視之言,這等於是自取其辱。

  可是看到了第三股時,桂萼的目光頓時銳利起來。

  這種眼神竟是駭然和驚喜交雜,他沒有做聲,眼皮子微微一偏,側目在身邊的學官臉上掠過,見學官們的臉色正常,便確定至少在這杭州,暫時沒有人發現出試卷中的貓膩。

  他眯起眼,重新將這第三股的內容看了一遍,其實只要是有心人,都能看出這第三股的弦外音是何等直白,可是偏偏如此露骨的弦外音插在整個文章之中,卻有一種順理成章的味道,很容易讓人走眼,只是因為這是誤打誤撞。

  只有桂萼知道,這絕不是誤打誤撞,若是從破題開始看,就會發現無論是破題還是承題,其實都是為了道出這第三股的言辭。

  桂萼心中驚訝,忍不住在想:「這個徐謙,莫非發現了老夫此次來杭州的目的?不對,不對,絕不可能,這等朝廷大事,他一個少年能看出來什麼?是了,他的恩師是謝遷,莫非是謝遷看出了端倪?」想到這裡,他又忍不住微微搖頭,還是不對,不是他低估謝遷,實在是自己此行的目的過於機密,謝遷便是有天大的能耐,又如何能洞悉燭火?

  桂萼心裡冷笑,最後忍不住想:「無論如何,本官只要達到目的就是了,至於這謝遷還是徐謙洞悉了什麼,都和本官無關,我蟄伏了這麼多年,原本是想來這裡主持鄉試時再做下這件大事,可是現在這徐謙既然送來了枕頭,那麼也只能提早發作了。」

  他心中按捺不住激動,甚至捏著卷子的手都不禁顫抖,最後,將徐謙的文章放下,語氣平淡地道:「若是此後再沒有這等精彩的文章,那麼這徐謙該當名列第一!」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6 06:27 PM

第八十三章:徐兄弟,你高中了

  桂萼一語道出,邊上的學官頓時嘩然,有人膽戰心驚地道:「以下官愚見,楊佟之的文章與徐謙的文章不相仲伯,何故點選徐謙?」

  桂萼幾乎同情又可憐地看了這學官一眼,臉色平靜道:「楊佟之和徐謙的文章各有春秋。可是二人的格局卻是大大不同,楊佟之未免小家子氣,而徐謙的文章立意深遠,更勝一籌。」

  眾學官面面相覷,便不再勸了。

  桂萼又道:「榜文要立即發出去,今日就要列出榜來,明日便放榜!」

  「啊……」學官們實在難以理解這位桂大人了,按理說就算出了成績,放榜也不急於一時,可是這位大人似乎心急火燎,與他平時的作風很是不符。

  桂萼終於是乏了,他敲了敲案牘,道:「今日就到這裡吧,明日清早,諸公請早。」說罷,桂萼長身而起,回到後衙去。

  卻說在後衙裡,桂萼並沒有急著去睡,他坐在廳裡讓候著他的下人斟茶上來,一口香茶入口,他的精神不禁一振,一雙深邃的眼眸變幻不定,腦海之中還在回想著方才的那一篇文章。

  正在這時,外頭傳出一個好聽的聲音,這聲音道:「兄長還未睡嗎?」

  桂萼回過神來,手肘靠著幾案道:「進來罷。」

  黑暗之中,一個婀娜的身軀步入廳中,進來的是個女子,雙十的年紀,膚色細膩如雪,柳眉俏鼻,眉宇之間竟和桂萼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冷峻的神情,便如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

  女子進來,看了桂萼一眼,道:「只是一個院試,兄長何故郁郁不樂?」

  桂萼深深地看了女子一眼,念道:「天子必有父,諸侯必有兄,展宏孝治而展親,固非日與國人明秩敘。」

  女子駭然,道:「兄長……」

  桂萼冷笑道:「這是院試之中一個叫徐謙的生員寫出來的,你說可怕不可怕?」

  女子冷靜地道:「兄長這一次出任提學,為的不就是這樣的文章?」她隨即微微蹙眉,道:「只是……院試畢竟是小考,及不上鄉試矚目,兄長……只怕……」

  桂萼深深地看了女子一眼,道:「若換做是別人,還可以壓一壓,畢竟只是一省院試,影響不會太大,鄉試才有看頭,可你知道,做這文章的人是什麼人?」

  女子道:「請兄長示下。」

  桂萼的目光中掠過了一絲精光,激動地道:「乃是謝公門生。」

  「是那個徐謙?我早耳聞他的大名,他在這試卷之中道出這樣的語句,莫非是已經察覺……」女子蹙眉,顯得有些憂心重重。

  桂萼正色道:「無論他是無心還是有意,至少他這文章對於我們有用。為兄等了這麼多年,一直蟄伏到現在,終於是撥雲見日的時候了。」他目光沉著,繼續道:「你大兄在翰林院裡,隨時在觀察宮中和朝中的動靜,前幾日他已經寫信來,說是宮中有重要人物到了南京,現如今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我們這邊,那麼……索性就給內閣開開眼界,三妹,這些時日辛苦了你。」

  女子臉色平靜,道:「說這些徒勞無益,倒是兄長既有取內閣而代之的心思,卻也要做好內閣打壓的准備才好。」

  桂萼闔上眼,下定了決心:「已經被人打壓了這麼多年,為兄有的是耐心,你等著瞧吧,為兄跺跺腳,天下該要震一震了。」

  女子莞爾一笑:「至於那徐謙,我倒是想知道他到底是故意投其所好還是受了謝遷的叮囑,小妹覺得,這個人很不簡單。」

  桂萼淡然道:「他簡單不簡單與我們無關,若是他存心寫下這篇文章,便是利用了為兄,可是為兄也利用了他,天下芸芸眾生,上到公侯下到庶民,只要謀劃得好,人人都可以利用,不過……你既是這樣說,為兄倒也想尋個機會和他坐而論道。」

  一夜過去,次日清早徐謙起來,趙夢婷卻龜縮在屋裡不出,徐謙餓了,自從有了趙夢婷後,一向飯來張口,如今一下子沒人照應,頓時很不習慣,他只得故意在院子裡大聲道:「餓煞我也,餓煞我也……」

  趙夢婷的臥房還是沒有動靜,徐謙心裡在猜測她是余怒未消還是因為過於羞澀不敢出來,於是心裡嘆口氣,自言自語道:「君子遠庖廚,莫非今日要我來做飯?罷了,反正我也不算什麼君子,多學一門手藝傍身將來總有用處。」

  於是興匆匆地去下了面,將兩碗熱騰騰的面擺到廳中,便去臥房叫趙夢婷,道:「出來吃面了,徐生員出品,必屬精品,保證打著燈籠也找不到。」

  過了片刻,趙夢婷終於不情不願地出來,她幾乎不去看徐謙一眼,不過徐謙下面,卻讓她有些愕然,二人默默坐在桌上各自舉筷,她不發一言,徐謙也只得住嘴,一口面下肚,趙夢婷蹙眉,其實徐謙早已蹙眉了,只恨不得把口裡的東西一股腦吐出來。

  「哎……」趙夢婷輕輕嘆了口氣,看了徐謙一眼,道:「不必再吃了,我另外去下面罷。」

  徐謙大感慚愧,隨即又是雀躍不已,道:「我就吃得慣你的面,要不要幫廚?啊……你不要誤會,我只是想跟著打下手而已。」

  趙夢婷雖想拉著臉皮不說話,可是終於還是沒有忍住,道:「你看書去罷。」

  說罷,趙夢婷急急地跑去廚房下面,倒讓徐謙好一陣尷尬,徐謙心裡想:「她是在躲著我嗎?哎……看來做了生員,卻是變得更加人見人憎了。」

  正在這時,鄧健興匆匆地上門,大叫道:「提學衙門放了告示,說是晌午就會放榜,徐兄弟,我們一起去看吧。」

  徐謙一聽,頓時打了個激靈,他心裡在想,為什麼這一次放榜放得這麼快,這是什麼緣故?他正想和鄧健出門,可是隨即一想,又冷靜下來,宛如溫潤君子似的風淡雲清,穩穩地坐著,道:「鄧兄,你著相了。」

  鄧健虎著臉道:「這是什麼意思?」

  徐謙舉止優雅地端了桌幾上過夜的冷茶假裝要喝的樣子,猶如高風亮節的名士,道:「沒有什麼意思,功名而已,你以為我很看中嗎?考中是福,考不中那也是命數,功名在身固然是好,可是沒有……亦無關緊要,讀書最重要的是參悟聖人的道理,你豈不聞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句話?你要去自管去看,我卻是不去的。」

  他似乎是怕鄧健聽不懂,又是引經據典,打著手拍子道:「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吾為君子學,不為小人學,功名利祿皆雲煙矣。」

  鄧健聽得一頭霧水,只得拋下了一句:「酸秀才!」飛也似地看榜去了。

  徐謙心裡卻是叫苦,他其實並不想裝,只是眼下也是無奈之舉,以前裝得太厲害,起點太高,又是做才子,又是縣試、府試第一,現在又鬧了個和楊佟之斗法,惹來滿杭州的人關注,他擔心的是,要是自己興匆匆地跑去看榜,到時真應了那桂萼的話,那豈不是臉面喪盡?

  為了以防萬一,必須得端著,否則到時候臉皮會被人抽得火辣辣的痛。

  等趙夢婷下了面來,將熱騰騰的面端上了桌,一面問:「方才我聽到鄧大哥的聲音,說是放榜,公子為何不去看?」

  徐謙肅然地道:「有什麼好看的?無非是一場考試而已,我一點都不在意,讀書人豈可為名利而露喜怒於形?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我聽都不想聽。」

  趙夢婷不以為然地看了他一眼,一副早看穿他心思的表情,只是唇邊多了一抹淡淡的笑,似乎之前兩人之間那尷尬的氣氛已經消失無存,只是多了一絲熟悉的溫情。

  兩人舉筷吃面,過了小半時辰,外頭又聽到鄧健的嚷嚷聲:「徐兄弟,你高中了,你高中了,院試放了文榜,徐兄弟高中院試第一,為眾生員之首。」

  徐謙一口面懸在半空,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呆住。

  隨即,他狠狠地將筷子摔在地上,用手狠狠一拍桌子,放聲狂笑:「哈哈哈哈……想不到我徐謙也有今天,哈哈……夢婷,你聽到了嗎?我中了!還是一等一的稟生……」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7 08:20 AM

第八十四章:讓你服氣為止

  「中了……中了……」徐謙這一刻真有些熱淚盈眶。

  桌上的面,他已經沒有多少興致吃了,手掌一拍,道:「走,現在就走,我們去提學衙門看看去。」

  趙夢婷道:「方才不去,現在既已知道了成績,為何又要去?」

  徐謙支支吾吾地道:「去看看罷,我……我不注重功……」說到這裡,他老臉一紅,方才裝得太過火,於是連忙道:「看看也好,鄧健這個人不是很靠譜,還是親眼看到才好肯定,夢婷,你隨我一道去罷。」

  說罷,心急火燎地帶著趙夢婷出去,迎面看到興匆匆要沖進來的鄧健,徐謙大手一揮,猶如凱旋的將軍:「走,去提學衙門!」

  鄧健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口裡大罵:「方才叫你去,你不去,現在我剛回來,你卻又要去了,真是比王公公還難伺候。」

  雖是痛罵,不過徐謙高中,讓鄧健與有榮焉,看著徐謙就像是在看金元寶一樣,也顧不得其他了。

  一行三人飛快出了徐家,鄧健和趙夢婷要往東面的提學衙門去,徐謙卻是警惕地左右張望,隨即當機立斷道:「先往北面走。」

  鄧健覺得不可理喻,道:「為何往北面,往那個方向豈不是南轅北轍?」

  徐謙怒視他道:「你懂什麼!北面有個車行,嗯,我們雇輛車去,堂堂稟生,豈可步行看榜?」

  這徐謙的舉止實在是怪異到了極點,鄧健其實很想說,提學衙門方向也有車行,只是見徐謙緊張兮兮,只得硬著頭皮與趙夢婷一起跟著徐謙飛快地往北走。

  過不了多時,這徐家門口頓時便湧上了無數報喜之人,這些人人數實在太多,足足有七八十人,他們看到了榜,也是兼程趕來,一刻不敢耽誤,遠遠看到徐家的宅子,便一起大喝道:「恭喜,恭喜,恭喜徐相公連中小三元。」

  「恭喜徐相公高踞榜首,院試第一。」

  「賞錢,賞錢……徐相公快快出來發賞錢。」

  原來這考試的規矩,越是重要的考試,便有一些專門的報喜人隨時專注官府放榜,而後第一時間前去報喜,借此得到賞錢。一般情況,名次越高的人,報喜的人越多,像杭州這種地方,隨隨便便都有七八十人,再多一些便是兩百、三百也是稀松平常,大家去了報喜,而高中之人自然興高采烈,這時候也大方,往往會給出很高的喜錢發出去,大戶人家直接發碎銀子的都有。

  而徐謙既是榜首,又連中小三元,自然是所有人關注的對象,況且他家在錢塘,距離放榜的地方並不遠,還不至於像那些要趕幾十裡甚至上百裡山路的窮鄉僻嶺,因此來的人特別多,這第一批報喜之人就已經隱隱有破百的趨勢,所有人喜笑顏開,到了徐家門前,卻看到大門緊閉,竟是上了鎖。

  大家的臉色頓時不好看了,有人去向四鄰打聽,卻是得到消息,這徐家的人剛才還在,方才才走的,問去了哪個方向,卻是往了北邊。

  人群頓時炸開了鍋,有人道:「定是聽到了風聲才跑的,真不是東西,竟是著了這廝的道。」

  有人捶胸跌足,痛心疾首道:「誰說這姓徐的是書呆子?這個不要臉的東西,虧得我大老遠跑來,竟是一個銅板都沒撈到。」

  「散了,散了,我早該說了應該去楊家,楊公子上年只是中了府試生員,家裡便拿了十幾個簸箕的銅錢出來發,每人幾十上百個錢……」

  …………………………

  徐謙三人穩穩當當地坐在馬車上,鄧健還在低聲咕噥:「本來往東面還近一些,現在偏偏往北,連車錢都貴了一倍不止,書呆子啊書呆子,本來還以為你很聰明的,看來是我看走了眼。」

  徐謙不理他,只是眯著眼一聲不吭地做老僧入定狀。

  趙夢婷其實還未完全從羞澀中緩過勁來,她有一種預感,仿佛徐謙是在躲什麼,只是到底是什麼,她卻沒有去多想,只是坐在車裡,徐謙坐在她身側,讓她覺得有些窒息。

  到了提學衙門,這裡仍有許多人滯留不去,遠遠便聽到有人大叫不公的聲音。

  徐謙心裡冷笑,想:「不公?哪裡有這麼多的不公?你們也只有叫不公的份。」他掀開車簾看到圍了許多人,便吩咐趙夢婷道:「你在車裡等,我和鄧兄弟前去看看。」

  說罷,和鄧健一起下了車,撥開人群要沖到榜下去,那些人看到了徐謙來自動為他分開道路,有人對他嗤之以鼻,卻也有人笑吟吟地給他作揖道一聲恭喜。

  這時候,徐謙早就收斂了心中的狂喜,反而變得謙虛起來,很有幾分淡薄名利的風采,就仿佛前來考試和看榜是因為被人刀架在了脖子上不得不來一樣。

  他壓抑住心中的激動走到了榜下,果然看到自己的姓名高高地掛在榜首位置,他的拳頭不禁攥起來,咬著唇,頭暈目眩,耳邊傳出道賀和恭喜聲,道賀的人統統改了稱呼,徐兄弟或徐朋友一下子成了徐相公。

  徐謙感覺自己的腰一下子挺直了,禁住要淚流滿面的沖動,忍不住喃喃念:「多年媳婦熬成婆啊。」

  耳邊突然傳出了不和諧的冷哼,聽到有人道:「豎子安能高居榜首?可笑,可笑!」

  徐謙側目看過去,卻是個穿著一件閒散道袍的老者,須發黑白夾雜,被幾個儒生模樣的人擁簇著,此時正撫須看榜。

  一旁的鄧健忍不住心中火起,道:「老兒,你說誰是豎子?」

  這老者厭惡地看了鄧健一眼,目光落在徐謙的身上,慢悠悠地道:「你便是徐謙罷。」

  徐謙見他不懷好意,自然也不給他好臉色,道:「敢問你是何人,竟在這裡大放厥詞?」

  老者冷笑道:「你不認得我,上次卻是拿著拜帖登門,還自稱要請老夫教你制藝之道?」

  這老者一說,徐謙頓時明白了,這個人就是他一直恨得咬牙切齒的吳先生。

  想到這個人,徐謙頓時怒火攻心,其實這吳先生不肯收自己入門牆倒也罷了。可是當時還大放厥詞,讓門子把徐謙狠狠羞辱一番。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徐謙冷冷地打量著這宿仇,冷冷一笑,慢悠悠地道:「原來你便是吳先生,早想拜會,想不到竟在這裡相見。哦,是了,我聽說楊公子是吳先生的得意門生,想必你是來給楊公子看榜的。」

  徐謙故意提到楊佟之,眼睛冷冷地看他。在徐謙看來,現在他是勝利者,最大的榜首熱門人選楊公子屈居第二,這對吳先生來說,已經不只是侮辱這麼簡單了。

  徐謙越是進了這個圈子,越是知道所謂的名士無非就是眾人拾柴火焰高的結果。就比如小三元,這在揚州不算是百年一遇,可是卻也不是輕易能撞到,小三元對於名聲影響極大,吳先生作為楊佟之的業師,本來信心十足,這一次借著楊佟之的東風,立即可以水漲船高。只是不曾想半路殺出了一個徐謙,壞了他的好事。

  吳先生惡狠狠地看著他,冷漠地道:「你屢次應試的文章,老夫都看過,和佟之比起來相差不小。能得縣試、府試第一已是僥幸。這一次院試,老夫絕不相信你還有這運氣,定是哪裡出了差錯,你且不要得意,我現在便去拜謁提學大人,總要討個公道。」他朝身邊的一個門生微微努努嘴,那門生會意,連忙前去與提學衙門門口的差役交涉。

  徐謙冷笑道:「考不過便說有貓膩,好罷,你既然不服,那我自然讓你服氣為止。鄧健,我們也去拜會提學大人,大家當著提學大人的面把話說清楚。」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7 06:17 PM

第八十五章:天子有父焉

  提學後衙花廳。

  桂萼手裡拿著兩份名刺,目光在名刺上冷漠地掃過去,不苟言笑的臉色露出幾分踟躇不定,他沉吟片刻,將這兩份名刺放在了案牘上,下頭的門吏跪在案下,大氣不敢出。

  「你方才說,二人還在衙門口外發生了口角?」

  門吏忙道:「是,小人親耳聽到,似是吳先生覺得不服。」

  桂萼不露聲色,揮揮手:「下去。」

  他說話簡要,不過威信十足,那門吏哪裡敢怠慢,忙不迭退了下去。

  桂萼隨即輕輕嘆口氣,對著無人的花廳道:「三妹,你出來罷。」

  從一側的耳房,閃出了那個美麗的女子,女子攏了攏額前的發絲,微笑道:「兄長又犯難了,是嗎?」

  桂萼緊繃的身體松弛下來,後背微微靠在椅上,難得露出了幾分和藹之色:「我想聽聽你的高見,這兩個人,見還是不見?」

  女子道:「自然要見,吳先生是杭州名士,他若是不做聲倒也罷了,可是現在大叫不公,豈不是正好吸引天下人的目光?兄長要做大事,首先就要讓天下人都知曉這篇文章,只有鬧起了爭議,才能萬人矚目。」

  桂萼輕籲口氣,頜首點頭道:「不錯,只是到時如何應對?」

  女子目光幽幽,那美眸中掠過了一絲與年齡不相符的狡黠,道:「其實很簡單,無非是和稀泥罷了,讓徐謙和吳先生鬧出矛盾,兄長若是能火上澆油,那自然是好,總之到時不偏不倚,任由他們鬧起來,這樣一來,真要鬧出什麼事,兄長自然可以隨時脫身出去,又可引起爭議。」

  桂萼唔了一聲,朝這女子使了個眼色,女子亦是微微一笑,又回到了耳房。

  過不了多久,徐謙和吳先生這一對冤家便被請了進來。

  吳先生怒氣沖沖,徐謙故作優雅,只是二人的目光交錯,卻帶著一股子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

  二人見禮之後,吳先生已是忍耐不住,略帶幾分怨氣道:「大人,鄙人……」

  桂萼卻是微微一笑,眯眼看著他,道:「你便是鼎鼎大名的吳先生?」

  別看只是一句話的機鋒,其實這裡頭蘊含著許多玄機,桂萼打斷吳先生的話,言語卻很是客氣,只不過……主動勸只是在一言片語之中便回到了桂萼手裡,桂萼向人宣示,在這裡,他才是正主。

  吳先生這一次倒是沒有生氣,反而是被桂萼一句話使自己清醒過來,他只得微微一笑,道:「閒雲野鶴,不足掛齒。」

  桂萼卻是含笑道:「早聞你的大名,本官身為提學,卻知道本省的許多生員、秀才都在你的門下,這些年,你對杭州的教化功不可沒,吳先生,坐下說話罷。」

  名士就是名士,便是提學也就給面子。吳先生心滿意足坐下,正待要開口,誰知桂萼目光又落在徐謙身上,用著值得玩味的眼神打量徐謙一眼,道:「你是新晉的稟生,本官原打算過幾日見你,教導你一些學規,現在你既然來了,那麼也請坐下說話。」

  徐謙心裡苦笑,這個姓桂的還真有點霸道,三言兩語,就已經擠兌的別人說不出話了。

  他只得依言坐下,還得乖乖地道一句:「謝大人。」

  桂萼微微一笑,對吳先生道:「吳先生此來,不知有何貴干?」

  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吳先生忙道:「鄙人聽聞徐生員點了院試第一,心中不服,想必是大人一時不察,看走了眼,所以……」

  徐謙在旁冷笑:「什麼名士,真是可笑的很,提學大人是什麼人,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分明是你這老兒看我年紀輕輕中了院試案首,妒賢嫉能,因此才來滋事。」

  徐謙的嘴比刀還快,他絕口不提楊公子,只說吳先生是嫉妒他,氣的吳先生差點沒有背過氣去。

  桂萼瞥了徐謙一眼,道:「本官沒有問你的話,吳先生乃是尊長,你平時就是這樣與尊長說話的嗎?」

  徐謙心裡咋舌,只得住口。

  吳先生覷見了說話的機會,連忙道:「鄙人絕沒有胡攪蠻纏的意思,還請大人明察。鄙人之所以敢說這樣的話,實在是事出有因。」

  桂萼慢悠悠的道:「事出有因?因從何來?」

  吳先生道:「這徐謙縣試、府試卷的試卷,鄙人都曾推敲過,此人不過中上之資,機緣巧合,才誤打誤撞的連過縣試、府試,僥幸名列第一……」吳先生說話還是很有水准的,既沒有承認徐謙作弊,但是也絕不承認徐謙水平,只是說他是運氣,只是縣試、府試能靠運氣,院試也能靠運氣?須知這院試的難度,可是比府試要高得多。

  話說到這裡,桂萼的臉色板起來,道:「吳先生有話,不妨明言吧。」

  吳先生正色道:「其實鄙人所求的也很是簡單,衙門外頭大叫不公者如山如海,為證徐謙清白,請大人將徐謙的試卷拿出,供鄙人一觀。」

  話說到這裡,就有圖窮匕見的意味了。吳先生不相信徐謙的進步這麼快,現在說再多也是無用,那麼還不如索性讓桂大人將徐謙的試卷公布出來,是非曲直也就好分辨了。

  徐謙終於忍耐不住,道:「你說要就要,那麼提學大人豈不是很沒面子。」他轉向桂萼,道:「宗師以為如何?」、

  徐謙就是想惡心一下吳先生,誰知道桂萼很是不給面子,撫案沉吟道:「此次院試的文章遲早都要示人,吳先生既然討要,其實並無不可,既然你要看,本官為示公正,拿出來請吳先生一觀也是無妨。」

  徐謙頓時無語,熱臉貼到了冷屁股,原本是想說桂萼這樣很沒面子,結果現在沒面子的成了他。

  正在這時候,桂萼已經吩咐了一個書吏,過不多時便有人將徐謙試卷呈上,桂萼對吳先生道:「久聞吳先生的才名,便請吳先生指教。」

  吳先生接過卷子,深吸一口氣,便將徐謙的試卷從頭到尾看起來,他恨不得自己有四只眼睛,生怕遺漏了一點錯誤,認真到了極點。每一個字,每一個對句,似乎都要嚼爛了才干休。

  等他把文章看完,隨即冷笑。

  徐謙的進步固然是讓他驚訝,可是他卻明白,徐謙的文氣比他那得意門生的還是差那麼一點點。

  從公允角度來說,徐謙至多也只能和楊佟之並排第一,若是非要爭出個高下,楊佟之的文章似乎更精細一些。

  吳先生仿佛發現了新大陸般,激動地道:「老朽捫心自問,這篇文章和楊佟之的文章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楊佟之考試之後,曾將他的文章默寫出來給鄙人看過,徐謙連給他提鞋都不配。」

  他語出誇張,其實就是抬高自己的門生,貶低徐謙,試圖重新影響桂萼的決策。

  桂萼卻是眯著眼不吭聲了,似乎想聽聽徐謙怎麼說。

  徐謙冷笑道:「何以見得?」

  吳先生正色道:「楊佟之對句嚴謹細膩,破題精巧,在這一點上,你比他差之千裡。」

  徐謙反駁:「我的破題也很精巧,君子於仁厚先天下,而應之者神矣,這還不夠巧妙?」

  吳先生道:「牽強附會而已,這若是巧妙,天下文章皆巧矣。」

  徐謙道:「我的文章言的是大道,是奉勸上位者以孝治理天下,莫非這也錯了?」

  吳先生冷笑道:「君子篤於親明明是講述教化仁德,與孝何干?你這不是牽強附會做什麼?況且孝存之於心,而非言之於外形,上位者憑著本心去行孝,又與天下人何干?」

  徐謙道:「上位者自然要做表率。」

  吳先生不以為意,已經懶得和徐謙囉嗦了,在他眼裡,徐謙連和他辯論的資格都沒有,糾纏下去,只會影響他的聲譽,便道:「總而言之,你的文章狗屁不通。」

  徐謙眼眸一亮,一字一句地問:「難道天子必有父,諸侯必有兄,展宏孝治而展親這句話也是狗屁不通?哎……我原道吳先生是曠世奇才,今日見你這些污言穢語,想不到竟是個草包。」

  吳先生被徐謙一句句的質疑,已經惹得惱羞成怒,大喝道:「天子受命於天,天即是父,諸侯乃天子宗親,天子便是其兄,你的文章,統統都是狗屁不通,還想胡攪蠻纏嗎?」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8 10:26 AM

第八十六章:人治

  吳先生已經徹底憤怒了,身為名士,雖然要和人爭辯,可是這都是在別人給予他足夠尊重的基礎上,而眼前這個徐謙算什麼東西,二人根本就不是一個量級的對手,徐謙居然敢大放厥詞。

  徐謙卻是很認真地繼續和他討論學術:「百善孝為先,難道天子就不該有孝,諸侯就不能為孝?」

  吳先生冷笑道:「天子乃百姓的父母,勤政則以為慈,澤被蒼生而為德,老夫未嘗聽說過天子盡孝。黃口小兒,歪曲經義,你還不住口嗎?」

  其實吳先生說得有道理,至少四書五經之中,還沒有關於天子盡孝的典故,畢竟天子登基,等於父親已經駕崩,連爹都沒了,還盡什麼孝?對於百姓官員,儒家是以孝為標准,可是對於天子,則以德行為其衡量的標准,吳先生此來,就是為他的門生打擂台的,自然要全盤否認徐謙文章中的立意。

  徐謙這時候笑了,他的目光落在了桂萼的身上,一副你看著辦的意思。

  桂萼先前是冷眼旁觀,可是此時此刻終於坐不住了。

  桂萼正在用自己的身家性命進行一場豪賭,賭的就是天子盡孝,原來是當今嘉靖天子繼承的乃是堂兄正德先皇帝的大位,嘉靖天子身為人子,自然希望自己的生父入享宗廟,可是群臣卻是不滿,非要天子認其堂兄為父,嘉靖天子剛剛登基,立足未穩,此時只是忍氣吞聲,現在並沒有發作。

  因此現在知曉這場尖銳矛盾的人並不多,至少在這杭州,能深知內情的人可謂少之又少。桂萼此次便是搏上自己的前程,賭這場禮儀遲早會擺上台面,成為天子與整個內閣朝廷之間矛盾爆發的導火線,因此徐謙的文章以天子盡孝為主題才讓桂萼點為第一,加以利用,以造成聲勢和影響。

  可以說,天子盡孝是桂萼的殺手鐧,是他的敲門磚,在這一點上,他是絕不能質疑也不能否認,現在吳先生對徐謙的論點大放厥詞,已經觸及到了桂萼的底線了。

  其實從一開始,吳先生以為這是學術討論,他哪裡想到,他的一言一行,討論的都是嘉靖朝最根本也是矛盾最突出的政治問題。

  在這『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桂萼想不表態也不成了,他鐵青著臉,冷哼一聲,道:「吳先生,本官素來敬重你是本省名士,對你禮敬有加,可是你妄談國事,大放厥詞,不知輕重,來……將這姓吳的趕出去!」

  外頭幾個差役立即沖進來,正要趕人。

  吳先生卻是呆住了,他自覺的自己並沒有說什麼犯忌諱的話,而且方才的話也都出自聖人經典,這怎麼能叫大放厥詞和不知輕重?他是何等人,一向受人景仰,現在卻要被提學官趕出衙門,這只怕比殺了他都要難受,他不禁惱羞成怒,道:「桂大人……你……你原來和這徐謙竟是一丘之貉,哈哈,老夫明白了,原來……」

  桂萼一番翻臉,頓時露出了他冷酷的一面,斷然大喝:「打出去!」

  「且慢!」這時徐謙破天荒的大叫一聲,連忙道:「大人,吳先生雖然沽名釣譽,可畢竟乃是讀書人,將他打出衙門,未免有辱斯文……」

  桂萼愕然地看了徐謙一眼,以他相人的本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徐謙是這種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性子,莫非自己看走了眼?

  吳先生又怒又是疑惑,也覺得徐謙態度來個轉彎讓人費解。

  差役們暫時頓了一下,重新等候桂萼的指示。

  徐謙隨即道:「不過學生記得太祖皇帝曾有詔曰:「軍民一切利病、並不許生員建言。果有一切軍民利病之事、許當該有司、有志壯士、質朴農夫、商賈技藝、皆可言之。諸人毋得阻當,惟生員不許。學生若是記得不錯,吳先生是舉人出身,雖非生員,卻也應當劃同生員同類,他妄談國事,大放厥詞,已是觸犯太祖詔令,大人應明正典刑,遵從祖法,以儆效尤,大明律曾有言,果有無官身而妄議國事者,當枷號,流配千裡。大人人治不如法治,大人應當以法治人,唯有如此,才能教人嘆服。」

  吳先生勃然大怒,大喝道:「徐謙,老夫和你勢不兩立!」

  這姓徐的分明是想把他往死裡整,居然把太祖的詔書搬了出來,現在已經到了大明中後時期,太祖的所謂律令連屁都不是,如今風氣開放,有什麼不可說?太祖皇帝還說士農工商,商人最賤,不得穿絲綢,可是現在大街上哪個商賈不是一身的綢緞?

  可是真要計較起來,太祖的詔書畢竟是祖宗成法,要這樣處理也不是不可以。

  徐謙滿心巴望著桂萼能王八之氣外散,徹底把這吳先生整死,省得將來有人惦記他。只是這時,桂萼兩眼微眯,卻是不露聲色,只是語氣平淡地道:「來人,將吳先生打出去!」

  還是打出去,徐謙心裡滿是失望,卻也無可奈何,心裡只能腹誹,難怪叫萬惡的封建社會,人治大於法治,連祖宗都不要了。

  吳先生被一個粗壯的差役如小雞一樣提起來,直接丟了出去。

  這吳先生極為狼狽,摔在了衙門口,幾個門生見狀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去扶他,吳先生卻是徹底地失去了理智,放聲痛罵:「一丘之貉,狼狽為奸!」

  外頭還聚了許多人,這時候罵得雖然痛快,可是吳先生畢竟是要臉的人,他心裡知曉,過不了多久,今日的事就會傳揚整個江浙,他這老臉算是徹底地被人打腫了。

  過不了多久,徐謙從衙裡出來,吳先生臉色通紅,想要撲上去,張牙舞爪地大罵:「徐謙,你等著瞧,老夫和你勢不兩立。」也好幾個門生攔住他,才沒有讓他做出過火的事來。

  徐謙卻只是微微一笑,道:「這倒是怪了,分明是你沽名釣譽,惹怒了本省提學,提學盛怒才將你趕出來,你卻又來怪我?大家來評評理罷,這姓吳的因為自己門生沒有考中院試第一,卻是跑去提學官面前活動,結果提學大人剛正不阿,不予理會,他便大放厥詞,現在卻又要與徐某人勢不兩立,你這姓吳的,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見徐謙顛倒是非,吳先生怒得捶胸跌足,只是痛罵:「狗才,狗才!」

  徐謙冷冷地看著他,又道:「你說要和我勢不兩立,勢不兩立又如何?今日我能踩你,明日後日我還能踩你,你莫以為自己是舉人出身就了不起,我雖是稟生,卻也從來不畏強暴,這世上的事,無非就是公理而已,有理走遍天下!」

  言外之意,是說吳先生以勢壓人,自己做出一副弱者姿態,卻是不畏強暴、對抗強權的意思。

  可嘆這吳先生平時也有三寸不爛之舌,也能顛倒是非,只是這時候憋了一肚子的火,已經被憤怒蒙蔽了理智,只能對徐謙大罵什麼狗才、無恥之尤的話。

  那些來看榜的人看到這陣仗,紛紛擠過來圍觀,吳先生的幾個門生見不妙,只得連拉帶扯著把恩師帶走,生怕被人笑話。

  吳先生既然走了,徐謙也一下子失去了興趣,帶著鄧健坐上馬車,與趙夢婷會合,此時心情暢快,既成了小三元的稟生,又狠狠地收拾了吳先生一頓,便興致勃勃地道:「走,找個地方咱們去慶祝。」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3-6-18 07:30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3-6-18 07:32 PM 編輯

第八十七章:難得做好人

    院試放榜,提學衙門前一如既往的鬧哄哄,不過這位列榜首的徐大秀才卻已登上馬車,不見了蹤影。

    院試案首,這便意味著稟生的資格已經到手,而且還穩打穩的獲取到了鄉試的資格。

    做了稟生,徐謙才算真正邁入了特權階級的一員,從此之後,和尋常百姓有了區別。

    秀才的特權不多,尤其是明初,朝廷對秀才有許多的限制,不但學規森嚴,而且所謂的福利,也不過是官府發一點口糧,給你一個免除徭役而已。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在這個讀書人最大的明朝中後期,讀書人的許多隱性福利已經越來越多,甚至是低級的武官巡檢之類見了秀才,都得乖乖捏著鼻子走,社會地位大大提高。

    徐謙坐在馬車上,心裡唏噓不已,自己總算半隻腳踏進了老爺的行列,至少下次再見到諸位老爺時,已經有了不必下跪的資格,這一次,他賭對了。

    舒舒服服地坐在馬車裡,徐謙伸了個懶腰,心裡得意非凡。

    馬車不知走到了哪裡,遠遠便聽到遠處傳出一陣爭吵,徐謙是那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連忙掀開簾子來看,便見到街邊一輛馬車停在路邊,趕車的馬夫操著一口京城口音,正與幾個潑皮爭吵。

    馬車裡頭似乎坐著的是個女子,因為幾個潑皮言辭之中帶著幾分調笑的意味。

    徐謙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只看了一眼,心裡就明白了大概,多半這馬車與幾個潑皮有了衝撞,幾個潑皮看這馬車華貴,定是出自富貴之家,若只是單純的富貴人家倒也罷了,尋常潑皮也不敢去招惹,可是那車夫說的卻是一口京話,顯然不是本地人。如此一來,這些潑皮頓時起意,自然便將這馬車裡的人訛上了。

    欺負外地人,本來就是人類的專長,更不必說還是外地的肥羊。

    坐在馬車裡,徐謙分明聽到許多不堪入目的話。

    「小娘子,快下車來和大爺香一口,這筆帳也就算了,如若不然,你撞了我兄弟……嘿嘿……」

    「把她從馬車裡揪出來,光天化日竟敢撞人,還有沒有王法。」

    ………………

    徐謙不禁苦笑,這種事,他見識得多了,尤其是跟著老爺子耳濡目染,早就已經麻木,於是拉上車簾,對前頭車轅上和車夫興致濃濃看熱鬧的鄧健道:「走吧,沒什麼可看的。」

    吵鬧聲離自己越來越遠,坐在徐謙一邊的趙夢婷有些不安,輕聲道:「那個馬車上的人,只怕要吃虧了。」

    徐謙道:「她吃不吃虧和我們有什麼關係?這世上壞人這麼多,我又不是奧特曼,難道還要到處懲惡揚善。」

    「奧特曼……奧特曼是什麼?」

    徐謙打了個冷顫,心說該死,真是該死,差點就暴露了,於是連忙矢口否認,道:「奧特曼是什麼,我哪裡知道?我隨口一說而已,哎……」

    徐謙重重嘆口氣,雖然方才的話很有道理,可是心裡難免有些不自在,總像是缺了一點什麼,他不由苦笑,隨即大叫:「鄧健。」

    鄧健在車轅上道:「叫這麼大聲做什麼,跟嚎喪一樣,我又不是聾子。」

    徐謙道:「回去!」

    鄧健精神一振,道:「莫非徐秀才要鋤弱扶強?」

    徐謙罵他:「難怪你一輩子給人做護衛,這叫鋤強扶弱,我是讀書人,路見不平,自該張口相助。」

    馬車又心急火燎地趕回去,爭吵仍在繼續,幾個潑皮喊了許多人來,足足十幾個人,圍住了那京師來的馬車,已經按耐不住就要準備動手,以至於車廂裡一直默不作聲的女主人此時有些慌亂。

    正在這時,徐謙幾乎是從車上跳下來,大叫一聲:「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爾等一群市井潑皮竟敢逞兇。簡直是膽大包天,目無法紀!」

    一聲大喝,讓潑皮們呆了一下,甚至有幾個正準備鼠竄,這實在是因為徐謙的言辭過於官面話,大家只聽到聲音,還以為是官府的差役到了,等他們回頭一看,卻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書生在這裡大放厥詞。

    潑皮們呆了一下,其中一個叫趙三爺的頓時輕蔑看了徐謙一眼,隨即上前,道:「你想怎樣?」

    徐謙眼看許多潑皮要圍上來,道:「我自然是來和你們講道理。」

    趙三爺又呆住了,他的腦子不太夠用,實在過於費解,心裡便想,莫非此人是什麼世外高人,看他有恃無恐,倒還真有點像。

    「只是講道理?」

    徐謙義正言辭的道:「君子動口不動手,自然是講道理。」

    趙三爺等人怒了,只覺得這徐謙是來消遣自己的,於是捋起袖子,做出一副要動手的樣子,道:「我等在這裡嬉戲,和你這狗才何干?講道理?今日大爺讓你看看什麼叫拳頭。」

    「且慢住手!」徐謙大叫,道:「我是連中三元的秀才,有功名在身?你敢打我嗎?」

    趙三爺遲疑了一下,身邊的潑皮卻是慫恿道:「秀才又如何?打了打了,大不了出去躲一陣風頭。」

    於是這些潑皮又要逼進來。

    徐謙又連忙道:「再且慢住手,我爹是徐昌,誰敢動我。」

    徐昌二字道出,總算有了點威懾,畢竟從前那個徐班頭在潑皮們眼裡那也算是大殺四方的人物,趙三爺不禁重新審視徐謙起來,冷笑道:「看在你爹的面上不打你,快快滾開,這裡沒你的事!你要是再敢滋事,我照樣打死你,你爹已經不在衙裡公幹了,以為我們不知嗎?」

    徐謙一時無語,便拼命給鄧健使眼色,誰知鄧健無動於衷,卻是拉著徐謙的胳膊退出去,徐謙不滿地道:「你為何拉我?你平時不是吹噓自己拳腳厲害,十幾人不在話下嗎?」

    鄧健怒道:「那是我平時吹牛而已,這你也信?莫非近來讀書讀傻了?」

    徐謙一時愣住,他突然發現,最近自己似乎還真有點讀書讀傻了的意思,他忙道:「事情很嚴重,我看這些潑皮不會罷休,做惡人就要惡人做到底,現在好不容易做一次好人,自然也不能半途而廢,我看只有報官了,鄧兄弟,你立即去報官,我在這裡看著,放心,他們知道我爹是徐昌,不敢把我怎樣的。」

    鄧健猶豫一下,只得飛快去了。

    這些潑皮們受了一場虛驚,再不理會徐謙,已經將那輛馬車的車夫打倒在地,眼看就要衝進車裡要把車裡的人拉出來。

    「書生救我!」車廂裡傳出一個女聲,書生自然是呼喚徐謙的,邊上這麼多人看熱鬧,唯有徐謙挺身而出,以至於車裡的人把他當作了救命稻草。

    徐謙真是恨不得自己鑽進地縫裡去,忍不住破口大罵:「我和他們講道理講不通啊……」

    那趙三爺已經跳上了車轅,手幾乎要透過車簾伸進車廂裡去,以至於車裡的女子根本沒有聽清徐謙的話,只是大叫道:「書生救我,救我… …」

    徐謙怒了,徐大爺好歹是徐班頭的兒子,老爺子在的時候就經常給潑皮們講道理,潑皮們一個個見了他像是老鼠見貓一樣,聽他的道理也都一個個哭喪著臉,想不到兒子堂堂秀才,居然無用了。

    他起了狠心,撿起地上一塊磚頭,便要衝上去,大叫道:「跟你們拼了,誰敢再動,我便砸了自己的腦袋,我座師是謝學士,到時候官府問我,我便說是你們打的,到時……」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四面八方傳出腳步聲,無數官軍從各處街道如潮水一樣湧來,徐謙對官兵編制很是熟悉,居然發現,來的官軍竟有數種之多,更有無數差役參雜其中,一個個氣勢如虹,宛如下山猛虎。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9 07:24 AM

第八十八章:糖衣炮彈

  「這是什麼狀況?怎麼官軍來得這麼快?難道是我徐謙名聲太大,鄧兄弟拿著我的名號去報官,當地軍政官員不敢怠慢,所以特地來保護我的嗎?」徐謙看到這陣仗,實在有些目瞪口呆。

  至於那些潑皮,頓時臉上慘無人色,他們不過是當街調戲下良家婦女,再順帶著訛點酒錢而已,從不指望做什麼大盜亂黨,可是看這無數官軍湧出來的氣勢,竟真有點像把他們當作亂黨對待了。

  為首的一個將軍模樣的人掛著一身鐵甲,催動戰馬手持長槍旋風般地飛來,此人年紀倒是頗輕,臉色冷峻非常,飛馬到了徐謙身前,長槍一橫,大吼一聲:「閒雜人等,統統閃開!」

  徐謙不禁咋舌,他娘的,原來這官軍不是自己招來的,自己成閒雜人等了。

  潑皮們被這聲勢一嚇,已是一個個魂不附體,連站立的氣力都沒了,許多人直接癱倒在地,現實再一次證明,欺負女人和讀書人的『好漢』多半都是軟蛋。

  無數官軍湧上來,將這些潑皮一一綁了,那將軍下馬到了馬車前低聲與車裡的主人說了幾句,隨即便大喝一聲:「快快保護貴人離開,至於這些市井閒人,暫時先押去提刑衙門。」

  隨即,在無數人的擁簇之下,那馬車才慢慢啟開。

  徐謙討了個沒趣,看著這宛如長蛇一樣的隊伍,心裡不由在想,這車廂裡的女主人只怕是哪家的命婦了,她家男人,至少也該是三品以上的官員。

  「將來我若是娶了妻子,我的妻子也當有此富貴。」徐謙心裡暗暗發誓。

  鄧健此時還未回來,徐謙也是煩了,不願意等,想必他收到了消息自然會來與自己會合,便上了馬車先回家再說。

  到了家門口,才發現王公公府的主事在這裡等候多時,徐謙心裡不禁苦笑:「平時王公公傳話,一般叫個門子或者是鄧健這樣的護衛也就是了,這回出了什麼事,以至於王公公居然打發這主事來請人?」

  他下了車,主事連忙搶步上來,正待開口,徐謙卻是道:「你不必說了,定是王公公請你來的是不是?」

  主事點頭。

  徐謙又道:「不必說,肯定是出了事,要請我到府上商議是嗎?」

  主事道:「正是。」

  徐謙道:「那還愣著做什麼?這就走罷。」

  他先讓趙夢婷下了車,讓她在家裡等候,自己和主事一起上車,吩咐車夫道:「要快一些。」隨即眼珠子一轉,對主事道:「哎……世道艱難,現在雇輛車都要七十多個大錢,七十錢能買好十斤豬肉呢,吃進了口裡還能長點肌肉。」

  主事一咬牙:「好說,好說,車錢我代王公公付了。」

  徐謙正色道:「這怎麼好意思,你把我當什麼人?十斤豬肉而已,我連這點都舍不得?你太小看我了,罷罷罷,你既好心,那就承你的情,你我是老相識,我才讓你替我付豬錢……啊不,車錢的,換做是其他不相干的人……嘿嘿。」

  主事心裡罵他:「死酸秀才,做婊子還立牌坊。」他正經起來,對徐謙道:「這一次並非是王公公要見你,而是黃公公要見你。」

  「黃公公?」徐謙滿是疑竇。

  主事道:「總之你去了後,好好回話就是。黃公公身份非同凡響,你仔細一些就是。」主事壓低聲音補充道:「他是宮裡來的人。」

  徐謙道:「太監不都是從宮裡出來的嗎?」他突然自覺失言,好像拐彎抹角罵到了王公公頭上,不過主事卻當作什麼都沒有聽見的樣子,故意把臉別到一邊去。

  到了王公公府上,徐謙也不說什麼閒話,直接進了花廳。花廳裡,原本一向高高在上的王公公卻是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只是佝僂著身子在旁站著。

  坐在主位上的人卻不如徐謙想象中那樣可怕,他膚色白皙,年紀也不過三旬,如沐春風的笑容掛在他的臉上,宛如要復蘇萬物。

  見了徐謙進來,他站起來,身上臃腫的大紅禮袍使他看上去有些可笑,他幾乎是搶了幾步,走到徐謙跟前,打量徐謙之後,手便拍在徐謙的肩上,笑吟吟地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咱家早想見你,據說你新近連中三元,好,極好,少年得志,真是羨煞旁人。」

  他不待徐謙開口,隨即又呵呵笑道:「咱家叫黃錦,你叫徐謙是嗎?徐謙,徐謙,好名字啊,你爹叫徐昌,徐昌的名兒也好,你母親孫氏,只是可惜,竟是早逝了。」

  徐謙一頭霧水,心裡說我爹娘跟你有個屁關系。

  黃錦微微皺眉,繼續笑呵呵地道:「這一次你整了那姓劉的,實在了卻了咱家的一樁心事,這姓劉的太壞,宮裡看他不順眼的人太多。」

  徐謙心裡想:「想必是你看他不順眼才是。」

  黃錦道:「這一次請你來,實在冒昧,咱家鳩佔鵲巢,這一次索性在這裡當一次主人盡盡地主之誼,來,給徐相公上座、斟茶。」

  王公公勾著身子對黃錦道:「不必麻煩其他人,奴婢去即可。」

  平時不可一世的王公公對著黃錦,不但是諂媚到極點,甚至還帶著一種深深的恐懼,可是偏偏,黃錦的舉止都帶著一股子寬厚和爽快。

  徐謙一時摸不清對方的底細,勉強坐下,道了一聲謝。

  黃錦又道:「這一次請你來,是有件事想麻煩你,不知徐相公肯不肯?」

  徐謙道:「公公若有差遣,學生盡力就是。」

  黃錦嘆道:「咱家承蒙皇上青睞,奉命整肅東廠,你也知道,這東廠在先帝時惡貫滿盈,做了許多喪盡天良的事,皇上有意整肅,可是咱家在京師其實也是初來乍到,在安陸呆了十幾年,突然就到了京師,腳跟都站不穩呢,沒有幫手卻是不成的。咱家素聞你爹是個能吏,因為換了籍,所以閒居在家,這樣的人才留在家中豈不可惜?咱家嘛,只是個閹人,自然也不敢效仿劉使君三顧茅廬,卻也存著愛才之心請令尊出山,進東廠公干。」

  徐謙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哪裡是請自己幫忙,簡直就是給徐家送厚禮來的。他這老爺子不過四旬,正當壯年,每日呆在家裡確實不是辦法,他從前只是賤吏,可是居然有人請他去東廠。

  東廠是什麼?東廠那可是妥妥的皇家暴力機關,專治各種不服,不敢說在京師,至少在地方上,一個當差的也足以把許多六品、七品官員嚇得大氣不敢出,這要是在正德的時候,那更是威風八面,現在雖然是大不如前了一些,卻也算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肥缺。

  大手筆,絕對是大手筆,一出手就是一個肥缺,而且還是投其所好,施恩與人卻又裝作一副請求的姿態,面子、底子都給足了,以至於徐謙忍不住意動,對這個胖乎乎的太監,心裡一下子拉近了距離,太監好啊,太監比酸秀才好多了,人家這才叫真仗義。

  徐謙正要扭捏幾下,這黃錦卻是板起臉來搖手道:「你不必拒絕,咱家這個人說話一向直爽,從不與人玩虛的,更不必說,咱家和你還是自己人,咱家是閹人,你是讀書人,按理說應當水火不容,可是咱家就是看你和令尊順眼,喜歡和你們打交道,你若是說什麼客套話或是推辭,這就是不給咱家臉面了,這個忙,你定要幫了不可。」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徐謙立即被這黃錦的糖衣炮彈打倒在地,再也不肯爬起來,笑吟吟地道:「那學生便代父親卻之不恭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9 04:55 PM

第八十九章:曙光

  「總而言之,一個月之內,你爹就要啟程進京,直接去東廠點卯,到時咱家會委以重任。自己人嘛,用起來放心,不是?就怕委屈了你,你畢竟是有功名的人,令尊在東廠公干,只怕對你未來有些牽連。」

  明明送了大禮,居然還帶著幾分愧疚,這種人,俗稱冤大頭。不過徐謙覺得黃錦不會是冤大頭這麼簡單,這個人實在太深諳人心了,讓人與他打交道,就像吃了蜜糖一樣。

  關於對自己的影響,徐謙也不是沒有顧慮,只是想到老爺子為了自己連鐵飯碗都敢丟,拼著被族人指著鼻子罵也要孤注一擲,自己受一些影響,又算什麼?

  他連忙道:「公公客氣,我爹何德何能如此受公公垂青?不過公公說的對,自家人嘛。」

  黃錦大喜:「這便好,這便好,咱家就喜歡和你這樣的人打交道,對了,令師好嗎?」

  令師……

  只怕這才是黃錦真正關心的問題,徐謙道:「恩師身體健朗,賦閒在家享受嫻雅之樂,自然是好。」

  黃錦感慨道:「謝公當國十數年,上為天子效忠,下安黎民百姓,對我大明功不可沒,便是皇上,至今也對他甚是懷念,屢屢對咱家說,內閣多幾個謝公,他便可高枕無憂了。」

  徐謙心裡想:「皇帝當然懷念我家恩師,我家恩師又不是楊廷和,朝中遍布黨羽,對皇帝指手畫腳,連皇帝他爹的臉都敢打。」

  黃錦又和藹道:「這一次咱家是奉命到南京整肅江南各地鎮守太監,其次呢,也是奉了皇上之命,前來探望謝公。」

  徐謙心裡又想:「哪裡是探望,是試探我恩師的態度才是真的,大臣在拉幫結派,皇帝也在拉幫結派,皇帝出不了宮,就全靠你們這些人四處打探動向了。」

  黃錦微微一笑:「賢侄為何不說話?」

  一句賢侄,差點沒讓徐謙一口老血噴出來,這尼瑪的還真能趁熱打鐵,一下子功夫就成了賢侄了,這樣的人要是到後世去跑業務,那些業務精英只怕要淚流滿面了。

  「呃……」徐謙笑道:「我家恩師也經常想念皇上,雖在江湖,卻也經常對學生說,皇上新近登基,高居廟堂之上,如履薄冰……」

  他一面說,一面心裡暗暗想:「恩師啊恩師,你可別怪我,我這做學生的,少不了代表你出去表態了。反正你拿我出去做擋箭牌,我便出去給你做代言人,兩不相欠。」

  不過黃錦未必會信徐謙的胡扯,不管信不信,他都表現出了深信不疑的樣子,撫掌笑道:「謝公的忠心,咱家是知曉的。是了,聽說你新近中了院試第一,果然是虎父無犬子,嚴師出高徒,好,很好,咱家還聽說,你的文章還鬧出了一些爭議?」

  像這種特務頭子既然肯自己見面,只怕自己所有底細都已經被人家摸透了,徐謙也不隱瞞,道:「是有些爭議,不過這種事很是常見,所以……」

  黃錦道:「提學桂萼,此人嘛,連咱家都摸不透他,他點了你為院試第一,自也有他的道理,你的文章,咱家已經叫人去抄錄一份了,咱家作為你的長輩,倒是想看看你的文章如何。」

  黃錦要看徐謙的文章,倒是沒有出乎徐謙預料之外,眼下杭州城裡最大的事就是院試放榜,緊接著又惹來了杭州名士與自己這狂生的爭議,而爭議的目的無非就是考試的那篇文章而已,作為一個東廠,便是菜市的今年的菜價值幾何都要搜集,這篇文章,自然要看看到底貓膩出在哪裡。

  不過黃錦當著徐謙的面說要看這篇文章,倒是很有開誠布公的意思,徐謙心裡想:「但願你看得懂八股文章,若是真看懂了,保准嚇你一跳。」

  正說著,外頭有人稟報,道:「公公,徐公子的文章已經抄錄來了。」

  黃錦哈哈一笑,道:「正是說曹操,曹操便到,來,呈上來罷。」

  文章落在了黃錦的手裡,黃錦面帶微笑,慢悠悠地道:「咱家在內書堂裡讀書的時候,對八股倒是略知一二,只是這八股文章彎彎繞繞,卻總是作不出,越是如此,就越是佩服你們這些讀書人,這八股文不但能作,還要作得好作得精,這卻是不容易的。」

  他又誇獎道:「你這破題很有些意思,難怪能名列第一……」他看到破題的時候,似乎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什麼,雙眉微微皺起來,等看到第三股時,他的渾身巨震,很快就捕捉到了院試裡的政治意味。

  黃錦一邊看,一邊笑呵呵地問:「這文章,可是徐公子寫的?」

  徐謙心裡想:「這是廢話,什麼時候大明朝考試還可以請槍手了?」口裡卻道:「正是。」

  黃錦眼睛眯起來,朝徐謙嘿嘿一笑,道:「這篇文章,都是徐公子的肺腑之詞?」、

  徐謙想了想,道:「學生只是代聖人立言而已。」

  黃錦先是愕然,隨即大喜,拍案笑道:「不錯,不錯,是代人立言,聖人講仁孝的嘛,孝在仁先,德在仁後,聖人的話自是字字珠璣,令後世之人受益匪淺。」

  徐謙心裡不禁有些捏把汗,方才的幾句對談還真有些危險,黃錦問他是不是他的肺腑之辭,徐謙若說這是自己的意思,固然黃錦和黃錦背後的人心裡高興,可是這事要是被人聽去,只怕有人非要把自己往死裡整了,於是徐謙便把聖人搬了出來,這不是他心中所想,而是聖人心中所想,這是聖人的意思,徐謙身為儒家子弟,想聖人之所想,這是理所應當。

  至於聖人怎麼想,就算別人不高興,對徐謙提出反駁,那也是學術上的問題,徐謙最怕的就是有人用拳頭解決問題,若只是跟他討論學術,他倒是一點都不擔心。

  再者,方才黃錦問出那句話的意思裡未必沒有試探徐謙的意思,以這黃錦的心機,想必不相信徐謙會寫出這種深得他背後之人心思的文章來,那麼是誰讓徐謙這麼做?

  黃錦現在心中思量的也正是這個問題,他臉上仍然堆笑,卻還是壓抑住心中的狂喜,這一次他表面上是來督辦裁撤江南各地鎮守的事宜,其實真正的使命卻是來試探某些人的態度,而現在……他的收獲實在不小。

  想想看,徐謙一個少年,以他現在的心智是不可能想得如此深遠的,那麼他的背後一定有個一眼看破了廟堂的人物在背後指點,徐謙的業師又是謝遷,那麼這位門生故吏遍布天下,且享有極高聲譽的致仕學士的態度似乎已經有眉目了。

  除此之外,還有那個一向不太起眼的桂萼,平時黃錦對桂萼這個人關注得不多,畢竟一直以來,這個家伙都不算什麼顯要人物,這麼一個家伙,突然有人將他調任江浙提學,隨即又點了徐謙的文章為第一,而這篇文章,桂萼到底有沒有看出玄機?假若此人看出了玄機,而又故意推徐謙為案首,這又意味著什麼?

  黃錦深吸一口氣,他開始努力回憶起來,他依稀記得,從奏報裡曾說桂萼有一個兄長在翰林院,而他這位兄長似乎又與吏部天官關系匪淺,黃錦壓抑住心中狂喜,桂萼的背後是不是他的兄長,他的兄長背後又會是哪個?

  表面上,似乎現在浮出水面的都是桂萼和徐謙這種不太起眼的人物,可是黃錦有預感,這件事不會這麼簡單,他甚至預感到,在整個朝廷百官的內部似乎已經細微地產生了一絲裂痕,這裂痕並不明顯,可是黃錦終於看到了一絲曙光!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0 08:05 AM

第九十章:挖坑者死於坑

  最後……黃錦長嘆口氣,抬眼看著徐謙,又露出了笑容,道:「這篇文章只怕這一兩日就要流露出去,徐公子,咱家這人對待朋友一向赤誠,我直說了罷。文章一旦公布天下,許多人要倒黴了。」

  徐謙故意驚愕,道:「哦?誰要倒黴?」

  黃錦嘆口氣道:「你們讀書人啊,就是這麼喜歡繞彎子,罷罷罷……咱家也就不說這個,王公公,你且在這裡招待徐公子,咱家有點事,萬分緊急,需要去找人商量。」

  他走向徐謙,拍拍徐謙的肩,很熱絡地道:「你放心,天塌下來,自然會有人頂著,你這文章既是惹禍的根子,可也極有可能是一場大富貴。」

  拋下這麼一句話,黃錦便急匆匆地走了。

  王公公見黃錦一走,這才松了口氣,撫摸著胸口,看了徐謙一眼,道:「徐老弟……」

  徐謙苦笑,姓黃的叫他賢侄,這王公公立即就叫上他徐老弟了,而且叫得如此順溜,倒像自己真成了他的老弟一樣,太監果然是太監,做什麼事都這般直截了當。

  王公公繼續道:「方才你答得很好,是了,你的文章裡是什麼?說句實在話,咱家侍奉黃公公也有些年頭,從未見過他這樣的嚴肅。」

  徐謙道:「這件事說來話長,其實我也不明白怎麼回事。」

  他畢竟留了個心眼,倒不是對王公公有什麼戒心,只是這種事解釋起來太過瑣碎,況且王公公是黃錦的人,自己的一舉一動,王公公肯定屁顛屁顛地去打小報告的。

  王公公也就不再深究了,想必方才站得累了,坐回椅上,道:「黃公公很是器重你,他言出必行,你爹的事,只怕過些時日就會有眉目,實話和你說罷,你爹只怕要走大運了。」

  徐謙對老爺子的事還真有些上心,忍不住問:「這是為何?」

  王公公正色道:「黃公公剛剛接手的東廠,你沒聽說過一朝天子一朝臣嗎?其實衙門也是一樣,新官上任,從前的那些屬官都是前任胡公公的人,黃公公怎麼容得下?到時候肯定有人要倒黴,你爹是黃公公親自保舉進去的,自然前程不可限量。只是可惜哪,可惜你是讀書人,否則父子一起進東廠,這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徐謙的臉色直抽,我靠,父子兩個一起去做狗腿子也算是佳話?這佳話也太不值錢了些吧?要不是實在沒有別的路子可走,你當人家稀罕去做爪牙?

  他干笑一聲,又覺得自己笑得太不自然,只得假裝喝茶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正在這時候,府裡有人急匆匆地過來道:「王公公。黃公公有事要吩咐,命你立即去後園見他,事關重大,一刻都不能耽誤。」

  王公公剛剛輕松一下,聽到這話,頓時讓王公公打了個哆嗦,整個人神經緊繃得一刻也不敢怠慢,連忙對徐謙道:「請老弟在這裡閒坐罷,我去去便來。」

  說罷,竟是小跑著走了。

  徐謙只是搖頭,心裡說,太監也未必有什麼前途,當官的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做太監的是官大一級嚇死人,看這王公公那緊張的樣子,徐謙為他深深默哀。

  不過想到老爺子有入東廠的機會,徐謙還是頗為興奮,東廠這東西威懾實在太大,他甚至可以想象,老爺子搖身變成走狗爪牙的威風,徐家不是什麼名門世家,勉強掛了個忠良的牌子,不過也只有官方認可和徐謙經常拿來嘴上說說而已,真正的世家是不認可的,因此徐謙也沒有什麼心理上的壓力,爪牙就爪牙,至於自己的前程,那是自己的事,真要有人來罵,罵罵又何妨?

  徐謙胡思亂想了一陣,卻又見一個王公公府上的人來了,這人徐謙卻是認得,此人笑呵呵地對徐謙道:「徐公子……王……王公公請你去一趟,說是要緊事商量。」

  他說話結結巴巴,甚至可以看到他臉上滿是冷汗,徐謙忍不住道:「莫非出了什麼大事?」

  「是,是的。」這人擦著額頭上的汗,一副壓力甚大的樣子。

  徐謙不疑有他,連忙站起來,道:「你帶路吧。」

  這人領著徐謙進入了府上的後宅,沿途上到處都是帶刀的衛士警惕地打量來人,不過倒沒有人為難徐謙,走了不知多久,穿過了一個月洞,徐謙明顯感覺到這裡的禁衛更加森嚴了幾分,徐謙心裡想:「這黃公公的譜兒還真是大,來杭州便來杭州,卻是帶著這麼多禁衛,這架子只怕內閣大學士也擺不出來,果然上天總是垂青有缺陷的人。」

  前方是一處院落,衛士們只是在院外二十丈開外巡守,卻是不敢靠近院落一步。

  帶路的人一直將徐謙領到了門口,擦了擦一頭的冷汗,道:「徐公子請進,王公公就在裡頭侯見。」

  徐謙覺得可疑,只是到底哪裡可疑又說不上來,可他隨即又覺得自己過於多疑,信步進去,推開閣樓的門,閣樓下,布置的很是雅致,空氣中還蕩漾著淡淡的芬香。

  徐謙心裡想:「王公公難道還有這癖好?布置倒像是女子閨閣,莫非這太監……」

  他正要往裡走,卻又覺得不對勁了,他突然發現,有一雙眼睛正在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那是一雙清澈又帶著狡黠的眸子,宛如天上的星辰,既無暇,又帶著幾分神秘。眸子的主人在一處屏風之後,只是透過縫隙觀看,不過徐謙可以斷定,這個人……是個女子。

  若是在後世,其實這也沒什麼,便是大學女生宿舍,只要能尋到理由進去走馬觀花也不成多大問題,至多被人大罵幾句色狼倉皇而出罷了。

  可是這個時代……

  徐謙頓時愣住,立即清醒過來,他娘的,被人陰了。

  他反應很快,抬腿便走。結果這個時候,屏風後的人大叫一聲:「來……來人……」

  然後……

  四處傳出喊殺。

  這是真正的喊殺,絕不是演戲,徐謙只聽到四面八方無數腳步聲哢嚓哢嚓的響成一片,還有皮甲摩擦的嘶嘶聲,透過大門、洞開的紙窗,徐謙看到了無數的人影,一個個殺氣騰騰、如潮水一般的朝這邊湧過來。

  徐謙驚呆了,這是什麼情況?確切的說,這個場景很眼熟,因為就在一兩個時辰之前,他也經歷過這樣的場面。

  如潮水一般來的衛兵和官軍,穿著的都是制式皮甲,片刻功夫便將閣樓圍了個水洩不通,不過這些人不敢魯莽,卻不敢輕易闖入,而是先前那個徐謙在大街上見到的年輕將軍冷峻的按著腰間的長刀,帶著兩個隨從踩著軍靴咯吱咯吱進來,他目光冷峻地看著徐謙,閃掠過了一絲殺機,甚至還帶著幾分嘲弄。

  「你這淫賊,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紅紅姑娘的房間?左右,將他拿下,拖出去喂狗!」

  徐謙有許多稱謂,比如殺千刀的,又如混賬,或者是賤役,可是這淫賊,卻是第一次被人稱呼,這種感覺就像是冰天雪地裡被人強逼著吃冰棍,讓他不寒而栗。

  栽贓……絕對是栽贓!

  徐謙立即現出怒容,對這少年將軍大喝道:「我是讀書人,是有功名的讀書人……」

  「讀書人不顧禮義廉恥,更是該殺,喂狗都便宜了,依我看,應該抬你出去游街示眾……」這是一種帶著幾分貴氣又得意洋洋的聲音,其實聲音頗為好聽,宛如銀鈴,卻是從屏風後頭傳出來的,緊接著,屏風後閃出一個人來,出來的是個比徐謙約莫大上一兩歲的女子,穿著一件百花衣裙,面容俏麗,尤其是那一雙皎潔中又故作幾分純潔的眼眸子,讓人過目不忘。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0 06:48 PM

第九十一章:班門弄斧

  徐謙看看那熟識的少年將軍,又看看這女子,尤其是聽到這女子的聲音,感到無比的熟悉。

  他忍不住指著少女,又驚訝又惱恨地道:「我記得了,你便是方才馬車裡的人,你真是喪心病狂,我好不容易生出惻隱之心,挺身救你,想不到你竟恩將仇報。」

  這少女並無一絲愧疚,倒是那青年將軍模樣的人冷哼一聲,一副要行凶的樣子,惡狠狠地道:「再敢無禮,便取你性命。」

  徐謙冷靜下來,心中懼意無存,他心中火起,反唇相譏道:「來,來,來,我這性命,你要取便取罷,你的本事這麼大,能殺得了我的人,卻嚇不住我的心。」

  說這句話的時候,徐謙心裡很虛,可是他必須做出凜然無懼的樣子與這青年將軍對視。

  這青年將軍愕然了一下,先是殺氣騰騰,手按著刀柄一副要發作的樣子;可是見徐謙一副湊上來等著你殺的樣子,卻是令他踟躇了一下。

  只是這剎那的踟躇,卻是全部盡收徐謙眼底,徐謙已經料定,對方的本意並不是要對自己又打又殺,也就是說,眼前的這些手段不過是逼自己就范。他有一種撥雲見日的慶幸感,不管怎麼說,事情還沒有到最壞的地步。

  既然對方猶豫,那麼徐謙決心得寸進尺了。

  他冷冷一笑,昂起頭擺出一副高傲的樣子,道:「士可殺不可辱,我徐某讀的是聖賢書,行的是君子道,風骨凜然,反觀你們這些人卻是恩將仇報,栽贓陷害,虛張聲勢,做這等小人行徑,你們不覺得羞愧嗎?」

  青年將軍又怒了,那一雙稍顯猶豫的眼眸掠過一絲殺機,握著刀柄的手重新攥緊。

  徐謙見狀,覺得到了見好就收的時候。隨即又嘆口氣道:「哎……四海之內皆兄弟,我雖是至誠君子,你們卻也未必就是小人,小人者,教而不改也。你們沒讀過聖賢書,沒有教養,這是因為教化不夠的原因,而不是你們本身無可救藥,知錯就改,善莫大焉,你們能知錯即好,我也不和你們追究。是了,我和黃公公還有事要商量,到了夜裡還要趕篇文章送去給我恩師過目,我的恩師是急性子,從前在內閣的時候就眼中不容沙子,若是耽誤了學業,恩師只怕要責怪了。好啦,既是一場誤會,我們後會有期,再見。」

  他雖是亂七八糟地說了一通,可是言裡言外,卻是透露著一股信息,黃錦,我是認得的,不管你們是什麼人,難道敢不給黃公公面子?況且我恩師還在等我的文章,我的恩師以前還在內閣干過,所以這件事,我不再追究,可是你們要是想胡鬧,到時就只好魚死網破了。

  徐謙話音剛落,腿腳卻不閒著,抬著腿就要走,心裡還忍不住想:「你們坑錯人了!」

  誰知青年將軍也只是冷哼,卻是將徐謙擋住,道:「想走?有這麼容易?」

  徐謙瞪著他:「你不要欺人太甚!」

  正在這時,那少女突然呵呵一笑,撫掌道:「好,好,我果然沒有看錯,徐公子能屈能伸,口舌伶俐,令人佩服。難怪黃公公看重你,謝學士也收你入門牆。」

  徐謙心裡想,這少女只怕才是正主,便對她道:「你……」

  他剛說了個你字,少女便打斷他道:「你什麼你?黃公公已經回京,至於那謝學士雖是你的恩師,可是一旦你闖入女子閨閣的事暴露出去,你的恩師還肯認你嗎?」

  徐謙心裡驚訝,黃公公回京了……

  他忍不住道:「我……」

  「我」字剛剛出口,少女便冷哼:「說再多的我也沒有用,你是不是踏入了我的房裡?我一個弱女子淒淒慘慘,弱不經風,你一個男人說闖便闖進來,你便是再解釋也是無用,虧得你是讀書人,難道沒聽說過男女授受不親,更不必說擅闖女兒家的閨房的事是萬萬不能做的嗎?」

  徐謙怒道:「你血口……」

  少女叉著腰,氣勢比徐謙更加凌人,道:「你想說血口噴人?你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是我的閨房,我一個女兒家被你無故闖入,將來還怎麼見人?你說再多,闖了進來就是闖了進來,便是現在去報官,任你說破了天,那也是你的過錯,你是讀書人,讀書人就更該潔身自高,你就一點廉恥都沒有嗎?」

  少女又露出我見猶憐之色,幽幽怨怨地道:「我一個女子,被你這樣的欺負,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徐謙淚流滿面,道:「你想怎麼樣?」

  少女得意洋洋,眼睛微微眯起,很有心計的樣子道:「我實話告訴你,我是宮裡的人,你闖入了我的閨房,不但是登徒子,而且還是**宮室,這是要殺頭掉腦袋的。」

  宮裡來的……

  徐謙滿是狐疑,不過對方說的確實是一口的鳳陽口音,這倒讓徐謙不得不信了。

  少女冷冷笑道:「現在知道怕了吧,我不但是宮裡來的,還是永淳公主殿下的貼身女官,此次奉命南來,身負重任,誰知竟被你這臭書生欺負,你說……該怎麼辦?」

  世界上最郁悶的事只怕莫過於被人冤枉耍流氓了,徐謙英雄氣短,想找塊豆腐撞下去。他不服氣地道:「你就算是宮裡來的人,那就更該奉公守法,豈可這樣冤枉我?虧得我方才在街上時還挺身救你,你做人能不能講點良心。」

  少女不屑於顧地道:「良心是什麼?在宮裡,誰要是有良心,早就被人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徐謙怒道:「你設計坑我,必是有所求?」

  少女甜甜一笑:「看來你還挺聰明的,只要你乖乖聽我的話,我便大人不記小人過,方才你的魯莽沖撞之罪,我就不計較了。」

  徐謙眼珠子一轉,沉默了一下,隨即呵呵一笑,他好整以暇地背著手,打量這看上去人畜無害美麗動人的少女,尋了椅子一屁股坐下,隨後又翹起了二郎腿。

  少女柳眉蹙起,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徐謙道:「實話說罷,你方才的話,我都很認同,你說我輕薄了你,好罷,我明人不做暗事,就輕薄了你。」

  少女俏臉變色:「你不怕我報官?」

  徐謙笑呵呵地道:「你去告吧,我不怕。」

  這一回輪到少女生氣了,她怒道:「我可是宮裡的人,你這是**宮室,你不怕死嗎?」

  「我怕!」徐謙的回答出乎人的意料,不過他微微一笑道:「**宮室是要掉腦袋的,我怎麼會不怕?不過……你敢告嗎?」

  這就是流氓碰到流氓了,女流氓挖了坑請徐大流氓跳下去,結果徐大流氓更干脆,直接就來個任你擺布。

  你敢告嗎?告了的話,你的名節就毀了。

  你說你是宮裡的女人,告我**宮室,那麼,你一個被人侮辱過的宮女,以後還有能做人嗎?到時候少不得要打發出宮,而且還要遭人恥笑。

  要告,那就告吧!

  少女俏臉一下子僵住了,她咬牙切齒看著徐謙,貝齒咬的咯咯作響,顯然是想不到徐謙會來這一套。

  徐謙看她生氣又拿自己無可奈何的模樣,心裡便想笑,這丫頭雖然聰明,卻還是太嫩,也不看看徐秀才是混哪裡的,居然敢班門弄斧,他打了個哈欠,隨即道:「怎麼,你告不告,你若是不告,那我就不奉陪了,再見!」

  他站起來,舉步又要走。

  少女惡狠狠的看他,突然道:「且慢!其實,我有一件事請你幫忙,這件事滋事體大,事涉公主,你肯幫忙嗎?」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1 09:27 AM

第九十二章:欽賜御劍

  這少女楚楚可憐,本欲強迫徐謙為她辦事,誰知道一腳踢上鐵板,於是她立即改換了態度,換上哀憐的姿態,眼眸直勾勾地看著徐謙,多半這時候她心裡想:「想不到一個臭書生都這樣難纏,看來這人是吃軟不吃硬了。」

  她楚楚可憐地道:「公子幫幫我嗎?」

  原料徐謙定會斷然拒絕,拂袖而去,誰知道徐謙道:「是什麼事?」

  少女眼眸一亮,道:「我奉公主之命隨黃公公出宮是來查探未來駙馬,看看是不是如宮中所傳一樣風流倜儻,又博學多才。」

  「未來駙馬?」徐謙瞪大眼睛:「你別糊弄我,我是經常看邸報的,永淳公主早已許了陳釗,此人又不是杭州人士,你跑來這裡看什麼?」

  少女忍不住流露出幾分鄙視他的樣子,道:「你看的那份邸報早就過時了,你畢竟不在京師,世間的事瞬息萬變,這陳釗被人彈劾家世不好,他的父親乃是兵丁出身,母親乃是再婚之婦,大臣們群情激奮,紛紛反對。皇上聖明,已經推了這門親事。而張太後又推薦了謝昭,皇上順水推舟,也就順道准了,只是公主有了前車之鑑,心裡很是不放心,便叫我隨黃公公一道來杭州看看這個謝昭是什麼人。」

  徐謙表示很不相信,公主下嫁哪裡會有公主的選擇權?雖說眼下大明朝待嫁的公主只剩下永淳公主,朝廷對選駙馬的事尤為關心,可是永淳公主便是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可是派人來看未來夫婿,未免還是有點匪夷所思。

  少女看著他,道:「你不信嗎?實話告訴你吧,這件事涉及到了宮裡的一些秘事,再加上下嫁事關公主終身幸福,不是小事,好了,說多了你也不明白。我請你幫忙,是因為那未來駙馬謝昭乃是江南名士,據說年紀雖不大,卻是學富五車,他是讀書人,你也是讀書人,想要見他,試探他的才貌,自然需有你這樣的讀書人牽線搭橋才是,我孑身一人,在杭州舉目無親,唯一認得的就是你了,所以請你幫這個忙,可以嗎?」

  少女殷殷期盼地看著徐謙,心裡轉了無數個念頭,心裡只怕還在想若是徐謙不答應,下一步又該采取什麼行動。

  誰知徐謙這回又是出人意料,很爽快地點頭道:「你找到我頭上算是找對人了。」

  少女驚愕地看著徐謙,道:「你答應了?」

  徐謙正氣凜然道:「學生在杭州是出了名的好人,助人為樂是我的快樂之本,我一向樂於助人的。」

  少女心裡想:「原來是個書呆子。」表面上卻是雀躍地道:「你真是個好人,方才你挺身而出要救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頂好的人。」

  徐謙感覺自己的品德一下子升華到了連自己都不知道的高度,嘆口氣道:「其實我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做人這麼善良,或許這是我的天性,又或者要感謝我的父親,是他諄諄教導我,因此我從小的志向就是做一支蠟燭,燃燒自己,照亮別人!」

  少女不經意地朝他皺皺眉,笑吟吟地道:「是,是,你是好人,徐公子的情操真是高尚。」說罷,對那青年將軍道:「你們都退下,還有,給徐公子斟茶。」

  她笑起來竟如茉莉花一樣的精巧好看,清澈的眸子看著徐謙的時候兩眼放光,等到那些官軍如潮水一般退散而去的時候,她興高采烈地道:「好,我們現在說說看,該怎麼樣才能試探那謝昭,其實我有個想法,你是讀書人,他也是讀書人,你可以發一個請柬,請他來辦一場詩會……」

  徐謙晃晃悠悠地坐在椅上,搖頭道:「先不忙談這個,我們還是先談談正經事吧。」

  少女愕然道:「這豈不就是正經事?」

  徐謙道:「還有更重要的正經事。」

  少女忍耐住性子,道:「好,你說罷。」

  徐謙道:「我幫你這麼大的忙,而且又關系到了公主殿下一生的福祉,你身為公主身邊的丫鬟……」

  少女糾正他道:「是女官。」

  徐謙無所謂地道:「好吧,就算是女官。你看,茲事體大,我為你們鞍前馬後,能有什麼好處?」

  少女驚呆了:「居然還要好處?」她頓時憤怒起來,握著粉拳道:「你不是要做蠟燭嗎?你不是要燒了自己照亮別人嗎?」

  徐謙理直氣壯地道:「你以為你是王公公,這蠟燭難道不要花錢買的嗎?你不給錢買蠟燭,那還燒什麼?」

  雖是歪理,卻也足以讓少女洩氣,少女幽怨地看著他:「好吧,你要什麼好處?」

  徐謙嘆了口氣,道:「本來不想談錢,談錢太俗氣,你隨便拿點東西留下紀念也就是了,若是當真沒有,也只能折現,聽說公主家裡有金山銀山,隨便拿出幾千兩銀子來也就是了,哎……」

  少女冷笑道:「你不如去搶,公主殿下每月的月銀也不過數百兩而已,除此之外還要給人打賞的花銷……不如這樣罷,先賒欠著好不好?」

  徐謙又不是傻子,賒欠?到時候自己敢去要賬嗎?他虎著臉道:「我必須申明,本人概不賒賬。不過……」徐謙眼珠子在少女的腰間轉了轉,少女的腰間居然斜跨著一把小劍,用的是鯊皮為鞘,劍柄上嵌著兩枚碩大的瑪瑙,以徐謙前世在博物館的工作經驗,這柄劍只是貴人們用來裝飾,可是這價錢絕對算是不菲,只是一個宮女佩戴這麼一柄小劍,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我要這個……」徐謙毫不猶豫地指向那柄小劍,身為讀書人,身上沒有一點像樣的配飾在身怎麼成?而這把劍要是配出去,只怕要羨煞旁人了。更不必說以徐謙的估計,這柄只有兩寸長的小劍價格只怕不在千兩之下,有錢的時候拿出去嚇唬人,沒錢的時候還沒有換銀子花銷,一舉兩得。

  少女愕然,隨即羞憤道:「你……你……這……這是公主殿下賜給我的寶物,怎麼能給你。」

  徐謙是個很干脆的人,立即凜然正氣地道:「好罷,既然談不攏,那麼就不談了。」

  少女咬著銀牙,幾乎把徐謙恨透了,徐謙給他的印象從一開始稍稍有些可愛又變得可惡,等到他滿口答應幫助自己時,又覺得這家伙雖然呆了一些,至少總還算是個比較好利用的呆子,可是現在,少女恨不得把徐謙的皮剝下來。

  她眼珠一轉,心裡想:「且先穩住他,暫時將這劍給他保管,等這件事成了,再想辦法要回來。」打定主意,小丫頭居然又高興起來,很是單純地道:「寶劍贈壯士,徐公子既然喜歡這劍,送給你也無妨。」

  說罷將小劍取下,送到徐謙手裡,道:「區區薄禮,請徐公子收下。」

  徐謙很不客氣地將劍接到手裡,這劍說穿了就是一柄匕首,握住劍柄將劍從鯊皮鞘中拔出,徐謙的眼前頓時寒芒閃耀,竟是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貴氣。前世的職業使然,讓他不禁端詳起小劍起來。

  隨即,他便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了,因為小劍上雕的竟是蟠龍紋理,他一時愕然,險些握不住劍了。

  他前世在博物館中公干,便是再蠢也清楚,這種裝飾用劍尤其是在等級森嚴的大明朝,上頭的雕紋是一點馬虎不得的,而龍紋即意味著……

  御劍,這是真正的御劍。

  雖然在明朝並沒有什麼御劍的說法,可是徐謙可以肯定,這是皇室專用寶劍。

  他手裡拿著劍,沉甸甸的,可是卻又感覺自己握著的是一塊燙手山芋。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1 06:19 PM

第九十三章:打臉

  徐謙的大腦開始高速運轉,眼前的許多事告訴他,這裡頭有太多的不尋常。

  這是一把御劍,御劍是什麼?御劍是皇室專用,就算是賞賜下去,就是自己的恩師都得乖乖將這賞賜的御物老老實實收藏起來,或者是放置到宗祠裡妥善保管,而眼下這個宮女居然將賜下的御劍隨身攜帶,難道她不怕犯忌諱?

  更不必說,這宮女居然還隨意轉贈給了自己,這就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了。

  問題就在於,這柄御劍自己要還是不要?

  若是要了,會不會惹來麻煩。

  徐謙看著御劍,眼中放光,眼中掠過了一絲貪婪之色,他琢磨片刻,心裡想:「這柄劍暫且先收著,這宮女定是緩兵之計,到時她定會想方設法將御劍贖回,到了那時再獅子大開口罷。」

  徐謙將劍收回鞘中,也不點破這是御劍,隨即淡定地道:「好,我明日就下帖子,將這杭州城的名士一起召集來,到時我們再安排一下,讓你看看這謝昭是什麼人。」

  許下承諾,徐謙實在不想和這少女有什麼瓜葛,約定了次日清早來尋她,便逃之夭夭。

  倒是王公公一直在候著他,王公公奇怪地看了徐謙一眼,又看到徐謙手裡提著的御劍,臉色驚愕,這是他的府邸,可是此時王公公的表現卻像是在別人家裡做客一樣扭扭捏捏,左右張望確認四周無人,王公公將徐謙拉到一個偏房裡,壓低聲音道:「徐公子,方才你去哪裡了?」

  徐謙道:「府上有個人說是公公請我去說話,結果……哎……一言難盡。」

  以王公公的聰慧,自然猜測出了什麼,他的臉色冷峻,在這房中背著手來回走動,居然沒有再追問下去,或許是因為那個宮女的身份過於敏感,使這老狐狸覺得盡量少摻乎的好,於是顧左右而言他道:「黃公公已經回京了。」

  徐謙方才聽那宮女也說黃公公已經回京,當時還是不信,可是現在聽了王公公親口說出來,忍不住驚訝地道:「回京?他來江南不是另有要事要辦嗎?況且恩師那邊,他還沒有走動呢。」

  王公公搖頭苦笑道:「似乎是你的文章讓黃公公一直心神不寧,他老人家說,此事關系太大,況且文章再過三兩日就要公布出去,他必須火速回京,做好應對。」

  徐謙雖然早有預謀,可是不曾想那位大明朝數一數二的太監竟是鬧到了方寸大亂的地步,心裡一時也是唏噓,今日他實在有些累了,便拱手對王公公道:「王公公,學生告辭了罷,下次再來拜訪。」

  回到家中,徐謙不敢怠慢,連忙又去請鄧健來,對鄧健道:「麻煩你立即回我鄉中一趟去見我父親,讓他火速到縣城來,是了,還有一些年輕力壯的族人,若是他們有閒,便讓他們一道來,到時再看看有沒有辦法讓他們搭上這順風車。」

  鄧健道:「什麼順風車?」

  徐謙也不瞞他,直接將這事統統抖露出來。

  鄧健大怒,揪住徐謙的領子痛罵道:「枉我將你當兄弟,你這臭書生,有這樣的好事卻是不叫我!」

  給太監做護衛前程實在有限得很,什麼時候王公公要是回宮,他鄧健的差事也就沒了。此時聽說有入東廠的名額卻沒有自己的份,鄧健自然是火冒三丈。

  徐謙苦笑道:「鄧兄弟,不是不肯舉薦你,實在是我的身邊暫時也離不開人,我爹若是去了京師,你就忍心讓我一人留在這裡嗎?倒不如你先在杭州陪著我,等我爹在京師站穩了腳跟,到時有的是機會給你,你急什麼?」

  這麼一說,倒是讓鄧健好受了一些,他狐疑地看著徐謙,道:「好,便信你一次,你可莫要騙我。」

  徐謙正色道:「騙你做什麼?你我焦不離孟孟不離焦,離了你,我去哪裡都不開心。」

  鄧健頓時毛骨悚然,道:「這些話你不敢對趙小姐說,卻對我說做什麼?罷罷罷,我怕了你,我這便去鄉下走一趟。」

  好不容易將這鄧健哄走,徐謙心裡大致已經有了規劃,父親的前程自然要緊,可是他的前程也很要緊,所以他打算先讓父親進京,而自己先在這裡籌備鄉試,若是能中鄉試那便立即搬去京師與父親會合,想辦法在北京會試。

  可要是鄉試不中,徐謙也打算進京,只是不再是進京會試,而是先做兩年閹二代再回杭州繼續鄉試,心中打定主意,如今又有了稟生功名,那對一朝發跡的心思也就漸漸淡薄下來,不管怎麼說,總算是站穩了腳跟,眼下最緊要的還是要看這一次院試之後的連鎖反應。

  他有一種預感,文章一旦放出來之後,只怕整個杭州都要亂起來。

  只是眼下這些暫時都不關他的事,文章確實是他寫的,可是他只是考試做文章而已,代聖人立言,難道說孝道也有錯?自己是生員,只要沒有被人抓住小辮子,那就與己無關,鬧,那也是當官的鬧,那些想向各自主子們表現的官員們要鬧就鬧去。

  眼下既然收了那宮女的好處,自然是要幫人把事辦妥得好,他連夜寫了許多份請柬,請的自然都是杭州城內的一些生員和名士,這裡頭自然算上了那謝昭,單獨去拜訪謝昭過於孟浪,況且那宮女要親眼見謝昭一面,單獨會面確實不妥,反而是這種聚會容易掩人耳目。

  他特意去請了個人,給了些銀錢,把這些請柬統統發了出去。

  第二日清早,徐謙興致勃勃去邀上那宮女,讓這宮女化成了一身女婢的打扮,隨即便帶他出了王公公的府邸。

  不過……

  徐謙發現宮女雖然是只身與自己出來,可是與她上了馬車之後,附近卻有無數熟絡的面孔化妝成各種人等在這馬車附近,至少徐謙發現的就不下三十人,若是再加上其他人等,徐謙心裡隱隱覺得,只怕不會下於兩百人。

  他忍不住好奇地看了這宮女一眼,心裡問:「這人到底是什麼人?若只是一個宮女,為何讓這麼多人暗中保護她?」

  越想,越是覺得離奇。

  徐謙倒也沒有深究,他不過是眾人所托而已。

  帶著這叫紅秀的宮女到了約定好的酒肆,徐謙上樓與她坐在一邊,徐謙更是發現連這酒樓的伙計似乎也換了生面孔,這些人一個個虎背熊腰、孔武有力,哪裡像是小二?

  紅秀卻是興致勃勃地道:「這裡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不知他們什麼時候到,那個謝昭,不知肯不肯來。」

  徐謙看了看天色,道:「只怕要等些時候,讀書人就是這臭毛病,最喜歡擺架子的。」

  紅秀大眼打量徐謙,冷笑道:「你不也是讀書人?」

  徐謙平平淡淡地道:「讀書人裡,偶爾也會有幾個極品的,你很不巧,正好撞到了一個。」

  紅秀咋舌:「不害臊。」

  徐謙用紅秀的話回敬回去:「你們宮裡的人若是講良心早被人吃了連骨頭都吐不出了,而我們讀書人和宮裡人都一樣,若是臉皮不夠厚,早被人踩死了。」

  紅秀道:「我可沒聽說過讀書人非要臉皮厚的。」

  徐謙嘆了口氣,吃了口茶道:「說了你也不明白,待會你就知道了,其實論起臉皮,我在讀書人裡還算是比較薄的。」

  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人來,足足過去半個時辰,照舊是一個人都沒有,紅秀已是有些不耐煩了,再三的催問,徐謙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他突然發現,自己的面子似乎並不太足,請了十幾個人,竟是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被人放鴿子了。

  徐謙的臉色很難看,這些人分明就是不給他面子,是赤裸裸的打他的臉。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2 09:34 AM

第九十四章:不識抬舉

  面子這東西有時候並不重要,至少在徐謙的眼裡,他並不太注重什麼面子,他的出身就注定了他和面子沒有多大關系,無論他如何努力,這面子終究也漲得有限。

  可問題在於,事情已經答應了人家,徐謙原本以為這些所謂名流多少會看在大家都是同府秀才,同鄉甚至是同年的份上勉強來一趟,也好讓自己可以交差。可是誰知這些人不但不來,而且好像生了默契,擺明了是要看他的笑話。

  徐謙的心裡已經把這些人罵了一百零八遍。可是……他卻又不得不把自己拉回現實,因為坐在她的身邊有一個少女正飽含幽怨、不屑、冷笑、嗔怒地看著他。

  被人鄙視的感覺很不好受。

  尤其是被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女,徐謙雖然年幼,可是兩世為人,他自認自己的心理年齡已經可以做別人大叔,在這種代入感之下,徐謙恨不得自己找個地縫鑽進去。

  「求你別用這樣的表情看我好嗎?」徐謙終於吃不消了,帶著一種酸秀才特有的幽怨發出懇求。

  紅秀的大眼睛只是眨了眨,這一次,換上的是很萌很天真的表情。

  徐謙恨不得拿出一把刀來交到她手裡,腦袋一揚說一聲你殺了我罷。因為這種萌萌清純的眼神,所散發出來的深意更讓徐謙羞憤。

  「我原來以為你是讀書人,而且又聽說你考試考得很好,文章也做得很好,和這裡的名流一定時常有來往,關系匪淺。所以才托付你這件大事。」紅秀籲了口氣,一副遇人不淑的樣子,旋即又道:「誰知道你竟是這樣沒有臉面,請了這麼多人,竟是一個人都不來,哎……我真是看錯你了。」

  徐謙怒道:「你以為用激將計就有用?我不吃這一套。」

  紅秀握著粉拳用憤怒對抗憤怒:「我激將你有什麼用?根本就沒有人願意搭理你,激將了你,就會有人來嗎?」

  「我靠,這是激將升級版!」徐謙淚流滿面,可是明知這紅秀是激將,徐謙還是將這一肚子的幽怨轉化為了憤怒。

  這群混賬王八蛋,我平時從沒有招惹他們,請他們吃酒,他們回絕也就罷了,可是回絕又不回絕,卻一個個放我鴿子,我徐謙就這麼面善,這麼好欺負?

  好,這是你們逼我的。

  徐謙冷冷一笑,露出了幾分殘忍,對紅秀道:「好罷,雖然明知你是激將,我寧願中你的計,你等著罷,他們一定會來的,我保證他們一個時辰之內,統統都會聚在這裡來。」

  紅秀看徐謙臉色可怕,道:「臭書生,你可不要亂來,殺人是要償命的。」

  紅秀的思維有時候過於跳躍,以至於徐謙有些跟不上她的節奏,怒道:「我哪裡說要殺人?我是讀書人,我會殺人嗎?」他沉默了一下,道:「就算殺人,那也該是誅心,用筆為刀,使唇為劍,只有那些凡夫俗子才血濺五步,還自以為痛快。」

  紅秀低聲咕噥:「無非還是秀才動口不動手而已,反正我不管,你我既然有約,你也收了我的好處,我今日非要見到那謝昭不可。」

  徐謙眼眸微微眯起,道:「這不成問題,不過嘛,你能否叫人請附近福記賭坊的掌櫃過來一趟。」

  紅秀幽怨道:「我又未帶隨從來,叫我去哪裡把事情吩咐下去?」

  徐謙瞪著她,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這酒肆上下,只怕早就遍布你的人了。」

  紅秀咋舌:「這樣都被你看出來?」

  徐謙一下子又變得輕快起來,伸了個懶腰道:「他們畢竟不是戲子,演戲太過業務。」

  紅秀只得伸出手來輕輕拍掌,片刻功夫,便有幾個小二打扮的人肅然推門而入,拜倒在地,默然地等候吩咐。

  紅秀在他們面前,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這種表面和藹,可是那種不露痕跡的高不可攀足以讓人窒息,只是這種壓迫對徐謙卻是無用,他坐了這麼久,實在有些累了,想到接下來還有事做,因此靜坐著修身養性。

  ………………………………………………………………………………………………

  福記賭坊在杭州也算是小有名氣,無論任何地方,但凡是開賭坊的,哪一家的背後都不簡單,今日福記賭坊尤其熱鬧,因為一場新的賭局開了出來。

  說是近來聲名鵲起的狂生徐謙今日在飄香樓迎戰杭州六位名士,這六位名人在杭州也都算是略有些名聲的人物,又聽說徐謙已經到了飄香樓,不過所請之人至今都沒有出現,已經有人開始懷疑,這六位一向有些名氣的才子只怕是不敢去了。

  福記賭坊開出來的賭局便是,這些才子們坐而論道,若是徐謙勝,則一賠四,若是才子們不敢應戰又或者落敗,則是一賠七分。

  有了賭局,這賭坊自然要賣命宣傳,賭坊的東家已經買通了數十個閒漢四處張揚此事,這種事既稀罕又惹人眼球,在這賭坊東家的運作之下,竟是半個時辰之內,事情便傳遍了杭州城。

  杭州城靠著西子湖畔的一處茶坊,二樓的幾個士子們不可避免地從小廝們口裡聽到了消息。

  啪……

  有人將折扇狠狠一合攏,忍不住罵道:「徐謙是什麼東西?沽名釣譽之徒,一介狂生而已,這賤役之子真是狗都不如的東西,竟也想讓我等去與他論道?他配嗎?」

  說話之人,乃是杭州的小名人蘇通,蘇通也在徐謙的受邀之列,原本徐謙下了請柬給他,他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冷笑,直接叫人將請柬丟了出去,在他眼裡,徐謙固然是有才學,可是他蘇通乃是世家出身,豈會看得上這寒門出來的子弟,再加上徐謙風頭正勁,更是讓蘇通心中生嫉,而他的幾個好友都吃過徐謙的虧,更不肯和徐謙打交道了。

  原本他存著看笑話的心思,一心想看這徐謙大失顏面的樣子,誰知道徐謙居然鬧了這麼一出來。

  其實這些受邀之人,老早就聚在了這裡,便是等著徐謙鬧笑話,蘇通話音剛落,那同時受邀的才子王芳道:「他這是嘩眾取寵,不必去理會他。」

  「只是不理,未免讓人以為是我等怕了他,到時豈不是正好成全了這廝?」

  幾人喋喋不休地議論,倒是坐在一邊的楊佟之和謝昭沒有說話,楊佟之和謝昭各自坐在椅上,只是冷淡地看著其他五人爭議。

  最後,那老名士張湯道:「他既不知好歹,那我們索性去會會他又如何?這徐謙賤役出身,文章比不上佟之,書畫不是我的對手,詩詞也未必比得上謝兄,他口出狂言,想要借此成名,絕不能遂了他的心願。」

  「不錯,本來本公子只是想看看他的笑話,現在他既敢挑戰,那索性好好地給他點顏色看看。」說話的人又看了楊佟之一眼,道:「楊兄,令師前些時日受這小賊侮辱,現在正是狠狠教訓他的時候,楊兄來打這個頭罷。」

  楊佟之手裡搖著紙扇,沉吟片刻,道:「對方既然肯挑釁,未必沒有後著,卻要小心提防。」他隨即又嘆了口氣,道:「只是家師受了他的氣,固然是他詭計多端,我這做學生的若是不討還點公道,豈不是狼心狗肺?罷罷罷,我來打頭吧。」他的眼睛看向謝昭,道:「謝兄以為呢。」

  謝昭淡淡一笑道:「這樣的狂徒,我也去會一會,他既然不識抬舉,那就去看看他有幾分本事。」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2 08:23 PM

第九十五章:不要臉就不給你臉

  哪裡有熱鬧,就會有看熱鬧的人出現,消息放出去之後,飄香樓也隨之熱鬧起來。

  許多人成群結隊紛紛蒞臨,這些人中一半是來湊熱鬧,一半是在福記賭坊下了賭本特來擂鼓助威的。

  只是徐謙在飄香樓的二樓雅座裡就坐,看客們只能在樓下或者在隔間聽候消息。

  謝昭這些人還沒有到,此時廳中已經沸沸揚揚,許多人不由低聲議論,有人說謝昭等人未必肯來,也有人說徐謙近來風頭太勁,使這些人生出了忌憚。

  各種各樣的言論五花八門,半個時辰過後,突然有人大叫一聲:「來了,來了,你看,打頭的那個便是楊佟之楊公子,楊公子此次院試第二,水平不在徐謙之下,卻也不知是何緣故,竟是讓徐謙得了第一。是了,還有謝昭謝公子,謝家乃是真正的國戚,世襲罔替的靖國侯,他生在京師,不過自幼便送到了杭州老宅裡讀書,琴棋書畫非同小可。」

  「還有蘇通蘇公子,蘇公子最是機智,雖不能七步成詩,可是詩詞一向是冠絕杭州的。連張湯張老先生也來了,張先生潛心行書之道,其書法含蓄又不失小家子氣,亦可稱之一絕……」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楊佟之打頭,謝昭等人尾隨其後,端得是驚動四座,且不論他們的水平,只說除了那張湯之外,其余的人都是杭州的青年俊傑,平時極少湊在一起,今日倒好,竟全部都到齊了。

  「那徐謙真是狂妄,若只是得罪其中一人、二人倒也罷了,竟是向六人挑戰。」

  「徐謙既然敢挑戰,或許真有勝算也是未必。」

  有人冷笑:「有個鬼的勝算,不過是嘩眾取寵而已,我已壓了七兩銀子賭楊公子等人獲勝,走著瞧吧。」

  楊佟之等人沒有去理會這些閒言碎語,瀟灑地步上飄香樓的二樓,有小二將他們領到徐謙的雅座,而這雅座的大門並沒有合上,正好給了那些看客們一窺究竟的便利。

  六人步入雅座,徐謙站起來,只是朝他們淡淡一笑,道:「請坐。」

  徐謙懶得和他們有太多的寒暄,隨即又道:「還請自報家門吧。」

  這種冷淡的態度,不但令看客們覺得徐謙夠狂夠瀟灑,同時也讓這六人中的幾人冷笑連連。

  楊佟之搖著手中紙扇,微微笑道:「鄙人楊佟之,與徐公子有過一面之緣,就不自報家門了。」

  那蘇通憤恨地道:「鄙人蘇通,早想會一會徐公子,聞名不如見面,徐公子果然狂得很。」

  徐謙朝楊佟之頜首點頭微笑,算是給了他一點面子,不過對蘇通,卻是連看都不看一眼?狂?狂也是你們逼出來的,你不給別人臉還指望別人給你臉?你以為這是在你蘇家,你金貴慣了,所有的下人都要看你的眼色行事?

  最後那謝昭也報了家門,臉色平靜地道:「鄙人謝昭……」

  他自稱謝昭的時候,站在徐謙身後假裝婢女的紅秀忍不住打量起他來,很快,她便露出了一股濃濃的失望之色。

  在宮裡頭,謝昭的聲名極好,有人說他英俊瀟灑,有人說他身材挺秀,可是現實中的謝昭身材倒還算挺拔,只是相貌平平,和那什麼英俊瀟灑自是不沾什麼邊,其中最為礙眼的就是他的頭頂——謝昭是個禿子。

  且不說鴇兒愛鈔、姐兒愛俏,便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也是人,這世上總有人認為女子大多數傾慕的是男子的才華,而不會計較相貌,其實這不過大多數人的夢想罷了,公主也是人,這個年齡恰恰又是少女情懷,心中自然不免希望有白馬王子一般的人物出現,而這謝昭實在是距離所有女人的夢中情人太遠了。

  紅秀的臉色很難看,徐謙聽到那謝昭自報家門的時候也有些意外,他原以為未來的准駙馬不說英俊,至少長相總算過得去,於是他便偷偷去看紅秀的臉色,想看看紅秀是否覺得滿意,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那滿是失望的神情盡收徐謙的眼底。

  徐謙心裡苦笑:「大老遠來給公主看未來駙馬,現在來的居然是這麼個歪瓜裂棗,換做是我,只怕也有想死之心了。不過……想來真正難受的是那個永淳公主,大好的青春要托付給這麼個男人,每日與他相見,只怕日子不好過。」

  謝昭並沒有想到在徐謙挑釁的背後,還有人偷偷打量他,倒是臉色平靜。

  只是那蘇通見徐謙一時默然,冷笑道:「我敬你一聲才叫你徐公子,不過你這賤役之後也擔不起這公子二字,本公子大老遠的趕來……」

  徐謙回過了神來,目光落在這蘇通身上,他微微一笑:「你便是蘇通公子?我早聞你的大名,據說你能七步成詩是嗎?」

  蘇通傲然道:「怎麼,你不服?」

  徐謙冷笑:「你算是什麼東西,也配我來服你?男兒在世,最緊要是功名,連經義文章都做不好,成日游手好閒,作些歪詞酸詩來自娛,蘇公子不覺得可笑嗎?蘇公子上年的府試文章,我倒也看了,題目是心也使無頌乎。你的破題卻是訟興於多欲,多欲則都求。哈哈……當真可笑,這樣的文章卻也不知是你們蘇家使了多少氣力才勉強讓你中了個生員,詞不達意,荒唐可笑!」

  徐謙一下子戳中了蘇通的痛腳,蘇通怒道:「你……你……」

  他連說兩個你字,只是徐謙雖然嬉笑怒罵,可是字字都讓他無法辯駁,這個世道,確實是文章做得好才是真的好,詩詞只是偏門小道。

  徐謙冷冷打斷他:「若是以徐某人破題……」徐謙只是晃了晃腦袋,立即便有了腹稿,隨即脫口而出道:「頌有不待聽而自服者,為政者實使之然也。如此破題,才御朱夫子的注義相配,至於你那破題,我奉勸你還是老實在家讀書罷,不要出來應考丟人。你能有今日,無非就是仗著你們蘇家富貴而已,可是要知道,富不過三代,貴不可蔭重孫,以你這點三腳貓的功夫,尚且還不自省,洋洋得意四處賣弄,只怕這蘇家也差不多要到頭了。」

  一番話連打帶罵,字字都在剜蘇通的心,蘇通的感覺就像是心被人剖開,親眼看到心在滴血。他憤怒到了極點,握緊拳頭,可是偏偏徐謙的經義確實比他高了幾個檔次不止,你想罵回去,也需要有幾分功底。

  而門外頭的看客們頓時爆發出了叫好,看客裡頭有不少都是讀書人,未必身上有功名能做出什麼好八股文章,可是鑑賞水平卻是有的,卻見徐謙脫口而出的破題都比蘇通的文章高明許多倍,自然由衷發出感嘆。

  「哼,蘇公子是閒散之人,不肯作枯燥文章,是以才以詩詞自娛,你這般羞辱,未免太過了。」這一次說話的,姓文名濤,文濤在仁和縣名氣很大,是仁和縣鄉試的熱門人物,對八股文章有很深的造詣,此時劍徐謙拿八股來壓蘇通,自然要出來給蘇通撐腰。

  徐謙目光一撇,落在文濤的身上,微微一笑,道:「你便是文濤?我也早聞你的大名,聽說的八股文章做得不錯,好,很好,只不過嘛……」徐謙冷笑:「只不過在我眼裡,還是不值一提,我是縣試、府試、院試小三元,若是和你比經義文章,只怕你雖然還有些份量,卻還是差得遠了。」

  文濤不忿的道:「卻也未必。」

  徐謙哈哈一笑,道:「鴨子嘴硬,何必自尋煩擾。我倒是記得你曾作過一首詩,倒還像一點樣子……」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3 07:21 AM

第九十六章:誅心

  徐謙搖頭晃腦,旋即將這文濤的詩念了出來,這是一首離別詩,水平中上,有一句還算出彩,不過在眾人耳裡,卻也算是上等佳作了。

  誰知徐謙吟出文濤的詩之後森然一笑,目光露骨地看著文濤,道:「文公子這首《送萬安》倒是有幾分意境,不過……」他很不客氣地道:「不過在我眼裡,簡直是俗不可耐,你以送別友人為題,借滾滾的河水來訴諸衷腸,糊弄外行人倒也罷了,其實不過是無病呻吟的詩詞而已,這樣的詩詞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首,卻是稀松平常得很。」

  文濤大怒,道:「你既說文某人的詩一文不值,那文某少不得要請教了。」

  徐謙嘆口氣道:「你既作的是送別詩,那我不妨也以離別為題,讓你開開眼界。」

  他沉吟片刻,心裡想:「到了這個時候,又不得不搜腸刮肚些前人……啊不,後人的詩詞來了。」

  其實抄襲和逛窯子一樣,第一次難免扭扭捏捏,次數多了,便能上下其手,打情罵俏了。徐謙現在也算是慣犯,此時已沒了心理壓力,正色道:「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這詩的大意是說心裡因即將到來的離別澎湃不已,但是太陽卻還是逐漸往西山落下。只好揮動手中長鞭策馬往東而去,從此以後我們將各分東西難再聚。落花並非無情地離棄這個世界,而是為了溶入泥土,催生另一輪的綻放。這首詩乃是龔自珍所作,可謂離別詩的翹楚,尤其是最後一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用落花入泥來比喻別離,可謂精彩到了極點。

  雖說這首詩出來並沒有震驚四座的效果,卻也很快收獲了無數的掌聲,使人不由大聲叫好,再反觀文濤的詩,就有些螢火之光與日月爭輝的意味了。

  紅秀聽了這詩,似乎也是呆了一下,她倒也見識過一些詩詞,比這首詩意境更高的並非沒有,可是徐謙隨口作出,那神采飛揚的神采,嘲弄別人的眼眸,還有那總是微微抬起的下頜,足以讓所有人都黯然失色。

  「這個家伙,倒是有幾分文采,相貌也俊俏,只是可惜就是做人太輕浮了一些。」紅秀心裡轉了許多念頭,竟是下意識地拿謝昭和徐謙比較,一個是俊朗帶著幾分銳不可擋的神韻,另一個卻是相貌丑陋舉止呆滯,高下立判,可是偏偏,似乎又是命運的捉弄……

  紅秀難得深沉地籲了口氣,帶著幾分幽怨氣。

  徐謙念畢,笑吟吟地看著文濤,道:「怎麼樣?文公子還有何話可說?」

  文濤目瞪口呆,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他又不是白痴,人家一句化作春泥更護花等同於一巴掌狠狠打在他的臉上,他便是再不要臉敢說一句不服,只怕全杭州的人都要罵他不知好歹。

  「徐公子,文兄不善詩詞,你何苦為難他,你既想做詩詞,何不如便讓我來與你切磋一二。」眼看文濤已無招架之力,這時候楊佟之終於忍不住跳了出來。

  本來以他的性子是絕不會這般魯莽的,只是現在徐謙連續打臉,囂張到了極點,朋友有難,楊佟之自然挺身而出。

  此時他搖著扇子,似笑非笑地看著徐謙。

  門外無數人探進頭來,那些買了楊佟之等人得勝的家伙們見徐謙氣焰囂張,心裡便不禁有些發急了,這時候楊佟之站出來,倒是讓這些人松了口氣,楊公子算是全才,無論是詩詞還是文章都是頂尖,且看這徐謙又有什麼話說。

  誰知道徐謙哈哈一笑,鄙視地看了楊佟之一眼,道:「楊公子的大名,徐某如雷貫耳,你的詩詞和文章倒是都有些功底,不過你要和我切磋,倒是不配!」

  楊佟之慍怒,道:「此話怎麼講?」

  徐謙道:「若是一個人目不識珠,雖有幾分文才,卻連酒囊飯袋都不如,這樣的人又憑什麼與我切磋?」

  堂內堂外的人心中都不禁驚訝,楊佟之順著他的話問:「這目不識珠,又是什麼典故?」

  徐謙嘲笑道:「你且看你的扇子。」

  楊佟之放下紙扇,疑惑地端詳一二,道:「此扇乃是徐禎卿徐相公的法貼,是我重金購來,裝裱於紙扇之上,怎麼?這扇子有什麼問題嗎?」

  徐禎卿,也是享譽已久的才子,只不過人家檔次更高,號稱吳中才子,與這所謂的杭州名人和才子對比起來又是一個新的境界,此人書畫頗為了得,很受人追捧,雖然已經作古,可是他遺下來的書畫卻都價格不菲。

  徐謙冷笑道:「你扇中的法帖是假的,虧得別人還稱呼你為才子,想不到竟是拿著贋品出來招搖,這不是目不識珠又是什麼?」

  所有人都不由地生出好奇之心,因此徐謙雖然語出驚人,可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楊佟之眼中掠過了一絲疑色,道:「你既說是贋品,有何憑證?」

  徐謙好整以暇地道:「徐禎卿徐相公的書畫以輕盈狂放得名,紙扇中的行書倒也神似,而且每一行字都是一氣呵成,顯然不是那種低劣的臨摹,只不過……」徐謙的視力不錯,繼續道:「這題跋裡說的是法貼作成於正德三年,你難道不知道,徐相公那時候思想轉為復古,對王陽明頗為推崇,因此往往在書法之中融入了魏晉古風?」

  楊佟之頓時愕然了一下,再去看扇面上的行書,也是生出疑竇,只是他不肯輕易認輸:「徐公子就是以此來斷定這是贋品?」

  徐謙微微一笑,道:「不然,你拿扇來罷。但凡是贋品,總能尋出蛛絲馬跡,我單憑這一點就可以看出這是贋品,不過要讓你信服,卻要直接的證據。」

  楊佟之半信半疑地將扇子遞上去。

  徐謙反復端詳之後,微微一笑,道:「這是贋品無疑了,作假者很是高明,取徐相公之意而企圖以假亂真,卻是不知終於還是露出了馬腳,你先看這紙張,題跋上他自稱自己閒居在家所作,徐相公的家便是江南,可是這行書的紙張既不是吳中灑金紙也不是松江譚箋,卻是西青紙,我倒是想問問,在吳中可有西青紙嗎?徐相公乃是吳中人,遺留下來的絕大多數作品所用的都是灑金紙,何以他在家中突然用上這這句西青紙?」

  表面上,這個問題好像有點讓人雲裡霧裡,可是只有這個時代的人才知道,這些所謂的紙是分地域的,比如灑金紙產自蘇州,是大多數讀書人所用的紙張。除了灑金紙之外,江南這邊還較為流行松江譚箋,而所謂的西青紙卻是出自山西,山西和江南一個天南一個地北,若是在後世倒也罷了,後世的商品流通快速便利,因此商品是一致的,江南的商品可以在天下任何地方都可以買到,可這是大明朝,有誰會吃飽了沒事做將江南的紙張雇上牛車、馬車,還要請上幾個人手將其運到山西去?只怕這一路上幾個月的時間人畜的吃喝拉撒,就足夠讓一個中等人家接近破產了。

  所以在江南,根本就沒有西青紙流通,制作這幅贋品法帖的應當是山西人。

  山西的紙質及不上江南的紙張光滑,而且年代一久,就容易泛黃,而這法帖上的紙張雖然重新裝裱,卻也出現了一些黃跡。

  楊佟之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徐謙又道:「還有,你盡力去看這法帖中字裡行間的結構,制作這贋品的人雖然將徐相公的書法學去了九成,可作假就是作假,為了防止被人識破,所以他的行書之中,字和字之間時而松散時而緊密,徐相公乃是書法大家,怎麼可能會犯這錯誤?」

  徐謙最後用手敲在了題跋上:「至於這題跋和章印問題就更大了,正德三年的時候他是國子博士,而這刻章蓋得卻是『大理左寺副』的印章,楊公子,正德三年,徐相公確實是遭遇了些問題,以至於從大理寺少卿貶為了國子博士,按理說,或許這正是他在任大理寺時的作品,可是你不要忘了,題跋上他自稱自己是在家中所作,而據我所知,徐相公貶官的時候恰好回鄉,也就是說,這個時候他用的印章應當是國子博士,而絕非是『大理左寺副』,除非徐相公恬不知恥,明明被貶了官,卻還拿著自己舊官名拿出來顯擺,只是這個理由,楊公子相信嗎?」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3 07:50 PM

第九十七章:技壓群雄

  徐謙有理有據,言辭之中一絲一毫的破綻都沒有,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自信,便是連楊佟之也不再相信這紙扇上的是真跡了。

  他驚疑不定,沉默了片刻,隨即苦笑一聲,什麼都沒有說,收起紙扇之後乖乖地坐到了一邊去。

  這個時候他要是再和徐謙切磋,必須得有非常厚的臉皮不可。

  要知道才子通常給人的印象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這書畫之道除了要有一定的丹青和行書水平之外,鑑賞也是一項考驗的標准,他堂堂才子,居然連真跡贋品都分不清,方才徐謙說他目不識珠,這句話定性之後,楊佟之就已經甘拜下風了。

  一連三人被徐謙擠兌得無話可說,那張湯終於惱羞成怒了。

  張湯年過四旬,在這裡的年紀算是最大的,不過最擅長的就是書畫,現在徐謙拿書畫擊敗了楊佟之,他忍不住道:「想不到徐公子還略知一些書畫之道?如此甚好,張某人正要請教。」

  徐謙對書畫的水平只限於鑑賞,他的行書還算可以,勉強算是中上,可是要和張湯這種浸淫書畫三十年的人比較書畫,這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好在他並不介意,也一點不覺得心虛,只是撫案微笑:「這就不必了。」

  張湯冷笑:「怎麼?你不敢?」

  看客們見徐謙連敗三人,心中都不免震驚,此時見徐謙居然不敢應戰,又覺得大是不解,畢竟人家詩詞、文章和書畫鑑賞都是超凡脫俗,俗話說得好,一個人文章若是做得好,那麼詩詞的造詣絕不會太低。而一個人若是書畫鑑賞能力驚人,那麼他的書畫水平只怕也絕對不會低到哪裡去。

  只憑著遠遠眺望一眼,就能看出真跡和贋品,單這份眼力還有對書畫的認知能力,看客們心裡都認為徐謙的書畫水准只怕也和他的文章一般,不說杭州第一,但也絕不在張湯之下。

  既然如此,這徐公子為何要拒絕與張湯比試呢,莫非徐謙這小子當真是自覺的不如張湯?

  徐謙嘆了口氣,道:「倒不是不敢,在我看來,其實你除了書畫還有幾分造詣,其他都不過爾爾,便是你這書畫也未必能入我的法眼,只不過……」

  聽到徐謙說自己的書畫不入法眼,張湯勃然大怒:「不過什麼?」

  徐謙又是嘆氣,道:「張大叔一大把年齡,我不過弱冠少年,我若是與你比試,未免有以小欺大之嫌,聖人重禮法,何謂禮法,長幼有序也,長者不尊,幼者欺大,都是悖逆禮法,所以我不和你比,比了也無趣。」

  徐謙口裡說我年紀輕輕,不欺負你這大叔,又說長者不能不尊,幼者不能欺長,言外之意就是說:「你這為老不尊的東西,居然也好意思和我少年比試,你還要臉嗎?」

  張湯氣得鼻子都歪了,不過他可以不要臉,但是絕不能當著這麼多人面前不要臉,他心裡雖然不服氣,可也覺得自己比徐謙的爹還要大上許多歲數的人去和徐謙爭斗,實在是有點丟人。於是他也只能冷哼一聲,不再做聲了。

  而看客們卻是議論紛紛,大多數人都是認為徐謙的書畫造詣不在張湯之下,人家不和張湯比,只不過是看張湯年長而已,此時此刻,許多人再去看徐謙,突然發現這個少年真如妖孽一般,琴棋書畫、經義文章,無一不精。

  這樣的少年才子……只怕也只有謝學士當年才能與他並肩,這就難怪了,難怪謝學士收此人為徒,這是英雄惜英雄。

  徐謙打了個哈欠,顯得有幾分疲倦的意思,目光最後落在謝昭的身上,謝昭正要發言挑釁,誰知徐謙卻是呵呵一笑,道:「謝公子的文名,我也聽過一些,本來今日想一並教訓了你,可是看你相貌丑陋,於心不忍,罷了,今日原本還想和諸位論道,誰曾想到竟是這樣不堪一擊,無趣,無趣……」

  他說話的時候,明顯感覺到六人向他投射來的殺人目光,尤其是那張湯和文濤,更是恨不得要沖上來揍他一頓。

  徐謙心裡卻是冷笑:「不是想看我的笑話嗎?今日讓你們嘗嘗被別人看笑話的滋味。」

  此地不宜久留,再留下去,還真有可能從文攻變為武斗的可能,徐謙好整以暇地站起來,隨即道:「望諸位好好在家讀書,假以時日,待有了小成,徐某人再來討教。」

  這種高高在上的口吻,聽得實在刺耳。

  可是在看客們看來,徐謙的話並不過份囂張,人的口氣是根據本事來下定論的,就如謝學士見了這六人,肯和他們論道就算是給他們面子了,因為謝學士的名氣和水平擺在那裡,便是直接說他們不學無術,只怕別人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

  徐謙也是一樣,至少在別人看來,徐謙的水平絕對高於六人的總和,既然如此,姿態高一些又有什麼問題?

  徐謙在眾目睽睽之下,朝紅秀使了個眼色,道:「秀兒,走罷,呆在一群不學無術之人的人堆裡,沒得辱沒了自己。」

  張湯聽到這話,老臉抽搐,拳頭幾乎要攥起來,可是偏偏,這時候他卻無話可說,難道和這姓徐的在這裡對罵不成?這樣不但別人會說他技不如人,還誰說他德行有虧,於是他只能忍著。

  紅秀不禁咋舌,原以為只是個臭書生,想不到竟是這般厲害,把杭州的青年才子都壓得抬不起頭來,她此時當著眾人的面也不敢多言,連忙乖巧地跟著徐謙碎步出去。

  看客們紛紛給徐謙讓出道路,不少人目中帶著敬畏,徐謙的表現過於妖孽,使得大家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家伙。

  待徐謙一走,這些瞧熱鬧的人自然也就散了。

  雅座之中只留下了楊佟之等人大眼瞪小眼,終於,楊佟之回過了味來,不由嘆息一聲:「哎……我等中計了。」

  他語出驚人,其余五人也不禁跟隨他的思維思索,旋即也明白過來了。

  這個徐謙並不是沒有本事,恰恰相反,他的本事絕不在眾人之下,可是偏偏,人家卻是三下五除二把這杭州六才子貶得一無是處,這既是徐謙的氣勢在作祟,他先是批評蘇通的文章,拿了蘇通的文章來對比,給人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隨即又是拿出張文濤的詩來對詩,而文濤的詩詞本就不算出彩,這徐謙即興一首詩作出來,在這文濤綠葉的陪襯下,使得他的詩詞更顯高明。

  從一開始,這徐謙就是牽著大家的鼻子走,嬉笑怒罵,又是詩詞又是破題和鑑賞,完全掌握了主動權,而六人連續被壓制,自信心動搖,心思也就亂了。

  與人論道,被人用氣勢是大忌,一個人若是心亂如麻,又怎麼可能發揮自己的最高水平?

  反觀那徐謙,從一開始便是高高在上的姿態,言辭之中帶著濃重的優越感,指東打西,結果就是……

  張湯羞怒道:「徐謙此子,真是目中無人……」

  文濤握緊拳頭:「此仇不報,誓不為人,讓他等著吧,便是謝學士的門生又如何?賤役就是賤役。」

  倒是楊佟之忍不住嘆口氣道:「此子雖狂,可是才學卻是極好的,哎……只怪技不如人罷。」

  他目光落在謝昭的身上,見謝昭神情恍惚,道:「謝兄在想什麼?」

  謝昭猶豫道:「我覺得,似乎有人在窺視我一般,哎,不說這個也罷。這徐謙……實在是目中無人,我聽說他和宮裡的太監關系匪淺,還據說南京那邊的衙門有人為他活動,才給他弄了個忠良之後的身份……」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4 12:34 AM

第九十八章:宮裡的窩窩頭很好吃

  卻說徐謙與紅秀才酒樓中出來,一輛馬車已在外頭候著了,那青年將軍短裝打扮,臉色照舊冷峻地抱手站在車邊。

  紅秀提著裙裾踩著高凳上車,回眸看徐謙要走,她不禁道:「你去哪裡?」

  徐謙道:「事情已經辦成,我們也已經兩清,不知紅秀姑娘還有什麼要說的。」

  紅秀勾勾手指頭,道:「你上車來,我有話和你說。」

  她說話的時候充滿了魅惑,不過徐謙顯然不吃她這一套,他隱隱覺得,這個女人不簡單,還是少招惹為妙,雖說自己的敵人已經夠多,債多不愁,可是這渾水,徐謙是不想再淌了,他想了想道:「我有些乏了,你若是有事,等過幾日……」

  他說到一半,那抱手佇立的青年將軍卻是冷冷道:「男女有別,徐公子請回。」

  這分明是要徐謙快滾。

  徐謙的話頭就此打住,二話不說,便立即踩上高凳往紅秀的車廂裡鑽進去。

  那青年將軍氣得要把徐謙揪下來,紅秀氣呼呼地看著青年將軍,大喝道:「楊斌,你敢!」

  青年將軍猶豫了一下,徐謙已經舒舒服服地躺在了車廂裡。

  車廂很寬大,坐兩個人不成問題,將車簾子掛下,裡頭幽暗暗的,徐謙在昏暗中看到紅秀大眼睛打量他,他心裡不由想:「少奶奶,雖然我很英俊,可我也是會臉紅的,求你不要這樣看罷。」

  紅秀微微一笑,道:「你覺得那謝昭如何?」

  徐謙心說謝昭如何,你倒是問起我來了,分明是你代表公主來看人的。他忍不住道:「其實謝公子也蠻好,家世好,看他舉止也還得體,雖然有時候不識相,可是年輕人嘛,犯錯是難免,我們應當原諒他。」

  徐謙說起話來老氣橫秋,以至於紅秀對他的打量變成了嗔怒,她沒好氣地道:「你能不能正經一些說話,你真的覺得那謝昭好嗎?為何我覺得他像是木頭人一樣,相貌丑陋,兩眼無神,實在看不到他哪裡好。」

  徐謙嘆了口氣,道:「你既然覺得他不好,卻又為何征求我的意見?罷了,你說了吧,我看你不懷好意的樣子,到底又打什麼主意?」

  紅秀滿是無辜地道:「我哪裡不懷好意?這一次說起來還要謝謝你幫忙,不過方才你的詩作得真好,還有那紙扇上的行書,當真是贋品嗎?你為什麼遠遠一看就能辨明真假?」

  徐謙方才狂得沒邊,現在反倒謙虛起來:「這些都不值一提,哎……正是因為你,害我得罪這麼多人。」

  紅秀變得溫柔起來,道:「好,好,好,就算是我的錯,辛苦你了,為了慰勞你,我決心……」

  徐謙目光一亮,道:「決心什麼?」

  紅秀撲哧一笑:「你就知道佔便宜,我才不會給你什麼好處,只是決心過幾日去西子湖畔游玩,到時邀你一起來,怎麼樣?」

  徐謙大是失望,道:「西子湖畔有什麼意思?我是本地人,那裡早就看膩了,你有這閒情和銀錢,還不如做些有益的事。」

  此時車廂微微晃動,使得紅秀差點要撞入徐謙懷裡,她咿呀一聲,總算穩住,卻忍不住有些後怕,又覺得有一種難以莫名的異樣感覺,這種感覺,令她心跳加速、胸脯也微微起伏起來,好在臉頰上的潮紅在這昏暗中並不會惹人注意,她連忙回過神來,脫口問道:「什麼有益的事?」

  徐謙道:「有個叫姓趙的姑娘,叫趙夢婷,本也是富家之女,卻遭遇了官司,無奈之下為了救父委身為奴,這樣的人慘不慘?你不如將這些銀子送她,改善她的處境,這也算是行善積德,是大大的好事。」

  紅秀先是頜首點頭,可是旋即,又慍怒道:「你別想誑我,這個姓趙的小姐是你的相好是不是?呸,你這沒廉恥的東西!」

  徐謙見事情敗露,原本有幾分慚愧,可是被她一罵,頓時有些怒了,道:「只是勸你行善,你竟質疑我的德行,罷罷罷……不和你說了。」

  紅秀很是生氣,便把俏臉別到一邊去,口裡還道:「再也不理你。」

  徐謙心裡說:「我正好閉目養神。」便掀開車窗簾子對外頭那不懷好意的青年將軍道:「麻煩你將我送到錢塘去。」說罷,回到車廂閉目養神。

  過不了多久,徐謙發出一聲驚呼慘叫,道:「喂……」

  紅秀冷冷看他:「你這還不是沒有廉恥,我都說了不理你,你現在卻又湊上來。」

  徐謙哭笑不得,道:「我的宮女大人,你踩到我的腳了,我能不叫嗎?」

  紅秀卻是做出一副無辜狀,道:「是嗎?我怎麼不曉得?好呀,你還冤枉人。」

  一向都是徐謙冤枉別人,沒有被人這樣冤枉又折騰的,他頓時有些火了,便伸手去抓住黑暗中的金蓮,要把它挪開,誰知觸及到了這裙底嫩生生的小腿,那溫熱傳來,徐謙一下子呆住了。

  此時此刻,他冷汗直流,外頭,是一群窮凶惡極早就恨不得揍他一頓的護衛,而現在,他的手搭在這個不太熟悉也不太陌生的女子的肌膚上,只要對方叫一聲……只怕……

  他一時不敢動彈。

  其實他怕,紅秀更是害怕,她呼吸急促,竟是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原本只是捉弄人,誰知……

  雙方都沒有動,連呼吸都沒有,只有那車軲轆傳出的咯吱聲。

  徐謙最後反應過來,終於縮回手,而紅秀也連忙把小腳縮回去。

  徐謙沉默片刻,隨即呵呵一笑,道:「方才真有趣,不知摸到了什麼東西,軟綿綿的,你車子裡的軟墊子摸著真舒服。」

  紅秀先是驚訝,隨即小雞啄米地點頭,道:「是啊,是啊,摸的是軟墊子,你這人真是,不要弄壞了我車中的內飾。」

  徐謙連忙道:「你們宮裡出來的人真是了不得,連軟墊子都和美人的肌膚一樣。」

  紅秀俏臉微紅,心裡怒罵他,卻是笑眯眯地道:「是啊,是啊……宮裡的牆磚,都像漢白玉一樣柔滑呢。」

  徐謙心裡暗罵:「你真當我是問皇帝一天吃幾個饃饃的鄉下人?罷了,鄉下人就鄉下人罷,和宮裡的人比較,自己還真是鄉巴佬。」

  這一路,略顯一些尷尬,等到馬車將徐謙送到了家門口,二人都松了口氣,徐謙下了車,朝紅秀揮手,道:「宮女妹妹再見……」

  紅秀在車裡並不掀開車簾子和他道別,等到徐謙進了宅子,這窗簾子才打開,露出紅秀仿佛剛剛做了一件無比刺激之事的俏臉來,她上下打量這普通的宅院,目光似乎穿透了院牆,隨即咬唇想了想,便對那青年將軍道:「走罷,回去。」

  一連幾日都沒有再出現什麼新奇的事,只是坊間關於徐謙和劉才子論道的事成了閒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而徐謙兩耳不聞窗外事,也懶得去理會這些,因此日子過的頗為煩悶。

  到了五月初,院試的文章終於流傳出來,一般情況之下,放榜之後的一些時日,提學衙門都會抄錄一些較好的文章放出去,而徐謙這案首的文章自然在眾人期待之列,因此這東西一流傳,頓時便招來了許多人品論。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4 05:04 PM

第九十九章:天子

  在浙江布政使司衙門裡,布政使汪名傳今日沒有上堂,在後院的花廳,他心事重重地背著手來回踱步。

  案頭上是一份緊急從提學衙門抄錄來的文章,這篇文章醒目地落在案頭,令汪名傳的目光每每落上去的時候,後脊便有些發涼。

  他踱步了片刻,又尋了椅子坐下,目光觸及到了那篇文章,他的嘴角微微抽搐,隨即森然冷笑。

  「老爺,南京都察院浙江科道御使江大人已經到了。」

  汪名傳整了整衣冠,將那份手抄的文章塞入了袖中,隨即風淡雲清地道:「請進來說話。」

  片刻的功夫,便有個年輕官員急匆匆地進來,這人乃是浙江御使道科的官員,年紀不大,品階也不高,卻很是清貴,他步入堂中,顯得很是浮躁,只是作揖見了禮便急匆匆地道:「大人,那徐謙的文章,大人可看了嗎?裡頭的內容真是駭人,其心可誅啊,此人和那提學桂萼莫非是借機要邀寵嗎?」

  汪名傳不露聲色,淡淡地道:「什麼文章?你說的是院試的文章?」

  這科道官員道:「正是。」

  汪名傳微微一笑,道:「國朝以禮法治天下,尊孔孟為先師,孝在仁先,仁在德前,那篇文章,老夫也看了,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代聖人立言嘛,文章寫得不錯,本官很是欣賞。」

  科道官員皺眉,狐疑地看著汪名傳,道:「大人的意思……」

  汪名傳的語氣平淡,輕輕地籲了口氣,道:「老夫叫你來,倒並非是院試的事,只是有兩句話要問你。」

  科道官員對汪名傳已經帶有了幾分不滿,卻只能耐著性子,道:「還請大人示下。」

  汪名傳凜然正氣地道:「老夫首先要問,坊間有諸多傳言,說是本省提學桂萼在老父上年病重的時候,他不聞不問,反而在誕日時邀請諸多好友,還請了伶人自娛,這些事,可是有的嗎?」

  科道官員連忙肅然起來,正色道:「竟有這樣的事?下官竟是被蒙在鼓裡。」

  汪名傳冷笑道:「老夫二問,本省提學桂萼,在南京兵部任主事時,浙江兵庫軍械多有遺失,可是桂萼桂大人卻是隱瞞不報,這件事……可是有的嗎?」

  科道官員頓時大怒,道:「此事當真?國家養士,先取其孝,再取其廉,若孝節有虧,又有貪贓之嫌,國朝養士何用?本官身為科道言官,定要查明此事。」

  汪名傳微微一笑道:「老夫所言的這些不過都是捕風捉影,事實如何,卻也沒有定論。在事實沒有清楚之前,桂大人還是清白之身,他的官聲其實一直不錯,以剛正不阿得名,你們切不可冤枉了他。」

  這科道官員一笑置之,隨即道:「下官倒是聽聞那個院試第一的徐謙,他此前乃是賤役出身,卻不知何故搖身變成了忠良之後,這件事是不是也要徹查一下?」

  汪名傳沉默片刻,道:「這是你們科道的事,和老夫無關。」

  當夜,浙江省許多官員都是一夜未眠,朦朧的月下,書房裡燈火冉冉,一雙雙熬紅的眼睛,還有一個個府中的幕僚清客,都在通宵達旦。

  事情來得有些突然,把所有人都打的措手不及,與此同時,這也意味著五品以上的官員們多多少少要表點態了。

  表態這種事是最令人難受的,因為你支持這邊,就勢必要得罪那一邊,好在眼下的形勢還算明朗,倒也不必讓這些人太過左右為難,到了次日清早,無數的私信和奏書便如雪片一般通過急遞鋪子朝京師快馬而去。

  五月的京師依舊清涼,一派和睦景象,自新君登基,弊政已經革除,使得這天子腳下都多了幾分和睦之氣,今日清早廷議,有閣臣上書,言遼東一帶流民甚多,天子立即頒布了詔書,准許流民在遼東就地墾荒,所墾田畝盡皆歸其所有,又命遼東有司不得干涉。

  這樣的善政,自登基以來已經不是一次兩次。

  京師的許多讀書人都不由精神振奮,許多人暗地裡議論,當今皇上與大臣琴瑟和諧,甚至連閣老楊公略然微佯,天子都閉門不出,為楊公驅病祈福,這嘉靖朝竟隱隱有幾分弘治朝的跡象,當今天子的舉止與孝宗先皇帝亦有幾分相像。

  天子廷議之後,便如往常一樣回正心殿裡去靜養。隔著一層紗帳,天子的容貌分辨不清,他的喜怒也同時遮在這紗帳之後,這個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年,深沉無比,給予了殿中的隨侍太監們很大的壓力。

  天子邊上是一個縷空雕飾龍鳳的幾子,幾子上堆著許多奏書,最上層的一封奏書,依稀可以看到「浙江科道」的字樣。

  紗帳之外,黃錦肥碩的身體匍匐在地上,一動不動。

  天子在紗帳中淨了手,慢悠悠地道:「你說的不錯,果然是風雨欲來了。」

  揩干了手,他離座起身,在帳中踱步,隨即又道:「南京都察院那邊有人彈劾桂萼在老父病中縱情聲色,還有兵庫的一筆帳似乎也有什麼貓膩,內閣已經命人去徹查了,最後會查出什麼,倒是說不准。」

  黃錦咽了口吐沫,道:「陛下,但凡是衙門都是一筆爛賬,這世上絕沒有真正清白之人……」

  「朕知道這個道理……」天子顯得很平靜。

  足足沉默了一炷香時間,黃錦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可是天子在紗帳之內卻似乎在把玩著什麼,渾然已經忘了方才還在談論的事。隨後,他突然嚴厲起來,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明裡他們是彈劾桂萼,可是暗地裡又何嘗不是彈劾朕?這些人,其心可誅!」

  其心可誅四個字道出來,已經和欺君大罪差不多了。黃錦振奮精神,道:「陛下,廠衛……」

  天子卻突然笑了,笑聲帶著幾分慵懶,慢悠悠地道:「朕說了,其心可誅,也並非是其身可誅。既然有人彈劾,那就及早給大臣們一個交代罷,早些發落了桂萼,也省得到了明日有人羅織出謀反的罪名來。傳朕的旨意,桂萼貪贓枉法殊為可恨,將其貶為長壽縣令,讓內閣及早擬定旨意,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黃錦道:「桂大……」

  天子突然發出冷笑:「不要急嘛,日子還長著,你的性子就是如此,不能定下心來。」

  黃錦道:「桂大人對皇上忠心耿耿,奴婢自然明白陛下的心思,陛下是借貶官來保護他,可是在外人看來,卻以為陛下……」

  這天子在紗帳中沉默片刻:「眼下只能委屈他,他會明白朕的意思。外人怎麼看……」他又陷入沉默,過了一會,才又道:「那個徐謙倒是有些意思,拿筆墨來。」

  紗帳內的太監不敢怠慢,連忙取了筆墨至幾案上。

  天子執筆,隨即行書,一氣呵成之後,將筆丟擲一邊,負著手道:「裝裱起來送過去。桂萼不能賞,徐謙能賞,賞徐謙就是賞謝太保……」他眯起眼來,臉色轉而變得有幾分殘酷:「黃伴伴,只怕要辛苦你一趟,你要盡快去杭州,一來呢,是把紅秀接回來,她是有委屈,朕也知道,可不是什麼都能由著她的性子。這其二呢,就是將這幅字送去。」

  黃錦忙道:「奴婢今日便啟程,絕不敢耽誤陛下的大事。」

  天子隨即笑起來,笑容很是真摯,道:「還有一件事,楊學士今日沒有參加廷議,想必又是舊疾發作,哎……楊學士為國家殫精竭力,朕離不開他,速速叫人賜藥去楊府,告訴楊學士,就說朕在宮中甚為掛念,還要傳朕旨意給楊家大子,讓他把手裡的公務放一放,專心盡孝。」

  黃錦目光閃掠過一絲冷然,垂頭道:「奴婢知道了。」

  天子呵呵一笑,便又坐回了榻上,宛如老僧坐定,手中捏著一枚珠子,咳嗽兩聲,兩旁的太監、侍女盡皆碎步離開,黃錦朝天子磕了個頭,道:「奴婢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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